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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作者:纳尼的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内卷开始,他才是太子最……


    卫舜君闻言, 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震。


    莲白?!


    那不是在潞州城外,为查探老三罪证, 而让息株为他易容改装所用的身份吗?不过仅一面之缘,唐安怎么会在这种状态下脱口而出这个名字?


    卫舜君心中惊涛翻涌,无数疑虑瞬间浮起,可他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顺着唐安的话,声音低沉,缓缓迫近,“哦?那你说说……哪里不像?”


    他倒要看看, 这醉鬼还能说出什么来!


    唐安似乎一时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他歪着头,眯着迷蒙的眼睛,更加凑近卫舜君的脸, 似乎在仔细辨认。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紧接着,他居然做出了一个让卫舜君意想不到的动作!


    唐安竟缓缓抬起手, 掌心带着烫人的温度,有些笨拙地摸上了卫舜君的脸颊。


    卫舜君浑身骤然僵住, 本能地便要挣脱后退,可一抬眼,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湿漉漉的眼眸中。


    那乌沉沉的瞳仁清晰的映出他的轮廓, 仿佛无声的深井, 将他牢牢锁住。


    带着薄茧的指腹又一次擦过他的皮肤, 触感清晰而滚烫,真实得令人难以忽视。


    卫舜君几乎立时要挥开这只逾矩的手,可巨大的惊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牵引, 却硬生生止住了他的动作。


    唐安的指尖颤巍巍的抚过太子轮廓分明的脸颊,最终停留在那双漂亮却冷厉的眼角。


    那里的肌肤光洁如玉,没有半分瑕疵,他用指腹极轻地摩挲了两下,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重大发现似的,长长舒出一口气,浓重的酒意让他嗓音黏糊糊的,却透着一股孩子气的执拗:


    “这里……没有痣……”他喃喃着,呼吸间带着温热的酒气,“莲白这里……有颗很小、很小的红痣……我认得的……”


    声音渐低,裹着醉后的憨态,还有认真,“你不是他……他虽然也总是冷着脸……可他那里……有痣……”


    语毕,他的手倏然滑落,身子跟着晃了晃,眼看就要软软地栽倒下去。


    卫舜君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内心惊诧而又有一种荒谬的怒意。


    这蠢货!认人居然只凭一颗伪装的痣?!竟完全没认出眼前之人就是“莲白”本尊?!


    真是可笑!


    就在卫舜君心绪翻腾,准备进一步询问之时,他的目光敏锐地瞥见殿门缝隙处,衣角一闪而过!


    而此刻的殿门外,童文远并未走远,是指可以说绕了一圈又找了个由头回来,恰好将方才那惊人一幕尽收眼底。


    他如同被当头棒喝,猛地缩回身子,紧紧贴在冰冷坚硬的廊柱后,心跳如擂鼓,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唐安确实年轻有为,身手不凡,相貌也称得上俊朗不假,可要与他那位卓越天成、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并肩而立,终究是云泥之别,实不相配!


    他童文远,绝不同意!


    宿醉如同一个小人在脑中疯狂的凿击着唐安的太阳,而每一丝从窗棂透入的晨光都显得过于刺眼,唐安强压下喉咙间干涩的酒气与隐隐作呕的感觉,竭力让步伐显得稳健,走向太子的书房。


    他不承认,虽说他的酒量没有到达千杯不醉的地步,可也不至于一道菜就给他灌倒了,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最要命的是,昨夜破碎的记忆片段里面,他好像直接摸上了太子的脸庞,这样一想,唐安都觉得一阵阵心悸般的恐慌。


    他有没有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他越来越觉得这份饭碗可能保不住了!


    ……


    唐安深吸了一口清冷的晨气,试图将残存的醉意和不安一并压入心底。


    然而,当他进入弥漫着淡淡墨香和威压的书房时,眼前的景象宛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从里到外瞬间冻结,巨大的惊悚让他恨不得转身就跑,这活在干下去命都要没了。


    太子卫舜君端坐于宽大的书案之后,神情淡漠,指尖随意地点着一卷摊开的奏疏,仿佛昨夜什么都未曾发生,但令唐安血液几乎凝固的是,书房内并非只有太子一人。


    童文远如往常一般垂手肃立在侧面,神情恭谨。然而,在童文远身侧,还伫立着另一个人!


    那人穿着身着靛青色侍卫常服,衣料挺括,衬得他身形更为瘦削利落,站姿挺拔,腰间革带紧束,佩一柄制式腰刀,他面容有些少年英气,唯有一双眼睛沉静锐利,看人时总似带着三分审视。站姿如松,沉默立于廊下时,几乎与周遭肃穆景象融为一体,唯有按在刀柄上的指节微微凸起,透出习武之人特有的力道。


    唐安怎么可能会忘记他的面容,他们两个怎么着也算是交手了数次。


    冯九!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身穿着与他同样的侍卫衣服?


    唐安的瞳孔骤然紧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攫住,几乎窒息!


    冯九显然也看见了他,那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亮光,随即又迅速湮灭,恢复成低眉顺眼的陌生侍卫模样,仿佛与唐安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童文远,冯九,太子……这个组合让唐安的后脊冷汗直冒。


    童文远昨夜是不是偷偷看见了什么?冯九的出现是巧合还是精心布置的陷阱?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吗?太子……究竟知道了多少?


    巨大的危机感将唐安死死缠住,他强行压制住狂跳的心脏和几乎要转身就跑的双腿,垂下眼帘,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音因宿醉与紧张而异常干涩,“属下唐宁,参见殿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三道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太子的目光深沉难测,如同古井深潭,童文远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与探究,而冯九的目光,令人不知所措。


    太子挥了挥手,示意唐安起身,嗓音却平淡,让人听不出丝毫情绪。


    此时,童文远上来一步开口,“殿下,此次刺杀相必与老三逃脱不了干系,唐宁虽然身手矫捷,但耐不住只有一人,殿下安危,重于泰山。加强近卫防护乃是重中之重。冯九身手敏捷,心思缜密,正好与唐护卫你互为犄角,同心协力,务必确保殿下万无一失。”


    “可。”太子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这种事情他童文远安排就是,何必通知他。


    唐安站起身,甚至不敢让自己的视线与冯九有丝毫交汇,生怕一个眼神便泄露了心底的焦急。


    见太子点头,童文远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听见没,你们二人要将太子的安危置于首位。”


    “属下遵命!”唐安与冯九几乎同时应声。冯九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打磨过的恭顺,听在唐安耳中却无比刺耳。


    从这一刻起,唐安便感觉自己被什么猛兽盯上了,冯九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曾经数次刺杀太子的过去,他的真实身份的把柄就落在冯九身上!


    不过,紫黎殿难道落魄至此,要么,为何地级杀手全部都出来转行成为别人的贴身护卫了?他完全无法揣度冯九的真实目的,以及冯九是不是同他一样隐姓埋名的。


    如果冯九同他一样,是难兄难弟,谁都不愿意将曾将紫黎殿的身份脱出的……对吧?


    看来有必要和他,好好的谈一谈。


    可同身为太子的贴身侍卫,哪里能抽出空闲来。


    午后,太子欲往湖畔水榭赏秋垂钓,暂歇片刻。按以往惯例,通常由唐安随身护卫于水榭之内,内侍与其余侍卫则候在远处廊下。


    唐安正待紧随太子步入水榭,冯九却如同鬼魅般,不知从何处悄无声息地贴近,极其自然地抢前半步,恰好严严实实地隔在了唐安与太子之间。


    他对太子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殷勤,“殿下,水榭临风,略有些凉意,属下先去将垂钓用具检查一番,再为殿下备好手炉。”


    说罢,也不等太子明确回应,便率先步入水榭,手脚麻利地开始整理鱼竿、检查香饵,俨然一副尽心尽力,虑事周到的模样。


    太子未置可否,漫步走入,在铺了软垫的凳上坐下。


    唐安只能沉默地跟在最后,被冯九无形地排除在太子身侧之外,整个过程中,冯九或擦拭器具,或调整钓竿角度,或呈上鱼饵,身影总是在太子左右晃动,将唐安完全隔绝在两步之外的安全距离。


    做到这个份上也就罢了,冯九时不时的扫过唐安一眼,嘴角还噙着一抹笑,像是……在挑衅一般。


    诶,不是,唐安突然谨慎起来,冯九做的如此出色,难不成是想将他比较下去?


    唐安脑袋里头一次生出来些竞争意识。


    终于,又一次卫舜君鱼饵跑空,唐安连忙在隐蔽之处将暗器脱手而出,正中鱼身,将鱼震得晕了过去,唐安连忙用网兜将其拉拢过来,双手呈给太子,“殿下好生厉害,竟钓上来这么一尾大鲤鱼。”


    在一旁的冯九,眼睁睁的瞧着唐安的小动作,不禁将眼睛睁的极圆,他竟不知,还有这种操作?好小子,他到时要看看唐安还有多少手段!——


    作者有话说:冯九:手段真脏。


    第52章 这日子没法过了!


    唐安决定摆烂。


    原本他还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友善, 把一些轻松的活匀给冯九,套套近乎, 然后从他口中打探打探消息。


    可没想到,冯九此人,软硬不吃,只要唐安问话,就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吭!


    唐安试探了他许多次,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得自己放宽了心。


    冯九若是冲他来的, 现在何必低声下四的当什么侍卫, 难道现在外面的杀手这么难混吗?


    既如此,唐安胆大了些,他料定冯九不敢随意的将他们‘杀手’的身份告诉给太子, 毕竟, 他自己也是紫黎殿地级的一把好手,这把柄攥在彼此手中,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倒是安全及了。


    这样一想, 唐安逐渐懒散了起来,既然冯九愿意去干那些活,就让他干呗, 以前一个人的活, 现在多了一个人承担,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所以,‘摆烂’这个念头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在数次冯九表现欲压迫下, 逐渐滋生出来的。


    就拿最近的午后巡岗来说。


    太子于凉亭小憩,翻阅书卷,亭外石阶上落了几片枯叶,风一吹,便打着旋儿往太子脚边凑。


    按照惯例,此时唐安便也可以肆意的小修一下,沐浴在阳光中,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而清扫落叶这等微末小事,唐安顺手也就清理了,甚至不会引起太子注意。


    可现在,冯九用标准的站姿站在一旁,逼得唐安也得站的笔直,新鲜的阳光遮盖不住身体的疲累,这可比之前要累多了,唐安刚瞥见那片叶子,想要以清扫它为借口,趁机转一转僵硬了的脚腕,可没想到,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挪动脚步,身侧一道靛青色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蹿出。


    冯九动作快得只余下一片残影,几乎是匍匐般迅捷地单膝点地,并不只是简单地拾起落叶,而是用那双本该握刀杀人的手,极其细致地将太子周身三尺内的地面,连半点尘埃都小心翼翼地拂拭干净,其态度之虔诚,仿佛在擦拭供奉神佛的祭坛。


    做完这一切,冯九才垂首退至一旁,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恭谨模样,仿佛刚才那番夸张举动再自然不过。


    太子目光未曾离开书卷,似乎毫无所觉。唯有唐安,嘴长得极大,直勾勾的盯着冯九看,伸出的半步讪讪收回,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木桩。


    不止如此,太子杯中茶水将尽,冯九总能提前半息无声上前,执壶续水,水温恰到好处。


    太子略一动肩,仿佛觉得风大,冯九已悄无声息地将一件薄氅展开,预备披上。


    唐安被彻底架空了。


    他像个笨拙的影子,永远慢冯九一步,所有的表现机会,所有彰显“细心周到”、“忠心护主”的细微之处,都被冯九以一种近乎变态的精准和效率彻底垄断。


    不愧是‘地级’出身,唐安这几天的班上下来,虽然活轻松了很多,甚至说没干什么,但是心里却油然而生一种由内而外的疲累。


    一股无力感混合着荒诞的恼怒,在他心头窜动,他忽然觉得这一切索然无味,与这样一个将“争宠”刻进骨头里的家伙竞争,显得自己既幼稚又掉价!


