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孤让你杀我了吗?》 1、第 1 章 洒金河如一道银练,将上京城生生劈成两半。 城西在浓墨般的黑暗里死寂无声,城东却灯火璀璨,映得夜色如白昼,将这贫富贵贱的鸿沟照得分明。 唐安紧贴在太子府院落的屋檐阴影里,他的下方,最后一班侍卫的交接完成,脚步声渐行渐远。 这方院落属于太子府禁地,傍晚落锁后直到第二日清晨才会打开,是太子府防卫最薄弱的地方。 唐安抬袖抹去额角渗出的细汗,指尖微凉。 这杀掉太子的五千两悬赏真不好赚!为了找到这个破绽,他硬是花了三天敲遍太子府外墙,最后捏着鼻子交了二十两纹银才买到这禁地的腰牌。 “元儿姐姐,这把琴……”一个带着几分怯意和天真的女声从下方院落传来。 唐安耳朵微动,立刻屏息凝神,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与屋瓦融为一体。 “莫要多问!”一道女声厉声呵斥,“这是太子殿下寻了三个月才找到的宝琴,若敢磕了碰了,便是砍了你的手都不为过!” 唐安忍不住稍稍探头,月光下,只见一圆脸小丫鬟小心翼翼捧着一张通体乌黑的七弦琴,琴尾嵌着块水头极足的翡翠,在月光下泛着幽幽青光,琴身比寻常琴窄上一寸,弦丝银亮,果然不是凡品。 他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这玩意儿得值多少银子? 念头刚起,就被他强行按下,他今晚是来赚大钱的,可不是捞外快的。 目光重新锁定院落入口,太子的身影才是他的目标。 “啊!”一声惊呼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和刺耳的琴弦崩响。 “铮——” 琴音清越,却带着不详的裂帛声。 “你在干什么!”年长丫鬟的尖叫充满绝望。 混乱中,一双黑缎金纹靴踏入院落,靴面上金钱豹纹样张牙舞爪,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殿、殿下……她新来不懂规矩……”年长丫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拽着吓傻的小丫鬟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死寂瞬间笼罩了院落,只有压抑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怎么,”少年嗓音带着慵懒的笑意,却让人脊背发寒,“孤就这么可怕?” 年长丫鬟僵在原地,不敢应答。 “太子殿下才不可怕呢!”那小丫鬟念珠竟大着胆子抬起头,痴痴地望向阴影中的身影,“奴婢不怕……” “哦?”阴影中的声音似乎提起一丝兴味,“抬头说话。” 小丫鬟欣喜若狂,急忙仰起脸,却在看清太子面容的瞬间结巴起来,“回太子殿下,奴婢刚被调到……被调到……” 年长丫鬟连忙将头埋得更低,“太子殿下息怒!念珠年纪尚幼,入府不过五日,还未学会府里的规矩……” “这手指……”太子把玩着腕间佛珠,珠串碰撞声令人心惊,“倒是适合弹琴。” 小丫鬟眼睛一亮。 “那就从根处,一根一根剁了吧。” 侍卫如狼似虎地按住小丫鬟的手,钢刀出鞘的寒光刺痛了唐安的眼! 就是现在! 混乱尖叫,加上侍卫的注意力被吸引,这是绝佳的动手时机! 唐安手立刻滑向腰间淬了毒的飞刃,全身肌肉绷紧,如同蓄满力的弓弦,目光死死锁住那道立在院门口,被阴影半掩的身影。 五千两就在眼前! “不!”小丫鬟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 与此同时! “住手!”一声急促的呼喊从院外传来。 唐安的动作猛地一滞! 是太子最倚重的幕僚童文远!虽然他离得远看不清人,但能出现在太子府内宅的文人,定是太子幕僚童文远无疑! 此人出现意味着还有变数,他强行压下立刻出手的冲动,匕首在掌心攥紧,冰冷的金属感让他更加警惕。 童文远来得急迫,“住手”二字刚脱口,刀光已然闪过,伴随女子凄厉的惨叫。 可他面上却未显分毫慌乱。 果然,太子腕骨轻抬,其上的珠串左右晃荡。 那持刀人立刻停下动作,虽停得及时,可锋利的刀刃已经将手指划出一条血痕,若是再迟一点,想必这根手指已经掉下来了。 童文远气息甫定,从容躬身,“殿下。” “她碰了孤要赐你的琴,你倒来求情?”太子语带不悦,“莫非……嫌罚得轻了?” “殿下,使不得。”童文远声音沉稳,“琴纵是稀世珍宝,终究是死物,岂能与活人相提并论?殿下欲赐臣此琴,不如将这婢子也一并交由臣处置。” 空气凝滞,只有佛珠在太子指间转动的细微摩擦声。 旁边的老太监心领神会,尖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这碍眼的拖下去!别污了殿下的眼!” 小丫鬟被人粗暴地架起,她不甘地望向阴影,“太子殿下!求您饶命!奴婢愿为您做牛做马……”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她脸上,老太监骂道:“做牛做马还轮得到你?这黄天白日你倒是想得美!” 就在这喧嚣混乱的顶点,唐安再一次屏住了呼吸,童文远挡在太子侧前方,侍卫拖着哭嚎的念珠,老太监尖声呵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分散了! 机不可失! 他无声无息地从檐下阴影中滑出半身,淬毒的飞刃瞄准那道阴影下的咽喉,他全身的力量和对五千两的渴望都凝聚在这一掷上! 然而,就在他即将脱手的前一瞬! 阴影中的太子,似乎厌倦了眼前的闹剧,忽然转身走向琴台。 他的动作看似随意,却恰好将整个身形隐在了童文远身后,只露出一片衣角。 唐安的手指硬生生又顿在了半空!眼底划过一丝懊恼,早知道他出手再快些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太子已行至琴前,白皙修长的手指从宽大的锦袍中探出,指尖随意地勾过琴弦。 “铮——”一道清越的琴音响起。 琴音未落,那食指却骤然绷紧,猛地一划! 紧接着,琴弦‘嘣’的一声,应声而断! 刺耳的断裂声让所有喧嚣戛然而止,整个院落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众人噤若寒蝉。 半晌,只听那少年嗓音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打破此时的死寂,“想给孤做牛做马?也好,孤便给你这个机会。”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很有趣,“既然先生也求了情,那就送去壁庄吧。” 年长丫鬟闻言,面无人色,身子颤抖如被秋风扫落的叶。 被拖走的小丫鬟却不明所以,眼中重燃起劫后余生的希望光芒。 童文远嘴唇微动,似想再言。 太子却猛地一拂袖! “扑通!”那价值连城的古琴,被毫不留情地扫落池中,溅起大片水花,咕噜噜地沉向黑暗的水底。 这得扔掉多少两银子! 唐安眼皮狠狠一跳,差点没控制住身形,好在下一刻他又立刻稳住,不急,他还有五千两! 他强行将目光从沉没的宝琴上移开,重新锁定那个立于池边的身影。 闹剧收场,侍卫驱散人群,院落重归死寂。 太子似乎对这里失去了兴趣,身影没入对面的屋子,门扉无声合拢。 唐安如同真正的影子,将身子重新缩回屋檐下,连呼吸都放得极缓极轻。 方才的混乱让他错失良机,但他也获得了关键信息,太子进了对面的屋子。 那才是他今夜的目标,太子的住处! 时间在安静中流逝。 夜渐渐入深,空气微凉,唐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天气虽凉,可对五千两的执着让他浑身火热,白雾朦胧逐渐遮蔽了他自信的面容。 过了今晚将这五千两收入囊中,他的小金库就能……涨到多少来着? 唐安算术不好,这又要挣一大笔的钱,他得掰着手指头算好半天。 他原本计划等太子熟睡后,直接潜进太子房中一击致命,如此窝在这里也算是个最优解。 根据打探的消息,侍卫在晚上亥时、子时和丑时会有三次的换岗,可今日眼看寅时将至,侍卫却不见一点人影,对面屋里的灯也始终亮着! 在这森严的太子府邸,显然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身为专业杀手,一般遇见这种情况,稳妥起见最好明日再来…… 可如果打了退堂鼓,他五千两没到手不说,还白白折了二十两银钱! 想到这,唐安待不住了,他悄无声息地从屋檐滑落,紧贴着墙根,像一道流动的阴影,潜行到那亮着灯的窗下。 四周死寂,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擂鼓。 他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窗棂,屋内一片寂静,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乎其微,诡异的安静让他心里有些不安。 等了片刻,唐安缓缓抬起手,食指指尖极其小心地,在厚厚的窗棂纸上,戳开了一个比针尖略大的小孔。 成败就在这一眼之间! 他屏住呼吸,左眼缓缓凑近那个微不可查的小孔。《 》 2、第 2 章 大梁以北为尊,主卧皆坐北朝南,次室由南向北,可显然东宫的构造与常人不同,这竟然是一间佛堂! 唐安眼睛四处观察,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此室空旷异常,没有任何桌台,香炉,只一尊大佛立在室内中央,大佛形貌慈笑似包容万物,面前只有一座莲花莆台。 正常人家供奉佛像会选择在主卧的偏室,有供奉,插香烛,每早晚跪拜诵经,而此室面北朝南,在格局上竟然是主卧的次位,说明太子是让佛日日仰望于他? 这太子果然狂到没边了! 这时,视野边缘露出了一只手。 指尖葱白如玉,关节纤细泛红,唐安一眼注意到腕间挂着的翠绿佛珠,每个描着金色的佛经都充满了神韵,可那佛珠的主人像是一点都不在意,他向前两步坐在莲花佛台上,周边灯光昏暗,月白长袍在烛光的照射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他不愿打草惊蛇,拼命思考该如何在太子醒着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进去……实在不行,要不回去房檐再窝上半夜? 正犹豫着,白日听过的少年嗓音突兀响起。 “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进来?” 唐安:…… 太子这是在跟谁说话? 他心跳重重漏了一拍。 偌大的房间里,还有别的人吗? 唐安屏住呼吸等了半天,一股寒意顺着背脊往上,激起一层悚然。 无人应答……难道太子在与他对话? 不可能!!! 自己连门都没进,怎么会暴露? 更何况他乃紫黎殿堂堂地字号高手,轻功更是举世无双,怎么会…… 唐安匆忙四下观察,可周围寂静如常,虫鸣声起伏跌宕,不似还有其他人……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太子像是耐心耗尽偏过头看了过来!! 隔着半间大殿,竟是隐隐与他对望!! 唐安:“???” 竟然真的被发现了?!! 他是何时暴露的!!! 慌乱之间,唐安已经没时间去想通这个问题,太子这般有恃无恐,定是已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 只能拼了! 他咬牙抽出匕首就要推开窗户跳进去,以他的轻功,最多三息,必能直取太子心脏! 只不过此时的他方寸大乱,人刚跃过窗台,脚尖却像是踢到了什么东西,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哗啦——” 连带碎掉的还有唐安作为顶级杀手的心。 …… 唐安此时一脚迈进房内,站在一旁显得有些局促。 他与太子同时低头看向地上的碎片,清葱水兰的白瓷碗里装的满满一碗水,与那碎片一同撒了一地…… 只一眼唐安就看出这白瓷碗少说也值七十两银子,可他还没来得及肉疼,就听太子发出一声嗤笑。 “嗤——” 那笑声懒散又傲慢,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像是故意要让他听见似的。 唐安脸上顿时火辣辣的,黑纱都遮不住他发烫的耳根,他迅速调整身形靠近,这才真正看清太子的真容…… 少年的墨发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瓷白的颈侧,凤眼微微上挑,鼻梁高挺却不过分凌厉,唇色是淡淡的樱粉,此刻正噙着抹嘲讽的笑。 可气的是,这尊贵的少年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只顾把玩着腰间玉佩的流苏,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寻常人见杀手早该魂飞魄散,他这般怠慢,是笃定自己死不了? 唐安握刀的手紧了紧。 “愣着作什么?”卫舜君终于懒懒开口,“要真做了杀手还不得饿死?孤这一百两的青瓷碗也就便宜你了。” 说完,他身体竟微微前倾,将修长的脖颈毫无保留的暴露在唐安的匕首之下,眼神漠然得像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下手利落点,别脏了孤的衣裳。” 唐安:“……” 五千两竟这么容易就要到手了?简直太荒诞了! 他从未遇见过目标主动把脖子递到刀下还嫌他动作慢的暗杀! 想到这,他不再犹豫,凌厉的刀光裹挟着杀意重重落下! 卫舜君瞳孔骤缩,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侧身! “嚓!”匕首深深插入他身后的椅背,刃锋紧贴着他颈侧划过,带出一道刺目的血线! 彻骨的疼痛和温热的液体让卫舜君浑身一僵,他难以置信地抬手摸向脖子,指尖猩红一片。 若……若不是他及时躲避,这一刀定是已砍下了他的脑袋! “孤让你杀我了?!”惊怒交加的嗓音陡然拔高,卫舜君骤然暴怒,双手紧箍住唐安喉咙,一个利落的挺身便将人压在身下!眼中翻腾着暴戾的杀意,“找死!!!” 那翻腾着怒意的目光扫向身下之人,却在触及唐安的眼睛时猝然顿住。 那是一双天生泛着薄红的桃花眼,瞳仁似有幽蓝的水光流转,像极了他寝殿里那只总爱睥睨着他的波斯猫! 在这生死关头,他竟在那双眼里看到了……笑意? 可卫舜君不知,唐安天生桃花眼并没有笑,他只是半睁着眼,如丛林中的猎豹暂时蛰伏,机敏的捉住了卫舜君一瞬间的失神。 唐安同样没料到太子会躲开,一时间被那双看似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掐得眼冒金星! 毕竟太子刚才那副慨然赴死的模样,一点不像装出来的。 可他的匕首已经被撞飞出去,也只能暂时的蛰伏,直到……现在这一刻! 唐安骤然抬脚夹紧卫舜君的腰,手掌同时拍向地面,两人的身影立刻就掉了个个! 卫舜君一时猝不及防身子被带着在半空中转了半圈,只能松手,腕上的珠串砸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可还没完,刚一落地,他双手就被人捉住,四肢被一股蛮力强行扭曲,连长腿也被牢牢按在了原地!! 卫舜君自小养尊处优,千金贵体,哪里被这般粗鲁的对待过。 他气得眼角发红,奋力挣扎,目光凶狠得就像一头垂死挣扎的困兽! 若他今晚能活下来,定要此贼…… 然而下一刻,卫舜君突然安静了。 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被人捉着,按在头顶,竟是被人摆出投降一样的动作来! 卫舜君的瞳孔瞬间睁大,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力道又勾着他的手腕向中间靠拢。 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样的姿势,他差点气得背过气去!并立刻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去抗拒这股力道! 前所未有的耻辱感彻底淹没了他,此贼怎敢……怎敢这般羞辱堂堂一国太子!!! 此刻唐安为了按住身下人的双手,同样也是用上了吃奶的劲。 太子此时不过是垂死挣扎,只要让他腾出一只手去够掉在地上的匕首,他保证太子活不过一息! 就在两人于地上拼死角力,筋疲力尽却谁也不肯松劲的时候。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轰然撞破殿门! “狗贼,拿命来!” 唐安心头剧震,下意识便要抽身应对太子府援兵。 然而电光火石间,他却捕捉到了身下太子脸上同样一闪而过、绝非伪装的……愕然。《 》 3、第 3 章 破开的大门吱呀歪在一边,带着一只脚印晃来晃去,冷飕飕的风从破口处灌了进来。 两人被这冷风吹得齐刷刷打了个颤,抬头望去。 来人一身黑衣,只有腰间的紫金色腰带彰显他的身份,同样是紫黎殿的……地级杀手。 紫黎殿乃是大梁头一号的杀手组织,位于上京城最繁华的区域,谁能想到大梁通缉想要剿灭的黑手组织,竟然就开在眼皮子底下。不少达官贵族都是紫黎殿的顾客,毕竟只要价钱到位,你甚至可以选择仇人的死法、死时,和死状。 殿内众杀手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等级,各杀手若想升级只有两种办法,一是积攒任务量到达一定程度便可从黄升玄,但想要从玄往上再升,就要看自己的命够不够硬了。二越级接任务,只要任务完成,自动擢升与任务品级相关的等级,若任务不成功,坏了紫黎殿的名号,则会接受殿内惩罚,这种时候死亡都是最轻松的方式。 因此,寻常人不会走第二条路。 可冯九才不打算当寻常人,他准备成为紫黎殿有史以来,头一个越级完成天级任务的人! 只是眼前景象,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烛火通明的大殿内,佛像之下,两道身影正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态纠缠在一处。 冯九一眼便认出下方那位是太子,可这胆大包天将太子死死压在身下的……又是何方神圣? 他下意识退出殿外,抬头望天,时辰没错!他来的正是时候! 啧……这太子殿下,玩得可真够野! 现在怎么办?是搅了太子的雅兴?还是装作没看见,悄悄退走? 等等……冯九脑中灵光一闪!怪不得童先生特意嘱咐要他在此时高调闯入,还要让太子“受点小伤”,原来用意在此!定是这妖人深夜蛊惑储君,童先生才要借他之手给点教训! 那就当没看见,继续任务! 想通此节,冯九再无迟疑,提刀便闯。 可刚逼近几步,他才看清那“妖人”竟也是一身夜行黑衣,腰间赫然系着紫金腰带,是他们紫黎殿的人!! 殿中杀手素不相识,唯以这身黑衣和象征等级的紫金腰带辨识身份,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那人腰带上的金色暗纹与自己如出一辙,地级中品! 可恶!居然是同行抢活,而且跟他一样,也是越级! 冯九目光呆滞了一瞬,随即释然,童先生计谋深远,这般安排想必定有其用意,更何况京城分部僧多粥少,能有同行与他抢活……也很正常。 难不成要他撤退?任务内容虽说是要杀死太子殿下,但雇主又要求第一次刺杀太子要先受些轻伤,受伤的部位需得醒目,又必须轻,万万不得伤及性命…… 他悲怆的看了一眼太子颈间的伤口,虽不算很轻,但却恰好没有伤及性命,可见他这同行下手有多么精巧! 可恶!连这点油水都要抢! 要不……他也补上一刀?好歹算交了差啊! 念头闪过,冯九脚下步伐骤然钉在原地,下一瞬,他的身体便弹射而出! 他堂堂地级杀手,岂能让这白捡几千两的功劳飞了?臭小子,给老子滚开! 太子殿下,得罪了,让我也砍一刀交个差! 唐安见状神色剧变,他当机立断地松开钳制太子的双手,从地上弹起……随即便僵在了原地。 只见那后来者看都没看他一眼,目标明确,裹挟着一股劲风,直扑地上尚未起身的太子而去! 唐安:??? 卫舜君眼见这猝然闯入的第二个杀手,竟也是悍然扑向自己…… 瞬间出离愤怒了! 他一个轱辘翻起身,歪头动了动筋骨,长腿一伸勾起地上的匕首,刀尖在掌心挽了个花,同样迎上了冯九! 也罢!你们来一个,孤便杀一个! 两人飞快缠斗在一处。 卫舜君气势汹汹而来,冯九却心痛的只敢躲避,不敢还手,他矮身躲过太子一刀,百忙之中还想解释,“太……太子殿下误会……” 话没说完,背过身去屁股上又硬挨了太子一脚,“我没有……”针对您! 不信您瞧,那个抢活的同行要醒来了!您只要再让我来一刀……实在不行,这五千两让我跟同行平分也可以啊! 一切来不及解释,院落外很快传来一声怒吼,“太子遇刺!来人,护驾!” 顷刻间,一阵嘈杂的人声脚步声纷纷涌来。 冯九急得满头大汗,他左右突破不了太子的攻击,身上还受了几道伤,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同行似乎想跑! 同一时刻,太子府武功最高的侍卫首领刑律一马当先地冲了进来。 他脑中反复重复着童先生的指令,‘缠斗一柱香的时间’,‘不敌’,‘放其逃脱’! 没有问题了,刑律‘呔’的一声亮了个相,“贼人!尔敢……” 等等!他虎目一睁! 两个贼人? 这童先生可没说呀! 那他该和谁缠斗?不敌谁?又把谁放跑? 刑律懵逼了一瞬,眼见主子在打斗中占据了上风,干脆放弃了思考,转身迎向了另外一名! 他是个粗人,不懂童先生的计谋,管他三七二十一,随便先放他一个便是! 这边唐安见势不妙,刚想脚底抹油,忽觉后背凉风阵阵,回头就见刑律一个虎跳提刀砍来! …… 院落外,童文远打了个哈欠,听着大殿内霹雳乓啷的响成一片,目光有些发愣,他上了年纪体力不似少年人,睡觉是保养的最佳方式,若不是担忧主子的安危,他哪里会半夜都不睡觉的。 他们身处院中,距离大殿正门还有一段距离,各侍卫根据他的吩咐高举火把,咚呛咚呛的制造出巨大的声响。 他就是要让旁人知道,今日太子府遇袭,让那些暗处的蟑螂耗子都瞧个清楚,才好通报给各家主子。 一柱香已过。 “如何?贼人可已伏诛?”童文远慢悠悠问。 身旁一众侍卫齐齐摇头。 “那便再等等,刑律武功高强,最得太子殿下看重,有他在太子殿下一定安然无恙!”童文远说完兀自闭上了眼睛,养精蓄锐的歪在一旁柱子上打盹。 这时,一侍卫忍不住道:“可是童先生,当真不需要我等前去帮忙?” “万万不可!” 童文远眼睛都不带睁开的,“这帮贼人心狠手辣,咱们已经慢了一步,若是我等人数众多,贼人必定会以威胁太子性命,来让我等听从调遣!难道你们不相信刑律的本事吗?” 众侍卫一听,纷纷恍然大悟! 刑律作为侍卫长有极高的威望,在整个京城都难逢敌手。 果然不愧是殿下最为倚重信赖的幕僚先生! 听先生的,准没错! 又过了片刻,原本读书到深夜的息株公子忍不住出来询问情况,实在是这边吵闹声过大,扰乱了他的心思。 息株公子乃是太子殿下新得的男宠,鎏烟楼头牌。 他还未曾梳洗,依旧一副飘飘君子的打扮,头上用一根青竹色的带子扎在额间,哪怕因着赶路,额上沁着细汗,却仍公子清俊,像是遗世而独立的青竹,丝毫不损美色。 不愧能引得太子掷千金夺美人。 “发生了何事?太子殿下是否有危险?你们为何不前去营救?” 童文远眼皮子掀开了条缝,扫了一眼息株光洁干净的脸庞,果然,年轻就是好啊。 想当初,正是他劝殿下收下此人,为的便是‘自污’二字,若非殿下从未好过男风,他也不会这么放心让息株近身跟着。 只是这冷板凳坐久了,也难免生出活络的念头。 正巧此时殿内声响逐渐平息,童文远咧嘴一笑。 这不,事成了! “我们正要解救殿下,息株公子一起吧。”说罢,不等息株反应,童文远站直身子,老神在在的双手背后,率先迈开步子朝大殿走去。 今日这场‘意外’可是经过他的精心策划,万万不可能出一丁点差错。 冯九这小子的本事他最清楚,若不是他从中做保,哪能顺利晋升紫黎殿地级杀手,论起动手,许是连武功日益精进的殿下都打不过,更妄论刑律…… 如此以二敌一,殿下就是想多受点伤都难啊! 不过样子还是要装一下的,在踏进大门之前,童文远立刻换上一副焦急的神态,“太子殿下,臣等救驾来迟,可有大碍……碍?” 可等他看清殿内的场面,人便呆住了。 只见太子殿下一身狼藉,眉间紧锁像是忍隐着巨大的痛苦,鲜血淌了一地。 而冯九居然没有逃脱,被刑律牢牢束缚,动弹不得…… 这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的场面! 冯九你敢把殿下打成这样!!你他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冯九看到童文远那恨不得吃了自己的目光,一时间只觉得百口莫辩! 童先生你听我解释,我!冤!啊!《 》 4、第 4 章 时间回到半刻钟前。 唐安同样负了伤,刑律冲来的太快,他一时躲闪不急伤了手臂,不过这不算什么,他挨了一刀都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就与刑律战到一处。 此刻,地上的血迹根本分不出是他的,还是太子的,亦或是冯九的…… 今日杀太子是不可能了,先全身而退再说! 于是他故意粗着嗓音,朝正跟太子缠斗的冯九喊,“兄弟,擒贼先擒王,你先擒住太子,我随后就来!” 冯九:“??” 冯九正懵逼呢,就见刑律掉头一刀砍了过来! 不是!你们都打错了,明明我才是自己人啊! 而引开刑律的唐安,终于趁机抽身,从他进来的窗户飞身逃离此地。 唐安没有看到,身后的卫舜君止住脚,眸光定定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阴暗不明。 …… 唐安飞奔在屋檐之间,鲜红的血珠顺着胳膊一滴一滴往下流。 幸亏他机敏才能全身而退,不然恐怕真要折在那太子府。今晚的遭遇当真是诡异得很,以后可万万不能像今日一般掉以轻心了。 全速前行的唐安正思索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身体失去了平衡,踉跄了两步就要往下摔。 这是户三层楼高的酒楼,若是摔下去至少得断条腿! 千钧一发之际,唐安反应了过来,右手紧紧抓住屋檐的青瓦台,用单支胳膊撑住,这才没有掉下去。 耳边是各色各样的人争吵嬉闹的叫好声,一片灯红酒绿,摇曳的舞女们扑在宾客怀中,说着客套话。 大红灯笼高高挂,这里便是红楼了。 这是上京最繁华的地段,楼高五层,层层声色犬马,数不尽的财富疯狂的涌入红楼,一楼有舞女日夜不歇的跳舞,二楼用上好的青山醉搭建了整座酒池肉林,三楼是那花魁在弹琴说曲…… 众人只知红楼,而不知红楼背面便是紫黎殿,之间只有一门相隔。 唐安失血有些多,眼前的事物都模糊起来,一只手抬起准备叩响紫黎殿的门时,又猛地收回了手。 紫黎殿内的药物品质高,价格也高,尤其是医师季老头,每次唐安前去看病,不是要价让他肉疼就是免费但要试试老季头新研制出来的药。 那新药往往上吐下泻都算是正常的,有一次还让唐安整整三天下不来床,双腿失去知觉,只为治疗腰后侧的一处剑伤…… 唐安脑子虽有些不清醒,但凭借仅剩的意志生生的转了个弯。 这才是他到百草堂打工的目的,不是吗! 百草堂位于闹市之中,店面不大,门口立了根木棍,上面挂着‘悬壶济人’四个大字,只不过‘济’的三点水不知道何时被挤掉了,光剩下个‘齐’光秃秃的挂在那里。 店里加上掌柜自己一共就三名伙计,坐诊的大夫姓黄,以前是个游方大夫,背着个竹篓自己摘草药,走到哪里就看病到哪里,性情温和和煦,可没想到,在上京遇上了心上人,娶了掌柜的妹妹,也就被困在了这百草堂中。 里面有一名小厮,早年伤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的,旁的人叫他‘小瘸子’。 平时就干些轻松的活计,拉病人往回带,或者清点一下每味药材,每月三文钱,但好在包吃包住。 此时,小瘸子正懒散的坐在台阶上,手上拿着根笤帚,装样子扫着土。 正值清晨,气温有些低,他专门坐在能晒的见阳光的地界回暖打盹,突然一阵阴影打下,遮住了他的阳光,他眯着眼打盹,忙不迭起身,张口就来,“贵客可是哪里不舒服?我们黄大夫师从医圣,你有什么头疼脑热,妇科疾病,我们百草堂……” 说着他抬头睁眼,这才看清来人是唐安。 他顾不上骂两句,连忙扭头看向屋内,然后拽着唐安就往后门走,“唐子你疯了不成,空了这么多天不来,不怕贾大贵扣你工钱? 你可不知道,今儿个上午他收了一筐田七,没成想等付账结款下面全是老参,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在贾大贵手上占到便宜。” 小瘸子说的眉飞色舞,还时不时探头张望,生怕贾大贵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给他一下。 他没注意到唐安脸色煞白,根本来不及听清他到底叽里咕噜的到底说了些什么,就晕了过去。 唐安没晕多时,醒来的一瞬间就去抽身后的匕首,却抽了个空。 他低头,上身的衣服被脱得就剩个光膀子,一根冷光闪闪的银针悬在他头顶,像是马上就要落下来。 “住手!” 唐安匆忙抬手挡住了黄大夫的手腕,阻止他下针,另一只带伤的手赶紧用身旁的衣物将自己裹住,像个被迫害的姑娘。 小瘸子在一旁帮衬着递个布巾,眼见唐安的动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个唐子,好歹不识,黄大夫是为了救你,再过一会儿,你血都淌干了,别做出这没出息的样子,来,把衣服给我。” 小瘸子跪在床边一侧,伸手就去抢唐安的衣衫。 “别别,先说清楚,这医药费怎么算?”唐安一脸义正言辞道。 这可不是他顾虑太多,唐安平时只会在身上装个二十文左右的银钱,还得细细的缝在上衫内侧的兜里,这贾大贵抠搜又爱财,谁知道会借着他这次受伤要多少钱。 贾大贵闻言打着算盘从门后进来,此时小小的一间库房已容纳了四人,“黄大夫医术高超童叟无欺,况且又是咱们自己人,难道还怕我多收你的钱不成?” 他面露不喜。 “还是算清楚好些。”唐安坚持道。 他在百草堂做工不多不少正好三个月,说来也算得上知晓贾大贵的本性,本性不坏但为人好财,由不得人不放心。 见他坚持,贾大贵装模作样的打了打手中的算盘,然后伸出手比出来个二。 “二十文?”果真是看了他的面子,唐安眼睛一亮,这刀伤放在紫黎殿少说也要纹银三五两的,没想到这贾大贵真是个好人,是他之前瞧错了人。 唐安点头,松了松紧抓的衣袖,就见贾大贵摇头摆手,“不是二十文,是二两银子。” “什么!” “小唐,来你听我算,你的伤先得止血需得用店里最好的龙骨粉五十文,再加上黄大夫施针,给你走个友情价二十文,伤及筋骨日后需得好生调养,你还年轻不懂筋骨养起来困难得很,需得用上咱们店的招牌虎胆丸,再加上包扎,误工费……算下来二两银子还算是便宜你了。” 