第31章 不见经传(三) 林斐然在此,何人敢战……
“这几位骂我是缩头乌龟的仁兄, 请入镜川。”
话音落,堂内鸦雀无声,静寂一片。
有荀飞飞、青竹以及常年镇守登闻鼓的平安在前, 妖族人原本就对使臣有所忌惮,如今见到林斐然, 之前的遐想与怒火更是被完全推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忽然到来的谨慎。
有些人, 只要抬头挺身站在你面前, 便有一种独特的气势,不必多言便足以击破所有传闻。
不明底细,谁也不愿贸然出头, 好在她自己先点了人——
无声间, 众人纷纷后退半步,恰巧将方才被点中的八个人留了出来。
“怎么了?”
门外有人开口, 林斐然转头看去,正是方才在城内买包子的两个少年人。
有人倒吸口气, 实在太巧, 方才中选的十人齐了。
“西风、蘅草——”有人喜上眉梢,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那剑眉星目,身形高大的少年便是西风,他满目疑惑,视线环过众人,终于落在林斐然身上,她就这么静静看着自己。
西风显然认出了她,毕竟他和蘅草在街巷看她吃包子看了将近半个时辰。
他刚要开口,视线便被她腰间的白玉铃吸引,顿时明白什么, 神情大骇,拍了拍身侧早已呆愣的人。
“蘅草,咱们说的坏话被本人听得一字不落!”
蘅草:“……”
林斐然:现在也听到了。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给两人解释缘由时,那堂主叫过林斐然,从柜中摸出一块玉牌给她,一掌大小,莹润细腻,刻有三个烫金大字“叁拾陆”。
“镜川道场开辟多年,本来只有三十五处须弥地,现在尊主又为你辟出一隅,是以这方是第三十六处。”堂主摸摸两撇胡子,满面红光,手中算盘打得当啷响。
这几日光是卖战帖都赚了数倍,是以他对林斐然观感十分之好。
“将玉牌放到那木架之上,便算是通了镜川,只需玉牌里走去便好,里面别有洞天。”
“多谢堂主指点。”
林斐然道过谢,弯身提起包袱,碧眼白狐懒懒趴在其上,她转头看向已然安静的众人,掸了掸腰间悬着的白玉铃,扬眉道:“诸位,还不入内?”
话音落,她率先进了玉牌,被点中的十人目光相接后,也都跟着入内,还有人想要尾随而上,却都被玉牌强硬挡回。
堂主见状,摇头拨着算珠,心下好笑。
那是如霰特意辟出的须弥地,也是他特意选中的人,那个祖宗,凡是他自己看上的,不管香臭,统统都是最好的,岂有再让他人入眼的道理?
这才真真叫“雀屏中选”。
看来夺位是假,陪练是真哪。
*
林斐然从未进过此般以灵力铸就的道场,心下倍感新奇。
刚入玉牌时是一道并不夺目的金光,再一睁眼,便是一片天地开阔之象,下有山川野茫,上有团云霞景,她立在云雾之间,如履平地。
她细细观察过四周后,抬步跨出,整个人顿时从团云之上坠落,天边霞光渐远,她翻过身子张开手臂,唇角微扬,如一滴雨般直直汇入山川之中。
与她一道的,还有方才点中的十人,他们之前便来过镜川,从来都是直进直出,绝没有这般壮阔奇景,更不会展翅高飞,是以十分不适应,只得大喊着坠地。
林斐然到底时,脚下云层未散,犹有仙意,她眺望而去,才发现这川石之间竟是一片极为宽阔的荒野,四周茫茫,草至腰深。
她抬头看去,这十个妖族少年人反应极快,还未落地,便立即执起法器,势要打她个措手不及!
林斐然也并未后退,她甩开装着战帖的包袱,拍了拍小狐,从芥子袋里拿出一枚金币,道:“夯货,化剑助我!”
她心下暗道,还好先前从如霰那里得了枚金币,否则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碧眼白狐看看林斐然,张口衔过金币,拱了拱她的腿,然后在林斐然逐渐变直的目光中化作一朵白云,篷然飘起,云间镶着两颗碧色,望之如绿豆。
绿豆眨眨眼,毫无愧疚地飘到众人头顶。
林斐然仰头看去,不解其意,难道是它和自己不熟,所以无法驱使?
没有时间思考,那几人手持法器劈砍而来,林斐然反应极为迅速,以一敌十,决不可莽撞冲上,她果断矮身,高挑的身形就这般消失在草海中。
措手不及的人变成了他们。
林斐然那副容貌实在太具迷惑性,再加之眼神平静,总爱直直看人,便是天生一副任打不还手的老实模样,谁能想到她会呲溜躲开?
“……她去哪了?”
“听闻人族比枯草还脆,谁钻里看看,别把她憋死了。”
“憋死正好,使臣位置不就空出了吗?”
谈话间,林斐然如游鱼般游蹿草野,神情冷静。
手无寸铁,以一对多,她十分拿手,在不必死拼的前提下,最为上乘的法子便是逐个击破。
她绕到落单的妖族身后,抬手放倒,干净利落地将人手中长棍夺过,掂了掂重量,正要给另一人一个闷棍,便见云团夯货悠悠飘来,停驻上方。
刷拉一声,云下坠出一段红绸,其上写有几个大字——
林斐然在此,何人敢战
运笔遒劲有力,提笔处锋锐无双,十分张扬,绝不是她能说的话,也绝不是她会写的字。
谁的手笔,已不言而明。
原来如霰让夯货同行是为了这个。
一阵适时的风过,林斐然举棍的身姿落在众人眼中,十分突兀惹眼。
她收回手,无声仰头看去,虽未开口,但想必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在让夯货把金币吐回来。
至此,夯货瞪着两粒豆大的碧石眼,正眨巴着看向她,她走哪,它跟到哪。
潜行已然无用,只好直面而上。
两相对峙间,林斐然犹在思量,对面却已有人按捺不住,一个头簪绒羽,身姿轻灵的少年暴起冲出:“千载难逢之机,诸位不动,我便先上了!”
他纵身跃起后借着原野风力,如同蒲羽般眨眼便飘至身前,林斐然立即神行后退,那人却顷刻间追上,手中双剑高高扬起后重击而下,锋芒毕现。
跑他不过,林斐然便索性对上,手中长棍与之格挡,两相对击,叮然声响,她顺势将长棍左偏压下,右腿毫不犹疑踢出,正中这人胸口,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自如。
这少年人速度再快,招式到底还是差些。
林斐然虽惊艳于他的身法,但这一脚也没收半分力,将人踢晕不说,还用棍边卡住剑柄,人被踹飞了,双剑却卸力绕棍一圈,稳稳落入手中。
林斐然立即将长棍缚至后背,手中双剑挽了个剑花,看向余下九人,眉头微扬,坦然而平静的目光看得人牙痒。
局势已开,众人自然不再观望,没管被踢晕那人,只一拥而上,刀枪斧钺,一应俱全,术法流光乱飞,将周围草叶照得丰润无比。
林斐然凝神而对,直迎而上,提剑的双手左右开弓,快比闪电,角度刁钻。
先是破开那横来的宽刀与长鞭,随即左足高抬将长枪踩在脚下,右腿提起闪过钝斧,头微偏,躲过的长钺顿时击中背上长棍,擦出瞬间的火光。
她顺势躬身后退,旋身一带,长钺击歪宽刀,软鞭卷上枪头,钝斧直砸而下,将一干利器从众人手中震落。
古怪至极,巧妙至极,好一招借力打力!
“她是人族,别比武技!”西风立即向她跃去,奔走间,一头若有似无的雄狮跃于身后,这是他红狮一族的法相。
法相开,秘技现。
只见他抬手锤胸,顿而仰天长啸,霎时间,一阵极强的浪流汹涌而过,茂草拦腰断开,林斐然发现后立即神行后退,直至草叶断裂渐缓才停下身来。
她不由得在心中称奇,若是没有草叶显化,她怕是要硬吃下这招!
妖族各有法相,秘技不一,想必方才那声长啸便是由此而来。
妖族秘技以血脉传承,这点便与人族十分不同,人族并无血脉之分,更没有所谓秘技。
林斐然不由得暗忖,所谓秘技,不过是能他人所不能,没有血脉传承又如何,难道就不能独造一个?
她心思微动,尚且思考自己有何能人所不能之处时,西风再次一声长啸,此时四周草叶皆断,音浪无色无形,无声无息,只叫人感到一阵悚然的寒意,却无法分辨来处。
她立即结印挡出一个法阵,两相撞击下,其余人登时趁虚而入,草野上法相频现,将她围困其间。
林斐然已然破境至照海,能用更进一阶的道术,此时难以躲避,她立即一手结印,一手挑剑,抽调灵力行诀,欲破开这围困之阵时,忽然感到一阵极快的痒意流窜而过。
须臾间,轰鸣一声,白日焰火般的东西在眼前炸开,将众人闪得眼花,闷得头晕,撞得连连后退。
林斐然也没好到哪里,她退了数步才停下,头晕目眩间,隐有所感,但这感觉并不分明,她想要再验证一番。
“再来!”
她开口,众人却以为她是存心引诱,不上这当,便又像先前那般,毫不停歇地以车轮战攻之。
林斐然手持双剑,背缚长棍,竟一一拦击下来,她先以双剑勾抵,缴了一人的长钺,又以长钺相击,断了一人灵索,再以断索相缠,卸了对手的长枪。
诸如此般,她就像一个行走的武器库,越打,缴获的兵戈越多,直至众人手中空空如也才停手。
林斐然做对手,实在打得痛快,西风鲜少有这般酣畅之感。
他仰身大笑,身后法相再显,正当他想故技重施时,便感到林斐然紧盯而来的视线,忽然,她唇角微弯。
只见她并指结印,掌间符文尽显,随即被她俯身拍入地下,在众人追赶至身前时,她猛然抬头张口,无声,却有一阵气浪汹涌而过,所过之处草根尽断。
一阵风过,林斐然再次消失。
西风登时瞠目结舌,有人火上浇油道:“西风,这不是你族的秘法天啸吗?”
“不对!”西风反应过来,秘技是绝不可能被学走的,除非她是红狮一族,“连声音都没有,不过是用人族术法仿制而来!”
天啸之音可削山断浪,若非他如今只是照海境,岂会只能斩草?!
“那她是看过两次便模仿出来了?”
西风斜睨而去:“再像也是假的,不准长他人威风!”
见林斐然消失,众人立即抬头望向半空,只见那朵团云悠悠向北飘去。
众人不由得腹诽,片刻之间,她竟已从南至北,且距离不短,莫不是打娘胎里就开始修神行术了?她如此流窜又是为了什么?
林斐然如游鱼般穿梭草野,她现在无心与这些人缠斗,只想早早结束斗法,好换下一批人进来围攻她,再次逼出方才那麻痒之感。
她速度极快,等众人追至北方时,她已然折返往西南而去,几人再次在云团的带领下,往西南方向前行。
如此遛人的手段,实在令人怒火丛生!
一少女抬手放至唇边,呼哨一声后,数百枚草叶应声而起,尖如针芒。
众人立即行术跟上,草野间层岩骤然叠高,倾袭而去,空中符文明亮,凝作箭矢,更有寒雾四起,摇晃的叶尖也覆上了点点白霜——
众人心头此时都只有一个想法,速战速决!
或是无暇,或是不能,林斐然并未逃开,她只站在原地,反手结印,细看之下,她的掌间竟有数颗石子悬浮而亮,缀作七星,斗柄西指,骤然散开。
滋啦声响,七颗大石悄然出现于上空,如白虹贯日般坠落,火光四起。
几人立即改道向这大石击去,却都打了个空,再回首时,林斐然早已轻踏草叶,不知踪迹。
“改制的撒豆成兵罢了,石头只是石头,又如何变得流星?”
听得这话,他们立即反应过来,术法终究不能化无为有。
清心凝神后,再睁眼,天上哪有流星,有的不过是七颗石子,只是因为勾有光晕,便显得十分巨大罢了。
西风几人心头一凛,难怪她敢同时点上十人,若境界相差不大,一两人根本制不住她。
当啷一声。
几人猛然一惊,回首看去,只见林斐然又出现在西方,她信手将身上缴获而得的兵戈解下,长棍旋了几圈深插地底,其余宝器堆叠一处,手中只余两柄长剑。
“阵成了。”
倏而,天上七星之石骤亮,一缕光线环绕而过,恰在此时,足下草野竟也顺着那光线轨迹转折开裂,而后星线垂下 ,将八人生生分离,困在其间。
林斐然松动肩膀,剑背身后:“我还是觉得,逐个击破比较好。”
在几人讶然的视线中,她提剑走向蘅草,西风见状大呼:“蘅草,好兄弟,下辈子再会了!”
蘅草并未理他,只是狐疑地看着林斐然。
他们一族于炼丹一事颇有天赋,却并不熟于斗法,他想做使臣也是为了同如霰拜师学丹,可惜确实技不如人,他心服口服,且方才争斗间也算尽力,此行不虚。
只是,他方才见到那写有她名姓的红绸时,突然想起一件事。
族内兄弟去往人界打探青平王所说的丹药时,偶然听闻,那个为青平王偷盗灵药的宗门弟子,也叫做林斐然。
会是眼前这人吗?
她已坐上使臣之位,若有隐疾,自有尊主相帮,又何必远赴人界盗取灵药?
她知道此事么?要不要告诉她?
思索许久,他才开口:“你是不是……”
林斐然等他说出下半句,但他又忽然闭口不言,面色为难,林斐然再等不下,索性一拳放倒。
她看向其余人:“谁想做下一个‘伸头乌龟’?”
……
不知多久后,第三十六处须弥地的门再次开启,又有十人冲入。
茫茫草野,清风徐徐,一团火烧般的云飘于上空,其下挂着红绸,绸上写有一句——林斐然在此,何人敢战。
言语骄狂,笔锋锐利。
正有一少女盘坐其下,衣衫破落大半,脊背挺直,眼神清明。
她的身侧是一块铺散的锦布,布中战帖已然清理大半,此时只剩零星几张,而在她身后,或破损或完好的兵戈堆至半腰高,好似破铜烂铁,却又把把寒光尽显。
见有人来,她站起身,随意从那堆兵戈中抽出一把长剑,言简意赅道。
“诸位,请战。”
她横剑在前,臂上偶尔蹿过一道白光,那是她磨炼许久,终于寻到的一点踪影。
“最好是围困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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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不见经传(四) 背锅王……
镜川道场开辟多年, 本来只有三十五处须弥地,加上为林斐然开的一隅,如今共有三十六处。
须弥地间景色各异, 光怪陆离,修行斗法极为好用, 但因如霰开辟过后便甩手此处,未曾命名, 众人也不敢贸然逾矩, 便常用壹贰叁肆等数以作区分,唯有第三十六处,如今被戏称为兵器库。
坐镇其间的林斐然从不杀人, 但唯爱缴械, 取自缴械不杀之意。
她不逞口舌之快,也从不自得, 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谨慎,那双眸子如同晨露带光, 坦然无害, 只这么看你, 眼含歉意,然后毫不犹豫将器械缴走,将人扔出三十六处。
起初不少人是真心要夺使臣之位,但一月过去,心下了然,大多都歇了这份心思。
妖尊多年未曾寻觅使臣,如今好不容易选中一人,将其揽入麾下,又岂是说换便换的?
他若只为挑出一个修为上佳的强者, 大可举行一场大比,何必等待多年,再者,若修为高便能入选,那打不过就立即摇人的旋真、碧磬算什么?
他二人顶天也就问心境!
况且如若妖尊当真有心将这白玉铃送出,便不会对此处须弥地设限,只让问心境以下的妖族修士进入。
这分明是吊着萝卜打驴走,让人替他磨刀来了!
众人心中虽有怨气,但时日一长,倒也心甘情愿起来。
无他,每每同这人族使臣斗一场,都可谓是收获颇丰。她并不是拘泥于正统斗法的修士,奇招诡招极多,却又半点不显下作,只是十足的出其不意,令人费解。
尤其是那道臂间白光,放出瞬间便可爆开,如烟花初绽,不仅将人震退数步,还叫人血脉充盈、头晕目眩,一时片刻清醒不能。
更为奇诡的是,每每用此术法,既不见她结印行诀,也未有阵法相助,好似浑然天成,可世上绝无此法。
众人心下疑惑,却也没有当面问出,毕竟是独家法门,岂有人会和盘托出?
为此,林斐然除了“六使臣”和“吸铁石”这两个响当当的名号外,又多了一个“炸烟花”,只是这个名号特殊,唯有被她打服的妖族人爱叫。
“炸……乍然初见,使臣今日这么早便要回城内了?”一个少年人眯眼笑问道。
林斐然刚从镜川出来,正在整理腕带,闻言茫然看去,点头道:“你有事找我?”
少年人提起手中包子,立即献到她眼前:“使臣打了这么久,定是饿了……哦,你已经吃过了,真的饱了吗?说来我也正打算回兰城,不如同行?”
林斐然默然,她很想说不必,但两人又斗过几次法,算得上眼熟……
她点头:“可以。”
少年人双眼一亮,顿时把包子塞她手中:“那便一起,使臣可去湖光楼吃过?”
未待林斐然回答,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堂外传来,面容未现,便已带了三分神气。
“做什么,想贿赂使臣?”
是碧磬。
她转头看去,一同来的还有旋真。
在镜川斗法的这段时日,旋真碧磬时常来此观摩,每逢精彩处,便要为林斐然叫好,心痒难耐时还入场与她打过几次,再加上都是热心人,三人情谊可谓火速上升。
林斐然前几日与他们相约去铸剑坊,是以今日在此会面。
那少年人倒吸口气,道:“碧磬,你可不能污蔑我!”
碧磬眉头一挑,双手抱臂,身上玉石琳琅作响,她打趣道:“我们也没去过湖光楼,你怎么不请一请?对吧旋真?”
扎着栗色短马尾的少年闻言兴奋点头:“是呐!”
那少年人语塞,飞快地看了林斐然一眼:“一起也可以……”
林斐然被这一眼看得寒毛直起,她好似察觉到什么,但心震之下又不敢确认,碧磬被她这眼神逗笑,不再打趣,提起旋真后领笑着出门。
林斐然将包子还给那人,道过谢后,也快步跟出。
三人同行回城,旋真还在问湖光楼之事,便被碧磬敲了脑袋:“大人的事,小狗狗就不要多问了,只记住,以后有人这么骗你,可不要跟着走。”
“他在骗人呐?”旋真震惊,转眼看向林斐然,“他竟然连湖光楼都不带你去?”
林斐然:“……我可以自己去。”
碧磬看她这欲言又止的神色,忍不住大笑起来,拍着她的肩道:“你这副避如蛇蝎的模样,若是不说,我还以为你受过情伤!”
……
对视几息,碧磬的笑僵在唇角,她轻咳两声,肃容道:“有的人,真是没品!”
“就是呐!”旋真点头如啄米,“湖光楼咸口,一点都不好吃!”
林斐然长长叹气。
说笑间,几人到了铸剑坊门前,这是一处不算宽阔的铺面,灰瓦白墙,飞甍上悬着一柄石剑,剑下挂着一面长幡,上书一个硕大的“张”字。
碧磬同她解释:“整个妖都,只有这一处的剑铸得最好,对了,老板也是人族,名字不清楚,别人都叫他铁人张。”
好朴实的名号。
林斐然抬头看去,大门紧闭,却又能听见其后传来的打铁声,叮叮入耳,她问:“这是今日不开张的意思么?”
碧磬摇摇头,神秘一笑:“他向来看心情开张,让夯货去。”
她拍拍手,趴在旋真肩头的夯货扬起脖子,它看向这面长幡,小小的狐狸脸上竟皱出几分愁思。
旋真歪头蹭蹭它,鼓励道:“没事,夯货,我们都不会在你身后的,总要一只兽面对呐!”