    紫黎殿的地级杀手,如今竟在东宫争着给人掸灰尘,端茶送水?


    说出去怕是能笑掉所有同行的大牙。


    罢了。


    他心想。


    谁爱表现就表现去吧。


    这贴身侍卫的“恩宠”,谁爱要谁拿去。他倒要看看,这冯九能演到几时!


    打定主意“摆烂”的唐安,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他开始严格执行“不多看、不多听、不多做”的三不原则。


    太子不动,他就像尊真正的雕塑,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彻底放空,脑中全是对中午饭菜的猜测。


    太子若有吩咐,他便依令行事,绝不多做一分,也绝不主动揽事。


    他不动声色的将身形悄然撤后半步,刻意与太子维持着比往日更疏远的距离,毕恭毕敬的将“近身侍奉”的位置,全都让给了那风头正盛的新人。


    唯有卫舜君,在唐安后退的那一瞬,几不可察地蹙起了眉头,眼底掠过一丝极为浅淡的不豫。


    起初,唐安感到一阵轻松。


    不用再紧绷神经,揣度上意,时刻准备着表现自己,他甚至有闲心去观察冯九那套行云流水般的“伺候人”技艺,心下暗暗点评:动作够快,表情管理到位,就是谄媚得有点过头,痕迹太重,不够自然。


    然而,这份轻松感并没有持续太久。


    唐安很快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当他开始“摆烂”,刻意降低存在感后,冯九的行为模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双原本时刻聚焦于太子一举一动的眼睛,似乎……分了一部分余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无论唐安站在哪个角落,是廊柱的阴影下,还是庭院的老树旁,他总能感觉到一道若有实质的视线,如同附骨之疽,牢牢黏在他的背脊上。


    这可算不上是简单的打量,他们‘杀手’对目光有有着一种近乎直觉的敏感,这种持续的‘监视’,让唐安十分在意。


    唐安试着挪动位置,从庭院的东角走到西侧。


    不过片刻,冯九便会以调整护卫阵型,或是检查周边安全为名,极其“自然”地移动到一个既能护卫太子,又能将唐安纳入视线范围的位置。


    一次,两次,或许是巧合,但次数多到连远处候着的内侍都开始觉得,这两位侍卫大人的移动轨迹,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默契时……唐安后知后觉炸起了一身汗毛。


    这冯九看起来倒不像是是在争宠,怎么越发像是在……盯着他?


    为什么要盯着他?


    难不成是太子知道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遏制。


    无数细节瞬间涌上心头,那总是恰好隔在他与太子之间的身影,那时不时扫过他,带着探究和审视的眼神,仿佛计算好了一样,精准破坏他任何“表现”机会的抢先一步……


    一股凉意顺着脊柱向上爬。


    他原以为冯九是想挤掉他,自己上位。可现在看来,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唐安起初还没有那么谨慎,直到他为了偷懒而去茅厕,蹲的时间长了些,就被冯九突然推开了门?!!!


    “抱歉,我不知道有人。”


    冯九丝毫没有歉意的一句解释,让唐安在最脆弱的时候遭受到了一击。


    这日子,是真没法过了!!!


    如今,唐安还没有被架空的,也就剩下侍候起床,试膳和每日温泉送衣的活计。


    原本冯九也想代劳,被太子用眼神制止了之后,才退了下去,只不过唐安却觉得身后的目光更加灼人了。


    殿内的熏香似乎换了一种,比往日更甜靡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花卉的香气。唐安压下连日来被冯九监视的紧绷感,垂首步入太子日常起居的内殿,准备像往常一样伺候在侧。


    然而,脚步刚踏入内室,他便猛地顿住了。


    此时卫舜君已然起身,身上披着一件墨色绣金云纹的宽大寝衣,正坐在镜前,任由身后之人替他梳理长发。


    而那执梳的人,并非平日伺候梳头的小内侍,而是一个唐安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生得极其俊秀,眉眼含情,肤白若瓷,一身水绿色的绸衫衬得他身姿纤细柔弱。


    他梳发的动作轻柔得近乎缠绵,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掠过太子的鬓角或颈侧,眼神专注地凝望着镜中太子的倒影。


    唐安认识这人,或者说,整个上京没有不认识此人的。


    这个人是上京内赫赫有名的头牌‘息株公子’,就是那位传言太子一掷千金而赎身的公子,才色无双,佳貌卓绝。


    唐安僵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进该退,恰在此时,周总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唐安身侧,低声快速提点了一句,“这位是息株公子,是童先生专门从上京倒过来侍候殿下的,日后……便跟在殿下身边了。”


    唐安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心里不知道为何显得空捞捞的,难不成是这最后的活被分散给旁人的挫败感吗?


    就在他心神震荡之际,那息株公子已透过铜镜看到了呆立门口的唐安,他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异色,似是打量,随即嘴角弯起一个柔美却带着不明意味的笑容,声音清朗道:“殿下,头发梳好了,可要用晨露泡的润喉茶?奴去为您端来。”


    太子并未回头,只从镜中淡淡瞥了唐安一眼,随意“嗯”了一声。


    息株轻盈地转身,从唐安身边掠过,那股甜腻的花香愈发浓烈,他很快端着一盏白玉小杯回来,小心翼翼地奉到太子唇边,伺候他饮下,动作熟练亲昵无比。


    唐安这时像极了一个多余的摆设。


    他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自己原本的职责:递衣、奉茶、整理床榻……此刻全被这位突如其来的息株公子接手了。


    他甚至抢在唐安之前,拿过了宫人捧来的太子今日要穿的外袍,细致体贴地替太子穿上,指尖灵活地系着衣带,偶尔抬眼与太子对视,眼波流转。


    “你眼睛不舒服?”卫舜君看着眼波流转的息株,不解询问。


    闻言,息株愣了一瞬,匆匆瞥了一眼唐安,见唐安还愣在原地,便收了挤眉弄眼的表情,长时间不做这种表情了,确实有些不适,“回殿下,并无。”


    而在唐安的心中,太子似乎颇为受用这种伺候,神情虽依旧平淡,但眉宇间比平日少了几分冷厉,甚至任由息株替他抚平衣襟上的细微褶皱,甚至还会关心询问息株的眼睛有没有问题!


    唐安感到一阵莫名的不知所措。


    他习惯了太子身边的冰冷和秩序,习惯了那种隐于暗处,时刻警惕的护卫角色。如今突然插入这样一个男子,彻底打乱了一切,让他格格不入,仿佛闯入了某个不该他存在的领域,他只能更深地低下头,试图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童文远到了。


    太子挥了挥手,息株毫不留念的退开几步,却并未离去,而是乖巧地站到了殿内一侧的珠帘旁,仿佛自己在这殿中是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童文远大步走进来,迅速扫过殿内情形,当他的视线掠过垂首而立的唐安,又扫过那姿容绝色的息株公子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向太子行礼。


    “殿下,近日身体可好?上京的事就莫操心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童文远声音带着些调侃,看起来心情不错。


    卫舜君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玉杯沿,忽然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疑惑,“先生将冯九调来,说是加强护卫,尚在情理之中,那你告诉孤……”


    他抬起眼,看向童文远,同时用指尖随意地指了指珠帘方向的息株公子,“将他弄来,又是为何?”


    第53章 “看来是孤多此一举了。……


    卫舜君的突然发问, 打的人措手不及,没有丝毫迂回, 殿内空气瞬间凝滞。


    周总管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而息株公子却故作迷茫的眨着眼,嘴角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撇,见唐安的目光扫来,连忙又换上了一副欲言预泣的表情。


    童文远同样也没料到太子会如此直接发问,眼睛咕噜的转了两圈,一看就说不出什么好话,隐晦的扫了一眼在旁边垂首屏息的唐安。


    “殿下, 如今三皇子像是被逼急的饿狼, 臣是担心您的身体,固才将冯九调来,护卫殿下周全。”


    “孤问的是谁, 你不清楚吗?”


    卫舜君见不得童文远转移话题, 凤眼一眯,确实有几分储君的风范。


    “……至于息株, ”童文远眼珠转了两转,急忙朝息株那边连使眼色, 谁知息株竟恍若未觉,只安静垂首立在原地,用宽大的袖子拂面, 看不清神色。


    见息株全然没有替自己解围的意思, 童文远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自然是他思念殿下心切, 臣将他唤来,一则是为侍奉殿下起居,二则……也算是全了息株一片惦念之情。”


    此话一出, 息株那边反倒起了更大的动静。他突然掩唇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眼尾泛红,双颊生晕,一身文弱书生的气质被这突如其来的病态衬得愈发惹人怜惜。


    那咳嗽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兀,倒像是被这话语惊着了似的。


    唐安不由得将目光转向息株,只见他身形单薄如纸,微微颤抖的模样,极为惹人怜惜,他虽离得远看不清全貌,但那通身的清雅气度却让人难以忽视。


    他心中不由暗叹,好一个“公子绝色,势如颦竹”,这般姿容,倒真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怪不得此人颇得太子殿下看重呢!


    卫舜君怎么会听不出童文远的弦外之音,就在童文远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目光便下意识转向唐安,却恰好捕捉到唐安正望着息株的眼中那抹不加掩饰的惊艳。


    一股无名火倏地窜起,令他不由蹙紧了眉,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慌。


    整个内殿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不,不对!他猛地警醒。


    唐安,或者说浮白,曾四次三番欲取他性命,每一次都让他真切地感受到死亡威胁。这是对储君威严的挑衅,是必须清算的血债。


    如今的一切优待,不过是精心设计的牢笼,先消磨其锋芒,以便将来更好地施以惩戒……这怎能被童文远曲解为“另眼相看”?


    荒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童文远。”卫舜君再度开口,声线压得极低,尾音带着一丝因极力克制怒意而生的沙哑,“……你的心思,倒是‘细腻’得让孤……叹为观止。”


    殿内气氛沉重,直到众人退下许久,似乎仍残留着寒意。


    卫舜君屏退了左右,连周总管都未留,只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独自坐在窗边,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紫檀木的窗棂,目光落在庭院中一株叶片已落尽的海棠树上,眼神却空洞,显然心神并不在此。


    另眼相看?他所做的一切,分明是对“浮白”,对唐安这个数次试图取他性命的杀手的报复!是用东宫的富贵与危机慢慢消磨其意志,将其牢牢束缚在自己掌心,看着他挣扎,恐惧,最终彻底臣服!这难道不是最痛快,最彻底的报复吗?


    可为何……当童文远那样说时,当息株那样柔弱妩媚的男子出现在眼前,而唐安只是僵硬,无措地站在一旁时,他心头会掠过那一丝极其陌生的堵闷?甚至……在看到唐安望向息株的眼神时,竟生出几分不悦?


    这不对劲。


    他需要确认,确认唐安的反应,确认自己的掌控力……并未因这荒谬的插曲而出现丝毫动摇。


    “唐宁。”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一直垂首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唐安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属下在。”


    “起来,近前回话。”卫舜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唐安依言起身,走到离书案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依旧垂着眼,不敢直视,他能感觉到太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一道阴影贴近门缝,是冯九那货,他显然并未远离,一直在寻找机会贴近。


    卫舜君连头都未回,只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唐安一惊,他不确定太子口中的‘滚’,说的是他还是冯九,毕竟这两日,冯九可是太子眼中有活儿的红人!


    要不他还是圆润的离开?


    然而还没等他行动,门外那阴影僵了一瞬,随即无声无息地退开了。


    见太子没有任何表示,唐安只能暂时停了脚步,立在原地。


    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更衬得寂静压人。


    卫舜君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选择了一种近乎直白的试探,目光牢牢锁住唐安低垂的脸,“今日……童文远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这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他又不是聋子,怎么可能没听到?


    难不成太子是在试探什么?


    他到底应不应该听见!


    此时,唐安心里无比希望冯九在现场,凭借冯九出神入化的拍马屁功力,定能知道太子究竟想要什么回答!