唐安听得头晕眼花,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见贾大贵招呼着黄大夫下针,“行了你重伤在身就别等了,赶紧治吧。” 唐安惊醒,伸手一点胳膊上的穴位,一个挣扎起身,将外衫一套,撒丫子就跑。 “老板,我可没有这么多钱,还是不治了,您瞧,已经不流血了,死不了人。” 笑话,唐安作为搬药小工一月才十文钱,二两钱他得打多少白工啊。 贾大贵狐疑的看了看唐安,见他抬起手,伤口似是不流血了,暗道一声倒霉,这么好的买卖竟让他跑了,早知道就让老黄下手快些,“既然你已经好了,别忘了这两天的活!” 贾大贵腰上挂着个木制算盘,每个串珠都可以抖动,随着步子总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见唐安并不答话,贾大贵自顾自的指挥,“把这些全都放到库房去,再去看看药柜子里缺什么,赶紧补上。不知道做什么去,竟敢三日不上工,幸好这几日天晴,若是药被泡烂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人骂骂咧咧的走远。 黄大夫在身后收着针灸用的长针,并不搭理唐安,他一向淡泊,只是听贾大贵的话,贾大贵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旁的一概懒得理睬。 唐安一边换上系在腰间的褂子,挽起袖子就去搬后院堆放的药材。 他只是昨天没来上工,后院的地上就搁满了一堆一袋的药材,接下来需要把这些药材认清登记好,然后该放哪放哪。 “唐子,你的伤真没事?”小瘸子见唐安卸货,连忙上前帮忙,他可瞧见了那唐安的一身伤,虽不见骨,但出血不少,纵是头牛也不能一直这样啊。 “我没事。”唐安叹了口气,他点了穴位暂时阻止血液流经,这可不是长久之计,时间长了血液瘀滞恐有性命之忧,可让他白白把二两银子花在这,更不行! 为今之计只得把手头的活赶紧处理完,回紫黎殿去试试药罢了,总归不过是多受点罪,又死不了人。 天麻,长条质韧,味甘微辛。 半夏,白黄球形,味辛辣麻舌。 …… 唐安现在对药材还有些不熟悉,他翻出一本册子,上面是他自己画的药材,旁边有关于其色性质的批注。 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将这些都整理完。 前厅里的药材柜足足有三面墙高,田七则放在角落里,唐安拉开一看,果然粉末状的田七只剩下薄薄一层。 田七主补气血,活血化瘀,适合煎服或者用来熬药膳,而贾大贵收来的那一袋子田七,里面充作底的生姜早都被分了出去,现在就剩下大小不一的货色。 看来贾大贵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唐安抛了两颗田七在手心,拿着铡刀先将它切成片状,这样才好研磨成末。田七周围有凸起,一般不太好下刀,但这哪里难得住靠此谋生的唐安。 刷刷几下,药材便被切成厚度相同的薄片,这一手让路过的瘸子连连称奇,连忙过来搭上了唐安的肩膀头:“呦,你还有这一手?不当个厨子可惜了。” 小瘸子手里拿了几片,反复观看,刀口整齐,厚度一致,要品相有品相的,要质量有品相的,该是供起来观看的模范标本。 接着他‘啧啧啧’的直呼,“你待在这屈才了啊,怎么不去隔壁药王阁,那里工钱高啊。” 唐安正要反驳,突然一支穿云箭冲上天空,箭尾隐隐有紫色烟芒闪过。 “谁又放炮仗了,怎么哪家大户小姐出阁了?”小瘸子往门外探头张望,一回头,唐安已经没了身影。 只留一只石臼在碗中转了两圈。《 》 5、第 5 章 太子府,书房。 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童文远死死攥着手中那份薄薄的密函,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全是自己当初在太子面前拍着胸脯立下的保证:“殿下放心,紫黎殿那边臣已安排好,绝对万无一失!” 如今想来,简直字字如耳光,扇得他恨不得当场给自己几个嘴巴子!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太子殿下就是让他祭天都是他应得的! 可……一份悬赏,怎会被两个人同时接下?! 那第一个杀手刀刀冲着殿下要害,分明是要取命!难道除了他们的计划,还有旁人也在悬赏太子性命? 不可能!若真有此等事,他在紫黎殿埋下的钉子绝无可能不报! 等等……要命? 童文远猛地一拍额头,糟了!他记起来了!最初与殿下商定方案时,为了逼真,第一版发出的确实是刺杀通缉令!后来他越想越不安,才紧急派人去替换成刺伤,并指定了自己一手扶持的地级杀手冯九…… 原来丢失的那份致命的“刺杀”令,竟是被那亡命徒接了去!而冯九拿到的,是更改后的“刺伤”令。 想通了关节,童文远非但没松口气,心反而沉到了谷底,因为殿下还在等他回话! 书案后,卫舜君慵懒地斜倚着,颈间系着的雪白绸缎,衬得他面色愈发冰雪透白,薄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连带着周身弥漫的阴郁厌世气息中,都隐隐透着一股濒临失控的疯狂。 童文远只看了一眼便觉心惊,殿下这模样……还不如大发雷霆摔杯子砸碗来得让他心安! “……殿下,虽说……虽说中途出了点小岔子,被个不知死活的宵小搅了局,”童文远喉咙干涩,艰难地挤出解释,“但……但万幸,殿下并无大碍……” 他话音未落,始终一言不发的卫舜君突然冷哼一声,“无大碍?” 少年抬手猛地扯开颈间的绸布,一道狰狞的血痕赫然暴露在烛光下,边缘还微微泛着红肿! “只差半寸……”卫舜君的声音因伤口牵扯而嘶哑破碎,却字字如刀,“只差半寸,便差点要了,孤的命!这便是你,口中的无大碍?!”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似乎多说一个字都牵动伤处剧痛,只能狠狠闭了闭眼。 童文远被那伤口刺得心惊肉跳,慌忙垂下眼不敢再看,“意、意外!殿下,这当真是个天大的意外!臣是说……幸好,幸好没误了正事!否则若功败垂成,三殿下那边……下回再想抓住他的把柄,可就难于登天了!” 卫舜君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那双幽深的凤眸冷睨着他,书房内死寂一片。 半晌,才缓缓开口,“他是谁?” “殿下是问冯九?”童文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道:“冯九虽愚钝了些,但身手尚可,对殿下一片忠心……” “孤问……”卫舜君不耐地打断他,“第一个,要孤命的,是谁?” 童文远心头一紧,“据冯九回报,应是紫黎殿里一个与他抢活的地级同行……” “呵,同行?”卫舜君脸色越发阴沉。 童文远屏住呼吸,准备迎接即将而来的狂风暴雨。 “孤要他。” 童文远猛地抬头,一脸茫然:“???”要?要什么?尸体吗? 极高的职业素养让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没问题,明日,不后日,臣就带此贼的项上人头来见殿下。”砍个抢活儿的杀手而已,简单! 卫舜君闻言,倏地抬眼瞪向他,张嘴似乎想骂人,但颈间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只能强压怒火,一字一顿,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要、他、杀、我!” “什么?!”童文远如遭雷击,瞬间魂飞魄散,“万万不可啊殿下!此番任务干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那贼子身份不明,手段狠辣,若再伤了殿下贵体……” 卫舜君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三分讥诮,七分倨傲,明明白白写着:连个蠢贼都制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改,计划。”少年忍着痛楚,语气斩钉截铁,“事成后,孤要送他……去刑部!” 已经周密部署的计划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童文远张嘴就想据理力争,可对上太子那双燃烧着疯狂与执拗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原计划让冯九行刺太子数次,再暗中留下指向贵妃的物件,如今看来,非得下血本不可了! “殿下真龙护体,不过一区区杀手当然伤不了您,您放心,臣出马,那小贼必定手到擒来,乖乖替殿下办事!”话刚说出口,童文远便隐隐有几分悔意,但见卫舜君唇角那抹疯狂的笑意稍敛,似乎不再追究他的过失,他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 从太子卧房退出来,童文远连擦把冷汗的功夫都顾不上,立刻冲向后院,“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第一个接‘刺杀令’的混账找出来!” …… 那支箭的尾羽上缠着一缕紫绸,在风中猎猎作响。紫带传令,整个京城也不过寥寥数人能得此召唤。 唐安盯着那抹深紫,眉头微蹙,到底是什么样的任务,竟要召集所有地级以上的杀手? 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荷包,右臂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刺杀太子失败,不仅没拿到赏金,反而还倒赔了二十两。 他急需一笔买卖回血。 紫黎殿的药庐飘来一缕苦涩的药香,唐安刚想拐进去处理伤口,却被门口的老仆一把拽住。 “地级,浮白?”老仆眯着眼,嘴里嚼着茶叶,末了“噗”地吐回茶缸,浑浊的茶汤溅起几滴。 唐安瞳孔一震,强忍住没有露出嫌弃的神色,“是我。” “二楼有贵人等你。”老仆不耐烦地挥手,像是赶苍蝇。 “什么贵人?”唐安皱眉。 老仆冷笑一声,浑浊的眼珠盯着他,“老头子劝你一句,贵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该问的,把嘴缝死。” 唐安心中一沉。 难道,是刺杀太子的事败露了? 二楼的香气比一楼更浓,清冽如雪,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气,像是深宫里熏染多年的冷香。 唐安刚踏上楼梯,那股香气便钻入鼻腔,连带着神台都清明了几分。沿着长廊走了几步,左手边的厢房忽地打开,一道清冷的女声传来:“浮白大人,请进。” 房门半掩,香气更甚。 屋内,一名年轻女子端坐案前,约莫二十出头,一身京中最时兴的云锦裙装,耳坠上两颗鸽血红的宝石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她指尖轻扣茶盏,茶汤澄清,雾气氤氲。 “先生不妨先喝口茶。”她抬眸,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 唐安扫了一眼那茶盏,雪杉新芽,出自雪山上的新冒出来杉木的绿芽,喝起来带着一股雪脉的冷冽,延年益寿的好处说都说不来,每年就产出这么一十二斤,没想到这紫黎殿有些本事,竟能搞到宫里头都稀缺的物件。 不过他不懂得这么多,只觉得烫嘴后味儿泛苦,不如街面上常见的麦茶好喝。 可雇主所赐,哪敢不喝。 于是,他喝一杯,她便添一杯。 走了几个循环,唐安灌了个水饱,直到壶里再倒不出来一点,他才忍不住问:“不知贵人召见,有何吩咐?” 女子微微睁大了眼,似是诧异,“你竟不知我是谁?” 唐安一脸茫然。 她轻笑一声,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缓缓道:“我是你的雇主。” “刺杀太子的悬赏,是我颁的。” 空气骤然凝固。 唐安脊背发凉,手指无意识地扣紧了茶盏。 他昨日才刺杀失败,今日雇主就亲自找上门,莫不是要兴师问罪? 女子见他神色紧绷,忽地笑了,“先生不必紧张。” 她说着,从身边取出一鼓鼓囊囊的荷包,从清脆的碰撞声来看,里面至少有上百两银钱,银锭撞击在桌面上发出叮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厢房里格外清晰。 唐安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黏了上去,还没等脑子反应过来,手已经鬼使神差地把锦囊揣进了怀里。 女子见状,笑意更深:“定金二百两,事成之后,赏金翻倍。” 赏金……翻倍?!!刺杀太子的悬赏原本是五千两,翻倍便是一万两! 唐安握着茶杯的手指都在打颤。 半晌,他喉结滚动,强压住狂跳的心,“贵人可还有别的条件?” 不然平白无故多出这些钱,除了碰见冤大头他当真是想不到别的解释了。 女子垂眸,指尖轻轻划过茶盏边缘,嗓音轻得像一缕烟。 “我要他……” …… 下月中,内城楼门前,太子要死于弓箭之下。 这是雇主的要求,虽然唐安听说过紫黎殿只要银钱到位,需得满足雇主的一切要求,但以前的任务最多在方式上选择,哪里向这种,时间,地点,人物以及死法,通通规定了个遍,像是一部折子戏里主角谢幕一般的荒诞场景。 但怀中揣着的二百两有棱有角的压迫着唐安的胸口,同时一万两的巨款像是新鲜出炉的蜜糖,粘的唐安张不开嘴说出讨价还价的话。 原本唐安还以为雇主是个温柔和善的女子,但没想到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生生让他打了个寒颤,但一名成熟的杀手,从不询问雇主背后的原因,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可是职业标准。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身怀绝技掌握十八般武器的他,唯独不擅射箭怎么办…… “嘶——” 伤口处传来的疼痛,让唐安迅速回过了神。 季老头已然收手,口中还叼着根线头。 等……等,线头??? 唐安迅速低头看向伤口,歪歪扭扭的刀伤被缝衣服的细线封住,确实不再出血,但丑陋的如同一条盘蛇窝在他的臂膀之上,他头一次见这种治疗方式,结结巴巴的张嘴询问。 “季老,这是……” “哦,这是老夫近日潜心研究出的新型包扎术,以针线缝合伤口,再加以药效,还不留疤,岂不美哉!”季老头砸吧了两下嘴,继续道:“你放心,虽说老夫缝的不如绣娘好看,治你的伤却是绰绰有余。” 他口中含着针也不影响说话,泛着冷光的的针尖晃得唐安眼睛脑袋生疼。 唐安因为雇主的事耽误了些许时辰,点穴过了时限导致血脉淤积差点死在药庐旁。 季老的医术能活死人肉白骨,想毕必救他回来没什么大事,最多自己以身报恩试验试验季老的新药就算了。 没想到这次季老十分好说话,虽然施金针之数八十八针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但还是面带笑意,没想到是在这等着他呢。 “季老,要不你还是用传统方法,上药包扎,我身体健壮好得快。”眼瞅着季老头吐出拿着针放在烛火上消毒,又要给他再来一下,唐安连忙开口。 没想到,季老头听到着眼皮子都不翻一下,上下嘴皮子一碰,吐出令人十分心寒话,“老夫今日金针免费,金疮药二十两。” 二十两?这不要了唐安的老命! 唐安脸色憋得通红,反驳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季老头见状,在唐安的虎视眈眈的目光下,下了最后一针,还贴心的打了个死结,然后拍了拍他受伤的手臂,往旁边一指,“去,喝药,别堵在这儿。” 炉火上热气腾腾的煮着一壶药炉,打着旋的草药味儿直往唐安鼻子里窜,还没喝到嘴就觉又苦又涩。 唐安拢了拢耷拉在右臂上的衣袖,及其不情愿的拾出一张碗来,然后倒了小半碗药汤,褐色的药汤在白瓷碗中来回摇晃,像是要把苦味儿散尽了,才好入嘴。 “少喝一点,十两。”季老头恶魔般的话语传了过来,令唐安浑身打了个战栗。 唐安捏着鼻子猛吞下肚,热烈的药汤将他的上牙膛子烫的失了味儿,连连灌了两杯凉水才缓了过来。 老季头此时又在看诊,受伤之人是个与他年岁差不多大的男人,梳着一丝不苟的高马尾,却又有一根呆毛倔强地立在头上。 他同唐安一样,刀伤,但并不严重。 唐安站在帘子后,偷偷瞥了好几眼,只觉有些熟悉。 那身形好似在哪儿见过?《 》 6、第 6 章 目光扫见同他一样的紫金色腰带,唐安才了然,上京的地级杀手本就不多,眼熟也正常,便不再在意。 只是让唐安破防的是,这位同僚顺手就甩出了二十两的诊金,换走了一瓶金疮药。 大家同为地级,怎么他就能全款拿下一整瓶的金疮药! 可能是唐安的目光太过灼热,那人从他身边路过,装模作样抬手拍了拍衣袖不存在的灰尘,直视他的眼睛,仰着下巴开口,“幸会,在下冯九。” 唐安有些惊诧,脑中一时转不过来在何处见过此人,但别人对你打了招呼,本着礼貌的态度,他回道,“浮白,幸会。” 等他话出口,却见那冯九眸中露出一丝似笑非笑,只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又破坏了想营造出的高深莫测,合在一起怎么看都带着几分滑稽。 唐安不忍直视的别开眼,心说此人恐怕是有脑疾,还是少接触为妙。 一拱手,二人各自错开。 一连三天,唐安每天都能在药炉见到冯九,每次都是甩出二十两的诊金,换走一瓶金疮药,他就纳闷了,实话实说,从一瓶金疮药的药量来看,就是残血也救回来了,何况是那些皮外伤,该不会……该不会是老季头偷工减料,一瓶只装半瓶……甚至更少? 老季头心也太黑了…… 唐安无意识的脱口而出,被老季头听了个全,他一瞪眼将唐安赶了出去,“去去去,当我这里是什么行善积德的便宜住处?死不了就赶紧走,少在老夫面前碍眼。” 一连喝了三天的苦药,嘴中的味觉像是要被苦药泡烂了,听到老季头这样说,唐安撒腿就走,生怕老季头反悔。 不得不说,老季头虽然脾气古怪但医术实在高超,深可见骨的刀伤只仅仅三日就好了个大半,连皮肉都顺着缝线愈合了起来。 唐安心痒难耐的动了动手臂,除了有些拉扯痛感外,倒是再无异常。 “让让,让让。” 唐安被推了一把,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群人推搡着从门边走出来。 “听说了吗,叶子场今日两人结伴,一人免单!” “那不相当于半折!” “好家伙,老子早想去感受一下叶子场了,听说里面武器精良,就连陪练人员都是一顶一的好手,那天极第一的人物好像就是在演武场待了一年,出来后直接接了个大单,一跃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极杀手!”众人话音中充满着向往。 演武场是紫黎殿特有的一项标志性的建筑,形似宝塔,但层高又低只有三层,仔细想来也是,在京城中若是有个高达九层的宝塔,势必引人注目,故演武场占地极大,从高处望去,像是个矮胖的蜜枣粽子,被紫黎殿内部人员亲切的称为叶子场。 叶子场入场费按评级不同收费自然也不一样,黄级一两,玄级十两,到了唐安地级就要高达百两。 如此令人咋舌的价格,但物超所值,里面提供的功法,武器皆是上乘,配有名师及陪练,若是受了伤,老季头坐诊只要不死吊命也能吊回来,甚至身体痊愈后神清气爽连身体中的暗疾一并都除了。 升为地级后,唐安每年有一次免费进入叶子场的机会,但今年的机会已经被他高价拍卖给了地级同僚,拍了整整七十两! 只是为何叶子场突然降了价?还打了骨折。 “有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日后还会不会有这种好机会?”旁边的人七嘴八舌的询问,倒是问出了大家的心声。 唐安支起耳朵仔细听,他可不希望这叶子场跌价跌的这么狠,眼见年后再一次入叶子场的机会,唐安已经准备卖到八十两了。 “咳咳。”其中一人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吸引了周围人注意后,这才开口,“听说有个传说级别的任务,将天地级别的大拿们都拢了过去,所以……叶子场缺人陪练。” 听到此言,众人一拍大腿,怪不得两人同行一人免单,原来有这档子原因。 而唐安内心也有一丝嘁动,这么大的单,他为何不知??好歹他也是天级之下的地级杀手! 眼瞅着到了叶子场门楼前,众人纷纷两两结队,唐安样子长的小,身材也不够健硕,加上今日并未佩戴象征身份的腰带,被人小觑了,无一人要和他结成一队。 可唐安也想凑一凑这个热闹,他巡视四周竟没找进一个落了单的人。 突然,他瞥见一人刚从季老头的药炉走出来,那身影,不是冯九是谁! 也罢,看在免单的份上…… “冯兄,好久不见。”唐安抬手就冲冯九打招呼。 冯九扭过头来,将唐安放在他肩膀头上的手掌拨开,“我们一炷香前才见过。” 唐安嘿嘿笑了两声,“冯兄也对叶子场感兴趣?” “并无。” “那你在这排队作甚?我看兄弟形只影单,需不需要我作陪?” 此话一出,冯九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的上下打量了唐安,唐安有些疑惑,莫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白兄想进这叶子场?”冯九开口询问。 唐安点了点头,见冯九并不意动的模样,索性凑近了对冯九进行劝诫,“今日兄弟我接了个大单,需得进叶子场修习一番,不是兄弟劝你,咱们虽然已是顶尖杀手,可还是只有多去叶子场勤加练习,才能像我这般接到大单……” 唐安只顾着说话,却没留意到冯九一听到‘大单’这两个字,眼神险些激动得冒出火花来。 “白兄说得对,既如此,不知白兄可有搭伴的人?” 见冯九如此上道,唐安笑着开口,“并无,所以这不是来邀请冯兄了。” 两名地级半价也要五十两,怀中还没揣热的银子瞬间出去了二十五两,惹得唐安心痛不已。 靶场占地面积很广,偌大的场地,在对面一字排开了五个人形标靶,每个标靶间隔五丈,而最远处的已经到了三十丈左右的距离,只能看到隐约的一处人形。 唐安仔细去瞧,原来还有第六个标靶,不知有何机关,这个人形标靶可以移动,移动路线并不确定,想要打中这个靶子当真是艰难的很。 对于暗杀来说,距离越远杀手也就越安全。 只不过如此一来,对弓手的要求也就越高,挽弓十力才勉强能飞三十丈,再加上风速流动、地势等多方面要求,唐安却仍想先试试这三十丈,万一他数年未曾练习,对弓箭突然开窍了呢? 冯九站在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唐安先动手。 唐安心里虽有些忐忑,但输人不输阵,站定、抬腕、瞄准、拉弓,一气呵成。 身姿标准的像是模板一样。 唐安几番预射,都觉得差些意思,看来三十丈与他而言还是有些难度,还是先试上一试眼前这五丈吧! 旁边的冯九也在细细的观察唐安,他倒要看看,这浮白到底有什么本事,只不过,瞄准的时间也太长了些。 就在这时,唐安突然松掌! 利箭犹如一道电光闪过,只听‘嗖’的一声,箭枝竟直接穿透十五丈开外靶心,留下一个破开的大洞,不止于此,箭势未停,此时移动标靶刚好到直线距离上,箭尖直直插在了移动标靶的心口处。 冯九见状,震惊当场,掌心的箭矢都不由失手掉在了地上! 十五丈已经是极为强大的实力了,何况一箭双雕,移动靶子…… 童先生不是说此人不胜箭术的吗? 怎会如此!!! 唐安却没有心情去看冯九的表情,他垂头丧气的原地冷静片刻,转身去寻冯九,才发现冯九不知去了哪里,身影全无。 幸好无旁人看见,若是让人知道他明明瞄准的是五丈外的靶子,却射到了一旁十五丈的靶子上,还不被笑掉大牙。 可……他当真能在一个月后,射中太子吗? …… “报,冯九的密信到了。” 童文远此时正悠闲的躺在摇椅上,一想到自己精妙绝伦的计划,就不由想乐。 他花高价拿到了杀手浮白所有的任务详述,一百一十八件任务都完成的相当出色,刀枪棍戟样样精通,而唯一一次的任务失败,就在于使用物件是长弓,弓箭射偏还偏得离谱,连目标人物的衣角都没碰到。 毕竟人无完人,想来弓箭就是浮白身上最大的缺陷! 他灌了口浓茶,扬手示意下属读密信。 “……十五丈内,可一箭封喉。” 什么? 童文远一口热茶喷涌而出,他顾不上擦拭下巴上的水痕,一把抢过密信,只见上面洋洋洒洒的写了三页对浮白箭术的夸赞。 难不成自己眼拙,选了个浮白最为趁手的杀人方式??? “这该如何是好!”童文远急得一拍茶案,“殿下呀殿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若不是你多此一举,非要浮白接这个任务,他哪里需要这般费心! 话还没抱怨完,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少年嗓音,如玉磐敲击人心,“先生,可有话要与孤说?” 童文远一听,立刻擦了嘴边的水渍起身,“殿下。” 卫舜君今日换了一身劲装,领绣云纹,手里握着一把长剑,剑身光澈耀眼,让人不敢直视,除了颈边包裹住的白巾带着一丝虚弱,精神却异常兴盛。 他大步走进屋来,挑眉看着童文远,一言不发。 显然他在外面听了不少。 童文远从二十一岁考上进士,便跟着太子,至今已有八年。 这八年时间,两人亦师亦友,关系比外界人猜测的还要更紧密些。 就如同眼下,卫舜君明显露出了不悦的神色,童文远却当什么也没瞧见,神色中也没流露出半点害怕,语气反而还带着几分责备。 “我去探听了些消息,殿下,你可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呀!” “他伤了孤!” “那……那也是冯九和刑律这两小子太蠢!殿内平白多了一人,居然没有一人发觉有异常,才让那浮白伤了殿下……” 童文远一想到自己这几日殚精竭虑的苦闷,就不由把气都撒在了两人身上。 他只顾着气闷,却没看见卫舜君脸上骤然泛起一抹恼羞成怒的红,不等有人察觉,又飞快退至耳根。 像是不耐听他说这些,卫舜君干脆利落道:“孤,就要他。” 童文远顿时无言以对。 冯九这货固然显得不够牢靠,可接下来的任务恰恰就需要冯九这样,有着足够的资格,又没有相应实力的人来完成。 眼下突然换成那浮白,此人地级杀手的实力显然没有半点虚假!若是真被他一箭射中太子,那岂不是! 童文远见说不通,干脆直接将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 却不想卫舜君听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自信道:“就凭他?” 区区一个小孬贼而已,连跳个窗台都能跳出那么大动静,若不是仗着自己毫无防备,哪里能伤得了他! 少年退后半步,身形已立在门外。 阳光倾泻而下,为他修长的轮廓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他手腕一抖,长剑在掌中挽出几道凌厉的剑花,剑刃破空之声铮铮作响,寒芒流转间似有雪花纷飞,待最后一式收势,剑锋归鞘,他的衣袖仍在风中微微飘荡,整个人如青松般挺拔而立。 童文远:“……” 童文远当然懂卫舜君的意思,不过是觉得失了颜面想要找补回来的孩子气想法…… 他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眉间的纹路又深了一笔。 见童文远不再说话,卫舜君只觉无趣,转身便待离开,脚步刚越过门口的台阶,就听见屋子里有人问: “先生,殿下的嗓子有没有事?最近说的话都少了。” 卫舜君步伐一顿,心底不由有几分感动。 别看童先生面对自己这般不拘小节,可他的身边人都如此关心自己身体,可见童先生对他一片赤心…… 然而下一刻,童文远漫不经心的嗓音便懒洋洋传进他耳朵。 “那伤本就没伤到嗓子……不过是殿下这伤受得有失脸面,故意不愿说话罢了。” 此话一落,卫舜君周遭的空气顿时降落冰点。《 》 7、第 7 章 三日后。 进京的官道上。 一只矮驴正‘嗯啊嗯啊’的扯着嗓子喊,没有这么虐待驴的,它撒丫子跑了小一个时辰了,就吃了半根胡萝卜。 阳光晒得可怜的驴直流涎,而背上的人则随意的躺着,用草帽盖住了脸,脚有一搭没一搭的踹着它的屁股。 又走了半个时辰,它像是生气极了,抬起前腿使劲的跳了两下,想要把后背上的人颠下来,若是摔到路上,它定要补上两脚的。 可没想到,那人立马翻身坐了起来,还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是不是饿了?” 驴疯狂的点头,嘴角的口水啪嗒啪嗒的往地上滴。 那人无奈的叹了口气,从怀里的破包中抽出一支萝卜来。 新鲜的萝卜最是好吃,尤其那种带着嫩叶和新鲜泥土的,嚼着脆生有丝丝甜味,而面前这根萝卜,瞅着像是隔了许多天,皮都有些皱巴,干涸的没一点水分,这要是嚼两下,得用不少口水才能顺下去。 驴嫌弃的撇了撇头,示意他换个更好的萝卜出来,谁成想,这人见它不吃,反手就又要塞到包里。 那哪成! 驴一着急,张嘴就要咬。 却不想那人竟顺手掰下一半的萝卜,将上半截最脆生的部位塞到了自己口中,把屁股根的半截则塞到了驴嘴里。 此人正是唐安。 …… 刺杀太子的时限在一个月后,这期间唐安当然也不会闲着,又接了个活,算是个送信的信差,从潞州到京城,需要五天来回,赏金却不少,有整整二十两银钱,勉强平了刺杀太子时的亏损,唐安乐呵呵的揭了榜单。 紫黎殿的悬赏有几大类,其中杀人的赏金最高,风险也最大,其次便是跑腿,风险虽低,却极其耗费精力,殿内高手一般都瞧不上这种任务。 可唐安却与那一般高手不同。 别看杀人来钱快,但前期投入并不少,什么武器维护,什么探路,什么买药的,哪个不需要银钱,唐安可算得清这些帐,还不如多接两个跑腿儿的活计,轻松又省钱,百公里只需要两根胡萝卜! 烈日当头,唐安坐在青楼对面的酒楼上等待,他特意租来的矮驴在下面咿呀咿呀的与马抢料吃。 门被推开,一身淡粉色长裙首先映在了唐安的眼里,女子面容娇媚,却不施粉黛,眼中布满的血丝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 “是这位大人接了小女子的差吗?”软风呢喃,像是直吹进了耳朵里。 唐安闻风脸色微变,好在他斗笠没摘,和这女子隔了不少距离。 “大人言重了。”他一板一眼的客气道。 那女子轻笑了两声,软软开口,“大人在室内也不摘斗笠吗?” “……”唐安习惯了不在外以真面目示人,可青天白日的带个面罩更引人注目,屋外风清朗朗,斗笠虽说有些突兀,可又最合适不过了。 见唐安并不应声,女子也不再提要求,只用软软的嗓音,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她本是好人家的姑娘,被家人卖到青楼谋生,本来干着用真心换银钱的事,日子倒也不难过,但偏偏被情字困住了。 “他说要替我赎身的,但是没有足够的银钱。我是青楼里的大姑娘,拼了命的接客也堪堪凑到我的赎身费,银钱全部交给他后,他说要回家取钱,便再无踪影了。” 女子眼窝弥漫着水汽,泪珠积聚在眼眶中打转。 唐安不语,递上一方帕子给她。 