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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燎原火(二) 一寸山头太小,万世和大……


    道和宫每年都会举办一场斋醮, 除了惯常的祭祀、请圣外,还会在朝拜后进行弟子切磋,再以当年的切磋结果将普通弟子分作甲乙丙丁四等。


    道和宫是四大宗门之首, 却更侧重剑技,自三年前起, 林斐然就一直是甲等,只是境界不高, 便只被评作甲级弟子中的末尾。


    于乾道各宗门而言, 山上与山下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谓之出世,一个谓之入世, 若有弟子要下山行走世间, 便是决心入世,入世者, 不可再回。


    弟子下山前,会与师长对坐论道, 辩明道心, 再由师门赠出一枚雷击木制成的五岳真形符, 随后下山,自此断绝与宗门的缘法。


    多少年来,从未有弟子能同张春和对坐论道,赠符下山。


    “跪批?常在倒也提过,你内里也是个张狂又不服输的孩子,不过少年人,大多如此,总有满腔洒不完的热血。”


    张春和淡笑看她:“孩子,你方才所言之为贼成圣, 倒有几分神魂在,如要下山,何必以武论道,你知道我是何境界吗?”


    林斐然视线不移:“大名鼎鼎的悯春尊者,早年入神游,差半步入无我境。只可惜这半步,却是几十年也没跨过。”


    张春和并未恼怒,反而带着笑意感叹:“是啊,这不就是我所言的分别么?毫厘与千里。我等资质如此,此生无法再进。我愿助有志者一步登天,可惜驽钝得连脚下石也做不得,而你能助却不愿,世事真是蜜糖砒霜,各有所苦,可叹,可叹——你打不过我,我们可以再辩分别之道。”


    “你只是一个灵偶。”


    林斐然后撤半步,气剑横于身前:“况且,借我灵骨圆你志向?张首座,蝼蚁尚且求生,不动等死,才叫愚蠢。”


    张春和微叹摇头,露出脖颈拼接而出的木偶节:“融了我心头血的偶人,却也不是你能斗败的。那日你有法器护身,才能遁走,又何必逞强?这面镜子并非禁锢,只是不想你入魇而已。”


    林斐然:“不必多言。”


    铮然一声后,她举剑而行,气剑之上渐渐亮起星火,燃过她的双眸,在这漆黑的镜中世界划出一抹逼人亮光。


    张春和并未移动,手间拂尘微闪,化作一把朴然长剑,他未将林斐然放在心上,但他想亲自试试剑骨威势,不然,以后如何指导常在。


    道和宫是天下万千剑道之首,可却也不是人人都修剑,比如张春和,他惯用的便是一把半人高的苍阴弓,而非灵剑。


    两相交戈,长剑铮然,兵戈之音甚至传到镜外,听得人牙酸耳鸣。


    眼前虽是偶人,动作却没有半点凝滞,袖袍起落间,能看到其手臂上灵力流转的符文。


    她凝神细看,那些符文竟由道道雷击而成,黢黑而有神,颇具威势。


    旋身间,几道风刃割裂而来,林斐然闪身避开,它们直直向后方袭去,那片密布的眼见状立即闭上,却仍被割破半边,镜中骤然响起一阵小儿啼哭。


    一只哭嚎,其余眼睛也随着眨动起来,黏腻声不绝于耳,它们向那处看去,懵懂又诡异。


    林斐然被这景象晃神一瞬,待张春和手中剑斜劈而来时才堪堪回神。


    她立即反持气剑,顺手一打,剑身飞快绕着张春和手中长剑柔转一圈,借着他的剑势反劈而去,不出意料被他横挡化去剑势,抓住这瞬间,林斐然旋身将手中气剑悍然劈下——


    若是两把灵剑,张春和手中这剑必然断截,可她用的是气剑。


    剑身灵力缭绕,十分锋利,可对上真正的灵剑依旧逊色,气剑已散,他手中那把灵剑安然无事。


    张春和也未犹豫,灵剑向她直刺而去,寒芒将落至她前胸时,灵剑陡然转了一半,沉铁精制的剑柄带着灵力重重至胸口,林斐然周身凝滞一瞬,下一刻便喷出半口血沫,后退数步才稳住。


    “吃了奇药又有何用,你的脉太弱了,受不住这涌入的灵气,便都只能淤堵在关口处,只要一击,便会决堤而出,反伤自身。”


    张春和随手收剑,笑道:“况且,断剑这招对常在有用,对我却不行。常在虽是我的亲传弟子,可他的剑术却不是我教的,怎么,他没和你说过吗?”


    林斐然擦去嘴角血色,声音微哑:“他没对我说的事实在太多,不必这么疑惑。”


    “是吗。我以为除了剑骨之外,你们无话不谈。”张春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很多事,他也时常瞒着我。”


    林斐然暗中调息,并未言语。


    张春和道:“剑不必试了,这几招已然足够。现在,其实我有更好奇的事。”


    语罢,他点点头。


    周围立时响起一阵天真而悲痛的啼哭声,她讶然抬眼四望,方才那些被割伤的眼睛竟是在憋泪,得到张春和准许后,便再忍不住,放声嚎啼起来。


    声声入耳,震彻心神,它们分明不会说话,啼哭声中却仿佛在扭曲地呐喊着“好痛”。


    林斐然心神一松,气剑散去,整个人无支撑地后退两步,眼中绯红更甚,双手微微颤抖,那一声声的小儿啼哭和叫痛的呐喊钻入脑中,她仿佛也感同身受般体会到了那痛楚。


    张春和收回手中剑。


    “事有阴阳,这镜中世界既能清神,自然会有反的一面。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抵抗入魇,又是如何清醒过来的。”


    他未言明缘由,也再未解释,只静静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


    林斐然心中火焰与这阴冷的嚎鸣相撞,痛苦不堪,她咬着牙,纵然手臂颤抖得厉害,手中却仍旧再度凝起一柄气剑。


    她不认输,她偏要以武论道,以武相衡!


    林斐然还是挣脱着站起了身,手下再出一剑,张春和侧身避开,四周嚎啕更甚,声声重叠。


    气剑尽散,她双手紧紧抓着前襟,面色绯红,瞳仁震颤,不由得半跪在地,额角冷汗涔涔,唇不自觉张开嗬嗬呼吸,急促而又断续,如溺水之人一般,空气只出不进。


    她眼前闪过一双双眼,嫉妒的,愤恨的,黏稠的,又仿佛有无数双手从黑暗中伸出,一只只抓握在她身上,要她拖入沉沦。


    她恍惚间伸出一只手。


    蓦然间,一缕冷香幽幽而来,锋而艳,只是闻着,便教人有了片刻的清明。


    那冷香驻足身侧,俯下身,一手放到她伸出的手背之上,一手隔着柔软的锦缎掩上她的双唇,强行断开她的呼吸,掌间温度透过绸缎按压传来,微冷,而那更为光滑的发丝垂至她脸侧,更是冰凉。


    他开口,声线也带着几分凉意:“凝神,稳住气息,璇玑、膻中、神阙三处凝聚灵力,再以之冲破地仓、云门、曲泽、章门四穴——会痛,但你得忍住,若敢咬我的手,今日便死这儿。”


    林斐然死死抓住衣襟,按他所说引导灵力,顿时觉得周身更痛,浑身似被烈火烹油,眼前除了那些诡异的眼,更强势地闯入了一片金白之色。


    她半跪在地,双手颤抖,灼热的呼吸却将视线泅出一片水意,一双乌眸更如水洗。


    “疼也忍着。”


    林斐然微微摇头,她抬手握住他腕上的金环,手下用力,似要将他拉开,却不小心将他缚住的衣袖从金环中扯了出来,霎时间冷香袭人,袍袖如白鹤振翅般展开,铺了满目。


    溺死之感过去,四处法门被冲开,体内暴乱的灵气顿时倾泻而出,渐渐平息下来。


    见她呼吸平稳,如霰便立即撤开手。


    “你该庆幸脑子没完全坏,抓了金环与袖袍,而不是本尊的手。”


    “抱歉,一时情急才动了手。”林斐然低着头喘|息,声音哑然,“方才原本是想告诉你,不用帮我按着,我能忍,不论多疼,我都能忍。”


    如霰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并未开口,只是直起身,又拿出一块锦绸仔细擦着手。


    他垂眸看她,未将她扶起,只扫了远处静立的偶人一眼,道:“原来你是道和宫弟子。”


    “已经不是了。”


    林斐然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再抬头时,眼中已然黑白分明,澄澈宁静,竟然再无入魇的癫狂之状。


    如霰望着她的模样,眉头略挑,心下惊讶,面上却不显,而张春和却是掩饰不住,不禁操控那偶人往前走了半步,看清后拊掌大笑起来,又惊又喜。


    “孩子,你要感谢自己,我今日所得,已然可以放你一命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破了魇不说,连你的剑骨,都停了逸散。”


    张春和似是没看到如霰一般,只顾着林斐然,继续问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林斐然扫视四周那微微发光的眼睛,轻声道:“只是想到当年在山上上早课时,师长曾告诉我们何为坐忘境,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庸人自扰了。”


    坐忘坐忘,坐道而相忘,不知春秋寒暑,不知天高地阔,如蝼蚁蜉蝣,朝生暮死,不记来路,不见归途。


    林斐然视线又落下,落到对面之人身上:“你说你要见道和,可天下大道三千,如何相和?何必相和?


    “天道无形无神,大道无止无灭,我等寻道之人,如暗室绘图,时时迷障起,不知笔上无墨,不知五彩不沾,唯有抬手挥就,笔不断,路不止!”


    张春和唇边的笑未曾隐淡:“不必多言,如你所说,我也有自己的道。若是说给常在,这番话我可替你转述给他。”


    “不,这番话,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林斐然抬起手,正要再凝气剑,身后却一道风声起,她抬手接过,正是一柄碧色长剑,紫电青光萦绕,威势十足。


    她转眼看去,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垒出一株未开的镜树,如霰坐倚其上,绣金白袍垂下,正垂眸不咸不淡地看着她和张春和。


    “本尊于你们而言是外族人,绝不偏倚谁,现下双方都有剑,十分公平。你们打,本尊此时正有闲情,可屈尊做个见证。”


    林斐然转回头,握紧手中剑,指向那些紧紧盯着她的所有“眼睛”。


    这偶人之所以能如此流畅用剑,不仅仅是靠他身上那些符文,更多的是靠这法阵提供灵力。


    她不再管张春和,只微微俯身后撤一步,起剑式一出,剑尖顿时电光四起,她如脱兔般跃起,一剑劈向身侧一只眼。


    剑气携着雷电气势汹涌而去,纵使张春和的偶人再快,却也赶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剑气狠狠嵌入那震颤的眼瞳,激出一声尖锐的哭鸣。


    林斐然并未停歇,她借势回身和偶人交手,在他臂上符文流转的片刻,如方才一般,剑身绕臂而去,威势十足,再一旋身下斩,那雷击木制成的手臂齐根而断,当啷落地。


    她抬眼:“谁说这招对你没用?在哪招吃亏,我就非要用哪招找补回来,卫常在打小报告时也没告诉你吗?”


    张春和并不生气,只俯身用完好的左手捡起地上的剑,叹道:“并未。”


    他忽而抬眼,终于正视她:“为何下山?”


    “我上山,从来便是为了下山。是我自陷泥沼,天地广阔,却只见到山门几丈。我想做的,从来是学成之后游历世间,见广阔天地,只是如此简单,却坎坷至此。


    十年风雪,十年不舍,辗转难放,过往难结,但心中周旋已久,仍宁做我!”


    言罢,她的身侧竟有灵风乍起,一道道拂开她的额发与袍角,拂过她坚毅的眉眼。


    道道灵光尽入眉心,那枚剑骨芳珠径直轻浮于空,淡淡柔和的光晕落于她身,好似要同她最后一次并肩作战,一切都静了下来,可一切又都如此鲜活,她感受到一阵久违的饱盈之感。


    道心有损,极难逆转,史上确实有一朝开悟,得以扭转之先例,可也寥寥无几,今日,林斐然竟有此状!


    她闭上眼,听着四周“眼睛”眨动的翕合声,忽而想到今日被金雷劈过后记起的那句话。


    ——天宽地阔,悠悠无垠,一寸山头太小,万世和大道都在山下。


    她睁开眼,剑意大开,眼前已不再是镜中世界,而是无际旷野,徜徉的清风四起,却有燎原烈火丛生,不灭的野草从其间蓬勃生发,助她力登青云!


    “我有酒一壶,倾洒满九州。一润万山泽,再润日月足。俯仰看天地,哪管长生途。千杯尽在手,只行逍遥路!”


    张春和这才启唇:“李长风的‘浮生一剑’?”


    林斐然踏风而去,身形轻若鸿羽,飘若浮云,手中剑落下时却如泰山坠,烈火烹,一剑划过,将张春和手中长剑彻底斩断。


    随后,她举目四望。


    这镜子是用一百名孩童眼中清光所炼制。


    所谓清光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用以看清世界、看清本心,但大多数孩子成年后便不会再保有这抹光,他们眼前只会逐渐昏噩。


    是以张春和在炼制这面镜子时并不觉得有异,反正清光早晚要消散,将它们拘在此处,反倒是一种保全。


    周遭啼哭不断,此时的林斐然却没受半点影响,她的双眼如往日般净澈平和,起身跃起出剑时,她轻声道:“闭眼。”


    那惊恐看着她的“眼”一怔,随即不自觉地轻轻闭上,一剑而过,柔如拂柳风,暖如雪中火,没有半分痛苦,它们终于从这镜中消散,如回归母亲怀抱般安宁。


    她轻声道:“你们也该下山了。”——


    作者有话说:要上夹子了,下一章的更新挪到晚上23点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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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燎原火(三) 下山


    李长风, 时人称剑豪,后又改道号为剑真人,为人洒脱不羁, 酒不离身。


    林斐然幼年时,也曾同他御剑乘风而过, 今日陡然记起,只觉得仿佛又回到那日, 肆意、畅快、任我。


    张春和虽称不善剑, 到底只是谦辞,他的剑法不俗,只是有形无神罢了, 但在他这等境界, 即便只是个偶人使剑,也仍旧不可小觑。


    若说之前入魇的林斐然出剑稍显混乱, 此时清醒的她便十分有章法,也足够冷静, 一动一静间皆在取舍, 只为了能够找到他瞬间的破绽。


    她的灵力本不足以撑到现在, 可她此时扭转剑心,正是重纳灵力之时,加之剑骨芳珠徐徐流转,又有更多灵力汇入她身,一时竟用之不竭。


    她的灵脉滞涩多年,早已习惯一分灵力掰成八瓣用,如今这般如同给她汇了泉眼,更是锐不可当!


    剑劈斩而来,带着罡风, 张春和手中长剑早已断开,此时用的便是那柄扫心拂尘,对上锐剑,天生低了一势。


    两相对击间,各有谋算。


    林斐然绕剑缠斗,步法游移,趁他只剩一条臂膀时左右夹击,他若不闪,圆润的玉柄对上双刃剑,并不占优,他若闪避,那剑意又会转向灭掉那些“眼”。


    眼散阵消,他对偶人的控制只会愈发困难。


    此时张春和紧紧盯着她身侧那枚芳珠,他看得出,那是被“冻结”的剑骨,在即将逸散湮灭时被人强行聚合,保有原态,因而仍与林斐然有所共鸣,为她吸纳灵力,为她渡上一层护身。


    不知是谁有如此闲心,花大力气为她汇收废骨。


    若芳珠碎,她便不会像此时这般游刃有余,再多撑一段时间,法镜便能带着她应召而回。


    双方进退之间,仿佛都在等一个时机。


    但林斐然不想再等。


    她后退数步,仰身躲开张春和的攻势,手中青色长剑悬空而起,双手结印,剑诀一出,带出数缕清风,青色长剑便立即飞扬而行。


    林斐然不顾张春和淡下的笑容,翻身踏剑而上,数道剑光在她身侧如影随形,连逸出的风都带着畅快之意。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脚下长剑飞快,她双手并指而出,剑光纷纷扬扬而去,如风般无痕,如云般轻柔,如雨般细密,将闭上的“眼”一一划去,灵光大作,这方镜中世界开始寂灭。


    张春和自然不会让她就此毁了宝器,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与偶人的联系愈发薄弱,时机不妙。


    手中拂尘幻化,那柄苍阴弓再次满弦,吱呀声响。


    一上一下,一动一静,一松一紧,一切都在此刻汇聚于箭尖,化作一道流芒,直向林斐然袭去,几乎是呼吸间,淡莹的剑骨芳珠飘然而下。


    何为剑骨,生而柔软,初时如同流金碧髓般淡淡生长在脊骨之下,需得以心滋养,以灵浇灌,方才能在数十年的岁月中逐渐长成,同脊骨合而为一。


    一旦长成,便是世间最为坚硬之物。


    心有多坚,剑骨便有多硬,心无止境,剑骨亦无止境。


    张春和并未留手,流光箭猛然击上芳珠,擦出簇簇绚烂火花,紧接着爆开轰然嗡鸣,芳珠裂开半道缝隙,流光箭却已碎作齑粉。


    他敛神望着上空,从未有人能从他箭下逃脱,此人却已是第二次!