夯货重重蹬他一脚,跃上灰墙,落地时倏而化作一只尾如篷根的小熊猫,它双爪握拳,直起身,对院子里“咕咕”叫了两声。
尽管这不是小熊猫该有的叫声,坊门后的打铁音还是停了,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步伐,夯货吓得咕了一声,转头撞进林斐然怀中。
“是小夯货、小夯货!”门后传来老者的嘿然长笑,听得人寒毛乍起。
门被打开,露出一张笑得满是褶皱的脸,他提着茶壶,身穿布衣,视周围人于无物,眼中只有团缩在怀的碧眼小熊猫。
细细欣赏一番后,他抬眼扫过几人,最后停驻在林斐然面上,视线幽深,随后凑上壶嘴啜饮一口,大开店门,领着众人入内。
“几位使臣有何要事,连夯货都抱来了,是白玉铃有异?”
这白玉铃便是铁人张炼制,碧磬摆摆手:“非也非也,是我们这位同僚、你的同族人,想要寻一柄称手的剑,这才来到铸剑坊,毕竟妖都再没有比你更好的铸剑师了。”
铁人张放下茶壶,从林斐然手中接过夯货,这才心满意足道:“第一位做上妖族使臣的人族,有所耳闻,不,你如今在妖都可是大名鼎鼎,林斐然对么?”
林斐然点头:“是。”
铁人张看她,似在思索:“我离开人界已有十三载,如你这般年纪的少年人倒是一个不知了,青云榜上列位多少?”
青云榜是四大宗门之一的太学宫所制,罗列了一百名少年修士中的翘楚。
林斐然神色未变,只道:“并未上榜。”
铁人张忽然坐起,神色奇异,他仔细看向林斐然,讶然道:“不该啊,难道如今少年英雄众多,连你都上不得榜?”
林斐然眼眸微弯,并未过多解释,只道:“或许。”
碧磬不服道:“就是你们人族没品,不识珠玉!”
铁人张顿时跳脚,猛撸夯货:“你这个小石头,说别人便说别人,不准横扫一片!”
林斐然打眼看向店内,此处横梁极高,穹顶半拱,倒像一个剑炉,梁上大大小小悬着数柄利剑,寒光幽隐,一看便知此人铸剑技艺之高。
铁人张吵不过碧磬,只得瘪嘴,旋即转眼看向林斐然:“如何,可有选中的剑,看在你也是人族的份上,收你半价。”
碧磬闻言登时住嘴,眉开眼笑:“林斐然,选柄好剑!”
林斐然看了半晌,道:“我出手重,用剑习惯也与他人不同,有没有更长一些的剑?”
铁人张再次打量林斐然,扬手间,两柄寒剑飞入掌中,他将其一递出:“口说不准,试剑一观!”
林斐然刚接过,铁人张便立即探剑而出,两人用的都是最为简朴的剑招,劈、刺、挑、挡,不过十招,便已足够。
铁人张收手,摸了摸夯货的头,咋舌道:“确实奇怪,以你的用法,像剑,却也像刀。若要合手,需得比寻常之剑长上五寸有余,且刃得厚。不过再厚,也受不住你的打法……”
他看向林斐然,又道:“不如去参加十月的朝圣大典,入剑山寻一柄灵剑。”
“多谢前辈提议,便是要去,也得先有一柄剑用。”林斐然并未提及自己早有去意,只是垂眸思索几息,从芥子袋中掏出一把卷刃长剑。
“不知这柄弟子剑可能修复,惯用多年,也算趁手。”
这是她从道和宫带走的唯一一件器物,也是陪她多年的老友。
四大宗门的弟子剑均是以精材特制,虽比不上各类灵剑,却也不是什么凡品,若要修复,需得寻到一名上佳的铸剑师。
当年林斐然也去寻过,只是那人已不再为道和宫铸剑,自然也不会为她修剑。
铁人张顺手接过,瞅瞅剑柄,弹弹剑身,这才看她:“原来你是道和宫的弟子,看起来一点不像。剑我自然能修,只是宗门弟子剑特殊,我现下缺一份材料,大抵补不了。”
碧磬疑道:“什么材料?”
铁人张咋舌摇头:“不好寻,天泉水蕴养的白壁花,混上……多的不说,需要的便是沉银水,这东西费时费力,除了铸剑师外,少有人存。”
林斐然记忆被勾起,她道:“我倒是有一盏,不知够不够。”
她从芥子袋中拿出那盏沉银水,铁人张顿时结舌:“够,怎么不够,一滴千金足哪,这一大盏是我半年的用量,寻常人若不铸剑,可用不上沉银水——你、你做什么邪事了!”
林斐然把杯盏放到桌上,并未多言:“没做什么邪事,麻烦前辈帮我修剑了,钱我照付。”
铁人张嘀咕看她,接过杯盏,举着剑,抬起夯货就往后院剑炉去。
临进门前,他忽然回头:“后生,你姓林,是哪家的林?洛阳城的林、东渝州的林、还是西域大泽府的林?”
林斐然眸光清浅,以问代答:“前辈的张又是哪个张,太极仙宗的张,瑶山的张,还是,青花镇的张?”
铁人张仰身大笑:“他们都是英雄人物,岂是我一个落拓打铁匠可以攀扯的?”
言罢,他也不再追问,只身向剑炉而去。
*
两人说了好一番谜语,听得碧磬、旋真一同雾水,三人到街巷吃午食时才提及此事。
林斐然答道:“人族有一位十分出名的铸剑师,手下所铸名剑无数,安居青花镇,每年前去求剑之人数不胜数。”
当年,张春和也曾前往青花镇,为卫常在求剑,但终究无果。
大道三千,修的是心与境,所谓剑修、刀修、弓修,都是修士,武器、功法不过是道的外化,并不拘泥。
张思我外化的道,便是打铁。
传闻他初入道时就是一个打铁匠,握锤一生,即便修至神游境,也仍旧在青花小镇的铁匠铺中打铁铸剑。
时人每每经过,都能看到他弯着身子站在炉火与寒铁间,一锤锤抡过,直至须发皆灰,也未见他走出青花小镇。
就在众人以为他会打铁至死时,突然的一日,他疯了般冲出铁匠铺,满脸沟壑的老者立在街中,又哭又笑,他朝天大喊“我看见了!”。
谁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第二日天明时,铁匠铺大开,张思我背着磨刀石,腰间别着一把大锤,就此离开了青花小镇,再无踪迹。
“哇——”
旋真碧磬二人瞪眼惊叹,他们完全无法将那个看到夯货就怪笑的干巴老头与故事中的大人物联在一处。
“哇——”不远处传来另一声惊呼。
三人转头看去,一位身穿长裙,腰系绦带的少女正站在远处,她臂间挎着一提花篮,面带神往,随即面露兴奋地向三人快步行来,直奔林斐然。
“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原来张伯竟也是位英雄人物!”
碧磬见人偷听,本要发难,但望见来人后又立即偃旗息鼓,旋真适时向林斐然解释。
“她也是登记在册的人族,没有灵脉,是个凡人,但耳力极好,方才这个距离,旁人听不明晰,她必定一清二楚!”
少女抿唇道:“抱歉,我确认不是故意的,只是风一吹就听清了,我叫橙花,你就是妖都内声名大噪的那位人族使臣林斐然?”
橙花笑着从篮中抽出一串朱栾赠她,扬笑间唇边点出两枚酒窝:“你的名字很好听!”
“方才所言并不是什么机密,不必抱歉。”林斐然忽而想起如霰说的话,手臂长,才爱时时抱歉,她打眼看去,橙花确然手臂纤长,于是眼中不由得泛起些笑意,“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北原很多人都这般叫,什么梨花,桃花之类的。”橙花顺势坐下,一双看向林斐然的眼恍若有光,
其实她偷偷去过镜川,早在林斐然将人扔出时便为之倾倒!
林斐然有些讶异:“你竟是从北境来?”
无尽海在极南,若是要到妖界,必定得穿行整个人界。
橙花知她话中之意,答道:“是啊,不过我心上人是修士,我们乘天马来的,呼哧一声,很快就到了!”
碧磬高深莫测道:“她心上人是个戏倌,就在东街茶楼唱戏,境界不低,每次巡街,就他那处最为安全。”
橙花双眼一亮,扬声道:“他唱戏最好,你们有空可以去听一听!”
林斐然过往也常去北原除妖,为此对北境居民也颇有好感,索性问道:“你到妖界是要治什么病?”
橙花沉吟一声:“没有名字,不过我们北境人都叫它‘寒症’,发作起来浑身泛冷,睫上凝霜,口吐冷雾,经脉凝结,身体无力,须有暖阳之物冲抵才行。”
林斐然听她话中之意,凝眉道:“有寒症的人很多吗?”
“很多,以前我们还能吃阳珠果御寒,后来,阳珠果也消失了,我们就都离开北境,南下寻医。”橙花还想和她多说些,但仿佛有什么忌讳,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总之你不要深究,知道它是一种病就好。我和齐晨南巡一圈,也没有医治之法,他就带我来了妖界。”
林斐然下意识便想到了如霰:“你们是来寻妖尊治病的吗?”
谁知橙花竟摇了摇头:“我们是来寻梅姑的,齐晨说尊主治不了这病,梅姑或许会。”
在妖界,若说如霰医道第一,那么第二便要数梅姑。
不同的是,如霰甚少为人医治,但梅姑却在妖都开了一处诊馆,凡有病者,不论族别,不论善恶,皆可入馆就医。
只是,她的心上人又是如何知道如霰治不了这病?
林斐然又问:“现下疗效如何?”
橙花闻言笑道:“尚好,梅姑寻到了一种药材,含有金精火,用来灸入心穴能一两月不发病,只是尚且不能根除。”
聊到中途,橙花突然打了个寒颤,她的笑容僵在唇角,立即放下花篮,笑道:“哎呀,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她眨着眼,呼吸间薄雾渐出,双手颤抖着从花篮里拿出一个药瓶,唇齿冷得打架,咯咯作响,就连瓶上都染了薄霜,滑冷难握。
瓷瓶刚从手中坠出,便立即被林斐然接住,她坐到橙花身侧,扶住她,从里倒出两枚药丸。
“橙花,吃几粒?”
橙花想要开口,可颤抖间话不成调,旋真见状急得跃起:“都冻成这样了,先吃一粒试试!”
他手刚伸出,便被一人止住:“慢,这里面含有金精火,她一个凡人,吃一粒会被灼化的。”
几人转头看去,来人正是之前被林斐然一拳打碎使臣梦,不得不回家炼丹的蘅草。
他将肩上褡裢挪到身后,捻过一粒,掰成两半,又取出一葫芦温泉水送服,如此,橙花冻结的经脉才逐渐软化,只是人依旧不甚清醒。
他叹道:“她无事,只是急病之下一时晕厥罢了。如此年纪,竟也得了寒症,当真可叹。”
林斐然见人有所好转,这才抬头看去:“你也知道寒症?”
蘅草苦笑:“如何不知?一月劳碌炼丹,不就是为此?可惜丹仍未成,材料俱废,只得来妖都商会采买。”
碧磬疑道:“什么丹药,你们灵芝一族竟炼不出?”
蘅草耸肩,用下颌点了一下林斐然:“我也想问问她,药里到底缺了哪一样。”
迎上众人视线,林斐然无辜道:“岐黄一道,我如何知晓。”
几人还未说清,便闻得一阵浓郁的朱栾香,转眼看去,只见一位身穿戏袍,头簪明珠的男子跃至身前,他画着满面油彩,容貌难辨,但眉眼是极美的。
他行至身前,气度冷冽,一双明眸满是忧愁与紧张,他立即把住橙花的手脉,又看向林斐然手上的瓷瓶。
“她吃了几粒?”
林斐然猜出他便是橙花的心上人,回道:“半粒。”
这人周身气度才终于松下,他俯身接过橙花,摸了摸她微冷的脸,矮身向众人道谢,行的正是戏折里的小姐礼。
“今日之事,多谢诸位,只是现下需得带她就医,只得他日再请,恕某无礼。”
他纵身跃上瓦甍,起落间很快便消失不见。
林斐然起身望了片刻,思量间,话题又被碧磬拉回:“你们族人炼丹,关林斐然什么事?”
蘅草心道分明是林斐然拿的丹药,她如何会不知?
“先前青平王发令,谁能研制出金火丸同效之药,便可入狐族宝库选宝。”
果然,林斐然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眸光微动,不过不是恍然,而是不解。
“金火丸不是道和宫独门秘药吗?不过,这与我有何干系?”
蘅草见她好似当真不知,于是惊叹:“是你将金火丸送给青平王的,忘了?”
林斐然蹙眉:“我以前记忆或许不大好,但现在定然无碍,我何时认得青平王,何时有了金火丸?”
蘅草闻言一急,生怕碧磬等人误会他乱攀咬。
“我兄长去人界探听金火丸时,得知一个密辛,一个宗门弟子趁夜盗取金火丸,但被师长撞破,苦战后逃下山,冒死将丹丸送到了妖界,那个弟子后来被人指认,她的名字就叫林斐然,我绝没有胡说!”
话落,几人一同转头看向林斐然。
她现下才是一副恍然模样,极轻地笑了一声。
“原来我下山,是为了给诸位背锅的。”
剑骨是她“偷”的,灵宝是她盗的,现在连一瓶小小的金火丸也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哪有这么好的事?——
作者有话说:张思我:福瑞控堂堂来袭
夯货:小熊猫隐忍握拳.jpg
卫常在:人走了有一会儿,但留下的东西还在
第33章 不见经传(五) 狗舔面,鸡啄米……
“背锅?”碧磬自然听懂她话外之意, 一双杏眼怒瞪,极为不忿,“你是说他们竟将这事栽赃到你头上?”
蘅草也颇为惊讶:“如今此事虽不算传得沸沸扬扬, 但知晓者不少,若要辟谣, 又向何人说起?”
连他都误会许多时日,更别提其他人。
虽说妖族人对此类事务浑不在意, 或许还觉得盗宝是林斐然向妖族投诚的投名状, 但她到底是使臣,若有人故意以此攻讦,指摘她德不配位, 尊主必定——
嗯?
蘅草神情突然一怔, 尊主自己都恶名在外,谁敢去他面前怒斥他亲选的使臣有瑕?
如霰脾性古怪众所周知, 他心胸不窄,甚至可以容人说他霸道、倨傲、骄纵, 但不能容忍别人说他没品。
凡他所喜, 必定天下第一好, 谁去指摘,便等同于骂他没品。
多年前,如霰斩杀上任妖王,即位不久时,狐族一位族老不忿他如此年纪便自封一界之尊,故而在族学私塾中对其从里到外大肆批判一番,并勒令众人不准外传,但狐族爱出漏勺,这话还是抖了出去, 不过一月便传到如霰耳中。
当夜,他便驭上青鸟鸾驾,于千里之外的妖都赶至青丘,将那族老斗败不说,还高坐鸾驾,勒令青鸟将人一脚踩入湿地,凉声问:“白底金纹怎么了?像你们狐族这般青红柳绿全着一身才是没品。”
就连将将赶至的青平王都愣了许久,谁也没想到,他竟是为此而来。
盖因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一夜便传遍妖界,至此,那位狐族族老被人戏称“老青红”,却无人再敢对如霰置喙。
思及此,蘅草大悟,难怪,难怪许多日过去,他从未在妖都听闻此事,众人敢来同林斐然斗法,却不意味他们想节外生枝。
况且,妖都不似家族争权,并非攻讦就可以夺位,他真是久居族内,差点被熏入味了。
蘅草看向林斐然,安慰道:“无事,你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使臣了,他们敢来斗你,却不会多嘴。”
林斐然却垂着眼,不知在思索什么,旋真上前将蘅草拉到一旁:“好啦,她自有想法,你先告诉我,城中是不是有人在偷传此事呐?”
蘅草点头:“自然,不少人都想入青平王宝库,是以调查炼丹一事的人不少。”
旋真骤然笑开,略圆的狗狗眼微眯,露出一枚犬牙:“那就劳烦你将他们都叫出来,按律,在妖都散传谣言者,禁闭一月。”
蘅草立即推开他:“我怎可能出卖他人!”
旋真又追上揽住他,笑得纯良:“不抓他们,只好抓你了——哎呀,死道友不死贫道嘛,你娘亲还等你回去炼丹呐!”
“……”蘅草气闷,用手点点他,“你当初年幼无依,四处做流浪狗时,我母亲可喂过你好几次饭!”
旋真耸耸鼻子,开心感叹道:“是啊,饭香依旧呐。但一码归一码,作为使臣,我有义务维护城内风气,放过你,就不能放过其他人了。”
蘅草深吸口气,理好褡裢,气急败坏地离开:“等着!”
旋真笑容开朗,立即向他招手:“静候佳音!”
再回身,便见碧磬揽着林斐然嘀咕什么,他耳朵一震,立即冲将上去:“什么什么,我也要听!”
“正说他们宗门之事,除此之外,居然还有其他大锅甩她头上,真真是背锅王!”碧磬愤然,“以后不准让人叫你‘吸铁石’了,不吉利,这么大一口锅都吸来了!”
林斐然:“……”
话糙理不糙。
旋真碧磬交接之际,一道黑影正从铸剑坊大门处蹿出,林斐然定神看去,跑来的正是一脸苦闷的夯货,它见到三人,长咕一声便撞入林斐然怀中,如同铁球直击心口。
她咳嗽着想,谁再喊她吸铁石,她真的会给谁两拳。
“怎么了?”旋真凑过来看。
夯货无血无泪,没法以泪抒情,只得皱着脸急咕一阵。
碧磬感叹:“瞧给它急得,差点会说话了。”
张思我慌忙从大门处探出头来,见到夯货在林斐然几人怀中,这才松开眉头,撇嘴道:“跑什么……后生,你的剑修好了,来取。”
林斐然刚踏出一步,夯货便立即将她往后推,见无法推动,便退而求次跃入碧磬怀中。
她叹气:“你们看着它,我自己去取剑罢。”
林斐然踏入铸剑坊,张思我正在柜台后拭剑,见她一人前来,心下不免失落:“老乡价,承惠,百枚玉币。”
与人界不同,妖界少用金银,通用的是一寸长一指宽的玉铸币。
林斐然接剑细看,用沉银水修葺的弟子剑刃光寒明,加之改造,便比之前长上三寸,剑身也厚了几厘,对她而言更为合手。
“多谢前辈,这盏沉银水左右也用不着了,不如留在此处……”她突然想起什么,又道,“留在此处,我另有他用。”
张思我摆手:“随便,给够玉币便好。后生,你既已猜到我的身份,我却不知你的,这如何公平?这里又不是人界,不论你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背景,也但说无妨了。”
林斐然扬眉:“猜测未必准确。况且我是猜的,前辈也合该猜测,这才叫公平。”
张思我看着她,神色莫辨,忽然倾身而来,在林斐然即将防备时猛然拉住她的衣袖:“求求你告诉我,我离开人界太久,什么都猜不到,若不然,老夫今夜无眠,你知道老头失眠的痛苦吗!”
林斐然实在受不了这般语气,只好开口:“中州洛阳城的林!”
张思我猛然顿住,细细看了她半晌,神色变换几息,脸上沟壑平了又凹,他四下看了看,凑过来一脸神秘道:“洛阳城只有一个林,你父亲——是林正清?!”
林斐然:“……”
这谁?
她神色莫名:“不,我父亲叫林朗。”
张思我思量许久,也未曾从记忆中的林家搜出这么一个人物。
她又补充:“我父亲只是一个乡野凡人,他没有灵脉,不是修士,我母亲名叫卿卿,原是江南金陵渡的一名舞女,后有缘踏上道途,并无什么显赫背景。”
张思我这才后怕似地感叹:“还好先问过你,如此籍籍无名,不见经传,若要让老夫将你身份猜出,岂不是要等狗舔完面,鸡啄完米?!”
林斐然想笑,但没笑出来,她问:“林正清是谁?”