她怔愣了一下,摇了摇头,用袖子胡乱的擦了两下,眼泪晕到桃红色的衣衫上,更像是桃花的花瓣,洒了一地,“公子可会写字?” 唐安点了点头。 “那不知,公子可否帮窈窕给那人写封信。” 写信可是要加钱的。 可面对这般柔弱可怜的女子,唐安终究还是没说出加钱的话,干脆便应了。 于是女子连忙起身去拿笔墨。 这间酒楼,文人墨客常会挥毫作诗,便常备笔墨。 印着桃花香的纸铺在了唐安眼前,窈窕玉手轻台磨着砚条,加点水,墨汁逐渐在这水中打转,慢慢融合到了一起,像一副山水墨画。 “写什么?”唐安出声询问。 窈窕呆愣了一下,“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雨中寄书使,窗下断肠人。山卷珠帘看,愁随芳草新。别来清宴上,几度落梁尘。” 见唐安抬头,窈窕连忙解释:“奴,奴喜欢这首诗,背了许久……” 唐安抿嘴,眉头皱了皱,但还是提笔将这首诗写了出来,行云流水,清雅灵秀。 “公子,你的字真好看。”窈窕不禁赞叹。 斗笠下的唐安却暗暗摇头,他是师傅手把手带出来的,虽写的一手好字,但细枝末节处皆不够气势蓬勃,他喜欢走笔游龙的那种洒脱,却怎么也写不出。 写完诗,窈窕小心的将信纸折了三折,塞到了一个绣满绿竹的香囊中,香囊正面与背面都绣着一个字:贾修。 想必是那男子的姓名,唐安叹了口气,心中已经大致猜到了结果,此人骗财骗色,白白惹得窈窕姑娘情伤。 这姑娘看起来年岁不大,是个苦命人,手腕上遮的严严实实,但仍让唐安看到了,衣袖底下是一片烫伤,密密麻麻,顺到了手腕上,还不知没看到的地方有多少伤。 唐安一时不忍再看,干他们这行的,最忌介入雇主因果。 “公子,你后日上午到西楼去寻,他便在那里。”窈窕像是有些不舍,低着头,语气抽泣。 唐安见不得女子哭泣,也不知要哄些什么,扯了信扭头就走,顺道还不忘桌上搁的两块儿银锭,这是定金。 只是走得着急,却没看到他刚一转过身,窈窕飞快一眨眼,眼眶的泪珠消失无踪。 两日后。 茶叶梗在热水的浸泡下沉沉浮浮,茶水颜色暗沉并不清亮,独属于龙井的香味萦绕在鼻尖,钻着想往里去。 不愧是顶好的茶楼,连免费的茶叶水都是用往年的龙井所泡,虽不是新茶,但胜在味道香而醇厚,独有的涩感裹挟舌尖经久不散。 唐安头戴斗笠,坐在大堂角落的位置,一口一口的灌着水,这茶他不喜欢,发涩又不解渴,哪有水来的好喝,但胜在不要钱,唐安便顶着店小二的目光只要了一壶茶水来。 与人接头要先探查情况,此时他已经坐在这个位置两个时辰了。 此位置不错,正对茶楼大门,来来往往的人都能进唐安的眼睛里,他默默在心里算了算,到现在进一十三人,出了两人…… 唐安桌上空无一物,只有孤零零的一壶茶水,小二几次从他身旁走过,见他没有点菜的意思,气得翻了好几个白眼。 这时,茶楼进了两个人,衣着干净,用料讲究,其中一人身材匀称,另一人身胖肚圆,手上带这个大玉环,但唐安一眼就看出来这不似真货,估计只是带出来充面子的水货,不像有闲钱的大老板,但应该是衣食无忧的商贾之人,他们选来选去最后在唐安身边落了座。 一坐下,那身胖的男子率先说话,“小二,给我上半份红烧肉,再来个炒青菜。” 小二连忙应声,“客官,两个人两道菜有些少了,要不看看我家大鲤鱼,再来上一条大鲤鱼怎么样?” “红烧大鲤鱼?近日都吃乏了,你先上这两道菜,不够我们再点。” 小二嘴上称是,心里却翻了个白眼:又来了个充数的假大方! 还没等他走开,就听假大方在身后喊,“再给俺们上壶茶。” “张兄,你可不知道,这几日不知发生了何事,我这买卖烛火的小店生日兴隆啊。” “我倒是有所耳闻。”那瘦子低声道。 “哦?发生了何事?你快与我说说。” 瘦子谨慎得向四周看了看,声量虽刻意压低,落进唐安耳里却仍旧清晰,“太子遇刺了……” “霍,这可是大…大罪啊,谁敢犯这种事!”像是突然觉得自己声音大了点,胖商人连忙捂住了嘴。 那瘦子叹了口气,“向来皇位斗争,这些都常见,只要不波及我们老百姓就行。” “还是张兄厉害,这种小道消息都能打探出来。”那胖子说话好听,接了茶杯来替其倒了杯茶。 “也不算小道消息了,太子府周围的官家府邸哪家不知道这事。” “对对,不像我们就吃着一口辛苦钱,张兄在刑大人家受到重用,日后我还得仰仗张兄呢。” “不敢,不敢。”那瘦子虽有一番推诿,但面上干笑了两声。 胖子饮了一口茶,摇头晃脑片刻,又耐不住好奇的问:“张兄,你说太子为何要出宫建府?在皇宫内多安全,大内侍卫守的严严实实。” “自古以来,太子哪有出宫建府的,只有王爷、郡爷才会,而当今皇上子嗣众多,不过一成年都打发到了封地去了,就单单留下了一位……” 话未说完,但胖子心中已然有序,“你是说,三皇……” “嘘。可不敢说出来,隔墙,有耳。”瘦子偷偷指了唐安一下,说道。 独自品茶的唐安:“……” 那胖子嘿嘿一笑,将一块儿裹满糖色儿的红烧肉放进了张兄的碗中,红棕色带着油脂的汤儿顺着五花肉的纹理滴落在大米上,晶莹剔透,惹人食指大开,“怕甚,难不成他就是那刺杀之人?若是,咱哥俩早都被一并带去黄泉了,不知道黄泉路上有没有这么好吃的红烧肉,来来来,张兄,快尝上一口,我们老王家铺子,日后还得多多依仗您呢。” “无事无事,你放心,我在邢府一天,邢府的蜡烛台子都从你家买。” “哈哈,多谢老兄,老兄来,多喝喝。”说罢,递上满满一杯茶水。 唐安听个真切,原来自己刺杀的事已经传了出来,那紫黎殿应该也知晓了,但为何还无人来捉拿他回去受罚,应该还是雇主发了话。 他一身黑衣,头戴斗笠,哪怕坐在桌前,依旧身板笔直,在这楼中实在突兀。 楼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每个进来的人都会下意识打量一眼唐安。 眼看约定的时间将至,可也没瞧见像是雇主要找的人,还喝了一肚子水饱,唐安无法,招手喊小二,报出包间的名号。 小二一听,瞬间变脸道:“诶呦我的爷,你要是早说你是上头的贵客,哪敢给你上这次一等的茶,跟我来。” 一路向上,不是二楼,不是三楼,在踏上四楼的一瞬间,唐安后背浮汗,像是激发了动物的直觉,被许多人盯上了,看来这负心汉大有来头,要不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好手在暗中保护。 直到进了厢门,被多方注视的感觉才渐渐消失,唐安手中冒汗,背过身关门。 厢房内的奢华扑面而来,令见惯世面的唐安也不由屏息。 整间屋子竟被打造成一座绿木成荫的阳庭,鎏金梁柱间缠绕着精雕细琢的梨木枝干,每一片绿叶都镀着金边,地上错落摆放着珊瑚盆景,其中一株红珊瑚竟有小儿手臂粗细,怕是抵得上一座三进宅院。 沉香木案几上,一盏香炉正吞吐着青烟,那香气初闻是雪松清冽,细品却暗藏药香,想来是掺了名贵药材的养心香。 唐安下意识多吸了两口,顿觉胸中郁气散了大半。 这般手笔,饶是王侯府邸也未必能有。 这时,一道不悦的冷哼自窗边传来,惊醒了唐安。 珠帘掩映处,一袭云纹锦袍垂落如瀑,腰间羊脂玉带流转着温润光华,窗外的阳光为他的轮廓镀上金边,连随风轻扬的衣袍都似沾了碎金。 唐安眯起眼睛,单是这个背影,已透着刻进骨子里的矜贵,寻常富贵人家可养不出这般气度,倒像是…… “你的东西。”他懒得深思,掏出香囊往案几上一掷,丝缎香囊落在鎏金茶托上,发出一声轻响。 接着他便转身欲走。 “站住。”一道熟悉的少年嗓音却倏地出声,那声音如碎玉投冰,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 “孤准你走了吗?” 最后三个字落地时,窗边人缓缓转身。 四周的光华流水般倾泻在他脸上,剑眉斜飞入鬓,那双凤眼却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透出与生俱来的矜贵,鼻梁高挺如玉琢,薄唇本该显得冷峻,却因一颗若隐若现的小虎牙,生生添了几分傲娇气。 这不是……太子吗?? 唐安只看了一眼,就猝不及防呆滞在原地!《 》 8、第 8 章 半日前,太子府。 童文远这两日忙得头脑发昏,脚不沾地。 太子遇袭,他趁机拉扯了一批官员下位,太子党,三皇子党皆有波及,京中一下空出来不少四品以下的官员职位。 僧多肉少,如何争取利益最大化,把他们的人送到位置上,是童文远最头疼的问题。 再加上杀手‘浮白’横空出世,意外伤了太子,还贸然改变了他的计划,让他心里总有些许不安…… “先生。” 门外的小厮走进来,手上捧着厚厚一沓纸,这些纸就是童文远一天的工作量,从上到下的展开,比他的命都长。 童文远瞅了一眼心里就直哆嗦,他不由抬掌轻抚脑袋上的头发,仔细一捻,又掉了两根,真是心疼死他了! 于是他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先放一边吧,我今日……啊不,明日再看。” 那小厮连眼睛都没抬,一刻不停顿的继续问:“回先生,今日到了去楼里取信的日子,您看安排谁去?” 往常负责收集信息的都是柴二,这两日正巧被童文远安排了别的活。 童文远一听却立刻起身,转身就往门外走,嘴里还不住念叨着,“不管什么事都得我亲自操心……也罢,还是我去一趟最稳妥。” 他表情看起来不情不愿,语气却早已忍不住上扬。 童文远实在是受够了这一屋子的杂活,还不如出去散散心来得舒服。 不过殿下近几日因为养病窝在府中,心情一直不大好,为了不撞到这个大霉头,他专门挑了侧门出去。 偏偏脚还没踏出府门,身后就传来一声。 “童先生。” 声音清冽,如果叫的不是他的名字的话,会更好听些。 童文远心里暗道不好,但依旧恭敬的转身行礼,“殿下,今日可还安好?” “不太好。”卫舜君烦闷地歪了歪脑袋,不甚刻意的露出脖颈间的白布条。 童文远恨不得翻上两个白眼,那上好的金疮药日日夜夜的敷,大夫每隔一个时辰就去探脉,再过两日连道痕迹都没了。 他让太子一直在颈间围着白绸,只是怕被旁人看见这伤已经好了大半。 毕竟,太子遇袭,全城戒严,实打实的拉了一批官员下来。 果然,没两句话就听卫舜君问:“先生这是要出门?这几日事务繁杂,先生都忙完了?” 幸好他有实实在在的理由。 童文远连忙清了清嗓,一脸慎重的压低声音道:“臣在潞州安插的探子,今日会送来消息,或许有对三皇子不利的证据,臣要亲自去取来。” 卫舜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话是这么说,脚下却没有半分要主动走开的意思。 这几日少年身量像是又长了一截,从前童文远还没觉得,殿下今日站在他面前,他想悄声说上两句话,都得努力踮上脚尖够一够。 一想到数年前他刚进府时,太子殿下还没他胸口高,到如今真是光阴似箭…… 从前那个乖巧懂事的殿下,也随着光阴一去不复返了…… 童文远干脆把心一横,直接开口,“臣,还有许多事要忙,去去就回。” 说完,他匆匆转身,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身后传来极为不识趣的声音。 “既然是这般重要的事……” 那嗓音漫不经心,却又不容置疑,“还是孤替先生去吧。” …… 茶楼包厢,檀香袅袅。 唐安狠狠掐了自己胳膊一把!清晰的刺痛感直冲脑门,不是梦!眼前这位金尊玉贵的太子爷,竟真是他的接头人!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如此容易,当初何苦……他心头一阵滚烫,仿佛看见白花花的银子长了翅膀要飞回来。 可这欣喜不过一瞬,胳膊上那记狠掐的后劲儿猛地窜上来,疼得他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竟一时忘了眼前还杵着位活阎王。 “放肆!” 一声怒喝瞬间将他惊醒,“不知礼数的东西!面见孤王,斗笠不摘,童先生便是这般教导你的?” 电光石火间,唐安压下翻腾的思绪,刻意将嗓音压得粗嘎,“貌陋无盐,恐惊殿下圣颜。” 卫舜君闻言,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倒也未再深究。 他踱至桌边,修长的手指拈起那只精致的香囊,指腹滑过细密精巧的针脚,抽出里面染着淡淡馨香的信笺,展开。 “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 唐安不通文墨,只觉词句婉约,可座上那位的神情,却随着目光在字句间的反复流连,愈发阴沉不耐。 “就这些?”卫舜君抬眼,眸光锐利如刀锋,直刺过来。 唐安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左侧墙壁,呼吸立刻猛地一窒! 那里悬着一张造型古朴的长弓,弓臂线条流畅,通体泛着冷硬的乌木光泽,饱经风霜的痕迹清晰可见……最重要的是它绝非摆设! 唐安立刻心跳如鼓,杀意差些冲昏他的头脑! 机会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狂喜只一瞬,冰冷的理智瞬间回笼。 前车之鉴还在,机会只有一次,他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要好好想想怎样当着太子的面将弓箭取下来,门外全是侍卫密探,若是太子喊叫出声,不用想,太子前脚上路,他后脚就跟上了。 怎么办?? 唐安表面看着愣在原地没动,心中却抓耳挠腮的思考。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来,耳边却又听到熟悉的发号施令,“去,把那柄弓给孤取下来。” !!! 唐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过他没敢犹豫太久,强压住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跳,依言转身,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弓箭入手是粗糙而温润的木质肌理,手掌窝住的地方格外光滑,像是主人爱惜之余千万次的摩擦而成,弓弦是用牛筋绞制而成,想来力道需要极大,才能将这弓拉至满怀。 “弓长五尺,箭短一尺,不错,是柄好弓。”卫舜君踱步上前,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上弓臂,“轻箭速度快但容易偏转,穿透力不强,到这弓是重弓,冲击力强,想来十丈之外透身而出不是问题,缺点在于施力大而重,来,给孤看看。” 话音未落,他指节猛地发力回抽! 唐安下意识也扣住了弓身雕纹,两股力量猝然对冲,弓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这弓他是夺还是不夺?可把弓这么让给太子,他又不甘心…… 由于卫舜君夺弓的行为太突然,他舍不得撒手,就这么被带着身子向前跌了一步。 疾风骤起,檐下的铜铃忽地发出一声鸣响,裹挟着初春寒意的风掀开唐安的斗笠一角。 四目相接的刹那,卫舜君瞳孔剧震,这双眼睛分明…… “是,你!” 浮,白!!! 刹那间空气中燃烧着几乎化为实质的怒火,唐安暗道不好,右臂肌肉瞬间绷紧,单手持着箭失,多年刺杀经验早已将杀招刻入骨髓,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刃,箭矢裹挟着破空声直刺太子心口! 只听一声闷响,预想中利器入肉的触感却并未传来! 那锈迹斑斑的铁质箭头,竟在触及太子华贵锦袍的瞬间,齐根断裂,“当啷”一声脆响滚落在地!只剩下半截光秃秃的木杆,滑稽又绝望地抵在卫舜君胸前。 失败的错愕让唐安瞳孔骤缩,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杀手本能疯狂尖啸着让他赶紧逃跑! 杀手若一击不成,要尽快脱身才可保命! 他猛地抽身后撤!然而慌乱后退的脚后跟,精准无比地绊在了地上那半截滚落的箭杆上! 唐安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带着一股同归于尽般的势头,狠狠撞向近在咫尺的卫舜君! 两人齐齐闷哼出声,猝不及防相拥着跌入身后宽大的椅榻之中! 巨大的冲击力将斗笠垂落的薄纱猛地卷起,如同收拢的帐幔,将两颗脑袋同时笼了进去! 视野瞬间被遮蔽,只余一片朦胧。 唐安呼吸猛地一窒!狭小的空间里,身下躯体紧实灼热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卫舜君惊怒交加的呼吸喷在他唇角,与他自己的急促喘息凌乱地交织在一起,凝出一片滚烫的潮意。 他本能地挣扎想起身,手肘却不偏不倚重重抵在对方腰腹,唇瓣猝不及防又擦过一片光滑微凉的肌肤,那触电般的触感让他浑身汗毛倒竖,动作不由猛地一僵! 身下的卫舜君同样瞬间绷紧身子,那声压抑着怒气的闷哼,短促又慌乱,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住了。 空气中仿佛有两股力量在无声中疯狂撕扯! “哐当!” 包厢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刑律冰冷警惕的声音瞬间刺破这诡异凝滞的空气,“殿下?可需属下进来?!”《 》 9、第 9 章 眼看着刑律就要破门而入,唐安心脏不由高高悬了起来。 刑律在他胳膊上砍出的伤口还没好全,他才不想正面碰上这个杀神。可他浑身上下的暗器都交到了门外,手无寸铁可怎么打得过? 从自己身上摸不出东西,唐安病急乱投医,目光扫过眼前的头顶,一眼就瞅到卫舜君发髻上插着固定的燕冠簪! 他立刻抬手抽出,将簪子最尖的一端抵在卫舜君的脖颈上,嗓音带着几分威胁,“别出声,殿下。” 卫舜君当然出不了声,他的发丝一下子失去束缚,散落在椅塌上,脖颈出那危险尖锐的利器让他有些呼吸不畅,喉结上下碰到发簪的尖端,惹来微颤,脖子那还未彻底愈合的伤口仿佛也跟着凑乐子似的,一揪一揪的疼。 这般体验,是卫舜君这辈子都没体会过的憋屈! 门终究是没抵抗住,被刑律一脚踹开。 唐安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几乎同时翻转起身,拽着太子的衣领,反手将其推了出去,好像是嫌太子去的慢,还顺道踢了一脚,然后转身越过窗户跑了个没影。 只留下面色通红眼含怒气的卫舜君,摇晃着在空中稳住身形。 他大力拍开刑律伸过来的手,嗓音压抑着愠怒呵斥,“还愣着作甚,赶紧去追,孤要他的命!” …… 唐安提起一口气不敢停歇,直到绕了百八十个圈子,确认身后再无追兵,这才敢回到紫黎殿。 夜风掠过他汗湿的后背,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他万万没想到,这么一项看似简单的送信任务,都能让他撞见太子! 手中被尖锐之物硌得生疼,唐安这才想起还攥着从太子发间夺来的金簪。 借着月光细看,此金簪主体白玉刻着祥瑞的如意图腾,只在钗子的首尾处有金延续,金玉结合处毫无缝隙,图腾笔画都相一致,可能是因为此金玉簪是拼接而成,比一般的钗子长上不少,唐安掂了掂重量,不轻,看起来价值很多钱。 最特别的当属尾端若隐若现的龙纹,像是有血顺着纹路蜿蜒而下,恰似为龙纹点上了猩红的眼睛。 唐安暗自苦笑,这等御用之物,怕是整个京城都没人敢收。 “真是麻烦。”他低声咒骂着,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金簪藏进贴身暗袋,日后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卖了全换成银子去。 今日虽未取太子性命,却已打草惊蛇,想到雇主严苛的要求,不仅要太子死,更要死在特定的时辰地点…… 唐安不禁头疼起来,距离约定之期只剩月余,再想得手怕是难上加难。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他甩甩头,强迫自己压下纷乱的思绪,当务之急是先交了送信的任务,好歹能换些银钱周转。 紫黎殿的任务交接向来诡异,他们总是先发放赏金,再通过不为人知的渠道核实任务完成情况,曾有几个贪心的家伙试图蒙混过关,最后都被做成了人烛,下场之惨烈,让唐安都不敢细想。 任务阁坐落在紫黎殿最偏僻的角落,与周围金碧辉煌的楼阁形成鲜明对比。 这座饱经风霜的木屋活像个垂死的武林高手,门楣上布满刀剑伤痕,连门槛都被磨出了深深的凹痕。 屋内右手边三面墙分别张贴着天、地、玄黄三级任务,天级任务孤零零只有一页,而玄黄级的告示密密麻麻贴满整墙,连条缝隙都不剩。 每张任务单下都挂着特制的阴阳符牌,接任务者取走一半,待交差时需严丝合缝地对上才能领赏,这套法子彻底绝了旁人冒领功劳的念想。 左手边只有一个柜台,里面有一人躺在摇椅上睡得正香,可能是嫌外面阳光太盛,还将账簿盖在脸上。 他一腿搭在外面,偶尔动一下,摇椅就晃呀晃。 唐安叩了三声柜台,对方纹丝不动。 “这都叫不醒……”他嘀咕着四下张望,忽然注意到柜台上摆着个铜铃,铃身歪歪扭扭刻着“无事不按,有事不按”八个大字。 “这算什么规矩?”唐安哭笑不得,索性抄起铃铛连拍三下。 清脆的铃声在阁内传了许久,惊起梁上几只栖息的麻雀,那人才有了一点反应。 账簿“啪”一声滑落,露出一张令人屏息的面容,眉骨远山微蹙,眼尾慵懒下垂,像午后餮足的猫被人扰了清净,几缕散落的青丝垂在耳畔,为这张脸添了几分随性的风流。 唐安怔了一下,这般被惊艳的感觉,让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太子的时候……太子明艳张扬,而此人却的慵懒风情,若说太子是盛放的牡丹,眼前这位便是月下海棠,各有千秋。 等等,紫黎殿何时出现了这么一号人物? 唐安原本觉得他的模样在杀手界也是数得上号的存在,此时骤然地位不保,内心不由浮起了几分警觉。 “每月初三不销单……”美人开口便是沙哑的睡音,说到一半突然卡住,迷茫地眨眨眼,“今儿是……” “初四。”唐安下意识接道。 那人一愣后知后觉,然后起身向唐安走来,他似乎是忘记了腿上还有账簿,账簿又滚落在地,唐安刚想开口提醒,就见那账簿的皮飞了出去,留下一本西厢记。 该不会,这账簿下一直都是话本子吧…… 美人恍若未觉,起身时月白长袍勾勒出劲瘦腰身,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唐安,目光在紫金腰带上停留片刻,忽然勾起唇角,“年纪轻轻就已位列地级,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说完那人又打了两下哈欠,这才慢悠悠的从柜台边抽出一本真正的账簿来。 唐安双眼紧盯着帐簿,脑子却忍不住想,这人一看就不是干杀手的料子,守在这里核销任务,想必是武功不济的缘故。 想到这,他心下稍慰,抬手推过符牌,“交任务。” “不知你想不想做个兼职?” 那人说话时语调慢悠悠的,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一般随意,唐安正盘算着如何处置那支金簪,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不用了。” 那人闻言连眼皮都没抬,随手将狼毫笔往耳后一别,手指在任务栏上逡巡。 地级任务本就稀少,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来回扫了三遍仍无所获,他困惑地轻哼一声,鼻音里带着几分疑惑。 “咳……”唐安在一旁看得真切,忍不住出声提醒,“我接的是跑腿任务,得在黄级里找。” 美人闻言终于抬头,眸子将唐安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眼神活像在看一个走错门的傻子。 半晌他叹了口气,弯腰从柜台底下拖出个半人高的麻袋,整整半人高的麻袋,里面密密麻麻的装满了册子…… 在这堆成山的册子里翻找一个名字,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工作,唐安内心一时咋舌不已。 他这边刚对美人升起几分同情,却见美人施施然踱回摇椅,顺手捡起地上的话本,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不是,这……”唐安有些傻眼。 美人连个眼神都欠奉,伸手在桌案上拿起一颗葡萄送入嘴中,含糊道:“你自己寻,寻到了喊我便是。” 唐安顿时一口老血憋在心里,上下不得。 二十两虽不多,却够弥补他在太子府折损的银钱,整整三炷香时间,他跪在一地狼藉中翻找,而那位祖宗则优哉游哉地翻着话本,时不时还发出几声轻笑。 当唐安终于在压箱底的册子上找到“浮白”二字时,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他自幼最厌读书,这番折腾简直堪比幼时在书院受刑! “找到了?” 温热的吐息突然拂过耳畔,唐安浑身一颤,险些跳起来,他竟完全没察觉对方何时靠近!作为杀手,他的耳力向来敏锐,可这人…… 难道……是他太累了?神思全都放在了找寻名字上,才毫无察觉。 唐安满腹怨气也懒得再想,径直将手中册子递过去,然后报出名号,“浮白。” 美人接过手一举一动间有香风飘过,像是竹子的清香,让唐安的大脑短暂的清明了些。 可等了半响,任务牌比对,任务确定签字,整个流程都走完了,也没见美人把他的二十两掏出来,唐安大大小小的单子也接过不少,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美……兄台,”唐安险些说漏嘴,“我的赏钱呢?” 美人置若罔闻,反而推来一册账簿,“地级中品,浮白,可是你?” 莹白的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滑过,“你接了天级刺杀任务,任务失败,天级刺杀任务赔率一比一,但你是地级,越级接榜,赔率一比二,上面记载这个天极的刺杀任务赏金五千两,可对?” “一万两罚款,扣除书信赏金二十两,还剩九千九百八十两。” 唐安越听越心惊,当那一万两的天文数字从美人唇间吐出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等等!”他急声打断,“任务明明延期了!” 也不外乎他震惊,唐安入行以来接过的任务就没有失败过,从没在这上面栽过跟头,他哪里知道任务失败竟然要赔这么多钱! 美人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唇角勾起危险的弧度:“延期确实不假,这九千九百八十两是保证金,若大人按时完成……”他忽然倾身向前,唐安甚至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不仅能拿回保证金,还有一万两赏金。” 唐安此刻恨不得时光倒流,他早知道当初直接一刀结果了太子!要不哪里能栽进这个坑里,一万两!他要有这钱,还当什么杀手? “我若……没钱呢?”他硬着头皮问。 美人忽然笑了,那笑容让唐安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你在……开玩笑吗?”一字一顿的问话像毒蛇吐信,方才的慵懒荡然无存,美人眯起的眼眸中闪烁着捕食者的寒光。 噬人的杀意在空中弥漫开来,此人似乎并不如他表面这般无害。 唐安的第一反应就是从袖中抽出趁手的武器! 不过……这武器入手光洁,前端细长,好像不是他善用的飞镖…… 等等……这不是太子那支簪子吗? 对了,他浑身的武器都被茶楼收走了! 这可怎么办! 唐安额上冒出了一滴冷汗。 就在这时,美人目光忽然一凝,细细打量着他握在手中的金玉簪,莞尔一笑。 唐安只觉得眼前一花,那簪子就已经出现在对方手里。 美人用食指和中指夹住转了几圈后找到了金玉簪的重心,横向立在了他的食指上,两端平衡,这一手可不是寻常人能使得出的把戏。 唐安浑身的汗毛都像猫一样警惕得竖了起来。 “金一两,玉二两不到,上乘汉白玉莹润光滑,有舒心温润之效,端口衔接圆润,质量平均,雕工细致精美,是个好物件。” 美人展颜道:“开个价吧。” 开价!果然太子的东西还是值点钱的。不过金才一两重,玉不到二两,哪怕是上好的汉白玉可能也不值什么钱,但他现在欠这家黑店那么多钱,他下手再黑点都无妨! 唐安想着狠狠一咬牙,伸手比出一个四,“四……”百两! 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美人嘴角上扬,看上去十分无害,“四千两,可。” 四千两??!!! 唐安有些不敢置信,可他亲眼看着美人径直将头钗插在了自己乌黑的发髻上,金白黑三色十分和谐,才确定这家伙没有框他,这四千两……恐怕还算便宜了! 太子的身价此时在唐安心中登时拔高了一大截! 既然太子身上的一根簪子都能值四千两,那太子的命怎么会只值五千两?他不会碰见二道贩子了吧?? 不过好在如今已涨到了一万两,不然他日后也用不着练箭了,找机会多从太子身上薅点值钱的东西,不是什么都有了? 唐安想得虽美,可他哪知,在正常情况下,想要近距离接触到太子,往往比登天还难。 美人这边见唐安能拿出价值不菲的首饰,脸色一下子温和了不少,“你有这种好物件,想来剩余五千九百八十两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 唐安盘算半天,本来九千九百八十两是他无论如何也拿不出的,没想到峰回路转,这簪子竟然平了四千两的帐,而刺杀太子的赏金也涨到了一万两,若他完成任务,保证金还会一分不差的退还……那便干!拼了! “我银钱不在手中,可否去取?” 美人微笑点头,“时限三日,你可记清楚了,莫超时。” 说完,他低头在册子上登录信息,过了一会儿,见唐安仍立在原地不动,不由抬眸露出疑惑的眼神。 唐安掩饰似得握拳在嘴边咳了咳,“那个……大人之前说的兼职还作不作数?”《 》 10、第 10 章 月黑风高夜,一个黑影隐身在百草堂的仓库外。 正巧,院内用来照明的灯烛早都燃尽了,贾大贵舍不得重新点上些香火,这才给了他‘作案’的机会。 黑衣人闪身溜进仓库中,走到东南角,用手摸索搭建仓库的方砖,从左边数第八块。 接着,那黑衣人屏住呼吸听了半晌,听周围四寂无声,这才安心埋头苦干,他有些着急,扬起来的沙土弄了一头一脸,不多时,就挖出来了一尺深的洞。 “竟埋的这么深?” 话毕,更加奋进地扬起更多的沙土,慢慢沙土在他身旁聚成一堆,不知挖到哪一下,手下泥土的厚重感突然消失,落空感十足,莫不是挖到了! 黑衣人忙不迭伸手,碰到的却不是想象中坚硬的盒子,而是温热的……手指? 与他十指相扣的瞬间,又紧紧扯住了他,“来人啊!!掌柜的,有贼偷东西!” 喊声震天,黑衣人明显紧张了,他使劲往回拽,可十指相扣一人使劲,另一人也不好挣开,他往回拽一分,那边也往回拉扯一分,一时之慌乱间,两人竟不相上下。 贾大贵脚上连鞋都没穿,奔跑速度却快得很,肚子随着跑动一颤一颤的,一边大声叫骂:“好小子,偷到你爷爷头上了!小瘸子抓紧了,抓住他我给你赏钱!” “得嘞,请好吧您。” 黑衣人感到手中传来的力量更大了。 眨眼间,贾大贵已到了仓库外。 