    唐安有些踌躇的开口,“……属下,应不应该听到?”


    闻言,卫舜君像是被气笑了,从双唇之间吐出一个“呵。”显然他的心情不甚美丽。


    “你怎么想?”卫舜君追问,语气平淡,带着不容回避的态度。


    怎么想?唐安脑中一片混乱,他能怎么想?童文远的话并无不妥啊?冯九用来保护太子,息株侍候太子起居,肯定比他更为上心,可见童先生对太子爱得深沉,唐安偷偷打量了一下太子的脸色,显然他脑中的回答肯定不能让太子满意。


    他就是因为嘴笨,才去干杀手这种不用与人沟通的活计来着,这真是要逼死他了!


    在恐慌和本能的驱使下,唐安几乎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童先生对殿下一腔怜爱之心,事事以殿下为先,想的周到极了,属下惭愧,竟然未想到这一茬,若是给属下一个机会,属下定然……定然亲自去上京,将息株公子接过来,侍候殿下以报殿下提携之恩……殿下明鉴!”


    说完这番话,唐安暗暗长舒一口气,心里简直要为自己鼓掌叫好。


    他可太机智了!先真诚赞美童先生思虑周全,再感激殿下恩典,最后谦虚表示自己仍需努力,这简直就是标准答案中的典范,滴水不漏,面面俱到!


    只可惜。


    冯九竟然不在!没能看到他如此高光的一面!


    唐安昂首挺胸,只等太子的夸奖。


    然而,他这番话听在卫舜君耳中,却完全是另一种滋味。


    提携之恩?


    到他就仅仅只有一句提携之恩?!


    卫舜君眯起了眼,心中那股无名火非但没有因唐安这“义正辞严”表忠心的话而平息,反而“噌”地一下窜得更高!


    好一个“提携之恩”!


    这蠢货!是在表明他对自己这个太子,除了侍卫的本分,再无半点其他心思?


    那自己这些时日的“打磨”,“赏赐”,在这蠢货眼里,难道真的就只是纯粹的“提携之恩”?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卫舜君心头,大概是因为……计划似乎并未完全按照预期发展的失控感。


    卫舜君无意识地轻轻咬住下唇,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想从唐安那里得到怎样的反应。


    是该看到他惶恐不安地伏的请罪?还是该看他惊慌失措的辩解?


    可眼前这个蠢货,怕是连童文远话中的弦外之音都未曾听出半分!


    殿内的空气仿佛因太子周身骤然散发的寒意而瞬间凝滞。


    卫舜君死死盯着唐安那个写满了“赤胆忠心”的头顶,半晌,才从齿缝间溢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


    “提携之恩……”他缓缓重复着,每个字都像是裹挟着冷意,“好,很好。”


    这声音虽不高,却带着几分凉嗖嗖的意味,一字一句敲在唐安心上。


    “看来是孤……多此一举了。”卫舜君的目光如实质般,几乎要将他钉在原地,“你倒是……忠心可鉴。”


    最后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拖长的尾音里满是嘲意。


    唐安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脊背窜起,头皮阵阵发麻,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触了这位祖宗逆鳞,可这反应分明是……怒到了极点!


    这差事简直是要人命啊!


    “下去吧。”


    最终,卫舜君冷冷地吐出三个字,语气已恢复成一贯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波动从未发生。


    唐安如蒙大赦,却又心惊胆战,连忙行礼,几乎是倒退着快步离开了内殿,直到走出殿门,被夜风一吹,才发觉自己双腿都有些发软。


    第54章 比蜜还甜


    光线透过窗棂, 将室内奢华的陈设打上一层温暖的阳光,却并没有驱散唐安心中的煎熬。


    他一夜未眠, 无论如何辗转反侧都想不到,自己昨日如此完美的回复,怎么就惹得太子不悦了?


    于是他今日一大早便候在了自己常待的角落,看见卫舜君目光以是要看过来,他原本想打个招呼,没收住反而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唐安连忙将嘴捂上,抬眼去打探太子的脸色。


    而此时太子的眼神早已经闪过了他,这不就又给太子留下个目无遵纪的印象吗?


    唐安欲哭无泪, 心里暗自做了决定, 今日,他必定要好好的表现一番。


    等到卫舜君起身后,没等唐安插手, 息株扮演着贴心的角色, 自然而然将唐安挤到了一边,伺候太子梳洗, 整理衣冠,动作间带着浑然天成的亲昵, 仿佛他已与太子这样许久了。


    而冯九,虽然没有像息株那样侍候太子,但他却精准地出现在每一个需存在感极强的位置上, 目光冰冷的扫视着包括唐安在内的每一个角落。


    唐安见状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目光紧紧跟随着卫舜君的一举一动, 他就不信了,息株能面面俱到插不进去一点?


    唐安可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让他上前效力的机会,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随时准备弹射而出。


    然而,从为太子净面再到伺候他用清茶漱口,他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近身。


    就在他暗自焦急时,息株却忽然悄无声息地退开了两步,让他心头一喜,瞅准这个空档,一个箭步便闪到了太子身后。


    铜镜中映出卫舜君模糊的轮廓,卫舜君见唐安忽然取代了息株的位置站在自己身后,凤眼不由得微微眯起,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不对! 唐安猛然意识到,接下来该梳头了!


    可他哪里会梳什么复杂的发髻?平日里最多也就是随手给自己扎个利落的马尾,再不然……就是那被迫学来的宫女发式……这等事情,哪里能让太子知晓?


    想到这他不由抬眼,正对上不远处息株投来的目光,只见对方好整以暇地环抱双臂,唇角微勾,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分明是在说:你行,你上啊。


    唐安只得讪讪退了下来,站到小角落里去。


    直到太子坐在书案前,唐安才觉得又有机可乘了!


    卫舜君并未立刻处理政务,而是从桌子上拿起了一块半成品的和田玉珏在手中把玩。那玉质温润,色泽纯正,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摩挲着玉珏,目光似乎落在上面,又似乎穿透了它,不知在想些什么。


    息株安静地在一旁研墨,动作轻柔,而冯九立在门边,标准的站姿如同笔尺打量过一样。


    机会似乎又来了。


    太子随手将玉珏放下,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了敲,似乎对上面摆放的笔山位置不甚满意。


    唐安心中一动,立刻上前一步,想要调整笔山的角度。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意图不可谓不明显。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青玉笔山时,一个身影比他更快,冯九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案几,伸出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极其精准而轻柔地将笔山挪动了半分,使其与砚台,镇纸形成一条完美的直线,然后迅速退后,仿佛这一切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分内之事。


    唐安的手再次僵在半空,他生气的狠狠瞪了两眼冯九,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卫舜君却将这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未置一词,眼里没有透露出任何神色。


    阳光斜斜的扫过窗柩,一阵微风送入殿内,带着庭院中残桂的冷香,他微微吸了吸鼻子,目光转向窗边高几上摆放的一盆墨兰。那墨兰长势正好,只是有几片叶尖微微泛黄。


    这次,唐安强忍住了立刻上前的冲动,他告诉自己,要等,要看得更准。


    他紧盯着那盆墨兰,呼吸都放轻了。


    果然,息株公子放下了墨锭,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窗边,纤长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掐掉了那几片泛黄的叶尖,又拿起旁边的小喷壶,细心地给叶片喷了些水雾,水珠在墨绿的叶片上滚动,在晨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息株回头,对卫舜君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殿下,这兰草香气清冽,最是养性。”


    卫舜君目光落在被水珠润泽的兰叶上,微微颔首,难得地应了一声,“嗯,你倒是有心了。”


    这一声简单的肯定,让息株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如春天绽开的花。


    唐安的心却一点点往下沉,他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自己是个误入戏台的看客,与眼前这幕君臣相得的画面格格不入。难道他站在这里,竟是多余的不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疏离感几乎要将他淹没时,卫舜君却倏然放下了指间把玩已久的玉珏,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三人。


    “息株,”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昨日说喜爱玉石。这块和田玉珏,质地尚可,赏你了,找个好匠人雕成你喜欢的样子。”


    息株先是一愣,随即爆发惊喜,他连忙跪下,“谢殿下厚赏!!”那块玉珏,即便只是半成品,其价值也远超千金。


    卫舜君目光转向冯九,语气依旧平淡,“冯九,孤看你腰间那把匕首甚是普通,去库房里重新挑一把。”


    冯九身躯猛地一震,立刻单膝跪地,头深深低下,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谢殿下!属下必以此刃,誓死护卫殿下周全!”


    库房里的可全是好东西,唐安羡慕嫉妒的眼睛都要红了。


    等等……是不是……有可能……他也能获得奖赏?


    唐安期待的看向太子,可卫舜君连半分眼神都没分给唐安,周总管的视线在太子和唐安两人之间打转了几圈,叹了口气,然后吩咐小内侍去取玉珏的图样和匕首。


    殿内因这突如其来的厚赏,泛起一阵微小的波澜。


    息株捧着那温润的玉珏,爱不释手,而冯九虽然依旧沉默,但昂首的头,紧握的拳头以及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而站在阴影里的唐安,强烈的对比和巨大的失落,让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委屈。


    接下来他这整整一天,魂不守舍,唐安都不知道他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大概……可能……都来自于只有自己没得到任何的奖赏吧。


    日头还挂在西边,童文远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殿下!不好了。”


    此时卫舜君正在喝着最后一幅药,几个月前的刺杀,直到养到了现在才勉强称得上恢复了过来,见童文远神情紧张,卫舜君将最后一口苦药压下舌尖,这才开口,“发生何事了?”


    童文远一向稳重,能让他如此着急的,必然事情危急。


    “殿下,不好了,”童文远喘着粗气,脸憋得通红,手上举着一封密信,结结巴巴的说,“贵妃……贵妃有喜了。”


    几个月前的那场刺杀,凶险万分,太子以身入局,用自己半条命,将卫寂尧拉下了水,虽未直接指向残害手足,却也足够让卫寂尧以结党营私,窥探东宫的罪名撼动其根基。


    眼看就要将老三彻底打入深渊,连带着那位在后宫兴风作浪的贵妃也受到了牵连,申斥,降位,一大家族就要被历史淹没。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贵妃竟然有喜了!


    能被称作贵妃的别无他人,三皇子卫寂尧的生母,江南水乡的绝代佳人,明明已经将她拉下了水,没想到命真如此之好,竟能翻身?


    呵。


    老树开花,皇帝老来得子,龙心大悦!之前对贵妃和三皇子的那点不满,在这“天降祥瑞”般的喜讯面前,顷刻间烟消云散。


    皇恩浩荡,大赦天下。


    所谓大赦,那些无关紧要的囚犯自然沾光,但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他清缴老三手下的那些人,全都可以脱罪,换个身份再重新投靠老三,卷土重来。


    而卫寂尧之前那些本已证据确凿的“小过错”,很可能就在这普天同庆的浪潮中被轻轻揭过,太子用半条命换来的优势,皇帝轻飘飘一句“大赦”,就可能化为乌有。


    童文远如何不气!


    这哪里是喜讯?


    这分明是皇帝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即便老三犯了错,即便贵妃失了仪,又如何?


    童文远义愤填膺,“殿下!贵妃娘娘……晋位份的典礼,据说也已着内务府开始筹备了,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筹备晋位典礼?