张思我斜睨她:“你不知道?迄今为止,洛阳城只有一个‘林’,那就是参星域的北斗第一阳明贪狼太星君,林正清。”
好长的称谓。
林斐然摇头:“我对参星域一概不熟。”
“想也知道,青云榜上无名之人能知晓什么。”张思我拎起茶壶,“拿剑走罢,至于你的沉银水有何用途,书面告知,以免赖账。”
林斐然行了道礼后提剑离开,张思我眯眼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视线微凝,久久未曾眨眼,直至一声猫叫从后院传来。
张思我眼睛一亮,嘿嘿撸起袖子,直奔后院而去:“哪里来的小猫,老夫一口嘬掉!”
*
回到行止宫,碧磬仍旧愤愤不平:“难怪上次来妖都闹事的人,口口声声说你盗宝,定然是自己将宝物丢失,这才寻个由头往你头上扔去,走,去找荀飞飞!”
旋真举手:“就是,找他评理!”
旋真是细犬一族,足下天生奔雷,这也是他们族内血脉传承的秘技,奔跑起来快如疾风,迅比闪电,一阵电光火闪后,林斐然就被强行带到了荀飞飞的行宫。
以往有事,她从不会麻烦别人,更没有找人撑腰评理一说,除了自己外,没有谁会为自己撑腰,也没有谁应当为自己撑腰。
是以见到荀飞飞抬起的面容时,她十分的局促和不自在,转身欲走,却被碧磬拦下。
她什么也没解释,只说一句:“荀飞飞,我们准备勇闯人族道和宫,有没有必胜之法!”
荀飞飞的行宫十分偏僻,在东南一隅,高门紧闭,连探出墙头的歪脖树都被劈了枝桠,大有谁都别来之意,但即便如此,此处仍是宫内最为热闹的地方。
他走出厨房,毫不意外几人的突然出现,只斜睨一眼,便面无波澜地挽起衣袖,寡淡的眉眼微垂,手下洗着什么,低声道:“不如直接送你一拳,直入梦乡,定然必胜。”
碧磬气鼓:“我们玉石一族,铜皮铁骨,来锤!”
荀飞飞不理睬,只抬盆起身,淡声道:“准备炙肉,吃不吃。”
碧磬旋真拉上林斐然安稳坐下,嘴上半点不客气:“吃!”
“既要必胜之法,何不寻我?”门外之人未语先笑,和碧磬等人爬墙而入不同,他先象征性敲了三声,随后一把将紧闭的高门推开,门板欲掉不掉。
荀飞飞咋舌一声:“……你们真是。”
来人正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青竹,面容清雅,笑容近人,他手中折扇一展,自有几分洒脱不羁。
那展开的扇面上除了墨色山水,还有一笔挥就的“不吃东西”四字。
旋真一喜:“青竹,你竟还未回人界卧底么?”
林斐然闻言不由得看了旋真一眼,这是可以说的吗?
青竹也未避讳,先向林斐然颔首一笑,随即才合拢折扇,头尾相调,轻轻用扇柄敲了敲旋真的头。
“为何不是我刚从人界回来?”
碧磬大喜:“青竹十分聪明,一人能抵百个荀飞飞!他回来,咱们此次定然马到成功!”
闻言,正在厨房切肉的荀飞飞眉头微挑,到底没有开口。
青竹就近坐下,望向林斐然,笑道:“我比诸位痴长几岁,若有苦闷之处,也可开解一二,不若和我说说,为何要去道和宫?”
林斐然抿抿唇,将要开口时又忽然想,道和宫之事到底棘手,也只与她有关,若是说完之后令对方为难,僵了气氛怎么办?
而且,在道和宫多年,她学会的便是不要生出不必要的期待,没有期待,便没有失望。
青竹含笑等待,颇有耐心,碧磬却是一个急脾气,竹筒倒豆般将金火丸被盗一事说明,听得青竹眉头微蹙。
“如此,那定然要去。”荀飞飞开口道。
他抬着一方案牍般的铁架从厨房走出,铁架高至腰部,内里镂空,放有红碳,面覆细网,其上还放有一盆切好腌制过的肉片与些许时蔬。
他将东西归置清楚,随即坐下,拿过一双竹筷,取下银面挂在腰间,露出略显苍白的唇色。
他轻轻叹口气,翻烤肉片:“憋气伤身。既做了妖族使臣,以后便有得劳累,总不能只有苦吃,没有福享,多少总要有些益处,比如,闹事时让尊主兜底——安心,尊主显然比我们张狂恣意得多,他闹过更大的事。”
林斐然微怔,她连撑腰都未敢细想,更别提有人兜底,任她“肆意妄为”。
荀飞飞掀眼看向青竹:“这位智者,有何高见?”
青竹闻言轻笑,目光却又转向林斐然,他直直看着她,缓声道:“在下不才,反戈一击的计策倒是有许多,但我毕竟不是苦主,想必,斐然姑娘自有想法?”
林斐然静默片刻,点头道:“我心中确有些思绪,但诸位有心相助便已十分感谢,不必麻烦……”
“这不叫麻烦。”青竹看着她,双目含笑,风姿雅正,“人与人来往,不就是靠彼此麻烦互相帮衬吗?不愿相助的叫做麻烦,愿意相助的,叫做情谊,我们,至少有这份情谊。
斐然姑娘,有时候,善借外力,或可事半功倍。”
青竹又问道:“能否告知我们,你是何想法?”
林斐然望着他们,那一副副或认真,或淡然,或鼓励的面容,微微松了肩,轻声道。
“既然他们人人都念着我林斐然,那我想,何不真真切切叫这个名字响彻三清山。”——
作者有话说:漫画里都会有那种印象公式书,作话里浅写一下
1.众人眼里的荀飞飞——
林斐然:一款社畜感很重的酷哥
碧磬:装装的,但做饭很好吃,永远不会生气,事事可以兜底的妈妈(X
旋真:我最崇敬的,永远的,靠谱的哥(汪!
青竹:装装的,但人很善良,直觉也不错
如霰:好用的手下人
荀飞飞:来生不愿再做荀飞飞!
2.众人眼里的青竹——
林斐然:有点神秘,人很清雅温和,没有妖族狂放热情的一面,莫名感觉很熟悉亲和
碧磬:青竹,我永远的神!
旋真:我最崇敬的,永远的,聪明的哥(汪!
荀飞飞:装装的,什么时候能见他破防
如霰:不论如何,好用的手下人
青竹:^^
3.众人眼里的旋真——
林斐然:人很好,很活泼,但感觉比真的狗还像狗……
碧磬:傻小狗,但是我的好伙伴!
荀飞飞:聒噪,一个人说的话堪比一堆人,如果老天降神,能把狗嘴封了,他愿意一个月吃素还愿。
青竹:可爱的小狗^^
如霰:有时好用,有时不好用,但都是狗了,忍忍吧
旋真:是大家最忠诚,最热情,最无畏,最强大的伙伴呐!
第34章 不见经传(六) 圣门将启,游仙会开。……
青竹闻言细思, 荀飞飞也在翻肉间隙思索,碧磬按捺不住,一边捧碗, 一边问:“什么意思?”
林斐然回忆道:“依照过往惯例,每逢朝圣大典, 四大宗门并八大世家都会事先举办一场小游仙会,届时各宗各门汇居一处, 借论道之名, 或文斗,或武斗,以此推测大典态势。
而今次的小游仙会, 便是在道和宫举行。”
“原是这个。”青竹了然, 旋即浅笑着向碧磬几人补充道,“说是游仙论道, 其实就是彼此事先打探,看各宗门是否有不世出的猛虎, 以免大典当日被打个措手不及。
但, 此次小游仙会一事刚出几日, 我回妖界也是为了传此消息,你是如何知晓的?”
林斐然挺直脊背,神秘道:“这不重要,山人自有妙传。”
荀飞飞抬眼:“你想趁此时机大闹一场?”
林斐然突然起身,臂间白光乍现:“不是大闹,只是小游仙会如此热闹,酌情送他们一场烟花罢了!”
场面寂静,唯有烤肉滋滋。
眼见众人一同抬头望向自己,林斐然立即不动声色坐下, 耳廓微热:“坐累了,站起来松松筋骨。”
碧磬捂住嘴,还是没忍住逸出几声笑,旋真多塞了几口烤肉堵嘴,荀飞飞望着她,眼里染上几许愁绪,他有预感,以后或许会怀念这样拘谨而青涩的林斐然。
唯有青竹,他含笑展扇,写着“不吃东西”的折扇轻摇出风:“若斐然姑娘信得过,何不与我等商议一番,周密计划,况且有荀飞飞在,你所想之事定然要简单许多。”
林斐然转头看去,荀飞飞正半蹲在炉火边,扬扇起风,膛内炭火越发红旺,燎出一阵令人垂涎的肉香。
他闻言看来,苍白的唇微扬,原本寡淡的眉眼竟迸出几分颜色,他毫不谦虚道:“的确。”
青竹摇扇:“荀飞飞的族内秘技,可是了不得啊。”
林斐然这才想起,她至今还不知晓荀飞飞是何种族,而且,妖族人俱以血脉区分,并无姓氏之别,他又为何叫做荀飞飞?
心中疑问众多,却都抵不过将熟的炙肉,几人除了青竹外,没有不馋嘴的,林斐然仅仅是走神片刻,炉上便已无熟肉。
“……”
好好好,林斐然撸起衣袖,铺上另一层生肉,准备等待下一次的战场。
忽然有小半碗炙肉挪到面前,她转眼看去,却是青竹,他对她眨眼笑道。
“和他们吃饭,便如恶虎抢食,片刻分神不得。听荀飞飞说你灵脉有异,需得进食大补,这碗便给你罢。”
他再将折扇一展,“不吃东西”四个大字游龙走凤般书写其上,他道:“我们翠竹一族全都茹素,不吃肉。”
闻言,林斐然道过谢后便不再客气,尽数纳下,她确实饿极。
风卷残云中,几人还有余力商议道和宫一行,最终拍板定论。
……
“你们要去道和宫?”如霰闻言抬眸看她,“去做何事?”
林斐然神色认真道:“去炸烟花。”
如霰眼中流露出些许愕然之色,旋即想到什么,低笑道:“那便去,道和宫又不是什么去不得的地方。”
他搭着二郎腿,随意倚坐窗台,夜风拂过雪发,绕过指间旋转的一枚金币。
窗台之上,正罗列着几束霞花,颜色各异,花旁放有一樽玉鼎,此刻正有只雪白玉兔月下捣花,艳色汁水溅上他莹白的指节,靡靡滴落。
如霰咋舌一声,屈指敲过玉兔头顶,声如珠玉,尾音拉长:“捣药的兔子都如你这般憨笨,姮娥早便气死了。”
玉兔低头,垂下的耳朵显出几分委屈,却又不得不如拉磨的驴一般敦敦直敲,它间隙中看了林斐然一眼,绿豆似的碧眼泫然欲泣。
是你啊夯货!
林斐然心下一震,在如霰手底下做事果然不易,就算捣花也得化作玉兔模样。
如霰视线在一人一兔身上流转,随即停下,侧目往向林斐然,孤清月色便如此勾出他的侧颜。
“说来,本尊至今还未见过烟花,你准备如何炸?”
林斐然诧异道:“怎会没见过,你少年时不是常在人界游历吗?”
“是啊。”他别过视线,望向云中明月,懒声道,“人界烟火多在年节庆贺之时燃放,大抵是本尊时运不济,命运多舛,这才行走多年也无缘得见,你想说这个么?”
林斐然一顿:“不是。”
她没再开口,如霰却听得一声噗嗤轻响,他回望而去,只见她掌心悠悠亮起一道白光,花生大小,升高一寸左右便砰然绽开,随即化作稀疏流光四散,淅淅沥沥,如同坠下几道细小星雨。
“烟花大概就是这样的,不过只是模仿,倒是比不得真的。”
如霰有些怔神,不知想到什么,夯货却抱着玉杵,碧眼流光,唧唧甩尾细啼两声,很是欢心。
他看着那几缕流光片刻,眼眸一转,又落到林斐然面上,她只是安静站在廊下,离他半臂远的地方,穿着一身不甚显眼的玄衣,目点清露,氤氲含光。
她好似总不习惯进他的内殿,每每步入,便会略显僵硬,直如木板,坐如针毡,眼神不轻易乱瞟,没一会儿便急着告退。
他也并未多问,只是夜间不眠,加之近来晚风宜人,他时常倚坐窗台赏月吹风,她便只能站在廊下同他议事,如此竟比在内殿还要松弛几分,都有心力炸烟花了。
他开口欲问,字音在舌尖一转,却又变成另一句话:“你既未行诀,又没结印,这法象是如何化出的?”
林斐然闻言却轻弯眉眼,隐隐有些意气:“这不是法象,这就是灵力,是我在百来场斗法中悟出的,世间大抵只我一人会了。”
她到此截住话头,目含期待,似乎就等他问出一个“为什么”,如霰眸光一转,只从喉间浅浅应了一声。
见她神情微变,他垂眼看向夯货,遮下笑意,顺势将手中金币喂入它口中,又屈指敲了敲它的头:“不准偷懒。”
夯货嚼着金币,立时锤得发狠忘情。
“尊主,你要这霞花花汁做什么?”林斐然颇有些憋闷道。
“本尊有一绺银蚕丝编织的丝线,用这霞花染就,便可晕出赤艳色泽,蕴光时如云霞满天,恍如白日,如此,有助于夜间安眠。”
林斐然不解:“尊主,何不白日待在妖界,夜间去往人界,如此便是时时白昼。”
“人界灵气不如妖界充沛,憋闷之下更难入睡——”如霰看她,忽而含笑,指间一晃后挟着一枚金币,“你也来,若是磨得好,这枚金币便是你的。”
“……”
林斐然深知,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于是接过另一根玉杵,靠近窗台磨起了花汁。
*
圣门将启,游仙会开。
早于十日前,诸位宗门大能与世家领主便汇聚一堂,行礼问签,选出了今次游仙之处,正是三清山道和宫。
因不知花落谁家,时日又短,故而于问签前,每个有机会中选的宗门世家大多都会提前做些准备,如此便不至于在后续手忙脚乱。
签中之后,张春和含笑而出,向在场诸位行一道礼,又叫弟子搬出洒金帖,分发至众人手中。
“道和宫内已然备妥,届时护山大阵将启,凭此金帖即可来访,某便静候诸位。”
小游仙会不如朝圣大典或是飞花会那般盛大,甚至只有一些重要宗门及世家可参与,来访者也多是各宗的龙凤子弟,人虽算不上多,但都是紧要人物。
是以每逢游仙,承办之处都会例行开启大阵,以免意外发生。
此次来参与投签者,除了道和宫、太极仙宗、琅嬛门、太学府四大宗门外,还有中州龙虎山,东渝州卢氏,南瓶洲慕容氏,西乡大泽府叶氏,北原寥氏,以及参星域。
众人眼见贪狼星君林正清从位上起身,接过金帖,一时间神色各异,自不言语。
上一次朝圣谷开已是几百年前之事,但各宗门弟子间的比试较量却并非只在游仙会举行。
左右不过是个名头,叫什么都无所谓,每次大比之后,太学府便会依据参会弟子的排次、声名、平日见闻事迹以及潜力等方面,为其评榜排序。
问心境以下的修士,上的便是青云榜,取自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之意。*
青云榜例无虚假,纵然或许有明珠蒙尘于人世,未得入榜,可榜上位列之人,定然是崭露头角,当之无愧的新起之秀,令人信服。
就比如青云榜第一人,道和宫的卫常在。
此人品行高洁,心性剔透,道法深远,一剑既出,万籁俱寂,纵然性冷一些,却独有松姿梅骨之风,高岭寒花之态,叫人望之生洁,望之生畏。
各宗门向来以榜上弟子数来彰显本门后继之风,人数多者,自然传承优良。
参星域成立不到百年,便声名鹊起,青云榜上所据之位愈多,甚至力压各世家与太学府,隐隐有挤入四大宗门之列的意味。
宗门世家间修行靠功法古籍传承,可参星域两者皆无,竟就凭一个不知何处冒出的丁仪自此崛起。
丁仪何人?
鲜有人知,只听闻李长风唤他一句师兄,可太极仙宗从未有过一位名叫丁仪的弟子,这句师兄又从而何来?
无人知晓,也没人有胆子去问李长风。
以往参星域只管凡间事务,从不参与宗门大比,此次竟破天荒加入,又是为何?
众人心内各有猜想,嘴上却未显露半分,有人直直向林正清走去,想要同贺两句,他却兀自接过几张金帖,再未看人,一举离开,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众人心内哗然。
张春和却只是笑看他离去,再次道:“十日后,道和宫再叙。”
十日于修士而言实在短暂,转眼便过,小游仙会第一日时,众人便从宗门出发,前往道和宫。
仙人出巡,天显异象。
一时间,赤霞满天,绚烂夺目,白羽天马拉车飞跃而过,沉木方舟缓缓缀后而行,又有青鸾鸣啼长啸,跟随的道道法器与剑影横贯天际,直破青云。
此为游仙,百姓驻足路旁仰头观望,目中无不艳羡,口中无不赞叹。
恰在此时,一支小舟正于沧浪江上乘风破浪而行。
“一、二、一、二……”
林斐然几人划着船桨,口中喊上口号,小舟不堪重负地沉下,又顽强地浮起,江面映着霞光,浪荡一片。
纵使几人被扑面沧浪浇了个透心凉,心中却依旧火热。
“夯货,顶住,马上就要到了!”
沉浮的小舟奋力浮起:“咕噜……”——
作者有话说:夯货!!!
*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北山移文》
PS:印象公式书第二弹,这个是现印象,以后还会改的,以后有了新角色,有时间写的话也会一起加入
4.众人眼里的碧磬
林斐然:善良热忱的好朋友,心很大,不记事
旋真:我的好伙伴!(汪!
荀飞飞:铜皮铁骨,无时无刻都很开心
如霰:有时好用,有时不好用,但都是财主了,随她吧
青竹:热心善良,年纪尚小,需要关爱
碧磬:我要天天开心!
5.众人眼里的如霰
林斐然:……尽量顺毛来吧
碧磬:尊主,我永远的神!(泪目
旋真:守护最好的尊主!(汪!
荀飞飞:虽然累点,但如果重来的话,还愿意为他做事
青竹:很有魄力的领导者
如霰:——世上绝无仅有之人
6.众人眼里的林斐然
碧磬:好可爱的人族,竟然还会脸红害羞,忍不住想逗弄!
旋真:我那厉害的,能在镜川守擂一个月的人族好伙伴!
荀飞飞:不惹事生非,虽然吃得多些,但不惹是生非
青竹:可爱的人族^^
如霰:……呆头鹅
林斐然:还需要努力!
7.夯货眼里的众人
林斐然:香香的,贴!
如霰:最爱的大美人饲主,愿意被他踩到脚底,贴!
碧磬:带我玩,贴!
旋真:和我一样的傻小狗,偶尔贴!
荀飞飞:装装的,不贴
青竹:装装的,不贴
第35章 不见经传(七) “相信我”……
云兴霞蔚, 清气万千。
道和宫于群山中默然矗立,松涛荡荡,钟鸣响彻间, 四周正有一层空濛薄雨轻笼,遥遥望去, 恰似雾隐仙山。
这道无云而倾的薄雨,正是道和宫的护山大阵, 名为落雨眠, 是道和宫师祖的得意之作,看似绵绵,实则无处不在, 攻而弥坚。
若要入内, 需得于山脚行船处乘上画舫,渡舟而过。
太徽早早便已束好衣袍, 执上拂尘,偕同灵明长老以及若干弟子于行船处静候。
两人并立间, 太徽忽而问道:“江尽师侄修养至今如何?”