他一手持着灯笼,一手拽着摇摇欲坠的腰带,口中继续骂骂咧咧,“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呸,做什么不好,学人做贼,等一会儿,我就把你扭送官府,判你个流放砍头的大罪,来来来,告诉爷爷,你得手了几次!” 贾大贵走得近了举起灯笼,上下照,身影纤细像是个孩子,蹲在一旁倒显得可怜兮兮。 贾大贵想去看他的脸,没想到脸上还蒙着一块儿黑布,原本升起的那点恻隐之心没了踪影,“好小子,脸上还蒙着黑布,你是什么江洋大盗吗!快说,得手了几回!怪不得我清点库房总觉得少了些东西,你卖了多少银钱,通通还给爷爷我!” 说完,就一手拽下了黑布。 刚凑上前去看,就与唐安碰了个面对面。 “唐安?”贾大贵脸色惊疑不定。 “唐子!”小瘸子更是瞪大了眼睛。 “你在这儿三更半夜的作甚!”贾大贵狐疑的打量唐安,莫不是真出了家贼? 唐安晃了晃酸痛的手腕和指间,脑子却转了一百八十圈,狡兔三十窟,唐安将自己多年攒的钱,全都分批次藏在了不同的地方,而百草堂的仓库就是他的一处藏钱点,可没想到拿回自己的钱,竟然还要被当做小贼。 “掌柜的,我在挖地做防火坑。” “防火?防哪门子的火?” “您忘了,上次官府来人检查,说仓库老旧又是用茅草搭建,秋日干燥容易引发火灾,让咱们推了仓库重建。”唐安一边狡辩,见贾大贵似有回忆,连忙继续道:“明日便是期限,若再来查要罚多少银钱可就不知道了。” “是有这么回事,可你挖什么坑?这能防火?”贾大贵撇向身旁堆成堆的沙土,再看不过一尺深的洞,不相信的问。 “这可是最新流行的坑,都说它能避火,秋日多北风,火势迎风就涨,所以在南侧开个洞,让风对流压灭火势……我看城西的那家神草阁是这样干的。” 神草阁与百草堂走的是一个路子,是贾大贵头号死敌,见对家也这样挖防火坑,那自然是有些道理的。 “可你又为何口带黑布?” “沙土迷眼,竟往口鼻里钻。” “可你明明说的南侧,又为何在西侧挖洞?” “西……西侧?”唐安疑惑出声,他将银钱埋在东南角,进来也是辨明了方位的,难不成挖错了方向? 小瘸子在一旁听得真切,“唐子,你糊涂了不成,这边西侧洞一开到时风一吹,火势不更大了。” 贾大贵一听,脸耷拉下来,骂道,“一天到晚儿不干正经事,把洞再给我填上,我这仓库里丢一件东西,全都记在你账上!” 转身要走,就听小瘸子嘟嘟囔囔,“切,这里面就放了点过期药粉和干枯草药,但凡有一点值钱的不都锁到带锁的库门里去了,贾抠门。” “你说什么呢!大晚上的,你也去把洞填上!”贾大贵大怒出手,泄愤似得一脚踹在小瘸子的屁股上。 …… 经过一夜操劳,唐安和小瘸子终于在鸡鸣前将这洞恢复了原样。 “好我的唐子,你前两日不还受伤颇重出血不止,哪来这么大劲儿挖洞。” 小瘸子哼哧哼哧的直接坐在地上,豆大的汗珠落在地上留下许多痕迹,反观唐安,面色如常,唇红齿白,连大气都不喘两声。 小瘸子越看越瞧着生气,这事儿跟他有何关系! 唐安嘿嘿一笑,肚子中传来清晰的一声响,有些饿了。 “瘸子,今儿早上吃什么?”他拍了拍肚子问。 贾大贵虽有些抠门还时不时克扣例钱,但在吃食上到是从未亏待过他们,不说大鱼大肉,粗茶淡饭的但也管饱。 “你还想着吃!不是你揽的活还要再挖出个防火坑。”小瘸子支起来半个身子想骂唐安,又觉脱力。 “瘸子,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唐安躺在地上望着屋上的木头梁子,突然感慨。 瘸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原本打算骂他的话被咽下了喉咙,说不出来,心绪繁动,他自小孤苦,见惯了生离死别,从没有人对他这样说,罢了,干就是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原本躺在他身旁的唐安一溜烟的都窜到了仓库门口,大着嗓子喊,“我太饿了,先去寻摸寻摸饭食,等吃饱了就来换你。” 瘸子感动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听到唐安这样说,眼泪不光流了回去,甚至连心中那点升起来的感动都荡然无存,“唐安你!” 厨房的灶台上扔着半截葱,像是昨日才从土里拽出来,根部还带着泥印。 唐安舀了瓢水将葱洗净,葱白留在桌上,剩下的葱叶卷吧卷吧准备一会儿当配菜吃,锅里剩了半锅玉米糊糊,有些稀都挂不住锅壁。 唐安眉头一皱,将捡来的柴塞到了炉塘中,然后转身去案板上的笼屉里寻,终于在最下层找见了两个玉米面窝窝头,面皮干的往下掉渣。 他只能把窝窝头碾碎了全撒到了汤锅里,心中不免诽议:贾大贵也太抠了,这窝窝头有甚可藏的。 不多时,糊糊开始咕噜咕噜的冒泡,掀开锅盖迎面扑来的玉米香气,倒是能让人忘了这是一锅剩饭。 唐安一口汤一口小酱菜,呼哧呼哧的喝了两碗,眼瞅着也到了开店门的时候,他将碗放在水槽中,想着先去把门头亮出来,省的贾大贵一会儿再喊。 木门在风的吹东下摇晃不止,门上就挂了把小锁,一使劲就能拽下来,这种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保险措施,唐安实在不理解。 将百草堂三个字的布幡挂起来,还未脱手就被风刮的飘扬起来,唐安眯着眼看,只觉的今日风大尘沙也大,空气不好。 刚准备回屋去换瘸子吃饭,就听门外有人闲谈,“听说了没,城西神草阁昨日大火,全烧没了,火势卷了半边天,左邻右舍的瓦楼都烧毁了!” “火势怎么可能这么大!不是有夜夜巡查打更之人吗?没人发现吗?” “发现了啊,可火势不受控制,不过一炷香就卷的极高,听说是因为掌柜的听信偏方非得挖什么防火洞,那风一吹往里灌火势不大才怪了去。” “真有人这般蠢?” 唐安闻言心里一惊,忍不住庆幸这些话是让他听见了,若是让贾大贵听见,还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什么!!” 只听一声大吼,贾大贵脚步匆匆地从楼上下来,面露惊异,显然是将街上的闲谈听的一清二楚。 他像是着急坏了,扭头盯着唐安,脸上的肉都颤了两下,眼神可怕极了。 唐安立刻举双手讨饶,“掌柜的您放心,我和瘸子都把洞封上了,不信您去瞧。” 贾大贵憋着一口气,腰间挂着他常挂的算盘,步子极快的朝仓库走去。 唐安连忙跟在后面,心里不由窃幸,幸好把洞都填平了,若是没有,指不定要被贾大贵怎样蹉跎。 还没进门,就听瘸子在里面高呼,“唐子你好了没,我洞都挖好了,你饭还没吃完吗?” 糟糕! …… 小瘸子左脸上浮出一个巴掌印,委屈地蹲坐在一旁。 他悔啊,他恨呀,他又不知道这防火洞和灶台的风口一样,能让火势越变越大,他连口热乎饭都没吃上,好不容易挖出来的洞,又被填了个干净! 小瘸子往唐安那边瞅,俩人难兄难弟一般,一人蹲左,一人往右,只不过因为唐安身形利落,躲开了本该落在脸上的巴掌。 想起贾大贵气急败坏的样子,小瘸子就觉好笑,可能是脸上挂笑没避着点人,被贾大贵瞧见又一巴掌呼在了脑门上,“笑笑笑!你们俩中午没得饭吃,我看你们还笑不笑的出来!” 小瘸子疼得龇牙咧嘴,却硬是憋着没敢出声。 唐安看得一愣,忍不住偷笑,他仗着贾大贵在前头收拾瘸子,躲在后面忍得肩膀直抖,好不开心时,忽觉一阵疾风袭来。 不好!有暗器! 唐安身形一矮,抄起手边藤萝编制的斗笠,左边一闪,右边一接,斗笠在手中翻飞如蝶,最后‘啪’的一声,斗笠在手里转了两圈,稳稳的接住迎面而来的物件。 他手腕轻转,卸去力道定睛一看! 竟是三块田七的根系。 贾大贵早些时候被山里的村夫骗了,卖货的田七只有上面一层个大干燥像是精心晾晒过的,而背篓的下面藏的全是些小根,还被泡了水增加重量。 这些泡了水的田七根要是不尽快的晒干,就会发霉,哪里还能被当做药物,所以整整齐齐的摊了一片。 贾大贵也就是顺手一扔,没想到倒是让他见识到了唐安的身手。 他面色阴晴不定,绷紧嘴角大步向唐安走来。 一旁的小瘸子看得真切,忍不住幸灾乐祸地扬起嘴角,叫唐子嘚瑟,这下两巴掌是逃不脱了! 贾大贵绕着唐安慢慢踱了两圈,目光如炬地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眼神里那股灼热的殷切,让唐安后背发毛,下意识环抱住胸口,咬牙切齿道:“掌柜的,你干嘛!” 贾大贵闻言面色骤变,猛地抬起右掌。 小瘸子眼睛一亮,兴奋得屏住呼吸,对,对,就这样甩到唐安脸上,看这厮敢不敢躲! 那带着劲风的巴掌重重落下,却在即将触到脸颊时骤然一转,最后竟轻轻搭在了唐安肩膀上! “小唐啊”贾大贵突然换上一副笑脸,声音透着热切,“身手不错嘛,想不想接个活计?” 小瘸子:“???”《 》 11、第 11 章 潞州,又是熟悉的地方。 唐安在贾大贵的安排下,带薪出差,一路快马加鞭,不过二日便出现在陆府门外。 朱门高耸,举头望去朱红色的色漆随时间而有部分脱落,露出下方棕褐色的门板,兽首衔环的铜制门首被铜锈塞满,提起环状把手直往下掉铜锈,半晌也敲不出一点音来,这高门大院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蛰伏已久步入苍年的老兽。 虽年迈,但不容小觑。 眼见敲不响铜铃,唐安眉目一皱,又使了六成力敲在那铜铃上。 只听‘当’的一声,传出去好远。 雪花似的铜锈在这等力量的敲击下,哗啦啦的往下落,久不见停,在青石砖上铺了一层。 唐安有些诧异,这铜首里怎么能藏了这么多的铜锈,眼见地上积的越来越多,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用脚将地上的铜锈踢散,又擦了两脚。 眼见地上还有不少,唐安还想要再蹭两下,大门突然动了! 朱红色的大门厚重如闸,青石板上的刻痕浅淡,这门像是许久未开了,门轴深嵌石臼,经年未修,早已锈涩难转。 门底刮过青砖,发出沉钝的呻吟。 唐安等了半天,门也只开了一道窄缝,冷风忽然从缝隙中窜出,挟着陈年霉气,呛的他咳嗽了两声。 这时,门内缝隙露出一只眼睛,眼冒绿光,新奇的打量他,光从眼神中就能看到灼热。 灼热? 唐安心里顿觉不妙,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兄台,兄台!”门内眼睛的主人唤着唐安。 眼前这场景实在不同寻常,唐安防备着投去疑问的目光。 “这门实在太重,我们只能推开这么一点缝隙,兄台可否帮帮忙,将这门打开。” 怎么招待客人还得客人自行开门?? 唐安有些震惊,却不好推脱,只在心里腹议,门楣上“敕造”金漆剥落,似乎是在嘲弄几人的力怯。 将胸前的包袱甩去背上,唐安伸手去拽门上供人拖拽的铁环,一入手,就觉不对。 此门沉得仿佛由精铁而非木头所造,他猛地发力,门轴吱呀作响,却只堪堪移动了一点。 他竟然没能一下拉开这门! 唐安神色骤然一凛,仿佛换了个人,他后撤半步,沉肩吸气,单手牢牢攥住那沉重的黄铜门环把手,猛地发力向后一拽! “吱呀呀——” 一阵令人牙酸的噪音响起,紧闭的厚重木门终于开始挪动,门缝艰难地扩大,待到那缝隙足以容一人通过,唐安才卸下力,松开了手。 门后,一张原本带着试探的脸,此刻已全然被惊愕覆盖。 “兄台……真是神力!”门内人回过神来,声音里充满了由衷的震撼与钦佩。 唐安面上不动声色,只随意地摆了摆手,然而他那只施力的右手,却在他转身的瞬间,飞快背到了身后,若细看便会发现那只手正因脱力而微微颤抖,他却语气平淡,仿佛只是拂去一点灰尘,“无妨,只是饭吃的多了,空有一身蛮劲儿罢了。” 这时,府内终于有了动静。 三名青衣小厮脚步匆匆地迎了出来,一人手脚麻利地接过唐安肩上的包袱,另一人躬身在前引路,“贵客这边请。” 唐安迈步入内,脚下是平整坚实的青砖墁地,迎面撞入眼帘的,便是一堵极为宏阔的影壁,壁身虽历经风霜,浮雕上的漆皮已有脱落,但那其上盘踞缠斗的狻猊依旧狰狞毕现,檐下悬挂着‘忠勇’字迹的鎏金匾额,金漆虽被岁月风霜侵蚀得有些暗淡,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磅礴气势却丝毫未减。 仅这入门一瞥,便足以窥见这陆府昔年必定是尚武成风、家学渊源的深厚之地,其底蕴绝非寻常富贵人家可比。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声响。 唐安忙回头看,只见一小厮正将绳索挂在木门特制的铁钩上,一个轮盘状的锁盘旋转几圈后,巨大的拉力将那木门缓缓关上,闷响如雷,恍若巨兽合颚。 他们明明能打开这门! 唐安见状更是不解,这地方,总不能是什么龙潭虎穴吧? 贾大贵只说让他来潞州陆府寻人,他身上还揣着一封贾大贵亲手写的信,事成之后还能额外获得二十两的银钱。 我的厚土娘娘,贾大贵一毛不拔的性格能给出二十两的巨款!唐安一时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在框他,可看到小瘸子那不甘心不可置信的眼神,他义无反顾的就接了活。 正好,他在潞州也有别的事要做。 唐安思绪万千,想着贾大贵也没理由害他,索性抛开顾虑,乖乖跟着小厮往里走。 刚进庭院,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长大了嘴! 只见院中从东向西列着十八个兵器架,铁戟生寒,刀光淋漓,反射着骇人的银光。院内直对着正厅,虎皮交椅大咧咧的摆在正中的位置,身后的壁墙上本应挂些什么菊花牡丹,有花开富贵的好意头,谁成想这家挂的是九环大刀,血槽犹带暗红。 再配上玄铁铠甲和护心镜,这哪里像个住宅,这比紫黎殿的演武场更让人胆寒。 嘶——这些玩意要是被风吹倒砸在人身上,可不得身首异处!真是惨烈的死法…… 唐安乱七八糟的想着,向前迈出一步,却猛不丁被一绳结绊了一跤! 他立马一个燕子翻身,只有脚尖踩地,可右边身子的汗毛直立,不好! 一旁摆着棍棒的兵器架子突然朝他倒来,那武器架子有五层高,每一层摆放着数量不一的棍棒,粗细长短皆全,砸在身上可有好受的! 唐安见状又是一个惊鸿踏雪,后仰着身子将面前的三两个武器抱在怀中,再左手猴子偷桃式迅速将三个快触地的武器捞了回来,目光一斜脚一踹,将马上要倾倒的架子踢回去,顺便将手中环抱的武器都架在了架子上。 当最后一只短棍快要落地时,唐安脚跟点地,将其稳稳的立在了脚尖之上。 一套动作不过三息,干净利索的令人咋舌。 “不愧是相公推荐的人!” 他刚站稳,身后便响起一道女声,语气中毫不掩饰欣赏之意。 这人是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 唐安惊出了一身汗,回身只见一女子脊背挺直,身形高挑,远超寻常闺秀。 她身着墨蓝劲装,袖口金线绣着缠枝纹,乌发高挽成髻,只一支素银簪,耳垂悬着两颗玄珠,随步伐轻晃,眉如远锋斜飞入鬓,只有眉尾还带着女儿家的纤细。 下一刻,他被一众人簇拥着,不由分说按在了宴席的主位上。 还没等他发出疑问,陆嘉嘉抬手一拍桌案,朗声道:“上菜!” 话音未落,侍立门外的仆役鱼贯而入,手捧托盘,热气腾腾的饭食在眼前铺陈开来,顷刻间便将一张偌大的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 陆嘉嘉看着略显局促的唐安,面含笑意,语气格外爽利,“小兄弟,别拘着,怎么称呼?家住何处啊?” 唐安刚塞进嘴里一大块油亮喷香的烧肉,正烫得吸气,闻声赶紧费力地往下咽,鼓着腮帮子匆忙灌了口茶,才勉强腾出嘴来,含糊应道:“我……我叫唐安,住在……呃,百草堂。” 陆嘉嘉闻言,身子往前一倾,“贾大贵那抠搜性子,眼光倒是勉强过得去,不过……” 她话锋一转,语气里满是自信与招揽之意,“我们陆府行事可比他大方得多,你是个人才,不如考虑跟着我们陆府?前程定比他那儿强!” “不行!”唐安被这突如其来的招揽惊得一噎,那一口刚咬下去的烧饼顽固地卡在嗓子眼,上不来也下不去,憋得他满脸通红,只能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 贾大贵是抠门,但人品却不坏,更何况……这百草堂学徒的身份,可是他这见不得光的杀手身份最稳妥的掩护,轻易动不得! 陆嘉嘉见他拒绝得如此狼狈却又干脆,脸上的惋惜之色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浓烈的欣赏所取代,非但不恼,反而朗声笑道:“好!能这么干脆地拒绝我陆家的招揽,更说明你是个念旧情、讲义气的好汉子!就冲这份心性,我喜欢!” 她爽快地一拍桌案,“既然如此,咱们亲近些,我叫你一声小安,你嘛……唤我一声嫂子如何?” “嫂……嫂子?!”唐安好不容易咽下那口要命的烧饼,又被这石破天惊的称呼砸得目瞪口呆,声音都变了调。 陆嘉嘉满意地点点头,清脆地应了声“哎”,随即话锋一转,“我夫贾大贵想必已跟你提过事情的大概了吧?不过嘛……” 她目光在唐安身上利落地一扫,信心十足地一摆手,“以小安你这身好本事,此事定然手到擒来!” 夫……夫君?! 贾大贵?! 唐安万万没想到,贾大贵那个抠门精居然能讨到这般爽利泼辣的大户媳妇,真是让人……难以接受啊! 还没等他缓过劲来,却见陆嘉嘉突然抬手一招,朝门外唤道:“阿竹,进来见过这位唐安兄弟。” 话音未落,一名少年应声而入。 他身形清瘦,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反倒衬得他肤色有种不常见光的莹白,眉目如工笔描摹出的山水,身形一动似有药香扑面,浑身透着一股子远离尘嚣的书卷气。 少年身量应该比唐安低上半头,见唐安望过来,他连忙也牵动起唇角,将身上那骨子书卷气衬托得越发浓郁。 一看便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唐安连连赞叹点头,他立刻就猜到了贾大贵想让他干什么,定是少年准备上京赶考,需要个随行护卫! 唐安立马拍胸脯保证,“嫂子,此子不凡似文曲星转世,你放心,我定把他好好护送去上京赶考!” 说完,却见陆嘉嘉脸上那爽朗的笑意倏然一僵。 唐安心头一紧,难道说错话了?他脑中警铃大作,背脊瞬间绷紧,浑身肌肉都进入了戒备状态。 就在这莫名的尴尬里,旁边的少年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的趣事,竟“噗嗤”一声,毫无顾忌地笑出声来。 见唐安惊疑不定的目光投来,他非但不收敛,反而扬起下巴,冲着唐安咧嘴一笑,这一笑瞬间将他身上那层沉静的书卷气冲得七零八落,活脱脱就是个顽劣跳脱、没心没肺的邻家少年郎! “嘿嘿,姑姑……”少年刚得意地呲着牙花。 “啪!”一只手掌快如闪电般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清脆响亮,硬生生把他那灿烂的笑容拍了个烟消云散。 “哎哟!”少年捂着脑袋,夸张地哀嚎一声,委屈巴巴地跳脚抗议,“姑姑!你下手忒狠!别打恁脑袋!打笨了可怎么好!” 陆嘉嘉收回手,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剜了那少年一眼,这才扭头对一脸错愕的唐安道:“这个贾大贵!办事竟如此不牢靠,连这般要紧的关节都不曾与你说清!”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股家门不幸的疲惫感,抬手戳向还在揉脑袋的少年,“陆元宝,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外甥!这次劳烦小安你走这一趟,不为别的,就是要将这小子给我送进崇武院去!” 什么?? 开国皇帝尚武,马背上打下的整个大梁,建国立邦的第一件事就是兴盛武学,将前朝崇文的风韵彻底纠正了过来,三年一乡试,五年拼状元,走武学的出路可比科举快,以至于各地武学院如雨后春笋的冒了头,其中最知名的就是上京城的崇武院,两届的武举人全都出自这里,百里他乡的人蜂拥而至,就为了入崇武院的眼,然后摸到一步登天的捷径。 可他这身武功却是野路子出身,哪有本事往崇武院塞人! 唐安略微一思考,便直接脱口而出。 “难道嫂子想让元宝拜我为师?”他连连摆手,这可不成,他只会杀人,哪里当得了武学师傅。 没想到陆嘉嘉却摇了摇头,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我想让你帮忙替考!” 唐安:“!!!” 陆嘉嘉见唐安一脸呆滞,像是没反应过来,忙扯着他开始诉苦。 陆元宝小时候因为早产营养跟不上,落了个体弱多病的下场,陆家几十年都没出过这么身娇体软的少爷。 走两步喘,扎马步晕,拿不起刀,看不清靶。 可陆家家道中落,自从祖父一辈作为小小巡城副官卸了职,就立下誓言要让陆家重新拾起来祖辈光辉,这下可苦了陆元宝。 就这么过了多年,陆家祖父不愿承认陆元宝实在没有习武的天分,在临终前的夙念也是,要让陆元宝成为大将军,兴盛陆家…… 唐安听的津津有味,只是稍微觉得有些不对,大梁建国不久,陆家的底蕴又太深了些,怎么可能短短几十年就破败到拿不出一名官宦? 便顺嘴提出了疑惑,“这匾额气势恢宏,就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不知是何时赏赐的。” 此话一出,陆嘉嘉立马昂首挺胸,一脸傲然道:“小安你果然有眼光,这匾额距今已五十年了!” 等等!大梁建国也不过二十余年……竟是前朝的御赐之物! 这陆家……是活腻歪了吗???《 》 12、第 12 章 可话又说回来,贾大贵只出了二十两银钱,又要替考,还得兼职看孩子,这钱挣得也太憋屈。 唐安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嫂子,我从小无父无母,这点身手也是自己胡乱琢磨的野路子,恐怕入不了崇武院的眼,此事还请嫂子另请高明吧。” 陆嘉嘉柳眉微蹙,显然没料到唐安拒绝得如此干脆沉稳,“小安,你太过谦了!嫂子这双眼睛阅人无数,从不会看走眼!你筋骨扎实,举手投足间自有章法,绝非寻常野路子可比,想来通过学院测试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况且嫂子实在是……” 说着,她话锋一转,抬起袖口轻轻揩了揩眼角,“我陆家家门不幸,如今只剩元宝这点血脉,他祖父戎马一生,临终念念不忘的,便是陆家武脉不能断送在不肖子孙手里……若不能完成他老人家的遗愿,我这做女儿的,真是无颜去见泉下列祖列宗……”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都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唐安心上。 他喉头滚动,拒绝的话堵在嗓子眼,怎么也吐不出来,拒绝招揽是一回事,可拒绝陆嘉嘉这般殷切恳求……让他心里挣扎极了。 嫂子,这真不是他心狠,实在是这钱……出得太少了啊! 陆嘉嘉是何等精明人物?唐安眉宇间那一丝松动可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立刻趁热打铁,“嫂子知道,以小安你的身手和这份正直果敢的心性,区区二百两银钱,怕是入不了你的眼,显得我们陆家小气了……可你也瞧见了,府里如今就剩下这副空架子,我那不成器的哥哥常年在外奔波,为的就是给这侄子多攒下几分家业。” “唉!府里能动用的活钱,七拼八凑,眼下也就堪堪能拿出这二百两,实在是委屈你了!” 什么? 二百两? 贾大贵不是说二十两吗??? 这坏心眼的心黑到家了!居然从中抽成一百八十两?? 唐安急着想问,猛不丁被口水呛了一下,连连咳嗽不停。 陆嘉嘉连忙拍了拍唐安的后背,见他奔波了这么久,便唤人将唐安带去后院的厢房,叫他先好生歇息歇息,再仔细考虑。 直到坐在了床沿上,唐安依旧对二百两银子犹记在心! 这活到底接还是不接? 虽然他的杀手身份不好抛头露面,可凭他的身手什么武学院考不进去?这二百两就像是白送上门的一样…… 唐安暗自纠结许久,辗转反侧到一睡不醒。 还好凭借他身为顶尖杀手的生物钟,堪堪在子时睁开了眼睛。 此次前来潞州,他还带着紫黎殿的兼职任务,那美人给他的原话是:一夜暴富也未必没有可能。 他要去当朝尚书裴世衡在潞州的府邸拿一件物品,却又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只让捡值钱的拿就好了。 这尚书府唐安早晨曾刻意路过,朱门高耸,气派非凡,两盏红彤彤的金丝灯笼即便在青天白日也亮得晃眼,门口那对鎏金石兽,在日光下映照得如同暖玉雕琢,与其说是镇宅辟邪之物,不如说是守护这份泼天的富贵。 与陆府那扇经年紧闭的沉重巨门不同,尚书府的门户常开,往来穿梭的侍女们捧着精致的灯盏缓步徐行,透过门缝还能看见里面琉璃瓦上流云镀银,处处皆是人影衣香、珠光宝气的风流气象。 而眼前入了夜的尚书府,唐安总觉得有些不对。 门面依旧是那等奢华,红灯笼依旧亮着,石兽依旧泛着光,可不知为何,这煊赫的表象之下,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已被悄然抽离,只留下一具徒有其表的华丽空壳,像是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死寂。 借着夜色掩护,唐安轻巧地翻过尚书府墙头,花园里的昙花开的正好,可四下却没有一丝虫鸣,戚戚冷风刮过脊背,让他心头警兆更甚。 还是随便找个东西交差算了,这地方给他的感觉……邪门得很。 想来一般重要的东西,不在书房就在卧室,唐安毫不迟疑地转身朝书房的方位疾奔而去。 越靠近书房,周遭的黑暗便越是浓稠粘腻,长廊两侧的琉璃灯盏,此刻尽数熄灭,留下一片死寂的漆黑,这让唐安不由驻足门外,深吸两口气,才无声而迅捷地推开门扉,身影如鬼魅般闪入其中。 现在子时过半,正是一夜最黑的时候,若不是有月光倾洒下来,唐安连路都看不清。 在漆黑的书房摸索片刻,确定周围并无人烟,他迅速摸出怀中的火折子,凑到唇边用力一吹。 噗噗—— 火星微弱地挣扎了两下,露出一簇黄豆大小的光。 唐安屏住呼吸,借着这豆大的微光,视线飞快地扫过书房内的景象。 只一眼,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沿着脊背猛地窜上后脑! 这书房……竟是已经被洗劫了??? 说洗劫可能并不恰当,毕竟洗劫完的场景一塌糊涂,拿不走的都要毁坏,可眼下这书房里桌子是桌子,椅子是椅子,连书架都完好无损的搁在原位,但也只有这些。 原本应该有的鎏金屏风、翡翠摆件、官窑瓷器……都已尽数消失无踪,连案头镇纸、架上书卷都被席卷,让整间屋子乍一看干净的像是从未有人住过的新屋。 可以唐安的眼力,还是能看出有人精心打扫了拖拽的痕迹,许是哪位同门干的? 唐安止不住赞叹着同门的手艺,心里却又凉得发麻,到是给他留下一件好交差啊! 原本唐安还在思考什么物件最为贵重,可眼下却哪还有挑拣的余地,只要是能抗走的,什么都行! 卧室同样如此,拔步床的帐幔锦缎丝绸不翼而飞,连铜镜都被卸下搬走,胭脂、首饰、金钗通通消失干净,若不是床板难拆,唐安毫不怀疑那位高手会将床板一并带走,因为他在床板边缘发现了翘盗的痕迹…… 真是慢了一大步!这可如何是好?? 唐安心疼的捂着胸口,一把卸下脸上蒙的黑布,只觉得气郁不已。 他身体一下子泄了劲,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上了坚实的桌面,等等……桌子四角皆平,可他一使劲儿才发现靠近他身侧的桌角在晃动,像是垫了什么东西。 唐安连忙弯腰查看,只见桌子腿下果真垫着一只青花瓷盘,边缘已磨得发白,釉面裂出细密的蛛网纹,原本精致的缠枝莲纹被压得模糊不清,盘底还沾着经年的灰尘,与地板摩擦的痕迹清晰可见。 显然这盘子已被当作垫脚之物许久,无人问津,偶尔有人踢到桌腿,它便发出‘咯吱’一声轻响。 唐安轻手轻脚地抽出来,这盘子脆弱的好像下一瞬就要碎裂一样。 不错,好歹拿到了能交差的东西! 唐安小心翼翼的将其放进怀中,还没等转身,就在这时,黑暗中突兀冒出一只惨白的手,重重捉住了他手腕! “!!!” 唐安只觉得头皮瞬间炸开,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腰腿发力就要向屋顶窜去! 电光火石间,指尖却清晰的传来一股活人的温热触感,硬生生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叫召回,化作一声短促而扭曲的抽气! “嘶!!” 惊魂未定,杀意已起!他右腿蓄力,正想一记侧踹直击对方胸腹要害,就在这时,那微弱得可怜的光芒,堪堪映亮了来人的半边脸庞。 “冯……冯兄?”唐安蓄满力的腿僵在半空,诧异地脱口而出,心中却偷偷松了一口气,“你好端端的吓我作甚!” 冯九也十分诧异,内心不免委屈,他辛辛苦苦将所有物件搬了回去,就差这么一件,哪能再被唐安这小子截胡,这绝对不行! 念头一起,冯九顿时死死盯住唐安手中的青花瓷盘,嘴里低吼着“还给我!”,便扑上来抢夺! 唐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猛扑搞得心神一晃,手中那光滑的瓷盘差点脱手滑落!幸亏他反应神速,五指死死扣住了盘沿,口中急道:“冯兄,江湖规矩,先到先得!这可是我先拿到的!” “放屁!这个我也看见了!”冯九哪里肯听,气得脸红脖子粗,双手也如同铁箍般牢牢抓住盘子另一边。 两人就在这狭小黑暗的空间里,咬牙切齿地较上了劲,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或许是因为光线太过昏暗,而两人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较力上,谁也没有留意到,在僵持中,那精美却脆弱的青花瓷盘盘壁上,一片极其细微、如同蛛网般悄然蔓延的裂纹正在无声地扩张……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那承受了巨大力量的瓷盘,终于不堪重负,瞬间崩开! 这突如其来的卸力,让正使出全力的两人同时失去了平衡! 唐安只觉得手上一空,巨大的惯性带着他猛地向前一个趔趄,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旁边的桌子稳住身形,可是紧接着…… “砰!” 本就不稳定的桌子被这么一按,居然直接轰然散架在当场,巨大的响声震得人头皮发麻! 死一般的寂静只维持了一瞬。 “糟糕!!”两声惊恐万分的呼喊,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唐安和冯九的口中爆发出来。 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面如土色。《 》 13、第 13 章 巨大的响动在寂静的夜晚十分明显,像是拨弄了一下罗盘,从这一声起,整个尚书府好像都醒了。 “来人呀,遭小偷啦!”四处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人群迅速往他们两个所在的方向聚拢。 唐安冯九对视一眼,两人下意识将手中的半个盘子往怀里一藏,齐刷刷扭头就跑。 这时门外已经聚集起来不少人,骂骂咧咧的诅咒小贼不得好死。 唐安听了心里直淌泪,他明明只收获了一个……啊不,半个盘子!