    如此灵骨,若是生于常在脊骨之下,那将是何等相衬。况且……


    张春和缓缓闭上双目,繁杂的思绪在脑中缠乱,最终化作一道复杂的视线,缓缓落在那个身影之上。他寻找解法多年,未曾想,竟一直在他眼下。


    竟一直在他眼下!


    林斐然并未回头,只速度极快地在空中掠过,手下不停。


    一百双眼,正只只解脱而去,道道清光散出,最后凝作一抹畅然的风,拂过林斐然颊边碎发。


    偶人符光黯淡,动作已经十分迟缓,待林斐然纵身到其身侧时,他还未来得及转身,便被剑光斩去剩下的左臂。


    林斐然看向张春和,剑指眉心。


    “按理,弟子下山,师门应当送出一块雷击木制成的五岳真形符,以此断绝与宗门的缘法。眼下正有一块上好的雷击木,我便收了!”


    说罢,她一剑划过,偶人拦腰而断,符文被斩开,再动弹不得,只能匍匐在地。


    她弯身从散落的“肢体”中挑出一块平整光洁好木,独自在那道道雷纹中刻出一幅五岳真形图,随即放到偶人眼前。


    他看得见。


    “道和宫第十七代甲级弟子林斐然,今日以武论道下山,首座跪批,有感在怀。”


    霎时间,那悬在高空的铜镜裂作数片,镜中世界逐渐消融扩散,抬头可见半弯月牙凝于夜空,露出一片烟紫色的天幕。


    竟已至日暮交替之际。


    偶人散落各处,他抬头看向林斐然,还欲开口,可她只是沉默凝视着那枚芳珠。


    她抬手,那枚珠子便缓缓落入手中,莹光不再,忽明忽暗,如同微弱的呼吸。


    并肩而战,它已尽力。


    林斐然纵身跃至树顶,细长的柳枝微晃,她望向那抹月色,合拳用力,将那坚不可摧的剑骨之珠扔至半空,抬剑斩过,芳珠片片碎开,又化为光尘。


    风一吹,颗颗扬起,每一粒都散着金红之光,在这烟紫夜幕下寂寂不灭。


    它们在林斐然身侧旋转,绕过她的指尖,然后飘向远方,落到河中,落到街巷,点点火光燃起,如同燎原星火,却只烧灼出一阵清气。


    过往便如这枚逸散的剑骨之珠,随风而去了。


    她落到街巷,在这火光中向那偶人走去,直至停驻身前,她也未发一言。


    在偶人最后的视线中,是一片足以吞噬他的火光,雷击木被烧得咔咔裂响,最终也同那散开的星火一同化作余烬,湮灭而去。


    一切终于尘埃落地,体内灵力抽空,林斐然握着那枚五岳真形符,向后倒去。


    手中青剑立即化作一只碧眼白狐,它狗叫一声,小小的身子涨大数倍,顶住了林斐然,于是她摔进一团。


    她隐约间看见了许多人向她跑来,也许是真的为她而来,也许不是,但都不重要了,她总有自己。


    ……


    林斐然又坠入梦中,此次梦中之景是如此陌生又熟悉,是了,这是她于镜中世界被金雷劈出的记忆。


    山上与山下,看起来只是简单的两个词,但对于乾道修士而言,却俨然是两个世界。


    下山之人无法再修习宗门古籍,也须得面对世间复杂之事,难以清修,故而鲜少有人会选择下山。


    但自从人皇设立参星域后,下山的人也有了另外的选择,参星域中也有术法古籍与资源,于是为人皇效力与留在宗门,又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林斐然第一次听闻下山,是在六岁生辰那日。


    那时,参星域即将迎来一个下山修士,人称剑真人的李长风,为了迎他,中州洛阳城甚至设了一个曲水宴为他接风。


    李长风是谁,小林斐然不认识,但彼时的她对修道一事知晓不久,正是最为热情好奇之际,便缠着父母要去街上观礼,非得看看这李长风是何人。


    她娘亲一边涂口脂,一边叹气:“李长风有什么看头,酒醉鬼一个。”


    小林斐然惊讶一声:“娘,你认识他?”


    她点点头,在眉心画好花钿,漫不经心开口:“以前认识。”


    林朗原本还在一旁托腮看她上妆,闻言起身凑过去,嘴里叭叭不停:“啊?怎么认识的?关系好不好?相识多久?怎么现在没见你们来往?”


    小林斐然视线在二人身上游移,只见娘亲微笑着将爹爹的脸推开,又擦了擦手:“因为他像你一样,太缺心眼了,叫人看了心烦。”


    林朗看向小林斐然,垂头耷耳:“慢慢,看来爹爹成了别人的替身……以后爹被赶走了,剑人进了门,你只管叫他叔叔,不许叫爹!”


    “……”


    那时的林斐然早已习惯林朗这性子,在外是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胆大心细,在家却动不动就一副委屈模样。


    她张口想要安慰,却还是闭上了嘴,转头看向她娘亲:“娘,什么时候去看?”


    她把妆奁关上,起身牵着她:“现在就去罢,他那种人,肯定踏剑西来,你不是天天念着要看仙人御剑么,这下能见着了。”


    林朗脸更垮了,他一下扑上去抱住二人,欲哭无泪:“卿卿,不要嫌弃我是个凡人!慢慢,你放心,以后爹真被赶出去了,一定会回来将你偷走的,我们父女俩浪迹天涯!”


    小林斐然:“……你还是自己流浪吧。”


    一家三口出门到了洛阳城主街,那里早已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林斐然小萝卜头一个,看不到,林朗便将她扛在肩头。


    一旁的娘亲咋舌。


    “李长风这人,以前动不动就下山除妖,为此没少被罚,人人都叫他剑豪,只是不知为何,现下却改号称自己为剑真人,豪情大减,真是没品。”


    林斐然顿时便被剑豪这个极富传奇之感的称谓倾倒。


    那日他们等了许久,久到林斐然开始四处打量,从打呵欠的百姓看到兢兢业业的兵卫,又从老神在在的官员看到城墙上那列贵胄——


    人皇申屠陆、参星域首座丁仪、一众皇子公主以及一位穿着雍容的白衣女子。


    亭亭玉立、气质华贵,侍女在她身后撑着幕帘伞,粉白相间的纱锦将她从上罩下,遮住了面容,只叫人窥见一双纤手,指上染着各色花蔻,精巧细致,令人难以忽视。


    谁都知道,那是圣宫娘娘。


    林斐然一时被她的指甲吸引,便多看了几眼,恍惚间,她似乎感受到幕帘之下的人遥遥投来一瞥。


    “慢慢,来包炒果!”林朗扬手给她递了个纸包,“看得见么?要不要爹蹦一蹦?”


    “不要蹦!”小林斐然立即叫停。


    “哎呀,慢慢,你就是太害羞了,多和爹学学,坦然接受大家钦佩的目光嘛。”林朗说完后当真蹦了三下,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正当林斐然受不住周围灼人的视线,准备下去自己站着时,娘亲扶住了她,声含打趣:“来了。”


    众人一同抬头,只见日光对面,正有一人踏剑而来,他穿着随性,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扎着道髻,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笑容豪放。


    “我李长风来也——”


    剑光熠熠,风声啸啸,声如洪钟,一剑西来,踏飒如流星。


    他并未到城墙觐见,反而是在人群之上荡过一圈,朗声大笑:“今日高兴,哪个小娃娃想要试试这御剑而行?”


    林斐然仰头看着他,看着那道绚烂的剑光,嘴唇微张,她尚未开口,林朗便率先一蹦三尺高,在人群中十分扎眼。


    “我我我!我家慢慢想去!”


    一旁的百姓这才反应过来,以为是仙人降福,便都活泛起来,但反应不及林朗快,那道剑光已然停在林斐然身前。


    李长风看着她,双眼一亮:“好,好根骨!游一圈么,小娃娃?”


    那时,林斐然犹疑片刻后向他伸出了手,站上了那一掌宽的剑,李长风扶着她的双臂,饮了口酒,畅快地高呼一声,带着她冲入天际。


    林斐然临走前转头看了一眼,父亲正揽着母亲肩头,十分兴奋地向她招手,母亲则是举着绢扇半遮面容,眉间含笑,看向她的眼神也十分柔和。


    李长风朗声大笑,御剑速度极快,凛冽清风在身侧吹拂,忽高忽低,畅游天地。


    云极薄,山极小,湖面幽远,芳草辽阔,这是林斐然第一次俯瞰世间。


    “我有酒一壶,倾洒满九州。一润万山泽,再润日月足。俯仰看天地,哪管长生途。千杯尽在手,只行逍遥路!


    ——下山,我李长风下山咯!”


    林斐然抬头看他,脆声问道:“什么叫下山?你为什么要下山?”


    李长风哈哈大笑:“你还小,不懂这天宽地阔,悠悠无垠,一寸山头太小,万世和大道都在山下!我想要的,也在山下!”


    那是林斐然第一次御剑而行,第一次听说大道,也是第一次听到下山。


    李长风带着林斐然御剑行了许久,才慢悠悠地停在城墙上空,他看着面带微笑的丁仪,心中一时升起诸多感慨,千情万绪,只汇作一句。


    “师兄,我下山了。”


    自那日之后,林斐然就像打了鸡血一般,在家捧着李长风的民间传记看得昏天黑地不说,还整日拿着个树枝乱舞,她说,我也要像李长风一样!


    热血沸腾,心痒难耐,豪情万丈,尚且年幼的她拿不起那十斤重的铁剑,只好拿起笔杆,借先圣名句,将心中激荡都付诸纸上,一字一划倾泻而出。


    在停笔前,她于小册子末尾留下最后一句——


    我绝不会走上恶毒配角林斐然的道路,更不会见到什么劳什子卫常在。


    我天生就是要做侠客的,一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侠客!——


    作者有话说:五岳真形符取自“凡修道之士栖隐山谷,须得五岳真形图佩之。其山中鬼魅精灵、虫虎妖怪,一切毒物,莫能近矣。”——抱朴子


    PS:本卷完,下一卷少年游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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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东窗事发(一) “他们说,春城将夜。……


    寒风凛冽, 树梢堆雪。


    道和宫小天元殿内,张春和正坐其间,额上带汗, 双手微紧,喉间不由得涌出些许腥甜之味。


    他双手结印, 将血气压回,随即从旁取过一枚圆润洁白的丹丸服下, 面色这才舒缓几分。


    那灵偶是他取心头血炼制, 遭此毁灭,自然连累己身。


    他看向窗外,皆白的须发染上一点日光, 浅褐色眼瞳映着远处的松山翠色, 那是弟子们时常去往练剑的小松林。


    起初,卫常在因为人多, 不常去,但后来因为林斐然, 小松林便也成了他的打坐之地。


    那时张春和是有些苦恼的, 卫常在自进入照海境后, 便迟迟停滞不前,难入问心,纵然以他的年纪已算天赋异禀,可在张春和心中,仍远远不够。


    要突破进境,除了灵脉受得住灵力冲抵外,还需勘破心境。


    对于修士而言,勘破一词实在玄妙至极,修道一途迷障遍布, 道不相合,所见迷障便不一而同,他不知卫常在心中所想,又如何为他解答?


    何况每每提及此事,他总说自己并无困惑。


    不知从何时起,他到小松林后不再打坐,而是陪同林斐然一道练剑,张春和自然不会反对,久而久之,卫常在的剑终于有了点自己的风骨。


    直至某日,他照例到殿中向自己请早,张春和这才发现,他已然踏入问心境。


    不明缘由,他发问,卫常在也只垂眼答道:“徒儿不知。”


    问心即是面对本我,谓我何求,他怎会不知?他只是不说。


    可为何不说?


    张春和不由得又想起林斐然,想起那双由赤红转为清润的眼,一个奇异的想法突然撞入他的脑中,可不过片刻,他又摇头化去。


    他心中十分笃定,此事绝无可能。


    “师尊。”


    门扉轻响,张春和断了思绪,笑道:“进来罢。”


    来人颜如冰雪,身比松柏,动作规矩,发入一根斜长褐木簪,似梅非梅,正是卫常在。


    他俯身行礼道:“卯时至,特来向师尊请早。”


    张春和道了声好,随即为他倒了杯热茶:“怎么突然回来了,我以为你还要再寻一寻林斐然?”


    卫常在面无异样,只平静地抬手接过茶水,又将怀中的万象罗盘递出。


    “罗盘并无反应,想来是寻不到她了,便不再做些无用之功。”


    他抬眼,目光微怔:“师尊面色为何如此之差?”


    张春和淡笑道:“修行时遇上些许阻碍罢了  。不过,你周身似乎有些浅淡的血气,为何?”


    卫常在垂下眼睫:“修行时遇上些许阻碍,不妨事。”


    张春和意味深长道:“有些事,纵然你不言,我也看得出来。这些血气并不是你的,到底是谁受了伤?”


    沉默片刻,他才道:“秋瞳修行有碍,出了些事,芳草堂内人手不足,我便代为照看,兴许是那时染的血气。”


    张春和点点头,面无讶色,只是微微皱眉:“严重么?秋瞳到底是门中弟子,修行有岔,我也应当寻个时间探望一二。”


    未待卫常在回话,小天元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人来不及敲门,一举冲入,神色匆忙。


    “张首座,昨日真的十分凶险,你门下弟子可不是我看护不力……”


    卫常在转头看去,见到来人,略感意外,但还是退至一旁,行了一个道礼。


    穆千自然也认识卫常在,便略微颔首算作回礼,他忙不迭地将江尽放下,语意含糊道。


    “任务出了些问题,我自会回去领罚,至于你门下弟子,我可是全须全尾地带了回来,他的伤做过处理,但保命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


    他面如金纸,唇无血色,看来也受了不轻的伤,打过招呼后,便逃也似地离开此处。


    江尽被放在地上,张春和见之略一叹气,为他喂了一粒三元天子丹。


    “常在,你先遣人将他送到灵明的行宫去罢,这一匣丹药,算作此次任务报酬。”


    “是。”


    “对了,朝圣大典之事有变,我路上同你细说——你先到廊下稍等片刻,我随你一道去。”


    “是。”


    卫常在将人带至回廊中,他望着躺在地上的江尽,视线仔仔细细地描摹过他每一处伤,随后弯身蹲下,右手覆住江尽颈上那道指痕,垂眸沉思。


    他确然是见到江尽同另一男子进了妖界,现下想来,那人大抵就是参星域的穆千。


    他们会去做什么呢?答案已不言而喻。


    廊下清风穿过,四周松林静谧,只有偶尔的簌簌落雪声,卫常在的手忽松忽紧,似是想要仿出这道指痕用了多大力,好像这般就能感受到她当时是何心境。


    可他自知心冷,难有体会。


    突然,他看到什么,抬手缓缓将缚在江尽腰间的长剑拔出,视线落在剑柄与剑身衔接处,那里,有一抹微不可查的淡红。


    伸指擦过,尚未完全凝结的血色在指腹涂抹展开。


    他凝视良久,轻声道:“慢慢,怎么又受伤了。”


    忽而一阵雪风乍过,扬起他的乌发与道袍,遮掩住他的动作与神情。


    风停雪止,他也垂下了手,指腹处除了一抹水光外,再无其他颜色。


    他起身望向层峦叠嶂的远山,心道,再等一等,马上就可以见到了。


    *


    “汪!”