灵明闻言只是叹气:“仍旧那样, 失声便算了, 如今竟无法拔剑出鞘,我早便告知于他,万事不可……罢了,如今再说又有何用,且随他去。”
江尽落拓至此,道和宫众人只以为是他时运不济,除妖时碰上猛烈妖兽,这才受了重伤,可太徽自是心如明镜, 知晓个中缘由。
于是叹道:“斐然那孩子,心性坚忍,筋骨健硕,非常人能比,师侄此劫,遭得到底有些冤枉。”
言罢,他摸摸胡子,斜眼看向灵明,却未曾在他面上见到一丝愠色。
灵明只是望着天际,略显狭长的眼中映着瑞光,他摇头道。
“缘法不是这般算的,去与不去,皆在他一念之间,既去了,便要敢接住这份因果,这是他的心性之劫,与旁人无关。”
灵明平日里常于浮屠海子修行,未曾在小学宫授业,也甚少回山。
他的三个弟子中,唯有江尽最不喜待在浮屠海子,性情也最为浮躁,当年为其取名常宁,便是希望他能时时宁静,时时修心,可惜他不爱此名,仍唤自己江尽。
至于林斐然,因他不常与人来往,除了知晓她与卫常在有份婚约外,便再未听闻此人。
他也曾好奇过,卫常在既是修天人合一之道,悯春尊者又为何会同意为他定下一门婚契,但终究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问出。
太徽见他面无异色,心下觉得无趣,嘴上却又附和道:“确然,灵明长老胸怀千里,难怪能教出常青这样清正明理的英才。”
灵明只是摇头浅笑:“不过一个愚直的孩子罢了。”
太徽还想开口,便听得前方弟子微微躁动,举目看去,天际霞绯蔓延而至,天马嘶鸣,青鸾振翅,各色法器追随其后,于数道瑞光中,各宗门已如约而来!
太徽立即扬起笑,往日歪身饮酒的模样全然不见,此刻正是一派仙风,他迎上前去,对着率先落地的道人行了一礼。
“饮海真人,久久不见,道法精进啊!”
来人身着绛紫轻纱,腰间系一紫金葫芦,未语先笑,此人正是太极仙宗的现任宗主,名叫穆春娥,道号饮海,为人爽直,更是颇具圣缘,朝圣谷将启一事,便是由她经受感召,进而传遍乾道。
穆春娥也回以道礼,眼神清亮,寒暄道:“太徽长老说笑了,此等年纪,哪还有什么精进之处。”
言罢,她又凑近几分,低声问道:“听闻道标近日正在闭死关,是又要破境了?”
道标谁人,自是不言而明,太徽面不改色,只笑道:“真人说笑,破境岂是如此轻而易举之事?常在不过是忽有所感,闭关问道而已,况且朝圣大典在即,自是更为紧要。”
话虽谦逊,但其言外之意却颇为狂放,现在不破境只是不愿破,待大典后便要直破问心,晋入自在境。
太徽实际并不清楚卫常在到底是闭关修行还是坐悟,但两者皆不影响,他有信心,也可笃定破境一事。
卫常在向来如此,每每破境,定然要闭关数日,就连张春和近日也未去打扰。
穆春娥闻言哂笑,她当然听懂了太徽话外之意,但她确实没有其他意思,只是知晓乾道有如此英才人物,一时心生感慨,这才多嘴问了两句。
“好了,多的便不说了,既是在闭关,那此次小游仙会他可参加?”
太徽面露憾色,言语周全:“不久前门内大比,他出关一日,夺了魁首,便就此封了殿门,再不会出。不过真人也无须憾然,门内大比的前十人,除了他外,俱都翘首以盼,只待同各宗少年英才同位较量,此次游仙论道,必不叫大家败兴而归。”
穆春娥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挑声问道:“这么说,裴瑜也在?”
太徽点头:“她列居榜眼,自然在的。”
“那此行定然有趣。”穆春娥不由笑开,“她可是最像,却又最不像道和宫弟子的弟子,许久未见,不知是否一如往昔……好了,又有人到,我便不多拖着你了。”
太徽对此番评判不置一词,只道:“那接下来便由这名小弟子为真人及几位爱徒引路了,请先行。”
穆春娥点点头,笑着负手离去。
若要入道和宫,需得先持金帖前往行船处登记,哪宗哪派,登船几人,弟子名姓,谁人作保,都要清清楚楚录入。
穆春娥登记过后,偕同同此行弟子率先登舟,不由笑道:“道和宫虽有没落,却仍有旧日气派,这方画舫行舟,这般雨幕天堑,哪个宗门还能携出?况且这一辈又出了个乾道道标,泡棠,咱们宗门再次登顶无望咯。”
她身侧,正立着一个抱剑的少女,面如清月,色似寒霜,一身沉绿劲装勒身,叫人望之胆寒,她闻言只是淡淡道:“什么登顶,虚名而已,师尊不要胡说。”
“你这人就是太严肃了,不懂玩笑。”穆春娥摆摆手,转同其他弟子道,“此次前来的都是青云榜上的好手,你们一定要多加观察,此次不同以往,朝圣大典融入飞花会,谁也不知是何方式比试,知己知彼,方可不败!”
画舫之下,道和宫弟子来往急切,步履匆匆,有的引路,有的登记,有的查核,好在小游仙会名额有限,各宗门不会带太多人来,这才算忙得过来。
太极仙宗上了画舫,接下来到的便是太学府的学子,人数不多,大抵十六七位,俱是一身倦柔白衣,手中或持笔,或捧卷,不论男女,皆佩一柄压袍刀,手掌大小,沉沉坠下压平袍角。
“葛布先生,许久未见,荀夫子可还好?”灵明略行道礼,含笑问道。
“浮屠海子一别,已是多年未见,恭贺真人境界高升。”葛布细细看了他,颇为感叹,随即才拱手回道,“夫子向来爱顽,本要来凑热闹,但学堂尚未修缮完毕,他得留下,是以此次便由我带队前来明理,顺道一览英才,好为这青云榜添上一笔。”
灵明颔首一笑:“原是如此。”
他还未说完,太徽闻言凑入:“葛先生慧眼识珠,此行定然大有所得……只是此次小游仙会常在闭关,难以到场,颇有抱憾,不知可对他青云榜一位有所影响?”
葛布摇头:“青云榜并非仅以比试排名,需得多方评判综合,众人表决,若不出意外,对于道标而言,并无影响。”
太徽展颜,连道三声“请”,赶紧让人将他们带去登记。
紧接而来的是常年居住大泽乡,甚少世出的琅嬛门弟子,不论男女,俱都穿着清凉随性,腰间缀有一方绣有石榴花的丝帕,飘逸动人。
纵然动人,太徽望着那一副副淡然出世的面容,心头发怵,暗自叹息。
琅嬛门弟子虽也修行,但他们却不以境界为尊,只独崇智慧,是以大多数看人都有一种漠漠的居高临下之感,如今琅嬛门门主便是一个多智的病秧子。
但琅嬛门出名的不是他们的眼神,而是那座屹立大泽乡的琅嬛宝楼,其间囊括世间众多奇书,传言各宗门功法也都收录在内,只是至今无人证实。
除此之外,更出名的便是多年前妖尊屡次闯入琅嬛宝楼借书阅览一事,如入无人之境,每闯十次,便会留下一根三尺长的白瞳尾羽,说是凑满十根,可向他许一个愿。
但至今如何,便无人知晓了。
此次琅嬛门只来了七位弟子,算上领头的两位长老,也就将将九人,俱是眼睛长头顶的主,尤其是为首的长老,一见到太徽便狠狠皱起了眉头。
“太徽长老,不必寒暄了,你也就会那几句套词,我们就直接去登记了。”
说罢,太徽一个字音未曾发出,他们便已至登记处,几人草草看过几眼,便迅速做完登记,速度之快,令人结舌。
他们不欲多言,太徽更甚,腹诽两句便去相迎世家天马车队。
灵明笑而不语,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行人列队而来,衣衫样式不举,但胸前皆以银丝秀以北斗七星,为首之人肃穆沉默,正是林正清。
他并未上前寒暄,径直带人走向登记之处,不过几刻便上了画舫。
在他身后,正有一人东张西望,面有豫色,嘴上嘀咕:“临行前算了一卦,说是故人见,哪个故人……”
林正清回首一望,凝眉道:“穆千,做什么,还不上船?”
穆千心下一凛,不敢在他面前造次,上了画舫后便如鹌鹑一般垂首观心,不再言语。
日色西移,应约而来的宗门世家终于如数登上画舫,凡是登记过的人,眉间具有一道印记不同的金光印。
一阵钟鸣响彻群山,飞鸟惊起,横作一列的画舫悬升滞空,墨画般的长帆高扬,三清山外雨幕渐大,行船驶入其中,竟有穿水帘、破云洞之感。
淅淅沥沥,云雾缭绕,真真是画船听雨眠之感,难怪此阵要叫落雨眠。
只是这雨并非真雨,而是灵力所化,落至身上,不觉潮湿冰凉,反倒十分滋润,不少人甚至脱去外袍,沐浴其中。
一想到这般灵雨要落七日,时时可得滋养,众人暗喜之际却又不免艳羡,道和宫不愧是万宗之首,谁人敢说它逐渐没落?
这般雨幕,外围看着似是只轻笼一层,可实际乘舟而入时,竟也行驶了将近一刻钟,期间偶有飞鸟闯入,众人还来不及眨眼,飞鸟便顷刻间破作血雾,淅沥落下。
众人不禁心下一凛,如此轻绵而霸道的护山大阵,谁又能攻?谁能攻破?
*
“到了。”
林斐然几人乘舟而下,终于到了三清山背阳处,甫一上岸,便听得落雨声声。
滩涂之上,无风细雨处,正横尸数具,除了误闯的山林野兽外,还有几个修士。
旋真一惊,上前看了一眼,又飞快蹿回护在几人身前:“面容不清,被切割成碎块呐!”
荀飞飞蹙眉看着眼前这道淅沥雨幕,回首望向林斐然:“你确定这里能进山?”
“我确定。”林斐然踏上滩涂,夯货登时摊成一团挂在她腰间,她则是拧了拧身上的水,缓缓上前。
她提前知晓小游仙会一事,是因为书中有写。
小游仙会,秋瞳与裴瑜彻底撞上,遭受欺辱,危急关头,卫常在拔剑而出,英雄救美,于是在彼此心中都留下浓墨一笔,感情升温。
但如何越过护山大阵一事,却并非书中所述,而是蓟常英告诉她的。
道和宫诸位长老都十分谨慎,护山大阵几乎是每年一查,查是否有漏,是否有缺,若有需要弥补之处,众人会立即修缮,而在巡查期间,弟子不允许外出。
彼时林斐然刚满十岁,在山上待了不到一年,正值生辰日,按照往年习惯,父母会在生辰那日为她“纳五福”*
五福即是寿、财、康健、善德、寿考,这本不是林斐然一个小萝卜头该享的,却依旧被他们以另外的方式表达出来。
那一日,父母会在日初时为她备上一份枕下银钱,蒸好一屉枣泥馅的小寿包,以表寿财,再让她换上百家衣,用头槌或是握拳砸开几个核桃,以显善德与康健,再让她喝下一整碗羊汤,出门闲逛上一日,夜间再回家,这叫寿考,也叫善终。
那时的林斐然并不理解,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小,如何就论上善终一事?
不理解,但她还是照做,逛了一日精疲力尽回家,然后在迷糊睡去,期间还能感受到母亲正热着锦帕为她擦脸换衣。
蓟常英本不知此事,只是无聊之际翻出几个虎皮核桃,挑挑拣拣砸开后喂给林斐然。
她小时候有挑食的毛病,核桃却算是常吃的,他刚想出口逗逗她,就见林斐然突然抓过核桃,一头槌下去,虎皮核桃碎得七七八八,她从里面挑出核仁递到他手中。
“师兄,你吃吧,这是康健的祝福。”
蓟常英怔愣几息,心头浮现几丝疑问,但没等问出,便率先溢出笑意,笑得越发开怀,甚至直不起腰,一边帮她捻下眉心碎屑,一边问她缘由。
只是在听她说完后,他便笑不出来,默然片刻,便悄声问道。
“要不要下山吃碗羊肉馍馍,师兄再带你逛一逛洛阳城?”
“可以吗?”
“你要相信师兄。”
那一日,蓟常英背着她,从后山一条羊肠小道乘舟而出,两人在山下合吃了大碗羊肉泡馍,逛至深夜才又偷溜回山。
至于回山后撞到卫常在静坐门前的事,她不想再回忆。
“要穿过落雨眠,必须得乘舟渡之,但不必是画舫。”
林斐然四下看去,从榆钱树上摘下一片圆叶,旋即结印,心下默念法诀,刻印其上,淡淡金光从榆钱脉络间游离而过。
管中相窥,一叶障目。
须臾间,榆钱旋转而起,越扩越大,渐渐便将近有三尺之宽,虽不算大,但几人挤挤还是能占满。
以林斐然如今的境界,此等扩物的术法定然用不出来,但这是三清山的榆钱树,再配上这落雨眠的阵法,便足以施用。
榆钱之法,是师祖留给道和宫弟子的一条生路,若有朝一日山门大破,无舟可用,便以这小小榆钱作船,撑杆自渡。
世间阵法,总要留一处生门。
林斐然率先踏上榆钱叶,转身向几人伸出了手,碧磬绕着看了几圈,眼中兴味浓厚,毫不犹豫伸手上叶,旋真也一跃而入,荀飞飞却要稳重许多,他抱臂在后,见众人站稳后,这才动身,长腿一跨便上了榆钱叶,顺手拍了拍袍角。
至于青竹,他到底还是个卧底,不能滞留太久,第二日便回了人界,但走之前给几人留了一株四叶草,以表祝福。
碧磬和夯货一同看向荀飞飞,不由腹诽,如果不装,还是挺好看的。
林斐然轻呼口气,拿下腰间瘫成饼的夯货,顺手搓成一条长绳,随即将众人绑在一处,并指抬手,榆钱叶缓缓升起。
“相信我。要走了!”
落雨眠细柔绵软,淅沥落下时便如雨打芭蕉,轻巧而跳跃,甫一靠近,这空濛轻雨便骤然旋聚一处,形成一道风眼,将近处之物席卷而入。
在他们之前,正有一位修士佩剑被卷入其中,刹那间便碎作稀散亮光的齑粉。
碧磬见状咽下口中唾沫,死死抱住林斐然,旋真也闭目遮耳,汪呜了一声,紧紧抱着腰间缠紧的夯货。
荀飞飞紧紧盯着几人,指间拿出一枚玉坠,若有不对,随时可以开启其间阵法。
榆钱直往风眼而去,那便是留下的生门,羊肠小道一般的生门。
刚一冲入,几人未被搅成碎片,却几乎被这混搅的旋风与暴雨打散,激烈的雨珠霹雳砸来,叫人睁不开眼。
这小道拧在一处,如同扭转而上的阶梯,榆钱扁舟位于阶梯处,不得不顺势旋绕而上。如此旋转颠簸下,众人早已头晕目眩,拉扯不住,松手乱散。
林斐然紧紧扯住同样眩晕的夯货,将众人聚在身后,压下身体不适,目光始终向上,如此坚持一刻钟后,几人终于破道而出,冲出风眼。
落地,便是熟悉的山雪之景。
碧磬旋真二人从未受过此等风劈雨砸的痛,更没吃过晕眩之苦,躺在地上缓神许久,夯货更是瘫成一长条,把眼前金星当作美食,张嘴吃了半天也没咬到一口。
荀飞飞倒是恢复得快,不过几息便直起身,远眺而去。
“来之前便定好,此番全程由你排兵布阵,虽然之前已讨论过如何行事,但实际布阵时肯定还有变化,现下做什么?”
林斐然却看向他:“青竹说你的秘技十分惊人,我能先看一看么?”
荀飞飞点头:“一族秘技,便是一整族人都会,其实无甚惊人之处,是青竹夸张了。”
他站到一旁,猿臂蜂腰,身形倒是十分养眼,只是下一刻,人便消失无踪。
林斐然心下一惊,却忽觉身后有风,还未动作,便被身后人按住了肩膀。
她转头看去,只见荀飞飞站在树影下,上半身如旧,小腿及下处却仿佛溶于其中,模糊一片,他矮身一动,彻底溶于影子,下一刻,又出现在数十米外的阴影中。
再一动,他顷刻间便出现在林斐然身侧,风轻云淡道:“看,就是这般无甚稀奇的秘技,只要有影子便可以用。我不知族人如何称呼,但我把它叫做潜影。”
无甚稀奇?
林斐然默然片刻,突然想起之前在镜川斗法时,红狮一族的西风怒吼斩草的场面,与此相较,高下立见。
荀飞飞见她久不发言,问道:“你在想什么?”
林斐然认真回答:“我在想如果斗法时对上你,在境界不够高的前提下,要怎么打败你。”
荀飞飞挑眉,扶正银面:“很有胆量的想法,但我其实不常用秘技,若想败我,可以从其他方面着手——那么,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林斐然回身而视:“时间未到,我们不如在此休憩调整。不必担忧,后山这处鲜有人至,除了——”
除了她那精神松弛,唯爱四处晃荡采菌菇的师兄蓟常英。
“师妹——”
林斐然心下一震,回头看去,正有一人站在远处向她招手,头戴斗笠,竹笠间投下几隙微光点亮眼眸,满目惊喜,他一手挥出残影,另一手提着野菌菇,笑容难止。
真真是眼含春水,目捎春风,不是蓟常英又是谁?
“哎呀,你怎么回山了,是不是来看望我……”
话未说完,便被悄无声息挪至身后的荀飞飞打晕,他唇角凝着笑意地直直躺倒在地,显得十分安详。
林斐然:“……”
荀飞飞轻巧收手,收到林斐然投来的视线,他双手抱臂,远远向她颔首示意,面罩下传来的声线并不沉闷:“不必担心,已经解决。”
不,就是这样才担心——
作者有话说:荀飞飞:这没什么,只是平平无奇
碧磬(震声):有没有人懂一下我,好想说他!
青竹:我懂
夯货:唧唧!(我懂)
林斐然:突然懂了一点
ps:*纳五福就是五福临门的那个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尚书·洪范》
第36章 今夜无眠(一) “我什么都想做,不可……
荀飞飞见她神情微凝, 不由扫了躺倒的人一眼:“怎么,打错人了?”
“他是……”林斐然停顿几息,如今她已不是道和宫弟子, 再叫师兄便显得冒昧,“他叫蓟常英, 与我颇为熟悉,即便知道我们在此, 他也不会多言。”
身侧传来一声难耐的呻|吟, 蓟常英悠悠转醒,他坐起身,手中还紧握着几朵黑黢黢的野菌菇。
“师妹, 才离山几月, 就不认我这个师兄了么?”
他揉揉额角,显然是听见了她方才的话语。
清明双目四扫, 他的视线划过尚且躺倒的碧磬三人,看过抱臂而立的荀飞飞, 最后才落到林斐然身上, 眯眼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
“师妹, 你好像又长高了一些。”
林斐然并未回答,她只是静静回望。
蓟常英略一叹气,兀自起身,拍拍袍角尘土,扶好斗笠,将手中菌菇提起,十分自然地开口:“远来是客,我正好在不远处架有野锅,诸位不如小酌几杯, 啊,我是说酌饮菌汤。”
众人没有回答,他也不甚在意,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踩着碎步、端着铁锅而来,还有闲心笑道:“山既不就我,我便就山来。”
荀飞飞在一旁看他重新拾柴起锅,神色难言,他隐晦地看了林斐然一眼,眸光疑惑,却见林斐然微微摇头,便只得退至一旁,顺道将旋真碧磬这两盘小菜叫醒。
火势迅猛,温凉的汤底很快复热沸腾,蓟常英坐上一块平石,颇为感慨:“师妹,自从你同师弟相好后,便只有年节时才来吃我做的菜了。”
林斐然却未曾接话,只道:“师兄,你回道和宫已久,想必听闻不少我叛逃下山、又数次折返盗宝的事,不问问我今日又为何回转么?”