还是用来垫桌角的垃圾! 转念一想,看冯九比他还拼命的模样,想必跟他一样也是误了时辰,拿不到东西交差,罢了,谁让自己心善,便舍他半个。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逃脱! 正门是出不去了,后窗还可以,后窗有一片竹林容易掩盖身形。 这样想着,屋外的人手举火把,火光已经近前,只差推开门就能逮住他俩,唐安哪里还顾得上许多,抬腿就要踏过窗户。 可没想到,这时两人倒默契得紧,一人抬右腿,一人踢左脚,本来一个鹞子翻身就能轻松迈过的窗户,硬是让两人撞到了一块儿,齐齐四脚朝天地跌了出去! 与此同时,屋门被人一脚踹开,“贼娃子在这!快,快把门锁死!”外面传来侍卫急促的喊叫。 唐安连忙竖起耳朵仔细的听着声响,门外脚步声似乎分成了两路,正由远及近地展开地毯式搜索,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搜到这里。 他抬眼去瞧冯九,此时贸然冲出竹林,十有八九会被发现,他们紫黎殿向来行事低调,若是把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岂不是颜面扫地…… 唐安正绞尽脑汁的思索怎么突围,忽见冯九朝他比划了几个手势。 这是……让他往南边跑? 那岂不是自投罗网!唐安刚想摇头,冯九却突然塞来一颗灰黑色的药丸,在他掌心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怪味。 这不会是紫黎殿价值百两的烟丸吧? 龙眼大小,外壳用薄脆的陶土烧制,表面布满龟裂纹路,内里填着硝石、硫磺混以狼粪,掺入辛辣的胡椒末,甩在地上,云雾缭绕。 这么贵重的玩意,唐安从前只远远的瞧过,哪里能亲手碰到,冯兄不愧是大财主,连这种档次的东西都能随手掏出来! 他不敢相信地比划了一下,这玩意给他了? 冯九飞快一点头,还抬手推了他一把,似是催促。 “好兄弟!记你一辈子!”唐安打着手语道。 下一刻,他长臂一挥甩出烟丸,浓烟骤然炸开,如墨汁泼入清水,瞬间吞噬了整个庭院。 辛辣的硫磺味混着刺鼻的硝石气息直冲鼻腔,几个冲在最前的侍卫被呛得双目赤红,涕泪横流。 烟雾翻滚间,灯笼的火光被蒙上一层昏黄的阴霾,众人似是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找寻可以缓解呼吸的地方。 “别乱!守住大门!”侍卫长的吼声在烟中闷响,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无人应答也就算了,檐下的铜铃被慌乱的人群撞得叮当乱响,更添几分混乱。 就在此时,早就蒙好了口鼻的唐安抓住机会,冲向南边人群最薄弱的地方,眼见就能平安通过…… 突然,身后传来冯九夺命的呼喊,“贼人在这,往南门去了!” 唐安不可置信的回头,只见冯九斜起嘴角,在烟雾彻底掩盖他的身形前,无声用口型吐出两个字:“保重!” 唐安:“??!!!” …… 唐安狼狈不堪地窜出尚书府,身后脚步声如影随形,更糟的是,右腿不知被谁摸黑狠敲了一棍,传来阵阵钝痛。 天杀的王八蛋冯九,心竟也这般黑! 此刻天已蒙蒙亮,出早摊的馄饨铺子已经烧开了鸡汤,第一锅馄饨下了汤,薄皮瞬间就腾了起来,肉馅晶莹,鸡汤留香,再撒上点香辛料扔一把葱花,两滴香油点缀,好吃的能叫人吞了舌头。 唐安咽了口唾沫,瞥了一眼标价三文钱,倒是不贵,可唐安摸遍浑身上下,也只摸出了两块儿铜板。 他只得压住馋意,扭头就走,毕竟现在他是真的很拮据! 紫黎殿在各地都设有档口,用来对任务完成度进行赏罚,潞州档口位置隐蔽,不好寻找,唐安寻了两圈,才在一面青砖上浅浅摸到一点痕迹。 谁能想到紫黎殿就藏在一家豆腐店面的二楼,楼底下传来豆浆沸腾的醇香。 接头的女子梳着垂云髻,仅簪一根木钗,却别具风致。 唐安没料到统管潞州紫黎殿的管事竟是个女子,他不是对女子存有偏见,心底反生出一股敬意,这紫黎殿龙蛇混杂之地,能厮杀出头的,又怎么会是庸碌之辈。 她素手揭起桌上倒扣的海碗,腕间三两叮当镯脆响玲珑,壶身微倾,晨光熹微中,乳白的豆浆注入青瓷盏,氤氲的热气里旋起小小涡流,隐约映出唐安模糊的倒影。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女人似是夸赞又夹杂感叹,目光却仿佛穿透他,在回忆着什么。 “来,尝尝。”她两指抵着茶盏推至唐安面前,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 香醇的豆浆裹挟着舌尖,估计放了点蜂蜜,没有寻常豆浆的豆腥味儿,反而带着香甜。 “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见唐安喝得畅快,女子唇角微扬,又执壶为他添满一碗。 “夫人,”唐安搁下茶盏,略一抱拳,“在下浮白,此番领的是尚书府寻物的差事,只是……”他踌躇片刻,终是开口,“我还有一事不明,望夫人解惑。” 那尚书府一夜之间被搬得精光,究竟是为了找什么要紧物件?眼前这女子眉目温和,说不定能打探出什么。 女子微微颔首,一手支颐,指尖若有若无地轻点着颊侧,眸光沉静如水,“但说无妨。” 唐安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在下想知道殿内究竟要在尚书府寻什么?” 女子闻言,眼睫低垂片刻,再抬眼时,眸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此事说来话长……” 潞州通往京城的官道,有条破败多年的青石路,却在户部尚书裴世衡即将告老还乡时,被修葺一新。 听说裴大人有一账册,上面盖着个人私章的朱砂印泥,记载着潞州尚书府的建材,五进宅院的梁木,在账册上摊作河工耗材,太湖石叠的假山,账上却写成赈济粮船压舱石。金丝楠木的房梁上挂着‘清正廉明’的牌匾,后院新埋的十八口描金箱笼,尽是各级官吏“孝敬”而来的民脂民膏。 “岂有此理!”唐安气极,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碗中豆浆剧烈晃荡,差点泼洒出去。 “莫非……殿内所求,便是那本账册?”他急切追问。 却见夫人缓缓摇头,并未明言,唐安瞬间心领神会:是那枚盖下滔天罪证的私章! 想到这,唐安不由重重叹了口气,尚书府的书房如今被搜刮得连耗子都打滑,那枚私章想必早已落入他人之手。 他略显局促地从怀中掏出半块瓷盘,轻轻搁在桌上,许是瓷盘裂纹太过细密脆弱,仅是这一放,边缘切口竟又簌簌掉下几点碎渣。 唐安面皮一红,窘迫地低咳一声,“我去晚了一步……尚书府的书房与卧房早被同行扫荡一空,只捡得这半块碎瓷碗,您……您过目。” 夫人拈起瓷片,仔细端详片刻,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却仍是温言道:“倒是件老物件,约莫值个二两银子。” 这破瓷碗,便是完好无损又哪里值得上二两?唐安心知肚明,眼前这位心善的夫人是在宽慰他呢。 夫人从袖中取出两小块碎银,欲递给唐安。 唐安连忙伸手去接,动作间却忘了桌沿那碗滚烫的豆浆。 只听“哐啷”一声,青瓷茶碗被他的衣袖带倒,瞬间倾覆,乳白的豆浆迅速在乌木桌案上蔓延开来,夫人“呀”地一声轻呼,伸手欲扶已然不及。 那蜿蜒流淌的乳白汤汁,顺着桌面的天然木纹,不偏不倚地漫过那半块瓷盘,眼看就要淌下桌沿! 唐安手忙脚乱地去擦拭,另一只手匆忙将湿漉漉的瓷盘举起来。 “咦!这是何物?!”夫人目光如电,倏然定格在唐安手中,惊诧出声。 唐安跟着侧头去看,只见瓷盘的底部,豆浆顺着盘底暗刻的私章纹路细细勾勒,原来是前任主人用朱砂印泥时渗进了瓷胎,平日不显,此刻被浆水一浸,那裴字便清清楚楚浮了出来。 他瞳孔骤缩,指尖微微一颤,“这、这难道就是那枚私章的印记?!” “莫非……这盘子竟是裴世衡亲手所塑的泥胚?”唐安脑中念头急转,这并非不可能,当朝的文人雅士,常在得意之作挂印上私章! “可惜,只剩半片残骸……”夫人指尖拂过盘底,语气带着惋惜,私印下的裴字刻的清楚,边角走字都十分清晰,若是凑完整个,再寻顶尖的修复大师,翻刻出一枚新章绝非难事。 “若是有整个,那价值……可就难以估量了。” 夫人这声低语,却如惊雷般在唐安心头炸响。 “若、若是整个,能值……?”唐安喉头滚动,声音干涩发紧,他迫切想知道,自己究竟与怎样一笔横财失之交臂。 “至少……”夫人抬眼,一字一顿道: “五千两!” “什么?!!”唐安如遭雷击,猛地从凳上弹起!《 》 14、第 14 章 童文远好不容易离开上京,睡了个好觉,屋外鸡鸣狗吠,热乎乎的洗脸水都准备好了放在洗漱台上,侍女们也不做打扰,安静的扫着屋外的落叶,水洗青石板上的青苔。 这一觉便睡到了五更天,忽觉寒气入骨,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他朦胧睁眼,想要一杯茶水消渴,突然感觉屋内摆件与睡前大不相同,这是……遭贼了??? 这想法一出现,童文远的睡意瞬间消散! 他猛地睁开眼,可对面竟出现了自己惊骇的脸,他吓得‘啊’了一声,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床前竟凭空多了一面铜镜! 镜框刻已蟠螭纹金银点缀着色,嵌有螺钿作为装饰,镜面莹亮如水可照毫发光可鉴人,连他颤动的睫毛都照得一清二楚,贵比金玉。 童文远先是舒了口气,紧接着涌起来的就是怒气,谁大晚上的将铜镜摆在床头,是想吓死他吗! 他立马起身下床,用脚去勾拉鞋子,不光没捡到,反而踢倒一个花瓶,清脆的碎裂声响,让童文远泼骂出声,“谁往床下放花瓶啊!” 没听见有人回应,童文远这才打量起房间四处来,这一看可不了得,把他吓得汗毛倒竖,扶床的手都不由重重一软! 昨夜入睡时他屋里分明只一床一柜,而此刻,竟如仓库般堆满了杂物! 桌上横七竖八地摞满了书册,青布帐子下露出几卷散开的竹简,屏风上搭满了绫罗,倒是将他原本的衣物不知挤到哪里去了,描金木箱敞开,里面扫眼一看竟装的是各式各样杂物:砚台、墨条、花瓶里插着银钗,就连桌底下都摆满了昂贵的木雕摆件,简直让人无处落脚。 晚间点的烛火已经灭了,层层堆砌的烛痕上打着清晨的一缕光,整间屋子没有开窗,还黑的不像话。 童文远正要开口唤人,忽然感觉对面铜镜身后有一道灰影闪过! “何人在此!”童文远佯装镇定的出声,手下却紧紧的攥住了柔软的暹罗被。 那人好似动了两下,才从铜镜后面慢慢的挪出了脑袋,“先生?” 声音一出,童文远瞬间就放松了下来,原来是冯九这个‘笨蛋’,他叹了口气,“冯九,你到底在干些什么,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先生不是你说的,要在紫黎殿前拿到裴尚书的私章?”冯九嗓音有些委屈。 “所以,我要的私章呢?” 童文远越说越生气,环顾这满室狼藉,质疑出声,“难不成你把尚书府全都搬过来了???” 见冯九摇头,童文远这才叹了口气,这次是秘密行动,裴世衡尚未归潞,若是这么大操大办让人提前警觉,甚至还没拿到私章的话,童文远着实不知道怎么同太子殿下解释。 “我只搬了书房和卧室。”冯九面上绽开腼腆而得意的笑,他就知道,这样干准没错,童先生估计又要表扬他了。 “什……什么?!”童文远如遭雷击,声音都劈了叉,“你、你把尚书府的书房和卧室都搬空了?!” 话音未落,他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倒去。 奈何这几日在潞州出差,没有太子殿下日夜的盯梢,他身体养的不错,愣是晕不过去。 童文远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想要骂人,可又害怕冯九这个笨蛋以为是在表扬他。 至于为何说冯九是笨蛋?废话!能干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事的,能是什么明白人!要不是这小子武功着实高强,他早就…… 童文远气得半死,眼下别无他法,只得强撑着爬起来。 当务之急,是尽快从这堆破烂里翻出私章!哪怕事情闹大,打草惊了蛇,在太子殿下那边也算有个交代。 一个时辰过去。 “不是这个!”“那个也没有!”童文远焦躁地翻检着,冯九怎么连人家的窗户纸都搬了回来!眼见屋内的物件消失大半,都没见到任何刻有私章的物件…… “先生?”可能是看童文远面色不佳,冯九小心翼翼的询问。 “什么破烂都往家里捡!”童文远叹了口气,顺手将垒成半人高的木箱顶上的半只瓷盘捡了起来,蛛网状的裂纹遍布整个瓷面,做工也并不精美,很难想到非金玉不用的裴大人能有这么一只破瓷盘。 并没看出什么,童文远叹了口气,像往常一样检验过没用的东西抬手往屋外去扔,就在脱手的一瞬间,瓷盘下的凹槽在阳光的反射下,有痕迹漏了出来。 童文远:“!!!有东西,可……怎么只有半块???” …… “五千两呀五千两!” 凑个整自己的债务也就还的七七八八了,当时怎么就没打冯九那家伙一闷棍呢! 唐安懊悔不已,下定了决心,非得从冯九手中将那半块儿银票……啊不,半块儿盘子要回来! 可到哪儿去逮那王八蛋呢? 唐安脑子一转,大家同属紫黎殿,完成任务后总归都会来交还任务,他守株待兔,不信抓不住冯九,到那时,新仇新恨可一起报! 辞别管事夫人,唐安出门,这条巷子七扭八绕但也只有一条通路,他只需要在路口的尽头守株待兔就好。 刚走到路口,赫然发现路的尽头竟是那家馄饨铺子。 馄饨的香气热腾腾地直往唐安鼻子里钻,勾得腹中馋虫大动,奈何囊中羞涩,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硬生生别过头去,强忍着不再看。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正坐在馄饨铺子里,使劲冲他挥着手! 原来是陆元宝! “唐安!”陆元宝手臂挥舞得像风中的小旗,身上那股少年人特有的肆意劲儿,简直要满溢出来。 “臭小子没大没小的,喊哥。”唐安嘴上训斥着,人却已一屁股坐在了陆元宝对面。 陆元宝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安子哥!你也喜欢这家的馄饨?嘿嘿,有眼光!这可是咱们潞州城顶顶好吃的馄饨了!” 说罢,他利落地招了招手,扬声对正在摊前擦手的摊主道:“刘叔,这儿再加一碗!” 见刘叔远远地比了个手势示意收到,陆元宝又赶忙扬声补充道:“记着啊刘叔,我那碗要加面的!” “这不是馄饨摊吗,你要想吃面去隔壁面铺啊。”唐安不解询问,馄饨铺子的摊主正值壮年,可唐安一眼就看出,他口不能言而且腿脚有疾,这不欺负人呢。 “安子哥,你这就不知道了,这可是刘叔专门给我这个老顾客留的!”陆元宝摇头晃脑没个正行。 不多时,一碗晶莹剔透的馄饨被端了上来,馄饨皮薄,在清亮的汤色中起伏,一数足足有十颗,而在馄饨下面埋着的,是细长的竹升面,是那种用竹节一寸一寸压出来的,面硬而有嚼劲格外好吃。 一只馄饨,一著小面,再来一勺鲜香的浓汤,好吃! 唐安正吃的开心,肚皮里暖烘烘的,冷不丁听陆元宝问,“安子哥,你准备何时回京?” 这可说不好,他要是不把冯九那王八蛋逮住,将盘子拼成混儿个,回去能干什么! 但也没办法对小孩儿直说,只叹了口气,“诶。” 陆元宝显然会错了意,连忙宽慰他,“安子哥武艺高强性格豪爽,重情重义,我嫂嫂说的那些话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这总归是我们陆家的事,我嘛,天资平平,实在不是练武的料,可爹爹和嫂嫂非不信,才想出这么个混招儿来。” 唐安用勺拨弄着碗里沉浮的馄饨,没有留意陆元宝嘴角那抹越扬越高的、故作轻松的弧度。 “那你自己呢?”唐安抬眼,直接问道,“你真心想去上学吗?” 陆元宝倏地低下头,侧过脸避开唐安的视线,声音闷闷地从喉咙里挤出来,“总归……是祖父的遗愿,做小辈的自当竭力完成。”难不成真要让祖父在九泉之下都合不上眼? “若你当真没有半分习武的天赋呢?”唐安追问,目光如炬。 “那……我也会竭尽全力!” 陆元宝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决,“人生之路能走多远,当由自己双脚丈量!” 没想到,这年岁不大、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小子,竟能说出如此掷地有声、志向高远的话,唐安心头一震,竟被这少年意气所激,鼓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所以啊,安子哥!”陆元宝眼神倏地变得澄澈明亮,目光灼灼地看着唐安,“你千千万万,别把我嫂嫂那些话搁心上!” 那澄亮而执着的眼神,倒让唐安恍惚间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大约也曾是这般天不怕地不怕、心气比天高的模样吧。 待唐安从这片刻的恍惚中抽回神思,陆元宝已经一口干完馄饨面,起身冲唐安咧嘴一笑,潇洒地摆了摆手,转身便融入了街巷的人流之中。 等等……你好像还没给钱!!! 唐安这才反应过来,可现在去追的话,面子里子不都被丢了个干净?可他浑身上下就两个铜板,怎么付账! 见摊主刘叔的目光扫过来,唐安慌忙低下头,目光闪躲,不敢与他对视。 倏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莫不是刘叔过来讨要馄饨钱?没成想,一两银子从天而降,砸在了桌面上。 唐安诧异地抬头,来人竟是陆府管家,昨日曾见过一面。 “唐少爷。”陆管家对唐安颔首微笑,自昨日见识了唐安的身手,他言语举止间便多了几分敬重。 “不敢不敢,您一直都在身后跟着?”唐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陆府就这么一颗独苗苗,跟眼珠子一样宝贵,出门自然有人看护,怪不得陆元宝不掏钱,合计后面有人形荷包啊。 陆管家微微颔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许久……未见少爷笑得如此开怀了。” 说完,陆管家便匆匆转身,循着陆元宝离去的方向追去,就在他快要走出馄饨摊时,唐安忽然冲着他的背影喊,“你家的活儿,我接了!” 闻言,陆管家脚步猛地一顿,霍然转身,身后却已然不见了唐安身影。 半晌,他对着唐安离去的方向行了一礼,无声的表达着谢意。 而唐安却躲在二楼房顶上,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坏了,怎么就鬼使神差应下了!这差事风险大得没边儿,他本来还盘算着让陆府多吐些银钱出来…… 罢了,事已至此,他只管帮陆元宝考进去,至于日后有什么际遇,谁又能预料呢?《 》 15、第 15 章 经过这事儿的打岔,唐安差点忘记自己是来守株待兔冯九的。 趴在屋檐上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肚子里的馄饨也十分充裕,让他不由升起一丝睡意,可他唐安是谁?紫黎殿数一数二的地级杀手!怎么可能在寻人的过程中打盹? 等他脑袋与瓦片撞了个满,唐安迅速的支起脑袋,不可置信的反思,刚刚他是睡着了吗? 正在他出神的当口,忽然,他留意到巷子口走出了一个人! 一身简单的黑衣,身高,身形,包括走路的姿势,右脚脚尖先点地,轻盈步幅迈的大,都是那冯九特有的动作! 唐安瞬间就锁定了此人。 这可是他独门的寻人秘技,绝对不可能出错! 唐安立刻就提气跟上了对方,冯九同样是地级杀手,所以他丝毫不敢小觑,就这么不远不近的跟着,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能一举拿下。 此时,冯九正优哉游哉地在集市里闲逛,招猫逗狗毫不收敛,首饰店里收获一支白玉莲花簪,胭脂铺买了最新的口脂,就连路过烧饼摊,都停下来用草纸包了两个烧饼揣怀里,花钱那叫一个流水哗哗……看得唐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过了不知多久,就在唐安快要不耐烦准备硬上的时候,只见那家伙脚步一顿,从怀中抽出一柄扇子,纯黑色的乌木骨架,带着金色勾勒的画,骚包十足。 唐安离得远看不清,只是在心中止不住地匪夷,这个季节,扇子现在唯一的作用就是装逼吧。 就在这时! “哒哒哒哒!!!” 街角猛地炸起一串急促的马蹄声! 一辆失控的马车横冲直撞,车夫面色煞白,拼命勒缰,却止不住受惊的马匹。人群尖叫四散,而路中央,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呆呆站着,手中糖人落地,竟不知躲闪。 唐安离得太远,这会儿就算狂奔过去也够不着小女孩一片衣角!但他倒没太慌,那冯九不是离得近吗?这家伙这么爱装逼,总该出手了吧? 可万万没想到! 眼瞅着马车卷起的尘土都快扑到小女孩脸上了,冯九那厮竟还跟定海神针似的杵在原地,愣是没挪窝! “冯九你个龟孙!”唐安头皮一炸,肺管子里的气都来不及喘匀,拔腿就朝马车奔去! 就在马蹄即将踏碎那一抹小小的身影时,一道黑影倏然掠出! 那是个大白天还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奇怪男人,只见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在马车即将碾过女孩的瞬间,一把揽住她的腰身,足尖点地,借力旋身,衣袂翻飞如夜鸦振翅。 马蹄几乎擦着他的后背踏过,车轮卷起的尘土扑了他满身。 此时唐安也到了,他跳上失控的马车,一脚将马夫踢了下去,趁现在减缓了力度,车夫就是掉下去也不会太大的损伤,唐安手持缰绳,猛地使劲拉住,嘴里还吹了两声哨响用以安抚受惊的马儿。 这招果然有奇效,马儿渐渐安静了下来,不过横冲直撞的劲儿依旧还有。只听“砰!”的一声,重重撞上了街边货摊,木架倒塌,瓜果滚落一地。 那边黑衣男子单膝跪地,缓缓松开手臂,露出惊魂未定的小女孩,小女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忽然“哇”地哭了出来。 “莫怕。”他嗓音低沉,从怀中摸出一块饴糖塞进她手心,动作罕见的柔和。 而唐安这边虽勒停了惊马,却连冯九的屁味儿都闻不着了! “冯九你个王八蛋!见死不救你还是人吗?!”他气得原地直跳脚,恨不得掘地三尺把人找出来。 就在这时,他眼风猛地扫到街角一抹熟悉身影! “我看你往哪儿跑!”唐安想也不想就要追! 然而下一刻,那黑衣男子却忽然起身,伸手扣上了他的肩膀! 唐安悚然回头……冯九?! 等等……那他刚才盯了半天的‘冯九’……又是谁?! 小女孩的双亲哭泣着要来感谢两位英雄,可街上已经没了那两位的人影。 幽暗小巷里,两人正大眼瞪小眼,火药味浓得能点炮仗! 冯九心里那叫一个憋屈!他本打算悄悄跟着唐安,神不知鬼不觉的把盘子顺回来,谁成想,点子还没踩热乎呢,半路就杀出个惊马救娃的戏码! 见唐安这家伙见死不救,他没办法只能现身,心想这下要露馅,那家伙肯定认出爷了……结果等他看见唐安那副活见鬼的傻样儿,原来这厮压根没认出他! 此刻唐安正死命揪着冯九的领子讨债,“好你个阴险小人!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快把爷的盘子还给我!” 冯九被他勒得直翻白眼,“咳咳……撒手!揪领子算什么好汉!” 等喘匀了气,冯九又端出他那高深莫测的架子,“既然咱们谁也打不过谁,就打个赌如何,我在京城东边的门楼牌匾后面藏了一块儿东西,谁先拿到就算谁赢,盘子归谁,各凭本事怎么样?” “不赌!”唐安一口回绝道。 什么城门楼子、破匾额?你怎么不干脆说龙椅下面压着宝贝呢! 冯九也没料到唐安拒绝得如此干脆,嘴唇嗫嚅了两下,一时竟有些语塞。 唐安哪管他发愣,猛地欺身上前,一把薅住冯九的衣领就往里掏! 江湖人常在衣领内侧缝个暗兜,紧要物件儿都藏这儿。 冯九吃痛,瞬间回神,死死扣住唐安那只不安分的手腕,另一手紧紧攥住自己领口,怒喝,“你干什么?!” “干什么?”唐安压低嗓子,眼中冒火,“快给把爷的半块盘子吐出来!” 冯九冷笑一声,露出尖利的虎牙,“这盘子被许多人盯上了,我就是给你,你也守不住!” “放你娘的屁!”唐安一听这话,火气蹭蹭的往上冒,他唐安是什么人?紫黎殿顶尖的地级高手!只要来得不是天级,他能守不住一个破盘子?开什么玩笑! 突然,冯九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咧嘴一笑,将唐安的手甩了出去,又后退了一步,与唐安拉开了些许距离后,才整理了下被拉开的衣襟,慢悠悠开口,“真不打个赌?” 唐安肺都要气炸了,刚说了不赌!他张嘴就要骂,却被冯九抢先一步。 “我把那半块盘子还你。” 冯九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却有个条件……你得亲自去紫黎殿总部交差,这路上,你若守得住,印归你,我若拿得到,印归我,如何?” 唐安脑子转了两下,满脑子都是冯九要把盘子还给他,连忙点头,“可以,拿来!” 见唐安答应,冯九从衣袖中拿出来个什么东西,随手抛给唐安。 唐安连忙接过在手中掂量两下,这重量不对啊,该不会这货又是在骗他,等他抬头去喊冯九,面前的人已经没了影踪。 将包裹的布一层层拨开,里面露出一块儿碎瓷片,唐安定睛一看,是印有印章的那半块儿,这才满意又紧张的收回手,速速重新裹好放在了衣服夹层中。 从此刻开始,他们的较量已经开始了! 潞州离京城路程遥远,时间紧迫,得赶紧出发! 临走前,唐安先回了趟陆府。 陆嘉嘉听闻他有急事要赶着回去,忙叫管家给他准备好了行礼,还塞了二十两银子,够他租匹小马了,“小安,回去的路上慢着点,晚上就不要赶路了,潞州外常有山匪,要时刻当心。” 唐安点点头,顺带接过陆嘉嘉给贾大贵带的芝麻烧饼,“嫂嫂放心,我先回京办趟事,一月后定会准时参加崇武院的考核!” 陆嘉嘉微微颔首,将他送至门外,此时已是黄昏,暮色四合,再过两炷香的功夫,城门便要下匙落锁了。 唐安不敢耽搁,匆匆一抱拳,转身便朝着城门方向疾步而去。 …… 郊外的路漆黑如墨,唐安心也悬了一路难以平静。 毕竟,谁揣着五千两巨款,不觉得浑身紧绷,步履生风? 这次他连驴都没买,毕竟自己一人最容易隐藏行踪,一路上他昼伏夜出,白日蜷在树丛间休憩,夜里匆匆赶路,两日过去,竟不见冯九半点踪影。 莫非对方还未寻到自己的踪迹? 连日的奔波让唐安疲惫不堪,汗渍与尘土混在一起,黏腻难当。 前面就是潞州与上京之间的唯一驿站,原本驿站三十里就会设有一间,可通往潞州的驿站不知是何原因,七七八八的关了不少,到如今也就剩下了这一间。 错过这间,可就要风餐露宿到上京了,唐安徘徊在门外,纠结不已。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身后是一望无际的黑,不见半个人影。 “就一晚……冯九应当赶不上。”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念头,终于一咬牙,推门迈进了驿馆。 驿站方方正正坐北朝南,青砖灰瓦,是栋三层楼高的府楼,可能是新建的,大门悬匾题名的朱漆犹在,没掉落分毫。 门前,一排的拴马桩立在那里,几匹骏马正安静的嚼着高级草料。唐安一眼就看出这马的矜贵,毛色纯白无一丝杂毛,四肢修长有劲,似有千里马的形态,马尾垂在身后被编了几股辫子,好像是主人专门展示出来对它的喜爱。 廊下的风灯,夜间长明,哪怕是被风吹得打颤,也没影响到它的照明范围,唐安是第一次进驿站,身为杀手,不说风餐露宿也不至于借住驿站这么养尊处优,要是让旁人知晓,还不知要笑话他多久。 可刚踏入驿馆,唐安就感觉有些不对。 迎面是整块黄花梨雕就的云纹照壁,动物似要扑出,气势磅礴,两边侧立着青铜鹤形灯盏,正冒着莹莹火光。朱漆廊柱间在每个拐角处都悬着八角宫灯,流苏随穿堂风轻轻晃动。 唐安扫眼一看,二楼各个座位以苏绣屏风相隔,酸枝木圆桌上置着哥窑酒具,银筷架雕成游鱼状。三楼铺着西域进贡的团花地毯,最令人瞩目的就是墙上吴道子《饮中八仙图》的真迹。 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价值千金,远比他怀中揣着的破印章值钱! 他这是进了一家驿站还是闯入了什么高级的酒楼? 正惊疑不定间,一个小厮却已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笑,“官爷,可要歇脚?” 唐安尚在打量这诡异的寂静,下意识便点了点头。 小厮将他引至桌旁,紧接着一句却像冷水浇头,“请出示您的文牒。” 文牒?! 唐安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坏了!他这身份哪能见光? 他手指无意识地抠进包袱,摸向藏银钱的位置,指尖却意外触到一张硬挺的纸片。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模模糊糊,似乎印着“文书”二字! 原来这是陆嘉嘉专门为他办的走商文书,挂在他们陆家名下,虽然品级不高,但好歹能有个容身之所。 小厮细细的将唐安的文书登记下来,领着他往房间走去,同时压低声量,“今日有大官在此休憩,你好生待在房内,莫要随意走动,可万万不得冲撞了贵人。” 唐安的卧房在二楼,他刚踏上通往二楼的台阶,高处却冷不丁传来一声轻哼。 他猛地抬头,只见一人立于三楼楼梯尽头。 那人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极,墨眉斜飞入鬓,一双眸子居高临下扫来,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不容逼视的威压。 鸦青长发被螭纹玉冠半束起来,腰间带缀着和田玉佩,衣袍上的金线云纹若隐若现,他身后就是那副八仙图,可此一对比,后面的仙人甚至都还没有这位金贵。 唐安不由屏住呼吸,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殿下。”侍立在那人身旁的小厮恭敬开口。 殿下?! 这一声称呼,激得唐安浑身一个激灵。 这竟也是位皇子? 电光火石间,唐安脑中念头飞转:这般慑人的气势和年纪……莫不是那位传闻中的三皇子? 念头刚起,他却忍不住想起太子那张精致得毫无瑕疵的脸…… 唐安立刻甩甩头,不敢再想下去。 三皇子与太子间的明争暗斗,京中谁人不知?一个早该离京就藩却仍滞留京城的皇子,一个未及弱冠便在皇城外别建东宫的太子,圣意难测,哪里是他这等小民敢妄议的? 他们这种刀口舔血的小喽啰,最要紧的是躲开夺嫡这摊浑水,什么皇位龙椅、谁坐江山关他屁事! 不过……他念头一转,自己的幕后主使该不会是那位三皇子吧? 啧!管他三皇子还是五皇子,横竖都不是什么好鸟!他只管收钱办事,取人性命。 只要攒够下半辈子逍遥快活的银子,他立马金盆洗手,远走高飞,当个清清白白的良民去! 