    不知睡了多久,林斐然被狗叫唤醒。


    她捂额起身,眼神迷茫,望向四周,是一处全然陌生的房间,而她的枕边正蹲着那只碧眼白狐。


    一人一狐对视片刻,它又绕着她转了两圈,朝外呜咽起来。


    林斐然抬头看去,恰见一人推门而入。


    雪发及腰,靡颜腻理,拢着一身白底金莲纹的长袍,腕缚金环,来人正是如霰,他此时的穿着比前几次相见要随意许多,见她醒了,也只是略挑眉头。


    “你睡了三日,敢吃一整瓶点春丹的人中,你醒得最早。”


    林斐然张口,有些沙哑道:“三日也算早么?”


    “比起一睡不醒,三日当然算早,你应当庆幸,你那滞涩的灵脉救了你。”他抬步走到床边,微抬下颌,“抬手。”


    林斐然依言照做。


    几缕金丝从他指间发出,缠至她腕间,柔缓的灵力沿着金线汇入她脉络,徜徉其间。


    他在诊治,也并无闲聊之意,林斐然道了声谢后便兀自低下头,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扭头间,她的视线忽然凝住。


    如霰宽松的长袍下,是一双修长笔直的腿,绸裤服帖,更衬腿型,可在其右腿根处,正悬浮着一个纯金腿环。


    金环约有三指宽,并未镂空,此时扩开的围度比他的腿要宽上些许,溢着流光,在她看过去后,金环立即收缩而回,将腿根处微微勒出一点凹陷。


    “……?”


    林斐然揉脖子的手停了下来。


    如霰的东西都十分奇特,这只可以随意化形的狐狸狗如此,环在身上的金环竟也非同一般,难道这个金环也是活物不成?


    “看什么?”


    头顶传来他微凉的声音,林斐然沉默片刻还是开了口:“尊主,你的腿环好像会飞。”


    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如霰不禁笑了一声。


    “好了。”


    语罢,林斐然腕上金线断开,那碧眼狐狸逮住机会猛扑而去,将金丝尽数吞入口中,餍足地打起了滚。


    “身体恢复得不错,眼中魇气也尽数消散,除了余下的剑骨还需滋养外,别无大碍。如此,明日便将契约结了,本尊会依约为你除第一次咒。不过,在此之前——”


    一张软椅移至床边,他随意坐下,长腿搭起,支颐看她,“神仙肉,仔细想想罢,还有谁要到妖界杀你。”


    林斐然听到这个称呼,不由得微顿一声,疑惑看他。


    如霰看懂她的眼神,双眸微睐,道:“人人都想吃一口的,不是神仙肉又是什么?”


    林斐然以为他是担忧她的事会侵扰妖都兰城,便正色道:“我不知道还有谁要杀我,但我既然已经做了妖界的使臣,便会担起这份责任,不会牵连到别人。”


    在反应过来前,如霰的唇角已然率先扬起,如花枝破冰,连眼上那抹嫣痕都亮眼起来,他很少见到这样正经认真的人。


    笑罢,他喟叹一声。


    “你回话都如此认真?倒是无趣得很。”


    “但你笑……”意识到自己要说什么,林斐然住了嘴,拿过润嗓的灵露一口饮下。


    他敛了笑,凉凉看她一眼,扬眉道:“眼下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还记得么,金秋十月,朝圣谷开。”


    林斐然点头:“你说结契之后,要我去谷中为你寻一样东西。”


    “还以为你又忘了。”他抬起手,那只碧眼狐极有眼色地跃至他膝头,装乖任摸,“你知道入谷规矩,对么?”


    林斐然点头。


    朝圣谷中灵器圣物众多,想要入谷寻宝者不计其数,但每次谷门大开,只有八十一人能进。


    这八十一名中,四大宗门各占两人,八大世家各出一人,人皇一脉举荐三位,蓍草问神卜出两名圣选者,如此,余留给山下散修的便只有六十个位次。


    散修若要争夺,便得提前进入春城,参加飞花会,夺取前六十的位次,随后再汇集入谷的八十一人比试,前十人可入剑山取剑,这场比试,便叫做朝圣大典。


    原书中,秋瞳因功法不济,不得不参加飞花会,而卫常在因在门内大比胜出,遂直接选送至朝圣大典,又夺得魁首,入剑山拿下第一剑。


    “前不久圣人感召,言及朝圣大典一事——”如霰还未说完,门外便响起一阵笃笃敲门声。


    他抬手:“正好,让他来解释。”


    来人手执洒金折扇,腰悬白玉铃,一袭宽袍青衫,外罩一件暗纹绿竹纱衣,容貌清雅,未语先笑。


    他走上前来,视线若有似无看过林斐然,这才向如霰行礼:“尊主。”


    言罢,他才正式看向林斐然,微微颔首,举止有礼。


    “前几日便听荀飞飞说新入一位使臣,奈何一直有事无法脱身,是以才今日相见,在下青竹,五使臣、现在应当是六使臣之一了,幸会。”


    她也回道:“林斐然。”


    如霰抬手打断二人:“直入正题。”


    青竹失笑:“尊主,林姑娘既是人族,便不该失了礼数……好罢,长话短说。当年为了妖界,我忍痛入人界宗门卧底,终于在几日前探得一个消息。


    太极仙宗疏风真人再次受到圣人感召,她说此次朝圣大典各宗门世家仍旧可以保荐,但不会再如以往一般多番比试,此次入剑山择剑的前十人,只会从飞花会中选出。”


    换而言之,不论是否保荐,若想入剑山,则必须前往春城参加飞花会。


    林斐然闻言不由得拧起了眉,心中疑窦渐生。


    如霰又问:“还有么?”


    青竹点头:“此次飞花会后,有缘人可面见朝圣谷的圣者英灵,有所求者,必有所应,但至于飞花会是否同以往一般,圣人们并未言明,只向她托了四字。”


    “他们说,春城将夜。”——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对不起大家,这章也设成23点发的了,现在才看见


    ps:这个文名好像不是很直白,想把文名换成斐然,和大家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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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东窗事发(二) 虚荣之光……


    “……不是我, 不是我!”


    秋瞳从噩梦中醒来,后背湿濡一片,柔软的发丝汗涔涔贴在额角, 更衬得人面色苍白,神情惶恐。


    她转目四望, 屋舍中阒无一人,静得可怕, 唯有她砰然的心跳震如擂鼓。


    这是卫常在的主屋, 也是她这三日养伤的栖身之所,见到自己仍在熟悉的地方,秋瞳急躁惶然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但仍旧沉闷难捱。


    她拨开衣领, 拿起一面小镜,望向肩颈处的淤痕, 纵使修养再好,此刻也不由得暗骂一声。


    真是倒了大霉, 让她在偷丹药的时候撞上寻芳, 她上一世怎么没看出来, 这老妪竟如此阴毒!


    秋瞳咬牙将铜镜放下,想到自己这三日只敢躲在此处,心中愈发气闷。


    数日前,林斐然逃山,大批弟子下山寻人,其中便包括卫常在。


    秋瞳一时无聊,便燃起狐族传信的烟镜,想同母亲话话家常,顺道拐弯抹角炫耀自己对林斐然的处置, 可母亲刚一出现,她面上的喜意便都掩了下去。


    烟镜中的人虽不至于萎靡,却也大失丰腴之美,脸颊瘦削,一双勾子似的眼大而无神,肉眼可见的憔悴。


    秋瞳心下关切,面上却不敢表现得太过担忧,仍旧同她说笑逗趣,可话至中途,母亲忽然吐血不止,浑身颤抖发冷,连睫羽上都凝出一层薄霜。


    她知道,这是母亲的寒症犯了。


    这病来得蹊跷,没有根源,遍访名医也无人可治,纵然妖尊医术绝妙,却因其不喜见人,无法求治,众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日渐憔悴。


    秋瞳今次重生,虽仍不知病因,却知晓道和宫的金火丸可以暂缓病症,毕竟她最初入道和宫,就是为了偷此灵药。


    前世她因偷盗灵药被抓,又被诸位长老盘查出妖族身份,引起一片哗然,而卫常在又与妖族有着血仇,自那之后,两人关系如坠冰窖。


    重来一次,她自然不想再重蹈覆辙。


    只是如今母亲病灶迫在眉睫,又恰逢张春和等人宣布了朝圣大典一事,众弟子及部分长老都汇集在道场修行,秋瞳自问再难等到如此良机,便于三日前动身盗宝。


    彼时寒风朔夜,道场上依旧人头攒动,如同刚入锅的饺子一般,此起彼伏。


    她隐在小松林间眺望这些饺子,确定无误后,又从芥子袋中捻出一枚青丹,丹药拇指大小,浑圆饱满,是狐族特有的灵宝。


    她将青丹碾碎,对镜涂抹于面上,一阵迷醉的异香透出,她立即并指在眼口鼻上点星划阵,异香登时透入血肉骨髓,再也不见。


    她轻轻吐口气,睁一眼闭一眼地举起铜镜,小心地望向镜中人——


    “我的狐狸母亲!”


    她差点把手中铜镜扔出。


    青丹是狐族用来遮掩面容的灵宝,不必改变皮肉骨相,只要散香于面,加之狐族秘法,便有惑人之效,使之看不见真容,只会见到心中最为恐惧之人。


    小时候用青丹时,她见到的是族老,而现在,她见到的是张春和,还是对她一脸微笑的张春和,看得人脊背发毛。


    上一世张春和竭力阻拦她和卫常在相爱,对她多有刁难,没想到那时的阴影竟留到现在。


    秋瞳腹诽着把铜镜扔回芥子袋,系好法衣,覆上面巾,于夜色下越过小松林,偷偷潜入流朱阁。


    流朱阁的防守并不森严,这里平日只作藏书用,偶尔几层会放置一些旧物灵宝,但并不算贵重,故而秋瞳上一世找药时并未想到流朱阁,而是选择潜入张春和的丹房查看,然后被抓个现行。


    想想也是,金火丸虽然也算上乘灵药,但同三元天子丹一类比起来便十分普通了。若是直接向张春和求药,或许……


    秋瞳立即甩开这个念头,她真是想丹药想疯了。


    她躲过看门的灵傀,直奔五层。其间除了众多藏书外,西北角处还立有一扇小门,旧物灵宝都会放置在这样的地方。


    她站到门前,回想着前世卫常在所言的解锁之法,慢慢地旋转法印,符文字榫卯相契,又渐渐相离,咔哒一声,门开了。


    秋瞳立即潜入,以迅雷之势将整瓶金火丸扔入芥子袋,又飞一般逃出,原模原样将门契好,一口气奔至小松林间。


    实在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心惊胆战。


    但即将离开小松林时,突有一道疾风从后方袭来,秋瞳心头一紧,闪身避开,回头望向来人,心下松了口气。


    是寻芳。


    是境界大跌,以至于空有长老名头的寻芳。


    秋瞳不欲和她缠斗,主要是她的确打不过,只能先逃,奈何来人实在太快,没多久便追至身后。


    “何方贼人,竟窃至我道和宫来!”


    声音阴冷,是秋瞳从未听过的语调。


    寻芳眨眼间挡至身前,双掌平直袭来,却带有极为猛烈的肃杀之意,这是她的折花手。


    先抚花枝,一掌如软蛇般从秋瞳臂上滑过,令她脱离不能。


    再点花叶,手掌翻转,直冲双目而去,如毒蛇弓颈前袭,秋瞳堪堪后仰躲闪。


    最后折花,掌心为刃,砍过因躲闪而暴露出的脖颈,正待此时,秋瞳身上护身法器大动,为她避过致命一击。


    秋瞳滚落在地,痛苦地揉着手臂仰头看去,她的面巾已被寻芳取走,一抹月光滑下,那张面孔被照亮。


    原本满目冰凉的寻芳猛然怔住,她失魂般站在原地,面如白纸,双唇抖动,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间,她眼中喷涌出滔天的怒气及恐惧。


    “你竟然还活着,这不可能!”


    秋瞳心下大骇,虽不知寻芳看到了谁,但实在怕她一时怒火上头冲过来同她决一死战,便起身欲逃。


    见她动身,方才恨不得目喷毒汁的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霎时退了数米远。


    她远远盯着这边,神情戒备,手却微颤,这流露无遗的恐惧像是一种条件反射,不由人控制,深深烙印在记忆深处。


    秋瞳不知她见到了谁,心下想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因为她也在抖。


    松林间夜风刮过,枝头雪纷扬落下,秋瞳咬牙隐匿在风雪中,纵身离开。


    她不敢走远,也无法走远,寻芳的折花手并不是她现在能承受的,于是秋瞳躲到小松林的某处,无措间向卫常在发了一只求救的信鸟,还下意识叫了他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他来了。


    卫常在什么都没问,他站在身前打量她许久,终于伸出手,将她背到背上,秋瞳打好的腹稿竟无用武之地,沉默片刻,她只好说自己不想去芳草堂,也不能回弟子舍馆。


    于是他改了道,直向宁荷居而去。


    宁荷居是卫常在单独的居所,他将她带至主屋内,照料一番,喂了丹药,这才略一施礼,关门去往偏房休息。


    直至今日,他好像仍以为是她修行有差,这才受了伤。


    秋瞳不由得心想,他还是那么笨,甚至笨到她已然将金火丸送出也未曾察觉。


    思及此,她的唇角扬起,心中对寻芳的那点怨气也全数被压下。


    门外传来淙淙的水声,秋瞳心下笃定是卫常在,便起身下床,慢慢挪到门边,见到了那个令人心安的背影,他正弯身在池边舀水。


    宁荷居中央流有一方温汤池,是地脉中涌出的天然暖泉,经年不增不减,池中种有几丛白壁花,色如琉璃清透,香味浮淡而甘甜,是蜉蝣蝶最爱的栖息处。


    那道淡蓝身影跪坐池边,手握一柄木勺,倾身打水,乌发徐徐落下,倒映水面的神情宁静无波。


    一勺池水舀出,碰过白壁花苞,荡起涟漪,水便不再清透,反倒在表面微微透出一抹沉暗,像是舀出的上好水银。


    他观察片刻,将水倒入身侧木桶。


    好一副美人打水图。


    秋瞳将方才所梦之事抛下,缓步走到他身侧,轻声道:“卫师兄,屋里乏闷,能和你在此处聊聊吗?”


    卫常在闻言仰头看去,那双乌瞳像是嵌入的玉石,莹润光华,透着令人心安的静默,他点了点头:“可以,不过我在打水,师妹若不嫌无趣,可以同坐。”


    秋瞳展颜一笑,在他身侧坐下,好奇地向木桶中探头望去,卫常在手中的木勺并不算大,但此时已装满大半桶水,想来是打了许久。


    只是这桶中水色不算清透,反倒莫名有种粘稠之感,水面泛着沉银光华,叫人看着不大舒服。


    她移开视线,拉出一个话题:“听闻前两日宣布了一件大事,师兄能同我说说么?”


    卫常在手一顿,侧目看她,问道:“你从何处听闻的?”


    按理,她这几日都在宁荷居休憩,此处并无弟子经过,她又怎么知道?她总不能直说自己在道场设了法印,但人多口杂,她只听了个大概。


    秋瞳胡乱扯开:“师兄,这你就别管了,听闻此次朝圣大典有变,到底是何变故?”


    卫常在也不追问,一字一句将张春和所言告知于她。


    秋瞳越听眉头拧得越紧,最后竟生生拧出一个川字。


    “怎么会……”


    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秋瞳前世便亲历过飞花会,若说无趣也不至于,但和寻常的宗门历练并无区别,不过是进入春城内的小寒山中斩灭妖兽,再以七日内数量排名定额,哪有这么玄虚。


    只是……


    “春城将夜。”


    如此简单的四个字,秋瞳现下竟有些读不懂。


    她望向跪池边的卫常在,不由得疑惑道:“这是何意?穆疏风所说的面见圣者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此次飞花会夺魁,能向圣者许愿?”


    卫常在点头:“是。”


    “如此说来,你也要去飞花会?”秋瞳声音拔高不少,“参与飞花之人只多不少,若是如此,届时你无法夺魁怎么办?”


    若是前世那般的朝圣大典,秋瞳自然笃定他会赢,因为她亲眼见证过,可如今一切规则尚不明朗,便都说不准了。


    飞花会藏龙卧虎,变数太多!