“不问。既选择相信,又何必怀疑。回来便是回来了,见到你我就高兴,哪管其他。”蓟常英看着她笑道,“不过,几月未见,你变得直白许多,这很好,看来下山一途很适合你。”
旋真碧磬终于从那晕眩中脱离,走路虽仍有虚浮,面色却好上不少,荀飞飞一左一右架着两人落座,蓟常英向三人颔首示意后,竟真的再未开口询问,只是笑看林斐然,神情欢喜。
碧磬撑着头问道:“什么时候行动,我再缓一刻钟大抵就好了。”
林斐然从芥子袋中拿出一瓶清露递给她:“喝一点会舒服一些。此时日头西斜,晚宴未开,不便行动,待夜色落幕时,我们便照计划动手,现下,你和旋真可以在此休息。”
碧磬点点头,歪身靠在她身上,啜饮两口清露,缓和许多。
荀飞飞推开同样靠来的旋真,不动声色观察蓟常英。
他神情少有变化,只是在听到林斐然说动手二字时稍有起伏,但不是变得警觉与戒备,而是全然的欣慰与惊喜,好似看护许久的小猫终于会弓身扑人。
“师妹,你长大了!”
荀飞飞:“……”
早听闻四大宗之一的道和宫爱出疯子,即便不是疯子,也定非常人,他过往抱持怀疑,如今却已相信几分。
林斐然忽略他口中的欣喜之意,望望天色,又问:“今日游仙会,师兄不必出面吗?”
蓟常英将洗净的菌菇放入锅内,轻声道:“不必,此次游仙会是为你们年青一辈而开,现下有裴瑜师妹和常青师弟在,我晚宴时出席便好——安心,我这几日从未见过你。
师妹,汤熟了,快尝尝咸淡!”
他舀起一勺清汤,吹凉后移到林斐然唇边,一脸希冀地等她张口。
林斐然犹豫片刻,还是接过勺子饮下,从心道:“好喝。”
他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比山头的夕阳更甚:“那更要多吃,师兄给你盛一些——这一锅,会不会有些多了?”
荀飞飞一直在旁观察,闻言又道:“安心,你师妹已然蜕变,今时今日,三锅都不在话下。”
蓟常英欣慰感叹:“果真是女大十八变哪。”
林斐然默然片刻,不欲与这二人计较,她本打算到此之后寻上一处隐蔽之地,几人蛰伏至夜,再按计划行事,哪知撞上了在此野炊的蓟常英,不过事情倒是方便许多。
背山之处鲜有人至,行宫甚少,唯一离得近的便是蓟常英的院落,但这并不意味着无人到此。宫内夜夜都有弟子带队巡山,游仙会时巡查定然更加频繁严苛。
按她的计划,他们要在道和宫待上三日之久,如此定然是一番苦熬,她倒是习惯道和宫的无常天气,尚能忍耐,但碧磬几人却最好不必受这份罪,若能借蓟常英遮掩,此行势必要轻松许多。
果然,她还未开口,蓟常英便率先道:“咦,日头将落,有些冷了。山中寒凉,日出时尚有几分余温,但夜间风雪絮絮,几位既是师妹友人,不如就先到我院中就宿,那里偏僻,无人会来。”
荀飞飞几人看向林斐然,她只道:“师兄要参加晚宴,便不必操心这些,夜间我会带他们前去。”
“师妹当真长大了。”蓟常英笑吟吟看她,只是那目光中带上几分怅然与遗憾。
“所谓成长,势必要历经许多痛苦挣扎,看到许多不堪肮脏,那些时候,师兄没能陪伴在侧,当真有愧。”
当真遗憾。
他扬手挥开她身后的落叶,微怔之间,好似触到初生不久的羽翼,不够强大,却已开始振翅。
林斐然转头看他,眸光清明。
“师兄,有些路注定要自己走过,无人相伴,也不必相伴。但是,这不意味着孤立无援,只是世事向来如此,人总要经此一遭 ,无需愧怀于心。
今日能见到你,我心中只有安心与高兴,重逢是喜,其他的便不必多思,我不问你为何不至,就像你今日没问我为何而来,如此而已。”
蓟常英怔然当场,久久未有回应,好半晌后才猝然而笑,忍不住倾身相拥:“我以往总不喜小萝卜头长大,因为一旦成了大人,便要于浊世打滚,心眼中也会盛满尘土,黏作泥垢,叫人见之即恶。
但好在,师妹你是不一样的,你向来是不一样的。放心罢,你的这几位朋友绝不会出事。”
……
夕阳西沉,最后一抹余光也收拢于群山之后,夜幕已至。
林斐然起身,从芥子袋中拿出一顶幂篱戴上,配上那身玄衣,便如一道修长而含蓄的剑影,静默于细雪中。
“走罢。”她对荀飞飞开口。
碧磬也已清醒过来,对二人挥手道:“早些回来。”
蓟常英含笑描摹着她的背影,静坐一隅,目光轻暗而复杂,只是这抹黯然低沉存在须臾间,夹藏于春色中,转瞬即逝,叫人难察。
*
夜幕已至,道和宫四下灯火通明,中心道场处更是热闹至极。
道幡高悬,明珠四垂,莹莹之光映着雪色,更为明亮,其间升起一座丈高有余的剑台,数百道剑影游荡四周,为其护法。
这便是道和宫的道场,名曰点金台。
所谓游仙,便是论道,各宗参加游仙会便是要以武会友,以法交心,若不相较一场,此行虚至。
此次参加游仙会的弟子,其名姓均被刻录入那些翻飞的剑影中,每柄之上均有三人,抽中哪柄,便意味着接下来的几日将要与剑上三人论道斗法。
运道好的,只比三次,运道不好的,若是次次被人抽中,便大抵要比到结束那天。
现下少年英才汇聚一处,齐到点金台旁抽取剑影,并无惧意。
“少年人,足风流,尽意气。我看你与他们相比无二,要不要也混进去抽上一道?”
点金台不远处的松影下,悄然冒出两颗脑袋,两双眼,一眼看去像两片倒扣的瓜皮,可惜二人匿溶于影,难以察觉。
毫无疑问,这便是林斐然与荀飞飞。
她看了半晌,才神神秘秘吐出两字:“你猜。”
“不猜。”
荀飞飞回得干脆,没有追问,也不好奇,他对另一事更有探究之意。
“我总觉得你那个师兄有些古怪,虽不是恶人,但很难看透,你如何确定他不会告发你,因为你二人感情不错?”
林斐然低声答道:“不止是感情不错,我二人曾彼此以命相救,互负恩情。其次,我向来眼瘸,看错过许多人,但感觉还算敏锐,师兄他不喜欢道和宫,我从小就知道。
“如今,我和他是一样的人,他若知晓,恐怕只想我闹得再大些。”
言罢,二人均未开口。
林斐然紧紧盯着前方,视线在来往的弟子中巡查,最后定格在一个颇为鬼祟的身影上。
那人穿着道和宫的弟子服,却偏偏在袍角绣上好几朵暗纹繁花,腰身也重新裁剪过,极为贴合,一看便知其人爱美。
她轻提袍角,神情纠结地向剑影伸手,还未碰到便又立即缩回,嘴里不停嘀咕“保佑”二字。
“秋瞳,你快些抽,我们还等着呢。”
有人在身后催促,秋瞳心下腹诽,但还是咬牙闭眼从中抽出一道剑影。
剑影入手寒凉凛冽,威势赫赫,淡淡的灵光从剑柄处先亮,随后顺着剑身攀升三节,一节比一节夺目,亮至剑尖处,光芒渐散,映出最后一个名字。
“裴瑜。”
林斐然在心中默念。
果不其然,此次游仙会论道比试,秋瞳最后对上的仍旧是裴瑜。
她此前还有所担忧,不知剧情会不会因为自己离山而有所偏差,现下看来,并无太大影响,那个东西仍会按时出现,如此,她便放心了。
有人安心,有人吊胆。
秋瞳看着剑影上的名字时差点晕过去,这一世都把林斐然劝走了,本以为会有些变化,怎么还是撞到了这尊煞神手上!
在秋瞳心中,裴瑜比林斐然可恶得多,如果说林斐然是暗中作祟,陷她于不利的小人,那裴瑜就是与她明面作对的恶鬼。
同为道和宫内出类拔萃的弟子,卫常在独来独往,不与人为伍,裴瑜却是前呼后拥,众星拱月,但任谁都看得出,她心悦卫常在。
最初,她针对的是与卫常在有婚约的林斐然,现下林斐然一走,受难的便是自己!
有人掩唇惊呼:“竟是裴师姐!”
秋瞳垂头丧气道:“是啊,叫人吃惊,与我对剑之人竟然是她。”
“不,我是说裴师姐亲自来抽剑了!”身旁弟子语带惊讶,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秋瞳心头掠过一抹寒意,她转身看去,只见四五位弟子挤在人群中,却又自发地圈作半圆,为中间那人遮蔽出一小方天地。
那人明眸皓齿,发坠双环,一双挑起的眼尾满是傲意,惯爱看低人的眼皮微耷,即便穿着一身淡紫轻裙,却也不掩姝色,十分扎眼。
她视线随意扫过,却没将一物看进眼中,没将一个弟子放在眼里。
有人向她递出一副獠牙鬼面具,声音讨好:“听闻师姐近日对这鬼面具颇有兴致,便寻了一副,还请师姐赏鉴。”
裴瑜这才驻足偏头看了一眼,随即嗤声,顺手将面具扔到一旁,震得腕上几串紫金手钏轻响。
“我只要最好的,这面具做工差劲,你爱戴便自己用,让路。”
言语狂傲,那弟子却丝毫不觉冒犯,反倒一副惋惜之色:“下次,我定为师姐寻到最好的!”
裴瑜却是听也未听,直往前去,众人下意识退出条路,她畅通无阻地走到点金台,右手一伸,随意捞起一柄剑影。
剑光微亮,还未现出名姓之时,她便于在场之人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若隐若现,还未散去,顺而视之,持剑之人竟然是那个……秋瞳。
裴瑜想起她的名字,突然笑了,这笑容既不温和,也不愉快,反倒透着一点令人心惊的冷意与挑衅,下一瞬,她手中剑影片片凝霜,骤然崩裂。
“真是,什么猫猫狗狗都敢和我对上了。”她缓步而去,却不为秋瞳,而是对众人道,“裴某作为道和宫弟子,自当尽主家之谊,足来客之欢,斗法论道一事绝不拘于这剑影。即便未在剑上抽中我裴瑜的名字,也可随时邀战。
至于旁的,等我尽兴后,再好好收尾。”
她轻飘飘地扫了秋瞳一眼,便离开此地,再不复回。
秋瞳站在原地,持剑的手不住颤抖,身旁的弟子好心安抚道:“别生气,裴师姐向来如此,年青一辈中,她也只看得上卫师兄,若是换了我们,她大抵也不高兴。”
秋瞳沉默不语,深吸口气后转身离开。
“走罢。”
林斐然沉默片刻,同荀飞飞循着树影遁走。
*
道和宫往日常有三队弟子巡山,如今游仙会开,便增到了七队。
巡山除了防范外来贼人外,最重要的还是看护各处宝地,以免不甚懂礼的其他宗门弟子擅闯,只是有人在殿中谈笑论道,他们却得到外场吃雪,心下难免愤慨。
“与诸多大能坐而论道,如此千金难求的良机,我们竟只能巡山,荒谬至极!”
“算了,我等悟性,就算真人们面对面点拨也不一定有用,不如做好份内之事,以免再像上次一般失窃。”
“不就是林斐然吗?寻芳长老向来心慈手软,上次定是放她一马,若她仍不知悔改,再度来犯,我必将她擒于剑下!”
说起此事,几人又不由得畅想谈论起来,言语激动时,后颈忽而刮过一道冷风。
几人立即噤声不语,心念电转间回身拔剑,做戒备之态,不远处,正有一道玄色身影挺立,戴着幕篱,手持一柄弟子剑,默然不语。
为首的弟子扬声道:“此处是道和宫剑境,未开之禁地,不论阁下是哪宗哪派弟子,不论为何遮面,请止步!”
那人不言不语,立于月下,风过间,猝然又如雪水崩散,消溶原地,众人心头一震,脊背发麻,正合力向前一探究竟时,又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剑起的罡风。
叮当两声脆响,未来得及反应,缀后的三人便被打翻在地,众人再度回身时,那道黑影已不见踪迹,连同消失的,还有三人手中的弟子剑。
什么人,打架竟然先缴兵戈!
“后退,拿好弟子剑,势必不能让此贼人偷入剑境!”为首那人转头四看,空茫的雪地之上,竟不见半片衣角!
不会……不会是神游境尊者罢?!
心如擂鼓,为首的弟子舔舔干涩的唇,再次开口便恭敬许多:“阁下若要进剑境,何不等上三日,届时剑门大开,也可堂堂正正进入!”
“我当然知道。”
那黑影终于开口。
又听叮当几声响,缀后的弟子再遭黑手,人本就不多的队伍倒了大半,一下显得孤立无援起来,谁也不知这神出鬼没之人何时会攻向自己!
“不知哪位真人到临,若要硬闯剑境,何不等我们几人离开再入,我们绝不阻拦!”
“好没骨气的弟子。”
黑影倏然出现眼前,剩下几人竟是剑也不拔了,连连闭眼后退,生怕看到不该看的真容,以后惹火烧身。
“不睁眼看看我是谁?”
声音微扬,显露本音,几人心下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名字,登时双目大睁,只见她撩开幕帘,露出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容。
“林斐然!”
众人大骇,全然不似方才提到她那般漫不经心。
林斐然站立身前,眉头微挑:“按你们的说法,我都回山几次了,算是老熟客,怎么现下相见还这么惊讶?莫非,你们之前其实并未见过我?”
几人语塞,他们确实只是听闻,从未见过林斐然回山,但寻芳长老可是亲眼见了!
思及此,几人又有了理,遂喊问道:“林斐然,上次盗取金火丸便罢了,这次你又到剑境附近想做什么?!”
林斐然却并未回答,只道:“打过我,就告诉你!”
她不再借潜影之力游移,而是拔剑出鞘,与几个弟子缠斗起来,一时间雪雾濛濛,剑刃相击之处,火花劈散,如同雪夜中一闪而过的流光。
林斐然向来熟悉以一敌多,加之在镜川斗法许久,如今更是游刃有余。
她的脚步停驻原地,前后活动不过半步,弟子剑拨挡回劈间,将这几人尽数困于剑内,间或出上几拳,如同大猫逗鼠,指使得团团转。
这几人被揍之际也抱着拖延时间的念想,等到援手赶至,届时林斐然插翅难——
“你做什么!”
为首弟子大惊失色,林斐然竟抢过他腰间传信玉符,信手捏碎,她竟主动帮他唤来援手!
玉符碎后,林斐然一剑荡出,凛冽的剑风将众人震倒在地,喉翻血沫。
她看向众人,余下的剑风掀起幕帘,露出她平静的面容,她似是在低眸思索什么。
片刻后,不远处传来几道剑影,援兵将至,她却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抱臂而立,像是在模仿谁,神情颇为冷厌,寒声道。
“圣人治水,三过不入,我林斐然搬山,偏要三进三出!道和宫有什么宝贝,我便带什么走,且等着看!”
身后剑影凛然而至,林斐然却高举右手,倏然间消融不见,仿佛从未存在一般,急刺而来的弟子剑扑了一空,剑刃深入雪地,嗡鸣震颤。
两队人赶到,还未发问,便见鼻青脸肿的几人怒发冲冠,气得几近冒烟,因长剑尽数被缴没,只得两手空空地指着前方怒喝:“林斐然,林斐然又回山了!她说要搬空我道和宫,竖子尔敢!”
“果真是她!”
“几次了?一次是盗,两次是贼,三次……好像就是我们没用?”
一行人立即回程,准备向太徽禀报此事。
月出之际,灵雨降落,淅沥坠上落叶,并无湿意,却有水汽,林间木叶被打得偏头摇晃,林斐然与荀飞飞从其间掠过,身形极快,衣不沾水,身不带叶。
荀飞飞不由道:“你很不会放狠话,方才那话也就能气他们……而且,你刚才的神情很眼熟,我好像每日都能从镜中见到。”
林斐然语塞:“只是想做一个轻而易举就能激怒人的表情,但我平日里不太有这样的时候,所以模仿了一下,抱歉。”
“……好好好。”荀飞飞接受了,“之前你说要来此将流朱阁炸了,方才却又去什么剑境查探,还故意惹怒他们,你到底想做什么?”
林斐然却道:“想做什么?我什么都想做,不可以吗。”
荀飞飞奇怪看她:“……谁说你不会噎人。你如此激怒,不怕惹到大人物的注意吗?”
“不会,至少在明夜之前,我只会惹到太徽一人。”
她实在太了解太徽,此次游仙会由他主责,却被她混了进来,他第一反应必定是掩下一切,私自拿住她,绝不敢让各宗门看笑话,不敢让其他人捏住把柄,更不敢叫张春和知晓一毫一厘。
在他眼中,区区一个坐忘境的林斐然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属于太徽的虚名却无比重要。
行至半途,两人脚步突然一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左前方掠去,随即悄声立于树间。
灵雨淅沥,叶榕轻晃,月色树影下,正有一人敲响殿门,焦急地呼唤着门内之人,却久无回应,她眸中波光微晃,不停放出纸鹤,却都被紧闭的结界拦下,无法入内。
殿门之上,正悬有“宁荷居”三字。
“卫常在,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闭关呢……”
后日,她就要对上裴瑜了。
秋瞳回想起上一世的恐惧,只觉无木可支,她缓缓抱腿坐在阶梯之上,裙角繁花沾上泥雪,污浊一团,身旁纸鹤散落。
怎么重来一世,还是事事不如意,重来一世,仍旧无甚改变,重来一世,她还是打不过裴瑜。
重来一世,好像什么都没变,却又好像什么都不对了。
“你认识她?”荀飞飞低声问道。
林斐然轻应一声,突然抬手挟过一枚榕叶,掸去灵雨,无声击碎了宁荷居檐下长明灯,一时只余满地清辉与点点灵雨。
秋瞳猛然抬头看去,心下不知想到什么,擦了擦泪,慢慢收拢纸鹤,往弟子舍馆而去。
林斐然跃上枝头,伸手接住灵雨,望向那一地雪色与月光,轻声道:“今夜有雨,不论能否安眠,还是回屋的好,我们也该回去了。”
今夜有雨,今夜,几人注定无眠——
作者有话说:抱歉,今天更晚了,明天同样晚上更,大家早上不要等了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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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今夜无眠(二) “栽赃诬陷!”……
骤风灵雨夜, 弯月细雪时,林斐然再次出现在道和宫的雪原之上,如同一道恒久的剑影。
“你说什么?!”
太徽双眼圆睁, 不由得四下快走起来,焦急几步后又暂缓下来:“你们确定自己见到的是林斐然?”
虽说有寻芳一例在先, 但事实如何,他心中有数, 当日她遇上的绝不会是林斐然, 不然她也不可能将自己关在大殿三日不出。
且按他对林斐然多年的了解,她若是回来,绝不会只盗走一瓶金火丸。
几个弟子捂着脸, 呲牙咧嘴道:“教长, 绝对是她!虽说她戴着幂篱,但我们几人看得十分真切, 不会认错,你看我们的脸, 全是她兴起下的毒手!”
太徽才不管这凑上来的肿脸, 他心头先是掠过一抹惊讶, 随即便是倾灌而来的胆寒,他长吐口气,面色凝重坐下。
这份惊讶是为林斐然,她竟能躲过护山大阵,混入游仙会,而更大的胆寒,却是对自己。
今次飞花会与朝圣大典一同大改,规则不明,张春和现下正为此改变做准备, 无心于小游仙会,是以将事务都交由他操持,若有差错,首先遭殃的便是他。
同样,此次前来的真人、尊者众多,正是他扬名的好机会,岂能尽毁于林斐然之手!