    卫舜君握着玉佩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似乎要将那翻涌的血气压下去,再睁开眼时,那双凤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封印,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冷。


    他没有怒吼,没有斥责,只是极轻,极缓地吐出几个字,声音沙哑。


    “孤,知道了。”


    此时,舌尖的药味儿才整个散发了出来,药汁的苦涩牢牢的裹住他的舌尖,卫舜君眉心紧锁,突然,一丝清甜却毫无征兆地破开了那片苦海。


    一枚温凉的蜜饯不知何时,被人轻轻抵入他唇间,甜意迅速化开,霸道地驱散了令人不适的药味。


    他垂眸,撞进唐安近在咫尺的得意眉眼,那送入蜜饯的指尖似乎还未及收回,就在他无意识抿住蜜饯的刹那,舌尖仿佛极其短暂地,若有似无地擦过了那微凉的指尖。


    一点似有还无的触感,却比那蜜饯的甜,更清晰地烙在了唇上。


    卫舜君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满口的苦似乎都已忘了来处,只剩下那转瞬即逝的软触感,在心头悄然荡开。


    “不如……你去替孤将老三……”卫舜君看向唐安一瞬间红了眼睛,又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罢了。”


    残阳余晖恰好漫过窗棱,无声落在他的侧脸上,将孤寂的身影拉得悠长。


    唐安这么瞧着,心里那点想要趁机表功的雀跃,倏地一下子,就消散了。


    第55章 怎么不算是亡命天涯


    潞州的天空, 总是灰蒙蒙的,不知为什么, 唐安总觉得不如上京清透,像是有什么将整座城市都笼罩在内,压得人喘不过气。


    自从太子收到了贵妃有孕即将复位的消息,针对他的刺杀就没停止过,三皇子连掩饰都不掩饰了,接连几拨刺杀,虽未得手,却如同附骨之疽, 长在肉中碰不得, 剜不得。


    街市看似如常,但暗巷里每日清扫的血迹就得需要数十桶清水,才能勉强遮盖。


    三皇子卫寂尧如今已不再顾忌任何底线, 誓要将太子永远留在这儿。


    沈府的护卫伤亡也渐增, 连冯九那样的角色,身上也添了几道新伤。


    唐安如今已是十二个时辰的候在太子身旁, 距离也从原来的十步左右,变成现如今的一步之遥, 甚至连衣袖都能在不经意的动作中交缠。


    府内伤亡越来越重了。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着童文远焦灼的脸。


    “殿下!”他声音沙哑, 带着近乎恳求的意味, “潞州已成龙潭虎穴, 三殿下疯了!我们带来的护卫折损严重,此地官员态度暧昧,不可再留, 我们必须即刻启程,轻装简从,速回上京。只要回到京城,量三殿下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卫舜君坐在案后,身上披着一层白狐毯,毛茸茸的,只露出来半张脸来,脸色苍白疲惫,连日来的刺杀和殚精竭虑,让他眼下挂着阴影。


    此时,他静静地缩在毯子中,以唐安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睫毛,随着童文远说话而时不时的眨一下。


    他安静听着童文远的劝告,指尖一下下敲着桌面,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半晌,才抬起眼,眸中带着疲惫,但亮的惊人。


    “童先生所言极是。”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潞州确实不能再待了,就按你说的办,明日一早,你与冯九带着大部分人手,护送‘孤’的仪仗,走官道回京。”


    他顿了一下,“务必大张旗鼓。”


    童文远一愣,“殿下,那您……”


    卫舜君收回了放在书桌上的手指,重新缩在了毯子中,像是疲惫至极,有些蔫的将脑袋往唐安的方向靠了一下。


    唐安连忙上前半步,让发髻挨着他的侧腰,卫舜君似乎毫无察觉,继续吩咐,“孤自有安排,你明日声势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正在你们的护卫下返京。”


    依童文远对太子的熟悉程度,基本上瞬间就明白了太子的意图,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将一切放到明面上,他就不信老三还能这么恣意的对太子进行暗杀,所以明面上需要一个‘靶子’,童文远连忙开口,“殿下聪慧,臣让影二重新假扮殿下,想来连三皇子都分不清,将三皇子的人手主要放在大部队这边,您那边才算安全。”


    “然后您走小路,直达上京!”


    影二?!


    莫非那就是莲白?!


    唐安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在太子身旁待了许久,从未见过所谓的暗卫,更别提莲白的面了,可……却在这种局势下……


    卫舜君瞥了一眼唐安,开口,“影二扮作孤,息株在侧,更让人信服。”


    “那殿下,你身边的人手太少了。”童文远着急的询问。


    “无事,你们相必能吸引绝大部分的注意,孤这边有唐宁护着,出不了问题。”


    童文远还想说什么,见卫舜君脸色不佳,只能先应下来,“臣……遵命!定不负殿下所托!”


    次日黎明,天色未亮,沈府临时行辕便忙碌起来。


    车马辚辚,甲胄碰撞,童文远和冯九带着数百精锐,护卫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浩浩荡荡驶出城门,直奔官道而去,为了声势更加浩大,童文远换了数万枚铜钱,沿街发放,几乎整个潞州城都知道了,太子在沈府养伤,如今痊愈,即将返京。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潞州内外。


    就在这喧闹的掩护下,行辕一处僻静侧门悄然打开,卫舜君换上了一身毫不起眼的青灰色布袍,头上戴着宽檐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他身边只跟着一人,同样穿着粗布衣裳,腰间挎着一柄匕首,不是唐安是谁。


    “走。”太子言简意赅,声音低沉。


    而唐安却不经意的扫过,那愈行愈远的车队,莲白就在其中,扮作太子。


    “你想跟着他们走?”太子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了唐安耳边,声音中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唐安被吓了一跳,他突然发现两人的距离贴的太近,太子虽然身形消瘦,可个头要比他高出半个脑袋来。


    “属下定是要跟随殿下的。”身为优秀的贴身侍卫,唐安自然知道太子想听什么话。


    如此,卫舜君这才呼了一口气,他也不知……他在担心什么,担心唐安不愿?来不及多想,唐安伸手将太子脖子上的围帽遮盖的更严实了些,然后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潞州城的街巷之中。


    两人专挑僻静小路穿行,七拐八绕,最终来到了城西一处荒废的码头。


    潞水在此处拐弯,水流平缓,岸边芦苇丛生,仅停靠着几艘破旧的小船,晨雾弥漫在水面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水波轻拍岸边的声音。


    一艘看起来甚至有些破旧的乌篷船静静泊在岸边,船头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的老船夫,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卫舜君没有任何解释,径直踏上了摇晃的船板,唐安紧随其后,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匕首上,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沉默的船夫和幽深的船舱。


    船夫见人上齐,也不多话,拿起长长的竹篙,轻轻一点岸边,乌篷船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潞水中央,顺流而下,很快便被浓雾吞噬,将身后的潞州城远远抛开。


    船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渐亮,但雾气未散,反而更浓了,两岸的景物模糊不清,只有水声潺潺。


    船舱内狭小而简陋,仅容两人对坐。


    卫舜君摘下了斗笠,露出略微疲惫的脸,水面潮湿且寒气十足,于太子病情不利,但他们没有可供保暖的毯子,唐安只好往太子的方向坐近了些。


    船舱内太拥挤了,唐安与太子的膝盖互相交错,太子却靠在舱壁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但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他并未放松。


    唐安坐在对面,浑身肌肉依旧紧绷。


    他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也不知道太子的真实意图,身为贴身侍卫,他只需要保护好太子的安慰,但是这种失控的状态,让他本能感到极度不适。


    唐安有些焦虑,他伸手入怀摸了摸他的‘宝物’,那张矿山开采授权,虽走的着急,他却一点都没忘记这个宝贝。


    他忍不住偷偷打量太子,褪去了华服和威仪,眼前的太子看起来异常年轻,容貌漂亮到了极致,艳丽颓靡,想来,如果不是有皇权加身,这种外貌肯定会引来不少的麻烦。


    “可有话想问?”卫舜君忽然开口,眼睛并未睁开,声音带着一丝倦意。


    唐安吓了一跳,连忙垂首,“属下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卫舜君睁开眼,直直盯着唐安。


    “殿下,我们要去哪里?”唐安虽然知道身为侍卫,无权过问,但他实在焦虑,这种太子安危的重担被童文远在临走前硬塞给他的责任,让他头痛不已。


    “南下。”卫舜君薄唇轻轻起开,吐露出来两字。


    唐安却十分震惊,南下与北上完全是两个方向,如今局势成谜,太子身边又缺少人马,就他带着太子,如何能躲过来自三皇子的伏击?!


    船只在雾中不知行驶了多久,中途甚至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河滩短暂停靠,那沉默的船夫下船不知从何处取来些干粮和清水,然后又继续航行。


    直到午后,雾气渐渐散去,两岸出现了连绵的丘陵,人烟愈发稀少,河流也变得更加湍急,进入了一段峡谷地带。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卫舜君忽然坐直了身体,侧耳倾听。唐安也立刻警觉起来,手按上了匕首。


    前方河道转弯处,水流声似乎有些异样,隐隐夹杂着某种……机括转动的声音?


    “小心。”唐安低喝一声,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他拉了一把卫舜君,将卫舜君的半个身子拉的靠近了他的胸腔。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前方水面突然炸开!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水中跃出,手中持着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对准了小小的乌篷船。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对方显然算准了他们的路线和人手。


    “保护殿下!”唐安厉喝一声,瞬间将卫舜君护在身后,右手一扬,数点寒星已疾射而出,目标是最近处的几名水鬼。


    “噗嗤!”利器入肉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惨叫。


    但更多的弩箭射来!船夫中箭跌落水面,而乌篷船在密集的箭雨中剧烈摇晃,让人站不住脚。


    “跳船!”卫舜君当机立断,低喝道。


    唐安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拉住太子的手臂,另一只手挥刀格开射来的箭矢,两人纵身跃入了冰冷湍急的河水之中。


    河水瞬间淹没头顶,刺骨的寒意袭来,唐安死死抓住太子的手腕,奋力向对岸一处芦苇茂密的地方游去。


    身后,箭矢噗噗地射入水中。


    好不容易挣扎着爬上岸,两人都已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卫舜君更是呛了几口水,伏在岸边剧烈地咳嗽,脸色苍白得吓人。


    唐安顾不上自己,连忙查看太子情况,见他虽虚弱但并无明显外伤,才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水面上的声音离得更近了!唐安来不及多想,将卫舜君推倒在地,压在卫舜君的身上,两人心脏相贴,扑通扑通的渐渐同频。


    那群黑衣人已经兵分几路冲着芦苇荡而来了。


    第56章 “为何你是兄?”


    江南的气候, 是与上京和潞州截然不同的润,风是软的, 带着水汽和隐约的花香,吹在脸上,不像北地风沙那般粗粝,反倒有种黏腻的缠绵。


    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来,也是朦朦胧胧的,不晒人,只把白墙黛瓦,小桥流水都镀上一层柔光。


    卫舜君和唐安, 便是在这样一个午后, 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座名为“临川”的江南小镇。


    南方的衣衫以丝绸为主,主打一个服帖与凉爽,而北方多以棉制, 保暖性能最好, 可放在南边看来就略显了寒酸,这毕竟既不是丝绸也不是次一等的素纱, 好在卫舜君那股子浸在骨子里的清贵气度,却难以完全遮掩。


    江南富庶, 偶有落难文人或家道中落的士子流寓于此,也算不得十分扎眼。


    一路上的奔波,让卫舜君将养好的身子又有些虚弱, 咳疾不断, 美人清清瘦瘦的时不时掩着嘴咳嗽两声, 让唐安担心坏了,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担心太子病情加重,还是担心日后怪罪下来是他照顾不周?


    可惜了, 他私藏的金银细软都在那乌篷船上被水覆了去,没剩下一点,卫舜君堂堂储君,更加没有随身携带银钱的习惯,于是……唐安这两日刚刚到手的没热乎两天的月奉,就被贡献了出来,在镇子边缘租下了一处小小的院落。


    唐安心疼的要死,可也不敢多两句嘴,不过他转身就在自己怀中的小本本上记了一笔,本上写着:太子院落,二两纹银。


    他可还指望着日后同周总管报账呢!