    卫常在闻言,习惯性地望进她眼中,他只是喜欢如此看人,也毫不意外地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


    那是一道难以磨灭的,名为“虚荣”的光,虚荣为虚,谁都知晓,却鲜有人在意。


    他垂眼:“师妹,有人同我说过,剑固然重要,但持剑人却更为关键。纵使我未能入剑山,去朝圣谷游历一番定然也收获颇丰。”


    秋瞳一时哑然,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激动,低声道:“抱歉,卫师兄,我方才只是有些担心你。”


    卫常在起身,提起盈满的木桶,轻声道:“师妹向来是个良善之人。”


    他忽然道:“对了,师尊知晓你进境失败受伤一事,大抵今日忙完就会来探望,你现在不如先去休息,师尊话多,到时也好应付。”


    今日?应付?


    谁应付张春和,她吗?


    秋瞳大骇:“什么!卫师兄,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她刚要上前追问,便听得三声清越的钟鸣响彻群山,那是宣告要事的钟音。


    “流朱阁金火丸失窃,诸位速至道场。”


    短短几刻,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波三折”,秋瞳一屁股坐到了石梯上,神色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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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东窗事发(三) 镜中映出两道身影,一……


    道和宫, 长老殿。


    此处窗门紧闭,只留有一豆青烛,火光太小, 照不亮这偌大的暗室,只影影绰绰于长桌尾部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如同一具偶人般僵坐, 晕开的黄光铺过面容,深深浅浅地划出沟壑, 显得阴沉又骇人。


    这人正是寻芳, 自那夜与贼子交手后,她便在此独坐三日,片刻未动。


    她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吱呀一声, 铁门推开一丝缝隙, 灯火微晃,惊得寻芳瞳孔骤缩, 立即举剑面向来人,面色惶然。


    “你这是做什么?”来人正是太徽, 他烦躁地揉揉眉心, 取下腰间葫芦饮了口露酒, 这才将那股子不耐压下。


    “三日了,宫内流言四起,说各长老连盗宝贼人都抓不回,众口铄金,焉能长久?现下我已召集弟子,不管你那夜见到什么东西,都得给出一个交代。”


    言罢,见眼前之人形容憔悴,太徽心下颇觉可笑, 修士纵有老态,那也是鹤发童颜,神采熠然,哪有这般萎靡,竟还枯坐三日?


    还有清雨,也是抱着那把碎剑闭门不出,难道这些人受了打击,便只敢缩在屋内?


    寻芳定定看了他半晌,这才慢慢收剑回鞘,冷声道:“何必给你们交代?太徽长老还真是拜高踩低,往日我在长老位时,可从未见过你这副神情。”


    太徽嗤笑:“彼此彼此。”


    听到门外脚步声,他神情一敛,又恭敬地弯身道:“首座。”


    来人正是张春和,他同太徽回了礼,道:“你先去安抚弟子,我与寻芳谈谈便来。”


    待太徽离去,张春和这才望向寻芳,清声道:“纵然修行无限,现下却也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寻芳,她已经死了,过去的事便过去罢。”


    寻芳震声道:“如何过去,若不是她毁我灵脉,我岂会沦落至此,连太徽这等无赖也敢踩我头上?!”


    人人都道她是为了斩妖救人才境界大跌,殊不知她是为人所伤!


    “世人各有因果。”张春和看她,微微叹气,心知多说无益,便也住了口,“此次朝圣大典改制,照海及问心境的修士可前往春城参与飞花会,胜者,可见圣人。”


    寻芳神情陡变,她在长老殿枯坐三日,哪有心思外出探听,闻言喃喃道:“见圣人……”


    张春和点头,眉间那抹金火纹也随之而动,他理了理臂间拂尘,淡声道:“据悉,医祖还未消散,其英灵尚在朝圣谷,你若得见,灵脉之伤定然可解。”


    他又从芥子囊中拿出一方锦盒:“你的境界跌退许多,压境参会便不算难,届时服下这枚丹药,可助你暂降至问心境。”


    寻芳的心绪大起大落,此时竟松了手中剑,任它跌坠在地,无比珍重地捧着锦盒。


    她仰头,略显老态的面容浮起一抹真挚的感激,她忍不住道:“多谢师兄……”


    张春和看她:“师父仙去已久,早已坐化人间,门内五个师兄妹,如今也只剩你我,相扶相帮也是应该,只盼你莫要再沉溺过往,不然不仅有损道心,还会……招来一些你不愿见到的东西,你心中知晓此事利害。”


    寻芳得知灵脉有救,神色竟松弛下来,感激道:“师兄宽心,而且我已发了锁心誓,不会多言,我会将这页翻过。”


    她仔细将丹药收至颈间的玉牌中,转身出了门,朝道场而去。


    张春和望着她的背影,略略摇头,师兄妹五人,唯独这个小师妹最为愚蠢,但他也竭力帮了,至于能走多远,全看她此番入春城,是否能寻到机缘。


    ……


    金火丸失窃一事已然传遍道和宫,听闻贼子趁四下无人潜入流朱阁,碰巧被师长寻芳发现,两人恶战一场后贼子身负重伤,逃之夭夭。


    金火丸事小,但入道和宫行窃便是头等大事。


    此时门内弟子聚于道场,望向高台之上的太徽长老。


    “金火丸虽不算什么上乘丹药,但灵药被盗,兹事体大,不仅是巡守弟子掉以轻心、看护不力之过,更是我等心神松懈之责,至此,巡守弟子及当值师长去太上堂各领五十问心鞭。至于那贼人,便由师长寻芳来言明。”


    台上走出一抹蓝影,面容和蔼,梳着一头高髻,虽有些老态,却不掩秀美,是众人熟悉的师长寻芳。


    她的视线巡视过诸位弟子,似是在一个一个确认,看得秋瞳心如擂鼓,喉口发紧,如坠冰窟,额角不停地冒着细汗。


    虽然那夜用了青丹,寻芳所见之人并不是她,但她颈下还留有淤痕,若要细细盘查,她定然无法脱罪!


    秋瞳紧张看向身侧之人,卫常在身姿挺直,可眼神未曾聚焦,显然是在走神,她不由得往他身侧靠了靠,心下意识安定下来。


    寻芳望向众人,未有探查之意,只扬声道:“昨夜我与那贼子交手,打斗间摘下了她的面巾,这人我识得,诸位也识得——”


    秋瞳心底咯噔一声,青丹并不是全能的,自有修士可以看穿,万一寻芳那夜恰巧见过她的真颜……


    当真是剑悬头顶,只等那人一声令下——


    “这贼子,便是前不久出逃下山的林斐然!”


    顿时哗然一片。


    秋瞳眼里满是惊愕,太徽抚胡沉思,卫常在却眼眸微动,终于凝神看向高台。


    不远处的张春和摇摇头,转身离开。


    *


    因为太过匪夷所思,满目愕然,秋瞳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宁荷居的。


    细细想过,自她重生以来,事事都与前世别无二致,但自从她将林斐然弄走后,所历之事便如同脱缰野马,不止是拉扯不住,甚至是将她拖在地上摩擦。


    将林斐然弄走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吗?


    秋瞳想不明白。


    说到底,前世除了狐族之乱稍微让人费点心神之外,她实际没受太多苦,整日要么是生气卫常在不爱她,要么是和他一起出任务,甜蜜丛生,甚少关注其他。


    本就不多的心眼,难道还会因为重生而增加么?显然不会。


    以前都有卫常在帮她分析,可她现下又不能对他全盘托出,毕竟两人关系还未到点。


    这番抓心挠肺的疑惑,到底能和谁说?


    暗自苦恼之际,秋瞳忽然被身旁人拉了一下,她抬头,正巧见到站在宁荷居等待他们的张春和。


    额角细汗霎时流得更多了。


    张春和打量着她,笑道:“听常在说你修行有碍,强行破境受了伤,如今可还好?”


    秋瞳上前行了一礼,缩了缩脖子,生怕他看到颈下淤痕:“多谢首座关怀,弟子伤势大好、已然全好,今日就可回弟子舍管休憩,不会再叨扰卫师兄。”


    张春和笑着点头,道:“不必如此拘束,常在有心关怀同门是善事,我不会多言。只是修行一道并无捷径,静心等待便好,不必急切。”


    真是变天了,连张春和都会安慰她。


    ……等等,她此次已然重生,还没来得及惹他不快,她又何必故步自封,将自己匡在了前世?


    或许,张春和没有她想的这么不近人情?


    她抬起眼,忽而道:“首座,这金火丸在宫内算是名贵丹药吗?”


    张春和解释道:“不算名贵,但也不轻贱,金火丸中含有一枝金乌所栖的扶桑木,火气大盛,这扶桑只有朝圣谷生有,所以还算珍稀,但此药除了散寒之外,又再无他用,故而不够贵重。”


    秋瞳垂眼,轻轻吐了口气,耳边只听得心如擂鼓,她道:“不瞒首座,我家中正有亲眷患了寒症,可否由弟子出资,请首座卖我些许。”


    良久不言,她抬眸望去,却见张春和眉宇间慈和一片,他点头:“可以,但不必出资,以下山除妖兽之任务抵换即可,十五件一枚金火丸。”


    门内弟子都是这般获取丹药的,此言并无不妥,只是将她的丹药换成了不算名贵的金火丸而已。


    难怪前世卫常在总说他师尊心软,看来还是她有偏见。


    秋瞳心下雀跃,想要立即告知母亲此事,便在道别后赶向弟子舍管。


    若林斐然在此,定然会告诉她,世上远没有丢芝麻捡西瓜的好事,只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世间之事,总是当局者迷。


    目送秋瞳离开,又拜别张春和,卫常在抬步回房,却径直路过那间主屋,推开了侧房。


    鲜有人知,他向来不住主屋,偏爱独居一隅。


    房门大开,屋内浮光过影。


    二十四面极为光洁的铜镜悬挂梁上,顶部洞开半寸,天光顺着镜子块块折射而下,将这里屋映得半明半晦。


    内室垂纱四下、床铺规整、衣柜半阖,外间立着桌椅与书柜——房内明晰可见的只有这些物什,其余的便都掩在沉暗中,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汇入的风吹晃高悬的铜镜,屋内霎时晦朔难辨,卫常在却早习以为常,他跪坐于交替的明暗间,身侧铺满了长明灯,他挽袖从之前的木桶中舀起一勺沉银水,倾倒于镜面之上。


    霎时间,阵光大作。


    二十四面铜镜同时映出两道不甚明晰的身影,一黑一白,两相对坐,双掌贴合——


    作者有话说:这三章的内容都是重要的铺垫和过渡,已经尽量精简了,林斐然他们下章就出场,大家不要离开啊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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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沉银铸心(一) “你天生剑骨,就不想……


    结契之约已至, 林斐然当日横竖睡不着,天还未亮便到屋顶打坐行灵,静待日出。


    结契, 便意味着即将开始除咒,苦觅多年的解法就在眼前, 此番柳暗花明,她实在无法按捺下澎湃的心潮, 忍不住胡思乱想。


    越等越静不下心, 林斐然索性绕着行止宫跑了起来,她体能很好,落地无声, 不至于扰人清梦, 直到初阳将升时,心绪才算平静下来。


    她迎着日光走向连桥行宫, 甫一靠近,门便开了, 一个参童子探出脑袋, 对她脆声道:“使臣大人, 尊主说你以后清晨再乱跑,他就断了你的腿。”


    林斐然脚步一顿,缓声道:“是我吵到你们了吗?”


    参童子摇头:“我等并未听到,但尊主向来是白日酣眠,夜里清醒,清晨正是他将睡未睡之际,是以有所察觉,以后多注意就好。


    随我进去罢,尊主在等你了。”


    连桥行宫内行宫众多, 俱是日照最为充足的地方,这些居所内部联通,以栈桥溪水相隔,少有人能摸准如霰今日宿在何处,只得让参童子带路。


    林斐然跟着小童的步伐,左拐右绕,终于停在一处庭院楼阁前。


    春光明媚,灿阳映上亮汪汪的琉璃碧瓦,草叶上露珠晶莹,梧桐与银杏生长其中,正值暑天,银杏叶却已熟透,仿若处处碎金,满地霜黄。


    两人踏入回廊,走上楼阁,绕过红木廊柱,停在屋前,林斐然看去,顿觉屋中更是豪奢。


    陷至脚踝的绒毯铺陈而过,银丝鲛纱轻扬,水墨莲灯从上吊下,淡香隐隐,掐金丝的玉制屏风高立在后,横列的长桌上放着一炉疏梅倒流香,浓白烟色逸至桌面,袅娜凝霜。


    此处可谓是金香玉软,华贵非常。


    将人送到,小童作揖离开,徒留林斐然犹豫在外。


    原因无他,这里实在太过精致私密,莫名给她一种外人免进的闺房之感。


    而那位“闺阁大小姐”正盘坐案牍之后,侧身垂目,长指挟着一枚金币逗弄腿边小狐,教人只能看见那弯出柔和弧度的眼睫。


    未听到声响,他这才掀掀眼皮看向门外之人:“呆站着做什么,进来。”


    “好。”


    林斐然行过道礼后才脱靴而入,铺就的绒毯果然如想象那般柔软,她心中赞叹,忍不住悄悄掂了掂脚,简直如陷云端……如果毯中没有散落那些浑圆饱满的珍珠就好了。


    她行至桌前,微微颔首,随后跪坐。


    甫一坐下,便感受到左侧传来一道难以忽视的光,她偏头看去,那是一整面精细研磨出的镜墙,光可鉴人,屋内所有全都映于镜中,包括她此时错愕的神情。


    林斐然:“……”


    她发誓自己这辈子没这么照过镜子,一览无余之下,确实有点浅淡的羞耻。


    “怎么了?本尊如此风姿,理应时时在眼,赏心悦目。”


    镜中两人猝然对上视线,林斐然默默移开,她心想,说得有理。


    如霰今日不再是之前的白金长袍,而是玉色银纹制衣,两处袖口均由银环合拢,右臂上擎着几圈臂钏,耳下挂着浅银流苏坠,光华流转。


    如此清凌的颜色,配上他那秾丽的面容,一浓一淡间更是相得益彰,甚为夺目。


    那碧眼狐狸跃上桌案,如霰顺手抛出手中金币,它一跃而起衔在口中,堪比叼肉包的狗一般,三两口将金币吞下,抬爪洗脸,尾巴甩得生风。


    林斐然看得入神,如霰伸手在她眼前一晃,指间又现出一枚金币,他道:“看得这么入神,你也想吃?”


    林斐然闻言竟然点头,她在如霰疑惑的眼神中拉开了自己的芥子袋,道:“如果尊主不介意,可以喂到这里。”


    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话,如霰略略挑眉,扬手将金币扔入:“看来是和本尊熟悉了。”


    如此感叹过后,他微微倾身,右手支在案上,托着下颌,抬眼看她:“对了,还未曾告诉你,今日结契,不是寻常的盟誓阵法,而是役妖敕令,你既看过这么多书,想必对此也不陌生,若不接受,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


    役妖敕令,是乾道众所周知的盟约之法。


    当年两界大战时,有人族修士研制出此阵法,以双方神魂为盟,血脉为契,人为契主,妖为契奴,用以强迫妖族供人族奴役驱使。


    以此盟约,可互通心声、彼此感召。


    若一方有违约之念,哪怕只是一瞬的念思,也会尽受灵脉寸断之痛,除非身死,否则在践诺之前不可解约。


    因为此法霸道非常,种种禁制让人难以毁诺,传承时便有人将其改制为契约阵,如今虽仍叫役妖敕令,却已不拘于人与妖之间,也无契主契奴之分,更不可强制。


    可惜流传至今,用此结契之人少之又少。


    毕竟此法若是用在不平等的奴役之上,当算得完美,可若用于彼此结盟定契,便比鸡肋不如。


    人心易变,谁又能保证自己结盟没有私心,绝不毁诺?谁又敢心神互通,彼此坦诚相待?


    心总要隔着一层肚皮才会觉得安全。


    如霰抬眼看去,少女身姿如松,垂眸思索片刻,便点头答应:“我同意。”


    他又好奇起来:“为何?”