厢房内只有一张榆木方桌,上面摆着一根蜡烛,影影绰绰的看什么都不慎清晰,在靠近墙角的地方摞着两个樟木衣箱,被子铺盖都放在木箱子里。门后面立着盥洗用的木架,铜盆边搭着灰麻布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是别有一番温馨的感觉。 唐安抬头看了看房梁,长宽合适能藏一个人,他这是职业病犯了,光想上梁,很久没有正大光明的躺在床上入夜了。 被子不厚但闻着却有一股皂角味的清香,不难闻,他晕晕乎乎的躺在其中,不知不觉就升起了睡意。 迷迷糊糊间,床脚的烛火摇曳。 忽然,门外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钻入耳中,唐安瞬间绷紧了全身的弦! 好你个冯九,终于来了! 门扉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缝隙,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滑入室内。 来人黑巾蒙面,一身束身夜行衣勾勒出劲瘦利落的腰线。 唐安在黑暗中看得分明,那黑影动作轻捷如猫,迅速翻检着他放在桌上的行囊。 呵,真是愚蠢!他怎么可能把东西放在明处? 眼见‘冯九’一无所获,果然转向了床榻,黑影步步逼近,气息收敛得极好。 唐安也早就做好了准备,他实在想当面嘲笑冯九,偷东西都不撒上一把子迷香,是真没把他浮白放在眼里?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到床沿的刹那,他蓄势待发的身体骤然暴起,如猎豹般猛地掀开被褥,拦腰一搂狠狠将来人掼倒在床榻之上! 不过他下手还是留了点余地,毕竟只是两人之间的小小较量,只要略势惩戒便可。 “唔!”那男子似是猝不及防,发出一声闷哼,缠面的黑巾在挣扎中散落半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 唐安死死扣住对方手腕,将其整个人压制在锦被之间,两人身躯紧贴,灼热的呼吸在咫尺间急促交错。 居然真一招制住了冯九?! 这念头让他心头涌起一股子雀跃来,下一刻,他得意地压低声音,以胜利者姿态在对方耳边挑衅,“如何?爷只问你服不服?” 摇曳的烛光恰在此时拨开黑暗,清晰地映照出身下之人的脸,尤其是那双被迫抬起的眼睛。 等等!那隐在散乱黑巾下的,竟是一双极好看的凤眼?! 眼型狭长,眼尾则如凤凰尾羽般优雅上挑,勾勒出让人心惊的弧度…… 这不是冯九! 唐安脑中嗡的一声,当场愣住了!《 》 16、第 16 章 身下的人急促地喘息着。 修长的脖颈在唐安掌下绷得如拉满的弓弦,每一次呼吸都带动起一阵起伏,那双凤眸睁得极大,瞳孔深处燃着惊怒的火焰,让人说不出的熟悉…… 想到这里,唐安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姑……姑娘,在下冒昧了。” “姑娘”二字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惊得心头一跳! 等等! 他刚刚在打斗中扣住了此人的腰身,劲瘦柔韧,分明是习武男子的体格!可这双眼睛却…… 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唐安几乎是狼狈地从此人身上弹开、跃下,语速飞快,带着强行镇定的仓促,“不……不知尊驾姓名?来找何人?” “你又是谁?”一道低沉的嗓音不甚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他不知道我是谁! 这个认知让他脑中紧绷的弦骤然松开,原来……只是个贼偷子! 唐安几乎是脱口而出,“浮白,在下浮白,这驿站住得都是大官,日后可别再来了。” “浮,白!”那声音响起裹挟着沙哑的喘息,唐安的名字被他含在齿间缓缓研磨,竟有种奇异的、被研磨过的质感。 唐安清晰地感觉到心脏不受控制地又跳快了两拍! 这声音低沉,绝非女子!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这个念头,对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冷冽气息,却像无数细密的蛛丝将他包裹,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攫住了他。 唐安年岁尚轻,平生头一遭被搅得如此心慌意乱、神魂颠倒,幸好蜡烛照不见他的面色,否则此刻的他定要叫人笑话! 难道……他中了迷香? 可他神智分明很清醒! 唐安喉头有些发紧,嗓音暗哑地问:“你到底是谁?” 那人冷笑一声,声音直钻进唐安耳朵里,“你为何不过来看看?” 话音刚落,那人身姿已矫健地跃起!紧束的黑色夜行衣如同第二层皮肤,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他劲瘦而充满爆发力的身躯。 唐安视线仓促上移,刚要避开,却见对方足尖一点,身形如鬼似魅,瞬间已欺近他面前! 好家伙!他瞳孔骤然收缩……这人,竟比他还要高出小半头!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混合着那缕冷冽的气息当头罩下! 烛影在那深邃的眼窝中跳动,晕开一片危险的阴影,突然,一只手紧追而至,五指骤然收拢,精准扼住了唐安的咽喉。 命门被锁,渐失的呼吸让唐安意识一片混沌。 他临睡前分明服下了解毒散,按说不该被这区区迷香所摄! 难道……冯九这次连迷香都下了血本?让他的解药失了效? “你……你到底……”是不是冯九的人?后半句卡在喉咙里,被窒息的痛苦碾碎。 卫舜君此刻也很无语,他不过是出门前让息株略施薄粉,将轮廓勾勒得柔和了些。 可在他看来,自己分明还是那个英挺轩昂、气魄十足的太子殿下! 这浮白,已是第三回打照面了,竟还认不出他? 掌下颈动脉的搏动清晰传来,沉稳而有力,竟奇异地与他的心跳……渐渐同频。 这人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命门都被人捏在掌中,生死悬于一线,在这种时刻下,心跳竟还能如此平稳?甚至反过来……牵动了他的? 卫舜君扼在颈上的力道几不可察顿了一瞬,指节微蜷,又不自觉松开。 他有些分不清此刻的心情,明明指尖只需再添三分力,便能让此人消失得无声无息…… 可那奇异的搏动又如同无形的丝线,扰乱着他的杀意。 “莲白。” 卫舜君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连他都未曾察觉的异样。 话音刚落,两声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打断了室内紧绷的气氛。 紧接着,不等有人应答,房门被猛地撞开,门外两道身影挟着刀光闯入!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卫舜君迅速松手,如游鱼般滑入床榻,用锦被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烛火昏黄摇曳,进门的二人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屋内,最后死死钉在床榻上那团可疑的隆起上。 “追贼至此!”其中一人刀尖直指那团隆起,声音冷硬,“烦容我查探这被下之人!” 唐安捂着脖子没吭声,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袖中暗刃无声滑入掌心。 等不到他回应,那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左侧之人一步抢至床前,毫不客气地一把攥住厚重的被角,猛地掀开! 烛光和冰冷的目光瞬间倾泻进来。 只见一少年人蜷卧其中,墨发凌乱地铺散在枕上,单薄的中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段线条清晰的锁骨和紧实的手臂肌肉。 骤然暴露在强光与陌生视线之下,他喉间猛地一哽,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身体随着剧烈的咳嗽而震颤起伏,那单薄的中衣下绷紧的肩背线条显露无疑,整个人如同被强行拉开的弓弦,脆弱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张力。 唐安在一旁惊鸿一瞥,心脏立刻跳得飞快,莲白的侧脸轮廓,竟与那太子有七分惊人的肖似! 这……这怎么可能?! 肯定是他的错觉!定是有烛光作祟的缘故,毕竟……这世间俊美之人,眉宇间总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如此想通,唐安悄无声息地挪至掀被之人身后半步,沉声道:“此乃我那沉疴缠身的弟弟,已缠绵病榻数月不得起身,官爷,那贼人,可捉住了么?” “弟弟”二字一出口,便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 两人对视一眼,一时进退维谷。床上那人身形消瘦,咳得蜷起身子,喉间像扯着破风箱,怎么看也不像有行窃之力。 可万一是装的呢? “年二,你去将驿馆登记的册子取来,这间厢房入住时几人应该登记的清清楚楚。”其中一人目光灼灼的来回打量,不愿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就在这时,那唤作年二的侍卫突然返回,冲着房间叫喊,“快些走,在东边找到了贼人踪迹。” 两人立刻夺门而出。 唐安还能听见年二大嗓门的抱怨,“你非得来查这里,若是让另一队先抓住了贼人,咱们还不知要受多少责罚。” 眼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唐安才连忙将门栓死死插住,再转回身,床上却早已没了人影,只有大开的窗户轻轻摇晃。 莲白,居然不告而别了! 这像根细刺扎在他心头,留下一片茫然。 眼下,怕是只有那五千两银子能稍稍稍解他心头的烦闷了。 唐安习惯性地伸手往怀里一探,指尖触到的却是一片空荡! 等等! 他的盘子呢?! …… 卫舜君闪身回房,息株立刻迎上,“殿下,可有收获?” 烛光跳跃,勾勒出卫舜君挺拔的身形。 他一身紧束的夜行衣,青玉簪随意斜坠,几缕墨色碎发不羁地垂落在颈侧,那俊美无俦的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眉峰紧紧蹙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烦闷与戾气。 明明该是顶天立地的雏凤,此刻却像只被踩了尾巴、炸了毛的漂亮豹猫,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夜风从窗隙卷入,吹动他未及换下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却沉默着一言不发,只将怀中紧攥的一包东西重重掼在桌面上! “咚!”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息株心下一凛,顾不上安抚那张拉得老长的脸,连忙解开包裹查看。 里面是一本保存完好的厚厚账册,以及……几片碎裂的青花瓷盘残片。 息株快速翻了两页账册,正是他们此行目标,三皇子私藏的贪墨铁证!虽不知真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有的是手段探寻真假,但这破盘子又从何而来? 眼见核心任务已然达成,息株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终于有余力关注自家主子。 可这一看,心头又是一跳。 太子殿下何止是心情不好,那神情简直是山雨欲来的隐怒,动作间也透着股不同寻常的狠戾。 谁敢?竟惹得他如此! 更令息株心惊的是,殿下手竟时不时抚上脸颊,指腹在颧骨与下颌处反复摩挲,力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仿佛要蹭掉什么脏污。 息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的铜镜,镜面昏黄,光影模糊,却依旧映照出太子殿下那张得天独厚的容貌。 为了今夜行动,他可是费尽心思为殿下易容改妆,将锐利的棱角画的圆润了些,眼角上扬的凌厉感也被一抹暗红冲淡,远远看去像是个面容漂亮的姑娘,但是这可不敢说出来让殿下听见,依着殿下的身高和身形应该没人能将他的性别弄错。 所以,殿下这异常的举动,莫非是……不喜这妆容? 息株暗自观察着,殿下从窗口跃入的身姿依旧矫健利落,衣袂翻飞间不见丝毫滞涩,显然行动顺利,并未受伤。 可这周身几乎凝成实质的怒气,还有那频频抚脸的动作……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这活计本轮不上殿下亲自动手,童文远不在上京,可探子传来的消息,原本应该半月后回朝的三皇子,此时已经宿在了潞州驿馆,这可是大不敬欺瞒皇权的事,仗着平时皇帝的宠爱,哪怕捅出来,三皇子一句思乡情切,想念父皇就能盖过去,他们无法只能报给太子殿下。 可谁知殿下一意孤行非得去寻账簿,若是出了个好歹,息株非得以死谢罪不可,好在眼下的殿下像是丢了魂,起码□□无伤,让他悬着的心堪堪放了下去。 息株正想着回头将账簿交给侍卫,突听殿下沉吟开口,“息株,孤这副模样……可会让人错认了性别?” 什么?! 息株的眼睛骤然睁大,几乎以为自己幻听!殿下怎会问出这种话? “殿下龙章凤姿,英武不凡……” 息株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卫舜君的脸色,“虽有脂粉修饰,却难掩锋芒,绝无……半分女气!”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卫舜君又对着铜镜审视片刻,镜中人轮廓虽被脂粉柔化,但眉宇间的锐利与挺拔的身姿,确凿无疑是男儿英姿。 看来,纯粹是那叫浮白的混账眼瞎! 想到那家伙,卫舜君就觉得心头一股无名火,他死死攥紧拳头,仿佛又掐住了那截细瘦的脖子。 那家伙本就该死! 可偏偏,那一瞬涌起的错愕,像一盆冷水哗啦啦浇在他燃烧的怒火上,更让他烦躁的是,在对方窒息挣扎的刹那,他竟像被什么东西狠狠蜇了一下,心里又麻又涩,陌生得让他想不明白。 罢了!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怪异。 此贼留着还有用,待到收网之时,他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卫舜君无意识地低语出声,指节捏得发白,也吓坏了一旁的息株。 真是伴君如伴虎! 这是谁又要倒大霉了?《 》 17、第 17 章 唐安气闷了一整夜,几乎未曾合眼,眼下挂着两团浓重的乌青,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 冯九这厮,竟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派个面若好女的男人来诓骗他?简直龌龊至极! 最好这两个混账东西一个都别落进他手里!否则……他定要叫他们刻骨铭心地领教一番,紫黎殿地级杀手的真正手段! 唐安重重叹了口气,胸口堵得发慌,那飞走的五千两白银,到此刻依然砸得他心抽抽得疼。 “官人,您的文牒,请收好。” 客栈小厮笑嘻嘻地递过文牒,瞥见唐安萎靡不振的模样,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官人,昨夜动静忒大,想是惊扰了您好梦,这是小店一点心意,给您赔个不是,您千万收下。” 说着,塞过来一个鼓囊囊的小布包。 唐安捏了捏,触感是些干硬的草叶根茎,估摸是提神醒脑的药茶包。 凑到鼻尖狠嗅一口,一股清冽苦涩的草木气息直冲脑门,倒真有几分醒脑明目的劲儿。 “多谢。”他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将那包药草胡乱揣进怀里,背起包袱转身要走,就在这时? “轰隆!”驿站厚重的木门竟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得四分五裂! 木屑纷飞中,却是昨日闯进他房内的那两个煞神迎面走了进来! 二人形容狼狈,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不知在何处滚了一遭,灰头土脸,连发梢都挂着尘土。 唐安动作微微一僵!糟了!昨日为掩护‘莲白’而信口胡诌的“弟弟”,要是他们反应过来,此刻让他唐安去哪儿变出个大活人来? 他屏住呼吸,极力放轻脚步,只想悄无声息地溜出这修罗场,求老天保佑那两人别注意到他。 耳边清晰地传来那二人骂骂咧咧的对话。 “年大!俺早说了该多叫些弟兄!一组那帮牲口,眼珠子都他妈是绿的!就咱俩?拿什么跟那群饿狼抢食儿!”名叫年二的壮汉狠狠一抹额头,扑簌簌掉下来一层灰。 “闭嘴!”年大恶狠狠地灌下一杯凉茶,牵动了身上的暗伤,疼得龇牙咧嘴,“要不是你他娘的跟一组先干起来,那犯人能跑?等着主子问罪吧你!老子可不替你背这黑锅!” 就在这说话的档口,唐安眼看就猫着腰摸到门口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呼! 脑后骤然刮起一阵腥风!带着浓烈的汗味与尘土气息! 唐安汗毛倒竖,身体先于意识猛地向侧旁一矮! “好身手!”一声带着惊讶的喝彩自身后响起! 唐安惊魂未定,猛地旋身后撤两步,这才看清说话的正是年大! 此刻,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刀正稳稳地指着他刚才脑袋所在的位置!若是他反应稍慢半分,此刻半个耳朵恐怕已不翼而飞! 唐安眉头不由一紧,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来者不善! “小子。”年大瞥了一眼刀背,然后将刀刃重新对准了唐安,“你弟弟呢?” “在楼上,我弟弟身子不好,我们准备备一匹马。”唐安面不改色道。 “哦?”年大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那正好,随我们哥俩上去瞧瞧?” 年大早就对此人有些怀疑,身子矫健一看就是练武之人,指不定和昨天晚上的小贼有关系,若是让他揪住,往三皇子府内的暗牢一关,不信他一个字都吐露不出来。 说话间,年大粗糙的指腹摩擦着长刀刀柄,像条冻僵的蛇在嗦牙花子,丝丝缕缕缠在唐安后脖颈上,冰冷又黏腻。 三楼时不时传来几声皮开肉绽的响声再加上人的痛呼,让唐安后背发冷,三楼净是好手,想要脱身只得找机会一下子干翻两人,万万不能给他二人喘息的机会。 他只得一步步慢慢挪上通往二楼的木梯,脚下陈旧的楼梯不堪重负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终于停在房门前,两扇门扉虚掩着,关得并不严实,仿佛一阵微风就能轻易吹开,门内死寂无声。 年大噬笑一声,刀柄出窍的声响在寂静的楼梯间显得格外刺耳。 唐安咬牙一把推开了屋门,门轴“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一目了然,一桌一凳一床,再无旁物。 年大收住咧开的嘴角,眼中却无半分笑意,竖起手指无声地划出一个指令! “铮——!” 年二闻令而动,腰间长刀瞬间出鞘!两道森冷寒光交错,刀尖所指正是唐安周身要害! 唐安右手早已悄然背至身后,指间扣紧暗器,同时心如擂鼓,机会只有一次,他要以雷霆手段放倒年二,再趁势压制年大! 三双眼睛死死锁定彼此,空气凝滞如铁。 就在三人杀机迸现,即将暴起的刹那,角落处那团鼓囊囊的棉被突然动了一下! 三人立刻将视线投了过来,连唐安此时都有些懵神。 等等,这被子里居然还有人在?! 紧接着,那厚重的锦被被人从内侧缓慢地掀开一角,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坐了起来。 唐安紧绷着神色,看起来并没有轻松多少,当他终于看清那张脸时…… “咳!咳!”他立刻像是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圆圆的鹅蛋脸上挂着一张尖下巴,眼睛狗狗眼一样睁的溜圆,竟然是冯九那厮! “啧,两个憨货,长得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年二粗声啐了一口,与年大交换了个眼神,两人手腕一翻,“唰”地收刀归鞘。 昨夜烛影朦胧时,只觉此人容色出众,今日天光大亮再看,失了两分神仙颜色不过尔尔! 年二鼻孔朝天,率先大喇喇地摔门而出,留下年大一人,脸上堆起十二分的假笑,“误会!纯属误会!惊扰了尊驾清梦,实在对不住!” 唐安暗自松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道:“官爷辛苦,误会解开便好。” “叨扰!叨扰!”年大连连拱手作揖,临出门前,忽又状似无意地回头,笑眯眯地问:“不知令弟昨夜休息的可好?” 此话一出,唐安心头警铃狂震!他猛地看向冯九,拼命用最小的幅度、最狠的力道摇头! 可那憨货像是没看见,张嘴就道,“不错。” 昨夜捉贼,调查到唐安的房间已经子时之后了,尤其他患病在身怎么可能休息的好。 这憨货一句“不错”,简直是自掘坟墓! 年大的手立刻搭上了腰间的刀柄!杀意凝如实质! 然而,刀光未现,人已先倒! 只听“噗”“噗”两声闷响!年大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抽了筋骨的麻袋,轰然栽倒在地!胸口要害处,赫然钉着两枚飞镖! 紧接着,唐安与冯九对视一眼,无需言语,身形同时暴起撞开窗棂,疾射而出! 清晨还沾着雨露的风霜呼呼的往唐安脸上扑,让他怒火中烧,“冯九,你居然还敢出现在我跟前!” 冯九人在半空,竟还有闲心扭头回呛,“怎么不敢?我冯九行得正坐得直,要抢也要堂堂正正的抢!” 唐安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攮死这货!可理智死死拽住了他,同为紫黎殿地级杀手,谁还没几手压箱底的绝活?此刻贸然动手,多半是两败俱伤,谁也讨不了好! “你还跟我装傻?”他咬牙切齿,“昨日才用那龌龊伎俩骗走爷的宝贝,今日就大摇大摆上门!真当爷是泥捏的?!” “你放什么狗屁!等等……”冯九猛地瞪大了眼,“你……你把东西弄丢了?!” 见唐安眼中喷火不似作伪,冯九反倒先气急败坏起来,“我xxxx!!你不是地级高手吗??一个破盘子都拿不住!” “我呸!”唐安啐了一口,怒极反笑。他行走江湖多年,从没见过冯九这般贼喊捉贼还带骂人的无耻之徒! 冯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越发疑心唐安在耍花样,他劈手夺过唐安的行李包裹,也不逃命了,二话不说就要翻检! “你他娘的!”唐安气得额角青筋暴跳,撸起袖子就往前冲,看来今日这场架,是非干不可了! 岂料,他刚抬起胳膊,就见冯九劈头盖脸砸过来一物! 他下意识接住,入手一沉,竟是一锭沉甸甸的银元宝,这怎么难道他是内种能用金钱腐蚀的单一生物吗! 但,这银子是二十两的标银。 “……”唐安一腔怒火生生被这银子堵了回去,憋得胸口发闷。 冯九这厮……当真是财大气粗!他狠狠咬了咬牙,腮帮子绷得死紧,终究还是把这口恶气咽了下去。 行!看在银子的份上,爷忍! 冯九三两下将包裹抖了个底朝天,杂物散落一地,果然空空如也,他烦躁地将空包裹往地上一摔,竟又不管不顾地朝唐安身上摸来,似乎想搜身! “你他娘的再得寸进尺休怪爷翻脸!”唐安一把拍开冯九的爪子,捡起那锭银子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就冲出了驿站。 他一路疾行,将陆嘉嘉交代的物件草草塞进百草堂柜台,连瘸子那阴阳怪气的风凉话都懒得回嘴,便一头扎回了自己那间破屋,整个人重重摔在床上,被褥扬起一片灰尘。 唐安瞪着斑驳的屋顶,只觉得心口空落落的疼。 若是他从未见过那五千两……或许还能安生,可那白花花的银子明明曾近在咫尺!这滋味,比从未拥有过更让人心痛! “安子?安子!”瘸子挪到床沿坐下,伸手推了推唐安裹在被子里的肩膀。 “你这是撞了什么邪?难不成学隔壁铺子的王掌柜,害了那失魂落魄的相思病?”瘸子摸着下巴,兀自嘀咕。 “你说什么?”被褥里传来唐安闷闷的回应。 “嘿嘿,你还不知道吧?”瘸子来了精神,“王掌柜不是痴心那街角卖豆腐的乔寡妇好些日子了?前两日咬牙请了媒婆上门,你猜怎么着?嘿!连人带礼,让乔寡妇一股脑儿给轰了出来!哈哈哈……”瘸子说得兴起,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见唐安终于从被窝里抬起半个乱糟糟的脑袋,瘸子指着他,笑得更大声了,“对对对!就你现在这副德性!活像被勾了魂儿一样!哈哈哈哈!” 一个枕头砸过去,世界安静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唐安依旧茶饭不思,干活也提不起劲儿,连粗神经的贾大贵都频频投来探究的目光。往日最爱的烧鸡摆在面前也视若无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精气神,蔫头耷脑。 又这般浑浑噩噩过了两天,瘸子实在看不过眼,将唐安一脚踹出门,让他去城东把几笔积压的货物尾款收回来,“你还是出去吹吹风,醒醒脑子!” 一脚踏入城东地界,景象果然大不相同。 街道宽阔整洁,青石板路光可鉴人,两旁尽是朱漆高门的深宅大院,一望便知是皇亲贵戚、朝廷重臣的府邸。连街边小贩的吆喝,都像是捏着嗓子,比城西的喧嚣市声低了不止八度,透着一股子压抑的繁华。 各个商户张灯结彩的挂着红帆,像是在庆祝什么一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和油漆未干的味道,混杂着糕点铺子飘出的甜腻香气。 他循着记忆里的地址,拐进一条稍窄些的巷子,找到那家名为“锦绣阁”的绸缎庄。店面不大,但装潢精致,里面陈列的布料光泽柔润,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绸缎庄能与百草堂有什么买卖,也就是近几月,绸缎庄突然时兴起来,用药草将一些布料或熏或染,卖的更高还有特别功效,还别说,这样一来,就连百草堂的日子都好过了许多,绸缎庄和百草堂联合起来转了个盆满钵满。 可从上个月开始,原本一月一结的账单,被绸缎庄单方面扣了下来,这才让唐安前来要价。 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留着两撇小胡子,正拨拉着算盘对账。 见唐安进来,眼皮抬了抬,没什么热情地随意道:“客官看点什么?” “掌柜的,鄙人姓唐,来自城西百草堂,来收上一批药材的尾款,共计三十两七钱。”唐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公事公办。 那掌柜闻言,放下算盘,脸上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哦,百草堂的啊,这个……唐兄弟,你看,最近店里资金周转有些不便,三皇子殿下即将回京,我们这些商户都得备些好货撑着门面,银子都压在货上了,这尾款,能否宽限几日?” 唐安心里咯噔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强硬了几分,“掌柜的,咱们契约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延期三日已是情分,百草堂小本经营,也等着这笔钱周转,您看这……” 掌柜的叹了口气,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唐兄弟,不是我不给,实在是……唉,实话跟你说吧,不仅是咱家,这左近几条街的铺子,但凡是有点规模的,最近都被‘借’走了一笔钱,美其名曰‘迎驾贡奉’,谁敢不给?我们也是苦不堪言啊。” “迎驾贡奉?”唐安皱眉,“官府摊派的?” “要是官府摊派的倒还有个说法,”掌柜的苦笑一声,声音更低了,“是‘潜火队’那帮人挨家挨户来‘商量’的。” “潜火队?”唐安一愣。 潜火队本是负责消防的民间组织,何时有这等权势了? “嘘……”掌柜的紧张地往外看了看,“此潜火队非彼潜火队喽,领头的换成了城东一霸,这人攀上了贵人,横行霸道得很。说是贡奉,其实就是强收保护费,谁敢不从,说不定哪天店里就莫名其妙走了水……唉!” 唐安心中了然,这是借着三皇子回京的由头巧立名目,盘剥商户。 他沉吟片刻,道:“掌柜的,您的难处我明白,但三十两七钱,一文不能少。 您今日若实在不便,我明日再来,只是若明日还收不到,恐怕我们贾掌柜就要亲自来拜会您,顺便也问问这‘迎驾贡奉’到底是哪门子的规矩,我们百草堂虽在城西,倒也认识几个衙门里的朋友。” 他这话半是坚持半是威胁,点出自己也不是全无根底,百草堂的贾大贵抠门是抠门,但在三教九流里确实有些门道。 掌柜的脸色变了几变,显然听懂了弦外之音。他咬咬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罢了罢了!惹不起你们这些爷!” 他转身从柜台底下摸索半天,取出一个有些旧的钱袋,数出些散碎银两和几张银票,凑足了数,没好气地塞到唐安手里,“拿去!赶紧走!以后你们的货……” “以后百草堂的货,定然还是优先供给贵号,价格也好商量。”唐安迅速接过钱揣好,脸上挤出一点笑,堵了对方的话头,转身就走。 钱是拿到了,但心情并没轻松多少。 天人打架,殃及池鱼,就单单一个三皇子回京,竟让下面多少百姓垫了不少钱进去,真是世态炎凉。 他一边琢磨,一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下意识地观察着四周。 城东的繁华底下,似乎确实涌动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巡逻的兵丁数量明显增多了,而且眼神锐利,不时扫视过往行人,一些深宅大院门口,也多了些看似闲逛、实则眼神警惕的健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唐安觉得肚子有些饿,便寻了一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面摊,要了一碗阳春面,坐在角落的矮凳上慢慢吃着,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周围的闲言碎语。 “诶呦,三皇子殿下再过几日回城来?” “爹,您又忘了,都说过好几遍了,十五,十五号回来!” “十五号可是个好日子,三皇子有治国理财之能,听说又治好了南边的水患。” 路旁一对父子的对话清晰地飘进唐安耳中。 “十五……十五号?”唐安脚步微顿,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了一下。 这个日期……怎么莫名耳熟? 电光火石间,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念头猛地窜入脑海! 对呀!他身上还背着一桩惊天动地的“买卖”呢! 只要杀了太子,他何愁不能暴富??《 》 18、第 18 章 唐安脑子里捉摸着雇主的要求:月中,内城楼门前太子要死于弓箭之下。 顶尖的杀手首先要有出色的情报收集能力,唐安用了两把瓜子就在巷脚聚集着的大娘们面前混了个脸熟,得知三皇子班师回朝,太子会代替圣上亲迎。 位置就在内城城门楼前。 果然,他那雇主跟三皇子党脱不了干係。 唐安可管不了这么多,在吃下最后一粒瓜子后起身想走,却听那些婶娘们叽叽喳喳的继续,“王家媳妇,你侄儿不是在官家当差,有没有什么小道消息露出来,也给我们找些活计干。” 那名被称为王家媳妇的婶娘,腰粗体圆,上下嘴皮子一碰,吐了一地的瓜子皮,见众人围聚在她身前,咧着嘴,面容带着两分傲气来,“我那侄儿倒是提了一嘴,你们也知道如今的形式不明。” 说到此处,她降低了音量,还歪着脖子四处打探了半天,然后才继续,“站位老三还是太子可是个大问题,你们看看,如今张灯结彩家家挂红布,户户除新尘,那位知道了能舒坦?” 见众人纷纷噤声,围绕在她身边催促,她才咧着嘴继续,“如今却有一活计,给太子建个高台。” “什么?什么高台?” “有工钱没?” 那王家婶子拿乔了半分,等众人催促到不行的时候才慢慢开口,“你们还不知道吗,我侄儿在户部侍郎二叔家的外甥女家做活,千真万确。” “就建一个高台,用几根木梁一撑,红布子一罩,保管没人看得清楚。” “这怎么行,皇家的事,无人验收吗?” “把你的心放到肚子里,十两纹银,干不干!” 那些婶娘们一听十两连连点头,争先抢后的报名,唐安见此偷偷的隐匿了身形。 情报虽有了,但杀手生性狡猾,怎能单单听信一面之词! 唐安并未立刻开始选择狙杀点,而是花了半天时间,绕着内城城门楼缓慢踱步了三圈。他扮作好奇的外地客商,眼神仔细地扫过那些高楼建筑,心里却在精密计算风向、日照角度、不同时辰下城墙垛口和附近建筑物的阴影变化、守卫换岗的间隙、哪条街道最拥挤便于撤离、哪条小巷最僻静适合藏身。 他甚至花了几个铜板,爬上与城门楼遥相对望的一座佛塔,香火不算鼎盛,顶层却可登高望远,在塔顶,他借着观光的名义,用打磨光滑的铜片,反光仔细观察了城门楼前的广场以及那座正在搭建中的高台。 他发现那高台并非如王家婶子所说只是“几根木梁一撑,红布子一罩”,其基座相当扎实,用了夯土和石料,但主体结构确是木材,且连接处似乎……为了赶工,有些地方显得仓促,榫卯结构并非完全严丝合缝。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微微一动。 离开佛塔,他又混入为庆典做准备的人群中,听着工匠们低声抱怨工期太紧,官家催得厉害,用料上似乎也有些含糊其辞。 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高台,或许本身就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 但这与他又有何关系,他的任务只是放箭而已。 他转而趴在一座楼阁的屋檐处,打探着四周环境。 三皇子班师回朝,周围护卫必定不会少,不说百十位,至少十来个肯定是有的,再加上太子那边的护卫,若是一个搞砸,可能会迎来两方人马的追击,挣钱也得有命花才是。 上京作为好几代皇朝建都之所,城门迎接了无数凯旋者,就连城门楼上的牌匾都换了多次,肃杀森严。外城门洞开,吊桥横跨深堑,脚下的石板路不算狭窄,城墙上垛口密布,士兵隐现藏在暗处,而唐安的目标也在守城士兵的层层监视之下。 若是一个不小心,还会被守城的战士发现,这可就不好脱身了。 唐安这样想着,心中却升起隐秘的成就感,此次任务难度虽高,若能漂亮完成,钱财名声便全有了!日后即便金盆洗手,这也足够吹嘘一辈子,说不定还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压了压翘起的嘴角,这里视线不佳,应当换个地方。 刚一转身,脚下竟毫无征兆地踩空!唐安暗道一声“糟糕”,急提轻功,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咔嚓”一声,瓦片应声碎裂,他身形急坠,与席间正仰头吃饭的人骇然对上了眼神! 那是一个穿着体面的人,一身青衫但是带着读书人没有的市侩,更像是个账房先生,手中拿这酒杯擢饮,这一下,让他惊得将筷子脱手掉落下去。 唐安在下坠的瞬间,不仅看到了对方惊愕的脸,还瞥见了桌上摊开的一本账册,以及对方腰间露出的一小块腰牌……样式似乎是某个王府或者官衙的凭证。 绝不能留下目击者!尤其是一个可能有点身份的目击者! 电光火石间,唐安身体反应快过思考,在双脚即将沾地的瞬间,他腰肢猛地一拧,硬生生改变了方向,不是向外逃窜,而是如同鬼魅般扑向那账房先生。 未等对方惊呼出声,唐安并指如刀,精准地切在他的颈侧! 账房先生眼睛一翻,只来得及喝一声,“谁!”便软软瘫倒在地。 唐安心虚但却迅速地将他拖到桌下,伪装成不胜酒力昏睡的样子,手法娴熟的不像新手,飞快地扫了一眼那账册和腰牌,果然是户部相关的人员。 他心头一紧,但此刻无法细细思量里面的利害关系,他快速收拾好自己踩落的碎瓦,又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桌上,算是赔偿和酒钱。 做完这一切,他才如同轻烟般从窗口掠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复杂的街巷之中。 他心跳如鼓,不仅是差点暴露,更是因为那个腰牌,户部……建高台……三皇子……这几条线似乎隐隐有联系。 但他接到的命令只是刺杀太子,这些朝堂纠葛他不想深究,也深知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只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阴云般笼罩上来,让他心里不由打鼓,这次的刺杀……可能行事不会太过的顺利。 他还是要多做准备,做好万全之策才能安心! 顶尖的杀手也要有惊人的容貌识别能力。 常有目标为了躲避追杀而易容,顶尖杀手往往能在数十甚至上百人中精确寻到易容后的目标人物,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能力,只能意会。 唐安眯着眼,舌尖轻舔了下手中的糖葫芦,“先生,你这画得不对,该是凤眼,眼角需微微上扬,眉毛再细些,嘴唇……也得再红点儿。” 几经修改,唐安扔下二十枚铜钱,将画像收入怀中。 嗯,眼是眼,鼻是鼻,他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的糖衣,露出鲜红的山楂果肉,边嚼边端详画像。 可越瞧,越觉着哪里不对劲。 这不像是太子,更像是……莲白。 唐安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然后又扫了两眼,不得不说这画师找的好,寥寥几笔竟也画出了些许神韵,墨线游刃似晕开氤氲春水,偏在眼波流转时泄出春光,朱砂小痣缀在眼尾带着三分仙姿,他竟不知,他连莲白眼睛下面的小痣都记得一清二楚。 太子可没有这么好看的痣! 唐安忍不住想,若非血脉牵连,莲白怎会与太子生得如此肖似?莫非……他是皇室流落在外的骨血? 如果……如果莲白真的是太子,或者与太子有极深的渊源,那他这次的任务…… 唐安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而不合时宜的想法。 他是杀手,拿钱办事,不问目标是谁,更不问缘由,感情用事是这一行的大忌! 莲白只是他人生中一个短暂的过客,或许此生都不会再见,只有太子才是价值千金的目标。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画像仔细折好收进怀里。 如今,成为顶尖猎手只剩下最后一个条件了,武器! “老板,二两银子行不行。”唐安倚在一间店铺的迎门柜子上开口。 “客官,你瞧瞧我这弓箭用料是采用天山上的杉树,光是人力背下来都得几十两银子,再看看我这弓弦的质地,再看看我这通体……” “三两。” “客官,这可怜成本价都够不上,最低二十两不议价。” 唐安闻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面带遗憾转身就走,心里却数着数,三,二,一…… “罢了,公子看你一表人才,定能将这件神武发挥用处,我也是不愿见明珠蒙尘,三两银子就三两吧。” 这弓箭瞅起来威力巨大,入手垫着也有七八斤的重量,才三两银子,赚了!这要是放到紫黎殿里,不卖个五十两才怪呢。 唐安笑嘻嘻地背着长弓回到百草堂,脚刚跨过门槛,一个巴掌就劈头盖脸地扇了过来! 他眼疾手快,一把攥住那手腕,定睛一看是瘸子。 “好你个唐安!”瘸子气得直瞪眼,“让你去东头收二两银子,你倒好,一去就是整整两天?你知不知道贾大贵那眼神快把我戳成筛子了!你要真敢跑没影儿,难道要让兄弟替你背这一身债不成?” 唐安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去收货款的,脸上不由得浮起两分愧色。 “咳,不就二两嘛,喏,在这儿呢。”他忙从怀里摸出那锭银子,递了过去。 瘸子一把夺过银子,掂了掂,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连个眼风都懒得再扫给他。 唐安连追两步,打量着四周开口,“如今时辰不早了,怎么没有病人上门?” 瘸子将货款放进了百草堂的前台银钱柜中,又在册子上将这笔货款拉了,这才搭理唐安,“今日休沐,你不知道,黄大夫同他夫人吵架了,已经两日没回去了,就宿在百草堂,今日一大早贾大贵就出了门,估摸着是去看宝贝女儿去了。” 黄大夫竟还会同夫人吵架? 这让唐安惊奇不已,黄大夫可是出了名的耙耳朵,除了看诊就是回家,连女性患者都要仔细的盖着一层素帕才能把脉,这种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竟还会吵架? “仔细说说?” “说个屁!你指望着我能问出个什么名堂?”瘸子瞥了一眼唐安那不正形的样子,眼角余光忽地扫到他胸前露出一截纸边,手疾眼快,一把就抽了出来! 那幅花了二十个铜板的画像眼看落入瘸子手中,唐安心头一紧,慌忙探手夺回。 瘸子个子矮,跳着脚也只够得着拍打唐安的手腕,气得啐了一口,“唐安!连这都不让兄弟瞧?莫非……是藏着哪位心上人的小像不成?!” 心上人? 莲白那清冷似霜雪的面容毫无征兆地浮现在唐安眼前,只一瞬,一股莫名的热意悄然爬上脸颊,连耳根都隐隐发烫,“你莫要瞎说!” “好你小子!”瘸子一瘸一拐地蹦跶着,像发现了天大秘密,声音都拔高了八度,“去潞州转了一圈,心就让人勾走了?哪家的姑娘有这般本事!” 唐安飞快地摇头,“哪有什么姑娘!” 可莫名的窘迫和心虚让他急需做点什么来掩饰,于是匆匆走去后院,任由瘸子咋咋呼呼跟在身后。 到了后院,他目光扫过角落里堆着的几颗蔫吧的白菜,还有烂了一半的西红柿,反手便取下背上的长弓,权当是现成的箭垛子。 不顾瘸子惊诧的叫嚷,他抬起手臂挽弓如月,背脊绷紧,臂上筋肉虬结,箭簇寒芒如冰星,稳稳指向其中一颗白菜的根蒂。 屏息凝神间,空气仿佛都为之凝固……下一刻,弓弦惊如霹雳,箭矢尖啸裂空而去! 只见白菜微震,汁水纷飞如散花!那箭矢……深深贯入旁边一颗烂熟的西红柿里。 唐安:“……” “唐子,牛啊!”瘸子那真心实意的夸赞顺着风就钻进了唐安耳朵眼儿里,臊得他恨不能原地刨个坑钻进去。 这叫他怎么说?他明明瞄的是那颗蔫吧白菜的帮子! 瘸子的“称赞”像针一样扎在心上,他的箭术虽然算不上百步穿杨,但绝对不至于偏得如此离谱!是这把便宜弓有问题?还是……他的心乱了? 他又试了几次,结果大同小异,射静止的目标尚且如此,届时在高应激状态下,要精准命中移动的目标,成功率能有多高?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十分后悔,不妥,他应该闭关修炼箭术几个月才好!依赖这不靠谱的箭术,别说暗杀了,就太子站在原地不动,他都未必能伤到他一丝头发丝。 幸好,他唐安能混到今天,从来不是只靠一把弓。 唐安再次出门,转身去了上京有名的黑市,咬牙用身上仅剩的银钱,从一个神秘的西域商人那里,换来了三枚特制的“雷火弹”,价钱之高让他心痛的无以复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钱乃身外之物……这些话说得多了,唐安才能忍住从黑心商贩那把钱抢回来的冲动。 雷火弹便是他的第二计划,这玩意儿威力不大,但声音巨响,能产生大量浓烟,主要用于制造混乱和遮蔽视线。…… 同时,他精心准备了另一件东西,吹针。 细如牛毛的针,淬上他偷偷从百草堂顺来的能让人迅速麻痹的草药汁液,藏在袖中的铜管里。 这是贴身处决太子的最后手段,射程极短,要求精度极高。 如此一来,这次行动堪称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哪怕箭矢失手,或者场面有变,他也可用雷火弹制造混乱,然后趁乱接近太子,用吹针补刀。虽然风险极大,但总比一击不中然后被围剿强!高台意外的脆弱,也让他多了一丝浑水摸鱼的指望。《 》 19、第 19 章 十五日,早。 这是个阳光晴朗的好日子,街面干净得发亮,连屋顶都被人用流水细细冲刷过,藏在缝隙里的泥沙被水流带出来,顺着排水沟往下淌,商铺都挂起红帆红绸,门窗大开,像是要接接喜气。 最忙碌的当属卖花的商贩,远郊的鸢尾花此时开的正浓,只不过进山的路曲折繁杂,只有些挖药的村民和以贩花为生的贩子经常往返,往日不过五文钱一束,可今日能卖到二十文。公子小姐的人手一束,说是要以鲜花掷车,递给三皇子才算。 “来了来了,三皇子到城门外了。”欢呼声渐渐变大。 鼎沸人声如巨浪般撞开了城门,奔涌向城外,像是要让城外的人听到他们的热烈一样,人群攒动喧嚣,翘首以盼着。 终于,城门开了。 五明金辂车驾在前方引路,车轮碾过街心,沉重威严。朱漆弓弩车、金银钺斧,在日光下闪烁出刺目的光芒,如同一条光华耀眼的龙,蜿蜒盘踞于都城阔大的街衢之上。 护卫的兵士们手持长戟,步伐整齐划一,铿锵作响,声震屋瓦,撼动着都城每一颗心。仪仗队伍缓缓前行,肃穆而凝重,威仪森严,将京城的喧闹也压低了三分。 三皇子卫寂尧端坐于高头大马上,面露为宽,下颌方圆,对比容貌惊人的太子来说,更像是个靠谱的储君。 卫寂尧目光缓缓扫过两旁嘈杂欢闹的人群,喧嚣声渐渐停了下来。 “三皇子!”一声稚嫩的呼喊,骤然穿透鼎沸人声,一个孩子不知怎么竟挤过了森严护卫,直奔卫寂尧而来,高高举着青黄相间的祈福布条,声音清亮,“三皇子,您救救阿瓜的娘!” 话音落处,整条街的人竟像约好了似的,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仿佛连风也屏息了。 卫寂尧平生最恨旁人叫他三皇子,他比太子年纪还大两岁,老大老二歪瓜裂枣拿不出手的被早早封了封号送到那些蛮夷之地当王去了,而他虽被就在上京,但一直未被封王,总是低上太子一头。 身边人知他最讨厌‘三皇子’的称号,私底下都称他‘千岁王’。 说来,太子也是个笑话,空顶着储君名号,却被逐出宫闱,只得在宫外建府,父皇厌弃他,连上朝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这次治水的功劳,定要压过太子一头才算痛快。 想到这,卫寂尧面色骤然一沉。 侍从察言观色,立时扑上前,将那喊叫的孩子狠狠拖拽下去,为防哭嚎,一只大手死死捂住了孩子的口鼻,那象征祈福的布条不经意间遗落在地。 卫寂尧端坐高头骏马之上,缰绳一紧,控着马头,马蹄精准地踏上了那方布条。 闺阁小姐们手中捧着的鸢尾花,一时僵在半空,进退两难。 卫寂尧已行至高台近前。 眼前是一座极高、极阔的木台,粗大的圆木纵横相构,构成坚实骨架,深深嵌入地底的根根立柱稳稳托起台身,台面铺就的是纹理致密的百年梨木,风过处,松香沉沉浮动,木纹仿佛会流淌。 此刻,一层红绸严严实实地覆盖着木台衔接处,绸布四角悬垂铜铃,被风一撞,便送出清越之音。 卫舜君便立于这高台之上。 太子常服裹着他挺拔的身形,衣袂在风中猎猎翻卷,腰际玉组佩环相击,清音袅袅。 他微低着头,风拂动鬓边碎发,掠过那张俊逸的脸庞,一双凤目微挑,纵然目光低垂,亦自有睥睨尘寰的傲气冷峭。 周围的少女芳心暗动,这张脸的确令人难以抗拒,然而整个上京谁人不知,太子空有一副好皮囊,内里草包,更有好男风的传言。 可此刻望去,倒真真是玉琢冰雕般的人物。 一人高踞马上,一人遗世独立,目光交汇处,无形的硝烟弥漫。 终于,卫寂尧按捺不住,率先开口,“五弟,别来无恙啊。” 卫舜君抬起那双漂亮的眸子,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三哥,尊卑有别,还是称呼孤‘太子’为宜。” 卫寂尧眼睛危险地一眯,瞳孔中戾气翻涌,却碍于大庭广众,只得强压怒火,从齿缝里挤出,“太子……说的是。” “三哥不必多礼,毕竟离京治水日久,想必淡忘了些京中规矩。”卫舜君语气平和,却字字如刀,“不过也无妨,此番三哥治水有功,孤自会请示父皇,尽早为三哥封王就藩。” “卫舜君!”卫寂尧双手紧攥缰绳,指节绷得青筋暴起,怒意已到爆发的边缘。 就在此时,烈日灼灼之下,唐安正伏在预先选定的狙杀点,一座客栈二层小楼的鸱吻之侧。那狭窄的空间刚好容他一人藏身。 他已经在这里潜伏了超过两个时辰,从清晨开始关卡要道就会被官兵管控的严严实实,要不是他从夜半开始潜伏,哪里进的来这天罗地网的里头。 烈日烤得瓦片发烫,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渗入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却不敢抬手去擦。身体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肌肉已经变得僵硬酸痛。下方街道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高台之上的身影。 透过弓弦的微小缝隙,他死死盯住太子的身影。 越看,那颗心就越是往下沉,太像了,尤其是眼角那粒极小却清晰的红痣……世上难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怀中的画像似乎变得滚烫,下方的人怎么看起来这般像是莲白? 下方,太子和三皇子的对话断断续续传来,火药味越来越浓。 卫寂尧下马,步步紧逼!这是一个机会!两人的距离拉近,身形可能会有交错,护卫的注意力也会被吸引过去! 就是此刻!必须动手了! 雇主的要求是“死于弓箭之下”,他必须先用箭!后续手段只是不得已的补充! 杀手的本能最终压倒了翻腾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排除所有杂念,眼中只剩下目标。估算距离,修正微风的影响,调整因紧张而略微急促的呼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唐安屏息凝神,扣弦的指节猛地一松! 咻——! 箭矢的寒光在天幕下撕裂空气,划出一道致命笔直的银线! 唐安死死盯住那飞逝的箭矢!这一箭射出,位置必然暴露,迟退一分都可能被太子的暗卫围剿!可他已无暇顾及! 他自然清楚自己的箭术,方才放箭的瞬间,甚至故意将箭头朝旁边偏了三分!若此箭不中…… 时间仿佛被拉长。 他看到那支箭带着他复杂难言的心绪,射向了高台上那风华绝代的身影。 就在箭矢即将触达目标的一刹那,高台上的太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或者是听到了那微不可察的破空声,亦或是纯粹出于某种直觉,猛地转过头! 视线穿越混乱的空气,精准无比地投向唐安藏身的鸱吻! 四目相对! 尽管隔着距离,唐安却再一次看到对方眼角的痣,在阳光下清晰无比! 他就是……莲白!!! 果然!如此相像的面容,本就是被培养出来当做替身的! 这个认知如同九天惊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血液逆流,四肢瞬间冰凉! 突如其来的幡然醒悟让他浑身一僵,差点从鸱吻旁暴露!他脑海里缜密的计划,在这一刻竟化作了虚无! 轰隆!!!! 紧接着,那座看似坚固、披红挂彩的高台,竟毫无征兆地从中下部开始崩溃解体! 木梁断裂的刺耳声响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压过了所有人的惊呼。 榫卯崩飞,红绸被撕裂,铜铃绝望地乱响着坠地,烟尘如同浑浊的巨浪,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高台顶端的身影,吞噬了逼近的卫寂尧,也吞噬了周围的一切! 木屑横飞,烟尘冲天而起,唐安再也看不清内里的情形。《 》 20、第 20 章 第20章 老奸巨猾的太子 木屑横飞, 烟尘蔽日! 卫寂尧盯着自己下意识推出的掌心,满心惊疑。 他根本来不及发力!可眼前这高台崩塌、太子遇险的景象, 在所有人眼中,无疑坐实了他蓄意谋害的罪名! “好!这黑锅既然硬要扣在我头上……”卫寂尧眼中戾气暴涨,心一横,竟是一头扎进了那片翻腾的尘烟废墟之中! 若注定要担这弑储的污名,那太子……就必须死透! 烟尘渐散,断木残骸间景象触目惊心! 中箭的竟是一身着甲胄的侍卫,那刁钻的箭簇竟是从甲叶缝隙精准贯入!深红色的血液在急速洇开,铁腥气弥漫。 而本该是目标的太子卫舜君, 此刻竟半跪于地, 将那中箭的侍卫紧紧搂在怀中,面白如金纸,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 卫寂尧顿住脚, 捏紧拳头, 手背青筋毕露。 他袖中暗藏的短剑在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无法出手,只得从齿缝里挤出一个阴冷的笑, “太子……可有受惊?” 太子臂弯里,那侍卫气息微弱, 鲜红的血沫不断从嘴角涌出,一滴滴砸落在积尘的地面,绽开一朵朵刺目的暗色血花。 太子遇袭!万幸, 殒命的只是一名侍卫。 箭透心脉, 回天乏术。 然而, 太子失魂落魄紧抱侍卫尸身的一幕,却被全城百姓尽收眼底! 再结合他素来不好女色的传闻,刹那间, 街头巷尾关于“殿下与侍卫之间不可言说的小传”如野火般蔓延开来,凭空滋生出几百个版本…… 同一时刻,视线绝佳的高楼雅座上。 童文远端坐于此,他手中的茶杯拿起又放下,杯沿在指尖转了四五圈都没放进嘴。 他目光紧盯着下方,只待那计划中的“破空声”响起! 根据他的计划,由替身扮演的太子便会中箭,替身穿了金丝软甲定无性命之忧,可“太子遇袭”的消息却能顷刻间传遍皇城,再由他派人巧妙引导出指向三皇子的蛛丝马迹……此事就大圆满了! 咻——嘣! 箭啸与弦震如期而至! 童文远虽看不清箭矢轨迹,嘴角却已勾起一丝胜券在握的弧度。 然而下一瞬! 他脸上的笑容骤然冻结,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急剧收缩! 那支本该射向替身“太子”的夺命箭矢,竟如同长了眼睛一般,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狠狠贯穿了……扮作侍卫站在“太子”身侧护驾的,真正的,太子殿下!! “咚!”顷刻间,茶水跌落一地! 童文远仿佛也被无形的箭矢当胸穿过,只觉得喉头一甜,眼前阵阵发黑! 夭寿啦!!! 这浮白他娘的难道开了天眼不成?!他怎会……怎会知道殿下扮作了侍卫?! 巨大的恐惧与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浇透全身,童文远目眦欲裂,再顾不得什么仪态风度,失魂落魄地撞开桌椅,疯了似的向楼下冲去! …… 一刻钟前。 婢女正在给卫舜君系上描金浮图的腰带,仔细整理太子常服脚摆的皱褶,长发高高的拢在脑后用一个玉冠加以固定,铜镜内人影闪烁,最后留下一张极致俊美的脸。 童文远压着眉头在一旁候着,心里压了许多事儿。 冯九那蠢货,竟连一件小小的东西都拿不回来,生生误了大事!如今那枚至关重要的印章下落不明,桩桩件件都叫他焦头烂额。 还有那浮白!光是听到这个名字,童文远就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偏生今日又是安排刺杀的关键日子,他整夜未眠,熬得发根都松动了,眼见着殿下此刻正慢条斯理地将一柄软剑往腰带里藏,童文远心头一紧,连忙上前劝阻: “殿下,这……这是何意?” 卫舜君头也不抬,指尖轻巧地将剑身一寸寸推入,“孤不过图个安心,若老三那张狗嘴里吐不出三句好话,孤……尽量忍着不动手便是,你放心。” 那软剑隐没得不见踪影,童文远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这叫他如何放心? “殿下!正事要紧啊!”童文远急得差点伸手去抽那软剑,猛地想起什么,急忙转头对婢女喝道:“快!快将那件金丝软甲取来给殿下穿上!” “孤不穿。”卫舜君断然拒绝,最后一点剑柄也消失在腰带中。 他退后一步,在等身铜镜前左右顾盼,欣赏着自己的英姿,“那玩意儿死沉,穿着站都站不直,半点气势也无,不穿!” “殿下!万不可如此轻率!”童文远几乎要跺脚,“那浮白深不可测,况且百米开外正中靶心的实力,殿下就不怕给你捅个……” 童文远一张嘴就知坏事儿了,眼看殿下眼风一扫,凌厉的刮了过来。 他连忙缩了缩脖子,开口补救,“殿下,臣是爱之深责之切啊,臣的心里牢牢地牵挂着殿下,您已经在他手下吃过亏了,伤在你身痛在臣心啊!” 这般拍马屁讨好的话,卫舜君果真受用,他眯着眼睛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罢了,孤就听听你的法子……不过,那身破铜烂铁,休想再提。”他语气里满是嫌弃。 童文远一听连忙拍了拍手,屋顶上顿时刷刷刷的跳下来数十个暗卫来。 “殿下,臣苦思冥想了好几日,这次大典您不能去。” 殿下在浮白的手上已经吃过两次亏了,虽说他调查浮白十分全面,箭术一窍不通,但冯九传来百米外射中靶心的消息,让人左右为难。 难不成那浮白是在扮猪吃老虎? 原本还需再试探浮白的深浅,可尚书印的事情彻底打乱了童文远的阵脚。 他哪敢拿殿下的性命去赌那浮白的准头! “殿下,”童文远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臣瞧着卫二身形与您颇有几分相似,不若……让他顶替片刻?” 他深知这是下策,却也是无奈之选。这卫二本就是作为太子替身从小培养的,一言一行,行动与身姿都与卫舜君大差不差,可架不住卫舜君实在不喜别人顶着他的脸招摇,这替身便一次也未曾启用过。 卫舜君的目光挑剔地扫过眼前十名暗卫。 卫一魁梧如铁塔,筋骨虬结,相比之下,卫二确实显得清瘦了几分,再看童文远巴巴地将卫二往前推了推,他心头莫名涌上一股不悦, 在童文远这老小子眼里,孤竟是这般弱不禁风?! “卫二身板单薄,不似孤这般健硕。” 卫舜君下巴微抬,语出惊人,“替身么……孤看卫一倒还勉强凑合。” 话音未落,童文远的脸“刷”地就黑了! 他僵硬地转向卫一,一尊铁锭浇铸的凶神,暗卫专属的黑色衣物紧绷在棱角分明的肌块上,呼之欲出。肩背如山丘贲张,手臂虬结的筋肉又似老树盘根,卫一的手掌骨节粗大、遍布厚茧,指节泛着铁器般的冷光,好像一只手就能将虎打死一样。 再加上面如刀削,一道深疤斜贯眉骨,更添戾气,寸许短发根根竖立如铁针,下颌方正似顽石。 三步之外,便能嗅到他身上的滚滚杀气。 让这尊煞神去假扮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 童文远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深知自家殿下吃软不吃硬的脾性,只得强压眩晕,苦口婆心劝道:“卫一这体魄确与殿下龙精虎猛之姿相得益彰!只是……只是殿下的天人之貌,卫一实难摹仿其万一啊!不如……让卫一卫二都稍作修饰,再由殿下评判?” 晨光摇曳,铜镜如水,卫二立于镜前,动作行云流水。 他拈起一支纤毫细笔,饱蘸浓墨,在眼睑处细细勾勒,他的手很稳,笔锋轻扬,眼尾处拖出狭长流畅的弧度,不觉一看,凤目之形已初具雏形。 旋即,他指尖蘸取一点朱砂,在眼角处徐徐晕开一点娇红,盖过眼角的一尾小痣,那红似血,又似盛放的花痕,瞬间点化了暗卫眸中的沉郁,竟氤氲出几分养尊处优的慵懒风流。 不过片刻,镜中之人已脱胎换骨。 卫二缓缓闭目,再睁开时,眼神流转间,竟已有了卫舜君七分神韵! 再换上那身华贵的太子常服,挺直脊背,腕间再悬一串佛珠,若与太子并肩而立,一时之间,怕是连亲近之人都要恍惚。 童文远在一旁看得暗暗称奇,这易容之术当真鬼斧神工,将尊贵气度融于皮相,真伪难辨!只是……殿下脸颊更丰润些,美得惊心动魄。而卫二眼角那抹画上去的嫣红小痣,终究缺了殿下那浑然天成的神韵。 “倒真有孤两分姿色。”卫舜君勉强一点头,方才卫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还在脑中挥之不去,那等凶煞面容,便是描金画彩也难及他万一。他本不抱希望,未料卫二竟给了他如此惊喜。 “不错,甚好!”卫舜君绕着卫二踱了两圈,连连颔首。 童文远心头一松,以为大功告成,正待安排,却听自家殿下悠悠然又补了一句: “待会儿,孤也略作装扮,就立在你身后。” 什么??!! “殿、殿下?!”童文远的声音都劈了叉,“您……您还要亲临?!”那他费尽心思安排这替身,意义何在?! “自然要去。”卫舜君理所当然道:“老三那厮惯会张狂,孤岂能不亲耳听听他那狗嘴里能吐出些什么象牙?” 童文远急得抓耳挠腮,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那位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摇身一变,成了个身披甲胄、满脸络腮胡的粗犷护卫大汉! …… 唐安的身影在高低错落的楼宇间疾速穿梭,往城门外狂奔,只要他赶在全城戒严前冲出城门,就算逃出生天了! 