    院子是真的小,只有一进,两间正屋带个狭小的石井,白墙有些斑驳,露出内里青黑的砖色,石井沿边爬满了青苔,几丛野草从砖缝里倔强地探出头。


    许是看他们“弟兄”二人着实落魄,那絮絮叨叨的房东大娘竟好心肠地塞给他们一个旧竹笼,里面装着三只正在啄米的黄毛母鸡。


    “喏,拿着!自家养的,下蛋勤快着呢!好歹能添个菜。”大娘操着软糯的吴语,眼神里带着几分怜悯和好奇,“看你们郎君身子骨单薄,脸色白得吓人,得好好补补!这江南地界,看着暖和,湿气重着哩,不比你们北边干爽。”


    唐安笑着称是,顺手接了过来,将这三只老母鸡放在了鸡圈里,原本还会以为它们会有所不适应,没想到立马就钻到了窝中,甚至有一只‘咯咯哒’的下了枚漂亮的鸡蛋。


    他兴冲冲的捧起来还热乎的鸡蛋,拿去给卫舜君瞧,却见卫舜君站在略带潮湿的堂屋里,面色有几分不佳。


    唐安以为太子是不满意他们的居住环境,立刻开口劝解,“殿下,如今形式危急,一切从简,您要是不喜欢这里,过两日属下再去找个好一点的,如何?”


    唐安打量了一下四周,家徒四壁的环境,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尘灰和一股淡淡的霉湿气味,确实有些配不上太子的身份,卫舜君何曾住过如此简陋逼仄之地?连宫中最低等的杂役太监的住处,恐怕都比这里齐整些。


    墙壁上还有雨水渗漏留下的蜿蜒痕迹,让他越发没有了底气,要是让童文远知道他让太子住在这种地方,别说报账了,不把他的工钱扣完都算好的了!


    卫舜君听了他的话,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时不时咳嗽两声,才让他的面色带上一点红晕。


    “为何要称兄弟?”卫舜君突然冒出这一句话,让唐安转不过弯来。


    原来是对他在大娘面前自称为他的兄弟而感到不悦吗?


    “殿下,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以兄弟相称能解决不少的问题。”还能打消不少人的疑虑,若是以主仆相称,难免高调,万一被有心之人瞧见可如何是好。


    “孤……的意思是,为何,你是兄?”


    卫舜君眉间一蹙,盯着唐安的眼睛。


    唐安这才搞懂太子究竟在纠结些什么,他不禁挺了挺胸,虽然太子要比他高上半个头,可他们俩一看,必定是他是兄长,毕竟他长得可比太子‘老成’极了。


    把原因一说,卫舜君罕见的停了下来,认认真真打量了半天唐安的样貌,唐安生就一双清澈的杏眼,眼型偏圆,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时总带着几分不自觉的无辜与专注。


    他的脸庞轮廓尚未完全褪去少年的柔和,皮肤在沈府娇养了许久,勉强恢复了白皙,鼻梁秀挺,唇色是健康的淡红。身形清瘦,穿着粗布衣衫更显年纪小,安静站在那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意气,瞧着比实际年龄更显稚嫩,与一旁眉宇间凝着深沉与威仪的卫舜君相比,倒像是小了三四岁。


    罢了,跟这个傻子争辩什么,连卫舜君自己都不知道,他现在的目光多么的专注。


    唐安忙前忙后彰显着兄长的地位,毕竟兄长就是要照顾病弱的弟弟的。


    他将唯一一间还算干燥,朝南的正房收拾出来给卫舜君,这屋子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一个缺了角的衣柜和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便再无他物。


    唐安用大娘遗留下来的抹布仔仔细细擦拭了床板和桌椅,铺上稍显体面的被褥,又将窗户支开,让带着花香和水气的微风吹进来,试图驱散一些屋内的陈腐气味。


    这些活他干的驾轻就熟,毕竟从小一个人生活,什么样的日子没过过呢?


    不过还是有些不同的……


    唐安转过头,看着站在避风处,似乎是在沉思的卫舜君,心里难免升起来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真有了‘家人’一样。


    他转身又抱了捆干草走进隔壁堆放杂物的屋子,这里更显杂乱,光线昏暗,墙角挂着蛛网。唐安熟练地将干草铺在相对干燥的角落,又铺上一层旧布,这便是他临时的床铺了。


    看着天井里那三只懵懂啄食,偶尔发出“咕咕”声的黄毛母鸡,心里不免算起帐来。


    他这些微薄的私房钱流水般花出去,光是用来支撑太子的日常用度,大概率也用不了多久,好在凭借童先生的本事,想来不会让这么尊贵的太子,流落在外许久,这样想着,唐安才勉强舒了口气。


    安顿稍定,最基本的生存问题便迫在眉睫。得为太子添上些厚被褥,再买些烛台,烛火,米缸也是空的,对了,还得去为太子的风寒抓些药,可这一切,都是得花他的银子!


    唐安心痛到落泪。


    “属下……我去街上买些米粮炊具回来。”唐安低声请示,他需要熟悉环境,探查镇内情况,更要确保太子的安全隐匿,这次采购是立足的第一步,也是对这座小镇的初步探查。


    卫舜君正站在窗边,望着天井里那几丛无人打理却顽强生长的野草,以及那口幽深的废井,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他转过身,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血色,连日的逃亡和伤痛消耗了他大量的元气,“去吧。”他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伤后的虚弱,“早些……回来。”


    “是,属下明白。”唐安应下,毕竟他也不敢离开太子太长时间。


    他回到自己那间杂物房,从行李最隐秘处取出短剑,小心地贴身绑在小臂内侧,这可是他保命的根本。


    临川镇不大,一条主街沿河而建,河水是浑浊的绿,带着水乡特有的腥气,青石板路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光滑温润,缝隙里长出嫩绿的苔藓。


    两岸是鳞次栉比的店铺,黑瓦木门,招牌旗幡在微风中轻轻晃动,茶楼里传出隐约的说书声,酒肆门口伙计热情地招揽着客人,布庄、杂货铺、药铺、铁匠铺……应有尽有。


    现在正值午后时分,街上行人不少,多是本地居民,步履悠闲,穿着虽不华丽,但也整洁。软糯的吴侬软语萦绕在耳边,听起来像唱歌一般,与北方语言的干脆利落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子慵懒与世无争的安宁。


    这过于平常的安宁景象,稍稍缓解了唐安一直紧绷如弦的神经。他先去了米铺,买了半袋最普通的白米,又到杂货铺置办了简单的油盐酱醋和一套最廉价的锅碗瓢盆。


    他刻意压低声音,言语简洁,付钱时也仔细数着铜板,尽量不惹人注意,店铺老板见他面生,多问了一句,“小哥瞧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唐安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垂着眼答道:“我与家弟路过此地,偶染风寒,需静养些时日。”


    “哦哦,原来如此。”老板见他不愿多谈,也不再追问,只是好心提醒,“咱们这临川镇别的没有,就是清净,镇东头的李大夫医术不错,若是需要,可去请他。”


    “多谢老板。”唐安道了谢,提着东西离开。他又去了一趟药铺,抓了几副治疗外伤和调理气血的药材在药铺里,他状似无意地听了一会儿旁人闲聊,多是些家长里短,田里收成的话题,并未听到任何关于上京动荡或搜捕逃犯的风声。


    这让他稍稍安心了些。


    采购完毕,他提着大包小包,沿着来时的河岸往回走,心中默默盘算着接下来的日子。太子的伤需要静养,但也不能一直困在这小院里坐吃山空。


    他的积蓄有限,必须精打细算,需要尽快找到一条稳妥的渠道,了解外界的消息,尤其是上京和潞州方向的动向。


    童文远和冯九他们是否安全突围?三皇子的人马是否还在江南一带严密搜捕?


    正当他思忖间,一个戴着破草帽,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小乞丐突然从旁边巷口冲出,结结实实地撞了他一下。


    唐安虽在分神,但身体的本能反应仍在,下盘极稳,只是晃了晃,但那小乞丐却撞得一个趔趄,将他刚买的一包盐巴撞落在地,雪白的盐粒撒了一些在青石板上。


    “对不住,对不住!俺不是故意的!”小乞丐连连道歉,声音稚嫩,带着明显的惊慌,蹲下去手忙脚乱地帮他去捡那包盐,小手黑乎乎的,指甲缝里全是泥。


    唐安本能地警惕起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并未发现其他可疑之人。


    对方只是个瘦弱的孩子,且街上人来人往,不似有埋伏的样子,他便稍稍放松了绷紧的肌肉,也弯腰去拾。


    就在他低头的瞬间,那小乞丐却极快地、用一种近乎不易察觉的动作,往他手心里塞了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触感微凉。


    紧接着,不等唐安反应,那小乞丐就像受惊的兔子般,抓起地上不知哪个行人掉落的的一枚铜钱,一溜烟钻入旁边熙攘的人群中,眨眼不见了踪影。


    唐安的手指立刻收拢,将那物握在掌心,心跳陡然加快。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继续步履平稳地朝租住的小院走去,浑身所有的感官都已提升到极致,耳中过滤着周围的一切声音,留意着是否有人跟踪。


    直到确认安全回到那扇斑驳的木门前,推开,反手闩好,唐安才靠在门板上,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里,是一枚比指甲盖略大些的乌木令牌,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令牌一面刻着繁复的云纹,另一面,刻着一行小字:


    今夜子时,川临江口。


    第57章 殿下多吃点


    江南水湿, 黏稠地附着在柴火堆上,唐安将潮湿的柴火往灶膛里一扔, 火苗先得将水汽烤干,发出一阵阵的浓烟,唐安咳嗽了两声,引得卫舜君走了进来。


    “唐宁……你,”卫舜君还没跨过灶房的门槛,就见唐安黑着一张脸,转过头来,面上被黑烟熏的一道一道的, 像个花猫。


    卫舜君忍俊不禁的偏了偏脑袋。


    “殿下?你莫进来, 里面脏……咳咳。”唐安被眼熏的睁不开眼,见太子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这才舒了一口气。


    君子远庖厨, 可不能让太子进到这污浊之地。


    “殿下, 你稍等片刻,等柴火烧起来, 就可以开始做饭了。”唐安虽然机灵但本身并不是擅长庖厨的人,以前他所有的烹饪技巧, 全部来自于在百草堂的时候,不过,也仅次于把饭热一下, 做饭他实在不擅长。


    况且, 他的太子在口味方面实在难缠, 就连膳房精心烹饪的佳肴,偶尔也就动两筷子,从未见他多吃过什么菜, 所以唐安对初次做饭不抱有什么希望,糊口而已。


    毕竟他剩下的银两,可不足够每日在大酒楼给太子订菜。


    唐安蹲在低矮的灶台前,笨拙地往锅里添水,准备蒸些米饭。他极力的思索过程,水应该放多少才能将米闷熟呢?他将水没过米,又觉得有些不够,又添上了一瓢,这才满意的盖上了锅盖。


    光吃饭可是不行,唐安今儿匆匆忙忙买了些必须品,顺道买了一把不慎新鲜的小青菜,还有摊主剩下的一小块咸肉,将咸肉放在案板上,唐安用手指比量了一下,刷刷刷几下,咸肉就躺在了案板上,肉片大小均匀,薄厚适中。


    不愧是他!


    直到唐安准备炒个咸肉小青菜时才发现,自己忘记买油了,没有油水何谈炒菜,他灵机一动,干脆将咸肉放在米饭上蒸熟,勉勉强强下饭也算,等明日他将油买回来再大展身手。


    这样想着,唐安就一手掀开了蒸着米饭的锅盖,蒸腾的雾气带着米粒的清香扑面,同时发出‘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他定睛一看,由于水加的多了,现在已经煮成了米粥……


    重新在烧一锅已经来不及了,唐安思绪片刻,才手忙脚乱地将肉块和几根带黄的菜叶子丢进锅里去了,算了,殿下身子感了风寒,吃个热粥刚好发发汗,可米粥里需要放盐吗?