    “一来,役妖敕令严苛极端,但我与尊主强弱有别,能保证我守约的同时,尊主也如此。二来,敢结此契,说明我中咒一事是真,并非谎言,三来,双方不可互相折杀,我觉得很公平,所以同意。”


    如霰微怔,随即想通她的意思,不禁笑了一声:“有时候,真不知你是真呆还是假呆。”


    役妖敕令除了能保证双方守约之外,还能为她验证真伪,若中咒一事为假,结契时他便会灵脉寸断,中咒为真,即便他其实不会解咒,也得在三年内想法子给她治好,而且,即便他往后后悔,也无法杀她解契。


    “你的确是一把很好的剑。”如霰抬起手,“如此,便立即结契,先告知你,我是契主。”


    林斐然和他合掌相对,闻言不由得浮起一抹浅笑:“契主契奴不过一个称谓,我没意见。”


    话音落,一道莹润的金光在相合的掌间流转。


    微末的刺痛后,两人掌纹处各裂出一道细痕,殷红血珠从其中渗出、滴落、交缠,慢慢融汇后交织出一道法阵。


    如霰低声开口立契,尾音惯性拖长,听起来便像亲昵的低语,可也只是听起来像。


    他说着契约之言,一字一句,分毫不略,古老的文字慢慢凝于半空,一边是汉文,一边是妖族古语,俱现着金光。


    “……绝无背叛,纵使斗转星移,此契不变。”


    语毕之时,那金光也停了下来。


    林斐然仔细默读契约内容,与她所想无二,随即点头,郑重说出她的契言。


    “同上。”


    金光凝滞片刻,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草草动了两笔后便停了下来。


    悬浮的金文刻写到最后一笔,字符晕出金红光泽,截然不同的文字分开凝作两道金光,深深刻入两人右眼,在眼底留下浓墨一笔。


    紧贴的双手,一人温热,一人微凉,掌心血色印记慢慢扩大,升至头顶,亮着莹润金光。


    旋流乍起,吹起垂地的袍角,雪发与乌发在风中纠缠,难舍难分,像是编织出了一条黑白锁链。


    风停阵止,二人收回手,一黑一白两道太极游鱼从眼中那道刻痕升腾而起,跃入对方掌心,随后消失不见。


    至此,结契才算完成。


    “休憩一会儿,月出时给你除第一次咒。”


    解咒并非一蹴而就,需得一点点洗去灵脉中的咒痕,此事他也早就告诉林斐然。


    如霰睁眼,视线猝然落在两人纠缠的发尾上。


    乌发丝滑光泽,柔柔垂下,看似要自己松散开,却被白发紧紧勾缠,打出个死结,大有不死不休之意。


    他轻声咋舌,伸手一点,趁林斐然还未睁眼时将其散掉。


    从来只有人缠他,还没有他缠人的。


    林斐然微微吐息睁眼,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什么,只问道:“尊主,为何要等到月出之时?”


    “因为现在日光正盛,适合小憩。”


    如霰起身向长榻走去,行走间袍角开合,隐隐露出一双长腿,他毫不在意地躺下,那原本依稀可见的腿环霎时间暴露在日色下,银光煜煜。


    饰物都是同色系,这人向来是有品的。


    “还有,你即便是待不住,现下也得在此处守着,等阴阳鱼生至一拳圆润后方可离开——离开后也不准在本尊行宫附近乱跑。”


    “阴阳鱼?”


    她伸出右手,掌心游出一条小黑鱼,头圆身胖,拖着一道枯笔墨痕般的鱼尾,游两下便跌落掌中,十分笨拙。


    “这是阴阳鱼,生于契者眼底,动于心脉之上。有了它,双方才能互通心神。”


    他并没有开口,但她却听到了他的声音,距离极近,犹如耳边低语,林斐然不甚习惯地动了下肩膀。


    “届时飞花会一行,你可想入剑山?”


    林斐然揉揉耳朵,不甚明白他的意思:“尊主想要的东西在剑山之上么?”


    如霰侧目看她:“我是在问你,你想不想入剑山?人称世间第一剑的昆吾还在山中,那是近神之剑,据说劈山断海不在话下,你天生剑骨,就不想一争?”


    “想,但想也不是我的。”


    那是卫常在的命定之剑,只为他而出鞘。


    “剑山长剑无数,定然有一把与我更为契合。”她抬头又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如霰听她语气,只觉好笑,答道:“此次朝圣谷八十一个名额,人皇独占三人,但前不久我与他盟约,拿走了其中两个。若你无意入剑山,此次飞花会便不必在意,时间一到即可进谷,若你想入剑山,那便要靠自己了,毕竟时不可废。”


    他垂着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软毯,人也渐渐安静下来,大抵是睡了过去。


    林斐然独也顺势躺倒在地,柔如云团的绒毛将她包围其中,透着日光的暖意,沁着幽幽的梅香,顶上天窗大开,游过几朵云,灿烈的日光正投到如霰那方玉榻之上,将他笼罩其中。


    思绪缥缈几息,终究还是回到了过去。


    其实朝圣谷在此之前,也异动过一次。


    卫常在踏入照海境那日,正值十五生辰,张春和为他行冠礼,其余亲传弟子在旁观看,林斐然也在其中。


    礼行至一半,一位长老突然从外间踏入,红光满面,神情激动:“首座,今晨有人受到感召,说是朝圣谷将开,唯有照海境修士方可入内!”


    于是众人眼神不约而同地落到了卫常在身上。


    他今晨入的照海境,便有人受到感召,还只许照海境修士入内,这或许巧合,可难免不让人多想。


    有人心念电转间,立即向张春和拱手:“首座,真真是恭喜,天下岂有这等巧合?圣魂照拂,我道和宫或许要再出一位道子了!”


    张春和将玉簪插入冠中,唇角带笑,摇头道:“大抵是巧合罢了,不过将此当做前人勉励,忝列一位,也未尝不可。”


    “自然自然,今日之事,定要庆贺一番!”


    “今次大典,我道和宫必定重夺魁首!”


    众人谈笑到夜间,一一许了祝福后才终于散去,张春和看向卫常在,臂间拂尘银光流泄,笑如春风,嘱咐几句后便自行离开。


    那天夜里,林斐然和他坐在小松林间最高的那株松树上,松枝向外蔓开,牢牢托住二人。


    林斐然看向连绵群山,又转头望向正低头拆冠的少年,忍不住问道:“卫常在,照海境是什么感觉?会比坐忘境看得更远吗?”


    卫常在指间搅着发丝,闻言停了动作,思量一会儿才道:“身体更轻盈,看得更远,吐息纳灵也更顺畅,其余的好像没有差异。”


    “是吗,如果我入了照海,运灵或许会更轻松些。”林斐然看着他的动作,“这个发冠戴得不舒服?”


    说话间,那发冠已被拆了下来,白玉雕制而成玉冠静静躺在他手心,莹润含光,一看便不是凡品。


    卫常在摇摇头,没有多加解释,反倒接上她方才的话:“你现在运灵如何?”


    说到心中痛处,林斐然轻吐口气,头抵着树干,声音也闷了一些:“比以前还要滞涩……说不准等你入了问心境,我还在坐忘打转。”


    卫常在看着她的神情,不由得抿出一个淡笑:“未必是灵脉的缘由,慢慢,你心性纯净,许是一时还未参透,不必太着急。”


    林斐然叹道:“可惜这次无缘参加朝圣大典了,下次朝圣谷再开,又不知等到何时。”


    卫常在攥着玉冠,眸光微动,向来平静的音调也有了些许起伏:“此次大典我尚有把握,届时我入朝圣谷为你寻一柄名剑,如何?”


    林斐然略一怔神,随即摇头道:“那些灵剑或许都不称手,我的剑,我以后会去寻的。”


    “好,我们一起去寻。不过——”卫常在看着她,目光微深,“若是我拿到昆吾,它也会是你的剑。”


    林斐然摇头,她虽是修剑,又有剑骨,可对剑却没有其他人那么执着:“剑只是剑,一把兵器而已,更重要的是人。我只是想参加一次朝圣大典,到谷中碰碰机缘。”


    不过终究谁也没能去成,大典前,又传来圣言,此次朝圣谷一事暂休,择时再论。


    大典还未举办便就此夭折。


    一切不过一场乌龙,可卫常在道子的名气依旧在道和宫传开来。


    那次朝圣谷为何开为何止,她不清楚,但她知道,此次朝圣谷就是为卫常在而开,他也如愿收服那柄悬立剑山的昆吾剑,从此声名大噪。


    林斐然再次举起手,常年练剑,她的指骨已不似常人那般笔直,中指根底微斜,恰能容一剑柄旋转而过,指根处也磨着几处剑茧。


    修士之身,应当是没有茧子的,可她有,练得太频繁,灵体修复跟不上,时日一长,便会留下这样的茧。


    她那时不是失落于没有灵剑,而是满满的遗憾,遗憾不能参加朝圣大典,难以同门外高手对决,遗憾不能亲入朝圣谷,一观剑山上的浩荡剑意。


    但是现在,一切又都有了转机。


    日光透过指缝,散出一道道虚幻的光晕。


    林斐然出神看着,陡然间,眼前似有一滴墨滴下,瞬时黑了一片,她立即收手坐起身,神情警觉,可眼前却又是那洒满日光的内屋。


    如霰静躺于榻,屋内流光溢彩,毫无异样,唯有那碧眼狐狸转头看她,嘴里还叼着半粒金块。


    “汪?”


    它疑惑叫了一声,随即如同被踩到尾巴一般,对着她这边狂吠起来。


    林斐然眼前再次暗下,瘫软后仰,手边逐渐沁过黏腻的沉水,色如暗银,缕缕缠将上来,随后将她拖入其中——


    作者有话说:有的人:“大小姐”驾到,统统闪开


    有的人:阴暗爬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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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沉银铸心(二) “要想破阵,刺我一剑……


    似坠入深潭, 耳边传来点点水声,麻痹的知觉终于回归,林斐然惊坐起身, 如同溺水得救一般,原本窒息的喉口猛然灌入一口空气。


    在清醒的瞬间, 她手中便凝起了一柄气刃,黑白分明的眼看向四周。


    如镜般的沉银水铺陈而去, 水影剔透, 湿润衣摆,一列长明灯在身前横亘而过,幽蓝烛光映倒水面, 像一条蜿蜒长河, 弥漫的水雾四散,逸出一抹淡淡的鲸涎香。


    她当即明白自己是被人拉入了阵法, 嘴上问道:“哪位道友?”


    心下却不住猜测。


    同她有怨的无非那几人,要么是被断灵器, 心有不忿的清雨, 要么是假意慈悲的太徽, 要么是哪位看她不顺眼的同门弟子,更或者,是突然发病来了兴致,想要和她长谈的张春和——


    “是我啊,慢慢。”


    以这列长明灯为界,对面陆续浮起稀疏的光影,交织间,一道淡蓝身影正坐其中,烛火渐明, 他的容貌也清晰起来。


    林斐然并未收回气刃,只直直看向他,轻声道:“卫常在。”


    卫常在独坐阵中,身姿挺直,面上明暗交织,却没多少神情,如霜雪偶人,那乌黑的眼珠看着她,似有波动。


    “慢慢,多日不见,你还好么。”


    慢慢是林斐然的乳名,卫常在第一次听闻时没忍住笑了许久,难得的笑,还说这名很衬她,四下无人时,他就爱这般叫。


    但现在林斐然不爱听了。


    “这个名字不该你叫。”她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心生戒备,“你想做什么?张春和让你来的?”


    距林斐然下山其实并未太久,他却好像多年未见般久久凝视她,此刻不由一怔:“慢慢,你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的伤好些了吗?”


    “与你无关。”林斐然垂下眼眸,余光扫向四周,既是阵法,便有阵眼——


    “慢慢,阵眼在我身上。”直到林斐然视线移回他身上,他才继续开口,“要想破阵,刺我一剑就是。”


    他从身侧拿起一柄雪色长剑,向她示意:“潋滟那日被你留在了道场中,霜雪倾覆,冷得刺骨,但仍旧刃光寒明,用来刺人破阵最好。”


    即便到此时,他也还是那般冷静从容,好像被雪凝过的剑真有这样趁手的好处一般,可林斐然知道,这分明是胡话。


    卫常在是难得一见的天之骄子,平日里行事待人看似有礼有节,实则性情冷淡少欲,一派无爱无恨之姿,一看就知道是道和宫弟子。


    但他也会生气郁闷,面上不显,就爱说话绕圈,从不言明,一双眼直勾勾看人,非得要别人抽丝剥茧从中品出那点言外之意。


    现在就算不细品,也看得出他在生气。


    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移开视线,仍旧在这明暗交界中寻找另外的破法:“我不用你的剑,既已还你,也算是物归原主,如果你不是张春和派来的,那便把阵解了。”


    卫常在沉默半晌,又问道:“潋滟,你不要了吗?我当初走了很久才找到的,它被埋在太湖底,要等到第一缕晨曦浸入水中,方可见到一抹踪迹——”


    “你大费周章做出这个阵,就是为了和我回忆往昔吗?”林斐然打断他。


    卫常在眨眼,看向四周,慢慢起身,赤足踏上水面,荡出圈圈涟漪,他说:“当然不是。”


    他向前走来,轻而易举地跨过那列长明灯,面无悲喜,他抬起手:“慢慢,你去妖界了,对么?妖界妖人众多,十分危险,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道:“不是回道和宫,我在东渝州有一处宅邸,师尊不知道,你可以去那儿。你的物什我都收在房里了,随时能带去给你。”


    话落之时,他已经走到她身前,她也提起气剑指向他,带着熟悉的寒意。


    卫常在大多时候话都少得可怜,薄唇轻抿,仿佛谁也撬不开,但两人独处时,他会说很多,细究起来,他们其实都不是寡言之人。


    林斐然没有回答,仍旧是那句话:“把阵解了。”


    “不解。慢慢,妖界险恶,族人好战,人人都是修士,你在此处会吃亏的。”卫常在不见那近在咫尺的剑,只看向她的肩,确认没有伤处后,目光又落在她的面容上,“我不会要你的剑骨。”


    若要论固执,没人比得过他。


    “慢慢——”


    “别这么叫我。”


    林斐然想动手,却发现自己灵力更加滞涩,连气剑都差点凝不住。她与如霰终究相差太多,只是结契便已耗费她大半灵力。


    想到此处,她果断散了气剑,后退半步,同他拉开距离,暗中驱动右眼刻下的契纹。


    “……慢慢,我只是十分不解。”感受到林斐然的抗拒,他微微叹息,后退一步,那向来平缓的眉峰微微蹙起,流露出一些困惑。


    “你到底为何生气?”


    此刻,林斐然竟觉得有些好笑:“你问我?”


    说到此处,他竟然席地坐了下来,浅蓝道袍浸入水中,在这法阵中泅出一道墨蓝水痕。


    他拍了拍身前,溅起一片水花,随即抬头看去,示意她也坐下,一副论道之姿。


    阴阳鱼仍无动静,林斐然一时拿不准如霰到底是没醒,还是无意来助她,便顺势坐了下去,只暗中调息,恢复灵力,等待一个最好的突破时机。


    卫常在一如既往坐如青松,他凝视着林斐然,双唇微张。


    “我也曾细细思索过缘由,想来想去,大抵是换骨一事,可这不是什么大事,在换骨前,我自会去见农月长老一面,你又何必生气?”


    他神情自然,似乎真的不懂,看得林斐然语塞,一时竟不知从哪说起:“你找她又有什么用?是张春和要剜我的骨头,你们谁能阻止?”


    卫常在微怔,眨眼不解道:“何必舍近求远,师尊虽善炼丹,却不会取骨,此事极为精巧细致,未练就妙手不能成,即便是医道一脉也只有农月长老有此技艺,去了她的手,她要怎么剜你的骨呢?”


    “……”


    林斐然有些愕然。


    见她神情,卫常在轻叹口气,似是明白什么,他微微倾身,掌心撑在水面,那黏腻的沉银水漫过他的指缝。


    “慢慢,以往我说道和宫不适合你,你还要和我生气。我并非妄言,你与我们都不一样,你的眼睛,只往天上看就好。”


    向来心性高洁,无所欲求的道子告诉她,只需看着天上清明,不必注视泥中雪污。


    这一刻,林斐然好像有些不认识他,可她心底竟并不感到意外。


    自相识起,卫常在就是同门口中那个天赋异禀、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一同出任务,他也总是在闭目修行,若是众人不敌妖兽,他也会挺身而出,一剑斩去,身形漠漠。


    他是这一代最为出众的道子,是众弟子眼中的道标,是能带领道和宫再次走向辉煌的天之骄子。


    多年相处,林斐然知道他性子和常人有些不同,只是这样的话,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


    林斐然直视回去:“你觉得不重要,就可以一直瞒着我吗?卫常在,这是欺骗。你与秋瞳如何,那是你的选择,我无法干涉,可我们到底做了十年的朋友,你不该和他们一样骗我。”


    卫常在又靠近一分:“不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事,又何必说出来让你忧烦?慢慢,你太较真了,人生在世,难得欢心。你不知晓,便仍能享受他们给你的关爱,哪怕是假的,但你的喜悦却是真的,不是么?”