他眸光一转,斜斜看向几人,冷声道:“你们先下去治伤,林斐然之事,我自有主张。”
“是,不过教长,您一定要注意,林斐然好似练了什么邪门的功法,忽隐忽现,倒像是圣人方可用的化身之法!”
“圣人?”太徽此时静下心来,闻言并不惊讶,只是略有烦躁,“她灵脉如何,我还不清楚?此生也就坐忘境了,定然又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戏。行了,退下罢,看好你们的嘴巴,绝不可叫各宗门知晓,以免笑话!”
“是!”
几人告退后,太徽又唤来数十个厉害的心腹弟子,向来慈和的面容蒙上一层阴翳。
“巡山弟子增派至十二队,不准多言,只说有位真人宝物遗失,让他们搜过每一片地皮,仔细翻找,至于你们,再叫上些人,暗中梭巡每座行宫,务必将人找出来。
尤其是宁荷居以及蓟常英的住所,她今夜犯事,必不会回,但青天白日无可遮掩之际,必然要入户,是以,你们白日再去,日搜三巡。”
太徽吩咐过弟子,自以为做好万全准备,这才理了理道袍衣襟,重回夜宴,
他惊讶之余又立即调整心绪,只林斐然一人,独木难支,又能闹得出什么乱子?只是深夜打坐之际,仍旧久久不能入定,一夜未眠。
……
翌日,游仙会正式开始,各宗长老及弟子围坐点金台,观望比试之战。
此次有资格参加游仙会的弟子并不算多,四大宗门加之八大世家与一个参星域,合算也就五十余人,俱是少年英才,故而比试也精彩之至,叫人拍案。
其间,最为瞩目的当属道和宫弟子裴瑜,其剑法之妙,道法之深明,在年青一辈中极为出众,虽比试之态颇为迅猛与无情,但少年人比试就是这般,只要点到为止,众人也不多言。
场面一片祥和火热,太徽自是非常满意,他于间隙中向裴瑜点头认可,随后让人取出灵露,扬声传出另一个更为振奋的消息。
“诸位,游仙会向来以论道斗法为雅,如今斗法已出,论道一事自不会落下,我道和宫为万宗之首,为表论道之决心,特定于明日大开剑境,以供胜出的前三人入内与师祖圣魂论道!”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众所周知,在最初之时,天下修士甚少,通灵而不懂法,故而功法不全,未有体系,几乎人人都是散修,修行之路可谓艰辛无比。
在此混乱之际,道和宫师祖开创功法,聚合人心,以一己之力开山立宗,不论弟子修行何道,只要有心,皆可入门,是真正的有教无类。
天下道和,皆在一宫,这才是道和宫的由来。
但盛极必衰,合久必分,师祖坐化不知几许年月,宫内首座也不知换了几代,不知从哪年开始,一位长老怒离道和宫,带上门下一众弟子,另辟山头,成了世间第二个宗门。
过往,人们习惯称其为第二宗,但不知何时开始,它有了更为震耳的名号,时人称之为太极仙宗。
离开道和宫的人逐渐增多,世间宗门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头,渐渐形成如今这般格局。
道和宫的确是万宗之首,因为如今稍有建树的宗门都自其分离而来,但时日太长,宗门迭代,加之道和宫日渐式微,至今只是空有名号,沦为四大宗门之一。
众人对道和宫并不信服,但剑境不一样。
它是师祖留下的遗宝,纵然千百年过去,其间引人入道的清气却仍未磨灭,道和宫每个弟子入道之初都是在剑境打坐领悟而得,剑境中每一块石碑之上,都刻有一道剑痕,那是千百年来各方剑者所留。
除此之外,在剑境最深处存有一卷铁契丹书,至今无人知晓其上写了什么,只知道丹书之上留有一抹师祖神识。
他为何留下神识,他在等什么,无人知晓。
自当年道和宫分崩离析后,分离而出的宗门便再无机会入剑境一观,更无机会去丹书之处一试。
试问谁又没做过天选之梦?谁又没想过自己或许就是等待已久的命定之人?
即便其间毫无灵宝功法,唯有一抹师祖神识,那也足矣,能得师祖点拨,前路尽平,何其令人艳羡的运道!
此言一出,从未进过剑境的其他宗门弟子自然激动万分,就连万事不挂心的穆春娥都下意识挺直脊背。
“泡棠,说不准你的时运来了,为师觉得你从小就和剑境有缘,若能得见师祖,你定要在他面前大骂如今的道和宫几句!”
“师尊,事情还未有定论。”
抱剑的少女心有波澜,却并不显露,一切没有发生前,她不会假想什么。
“如何才算得前三!”南瓶洲慕容氏高声问道。
太徽将众人激奋之容尽收眼底,心下高兴间又不免有些自得,道和宫果真是天下第一宗!
“诸位莫急,想必大家都抽了剑影,便以剑影上的三个名姓为准,连胜三人者,可入下轮,如此再两相比试,最后胜出的三人便可入剑境寻丹书。”
“师叔,若只剩一人,又当如何?”
场中突然传来一声疑问,众人转头看去,这发问之人正是裴瑜。
太徽也被打个措手不及,他抬眼看去,心下一时又涌出些烦躁,暗道裴瑜不懂事,但面上还是尽责道:“怎会只剩一人?”
裴瑜扫过在场弟子,略长的凤眸微耷,随即收剑在背,发上双环微晃,腕上紫金钏轻响,她笑道:“是比试便有高下之分,更何况得胜信物是铁契丹书这般至宝。若是一番鏖战过后,第二第三都可入内,那对第一人是否不公?”
“这……”
太徽一时语塞,饶是他这样的人,也觉得裴瑜此言太过霸道,实为歪理。
铁契丹书本就是提出来装个门面,打个彩头的,千百年来无人有此机遇,难道今日一开就中不成?
眼见众人颇有微词,他立即开口圆场:“稚子胡言,规矩定下便是定下了,哪能再改?若不是剑境有规则,入内人数有限,我等早让诸位少年英才一齐入内,又岂会如此小气,只让三人进?
好了,时日不早,不如赶紧比过,早入剑境!”
太徽不敢再让裴瑜多说一句,他抬眼看去,裴瑜却也并未不悦,反倒悠悠坐回原位,饶有兴致地看着众人比试。
他心下叹息,她敢问出这个问题,定然是早有盘算,看来今夜要与她聊一聊了!
太徽头痛至极,待众人又沉浸回比试中时,他快步走到廊檐下,同回来秉明的弟子交耳。
“如何,可有消息?”
那弟子神色犹豫,摇头道:“并无,昨夜十二队弟子来回翻遍山头,也没找到什么法宝,更别提一个大活人。今日我等去了宁荷居,卫师兄正在闭关沉思,居所不可入内,但想到二人关系匪浅,我们就咬牙硬破结界——”
太徽奇怪看他:“怎的停了,然后呢?”
弟子目光迟疑,回忆间犹有惧色:“然后就看到卫师兄从偏房出来,披头散发,宽袍赤足,面无血色,唇却含朱,珠黑的双目盯得我寒毛直起——这般不修边幅的样子,想来是没有留人。”
太徽倒是不甚奇怪,闭关悟道即是沉思,人想不通的时候哪有心思梳妆打理:“他问什么了?”
弟子道:“他问我们做什么,我说寻人,他又问寻谁——”
“你说了?!”太徽有些焦急。
“没有!我说游仙会上有个弟子犯浑,四处惹事,怕人潜入宁荷居,这才……”
太徽闻言叹气:“如此拙劣的借口,还好他不爱多管闲事,纵然不信也不会深究,蓟常英那边呢?”
弟子同样摇头:“大师兄倒是和善,让我们将屋子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临走时还留我们吃炙肉和菌菇……他屋内并无人影,您给的法器也没反应。”
太徽吐出口浊气,桩桩件件,只叫人头疼。
若要搜人,开启巡山大阵最为简单,可这势必要惊动张春和,他又怎么敢呢?
论能力,太徽并非道和宫长老中最为出众的,但胜在听话圆滑,不过此时发号施令之人不见,他便显得有些左支右绌,难以应对。
“算了,继续查!这个火眼是我修行‘识珠慧眼’多年而得的宝器,可窥无形之物,你拿上它再巡一遍,一草一木,一屋一瓦都不准放过!”
太徽的心终于悬了起来,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比试,视线又忍不住四下游离,生怕林斐然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冲出来乱搅一通。
这般刀悬心口的恐惧感,吊了他一日一夜,合算起来,他已经两夜未眠。
第三日一早,弟子们仍旧没有寻到林斐然的踪影,但好在也没有她的消息,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他淤堵在心的那口气总算泄了半分。
他叫人唤来裴瑜,正要同她谈论入剑境一事,便见一抱剑少女抿唇肃容走来,她身后,正跟着好几个鼻青脸肿,受有轻伤的弟子。
太徽眼皮一跳,忙迎上去问道:“这不是饮海真人的爱徒吗,诸位这是?”
“晚辈泡棠,见过太徽真人。”泡棠抱剑行礼,声却微冷,“这几位是我太极仙宗此次随行的弟子,境界虽不高,却也自有天资,昨夜却无故被贵宗弟子围殴追打,是何道理?!
太徽眉头微蹙,如今事事堆积,件件爆发,直叫他头晕脑胀,焦头烂额,哪有精力处理弟子间的杂事?
不过到底事关其他宗门,穆春娥没有出面,只派了弟子来,已是给了面子,他便不好三言两语打发,只得耐下心询问。
“先不着急,告诉我是谁做的?”
被打的弟子说得心酸:“夜间太暗,看不分明,只望见此人穿着一身玄衣,用的是道和宫功法,她说我等没有资格进剑境,便将我们打了一顿!”
说话间,几人目光不住瞟向坐在其后的裴瑜,怀疑之意明显。
裴瑜却不作理睬,她思索片刻,不由得将视线落到太徽身上,只见他恍然大悟一般,握拳锤掌,口中念着逆徒,面色勃然,忽然间,一个名字掠过心头。
于是她的神色变得奇异起来。
泡棠冷声道:“长老若有人选,何不将其交出,这等藏头鼠辈,不知贵宗还有多少,不如一并交由我来料理!”
话里话外,分明是指摘他道和宫鼠辈众多!
太徽想出口反驳,却又不敢挑明此事,一时越想越气,有口难言!
正值此时,又有一行人涌入这方小宴客厅,将几人团团围住。
来人正是琅嬛门及太学府的弟子,众人皆是怒发冲冠之状,尤其是太学府的儒生,不知遭遇什么,虽无伤痕,却气得脸色煞红。
毫无疑问,他们都和太极仙宗一般,是来为莫须有的事讨说法的!
林斐然,林斐然!
太徽差点将牙咬碎。
经此一役,三大宗门得罪个遍,几位真人如何看待自己?道和宫声名又当如何?
太徽又急又怒,加之连日来的提心吊胆、四处操劳,一时间更是酸涩委屈齐涌心头,只觉百口莫辩,未待几人开口,他再忍不住,不由得大声道。
“故意的!这分明就是故意栽赃诬陷!”——
作者有话说:虚假的死对头:林斐然-江尽
真正的死对头(单方面):裴瑜-林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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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今夜无眠 正是拼搏的年纪
前一日, 林斐然几人回了蓟常英的院中,卧听雨眠,一夜安睡至天明。
直至白日, 她算得有人来寻,正向再借荀飞飞的潜影之术暂避风头时, 蓟常英领着几人到了一方镜中世界躲藏,那是如同剑境一般的世外之界。
其间天蓝草碧, 木屋幽静, 繁花如团,一条溪流环绕而过,横排篱笆稀疏遮拦。
只是镜中之物不似常理, 便显得有些光怪陆离, 树木低矮至膝,繁花却有一屋之高, 白云可沉降足下,溪流却是向天倒流, 那稀疏插下的篱笆与天齐高, 如同牢笼一般围困。
众人惊讶之际, 蓟常英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言。他从木屋中搬出炉火,用发带缠好衣袖,为众人做了一顿极为丰盛的美食。
“师妹,今日这顿如何?你长大了许多,师兄总拿不准你如今的饭量。”
蓟常英坐到她身侧,手中执着一根钓竿,也不知那倒流的清溪中有没有鱼,他一边开口, 一边笑吟吟地甩竿而出,溅起些许水花。
“半饱。”
林斐然十分诚实,听得蓟常英摇头直笑,他道:“那师兄给你钓几条鱼!”
仿佛又回到了过往的悠闲时光,林斐然心下感叹之际,转头四望,却见溪边茂密的树丛中,竟长着两株大小正常,但与此间生气格格不入的枯树。
树皮斑驳,近乎干翘脱落,她心下疑惑,便顺口问了出来:“那是什么树,竟枯在了溪边?”
蓟常英扬首看去,双目微眯,半晌后笑道:“两株枯桃罢了。原本移栽至此,小心养护,是想着孟春之时能坐赏花开,却不想算错位置,种远了半寸。分明只有半寸之遥,这桃木还是枯死了。”
“看来以后种树还是要直接移到溪边。”她移回视线。
蓟常英轻声道:“是啊,谁又会想到呢。”
林斐然听着他这略显怅然的语调,举目四看,心中仍有疑惑,比如他是如何有了这样一方寸土难求的世外之界,但话语在舌边滚了许久,终于还是吞咽回去。
她想,人总有秘密。
在这镜中世界歇息一日,蓄力一日,期间大抵有**队弟子前来搜寻,皆被蓟常英好言劝走,无功而回。
临近暮夜,又到行事之际,林斐然几人离开此方世界,再度融入风雪之中。
三清山的夜晚总有些倒映的明亮,那是冰雪映出的辉光。
碧磬眯了眯眼,妖都四季常青,甚少有雪日,是以她并不习惯这样满地细白,呵气凝霜的天气。
她搓搓手,将热起的掌心贴上脸颊,探头探脑四下搜寻,终于在一片冰湖周围看到了七八个白衣弟子。
他们聚于风雪亭中,亭下悬有暖灯,几人或站或坐,手中均拿着一支墨笔,笔下或是画卷,或是书册,正高声谈论,仰头大笑,也不知在高兴什么。
碧磬确认几人就是太学府的弟子,悄声呼出口热气,背好长弓,跃上枝头,立身隐匿于树干后。
她此行就是为激怒太学府弟子而来,不过林斐然有所嘱咐,让她务必寻酸腐儒生下手,这样既容易惹怒,却又不会出事。
碧磬静心凝神,侧耳细闻,只听那几个弟子正在高声念诗,说什么月色雪景甚美,此生无憾矣。
听了不到片刻,她就下意识打了个呵欠。
玉石一族内有族学,族老们为族中孩子启蒙都是用的人族诗篇,晦涩拗口,什么之乎者也,她每每听闻,都能仰头大睡。
现下也如此般,她立即晃了晃脑袋,清醒几分。
林斐然说那种半夜有觉不睡,偏要出来吟诗作对,嘴上喊着“贤兄”“不才在下”,没苦硬吃的人一定是酸腐儒生,她对比片刻,心下确认。
于是背上长弓一晃,化作一臂长,如同稚子玩具一般大小,拉紧的箭羽也只有几寸长短,颇为小巧,却威势不减,她瞄准物什,弓弦崩然而震,下一刻,亭中砚盘碎作飞石,溅开的墨滴污了画卷与诗集,引得几人惊天嚎叫。
“噗嗤。”碧磬立即躲在树干后,捂唇笑得颤抖。
这几人和族老一模一样,在惹族老生气一事上,她简直天赋异禀,颇具“四两拨千斤”之智慧!
“哪个贼人!我画了一夜!”
“我的绝版诗!”
“我刚调好的雪山白墨,全灰了!”
太学府学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气得双手颤抖,手中老笔立即凌空画符,一个“追”字墨色浓蕴,直掠过满地雪光朝树后疾攻而来。
碧磬立即旋身躲过,再出一箭,崩裂追字,溅撒满地墨痕,可还未落地,四五个“禁”字又接连而至,她不得不连发三箭,又碎三道。
她是弓手,近战不利,灵光一闪时突然想到林斐然的告诫,她立即掠身而下,没有跑走,反倒是朝那雪亭直冲而去。
太学府弟子追至林边,便见一个少女从其间蹿出,神色飞扬,身上玉石泠泠作响,毫无惧色。
几人打眼见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登时停下脚步,也不管她到底是何居心,率先依圣人之言,行了一礼,这才发难:“这位姑娘,方才那冷箭可是你放的?”
碧磬摇头:“不是!”
“嘿,你睁眼说——这位姑娘,不可妄语,你臂间就挂着一把短弓!”
一位弟子硬生生忍下狂言,就算对方先行无礼,他们也绝不可放任自己,念在其仍有顽劣天性尚未剔除,又是妇孺的份上,此事只能讲礼,不可动手。
碧磬却轻飘飘看了一眼,理直气壮道:“那又如何,你亲眼看到是我放的?”
“你!”学子气结,“言忠信,行笃敬,此为君子安身立命之本……”
他话还未说完,碧磬便脆声打断道:“言什么,你们说话就爱拐七拐八,听不懂,再说我就要打呵欠了!”
碧磬神色大方,动作坦荡,没有半点心虚,言语姿态间又带些天生的纯真顽劣,反倒激起了几位儒生的教导之心,开始和她辨起理来。
碧磬从小到大,被她气晕的族老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这几人虽然酸腐,但到底不算年迈,更是被她口中的歪理气得青筋狂跳。
嘴仗打到一半,她还悄悄地朝几人嗅了几下,低声了然道:“难怪叫酸腐儒生,闻起来是有点味道。”
“是因为我等创作太久,冷热交替,这才有了些许汗味,就算是圣人来了也要发臭!”
辩解的回声响彻雪亭,碧磬无奈望天,不知其他人那里还要多久。
*
“快了。马上就能抓住这个偷袭小人!”
这厢,琅嬛门的几个弟子也碰上了一个黑影贼子,此人间或给人一脚,行踪飘忽,目的却十分明确,便是为了逗弄羞辱他们。
琅嬛门弟子大多机敏聪慧,冷静从容,平日里只爱打坐看书,研习古籍,对于岐黄之术与阵法观星颇有心得,但在对阵斗法一事上便天然吃亏,身法不足,加之对方境界不低,他们追不上,只能任人搓圆揉扁也是正常。
他们明知对方故意而为,是要激怒他们,可几人心中仍旧升起了一股被戏耍的恼火。
来往间,众人发现这道黑影不对女弟子下手,便立即心有灵犀地换了阵型,女弟子在外,男弟子在内,有人呼唤师兄师姐襄助,有人开始结印对阵。
难以下脚的荀飞飞:“……”
不得不说,琅嬛门的弟子反应很快,在男女交换的瞬间,众人便合力放出毒阵,如蜂蝶乱舞般的黑雾涌出袭来,霎时便将不远处的黑影卷入其中,雾气散尽,只见得那人仓皇而逃的身影。
“要追吗?”有人问道。
“不必,对方身份不明,贸然而去恐中埋伏,先回舍馆,他中了毒雾,能跑多远?明日再去见道和宫的长老,告知此事。”
“仓皇逃走”的荀飞飞掠过枝顶,面上无波无澜,他方才之所以离开,仅仅是因为与林斐然约定的时间到了,人生疲累,他绝不会多做哪怕一刻的苦工。
身上仍旧聚着不少毒雾,他扫了几眼,咽下口中丹药,不甚在意,尊主炼制的解毒之物,想来不是这毒雾能破的,只是要怎么处理它们?
他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之地,眉头微挑,扶好银面,潜影而去。
*
与此同时,林斐然轻车熟路地揍了几个太极仙宗弟子,又学着裴瑜放了狠话,这才神行至松林间,同等待在此的旋真汇合。
见她一到,旋真不由得绕着她走了几圈,看向她足下渐渐消散的电光,双目微亮:“你如今已经很熟练了!”