    卫舜君见他一直在灶台边忙活不停,像个旋转的陀螺,不免觉得好笑,今儿行程紧凑,他又奔波了数日,如今是真的感觉饿了。


    感觉他至少可以吃下两碗米饭。


    但一锅色泽灰暗,米粒软烂过度,还飘着几片可疑油花和焦糊肉块的物事,实在令人难以产生食欲。


    “这是?”卫舜君下嘴唇轻颤,不敢置信的发问。


    “殿下,这是属下专门为您做的养胃粥,里面还有些咸肉和小青菜,”唐安目光灼灼的看向太子,这碗米粥虽然品色不佳,但唐安相信味道应该不错,他浅浅的闻了一下,没闻到明显的胡巴味儿。


    顶着这样的目光,太子紧张的喉结动了一下。


    卫舜君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拿起了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他咀嚼的动作很慢,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喉结滚动吞咽时,似乎有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


    卫舜君尝了一口,就将碗放了下来,见唐安兴致勃勃的要点评,开口时噎了一下,“不……错。”


    太子平时口味刁钻,什么山珍海味在他口中不过也就是个‘尚可’的评价,可他唐安,第一次做饭,就得到了如此至高的评价,唐安顿时将头扬了起来,看来他不光是个好杀手,还是个优秀的厨子,以后怕是饿不死了!


    在心里美了半天,见太子没有继续喝的打算,之前在府中,哪怕是山珍,太子也从不多吃,最多就吃两口,可如今只有这点饭,太子还感染风寒,更是需要吃饭来回复,唐安不禁走进了两步,他蹲在太子身边,目光直直的盯着太子,“殿下。”


    卫舜君心里一紧,难不成是唐安看出来他吃的勉强,没等他想通,就见唐安开口。


    “殿下,如今日子难过,你也需多吃些饭食,才能将身体养好。”唐安又瞥了一眼实在卖相不佳的水粥,继续开口,“今日时间紧张,这米粥是不是不合殿下的口味?都怪我,应该多买些东西回来。”


    说罢,唐安一脸自责,他确实应该买些油或者猪肉回来,没有油哪能炒菜?


    卫舜君见唐安似乎陷入了自责中,下意识便开口,“无碍……孤,很喜欢,倒是你,不吃吗?”


    此话一出,两人同时愣住了。


    卫舜君耳廓有些发红,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不真切。


    而唐安心里则是十分感动,太子竟然开口关心他吃没吃饭!果然,他和太子已经奠定了紧密的友谊,想来等回京之后,冯九就算再会拍马屁,也比不上他俩的感情,毕竟,他和太子。


    可是有了过命的交情!


    这铁饭碗,他唐安是吃定了。


    “殿下,你喝,我不喝,我有这个。”唐安从怀中掏出半块儿芝麻饼,放在嘴里又嚼了嚼,这是他买菜时,因为买的多,摊贩送的。


    卫舜君顿时心中的一点奇异的感觉,没了个干净,见唐安吃的香极了,他默不作声地重新抬起了碗,吃完了那碗粥。


    卫舜君放下勺子,帕子沾了沾嘴角。


    眼见快到了约定见面的时间,唐安打着哈哈的说要去借大娘个笤帚,见太子应允,转身退出了门外。


    唐安没有回自己的杂物间,而是径直走向院门,夜凉如水,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摸了摸怀中那枚冰冷的令牌,又确认了一下贴身藏好的匕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倒要看看,是谁,在临江口约了他!


    临江口是临川镇外的一处荒僻河湾,因水流湍急,漩涡暗生,平日少有船只行人经过。夜色下的临江口,更是显得阴森可怖。江水在黑夜里呈现出墨黑色,哗哗的水声撞击着礁石,发出空洞而巨大的回响。岸边芦苇丛生,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是个私会的好地方。


    唐安没有走大路,而是凭借着杀手的本能,借着地形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行而至。他都在高处,敏锐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风吹草动,虫鸣蛙叫,都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藏在一处地势稍高的芦苇丛中,这个位置既能俯瞰整个河湾,又极难被发现,他屏住呼吸,将身体与黑暗融为一体。


    时间一点点流逝,江水的咆哮声似乎永无止境。月亮在云层中穿行,时明时暗。


    约定的时辰将至,唐安几乎要以为对方不会来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从河湾的另一侧传来。


    唐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绷紧,目光射向声音的来源。


    月光恰好在此刻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清冷的光辉洒落江面,也照亮了那个从芦苇丛中缓缓走出的身影。


    那人也穿着一身便于夜行的深色衣服,身形高挑瘦削。


    不认识。


    没见过。


    要不要出去?


    唐安在心中腹议,如今他与太子在明,这个不知道是那方人马的在暗,他到底要不要出去,直面此人呢?


    没等唐安想个清楚,就见那个接头人,目光直直的落在了唐安藏身的芦苇丛中,开口声音洪亮,“既然来了,就别躲躲藏藏的。”


    唐安心下一紧,从芦苇丛中慢慢的走了出去,不过他还是离此人有一定的距离,右手也放在了匕首暗器之上。


    那人见唐安谨慎,咧嘴一笑,他面容实在普通,是内种如果泯灭在众人之中,立马就会被忘记的样子,他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在唐安眼前一晃。那令牌是玄铁所铸,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蟒首,这是三皇子府的核心信物。


    唐安曾在宫中的时候见过,印象深刻,这居然是三皇子的人!


    “三殿下麾下,影卫副统领,代号‘山魈’。”那人收起令牌,好整以暇地看着唐安,“唐护卫,哦不,浮白兄。”


    唐安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三皇子的人,不禁找到了他,甚至连自己隐藏的身份都透露了出来,唐安的右手放在身后,准备伺机而动。


    那人见状,经毫不担心,嘴角咧的更大了,“如何?三殿下的耳目,远比你想象的要灵通的多。”


    “你想怎样?”唐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周围看起来像是没有埋伏,不知三皇子这边到底想干什么!小院离这里并不远,会不会……太子那边已经出事儿了!


    这样想着,唐安转身就想走,山魈突然笑出了声,制止住了唐安的行动,眼神却冰冷如刀,“我劝你别轻举妄动,否则,我可不确定你主子是否有命能等你回去。”


    唐安硬生生的止住了步子,他现在万分后悔,他实在不应该将太子一人放在那院子里。


    “你待如何?”唐安这话咬牙切齿,很不得用眼睛只刺过去。


    “浮白兄,别这么大火气,三殿下惜才,觉得浮白兄这等人物,屈居东宫做个试毒挡箭的侍卫,实在是可惜,而如今太子已是丧家之犬,自身难保,跟着他只有死路一条。三殿下愿给兄台一个机会,弃暗投明。怎么样?”


    “我若是不同意呢?”唐安觉得山魈有些天真,光是言语上的警告,就想让他背主吗?未免也太看不起他了。


    “浮白兄是个聪明人,但是,你的身份,想必太子并不知晓吧,”那人像是肯定唐安会同意一般,继续开口,“如果太子知道在宴会上下毒意图毒杀太子的人就是你,你猜……你会是个什么下场。”


    唐安听到此话,眼睛微微眯住了。


    “你想如何?”


    终于,问题到了正规上,山魈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样子,开口,“七天内,去为三皇子查清太子为何要到江南,然后要做什么自会有人通知你。”


    山魈顿了顿,又补充道:“三殿下保证,事成之后,不仅既往不咎,更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远胜你如今这提心吊胆的日子。”


    利诱,更是赤裸裸的威胁。


    第58章 太子狡诈


    唐安偷偷摸摸的摸到了小院外, 他往里张望了两下,院内没有点烛火, 一片漆黑,没有看见太子的身影,殿下似乎已经睡下了。


    然而,当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的时候,一道清冷的声音便从堂屋方向传来,嗓音有些喑哑,“回来了?”


    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惊得唐安心头一跳。


    唐安猛地抬头, 只见堂屋的门开着,卫舜君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袍,并未点灯, 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阴影里, 身形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瘦削单薄,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散。他正用手帕捂着嘴, 压抑地低咳了两声,脸色在月色下苍白得透明。


    唐安瞬间有种做贼被抓个正着的心虚, 血液都凉了半截,他强自镇定,脸上挤出一点笑容, 晃了晃手里不知从哪个角落翻找出来的, 一把破笤帚, 解释道:“殿下还没歇息?”


    卫舜君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月光在他眼中投下清冷的光晕, 看不出喜怒,却让唐安压力倍增。


    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响起,卫舜君的肩膀微微颤抖,显然身体并不舒服。


    唐安见状,也顾不得自己那漏洞百出的借口了,连忙将笤帚往墙角一丢,几步跨上前,语气里带上了真实的担忧,“殿下,您咳得更厉害了,夜里风凉,快进屋去,属下这就去给您熬药!”


    他说着,半推半扶地将太子扶回了屋内,点亮了桌上那盏昏黄的油灯。灯光下,太子的脸色更显憔悴,唇色浅淡。


    唐安手脚麻利地生起小泥炉,这小泥炉也是下午新买的,他好生将它洗了两遍,原本傍晚就煎好了药,可好像吃过饭后不能立即喝药,恐怕误了药性才将它一直温在灶上,此时,刚好端过来重新加热,狭小的屋子里很快弥漫起浓郁刺鼻的苦涩药味。


    唐安的鼻子尖嗅了嗅,他总觉得这药要比太医开的药苦上许多,他只不过是闻了闻,就觉鼻尖到舌尖都苦了。


    药很快温好,唐安小心翼翼地将墨黑的药汁倒入碗中,端到太子面前,眼巴巴地看着,“殿下,药好了,趁热喝了吧。”


    卫舜君看了一眼那碗浓稠得几乎化不开的药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下意识地将头偏开了一些,声音带着倦意和一丝抗拒,“……放着吧,没胃口,喝不下。”


    他晚上只勉强喝了几口唐安那堪称灾难的米汤,此刻胃里正不舒服,闻到这加倍苦涩的药味,更是阵阵反胃。


    他将头微微偏向一边,淡淡道:“拿走吧,今日不喝了。”


    唐安一听就急了。这药可是他跑了镇上好几家药铺,才咬牙买下的,药草选的都是最有效用的,虽然比不上太医院开的药,但在这小小的临江县城已经没有再好的方子了,况且,这些药钱花费了将近一半的私房钱,唐安本就肉疼的厉害,太子若不喝,那钱岂不是白花了?


    一种混合着贫穷,担忧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切情绪涌上心头,让唐安几乎是不经大脑地,声音不自觉带上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殿下!这药……是花了最后……属下好不容易才买来的!您的病才好了差不多又感染了风寒,要是不喝药,得耽搁到什么时候才能养好?您……就喝了吧!”


    他声音本就因疲惫而有些沙哑,此刻不知到是不是听这边的吴语说得多了,带着点拖长的尾音,在这寂静的夜里,竟有种可怜巴巴的味道。


    唐安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碗沿磕碰着托盘,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眼巴巴地望着太子,眼神里写满了“您不喝我就亏大了”的焦虑。


    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用这种语气说话了?


    卫舜君微微一怔,侧过头,目光落在唐安低垂着且微微颤抖的脖颈上,昏黄的灯光下,那截脖颈显得异常脆弱。


    他沉默了片刻,空气中弥漫着药味的苦涩和一种无声的僵持。


    “殿下!都是属下的错,笨手笨脚的掌握不住药材的火候,连碗药都熬不好,殿下您就将就一下,好歹喝下去,对身体好……”唐安实在全部下去了,那碗药漆黑且稠,倒是比米粥稠的多了,看起来,实在难以下咽。


    时间仿佛都静止了,久到唐安觉得太子不会喝药时,卫舜君沉默的叹了口气,仿佛妥协了一般,伸手接过了药碗。


    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唐安感觉到太子手指的冰凉。


    最终,卫舜君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接过了那碗药。他没有再看唐安,仰起头,眉头紧蹙,如同饮鸩般,将那一碗浓黑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喝完,他将空碗重重放回托盘,发出“哐当”一声脆响,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瞬间泛起难受的红潮。


    唐安看着他不舒服的样子,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裹着糖霜的梅子蜜饯。他拈起一颗,只不过糖霜裹的厚厚的,甚至看不到里面的果肉。


    几乎是塞到了太子唇边,“殿下,快,压一压!”