    虚幻的快乐和真实的痛苦之间,他为她做了选择,就像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风雪潇潇,她被掩埋其中。


    太徽和清雨曾暗示过她较真,同门弟子也笑过她较真,大家都一样,只要面上能过,真的假的都不重要,较真的人破了这规矩,所以令人厌烦。


    林斐然十五岁那年,匡风长老的大弟子常衡盗取了十枚三元天子丹,被缚于道场中央,接受各长老及弟子审判。


    那时林斐然有许多疑问,许多不解,在长老征询众弟子意见时,她站了出来,诉出种种不合理之处,却都只被唏嘘起哄,于是她据理力争,向来不多言的人几乎算是舌战群儒。


    被缚的常衡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抿出一个笑,嘴唇翕合,他说:“师妹,多谢,回去罢。”


    林斐然沉默良久,没有退回,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他垂下头,自认罪行,然后被挑断灵脉,送到山下,自此再未见他。


    那时,太徽拍着她的肩宽慰。


    “斐然,常衡是否偷盗一事,不重要,究其缘由也无必要,你还是个少年人,所以会觉得不公,觉得奇怪,但等你再大些,你就明白了。”


    为什么这样的事长大了就会明白?真相为什么不重要,疑点重重,更要细查不是吗?


    直到现在,她也仍旧不懂,不对的事,不论过了多少年,都依旧是错的。


    如今,就连卫常在也告诉她,是她太较真了。


    她又问道:“对你来说,都不重要,我们的婚约不重要,是真是假不重要,那什么才重要呢?”


    卫常在看她:“命定如此,我与你无情缘,秋瞳才是有缘人。可此后你我便要不复相见吗?我们之间,就只有你情我爱吗?大道之途,太上忘情之道,情爱并不重要。”


    “都忘了,你修的是天人合一之道……这么说来,你当初同我在一起,不是因为喜欢?”


    轮到卫常在沉默了,他像是在思索,却又不得其法:“慢慢,我无法确定,但想来不是,我们是同道人。”


    林斐然笑了一声。


    他们说的真对。


    如果不较真,她可以无视秋瞳,死死抓住这份婚约不放,如果不较真,她可以装作不知换骨一事,继续享受太徽清雨的关爱,如果不较真,她不必逃到妖界,树敌众多。


    “可我偏偏爱较真,怎么办呢?改不掉了,也不想改。”她抬起头,静静注视他,“我曾经去山下找过常衡师兄,可到处都没有他的消息,卫常在,你说,他在哪?”


    卫常在无言,他回望她,眸中映着不动的火光。


    林斐然心中笃定:“你知道他在哪,你也知道事实,但你还是和他们一样,一如对我这般,冷眼旁观。”


    卫常在否认后半句:“我从未对你冷眼旁观。”


    下一刻,好不容易凝好的灵力聚成气刃,如电般向他攻去,卫常在没有躲闪,那气刃直直刺入他的臂膀,他亦没有生气和不忿,只是看着她。


    “慢慢,你以前再生气也不会向我动手。”


    一击即中,但林斐然积蓄的灵力也顷刻间干涸,她轻喘着后退,本想再找破绽,可四周沉银水暗涌,一点点缠上她的四肢,如同阴冷窥伺的蛇终于出动,缠绕间令她无法动弹。


    她了解卫常在,知道阵眼在他身上这话绝不假,但同样的,他也了解她。


    他只是在等,他想知道林斐然会不会出这一剑。


    她到底还是出了。


    卫常在起身,浅色道袍被浸湿大半,正淅淅沥沥滴着水,他毫不在意地向林斐然走去:“慢慢,我先带你去东渝州,再找医者验伤,其他事之后再谈……”


    他向林斐然伸出手,一道影子飞快晃出,汪的一声,不知从哪蹿来的白毛小兽一口咬住他的掌根,前爪乱刨,后腿在空中猛蹬。


    卫常在一滞,却没有甩开它,而是看了林斐然一眼,继续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这才开口:“你新养的狗吗?它怎么会进来,如果你想,可以一起带走。”


    林斐然:“……这是狐狸。”


    卫常在不顾掌根流出的血,答道:“狐狸也可以,不论什么都无所谓。”


    林斐然似有所感,抬头看他,一只游鱼在瞳仁深处颤动,她说:“这狐狸不是我养的。”


    “那……”也无所谓,如果喜欢,可以掳走。


    剩下一句还未出口,法阵骤然一震,浅水波纹四起,晃动不止。


    碧眼狐狸立即松开他,汪地一声朝后奔去,停在一道白影身旁,顿时底气十足,昂首摇尾。


    来人轻斥:“蠢东西,用此等阴邪之术的人是什么好的吗,张嘴就敢下口?”——


    作者有话说:阴湿男鬼是这样的,无处不在,阴魂不散,只有大破防才能让他消停一会儿,有这样的前男友你几点回家(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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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沉银铸心(三) 除咒之痛,犹如破茧……


    “蠢东西, 用此等阴邪之术的人是什么好的吗,张嘴就敢下口?”如霰侧目扫过,似笑非笑, 扔出一方锦帕,“自己擦了, 撒什么娇。”


    碧眼狐狸呜咽两声,钻在那方锦帕上擦了擦嘴。


    卫常在前移半步, 挡在林斐然身前, 手中潋滟出鞘:“阁下是?”


    对方并未回答,只是越过那狐狸,不急不缓向此处走来。


    “追魂之法, 加之双方心血, 以沉银雷水为渡,明镜为桥, 引人入阵。少年人,水是善物, 却被用在此等阴邪之法上, 小心反噬。”


    当年卫常在种相思豆时各取了三滴心头血, 他抽出其中一滴做成这追魂阵,阵中融入了他与林斐然的血,便只看得见二人容貌,像如霰这样硬闯入的不速之客,只能见到一道模糊白影,连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罩子,不甚明晰,雌雄难辨。


    至于那只狐狸,它无血无肉, 算不得生灵,形貌便十分清晰。


    它擦完嘴后狗腿地贴在如霰脚边,无他,如霰身上饰物太多,香极了,它忍不住嗅嗅舔舔,直到被头顶眼风扫过才老实下来。


    如霰停下,离了两人三尺远,他睨向林斐然,不由得感叹:“当真是神仙肉,迄今为止已经是第……四次了,四次有人要杀你。”


    似是知道两人听不清他的话,他故意说得缓慢有力。


    林斐然:“……”


    她觉得这两人说话都不好听,各有各的噎法。


    卫常在闻言却回头看她一眼,眉头微蹙,不知又在想什么,片刻后又对这白影道:“不论阁下为何而来,还请离开。”


    他向来嘴上讲礼,但林斐然心中清楚,卫常在的礼节只是一个必要的前置,就像吃面之前象征性吹一口,吹过之后,不管冷热,照吃不误。


    果不其然,见他下一刻便要拔剑而向,林斐然立即抬腿而出,将他的手压了下去,铮然一声,潋滟回鞘。


    乌黑的眸子回望,他眼中除了疑惑外,还有些道不清的情绪。


    林斐然直视而去:“卫常在,该离开的是你。”


    卫常在看她,慢慢站直身子,水洗的黑眸一瞬不瞬,他道:“我们是同道……”


    林斐然未开口,一旁却传来清晰的咋舌声。


    “听够了。”


    如霰十分不耐,此处无光无风,阴湿至极,本就令他不喜,且他向来对这些话没有半分兴趣,听着只觉得头疼。


    不待二人反应,如霰抬起手,灵力汇聚,缚住林斐然的水绳瞬时凝冰而上,如碎玉般崩开。


    几乎是顷刻间,卫常在收回的剑便再次出鞘,势如闪电。


    某些时候,他和林斐然确实很像,不论对方什么境界,都敢去拼一拼。


    长列的长明灯猛然烧灼而起,火光溅入雷水中,顷刻间流窜出一道符文,道道电光混着风雷涉入卫常在脚下,水箭乍起,追随在他身侧,同剑一同杀出。


    风雷袭来,吹起如霰的衣袍与发尾,他却没有闪避,仍是抬起了手,不紧不慢地点评:“确实有狂傲鲁莽的资本,但比起你想要抓走的那位,天资还是差了些。”


    雪发飘散而起,袍角翻飞,碧色眼眸点起浮光,在这暗色中耀目鲜活,翻手间,庞大的灵力如天河倒灌,倾轧而下。


    霎时间,自他足下而起,那幽郁的沉银水便如风干般迅速退去,长明灯骤灭,只余一盏喘息,空中再无潮湿之意,只留几分隐秘的冷香。


    这一击并未朝卫常在袭去,却因为抽干了他以心血作引的法阵,将他伤得不轻。


    如霰扫他一眼,看向这临近崩溃的法阵:“既有天资,便不要浪费在此等邪术上,如此,方有大道。”


    语罢,他再也不愿在此处多待一刻,立即转身离开,那碧眼狐狸转头朝林斐然嗷嗷两声,示意她跟上,随后屁颠跑到如霰身边,昂着头,神气离开。


    卫常在趴伏在地,神情没太多波动,仿佛受伤吐血的不是他,只是听到离去的脚步声时,他下意识抬眼去看,恰巧撞进林斐然眼中。


    她停了脚步,就这么在远处看着他,四周只剩一盏极暗的长明灯亮着,堪堪描出她的身形。


    很奇怪,他现在想的不是这人的身份,也不是无法带她离开,而是在心下疑惑,她会放下重伤的他就此离开吗?


    林斐然站在不远处,束腰窄袖,长发半挽,余下的灵风卷起她的袍角,那是与人界截然不同的样式,穿在她身上,衬得人十分挺拔。


    比起在三清山,现在的她开阔许多。


    他静静看着她,心里默默数着,十、二十……他眸光微动。


    林斐然踏步而来,半蹲于他身前,却只是从芥子袋中拿出一串红绳,绳上串有一粒玉珠:“还记得吗,这是我们之前去抓的蜉蝣蝶,我的已经被放飞了,一时忘了你的还在我这里。”


    在卫常在静默凝视的眼中,玉珠破碎,一只剔透的蜉蝣蝶振翅而出,他指尖微动,却难以起身。


    “卫常在,我已然下山,不再是道和宫弟子,更不会回去,我想寻到我的道,它肯定不在山上。”


    她起身要走,却被拉住袍角,他嗓音滞涩,问道:“你的,是什么道?”


    林斐然望着逐渐消散的法阵,阵外溶出两片颠倒的天色,那是灿烈的烧云暮色与茫茫的雪日晞光交织而成,感怀间,她转身向日暮走去。


    “肯定是和你不一样的道。”


    法阵消散,暗色褪去,她的身影终于消失,四周露出三清山无边风雪。


    风雪自窗外灌入,门外之人终于得进,只是在见到他的伤势后一顿,随即大呼:“卫常在,你没事吧?!”


    秋瞳向他奔去,仿佛又见到了上一世倒下的卫常在,眉眼间满是心疼:“怎么伤成这样……”


    她半蹲下,正要伸手扶起他,却一下撞入那双眸中,如水洗的黑玉,寂而冷,那是她以前从未在卫常在眼中见过的目光。


    绝非故意对她冷然,只是单纯的望之生寂,燃不起半点星火。


    “阵法反噬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他如此解释,抬手擦去唇角血色。


    秋瞳的手顿了一瞬,晃神间,卫常在已然起身,他身上的道袍泅湿大片,赤足上凝了些许寒霜,他却浑然不觉,只问:“何事?”


    秋瞳视线飞速从那些吊诡的铜镜上掠过,暗自压下心惊,解释道:“我方才寻你,见你不在主屋,又听得偏房处有声响,这才过来。


    我是想问,届时飞花会,能不能和你一起行动……”


    “好。”他毫不犹疑回答,转身走至柜前,从中取出一套衣袍。


    “不知此次飞花会如何举办,若是有困难之处,可否请师兄小施援手。”秋瞳神色有些为难和小心,她其实拿不准卫常在的态度。


    “好。”他依旧回答得很快,不同寻常的快,似是未经思考那般。


    秋瞳听出些许不对劲,可他神色如常,只是抱着衣袍看她:“我要换衣了。”


    秋瞳一怔,登时反应过来:“那你的伤……”


    “多谢师妹记挂,小伤而已,我会处理好的。”


    秋瞳看他几息,垂下眼,小声说了句“注意身体”便离开了,只是门未关好,留了三指宽的缝隙。


    卫常在只略略看了一眼,他无甚羞耻心,向来不在意这些,即便门未关好,尚有狭隙,他也毫不在意地脱衣换袍。


    只是换好之后,他便停了一切动作。


    他确然是想让秋瞳离开,却不是因为换衣,他甚至没听清秋瞳方才说了什么,脑子里只反复着那几句话。


    “该离开的是你”


    “肯定是和你不一样的道”


    还有,方才那不知是男是女的人所说的,在他之前,已有三人向她下杀手。


    不知多久,他终于有所动作,转着僵硬的眼看向镜中,刻意忽略的伤再度染湿衣袍,昭示着她并未留手,他又看了许久,这才吃了丹药,回身打坐,闭目调息,


    经此一役,他确然受伤不轻。


    灵力淡淡在奇经八脉间流转,他睁眼,望向那垂挂而下的铜镜。


    这二十四面铜镜是他多年搜寻而来的宝物,有一雅称,时人唤作二十四桥明月夜,可照过去,显如今,做连桥,只是不能窥未来。


    他境界不够,若要显如今,便只有几息时间,是以他时常用来照过去。


    照他自己的过去。


    砰然一声,房门紧闭,屋内陷入幽暗,面面铜镜亮起,俱是他的回忆,每一面镜中,都凝着一抹身影,她站在前方,单手执剑,任尔东西。


    如风中石,水中舟,风吹不灭,水覆不沉。


    他向来在石上,在舟里,在她的眼中,原本如此,本该如此。


    调息许久,心悸之感仍未停止,所思皆是她那望向广阔天地的眼神,所闻俱是一句非同道。


    非同道、非同道——灵力忽滞,一口淤血喷洒而出,如冰似雪的面容终于染出其他颜色。


    他直起身,用锦帕拂去浊渍,即便淤堵已出,他仍旧心绪繁杂,久久未平。


    忆起当年与师尊定下的盟约,忆起与林斐然的过往种种,他再度睁眼,一双乌眸定定而视,只看满室寂静,随即并指唤出一只纸鹤。


    “师尊敬启,弟子欲闭关静思三月,飞花会时再行出关,顿首。”


    纸鹤遁入风雪,他缓缓闭眼,一室寂灭,唯有镜中身影恒常。


    *


    走入无边暮色,夕阳熔金,一身玉色长袍的如霰盘坐屋顶,日光直映下,银饰愈发灼目,他微蹙的眉头也清晰可见。


    而在他身侧,那只碧眼白狐正到处乱跑,它将那金光油亮的梧桐落叶看成了真金,咬一片,吐一片,乐此不疲。


    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它立即扭头,兴奋地朝林斐然吠了两声。


    林斐然抿唇,走到如霰身边,望着他微蹙的眉,道:“抱歉,又将你卷入其中。”


    如霰并未睁眼,他沐浴在日色下,凉声问道:“你手很长?”


    “什么?”林斐然疑惑地应了一声。


    如霰这才掀起眼帘看她,目上红痕拉成一线,如同天际那道绯霞:“整日开口便是抱歉,手不够长,怎么抱得了这么多?”