当初在镜川斗法时,林斐然便看中了旋真这足下奔雷,快比闪电的秘技,但这是来自他细犬一族的血脉力量,他并不知晓是如何运行的,故而林斐然研究许久,以神行术配上乾道雷法,这才拟出五分像。
比不上真的,但也十分够用了。
两人走在松林间,旋真不无感慨:“使臣六人,你们每一个都很厉害呐,但我好像除了跑得快就没什么了。”
林斐然脚步一顿,转头看去,他还是在笑着,圆眼未弯,露出两枚犬牙,如小犬一般纯真无辜。
她听碧磬提过,旋真出生时便被遗弃山林,无人看顾,而养育他的母亲,是一只路过的野犬。
他一开始连修行都不会,血脉秘技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逃难中激发出的,至今尚不完全。
林斐然看着他,并没有说出“你也很厉害”这般的安慰之语,而是从芥子袋中拿出了一本册子,两指厚,内里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这是我当年学习道法时的心得之一,里面载有许多种雷法的详解,你们一族既然天生有雷电之光,我觉得可以以此为根基,加以提升。”
旋真双唇微张,黑圆的眼中映着雪光,他有些怔愣,又有些受宠若惊,手抬起又放下,最后摸摸头笑道:“不用呐,我……”
“都是我自己写的,字迹有些潦草,看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林斐然没给他推辞的机会,硬塞进他怀中,转了话题,“流朱阁这边如何了?”
旋真抱着册子,默然片刻,将它好好地放入自己的芥子袋中,回道:“我和碧磬昨天偷偷来磨了许久,小有成效呐!”
“好,那今夜做个收尾,再磨一磨。”
流朱阁四根顶天柱上均绘有符文,没有那么容易击毁,若是直接将符文剔除洗去,定然有人知晓,但抛磨便不一样了,符文仍在,却暗淡许多,时日长了或许会有人察觉,但为时已晚。
林斐然不由感叹:“太徽长老,这个年纪正是拼搏的时候,少睡些罢。”
……
因各宗门弟子的聚集,宴客厅外便凑了不少前来看热闹的弟子,有道和宫的,有其他宗门世家的,均是一脸好奇。
太徽声音更亮:“我道和宫向来光明磊落,门下弟子更是如此,此举定然是有人想借机挑拨!”
“挑拨?”太极仙宗那几位弟子登时心头火起,“恐怕是有人试图独霸剑境未成,心下不悦,这才唆使同门做出此等辱没之事!”
事已至此,苦主众多,他们也毫不遮掩地看向裴瑜。
裴瑜却只立在太徽身后,咬着指节,兀自沉思,看起来并不在意这莫须有的指摘,想通之后,她向焦头烂额的太徽道:“师伯,我今日还有比试,你先忙,忙完再叫我。”
言罢,她就这么不顾太徽死活,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其余人想拦,却苦于没有证据,名不正言不顺,只得咬牙看她离开。
泡棠眉心微蹙,语气再次冷上三分:“长老此言,心中定是有了人选,若贵宗铁了心要包庇,今日就算是以下犯上,我泡棠也要为同门讨个公道!”
“是林斐然!”太徽再忍不住,扬声将这个名字喊了出来,事已至此,他势必不会背下这口黑锅!
泡棠神色疑惑,众人也是一脸不解。
“林斐然是谁?”
“未曾听闻,大抵是道和宫哪个名不见经传小弟子。”
“那便让这个林斐然出来!”
太徽自然喊不出林斐然,他自己也在找,琢磨片刻后,他吐气问道:“林斐然是从我道和宫叛逃的小弟子,境界低微,无甚名气,但品行极差,携我门内至宝下山后,又屡次回山偷盗,前不久还偷走一瓶金火丸,实在顽劣不堪!”
在场的道和宫弟子也扬声附和,言语间对林斐然极为不满。
琅嬛门弟子闻言蹙眉,随即嗤笑:“长老是说,一个名不见经传、境界低微的小弟子,无事可做,遂在一夜之间连惹三大宗门,顺利脱身?”
泡棠也冷声讽道:“先是偷了你们灵宝逃山,不跑得远远的,却还冒险倒转回宫,只为盗走流朱阁中平平无奇的金火丸,甚至只盗了一瓶,这便算了,竟又在游仙会再次回转,不惧引火烧身——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竟有此等威风,长老觉得合理吗?可别是找到个背锅人,便什么都往人家脑袋上扣!”
太徽蹙眉:“后生注意言辞!我绝非妄言,此人是我门下弟子,若无其事,我何必冤枉于她,此事定是她所为!是她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太学府的儒生见此争端,忽而开口道:“诸位是对这身份有疑?我等昨日是见过那女子的,若有需要,可画之一观!”
太徽原本还要争执,闻言不由得喜笑颜开,终于有人正名:“快上笔墨!”
“不必,在下不才,笔墨纸砚皆是随身而带。”
他从芥子袋中掏出四宝,铺纸磨砚,太徽在一旁微微攘开自家弟子,好让三个宗门的人看个分明!
到底是太学府的弟子,一笔一画间,神韵十足,只是越看,太徽神情越为收敛。
大抵两刻钟后,一副少女叉腰图跃然纸上,此人神情飞扬,不知张口训着什么,很是神气。
儒生停笔,看向太徽:“这可是那位名叫林斐然的弟子?”
众人看得一清二楚之际,太徽蓦然噤声,他用手点着这幅画,却半晌没蹦出一个字,周围有道和宫弟子看了许久,缓声道:“这不是林斐然。”
与此同时,琅嬛门的弟子也回忆起些许细节:“昨夜,戏耍我等的那个黑影人,应当是男子,猿臂蜂腰,身形极好。”
太徽默然,即便是他,现下也有了些动摇,说到底,他也只是听了弟子一面之词,没有亲眼得见林斐然,若是有人借此害他办砸游仙会……
思及此,他后背掠过一抹寒意,可林斐然之事已说出口,覆水难收,早知便再忍上一忍了,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正在此时,几个弟子冲进门内,神色慌张:“教长,农月长老何在,我们寻不到她!”
太徽心里已经在骂脏,他恨不得自己今日长睡不醒!
“又怎么了!”
“有几位弟子不知得了什么病,今日一早便上吐下泻,至今没有好转,故而想让农月长老前往一探!”
“得病?”太徽脑子越发糊涂。
一旁的琅嬛门弟子面面相觑,忽而问道:“是何症状?”
弟子忙道:“上吐下泻,面泛青黑,灵力紊乱,吐出的血沫全为乌黑!”
琅嬛门众人也安静下来,领头那人转身看向太徽,眼神奇怪,忽而笑道:“太徽长老,昨夜我们与贼人交手,用的便是这般毒,现下,怎么在你门内弟子身上出现了?
莫非,是那个林斐然又突然栽赃到我琅嬛门头上不成?”
事已至此,在场之人谁不明了?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哪能有这番作为,不过是趁其下山,百口莫辩,一并将脏事甩到她身上罢了!
泡棠闻言嗤笑一声,只觉荒谬:“如果道和宫真有这般厉害的弟子,为何青云榜上没她的名字?都说是她,难道她会分身不成?一夜之间扮男又扮女,跑遍山头?”
“如此看来,恐怕长老之前所言也并非真实。道和宫就如此气量狭小不成,人各有志,竟连一个下山弟子都容忍不了!”
咚然一声,太徽后退踢翻了木椅,这一声震响敲在每一个在场的道和宫弟子心头。
正在此时,又有一弟子冲至门内,神情慌乱,顾不得在场众人,急声道:“教长,裴师姐与人比试,当场断了对方左臂!”
太徽顿时目眩,他扬起手,实在不敢托大:“快,快去天元殿,请首座出关!”——
作者有话说:太徽:轻舟已过万重山—乌蒙山连着山外山—这里的山路十八弯—后续又要撞大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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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今夜无眠 真有此等巧合之事?!
听了太徽的话, 弟子急忙向天元殿赶去,其余人却仍旧不依不饶,认定了太徽在包庇。
泡棠看过道和宫弟子, 冷笑道:“昨夜欺辱一事,我必定铭记于心, 你等将一切事宜都推脱至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弟子头上,更是叫人不耻, 今日之事, 我必定一字不落地告知师尊,请她定夺!”
见她带人离开,太徽长叹口气, 又急忙叫人拦下一脸郁色的琅嬛门弟子:“诸位, 我门下弟子所中之毒,还望各位前往一观……”
不待他说完, 琅嬛门弟子立即打断道:“既然昨夜之事与你门下弟子无关,那所中之毒必然不是我们下的, 长老另请高明罢!”
太学府儒生虽然气恼, 却也并未向太徽发难, 只是面色难言道:“君子端方,做了便要承担,岂有栽赃之理,我等本以为道和宫为万宗之首……罢了,长老先忙,我等便不叨扰了。”
人人离去,太徽无力阻拦,更不知从何说起,他抹了抹脸, 眼神麻木道:“先把眼前之事过了,去道场。”
今日无雪,晴空万里。
点金台高立在一片灿阳之间,四周剑影荡荡,其间正有两个少年人对阵斗法,本该是令人激奋之际,此时却阒无人声,落针可闻。
高台之上,剑影之间,两人一站一跪,殷红的血喷出一道长痕,犹有余热,而在血色尽头,正横着一支裹着长袖的断臂。
“如何,认不认输?”裴瑜提着剑在他身侧踱步,话是对他说的,那双眼却不住地在四周梭巡。
她仔细看过每一个人,心下不由得想,会不会在坐某个弟子面皮之下,便是那张她最为讨厌的脸孔。
不,她甚至不必看到真容,只需一眼,只要对上一眼,她就能将人认出!
寂静几息后,有人震声道:“裴瑜,斗法向来点到为止,你竟如此心狠,断我师兄手臂,他以后如何练剑!”
裴瑜转眼过去,忽而笑道:“断了,怎么了?不服气你可以上点金台来,为你师兄讨回公道,若你赢了我,别说一臂,这双手给你都没问题。但你敢上来吗?”
台下弟子不由得噤声。
乾道相约斗法,自有输赢,只要不伤及性命,断腿削耳也是常事,但那是散修及小宗门的斗法之道,僧多粥少时,不得不以命相搏。
对于宗门世家而言,因其底蕴雄厚,便打得更雅一些,彼此之间互有薄面,少有血腥之事。
裴瑜作为青云榜上位列第三的翘楚,其性情如何,不少人也只是有所耳闻,谁知道如此姝色下竟是一颗暴虐之心。
众人虽不忿,但她所作所为亦在规则内,到底是那个弟子技不如人,他们除了嘴上谴责两句,又能做些什么?
裴瑜再度看向那弟子,剑缓缓抬起:“我裴瑜剑下,向来只留认输之人。”
那断臂的弟子面如金纸,唇色全失,痛得汗如雨下,再不敢逞强:“我认输、我认!”
裴瑜扯唇笑开,抬手一挥,将剑上热血尽数洒下,收剑回鞘。
此次来参加游仙会的弟子并不算多,两两对决,昨日便差不多比完,今日斗法,可以说是为决出进剑境的前三人。
但从今早开始,选拔便卡在了裴瑜这里。
她不觉得第二、第三有何资格入剑境,却又无人赞同,所以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卡人。
太徽刚刚赶到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令人仰倒的场面,断臂弟子从他眼前抬过,场下噤声,无人再上点金台,诸位宗门弟子神色各异,或不喜,或皱眉,除了道和宫弟子外,绝无一人是面带善意的。
造孽!
他当初真不该为了立功,对游仙会一事大包大揽,不让其他长老插手,不然今日何至于此!
“裴瑜,休得胡闹!”
他大喝而出,场面顿时喧闹起来。
……
“这便是你待的宗门?功法不错,人差了些。”一道略散的声音从心底传来,点评得颇为中肯。
“确实。”林斐然极为认同地点头。
此时的她正蹲坐在一株乔木之上,望向不远处的点金台,有人搭台唱戏,她自然不想错过。
在她的耳侧,游着条一掌方圆的黑鱼,圆圆滚滚,尾似枯笔墨痕,这是她与如霰结契而得的太极阴阳鱼,可以互通心神,如霰也可借其双目见世。
这几日林斐然的所作所为,他借黑鱼之眼看得一清二楚。这般视角十分神奇,有种看折子戏的感觉,他这几日睡得都不多了。
“好久没见过雪了。”如霰躺在榻上,目视雪景,悠悠感慨。
妖都四季如春,他又许多年未出城门,现下一见,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林斐然顺口问出一直以来的疑问:“尊主,你为何多年不出城?难道妖都之外有敌家在?”
他凉声回道:“因为懒,不爱出门,谁敢与本尊为敌。”
林斐然心下不信,却也未追问,只是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尊主,我觉得你好像那种困在高塔的公主,塔里玉石琳琅,金银满地,但你却无法外出,只能放飞信鸟,慰藉寂寞。”
如霰斜倚美人榻,逗着掌中白鱼,语调微长:“那信鸟带公主看了什么,就只有雪么?”
林斐然反驳道:“谁说的。”
她捏着鱼尾,将它转了个遍:“人界的天,人界的夜色繁星,还有昨夜,你说要看道和宫独有的星雪花,我半夜从床上爬起,提着夯货一同去了崖边,寻了好久才见到,这些难道都不算?”
哪知她说了这话,对面便没了声音,她在心下又唤了几声,如霰这才开口。
“你很听话。”
林斐然顿时气结。
她刚要把黑鱼团塞回眼底,便又听他道:“你向来如此么?旋真把你当朋友,苦恼倾诉几句,于是你珍藏多年的册子就这么给了出去,我与你有结契之缘,你便念着我不能出门,难见世界,半夜爬也要爬起来,满山找星雪花。
有时候涌泉相报,并非好事。”
现在轮到林斐然不说话了。
她分神看着太徽几人焦头烂额的样子,又看到裴瑜四下搜寻的眼神,不由得往树干后藏了藏。
如霰默然片刻,突然道:“这个戏角倒是有些意思,你与她有仇?”
林斐然转眼看去,小黑鱼正在对空吐泡,她本打定主意再不回话,可偏偏她对戏角二字十分敏感,想问又不想问,语气便有些僵硬:“为何叫她戏角?”
如霰听她口吻,弯眼无声笑开,片刻后才回答:“戏中之人,自是戏角。你为主,其余人为配,这出名叫‘小英雄智取三清山’的戏本尊看了几日,演得不错。”
“……小英雄?”林斐然三个字拐了八个调。
如霰意味深长道:“是啊。差点忘了,有些人记性不好,不记得当初非要让人喊这三个字的时候了。”
一阵羞耻倒灌心头,林斐然再顾不上方才那点情绪,抬手捏住黑鱼,难以置信道:“我怎么不记得我小时候有这么厚颜无耻?”
“忘了是好事。”被握住的黑鱼拼命挣扎,却并不影响她听到如霰的心声,“依你现在性子,怕你想起来了会找地缝钻。”
林斐然面色几变,最后破罐破摔转回头去,反正也不记得了,随他说罢!
黑鱼甩甩尾摆正身子,如霰借着它的眼看去,只见少女耳廓微红,一大只蹲身在树枝上,下意识揪着榕叶,一副受之有愧又不敢细想的模样。
“小英雄,场上又打起来了,不去住持正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哪。”
这完全是她小时候会说的话。
林斐然认命闭眼,向来平静的神情荡起一阵羞愤,如果和他的过往是这样,她宁愿永远失忆!
就在林斐然遭受羞耻心拷问之际,点金台一事已然尘埃落地。
不出所料,张春和并未出关,只是给了弟子一道符令,让人去请农月长老前来为人医治疗伤,若断臂确然无法再回移,道和宫会负起全责,至于裴瑜,此次游仙会后,禁闭一月思过。
此话一出,嘘声连起,但受伤之人是北原寥氏的弟子,寥氏与道和宫相比,无异于蚂蚁与象,若要征讨,便是蚍蜉撼树,除非有大宗门愿意为其出头。
可裴瑜一未违规,二没伤及性命,其余人即便想责难也师出无名。
林斐然早便预料到这番结果,在看到太极仙宗弟子上台讨回公道时,她便纵身离开。
“不看戏了?”如霰问道。
林斐然却道:“不看了,她这般大闹,就是想引我出手,我不会上当。”
一人一鱼掠过山林,倏而她又停下脚步,向侧方望去,松林之间,正有一道身影在不停练剑,那人正是秋瞳。
第二次了,林斐然想,这是她回山以来第二次见到秋瞳。
毫无疑问,《卿卿知我意》是一本以秋瞳为主的甜宠文,甜宠文的女主不会遭受太大的身心磨难,即便有,也只是小打小闹。
在秋瞳过往顺风顺水的人生中,她遇到的第一个虐身磨难便是裴瑜。
在游仙会上,秋瞳抽中裴瑜为对手,彼时的她刚从妖界溜出来没多久,正是天不怕地不怕之际,对战裴瑜也毫不怯懦。
只是她平日里疏于修炼,比试时不仅大败裴瑜,还被其震断七根身骨,危急之际,是卫常在破开剑影将她救下,二人又于后续疗伤之际日日相处,感情升温。
但那大抵是秋瞳一生的阴影。
林斐然见她练剑,又想到卫常在闭关一事,心头仍不由掠过一抹疑惑。
她原以为朝圣大典一事虽有变化,却并不重要,因为此事在原书中只是一个小副本,是为了给卫常在与秋瞳凑一对情剑而设,即便砍去也无甚影响。
但游仙会与裴瑜之战却并不简单,这是二人感情升温的开端,可如今卫常在无故闭关,秋瞳独自练剑,剧情大变,后续又会如何?
想不通后续发展,更不明白卫常在闭关的理由,但此时林斐然心中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剧情已变,那是不是意味着那柄第一剑可以试着撬一撬?
心神微荡之际,林斐然再度看去,只见秋瞳气喘吁吁地挥着剑,面上是难掩的愁苦。
“她不适合练剑,转修术法一道更好,而且,她是妖族。”如霰一眼便看出,意味深长道,“道和宫什么时候也能容留我妖族做弟子了?”
林斐然忽然间灵光一闪,立即问道:“尊主,妖族与人族除了法相之别外,其实并无差异,你又是如何一眼看出她的身份?”
如霰解释道:“妖族秘技之所以为秘技,便是血脉不同,故而他族无法修习。妖族之间都有分别,更何况与人族。境界高深之人,一眼便可看出分别。”
林斐然又道:“半步神游之人,可算境界高深一列?”
如霰凉声道:“本尊就是神游境,你对神游境有意见?”
“没有。”林斐然嘴上平静,却心下一震。
如此说来,张春和若是见过秋瞳,定然能分辨出她妖族身份,可为何至今毫无流言,毫无音讯?
是不在意,无所谓,还是什么其他缘由?
她再度看向秋瞳,不知为何,竟觉得秋瞳也十分古怪,她当初为何会告知自己取剑骨一事?
当初林斐然因取骨一事心神震荡,不慎入魇,故而无暇细想,后来仓皇逃到妖界,又不得不专注于自身灵脉剑骨修行一事,更是无心其他。
来去之间,竟忽略了诸多细节,此时回到三清山,才骤然思及不对。
张春和心思古怪,想法难猜,秋瞳却不一样,她是个正常人,她告知自己取骨一事,要自己离开三清山,别无他因,不过是她早就知晓此事。
可她从何处知晓?
在此思量之际,秋瞳忽然停下了练剑的身影,她举目四望,偷偷地走到一处防风石后,擦了擦汗,从怀中拿出了什么东西,并指在上划动。
林斐然昂首一看,顿时瞳孔骤缩,她手中拿着的是一块一掌宽的羊脂白玉,玉上接连划过几道绯色线条。
这块白玉,分明与她当初在明月陪嫁中发现的回声玉令一模一样,她竟然也有一块!