    卫舜君唇边碰到那甜腻的物体,下意识地微微张口,那颗小小的蜜饯便滑入了口中。酸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巧妙地中和了部分令人作呕的苦味。


    他含着蜜饯,抬眸看了一眼满脸写着不安和讨好的唐安,眼神复杂难辨。


    最终,他只是挥了挥手,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下去吧。”


    唐安如蒙大赦,连忙收拾了药碗,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房间。


    而屋内,卫舜君慢慢咀嚼着口中那颗过分甜腻的蜜饯,糖霜太厚,甚至都没让他尝出来究竟是什么果子制成的蜜饯,这种民间零嘴,原本根本不可能被呈送到他面前的。


    甜味之下,草药的苦涩余韵依旧顽固地萦绕在舌根,卫舜君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眸色深沉如海。


    时间在临川这个江南水乡,仿佛被拉长又揉碎,粘稠而缓慢地流淌。


    对唐安而言,这种缓慢却是一种酷刑,每一刻都伴随着日益沉重的窘迫和焦灼。


    他那个原本藏起来的私房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而太子卫舜君,即便身处陋室,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挑剔与讲究却未曾稍减,喝的水要是烧得滚开的,睡的床褥虽旧却必须浆洗得干干净净,稍有潮气便蹙眉。


    这些倒也罢了,最让唐安心疼得抽抽的是那几粒精米。


    他自己啃着粗粝的麦饼就着咸菜糊弄度日就算了,他咬着牙买来镇上最好的白米,原本是为了给太子补养受伤初愈的身体。可太子,似乎对那三只母鸡产生了超乎寻常的兴趣。他时常抓一把那雪白晶莹的精米,信手撒在天井里,看着那几只欢快地啄食。


    那哪是米?那是唐安的心头血啊。


    所以,为了阻止太子如此霍霍,唐安自发的承担了太子的一日三餐,而且他花了两文钱买了一大袋子包谷糁,每当太子想要喂‘宠物’的时候,唐安总会先一步出来,将糁子放一把在太子的手中,“殿下,它们更喜欢吃这个。”


    这几只鸡喜欢吃什么唐安不清楚,但太子每日吃他做的饭,越来越少了,有时只动两下筷子,眼瞅着瘦了一圈,唐安看在眼里,心里却着急的要命。


    但他也发现了个规律,每当他用他新学的侬语,说话的时候,太子总会看他一眼,然后多吃两口,虽不知殿下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能多吃两口,就比什么都强。


    然而更让唐安有压力的是三皇子那边的催促。


    自那日小巷与“山魈”会面后,他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出门买菜,似乎总有若有若无的视线跟随,深夜偶尔能听到院墙外极轻微的,不似野猫的脚步声。


    他知道,“山魈”的话绝非虚言,这看似平静的临川镇,早已布满了三皇子的眼线。


    他一个人,势单力薄,要保护太子周全,谈何容易?若是断然拒绝“山魈”,发生的事情绝不可控,太子如今重伤未愈,又无护卫,根本无力抗衡。


    可让他背叛太子?不可能……况且,三皇子岂会真容得下他这样一个知晓太多秘密的杀手?不过是利用完便弃之如敝履的棋子。


    可不答应,眼前就是死路。


    “山魈”给的期限,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一日□□近。


    终于,转眼间七日就过去了,在期限的最后那个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红色时,唐安出现在了临江边上,“山魈”如同鬼魅般准时出现,脸上带着笑容,“唐护卫,怎么样了?太子究竟是来江南干什么的!”


    唐安抬起头,“我,不知道!”


    短短四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可能他再也没有命回到小院中,唐安紧张的将手放在身后。


    却没想到,那“山魈”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令人作呕的亲昵,“不错,小子,你若是骗我,老子当即就取了你的命交差,可你呢,是个实在人,太子狡诈,你一个侍卫能知道才奇了怪了,放宽心,三皇子是最英明的,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把他的目的找出来,能做到吗?”


    山魈直勾勾的打量唐安的表情,只见唐安像是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接着张开嘴。


    “那……可以给点钱吗?”唐安真诚发问。


    第59章 需要量体裁衣


    唐安兴致冲冲地手上晃了晃钱袋子, 听银钱碰撞的声音至少有几十两,那山魈真是财大气粗, 虽然给钱时的脸色黑如墨石。


    “太子竟然穷成了这样吗?”


    唐安难掩上翘的嘴角,怀里的银子沉甸甸地坠着,有些冰凉的硌在胸口,却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


    三皇子想知道太子的行程目的,就不会贸然对太子出手,太子的处境就不至于如此艰难,如今他还是先将太子的身体养好,再想办法通知童文远才好。


    如此钱财在手, 唐安的第一反应就是将它花掉, 毕竟古话说得好:拾来的钱财,尽快花掉,才能安心。


    唐安先去了镇上最大的那家“陈记绸缎庄”。店里伙计见他穿着普通, 起初并未热情招呼, 唐安也不在意,径直走向摆放着云锦的柜台。


    云锦光滑如镜, 织纹繁复,在昏暗的店内也隐隐流动着华光, 让他想起在沈府时太子惯常穿的寝衣质地,大概也像是如此。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 触感细腻冰凉, 如同上好的玉石。


    “这个, 要一匹。”他指着其中一匹雨过天青色的云锦,对伙计说。


    那伙计愣了一下,连忙换上笑脸, 手脚麻利地开始打包,嘴里说着些吉祥话,“贵人可真有眼光,这上好的云锦,只有我们店里才会有,不知贵人要做什么样的衣裳?”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唐安,他想了想,太子的肌肤娇嫩,这才穿了几天的粗衣,脖颈处就隐约被磨出了红痕,里衣至少得做个三件,外衣两套,约摸着就够了。


    唐安掐指算了算,那店里的伙计一看,眼睛直冒精光,“贵人,我们店的裁缝可是出了名的手艺好,您可以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们陈记做的样式是最时兴的!”


    “这料子不错,适合做里衣。”唐安用手指捻起如纱如影的云锦料,开口。


    伙计一听,心里十分震惊,这云锦料子昂贵,哪怕是镇上的首富,也只敢用半块料子夹在衣物的里层,与肌肤相贴,没想到这贵人看着脸生却如此有实力,是个大客户,他连忙开口,“您,说的对,说的对。”


    “您如果方便的话,我们的裁缝可以上门量体裁衣,再给个三五日,就将成衣送到您的府上如何?”那伙计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唐安的脸色。


    唐安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他自是不愿意让外人随便靠近太子,可光给他一匹布,他也做不成衣服,那伙计一看唐安的脸色,不等唐安想明白,连忙开口,又道,“如果贵人不方便,您也可以提供个尺码,我们按尺码做也行。”


    “尺码指的是?”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唐安急忙追问。


    “自然是,胸,腰,臀的尺码……”


    ……唐安扔下一锭银子作为定金后,连忙转身离开,明明伙计说的是最常规,做衣服哪里能没有尺码,可他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出现了太子的脸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只能先落荒而逃了。


    接着,唐安去了镇上最负盛名的酒楼,“望江楼”。


    卫舜君这几日饭食吃的极少,让唐安有些担心,生怕他做的饭不合胃口,还是去饭店端上些吃食,看他能否吃得惯。


    “望江楼”临水而建,飞檐翘角,气派非凡。还未走近,那诱人的食物香气和隐约的喧闹声便已传来。


    唐安深吸一口气,攥紧了钱袋,迈步走了进去,堂内装饰典雅,食客衣着光鲜,他这一身粗布衣衫显得格格不入,引得小二投来审视的目光。


    唐安衣着虽然质朴,但样貌英气十足确实不像讨生活的穷苦人,他声音不大,敲了敲柜台,“要一桌上等的席面,拣你们最拿手的招牌菜做,用食盒装好,我带走。”


    小二愣了一下,见他神色不似玩笑,又掂量了一下他悄然拿出来的钱袋子,立刻换上了热情的笑脸,“好嘞!客官您稍候,包您满意!”


    唐安坐在角落,听着周围食客的谈笑,舌尖是上好的碧螺春,他不由得放松了身体,脑中王者窗外的江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厨锅勺碰撞,香气愈发浓郁,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伙计满脸堆笑地提过来两个巨大的、做工精致的多层食盒。


    “客官,您的菜齐了!都是我们‘望江楼’的看家本事!”伙计一边说着,一边如数家珍地报着菜名,“这是清炖蟹粉狮子头,用的是今早刚送来的鲜活蟹肉和五花肉,小火慢炖了两个时辰,入口即化,我敢打包票,只要您吃上一次,一定忘不了这个味儿……”


    伙计报得口干舌燥,末了还补充了一句,带着点与有荣焉的炫耀,“不瞒您说,今日这‘清炖蟹粉狮子头’和‘松鼠鳜鱼’,统共就备了两份的料,巧了,都卖出去了!您这一份,还有一位客人预定了一份,都是会吃的行家!”


    唐安无心听他多言,心痛的付了钱,就这么几道菜,就要了五两纹银,他一个月的酬劳也不过二十两,可真是贵!


    提着沉甸甸的食盒,唐安回到了小院,日头渐渐西沉染上了点红色。


    卫舜君依旧坐在窗边,姿势都好像未曾变过,听到唐安回来的动静,他也只是眼睫微动,并未回头。


    唐安将手上买的其他小件先放到了柴房,抽空往锅中瞧了一眼,果然清晨熬的白粥还在锅内,没见有任何翻动的迹象,太子一天一口未吃!


    唐安连忙将食盒在堂屋的破木桌上打开,瞬间,与这小院格格不入的奢华香气弥漫开来,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在粗糙的碗碟映衬下,显得愈发精致诱人。


    “殿下,”唐安带着些忧心的话,“属下今日去了‘望江楼’,买了些他们的招牌菜,您尝尝看,换换口味。”


    卫舜君听到唐安这样说,身子明显顿了一下,他将手中的书放下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一桌价值不菲的菜肴,眼神有一丝迟疑,唐安心中疑惑,难不成太子并不喜欢这些菜色?


    “费心了。”卫舜君喉结滚动,吐出来一句。


    唐安见他不动,心下有些着急,将洗净的筷子递到了太子手边,轻声的劝,“殿下,要趁热吃。”


    卫舜君看了看满桌的佳肴,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接过了唐安手中的筷子。


    唐安见状,本来想着不打扰太子吃饭,他还要将刚买的物件一一归位,转身就想离去,突然,从他的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唐安连忙将双手捂在肚子上,面上飘过两朵银红,他明明吃了两块儿饼的,怎会这样,好生尴尬。


    “一起吧。”身后传来卫舜君的声音,在邀请唐安一同入席。


    唐安思索了一下,虽然不成规矩,但终究是饥饿占据了上风,反正如今只有他们二人,哪怕是以下犯上了又能如何?没人知道!


    这样想,唐安连忙一屁股坐在了太子对面,面上挂着笑,“谢谢,殿下体恤。”


    卫舜君吃得很慢,很安静,每样菜都尝了一些,举止优雅,与狼吞虎咽的唐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只吃了几口,他就停下了筷子。


    唐安埋头苦吃,这鱼好吃,那笋也好吃,真不愧是顶级的酒楼,他吃的太过于开心,从而忽略了太子在品尝那些菜肴时,眼神中偶尔闪过的一丝复杂情绪。尤其是当筷子落在那道“清炖蟹粉狮子头”上时,他咀嚼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用完膳,卫舜君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并未对菜肴做任何评价。


    直到唐安也吃饱了,打着嗝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太子只动了几筷子,大部分全都进了他的肚子,有了这个认知,唐安顿时有些羞涩。


    “殿下,可吃饱了?”