    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林斐然顿时有点想笑,但不好太过明显,只抿下唇角,在他身侧坐下。


    碧眼白狐跑到她怀中窝坐,伸爪刨向风中落叶,晃了几下,未曾沾边,叶片依旧悠悠随风,它刚呜咽两声,油亮的梧桐叶便被她并指挟住。


    双指修长有力,指根处长着几个不甚精细的茧,利落一翻,那叶片便被搭到它鼻尖。


    即便感觉不到痒意,它也装模作样地抖抖耳朵,仰头看去。


    少女垂眸,细碎的发勾勒在沉金般的光中,黑白分明的眼净澈,不似她的手那般锋锐,反倒显出几分平静与宽广。


    它登时在她怀中拱了几圈,显然是喜欢极了。


    “不必多思,这番不悦与你无关,只因为本尊独爱烈日灿阳之景,十分不喜方才那般湿冷的法阵罢了。”如霰终于晒足日光,神色缓和下来。


    他望向林斐然,随手一抬,指间出现一樽玉兔捣药的银盏杯,样式有几分可爱。


    “这是方才那人铺就的沉银水,种有雷根,十分难得,本尊将它炼化至一盏——看什么,你以为那退潮的水去了哪儿?有人千里赠宝,不如收下。”


    林斐然抬手接过,杯盏看着不大,入手却如榔头般坠沉。


    “有人怨憎,继而追杀,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你不必为此向谁道歉。”他转眼看向林斐然,翠色眼眸在日光下映出一缕泓光,“这并不代表你做错了什么,相反,这是一种荣耀,一种独属于强者的荣耀。”


    “一人杀之,是为砧板鱼肉,十人杀之,是为败逃之兵,百人杀之,便是一方祸首,但千人杀之,就是乱世枭雄,万人杀之,那他便是对错本身。


    有时候,杀戮反而是一种赞扬。”


    林斐然抬眸对视,如霰直道:“他们杀你,是因为怕你、妒你、恨你,故而,你不必为自己的独特与强大向任何人道歉,同样,我也不会接受。”


    这番话甚至算不上安慰,他只是以自己的道解释了“不接受抱歉”的话外之意,那是一种以身殉之,独步天下的毁灭之道,林斐然或许不认同,但此刻对她而言,的确有些另类的宽慰。


    日暮黄昏下,她竟感受到一种暌违已久的坐而论道之感。


    她望着手中的沉银水,问道:“尊主,你当年是如何寻道破境的?”


    夕阳西下,尚留一抹残红勾在天际,如同一片将灭的烬火。


    他并未回答,直至夜色升空,他才起身道:“忘了,和你一样,记性不大好。不过,对你而言,寻道的第一步,至少是先诊治灵脉。”


    “夜色已至,可以开始除咒了。”他垂眸而视,“除咒之痛,犹如破茧化蝶,漫长而痛苦,你能忍受吗。”


    林斐然起身,目光清正,剔透含光:“可以。”


    “那便开始。有句话,你最好记在脑子里——不准咬人。”——


    作者有话说:天凉卫破.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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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不见经传(一) 终不忍见明珠蒙尘,黄……


    当年太徽等人也曾为林斐然寻医问药, 却都一无所获,只能试着弥补调养,可她的灵脉不但没有好转, 反而每况愈下,越发滞涩。


    时日渐长, 再提及此事时,众人便都换了口吻, 只让她安心待在三清山, 勿要多想,那时她心中便明了,从此再未提过医治一事。


    她那时想, 他们帮她多年, 已尽情谊,她却不能不依不饶。


    林斐然当然也曾想过, 若有朝一日灵脉可治,她会如何。


    狂喜?释怀?亦或是喜极而泣?


    原先不知, 但这一刻真正到来时, 心中竟只有无边的平静。


    二人进殿后, 如霰十分自然地将外袍褪下,只剩一件宽简的内袍着身,金饰当啷作响,行走间皙白之色尽显。


    他回眸看她,向长榻边微抬下颌:“去榻边坐着准备除咒。”


    月窗下有一处长榻,榻边放有一方齐平的小马扎,紫竹编织,软而韧,林斐然一看便知是为自己准备的。


    坐到马扎上, 她侧目看去,只见如霰拢了拢内袍,又从柜奁中取了几枚金环缚于臂间、腕上,一头及腰雪发随意用绸缎系拢,搭在右肩,露出侧颈一抹纤长的弧度。


    “……”


    林斐然有些坐立难安,那种误闯闺阁的犹疑感再度升起,她要不要出去等等?


    思量间,如霰已然回身走来,他十分自然地盘坐榻上,声如珠玉,略带凉意:“脱衣。”


    心绪戛然而止,林斐然发了个单音:“啊?”


    如霰望着这副模样,解释道:“除咒疼痛难忍,汗流浃背,如此能清爽些——不脱也行,随你,只是记得,不……”


    林斐然立即接道:“我不会咬人的,不论多痛,我都能忍下。”


    如霰看她一眼,旋即闭上双目:“世上痛楚,不是非得忍下的,忍不了,就不忍。”


    他扔出一个药囊到她手中:“镇痛的,忍不下时就含在口中。”


    言罢,他抬起右手,林斐然自觉将左腕递到他掌下。


    “那便开始了。”


    他十指修长,肤白赛玉,指腹并压在她腕间灵脉上时,好似玉柄一般温凉细腻,轻轻一压,却如坠千斤。


    只一瞬,林斐然便感受到一阵挤压的痛楚,仿佛千斤之力俱都压在脉上一指宽处,几乎是一息之间,后背便沁出一层薄汗。


    如霰盘坐长榻,窗外是初升的明月,几缕淡淡的清光浮游而入,又在如霰无声翕合的口中化作片片光刃,莹然切入林斐然的血脉之中。


    只这一瞬,疼痛席卷,林斐然不由得闷哼出声,脖间青筋骤然暴起,她下意识扣住如霰的手腕,刚刚用力便立即放开,只紧紧攥拳忍下。


    越来越多的清光汇聚室内,甚至比月色更明,它们一片又一片地砌入,比剥皮抽骨更痛,侵入间,灵脉暴动顽抗,它们极尽收缩张合,试图如以往般吞噬这游蹿的清光。


    如霰眉头微蹙,翕合的唇停下,他雪睫半睁,翠眸蕴光,不含任何感情俯视而来。


    林斐然撑坐原地,一手紧握,一手攥住他的袍角,唇死死闭着,齿间咬着药囊,但显然作用有限,她的额角已被汗湿。


    他伸出一指点在她额心,灵光沁入,唇边吐出几串她听不懂的音节,随即道:“除咒还未开始,再给你一次机会,衣袍要不要脱。”


    林斐然二话不说将外袍褪下,只是二人手不能放开,便只得任由它们堆积在臂弯处。


    在她脱衣时,如霰已然闭目,他凉声道:“今晚只是第一次除咒,以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许多次,就算忍不住,也无法叫停了,我不会因为痛就停下。


    现在,闭目,灵力游走周天。”


    林斐然依言照做。


    他于静谧中缓缓开口,声音悠扬,像是吟唱,却又好似轻语,如松花沾露、雪霭蒙蒙、春草韧摇,一切都那么奇异空灵,林斐然甚至听得有些飘飘然,忘了砌脉之痛。


    陡然间,四周灵气聚集倒灌,席卷入周身及口鼻,她仿佛从天际被拽入深海,近乎溺毙,而那痛感不再局限一处,而是扩散至每一条筋脉。


    心比擂鼓,咚然间仿佛能听见血液回流的簌簌声,极痛之下,她猛然睁眼。


    一条条灵脉在眼前纵横交错,膨胀紧缩,道道清光在其间艰难游离、痛苦穿梭,仿佛随时会被吞噬。


    渐渐的,砌入的清光片片汇聚,凝成一柄薄刃,刃尖悬于灵脉末端嵌刻的符文之上,轻轻剐蹭,剔去小节字符。


    顷刻间,林斐然浑身颤抖,再压抑不住声音,齿间逸出痛呼,呼吸粗重,雪色药囊沁出些许薄红。


    牵一发而动全身,经脉一同骤缩,时而如抻到极限的筋带,时而又缩至微末,细如发丝,周身骨头咯咯异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好似被全部打碎重组,却又有什么从骨缝间幽幽逸出,如同顽抗命运时的叹息。


    她强压下上涌的气血,灵力游走全身,抚慰那正在暴动的灵脉。


    除咒,就好似蚂蚁搬山,不过小小一个符文,却要耗费百倍精力才能挪走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那清光汇成的薄刃终于消融,灵脉末端一字咒文也逸散其间,露出原本金光煜煜的脉络。


    霎时间,切肤剔骨之痛尽褪,一滴轻灵的水声响彻耳畔。


    再睁眼,目之所见已不是交错的灵脉,而是一方辽远蔚蓝的天海之境,境界无尽延伸,入目只有低垂的天与倒映的海。


    林斐然静静看了片刻,抬步踏入,脚下微澜,波纹荡至远方。


    淅沥水声自足下回响,她垂目看去,竟见海面之下还倒站着许多个“林斐然”,视线投去瞬间,她们俱都凝视而来。


    波涛乍起,她们一个个从海底走出,如林斐然一般,身如雪松,眸蕴清光,唯有神情举止不一。


    或笑或怒,或嗔或呆,有的垂眉耷眼,不敢视人,有的举目怒视,似火燎原,有的双眼愤恨,含着热泪,有的蹲坐一隅,黯然神伤。


    一个年幼的“林斐然”从身前跑过,咯咯带笑,似有什么将她抱起,扛坐肩头,一个少年时的林斐然默然坐下,无声拭剑,垂下的碎发掩了她的眉眼,遮住不远处传来的嬉闹之声。


    从海底走出的“她”越来越多,张张面孔,种种神情,不断交织变换,堵住通路,禁她前行。


    忽而手上一坠,林斐然低头看去,只见那柄残破卷刃的弟子剑又重回掌中,只等她提剑而上。


    照海照海,是以心海相照,窥见真我。


    何谓真我?


    愤怒的我,良善的我,勇猛的我,聪慧的我是真我,胆怯的我,脆弱的我,怨恨的我,驽钝的我亦是真我。


    师长说,若见心海真我路,以剑斩弱过天关。


    诸多模样,最终都倒映在林斐然平静的眼眸中,她握紧手中剑,薄唇微抿,慢慢向前,直至停驻在那低头拭剑的自己身前。


    她举起剑,当啷声响。


    拭剑之人一怔,停下手上动作,四周各异的“她”也都静了下来,她们回望而来,眼中神采霎时间汇成如她一般的平静悯然——


    弟子剑被抛在一侧,林斐然倾身拥住了她。


    善的恶的,好的坏的,强的弱的,每一个都是自己,又何必不接受,又何必以剑斩之。


    若问世间谁能第一个全然接纳林斐然,那答案定然是她自己。


    拭剑的人终于有所动作,她抬起眼,与林斐然相望,随后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林斐然站起身,环顾四周,每一个她都浅笑起来,幼时的林斐然笑得最为大声畅快,她叉着腰,大声道:“我就知道,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林斐然,你大胆地去罢!”


    她转身一指,天海之境竟有了尽头,那里悬着一柄朴然的弟子剑,满是伤痕,刃卷半面。


    林斐然先是缓步向那长剑走去,步履逐渐加快,最后如乘风般跑将起来,所有人跟在她身后,一个又一个地与她融合,最后一同跃起夺剑,落回水面时,天海之间只余她一人。


    她执剑垂眸而视,水面下唯有一个倒影,一个同样平静坚韧的倒影回望着她。


    倒影率先起剑,一簇星火从海底燃起,须臾间席卷而过,将这蔚蓝的天海境烧出一片涛涛的绯红,天幕之上白云汇聚,凝下颗颗雨滴,轻柔安宁。


    水火交融间,她闭目抬剑,纵身劈向这镜海,海面碎裂坠落,她一同跌下,回身时,一滴清润的雨汇入眉心,四肢百骸得以滋养,流过一阵暖意。


    视界清明,万物入耳,她已入照海境。


    再度睁眼时,天上弦月高挂,梧桐树流光,万物都如此清晰,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向眼前人。


    如霰情况并不似她想的那么好。


    薄唇翕合,额发湿濡,苍白的容色衬得眼上那抹红痕越发靡艳,而他身上内袍更是早已被浸出水色,垂坠服帖地勾出修长劲瘦的线条,他显然比她更为痛苦。


    片刻后,他收了手,一直低语的唇也终于闭上,摇摇欲坠之时,林斐然眼疾手快地抬手揪住他的双肩衣角,在不碰到他的前提下,为他定住身型。


    “……第一次除咒,到此为止。”他睁开眼,并未掩饰那沙哑的音线与倦怠的神色,也不必掩饰,他只是向后倚上窗台,垂眸看着林斐然,“方才灵力涌动,你破境了?”


    林斐然口中还含着那药囊,她将药囊取出,眼中亮起一抹光彩,少见地高声道:“我入照海境了!”


    “你心境早至,只是以前灵力不足,难以破境罢了。”


    如霰不再多言,他抬起手,房内灯火依次亮起,他被这光刺得眯了眼,但只是短暂一瞬,随即便越过林斐然下榻。


    他喜洁,早已忍受不了这湿透的衣袍,还未入屏风后,便已褪下小半,露出肩背处一片雪色。


    林斐然此刻满脑都是这松快的灵力,她之前灵脉太过滞涩,行灵时极为磕绊,如今只松动些许,流畅几分,便衬得像大坝开闸,通流而下。


    林斐然顿时觉得有些飘飘然,她陡然站起身,双颊通红:“尊主,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蓬勃力量,这就是照海境吗!”


    屏风后传来一声清浅的嗤笑,只见那顺滑的雪发被他从后颈抽出,短暂散出屏风外,又聚拢回去。


    他开口:“这只是暂时的,去叫人放水。”


    他不准备和此时因为灵力充涨而神思不清的人多言。


    “我来放,你帮我诸多,还痛成这样,我定当涌泉相报!”林斐然觉得晕乎乎的,一身的灵力没处使,话音刚落就奔了出去。


    “不……”如霰从屏风后探出头,恰巧见到林斐然溜出去的身影,他咋舌一声,换了件干净衣袍走到桌边坐下。


    林斐然的确是涌泉相报。


    她很快便提着水回到偏殿浴房,身影飞快,动作利落,即便她知道浴房可以直接通水,却还是要亲力亲为,全然是一身牛劲没处使。


    如霰搭着二郎腿,托着下颌,看着她一趟趟来回跑,眼都转累了。


    有人醉酒,有人醉水,林斐然是醉灵力。这并不稀奇,因为她有一身极为顽强坚韧的灵脉。


    如此多的咒文嵌下,按理,她应当无法行灵,最多只能修至心斋境,但物似其主,纵然咒文遍布,她的灵脉也硬生生从那些罅隙中冲出一条通路,由广转深,吸纳灵力,助她破境入了坐忘。


    换而言之,若说常人的灵脉像一条顺直平浅的溪流江河,那她的灵脉便是沟壑难填的深谷,那是在无数次行灵时于咒文罅隙间冲刷陷落而成。


    方才破境之时灵力倒灌入谷,暂时充盈,却无法释出,这才使她兴奋起来。


    如霰毫不怀疑,此时给林斐然一座山,她能在里面荡一整天不歇气。


    放好了水,仍觉不够,林斐然又抄起一根青竹在院中练了起来,舞得虎虎生风,如霰目不斜视走进浴房,在周身温热中闭目养神,等到他沐浴而出时,她居然还未停。


    身似惊鸿,剑比游龙,一下在屋顶,一下在院中。


    他早便知道,久久淤堵的灵脉骤然通开,再加之破境,此时身体会不自觉吸取灵气,就像干涸许久的土地汲水,不知疲倦——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不知疲倦。


    “啧,年轻气盛。”


    回到寝殿,如霰刚入里间,林斐然就破门而入,酡红的双颊散着余温,净澈的眼亮如星子,里面满是真切的感激。


    如霰垂眸看她,抱臂在前,一语不发。


    两相对视之下,林斐然竟抬手灭了灯,她双手合十结印,再分开时,便有许多细碎流光从她掌心飞跃出,飘飘洒洒,像是落了一场流光雨。


    “这种耗费灵力而又华而不实的术法我居然能用了。”


    流光落了满室,倒显出几分幻梦之感,如霰抬眼扫过,双唇开合,吐出今日第二个评价。


    “孔雀开屏。”


    这个从人族传出的词对他而言有些冒犯,他本不爱用,但此刻再没有比这贴切的形容。


    如霰本想让她出去,但转念一想,自己夜间左右也睡不着,不如逗人来得有趣。


    他走到桌边坐下,对着桌案轻抬下颌,示意她对坐:“只靠练剑,平复不了你这存不下倒不出的灵力,过来。”


    一方灵力连制的棋盘浮现案牍之上,等到林斐然坐下后,他才继续道:“会下棋吗?”