林斐然忽然想到那个在玉令中声声叫她殿下的人。
世上难道真有此等巧合之事?!——
作者有话说:回声玉令详见30章,本文每一段看似无用的剧情,都会有一段无用的call back(不是)
现在的如霰:小~英~雄~
林斐然:(悲愤,不敢回忆)
以后的如霰:我的英雄……
林斐然:你亲得也太夸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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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今夜无眠 “这是哪路神仙在搞事?”……
今日无雪, 晴空万里。
秋瞳在满地纸鹤中坐了一夜,神色疲倦,她的信纸仍旧没有送入宁荷居, 不论送出多少,最后都只会回到房中。
上一世的断骨之痛, 至今记忆犹新。
她可以选择逃跑,选择避而不出, 因为许多抽中裴瑜的弟子都是这样做的。
众人常年生活在道和宫, 早已知晓裴瑜是个什么性子,此次不战,或许会错失进入剑境寻找铁券丹书的契机, 但至少可保性命无虞。
在这个以天资为贵, 弱肉强食的乾道,众弟子崇敬裴瑜、仰望裴瑜, 却又都恐惧裴瑜。
与她作对,最后只会被众人孤立, 这早有先例, 但他们不是林斐然, 没有那般独行不惧的决心,更没有那般与裴瑜拼剑还能连胜三招的剑技。
只要是聪明些的弟子,都会在此次游仙会避其锋芒。
秋瞳自然也是这般想的,只是心下犹有不甘罢了,但那又如何,她如今确然比不上裴瑜,若要强斗,便得再尝一次断骨之痛。
她不愿。
于是夜间苦闷之余,她便燃了香与母亲深聊, 聊及突然闭关、对她忽冷忽热的卫常在,聊及此次剑境大开以及铁券丹书一事。
谁知这话被父王听闻,他沉默许久,才道:“秋瞳,若此事为真,你需得入战。”
“为何?”秋瞳心下不解,但更多的是委屈,“父王,你根本不知晓是裴瑜多残忍的一个人族,我低她一个大境界,又是眼中钉,定会被她打断七根身骨!”
她以为青平王会问断骨一事,可他没有,他只是笑道:“秋瞳,你是我的孩子,是狐族最为勇猛的小公主,何必未战先言败?”
青烟袅袅,秋瞳起初只能从烟幕中看到母亲的神色,直到脚步声由远及近,父王腰间挂着的螭王佩出现在母亲身侧时,她看到母亲垂目敛容,忽而噤声。
秋瞳并未多思,她此时满脑子都是裴瑜的事,便如以往卖乖。
“父王,我不想去……”
“秋瞳,你必须去。”青平王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叫人难以反驳,“你尚且年青,不知剑境易入,寻觅铁券丹书的机会却十分难得,若要觅卷,必然是乾道师祖早先定好的契机,饶是我也就听闻这一次。”
秋瞳看向母亲,撒娇道:“母亲,我不愿去,你快说说父王……”
她声音微顿,只见母亲依旧低垂着眉目,片刻后才向她扬起个笑,她说:“秋瞳,听你的父王的罢。”
秋瞳忽然沉默了。
青平王缓缓倾身,于是烟幕中终于出现他的面容,那是一张成熟而俊美的脸,和秋瞳有六分像,只是在岁月的打磨中被剐蹭出些许细纹。
他语气慈爱,眼神温和:“我们是妖族,大抵是碰不上铁券丹书这般机缘的,但在丹书之下,放有一本仙真人经,它很重要,秋瞳,你能拿回来的,对吗?”
秋瞳前世从未提过此事,便未听过这本道经,更不知晓父王会想要。
她抬眼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睫羽轻颤,沉默良久才闷声道:“有多重要?比我的安危还重要吗?”
青平王只道:“秋瞳,此事关系狐族,非同小可,现下不便解释,以后若有机会,父王会原原本本告诉你。”
他不再开口,气氛也变得沉闷起来,秋瞳又道:“我根本就打不过她,即便侥幸打过,我也未必能寻到那本仙真人经,只为了如此虚无缥缈的事,便是断去我的七根身骨也无谓吗?”
青平王不解:“还没比试,你如何知道自己要输?父王会帮你的。”
秋瞳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攥,好似又回到与裴瑜斗法那日,她微微闭目:“父王,裴瑜高我一个大境界,无论如何,此行与我而言必是一场恶战,即便如此,我也非去不可吗?”
闻言,她的母亲闭上了眼。
青平王挺直身子,烟幕中又只余那块螭王佩。
“斗法受伤是常事,秋瞳,你是我青平王的女儿,自小顺遂,从来无忧,但人总要长大,世上也无白来之事,作为狐族领主之女,你有应当担起的责任。”
她的恐惧与怯懦,第一次被青平王堵在了喉口。
他曾经说过,秋瞳是狐族最伶俐可爱的公主,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不必在乎他人,那她不想做的事呢?
秋瞳好像未曾问过。
“好。”思及狐族,她还是应了下来。
青平王点头:“我曾给过你一枚特别的传音玉牌,你应当记得,比试前按照法令汇入灵力,启动其间秘阵,我会助你取胜。
秋瞳,万事总要一事,可不要不战而退。”
言罢,青平王转身离去,为她准备所谓助力。
静坐许久,秋瞳才开口:“母亲,仙真人经到底有何重要之处?”
“我不知道。秋瞳,你父王这几年十分神秘,族内许多事务我也并不清楚。”九灵抬眼看向自己的女儿,神色郑重。
秋瞳,等你回到妖界,娘有一件事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秋瞳愈加不解,可母亲却没有多言的意思,只是叮嘱她早些休息,随即灭了香丸。
烟幕散去,秋瞳怔忡望着月色,心下茫然一片,这件事实在有些恰巧,又实在太过突然。
直至天明,她独自到小松林间练剑,心中越练越乱,父亲那句“担起责任”始终沉甸甸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前世的狐族之乱,她虽知道谁是罪魁祸首,却苦于没有证据,无法指认而搁置,若是其间解决的关窍正是那本经书呢?若有那本经书助力,父王是不是就能平下动乱?
面上愁苦,心下也并不痛快,她纠结许久,还是收了剑,躲到防风石旁,偷偷拿出那块玉牌,凭借记忆结印启动秘阵。
这块玉牌十分奇特,内里似乎也存有一道灵力,两相冲抵之下,玉面划过道道红线,交汇之间勾出几个毫不相干的文字,随即阵法大显,竟有一个锦盒从中现出。
秋瞳惊得合不拢嘴,她从没见过如此精妙的法阵,既能传信,又能传物,也不知是哪位大能所作。
她收好玉牌,打开锦盒,其间放有一枚丹药,这便是她所熟悉的了。
秋瞳起身,忍不住提起裙摆踹了防风石几脚,神色不无委屈,直至疼得眼含热泪才罢脚,她埋头擦了擦眼,将药丸一口吞入,这才提剑往点金台去。
林斐然在暗处看完全程,心头疑窦丛生,但看到秋瞳神色那刻,她无声默然,不由得想到了当初在小松林的自己,想到秋瞳那夜抱着纸鹤坐在宁荷居门前的模样。
她静立许久,这才回身向流朱阁而去。
*
点金台处,太徽忙得焦头烂额,他自然看得出众人不满张春和的处置,可他又能如何?
先不说裴瑜那已故的师父是张春和的师姐,两人多少沾亲带故,就说裴瑜本身,灵脉灵骨俱佳,这份天资放到哪个宗门都是掌中之宝,对其有所庇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只能先祭出金门旗安抚众人,再将裴瑜硬生生从点金台上拽下,让其余人先行比试。
“诸位,开启剑境的金门旗在此,我道和宫承诺,只要决出前三人,我等立即动金旗,开剑门,绝不食言推诿,以此旗为证!”
经过昨日比试,连胜三场的不过十余人,今日被裴瑜打退三个,伤了一个,剩下的便只有六人,六中选三,只要两两相较便好。
裴瑜一脸沉郁地坐在原位,对太徽也是爱答不理,直到秋瞳走入点金台,她才忽然笑了一声。
“当真敢来。”
秋瞳却不理她这番神情,只是恹恹开口:“太徽教长,我与裴师姐还有第三场未战,可否让我二人继续?”
此话一出,登时引来诸多视线。
少女身形窈窕,姿容明媚,只是神情不大爽利,如同雪中一枝蔫了大半的迎春,无甚生机。
许多抽中裴瑜的弟子因无声放弃,比试不足三场,便都无缘此次剑境一行,但若有想不开的,准备今日来挑战裴瑜,凑满三场胜绩,也并不无可,仍在规则之内。
但没有人会这么傻,第一日不比,偏在裴瑜心情极差的第二日迎战。
太徽吸气,久久沉寂的良心忽然动了一瞬:“自是可以,但你才入门不久,不如再行磨炼,等下次……”
话未说完,裴瑜便呛声道:“师伯此话何意,秋瞳师妹天资亦是过人,否则如何能与卫师兄同进同出,下山伏妖?既然师妹有此想法,我这个做师姐的定当奉陪!”
两人若要上点金台,需得等其余几人比试结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台上两人比得极慢,似是要给秋瞳再次忖度的机会,但她始终只坐在原位,没有抬头。
几人无奈,知她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勉强。
秋瞳怔然望着脚下的影子,它渐渐由左至右,突然间,她抬起眼,从芥子袋中拿出一张金纸,折作小鹤,顺势放出。
这不是给卫常在的,它只是一只漫无目的的纸鹤,里面装满了她此时掩下的无助与不安。
她不知道卫常在为何突然闭关,她不知道为何向来疼爱她的父母连一句安慰都没有。
她只知道,断骨真的很痛。
此时此刻,她突然想到前世的林斐然,那时她坐在轮椅上,身上扎满接续灵脉的银针,眼中除了麻木便是滔天的恨意。
她直直地盯着卫常在,厉声问他是不是用了她的灵骨,但在见到卫常在茫然的神色时,她更加惊怒。
那是卫常在第一次听闻剔除剑骨一事。
林斐然颤抖着将一切吐露,几近崩出的双目鼓胀而起,紧紧盯着他们,却只看到两张饱含同情、愧疚与怜悯的面容。
不知明白什么,她仰天大笑许久,声音却越发寂然,最后,她哑声大喊:“若有来世,若有来世,我宁愿做一棵无知觉的树,也不要再做林斐然!”
彼时彼刻,秋瞳第一次觉得不必恶有恶报,她想,她被裴瑜打断几根骨头都痛得不可忍受,林斐然却被挖了剑骨,那又是怎样的疼。
此时此刻,她又在想,原来无助是这般感觉。
“秋瞳师妹,请罢?”裴瑜毫不掩饰眼中锐光,说完这话后便立即纵步跃上点金台,悠悠回身看她。
夕阳西下,秋瞳深吸口气,缓步走上点金台,她抿唇提剑,睫羽轻颤,道:“师姐,请。”
裴瑜扬唇一笑,没给她半点反应的时间,提剑便劈将上来,秋瞳堪堪挡下。
两人对剑之时,裴瑜突然开口:“听闻,林斐然是你逼走的?”
秋瞳没有回答,裴瑜却兀自笑了一声:“怎么逼走的,教一教我,下次再见她,我必刺之!”
秋瞳依旧抿唇,反戈相击间,竟误打误撞破开裴瑜的剑势,将其逼退数步。
她吃的那粒丹药叫做雨竹,是一个十分富有诗意的名字,食之可短暂提升灵力,如雨中青竹一般,节节攀升,她的筋骨也会如铜皮铁骨般坚硬,轻易不会受伤,但药效过后的代价也极为惨烈。
看来父王是真的有心助她,这般宝贝都拿了出来,秋瞳心下苦笑。
剑光闪烁,兵戈之音听得人牙酸,在场之人均从开始的怜惜转到此时的惊讶,就连裴瑜也暗自心惊。
秋瞳短时间内灵力提高许多不说,她方才分明划到她臂间,却没有一丝伤痕,她眼色暗下来,几乎是立即断定秋瞳有鬼。
但那又如何,只要够强,再多的鬼也足以斩灭剑下!
她的剑越发迅猛,步法飘摇难寻,剑也一次比一次重,秋瞳尽管吃力,却也都咬牙扛了下来。
暮色渐沉,天际渐渐铺过一层烟紫,几点繁星依稀可见,一轮上弦月浅淡缀在暗淡的蓝天之上,日暮交替之时,日月混乱之际。
她们还在斗剑,秋瞳身上已出现数到伤痕,她已经有些晕眩,却依旧凭着一口气强撑。
那是一口憋闷许久的郁气。
卫常在曾与她相依在屋顶,他说,只要她开口,他就一定会到,可她前夜敲了一晚的门,没有半点回声。
父王曾告诉她,狐族已经十分安定,他并无其他志向,只愿儿女无忧,只愿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再无牵绊与约束。
昨夜,他让她一定要拿到经书,连一句温厚的叮嘱都无。
比试时间过久,裴瑜脸上笑容消失,渐渐没了耐心。
她阔步后退,长剑直插脚边,她双臂画圆行诀,大开大合之间,袍角无风自起,腕上几对紫金钏震响不停,下一瞬,它们便脱腕而出,暴涨数倍,凌厉环在裴瑜四周。
秋瞳有种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下的心安之感,她的骨头,便是被这几对手钏击断的。
她此时看着这熟悉的紫金钏,忽然别眼看向点金台外,她在寻找卫常在的身影,她想,他还会像前世那样直冲上点金台,将她救下吗?
可惜四下并无那抹熟悉的身影,这一世,是她太过着急,所以他还没有喜欢上她吗?
她又想,如果父王在这里,知晓她所说的断骨一事是真,会不会后悔今**她上点金台,如果他在这里,他会眼睁睁看着她受伤吗?
有没有人帮帮她,断骨真的很痛。
紫金钏闪着暗光,骤然击出,裴瑜随之提剑上前,秋瞳仿佛已经预料到那样的结局,颓然放下了剑,等待命运降临。
突然间,轰然一声响震彻山野,在这紫色的暮夜下惊起一片飞鸟。
太徽猛然起身向后看去,恰见那高立山顶的流朱阁塌下一角,又有灿烈的白光绽开在每一处飞檐瓦甍,如同焰火般震碎雕梁,炸破廊柱。
而在那尚且完好的瓦檐之上,正立着一道黑影,爆开的风卷起那人的袍角与长发,她却不动如山。
忽然间,那人抬起手,山间骤然荡起一声鸣嘀,众人心下一惊时,只听砰然一声,金色焰火在烟紫夜幕中绽开,一发接连一发。
“这是哪路神仙在搞事?”穆千嘴上嘀咕,不由得看向林正清,却见他正盯着那道黑影,目不转睛,不知在思索什么。
秋瞳也怔然看向那处,眸中映着烟火,忽明忽暗。
烟火如画,所有人都不由得在这一刻噤声,忽然间,那人足下雷电渐生,纵身直冲点金台而来,如同夜幕将临时落下的惊雷,极为夺目。
“不同荀飞飞他们一起离开,是要阻下这场比试吗,小英雄?”如霰开口打趣。
林斐然闻言一笑,只以问代答:“烟花好看吗?”
如霰忽然沉默。
而点金台之上的裴瑜见到那抹身影,不由得大笑出声,双手结印一合,七枚紫金环灵光大盛,更为猛烈地朝秋瞳袭去。
“林斐然,果真是你!”太徽的大喝声惊醒众人。
林斐然?
这个名字早于今日便传遍各大宗门世家,成了远近闻名的背锅王。
众人立即昂首看去,只见那人穿着一身玄衣,手持一柄青色长剑,面戴一副青獠面具,有人认出,这正是裴瑜先前扔开的那一副。
她如一道奔雷般躲过道和宫弟子,足下生电,疾驰至点金台,翻身而上,锵然一声,她手中长剑登时拦下了两枚紫金环。
秋瞳愣愣地看了过去,那本该击到她身骨之上的紫金环,尽数被林斐然挡下。
她劈开两枚紫金环后,一挑一退,又荡开两枚,随后长剑既出,将余下三枚尽串于剑,随即长臂一绕,三枚紫金环在剑身转过一圈,全都还给了裴瑜。
裴瑜旋身躲过,提剑而上,再未用环,竟只同对方比剑。
霎时间,场上剑光比先前快了数倍,众人此刻才见到道和宫闻名的快剑,如落英纷纷,又如秋风涤荡,兵戈之音竟无停顿,连成一串,迅捷而猛烈,听得人眼花缭乱。
“为什么要出手?”如霰再度开口。
为什么?
林斐然回身落至秋瞳身前,青獠面后的眼依旧温润平静,她向秋瞳伸出一拳,随后旋开为掌,一张皱巴巴的纸从中落下,无火自燃。
余光之下,还能看到其上留存的一个“救”字,随后,这个歪扭的字也被火焰吞没。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只是在想,今日若有侠客在此,收到这张信笺时,他便应当出剑了。所以,我也出剑了,仅此而已。”
余烬渐冷,吹过秋瞳的手,她望着这个全然不同的人,竟无法将她与前世那个仓皇悲戚的面容重合。
“回去罢,有些事若不愿做,便不做。”
秋瞳被林斐然提到点金台下,仍旧怔然。
“你可真会做英雄!”裴瑜提剑袭来,比拼间,面色渐沉。
慢了一些,又慢了一些!
她总是要比林斐然慢上半式,斗剑间隙,她唤出紫金环袭来,与此同时,林斐然身侧也升腾出如方才所见一般的白光,轰然炸裂,震飞紫金环。
两剑相抵,裴瑜冷笑着从牙缝间挤出五个字,声音极低:“你竟进境了!”
林斐然没有回答,她不再等待,执起更为迅猛的一剑劈向裴瑜,霎时间,四周仿若有风吹过,又蒸腾起灼热一片,裴瑜恍惚间见到了一片燎原烈火,虽只有一息失神,却也足够林斐然将她打下点金台。
她竟修出了剑意之势!
裴瑜难以置信看去。
林斐然不知裴瑜心神如何震荡,只趁她掉落之际,退身向点金台更高处纵身跃去。
有人惊呼:“她是要夺金门旗,闯剑境!”
太徽立即扬起手中拂尘直击而去,却被一个横亘而入的紫金葫芦阻拦,他怒目看去,对上的却是穆春娥那张写满歉意的面容。
“我也要阻她,怎么偏偏凑巧撞上太徽长老,真是误会!”
道和宫弟子提剑欲追,却又于半途被其他宗门弟子拦住,几人无不阴阳道:“如今裴瑜落下点金台,便是输了,按照规矩,赢家自可取旗入剑境,你们道和宫又要耍赖不成?”
“你!”道和宫弟子还未开口,便有一人越过众人迅速赶至,正是裴瑜。
她自然不可能让林斐然独自入剑境,她抬手结印,身侧紫金环暴涨,旋转着朝林斐然背影冲去,她正要避开,却忽然斜入一柄寒凉长剑,直直化去了紫金环威势。
两人同时侧目看去,不远处的看台之上,正立着一道孤寂身影,长发散批,穿着一身宽袍,一对无波黑瞳正紧紧盯着林斐然。
但他并未上前,只是召回长剑,动身拦下了裴瑜。
裴瑜气结,上下扫过他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回去闭你的关,缘何来拦我!”
卫常在视线从她身上掠过,没有言语,只看向暮夜中的那抹身影。
她足下生电,奔驰极快,几乎是抢到金门旗的瞬间便跃空而起,雷电昭昭间,金门旗上阵法大开,一道似是从天垂下的隐门猝然开启。
那是剑境之门。
她执旗而落,震声道:“大门已开,诸位还不趁机入内!”
众人先是一怔,旋即便有人反应过来,他们也不顾太徽面色如何,得了自家师长应允后便立即追随而上,一时间形势倒转,混乱一片。
纵使道和宫后续发难,但此时人多势众,又能怪谁,即便追责,那也全然是赚了!
林斐然说完那话后便再未回头,只纵身跃入其间。
如她所言,此次到道和宫来,她什么都想做!——
作者有话说:道和宫一行,一石三鸟,哪三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