    闻言,卫舜君看了看连汤汁都没有的饭碗,脸上难得浮出了一丝笑意,“饱了。”


    他的腹中确是一点都不饥饿,甚至有些饱胀,毕竟原模原样的饭菜吃了两遍,论谁都不会再饿,可唐安又不知道。


    看着唐安那因为自己“吃饱了”而亮起来的眼神,卫舜君终究什么也没说。


    夜间很快到了,乡间的日子说的快也快,说慢也慢,唐安将碗筷收拾干净,又将柴火劈完,整整齐齐的垒在柴房,他替太子点上了一支他专门买的安神香,见太子背对着他,睡得正香,唐安悄悄的退了出去。


    今日儿,太子倒是睡得早。


    唐安吃的过于饱了,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觉,只觉腹中撑胀。


    外面华灯初上,月亮高高的挂在空中,唐安估摸着时辰应该已经到了子时了,突然,太子的房间传来一点轻响,唐安瞬间清醒了过来。


    脚步不似习武之人,更像是……太子!


    他要干嘛?


    唐安听见太子的脚步,在他的房门前徘徊了一会儿,然后朝着门口走去,唐安一个翻身起床,将衣服胡乱的套在了身上,跟了出去。


    太子究竟要干什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上了唐安的心头。太子身份特殊,却在夜间主动独自外出,万一……


    强烈的护卫职责与好奇,驱使唐安决定暗中跟上去一探究竟。他倒要看看,太子究竟要去哪里。


    唐安远远地缀在后面,借着夜色和街边建筑物的阴影,小心翼翼地跟踪着。


    太子似乎对路线很熟悉,大梁民风淳朴,并无宵禁,如今已经子时,在街上仍有些人走动,甚至还有十二时辰开着的酒楼,卫舜君并未在镇中心热闹处停留,而是七拐八绕,穿过几条安静的小巷,最终停在了一座临河而建,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的三层木楼前。


    楼前挂着大红灯笼,门上悬着一块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鎏金大字——“软香阁”。


    即便是唐安这等对风月之事不甚了解的人,也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青楼!


    太子……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作者有话说:太子:论一顿饭要吃两次~


    唐安:(吧唧吧唧)这个好吃~(吧唧吧唧)那个也好吃~有钱真好


    第60章 你跟踪孤


    唐安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眼前都有些发黑。他愣在了原地,躲在暗处, 死死盯着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看着他在门口龟公殷勤的招呼下,神态自若地迈步走了进去,消失在那些靡靡之音和莺歌燕语之中。


    他震惊的无语附加,震惊、愤怒、不解、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失望,如同打翻的五味瓶,在他胸腔里疯狂搅动。太子!他是大梁的储君!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东宫之主!如今虽暂时落难,怎能……怎能如此自甘堕落, 流连于这等烟花之地?!


    是因为对自己失望了吗?是因为前途未卜, 所以放纵沉沦?还是……他本就喜好此道,只是以往在东宫被规矩束缚着?


    无数个念头在唐安脑中炸开。唐安像一尊石雕般僵立在阴影里,拳头紧握,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惊惧的万分之一。


    他就这样在外面等着, 听着楼内传来的隐约调笑声、丝竹声,只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每一刻都是煎熬。夜风吹在他身上,带着河水的湿气,冰冷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月上中天, 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 “软香阁”的喧嚣也渐渐沉寂下去,那道熟悉的身影才再次出现在门口。


    卫舜君依旧是那副平静淡然的样子,步伐甚至比来时更沉稳了些许, 除了衣衫上沾染的脂粉酒气更浓之外,看不出任何异样。他并未停留,径直朝着小院的方向走去。


    唐安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段距离。他看着太子清冷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巨大的迷茫和痛楚。


    回到小院,一切又恢复了死寂。太子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再无动静。


    唐安却站在冰冷的天井里,久久无法动弹。夜空中繁星点点,却照不亮他内心的黑暗。太子的反常行为,像一团巨大的迷雾,将他紧紧包裹。三皇子的威胁如影随形,太子的放纵更是雪上加霜。


    唐安抬头望着太子那扇漆黑的窗户,第一次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进去问个清楚。


    可他终究没有。他只是默默地站了很久,直到四肢冻得麻木,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自己那间冰冷潮湿的杂物间。


    太子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到底来江南做些什么!


    唐安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这件事弄个清楚,他不信,太子会是这种人,或者说,是他不愿意相信。


    临川镇的夜色,似乎总比其他地方更沉,更黏稠一些,尤其是当那轮惨白的月亮被薄云遮住,只透下朦胧清辉之时。太子卫舜君依旧在暮色四合后,换上了那身稍显体面的青色长衫,悄无声息地出了小院的门。


    唐安如同昨夜一样,如同一个被操控的影子,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只是今夜,他倒要亲眼看看,那“软香阁”里,究竟有什么人!


    穿过几条愈发僻静、只闻犬吠的小巷,那熟悉的,灯火通明的三层木楼再次映入眼帘。“软香阁”三个鎏金大字在红灯笼的映照下,散发着靡靡的光泽。丝竹管弦之声比白日更显清晰,夹杂着女子娇媚的轻笑和男子模糊的劝酒声,织成一张甜腻而危险的网。


    眼见太子身影即将没入那扇吞噬了无数意志的大门,唐安一咬牙,不再犹豫。他迅速绕到楼后,那里堆放着一些杂物,墙壁上还有供伙计出入的侧门和一些粗糙的排水管道。他深吸一口气,身形如同狸猫般矫健,借着管道和墙壁的凹凸处,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二楼一处延伸出的飞檐。这里视角极佳,恰好能透过一扇未完全关严的雕花木窗,窥见楼内一部分光景。


    他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瓦片,屏住呼吸,将目光投向那缝隙之内。


    首先涌出的,是混合了各种脂粉、酒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暖腻香气,熏得他头脑微微发晕。视线所及,是一间颇为宽敞雅致的房间,并非他想象中那般赤裸裸的淫靡。地上铺着柔软的西域地毯,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朦胧的山水画,角落的香炉里袅袅升起着青烟。


    而房间的中心,那张铺着锦缎的软榻上,斜倚着的,正是太子卫舜君。


    他并未像其他客人那般左拥右抱,只是独自坐着,手边放着一杯清茶,并未动过。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聆听旁边一位抱着琵琶的女子弹唱。那女子面容姣好,眉眼含情,唱的是江南柔媚的小调,吴侬软语,缠绵悱恻。


    然而,太子的神情,却与这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没有沉醉,没有迷离,甚至没有一丝放松。那张俊美却苍白的脸上,依旧是一片化不开的淡漠与疏离。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却点不亮丝毫温度。他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听着一段无关紧要的曲,周身生人勿近的屏障,将那些试图靠近的暖昧与诱惑,都隔绝在外。


    唐安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一瞬。但旋即,又提得更高了。


    一曲终了,弹琵琶的女子盈盈拜下,眼波流转,带着钩子般扫向太子,软语道:“公子,奴家这曲《牡丹亭》可还入耳?”


    卫舜君连眼皮都未抬,只淡淡道:“尚可。”


    那女子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却不敢多言,抱着琵琶退了下去。


    很快,又一名女子走了进来。这一位,与方才的清雅不同,穿着更为大胆,一袭水红色纱裙,勾勒出曼妙身姿,行走间香风阵阵,□□半露,眼角的胭脂勾勒出妩媚的弧度。她手中端着一杯酒,步履摇曳生姿,直接走到太子榻前,几乎要贴上去,将酒杯递到太子唇边,吐气如兰,


    “公子,独自饮酒多无趣,让奴家陪您一杯,可好?”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带着赤裸裸的挑逗。


    唐安趴在窗外,看得心头火起,拳头不自觉地握紧。这妖女!竟敢如此靠近太子!


    然而,卫舜君的反应,却让唐安愣住了。


    他没有推开,但也没有接受。他只是微微后仰,避开了那几乎碰到他嘴唇的杯沿,目光甚至没有在那女子诱人的曲线上停留片刻,依旧平静无波,声音冷得像冰:“不必。”


    那红衣女子显然没遇到过如此不解风情的客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强笑道:“公子可是嫌奴家伺候不周?或是……不喜欢这酒?奴家可以去换……”


    “出去。”卫舜君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那红衣女子脸色瞬间白了,咬了咬唇,终究不敢造次,悻悻地放下酒杯,扭着腰肢出去了。


    接下来,又有几位风格各异的女子进来尝试,或清纯,或妖艳,或善解人意,或热情如火。她们使尽浑身解数,弹琴、唱曲、斟酒、献舞,甚至有意无意地触碰太子的手臂、肩膀。


    可太子卫舜君,始终如同一尊玉雕的菩萨,坐怀不乱。


    他最多只是偶尔颔首,对乐曲或舞姿表示一丝极其有限的认可,但那份疏离和冷漠,却像一堵无形的冰墙,将所有试图靠近的温热躯体和不轨之心,都冻结在一步之外。他既不迎合,也不斥责,只是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消解着所有试图点燃他欲望的努力。


    唐安藏在暗处,最初是愤怒,是担忧,怕太子被这些莺莺燕燕迷惑。可看着看着,太子那在暖色烛光下更显俊美无俦的侧脸,看着他被女子柔荑触碰时微微蹙起却依旧不曾动摇的眉峰,看着他面对各种撩拨时那双始终清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和悲悯的眼睛……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悸动,唐安看的呆了,腰间挂着的匕首与身边的墙壁磕了一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遭了’。


    唐安顿时心停了两分,连忙去看太子,果然,太子与他对上了眼睛,那眼神带着些无奈又好似带着些……宠溺,唐安见卫舜君上下唇轻碰,没有发出声音,但唐安看懂了,他在说,“看够了吗?还不进来。”


    唐安闻言,一个翻身就从窗户跳了进去,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走向太子。


    太子容貌迤逦,那双凤眼从唐安跳进窗户后就再没从他身上离开过,深情款款。


    “殿下。”唐安单膝跪地,正准备解释一下。


    就在这时,一位显然是花魁级别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见到屋内的场景愣了一瞬,但很快就又挂上了笑意,“原来有两位客人来看茵茵。”她容貌倾城,气质不俗,一举一动都带着训练过的优雅与风情。


    唐安扫了一眼,突然好像是怔住了,这女子的样貌……好像一个人……


    自称是‘茵茵’的女子并未像其他人那般急切,她坐在了古琴前面对太子,素手焚香,嘴角挑起来最勾人的笑意,然后开始抚琴。琴声淙淙,如高山流水,意境高远。


    连唐安这等不通音律的人,也能听出这琴艺远超之前几人。


    太子似乎终于提起了一丝兴趣,目光落在她抚琴的手指上,听得很专注。


    那花魁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琴音愈发空灵。一曲终了,她盈盈起身,走到太子身边,并未像其他女子那般试图肢体接触,只是微微俯身,用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凝视着太子,声音轻柔如梦呓,“公子气度非凡,非池中之物。何以在此浊世,独守清明?岂不寂寞?”


    这个问题,带着知性的试探,远比直接的□□诱惑更具杀伤力。


    而此时,唐安看见她略微散下两缕头发的侧脸,更是觉得恰似故人!


    可故人是谁!


    这个场景看在卫舜君的眼中,凤眼轻轻的眯了起来,带上了些不悦,唐安竟然看这名女子看的呆了?就有这么好看?


    卫舜君抬眸,正视了这位花魁。他看着她美丽的眼睛,看了许久,久到那花魁脸上都浮起了淡淡的红晕和期待。然后,他忽然极轻、极淡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并非愉悦,而是一种洞察一切的、带着淡淡嘲讽的悲悯。


    “浊世如何,清明如何?”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心若不动,风又奈何?”


    花魁愣住了,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


    而唐安再旁边看的一头雾水,他用胳膊肘怼了怼太子,想问一问他是否觉得这名女子面熟,可是,突然,这女子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还礼貌的替他们两个关上了房门。


    房间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唐安刚准备开口,就见卫舜君端起早已凉透的茶,凑到他的唇边,“你跟踪孤?”——


    作者有话说:唐安:太子你看看这女的像谁……


    太子:唐安竟然看她看的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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