    “会一些。”


    如霰颔首:“那你执黑。”


    凝光并不困难,算是入门术法之一,但十分耗费灵力,以此为棋,不仅要定出大小,更要时时保持。


    在林斐然落下一子后,他并指跟上,初时,两人速度相当,可过了几巡,他便慢了下来,落子时竟也要细细思索。


    他向来不爱端坐,此时更甚,只斜倚窗台,腕搭案牍,低眉敛目看向棋盘,雪发在月色下俨然如银丝织就,流银泛光。


    少顷,如霰抬眼看她:“这叫会一些?”


    林斐然点头道:“我平日都在练剑,的确没怎么研究过棋,只是记忆尚好,研读过的棋谱都记在脑中,现下照本宣科罢了。”


    如霰定定看她,几息后还是开了口:“你的天资实在很好,若能在飞花会前再破一境,魁首必定非你莫属,世间第一剑也如探囊取物。


    我欲助你一臂之力,接不接,全由你。”


    言罢,他掌间凝出十数只金蝶,正绕着二人翩然飞旋。


    林斐然抬手挟过一只,簌簌金粉散下又汇聚,凝出一句——


    妖都有令,自今日起,座下第六位人族使臣即位,若有不服者,尽可来战,若胜,则取而代之。


    如霰道:“在妖界,使臣之位可比一族之长还要崇高,毕竟不是谁都能待在我身边。此话放出,来战者众——”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斐然起身,放飞指间金蝶,静望它们振翅而出,“剑自磨砺出,你的这道东风,我乘了。”


    她又转眼看去:“但我有些不解,为何帮我至此?即便我不夺魁,也仍旧能为你入谷寻物。”


    如霰倚窗仰视,明眸微睐,良久才轻声道:“物伤其类罢了,只是终不忍见明珠蒙尘,黄钟毁弃。”——


    作者有话说:有时候,直面有缺的自己,比正视他人更难(突然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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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不见经传(二) “请入镜川”……


    对于修士而言, 破境一事难也不难,只要灵力充沛、心境通达,便能向上跃迁。


    林斐然如今灵脉虽未好全, 但已有除咒之法,便算不得问题, 剩下的就如大多修士一般,求一个心境通达。


    但心境一事, 诚如先圣所言“玄之又玄, 众妙之门”,多少人穷其一生,也未能探寻一二。


    故而人族喜好坐而论道, 以辨心明理, 而妖族则好斗法,于生死一线间开阔顿悟。


    至于林斐然, 她倒是不拘于此,哪个好用用哪个, 若有必要, 就两手抓。


    金蝶放出当夜, 人族使臣四个字一夜间便传遍妖界,无人不知,却又无人知晓。


    知的是妖界终于出了第六位使臣,不晓的是这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的人族。


    区区一个人族来做妖界使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众人不敢背后妄议如霰,生怕被他听闻后遭受千里追杀,这是有过先例的,是以众人便将目光聚在那人族身上,纷纷指责其狼子野心。


    甚至有人猜测, 这人族正是明月公主从人界带来的“美人计”,把妖尊迷得晕头转向,令其做出此等糊涂之举,是要戕害妖界!


    可转念一想,能把妖尊迷晕的,该是何等绝色?世上又真有此等绝色乎?


    众说纷纭间,竟带了些旖旎。


    一时间,前来妖都兰城向林斐然叫板的人越发多了。


    妖都有规矩,城内禁止斗法,若要相斗,只得互发战帖,约在城外的镜川道场见。


    故而这群躁动的人只得每日不停地进购战帖,激情下笔,试图将数日不见踪影的人逼出,可都没有回音。


    ……


    林斐然在屋脊处吐纳行灵,天蒙蒙亮,晞光中振翅飞来数只信鸟,它们早已熟悉这方住所,知道这位使臣日日雷打不动地在此行灵。


    信鸟们旋至上空,脑袋一点,搭在脖颈间的包裹便轰然坠下,大大小小堆起来足有四五斤重,压碎半片碧瓦。


    包裹内都是战帖,每日都有四五包送来,每封帖子内容都大差不差,大多是些激将之语,然后再在末尾缀上一句——有胆镜川见!


    林斐然确实有胆,但这样的激将法也确实没用。


    在准备斗法破境之前,她还是想厘清思绪。


    于是她在行宫中待了五日,练了五日,想了五日,寄送而来的战帖越来越多,附言也从挑衅变作恼羞,大骂她是缩头王八,不敢前往镜川应战。


    林斐然草草看过后,便将战帖都汇装在一个包袱中,鼓鼓囊囊地放在桌角,倒像是堆了满袋的金珠财宝。


    今日行灵完毕,她也十分熟练地将这砸碎半片碧瓦的“财宝”理齐汇入包袱中,顺手提起门边的木剑到院中练习。


    练剑时最适合思考。


    她明白如霰的意思,他想要她于生死间悟道破境,她也同意了,所以选择放走金蝶。


    可这并不意味着她要将所有希望压到斗法上。


    她已至照海境,下一步便是破入问心,可仍旧毫无头绪,为此,她心中有了一个结,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结。


    难道她的心,不是成为侠者吗?


    手中木剑沉香,刃钝无锋,劈砍而过时,连一片薄韧的叶都无法斩尽,这便是清雨之流的道,他们修道是为了变强,为了肆意斩断千万片这样的浮叶。


    可变强之后呢,斩断无数残叶后呢,又当如何?


    强中自有更强者,强强无穷尽,是以人人相比,只能非强即弱,一生便不得不在强弱之间取舍徘徊,永无穷尽。


    这固然是一种道,却不是她要走的,难道就因强弱不同,世人便有分别吗?


    强者律己,弱者持身,应当如此才是。


    一直秉持如此想法,她的心又为何迟迟不能前进?难道她其实并不认同?


    院中剑光惊鸿,落叶纷纷,木剑越来越快,只余残影,挥舞间竟凝起一丝寒霜,剑气入池,划出半片薄冰。


    终于,她停了下来,静立池边,凝望着水中凝结出的冰冷“道”字。


    先圣有言,道可道,非常道。


    道难言明,唯有以身感悟,方可见道。


    林斐然微微闭目,只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她再睁眼,提剑回身,既然此路暂且不通,那便去赴战帖之约。


    行至门边,木剑将将放下,便忽然听得偏殿处传来一声细细的闷响,似是敲门的笃声。


    她又提起木剑,无声行到偏殿前,这是一间存放明月陪嫁的暗室。自陪嫁送到行止宫后,她便将东西都保存在此处,若是以后还得见明月,可以归还于她。


    但里面都是死物,怎么会有声响?


    林斐然立于门前静听,细细的闷响极有规律地传来,却也不像活物。


    她心下疑惑,索性开了锁,直直踏入室内,毫无偏移地走到其中一个木箱前,声音便是从中传来。


    她落锁开箱,便见其间放有一个一掌大小的檀木盒在轻响,她再次开盒,盒中露出一块约莫一掌大小的玉牌。


    她认得这牌子,这是参星域为皇家特制的回声玉令,可千里传信,无需术法,只要启动的暗语。


    见了光后,这玉牌便沉寂下来,如同一块普通的羊脂白玉躺在盒中。


    林斐然目光奇异,她想起什么,启唇道:“湛湛白露,无忧我心。”


    这是那夜明月替她治伤,开启灵药盒时默念的祷词。


    咔哒一声,玉符亮起,一行绯字极快地从中闪过,并非一句显现,而是一笔一划接连而出,又立即一笔一划地消失,若是分神片刻,便不知这字符写了什么。


    好在林斐然向来专注。


    ——殿下,如今在妖界可一切安好?


    ——殿下,十日已过,为何还不回信,是否出事?可要增援?


    ——殿下,行使来信,您在妖都无碍,为何不回信?


    林斐然眼皮一跳,人皇嫁女果真是有谋求,只是不知他们所图为何。


    她思忖几息,若是“明月”一直不回信,那边怕是要遣这“行使”前来查探一二,明月遁逃一事定然暴露,若是人皇不依不饶,非要寻到她的踪迹……


    她当即揣摩着明月的语气,回了“一切安好”四字。


    须臾,玉牌再度亮起。


    ——殿下,您终于回信了。


    ——行使来信,妖尊新收一位人族使臣,殿下身居宫内,可知晓其背景?可与其相熟?


    林斐然垂眸,随后提指写道:“不知,不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修士罢了,可是有异样?”


    静待许久,再未收到回音。


    她不由得笑了一声,一口一个殿下,却原来只有对面发问的份。


    她回到房间,将玉牌放至妆奁中,顺手背起桌上包袱,纵身跃上墙沿,此时天际才终于吞吐出一轮明日。


    有人相约,自然要去,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先赴另一个约。


    *


    迎着晨光,林斐然轻车熟路落在如霰房门前,虽未有参童子带路,她却也能准确寻到住处。


    不过数日,她隐隐摸出一个规律。如果要找如霰,只需在日出时于最高处观望,哪间能迎上今日第一缕阳,他便住在哪间高阁。


    轻叩门扉,房内传来一声应答,她便将背着的包袱放在门外,推门而入。


    “尊主,我又来诊治了。”


    林斐然自破境后,身体出现了一点微不足道,却又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


    她的食量好像大了亿点。


    经常有人在半夜撞见她在膳房埋头苦吃,比如劳累一日后来吃点宵夜的荀飞飞、白日里玩得忘了吃饭,半夜犹如饿死鬼托生的旋真,以及清晨时来备菜的参族人。


    膳房人来人往,唯一不变的标志是在角落认真吃面林斐然,她吃一次可以送走三波人。


    于是她当日便被荀飞飞等人架到如霰面前诊治观察,这一观察就是五日。


    五日里,她日日清晨都要来此报道。


    此时如霰正坐在桌边,目露讶异:“是不是哪个参童子给你报了信,说本尊住在此居?”


    “尊主多思了,没有参童子报信。”她行了道礼,至桌边坐下,伸出左腕,“只是凑巧猜中罢了。”


    如霰这几日有心换楼阁居所,竟还是日日听她准时敲门,心下猜测间,扯过金丝搭至她脉上,换了话题:“今日感觉如何?”


    “行灵前去厨房吃了一顿,现在感觉还行。”


    经过五日看诊,如霰也确定了自己先前的推断,道:“你并未生病,也不是中咒中毒,只是单纯的饿了,饿了便要吃,天经地义。”


    林斐然闻言心头一震:“我以前饿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如霰收了金丝,抬眼看她:“因为你以前剑骨有碍,境界难破,拖着一副破烂般的身子,自然是随便吐纳些灵力就能过活,但现在不一样了。


    你的剑骨不再逸散,但需要灵力滋养重新生长,而且你的灵脉与常人不同,所需灵力颇多,但咒未全解,行灵困难,每日吐纳的灵气便只是杯水车薪,更别提你已经破境至照海。


    与常人相比,再多的灵力于你而言都是不够的,吐纳不及,便需得食补。”


    简而言之,她如今遭逢剧变,所需灵力由瓷碗变成了大缸,但能倾倒而入的水只从一杯增至两杯,灵力严重缺乏,便会迫使她从各个地方进补。


    缘由明了,如霰递给她几个瓷瓶:“这些都是补灵丹药,但药不可久吃,食补对你而言却并无影响。”


    话外之意便是丹药用来应急,平日里想吃便吃。


    林斐然闻言放下心来,也不再纠结此事,只要不影响破境,吃多吃少倒也无甚所谓。


    她收下丹药,道了谢,出门时顺手背起那个小山一般的包袱,刚要离开,便被如霰叫住了脚步。


    “你今日要去镜川?”


    见林斐然点头,他忽然扬起唇角,搭起的腿踢了踢身侧的小狐,“让它一道去,你不会吃亏。”


    这是如霰的小宠,名叫夯货,虽然叫声清奇,但可吞金食玉,化万物,变为兵戈时更是坚硬无比。


    闻言,夯货也想展示一番,便跃然起身化作飞鸟,对着林斐然叫唤:“喵!”


    ……


    鸟好像不是这么叫的。


    林斐然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头同意,她如今手中暂且无剑,既然夯货能化作如霰手中的长枪,想必到时也能化为一柄利剑为她所用。


    立在围栏之上,一人一鸟跃下,向镜川进发。


    *


    朝阳初升,妖都兰城行人尚少,来往之人不免侧目打量那肩站白鸟、背着包袱的少女。


    身形高挑,面容姣好,眉目净澈,穿着一身玄色劲装,不显肃杀之气,反倒十分静谧,如同一道深流的河,一抹竖起的影。


    初时或许会忽略,但一旦注意到了,便很难再挪开眼。


    不过此时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她,也不是她肩上那只白鸟,而是她站在店外,一连吃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蒸包,细嚼慢咽之下,未有片刻停歇。


    老板甚至开始重新和面擀皮,从头做起。


    良久,众人的心态也从最初的惊讶转变为跃跃欲试,这包子就这么好吃?


    围观中有两人看得嘴馋,上前等待采买,林斐然立即往旁侧移了些许,以免挡道。


    “你说今日那个新使臣会不会来?”


    林斐然闻言一顿,不动声色抬眼瞟过。


    “谁知道,说不准是想把咱们熬走,好独占一位。若不是城中禁令斗法,我定然把她从龟壳里揪出来!”


    “你倒是有时间等。我今早收到母亲的信,她说再给我三日,若三日仍未有消息,就安心回家炼丹,别再肖想。”


    另一人疑道:“什么丹药,竟想让你放了使臣之位?”


    “叫金什么来着,一时忘了。你也知道,青平王妃久病不治,前不久正好寻到一味奇药,颇有疗效,但这丹药源自四大宗门之一,他们有药却无丹方,无法炼制增补,便广发名帖,说能制出同效丹药的妖族,可取走狐族任一至宝。”


    “人族宗门不是向来厌恶妖族吗?那药是如何传来的?”


    “嘘,听闻,是某个宗门弟子盗走的,叫什么,我想想,是一个拗口难记的名字——”


    “小姑娘,你的包子好咯!”


    老板掀开笼屉,马不停蹄地把包子装进纸袋,放到林斐然手中。


    “多谢。”


    她接过包子,没再听那两人闲聊,只往镜川去。


    妖都兰城有一处由如霰开辟的道场,名为镜川,设在城外。


    所谓道场,并非简单以工匠技艺打磨就能建成。


    要么像道和宫这样的大宗门一般,以人力开辟,每一块砖石都悉心绘制符文,再行搭建,费时却不算费力,要么像如霰这般,修行至一定境界,便可画阵为界,以气铸石,借天地流动之力造出一方无尽道场。


    整个妖界除了极北之地外,只有妖都兰城有,若要入镜川斗法,需得去堂口处先行登记,再取符令入界。


    即便现在时辰尚早,堂口中也早就或站或坐挤了不少少年人,男女皆有,但大多面带烦躁,时不时盯向城门处,蓄着八字胡的堂主正在柜台后整理符令,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自从人族使臣的消息传遍妖界后,堂口便日日是这副光景。


    他们已经等了使臣五日,怒火早已积蓄到临界,说不准哪日就头脑一热奔入城中,硬将那使臣揪出乱斗一顿。


    灿阳满地,忽然一道玄色身影自城门走出,不急不缓。堂内人顿时抻脖望去,只见来人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走得四平八稳,直到她进了内堂,众人仍旧是一副狐疑模样。


    这副生面孔,难道又是一个前来竞争使臣之位的?


    视线紧盯之下,只见她从芥子袋中摸出一串白玉铃,悬挂腰间,动作不紧不慢,却给了在场之人当头一棒。


    只有使臣才能悬白玉铃,她就是第六位使臣,她竟然真的敢来!


    众人惊疑之下,只见林斐然目不斜视走到堂主处,轻声道谢后接过符令,随后才转身看向他们。


    五日等待,加之诸多传闻,已经足够让人将第六位使臣想象为一个或是姿容双绝,或是遗世独立的绝代佳人,绝不是这样一个沉静内敛,好似一抹剑影般毫不起眼的老实剑客。


    下一刻,众人眼里的老实剑客把硕大的包袱放下,震起些许微尘,她从里面抽出几张烫金的战帖,声线从容。


    “西风、辰阳、蘅草……”


    她如同可汗点兵般,一连说了数十个名号,随后在众人不解的视线中抬起头,平静道。


    “这几位骂我是缩头乌龟的仁兄,请入镜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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