又失败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如擂鼓,他堂堂紫黎殿三年便蹿升地级的绝世杀手,竟在同一个目标身上连栽两次跟头!简直是奇耻大辱。 至于莲白……他早该想到的!与太子如此酷肖,又有那般身手,定是太子豢养的替身!若非如此,此刻被那穿心一箭重创的就该是莲白了! 想到这里,唐安越发觉得太子果然惟暴不仁,竟用替身挡灾! 他真是千算万算,都没算到那老奸巨猾的太子竟是莲白所扮!让他精心准备的方案统统胎死腹中! 眼看再过一个街角,城门楼便近在咫尺!唐安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为最后的冲刺运送着血液! 咻——嘭!!! 就在此刻,一道红色焰火拖着长长的尾迹,毫无征兆地窜至天空后,轰然炸开! “糟了!” 唐安瞳孔骤缩,心猛地沉到谷底! 几乎在焰火炸响的同时,沉重刺耳的声音从城门方向传来! 他眼睁睁看着城门在守城士兵的奋力推动下,正一寸寸地加速合拢! 生路已断,这里,已是围城。 唐安蛰伏在巷角的阴影里,大脑飞速运转,思索着破局之策。 就在此刻,前方拐角处猛地闪出一人! 那人一手拎着铜锣,嘴里骂骂咧咧,“妈了个刀子,戒严就戒严,平白叫老子去巡街……”话音未落,他已与阴影中全身黑衣、面罩覆脸的唐安撞了个脸对脸! “喂!前面那个!” 那人脚步一顿,铜锣停在半空,粗声喝问,“你是什么人?!” 唐安的手无声无息地滑向后腰处的暗器,这人也是个傻子,他一身黑衣蒙面还不够明显的吗? 那人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脸色一下之间变得煞白,手中的铜锣敲得邦邦响。 “来人呐——刺客在这儿!快抓刺客——!!!”破锣嗓子嘶哑着响彻整条街巷! 唐安仔细的听了一下来人的脚步声,嘈杂至少有四十人,看来此路是走不通了。 “围杀刺客——!!!” “封锁全城——!!!” 无数人声的嘶吼紧随着锣声炸裂开来,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层层叠叠,瞬间塞满了整个天地。 天开始落雨了,冰冷的雨滴砸在唐安的眼皮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光。 不能再等了! 唐安眼中厉色一闪,足尖猛地蹬向湿滑的地面!积蓄的力量轰然爆发,身体像一支离弦的箭,撕裂雨帘,向着一旁高耸的屋脊暴冲而去! “在屋顶!刺客上房了!” “放箭!快他娘的放箭!!” “堵住他!别让这杂碎跑了!!!” 唐安低头看了一眼,下方,无数扭曲的面孔在跳动的火光中闪现,他们伸出无数条手臂想要将唐安拉拽下去。 嘎吱—— 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数十张强弓硬弩瞬间被拉至满月!那声音像是死亡的前奏,带着金属的腥锈味,瞬间将立于屋脊的唐安吞没! “住手!” 一个声嘶力竭的呼喊从人群边缘炸响,粗喘的声音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上面……上面要……抓活的!太子重金悬赏!” 话未说完,旁边又窜出来一个人,嗓音尖利一下子盖过他的声音,“三皇子悬赏百两黄金抓刺客!” 唐安浑身一凛,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他猛地低头,下方那无数道目光在悬赏的刺激下,已不再是单纯的凶恶,而是变成了赤裸裸的疯狂! “嗡——” 不知是谁按捺不住,第一支箭离弦! 这就像点燃了火药桶!大家生怕别人抢了先,连连将箭脱手,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无数恶鬼的呼啸,从下方猛扑上来! 唐安在倾斜湿滑的瓦垄上竭力躲避,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每一次借力都伴随着瓦片松动的脆响和令人心悸的滑腻感。箭矢密集地钉入周围的瓦片、梁木,发出“笃笃笃”的闷响,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 然而,箭矢终究是避开了要害。 噗嗤! 左肩猛地传来一阵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和撕裂感瞬间炸开!那不是单纯的锐痛,更像是一柄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皮肉,又猛地旋转搅动! “呃!” 唐安闷哼一声,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向前狠狠掼倒,身体不受控制地在湿漉漉的瓦片上滚了两圈,瓦片碎裂的声响刺耳无比。 温热的液体立刻从肩头汹涌而出,血气顺着瓦片沟壑滴落下去,蜿蜒出一道暗红色溪流被雨水冲淡,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牵扯着肩头的剧痛,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上胸腔。 难道真的要栽在这儿了? “咳……咳咳……”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唐安强行咽下。 身后官兵的呐喊、兵刃的撞击声、弓弦的嗡鸣,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追!” “他中箭了!跑不远!” “封死所有巷口!挨家挨户搜!” 唐安咬碎了牙,在身体即将从屋檐边缘滑坠下去的瞬间,猛地向侧面一滚!身体骤然失去了所有支撑,沉重地向下坠落! “噗通!” 巨大的冲击力伴随着沉闷的落水声传了出来,预想中骨头碎裂的剧痛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温热、几乎令人窒息的包裹感! 浑浊的液体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强行灌入唐安的口鼻! 唐安的眼睛在剧痛和液体的刺激下勉强睁开,视野内是一片混沌的、粘稠的,无边无际的红。 染坊! “在那边!染坊!” “包围起来!他跳进染池了!” “跑不了!围死了!弓箭手准备!” “等等,不是要留个活口?再放箭这人就死干净了!”此话一出,追捕者们激动的心情瞬间冷却下来。 巨大的染池上起起伏伏几层染着半截的红布,不知深浅,众人密密麻麻的簇拥着将池子围做一团,谁都想挣那百两黄金。 “你快自己出来,束手就擒吧!”一个粗嘎的嗓子厉声喊道。 唐安将身体蜷缩起来藏在了染池的最深处,与周围围绕着的染料相比,池底的冰凉带来了一瞬间的清醒。 他从未经历过这种境地,腹背受敌,匆忙之中落水,肺部还来不及吸上两口储备空气,火辣辣的灼痛,濒死的窒息感死死扼住了咽喉。 上面的官兵毫不顾忌的讨论着,如何分那一百两,好像将唐安已经看做他们围困的猎物,唾手可得。 见久久没见人影,有人按耐不住吵吵了起来。 “用长矛往下捅!我就不信他是鱼不成。” “不行,他本就中箭,这捅咕下去还有命活没,那一百两你不想要就莫要插嘴!。” “我们太子说了,人必须活捉!” “三皇子那边交代过了,死伤不论!” 唐安的意识开始模糊,冰冷的水将耳膜紧紧包裹,连争吵声都降下来两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唐安坚持不住了。 头顶那片被疯狂搅动过的猩红水面,终于……缓缓平静了下来。 不行!与其在这被活活憋死,还不如出去好好的干上一场! 想到这,唐安迅速上浮,破水而出。 肺部重新被空气充盈,首先恢复的是视力,眼睛缓慢的适应了眼前的场景。 此刻,对面众人好似分做两方人马,围在大染池周围互相推搡着动起手来。 一方是太子亲卫,身着相对齐整的劲装,眼神焦灼而急迫,他们的核心指令清晰如刀锋,“抓活的!必须活口!” 每一次推搡、格挡,都带着克制的精准,试图压制对手,目标直指那翻滚红浪中可能沉浮的杀手。 另一方则是三皇子麾下的死士与爪牙,衣着混杂却透着一股狠戾,如同出闸的猛兽,眼中只有冷酷的杀意和完成任务的不择手段。 “挡路者死!目标死伤不论!”他们动作大开大合,毫无顾忌,拳头、肘击、甚至暗藏的短匕都带着致命的威胁,只想尽快清除障碍,仿佛是在确保那染缸里的杀手变成一具尸体就能永远闭上嘴。 一时间,场面混乱至极。 唐安甚至茫然地探出了半个脑袋,前方大染池边那两拨人马仍在忘我地撕打,对他这个真正目标却视若无睹。 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向后缩退,直到冰冷的墙壁完全抵住后背,才敢将那口憋了许久的浊气,缓缓吐出来。 突然,唐安似有所觉,猛地转头!只见墙角阴影里倚着一人,身形模糊不清。 “等你,” 熟悉的嗓音响起,字字含着嘲讽,“很久了。”—— 作者有话说:唐安:你老奸巨猾! 太子(反手指自己):你说孤??? 童文远(捋须点头):我觉得夫人说的对……《 》 20-30 第21章 造孽呀!! “冯九!” 唐安腹背受敌, 带着一身冷汗压低声音怒骂,“你在那装什么大尾巴狼, 还不快点让开。” 看他死到临头了还在嘴硬,冯九从抱刀倚墙的姿态中直起身,并未言语,只伸出一只手,重重按在唐安肩头汩汩冒血的伤口上。 “嘶——”刹那间剧痛钻心,唐安倒抽一口冷气,踉跄后退一步,又慌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背后众人争吵的面红耳赤, 两方人马恨不得拔剑比较一番, 只有个别人好似关注到了这边的场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拖拽进了新的战场。 “还不走?”冯九斜睨了他一眼, 身形一晃, 无声没入墙角的阴影之中。 唐安强忍剧痛,紧跟其后。 说来也奇怪, 在冯九引领下,竟真奇迹般的避开了所有追捕, 生生将他从城西带回了城东的紫黎殿内。 直到双脚踏入紫黎殿的势力范围,唐安才重重呼出胸中的浊气,那些追兵, 借他们十个胆子, 也不敢踏入此地搜捕。 “兄弟, 谢了!”先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没想到自己那般对待冯九,冯九还义无反顾的豁出命来救他。 这, 或许便是所谓的过命交情? 感激的话还没说出口,身后的冯九却猛地抬脚,冲着他的屁股便是狠狠一踹! “诶!”唐安猝不及防,踉跄着被踹进一间漆黑的屋子。 刚勉强稳住身形,还没来得及骂人,眼前却突然闪过一道人影,瞬间晃花了他的眼。 铜鹤衔烛的灯台映着一方紫檀书案,案上竖着一溜儿的青玉笔,从粗到细排列均匀,上好的松烟墨,墨香里却掺着账册的尘味。 执笔的手指骨节修长,指甲修剪得齐整圆润,在烛光下泛着贝母般的微光,那笔管是温润的象牙白,被他拈在指间,却透出点冷玉似的清寒。 对方正垂着眼睑,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扇影,凝神往那本墨色封皮的账簿上落字。 羊毫舔饱了浓墨,一笔一划,记下的全是利滚利的生冷数字。 一见到他,唐安顿觉心寒,眼前这位正是他在紫黎殿的债主……张嘴就要他五千九百八十两的美人! 他喉结滚动,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室内静极,唯有墨迹洇开纸背的沙沙声,磨得唐安内心不安。 他已经把全部身家都投了进去,这次任务又失败,还不知这黑心贩子要利滚利滚利的到多大的天文数字。 果然越美的人,心越毒! 唐安暗自腹诽着,垂手立在书案几步外,背脊绷得死紧,血液将布衣黏腻地贴在心口,他不敢看那执笔的人,视线死死黏在对方手边那架乌木算盘上,黄铜算珠幽幽反着烛火的光,冰冷尖锐。 最后一笔落下,执笔的美人终于抬起了头。 眉如墨裁,鼻梁挺直,唇色很淡,薄得像初春的樱瓣,可那双眼睛此刻却深不见底,眸光清冷锐利,像结了层薄冰的古井水面,一丝暖意也无。 他目光淡淡地扫过唐安惨白的脸,并未立刻开口,只随意将那支价值不菲的象牙管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发出“嗒”一声轻响。 唐安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浮白。” 美人唇角似乎向上弯了一弯,修长的手指并未去碰算盘,反而拈起了案头另一柄湘妃竹骨的素面折扇。 折扇“刷”地一声展开,慢条斯理地摇着,扇面雪白,空无一物,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窒息。 “任务……”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悦耳,字字清晰地落在死寂的空气里,“又失败了?” “那太子本就是替身假扮!太子本人根本未曾露面,如何能算任务失败?”唐安梗着脖子争辩,这本就不算!分明是那太子太过狡诈,竟让莲白扮作自己! 美人不语,扇面轻摇的微风拂过唐安汗湿的额发,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他并未发怒,只是极轻地,用那湘妃竹骨的扇尖,在摊开的账簿上浮白名字那一栏,点了点。 动作优雅,却重若千钧。 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喜怒,平静得像在陈述天经地义,“紫黎殿的规矩,任务只有‘成’,或‘败’。” 目光掠过那支搁在笔山上的象牙管笔,落在唐安紧绷的脸上,“五千九百八十两,翻番,你若给不起……” 一语未尽便消散在凝重的墨香里,留下的空白比窗外凛冽的寒风更刺骨。 唐安心头剧震,他深知紫黎殿的手段,这次任务失败勉强还能得紫黎殿庇护。 可若是还不上钱……紫黎殿的追索,太子的雷霆之怒,再加上虎视眈眈的三皇子……三方人马围剿他一人,他还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 太子府邸。 卫舜君陷在锦衾中,面色苍白如雪,长睫沉沉覆下,遮住了那双名动天下的凤眸,为原本精致的面容平添一股令人不敢亵渎的神性。 童文远跪坐在地,心灰意冷地扇着蒲扇,他完蛋了! 他怎知那浮白眼力如此毒辣!影二的伪装堪称天衣无缝,竟被一眼识破,还一箭真的射中了太子殿下! 且那力道当真是十足十的狠厉,黑玄铁制的护心甲被洞穿,碎片深深嵌入卫舜君左胸,太医耗了许久,才将碎甲一片片取出。 景象惨不忍睹! 现在这局面虽勉强达到了预期,可外间流言纷飞,真是什么版本都有! 什么三皇子刺杀太子未遂,英勇侍卫舍身挡箭,更有太子失魂落魄抱着侍卫的桥段被演绎出无数戏码…… 如今真太子躺在床上生死未卜,假太子只得硬着头皮顶上。 外头的尔虞我诈令影二心神俱疲,日日夜夜的在太子床边念叨,原本只道是暂代,怎料现在竟换不回来了。 约莫一个时辰前,影二哭丧着脸被影一提溜了出去,说是三皇子在燕郊设宴,欲向太子致歉。影二之前干的活,都是藏于身后的活计,哪怕一直作为太子替身被培养,但一直也没上场的时候,可如今工作量加剧,让他极度内敛的性格遭受到巨大的重创,要不是被影一提溜走,还不知要在太子跟前哭多久。 童文远左一摊子事,右一摊子事,愁的头发又掉了许多。 他抬头往窗外看,深檀色的木窗棂格心间糊的素纱已微微泛黄,带着些许岁月的痕迹。一束桂花大胆地从窗棂斜逸的缝隙探入头来,含苞未放却有一阵芳香。 窗边小几上,左右静静立着两只瓷瓶。一只是素胎白釉,温润如新雪初凝,是贡品价值不可衡量;另一只则是青釉绘缠枝,釉色沉静如深潭古水,这只便宜些,而且花色暗沉,隐隐透着股死气。 对了! 童文远猛地一拍大腿!定是这太子府的风水作祟,若非如此,殿下怎会短短月余便三度遇险?他当初选址时就说过了,此处大门直冲马路,如同单刀直入,虽显威仪霸气,却于风水大不利! 想到这里,童文远一个轱辘爬起身来,就要先将那两个花瓶搬走。 素胎白釉入手沉甸甸的,重量十足。而那青丝缠枝瓶可能是被雨滴打湿,瓶身光滑又重量轻拿在手中滑不溜秋的,童文远将其在掌心掂量两下,脑中思忖着该将这两只瓶子放到哪里好。 突然,身后好像传来一丝动静。 童文远猛地回头,却见殿下仍在榻上安睡,是他草木皆兵了。 可这一惊之下,花瓶脱手而出砸在地上,清脆的碎成一块一块儿! “诶呦,造孽呀……”童文远手忙脚乱去拦,结果左手的花瓶也未能幸免。 “怦!怦!” 两声巨响过后,卫舜君浓密的睫羽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眉头微蹙,眼睑如精心绘制的工笔凤尾,徐徐舒展开来。 童文远还在庆幸没将殿下惊醒,若让卫舜君知晓此事,还不知要如何磋磨他。 冷不防,背后传来一道低哑的嗓音: “咳……浮白……” 童文远慌忙用脚将花瓶碎片往身后藏了藏,快步靠近榻边,“殿……殿下,您醒了?” 卫舜君的心口传来一阵剧痛,耳中嗡鸣声不断,只见童文远在他面前嘴皮子乱动的说些什么,吵的他脑仁疼痛不止。 他想出口制止,却连带着胸腔疼得喘不过气。 “闭嘴……浮……白……” “浮白?”童文远这才听清卫舜君的话,见他面色惨白如纸,连忙从枕边玉盒中取出一片药丸,塞进卫舜君口中,“殿下,快将这药压在舌下止痛!那浮白你放心,臣已派人缉拿,回来要杀要剐就您一句话的事!” 见卫舜君醒来,童文远心头重担似卸下大半,话匣子一开便喋喋不休,“殿下你看看,臣早说过,不让您去招惹他……那浮白可是紫黎殿的地级高手,您何苦与他纠缠不清,还非他不可?平白遭了这般罪……” 聒噪之声扰得人心烦意乱,舌尖化开的苦涩渐渐压下了心口的锐痛,卫舜君渐渐缓过神来,眼神向四处扫了扫,刚刚仿佛听到了两声脆响,他眉尖微蹙,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闭嘴,童文远……孤的花瓶呢?”—— 作者有话说:唐安:越美的人心越毒! 太子(眼神威胁):那孤呢? 唐安:殿下当然不,殿下可是少有的笨美人啊! 太子:??? 第22章 螳螂扑蝉黄雀在倒霉 “三日内, 将欠款悉数奉还,既往不咎, 否则……” 唐安眼前倏地闪过执扇美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浑身一个激灵,那未尽之语,比三月的倒春寒更加冰冷刺骨。 先前的保证金早已掏空了他的家底!这上万两的巨债……他干的是正经杀人越货的工作,来钱哪有这么快! 近日定是冲撞了哪路邪祟!唐安只觉霉运缠身,点背到家了。 从潞州尚书府开始,原本上千两的赏银从他的眼前插翅而飞,虽心痛但也就罢了。 可刺杀太子这一遭……本是他扬名立万、钱誉双收的登天梯!‘浮白’之名, 本可借此闪耀紫黎殿金榜, 成为最年轻的天级刺客!偏偏棋差一着,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想到此,唐安就无比沮丧, 抓起手边不知何时泡的冷茶猛灌一口, 茶水冰冷苦涩,如同此刻心境, 一路从喉头蔓延至五脏六腑。 等等! 尚书府失手……根子不就在莲白那厮?! 刺杀太子功败垂成……还不是因瞧见莲白那张脸,箭尖偏了半寸?! 莲白!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就为那惊鸿一瞥, 他竟背上了这如山巨债! “啪!” 手中茶杯脱手砸在圆木桌上,滴溜溜滚了两圈,残茶四溅, 在桌面洇开一圈水渍。 三十六计, 走为上! 大不了销了“浮白”这身份, 隐姓埋名,重头再来! 念头一起,豁然开朗, 唐安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茶杯嗡嗡作响,“干他娘的!走!” 他所在的屋子是紫黎殿专门为地级建的房间,麻雀虽小一应俱全,只要将带有自己名号的腰牌挂在房间外的卡槽内,这间房就算是他的了,虽然唐安不曾久住,但总归还是有点感情在的,拢共拢收拾了个干净,唐安连那床褥上的瓷枕都一并装进了包袱中。 静悄悄推开房门,廊前的灯笼被风吹的一晃一晃的,将他的影子拉的极长。 夜快深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唐安缩在墙边,左右探视之后准备翻墙而出,以他现在的身份,哪里还能从正门出去,此处地理位置绝佳,门外就是一条小道。 就在唐安双手撑墙准备双腿用力,一跃而起之时,墙头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喊声,紧接着脚步声如潮水般涌来,就连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听的一清二楚。 “一千两白银!三皇子悬赏当众刺杀太子之人!”墙外有人嘶喊。 “三千两!”另一人声音更高,盖过前声,“太子殿下亲自加赏!” “咚!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穿透砖墙,直直撞进唐安耳中,震得他心头猛跳! 他触电般缩回原本按在墙上的手,仿佛那冰冷的砖石瞬间滚烫。簌簌墙皮应声而落,墙外,悬赏的价码正如沸水翻腾,水涨船高! 唐安万万没想到,自己这颗脑袋竟有朝一日能金贵至此,这何止是扬名内外?若他祖上有灵,怕也要在坟里笑醒,怎么着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若非那画像上悬赏的正是他本人,他几乎想撸起袖子,也去分一杯这泼天的富贵羹。 唐安屏息的听着,背脊死死抵住冰凉墙壁,汗珠沿着脖颈滑落浸透了布领衣衫,他缩起身体,心跳声逐渐比墙外纷沓的脚步声更清晰,更沉重。 墙外两方人马逐渐争吵起来,价码在不断增重,唐安捂紧耳朵生怕自己对悬赏金额动心,他嗅着墙缝里渗出的霉味,那是死亡的气息,而墙外的世界,正用黄金白银称量这气息。 突然,他心念电转,紫黎殿若收不回欠款,会不会干脆将他卖给两派中的某一方? 照这水涨船高的悬赏架势,等到三日后,他这颗脑袋的价钱还不知要翻到多高,真是要了命了。 到时三方围堵,天罗地网! 纵使他唐安有通天的本事,这次也插翅难飞。 上京,待不得了! 耳边的喧闹终于散去,想是那些人已经走远。 唐安攥紧肩头背囊,一个翻身轻巧地落在墙外,风卷过巷口,一张通缉令的画纸一角被吹得猎猎作响,恰好展露在他眼前。 不过这通缉令画得倒真有几分水平,生动传神地凸显了他唐安的帅气! 画像上的唐安,半黑布蒙面,眼神锐利,腰挂玄铁腰牌,身姿挺拔,裹夜行玄衣,碎发鸦羽覆额,目底寒潭深锁。右臂新创赫然是三棱箭簇所创,血浸半臂,布裂处隐见白骨森然。 有擒获或枭其首级者,‘重金百两,生死勿论’,各州府速查此画影,其神若鹰似孤狼,危险异常,切记! 突然,唐安背脊处传来一阵凉意,猛的回头压低身形隐藏在了暗处。 有一人从唐安刚刚翻过围墙的地方,闪身而出,身影飘忽如鬼魅,腰间别着紫金色腰带。 不是冯九是谁! 夜半而出,莫非是有了新任务? 唐安转念一想,咬牙跺脚跟了上去。 东方微明,京郊官道上的尘土被车轮马蹄搅起丈高,朱雀城门逐渐清晰起来,门楼檐角上琉璃瓦映着初升的日头,淌下道道金光。猛然间,一声开道锣劈开了清晨的宁静。 城门内外,执戟士兵面如铁铸威严的矗立两旁,今日,正是户部尚书裴世衡荣归故里的好日子。 哪怕前一日太子遭遇刺杀,全城围剿刺客,也丝毫没有影响裴世衡的归乡车队,车队排场极尽奢豪,前头是二十四名紫衣铁甲骑卫,身姿皆英俊气度不凡,掌着官衔旗开道。 中间簇拥着朱轮华盖车,车顶的赤金螭吻流挂在日光下灼灼刺目,车体宽大覆盖着锦缎,风吹帘起露出一道缝隙,里面隐约可见一张富态雍容的脸,颊边那绺银须微微颤动,手指间一枚硕大的玉扳指泛着温润光泽,正轻轻摩挲着胸前悬挂的紫檀佛珠,这是江南巨贾为求盐引跪献的供物。 后尾跟着整整三十辆青幔大车,车身十分沉重,车辙深陷泥土之中,轮轴吱呀吱呀的响个不停,不知装了些什么,但隐隐露出来的边角贵不可言。 官道两侧早早就搭好了彩棚,大小官员拱手作揖,谄笑着互相恭维。 “裴公此去,如明月归山,清辉永耀!” “尚书大人福泽绵长,德被桑梓!” 奉承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盖过震天的锣鼓声。 裴世衡端坐车中,隔着垂下的珠帘向外扫视。 他脸上笑意雍容,目光却如鹰隼,掠过一张张谄媚面孔,最终落向车队末尾几辆不起眼的青篷车,车旁肃立着几名身着玄色劲装的汉子,腰佩狭刀,眼神锐利如冰锥。 那是三皇子府派来的“护送”亲卫,表面恭谨,实则每一道目光都如绳索利刃,无声地勒紧他满载财货的箱笼,也在他脖颈上悬着一把尖刀,裴世衡嘴角那雍容的笑纹几不可察地僵冷了一瞬。 唐安跟着冯九隐藏在周围的百姓之中,为了防止被瞧出来,他藏在后面不曾露面,很好奇冯九难不成要伏击即将退任的裴世衡? 光一个盖有裴世衡私章的破碗就价值千金,那这次的任务,岂不是贵不可言! 他如今最是缺银子,冯九又为人大方,给他分一杯羹又如何! 若是一步登天,他就也不用躲躲藏藏平白受着三方追杀。 唐安想到这里,越发觉得自己想的合理,打眼去瞧冯九,却见他手持一柄细小的暗色飞镖,朝着裴世衡的车队急射而出…… 正中车轴! 旁边的灰衣大汉似有感觉,眼神犀利的扫视众人,刀光凌厉让众人不禁害怕的向后退了两步。 忽然咯噔一声闷响,车身一倾。 车夫慌忙勒住马匹疾步趋前查看,随即从泥尘中拾起半块碎裂的玉佩,大约是某只箱笼颠簸松脱所致。车夫小心翼翼地捧着碎玉到车前,金有价而玉无价,不知他一辈子活计够不够赔。 车帘纹丝未动,只从帘内传出一声低缓的吩咐,“搁着吧。” 恍若初生的车夫连忙将马车重新驾了起来,车轮转动,将那半块碎玉毫不在意地碾压而过,碾入深褐的泥土之中。 金鼓喧嚣依旧,车马队伍迤逦南去,载着沉重的辎重。 正在此时,“咔嚓”一声!车身猛地一倾失了平衡,一个沉甸甸的描金箱子摔落在地,箱盖崩开,里面金光一片,是金元宝也就罢了,可造型奇特竟是满满一箱的金马掌! 四周骤然死寂,所有谄媚的笑声、鼓乐声戛然而止。 大大小小官员们的脸上堆砌的笑容还未收回,露出满面的惊愕与贪婪。护卫的玄衣汉子们眼神骤然阴鸷,手已按上刀柄。 裴世衡脸色唰地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内衫。这金马掌的来历不可明说,他猛地掀开车帘,嘶声厉喝,“蠢材!还不快收起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作孽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蹲在墙根土坡上,浑浊的目光越过飞扬的尘土,落在那望不到头的车队上,摇头叹息,“咱县里河堤,年年哭穷说修不起,原来银钱都原来银钱都长了腿,跑进这楠木大轿里安了家!” 唐安也同百姓一般,震惊到无语附加,这还只是一辆马车,一个箱子,裴世衡身后还有浩浩荡荡的车队,难不成里面都装的是金子不成? 等唐安震惊回神,突然发现冯九不见了踪影。 “糟糕,人跟丢了……”唐安暗自骂了一声,扫视众人,终于在裴世衡的车队中发现了冯九的身影。 他竟然没注意到,冯九身上不知道何时换了身常服,完美的藏在了裴世衡的家仆中,直冲裴世衡而去。 裴世衡肥硕的身躯从马车上下来,仆人跪在地上充做人凳,那般重的体重压在瘦弱的少年身上,少年被压的一个趔趄,后脊背绷起肌肉才勉强维持身形,不敢吭声。 “连这点活都干不好!全都发卖了。”裴世衡眉目横飞,一手指着众位奴仆,开口怒骂,“还愣着干嘛,还不快点收拾!” 冯九低着头往事故马车的方向而去,裴世衡目光扫过众人,心知不妙,此事暴露人言可畏,会不会影响到三皇子的大计,那群灰衣带刀侍卫此时眼睛已经露出了凶光,牵连众人。 但他身为明面上三皇子党派,身份随着三皇子逐渐站稳的位置而水涨船高,这些人……目光扫视过去,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躲开了视线。 “哼。”裴世衡摸了摸胡须,一手搭在腰间,量他们也不敢多说些什么,这些钱财都是过了明路的货,他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带在身边,又有何惧。 “快着点,仔细着点,别误了时辰。”说完这句话,裴世衡就觉得有些累了,果然年纪大了,就容易觉得疲累,他伸出手往腰间的香囊摸去,露出手腕上绕着的一节黑色玉髓出来。 香囊里面装的是上好的参片,压下一片在舌下,裴世衡才能勉强感觉喘得上气来。 可再伸手,手腕间的那个黑玉髓已经消失了! 裴世衡变了脸色,大喝一声。 唐安此时已经摸到了冯九身边,他看得一清二楚,冯九身形极快,趁着裴世衡在掏香囊的过程中,用利器割断了绳链,不过一吸,东西就到了手中,原本藏着身形就可全身而退,没想到被唐安堵在了半路上。 “冯兄。”唐安笑得谄媚,“冯兄本在任务当中,兄弟我不预打扰,可感觉冯兄似有困扰,这不立刻前来支援……” 冯九眼睛一斜,他还能不知道浮白的意思。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身后传来裴世衡的惊呼,灰色衣衫的侍卫手持刀刃,迅速盘查起来,没有多久就要到跟前了。 “好说。”冯九咬牙切齿的吐露出来两个字。 唐安见冯九答应得如此痛快,心中一喜,还道对方要与他击掌为盟。 他刚伸出手去,却被冯九狠狠拍开!紧接着,冯九那只铁钳般的手,猛地按在了他右臂那处尚未痊愈的箭伤上! 剧痛袭来!伤口瞬间崩裂,温热的血液瞬间浸透了布衣,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唐安痛呼出声,低声怒喝道:“你做什么?!” 只见冯九咧嘴,露出一抹笑意。 不好! “快来人啊!这人右手有伤,是刺杀太子的刺客!” 只见冯九突然扯开嗓门,惊天动地地喊了起来,声音瞬间传遍了整个混乱的车队!—— 作者有话说:已经改完,谢谢各位宝宝支持!![彩虹屁] 第23章 殿下,再来一碗 唐安逃得狼狈至极, 那裴尚书手下的灰衣人好生厉害,不似一般的家奴, 一招一式像是经过专业的培养,直击唐安痛处。 以至于唐安都没功夫骂两句冯九,旁边的人见他式微,纷纷涌了上来,谁不想得那千两赏银,可这也恰好给了唐安一线生机。 他右臂受伤吃不动劲儿,只能以躲避为主,可这群百姓生怕赏金落在旁人手里, 一窝蜂的涌了上来, 倒是让那群灰衣人乱了阵脚。 唐安找准时机,在一人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趁着那人“诶呦”大叫一声, 吸引了大半人的注意力时, 悄悄弯着身子,远离了战场。 临走, 他还不忘踢翻两辆马车,满地金银洒落一地, 引得百姓纷纷争抢,场面乱极了。 通体漆黑,入手微凉, 形状似竹, 寓意步步高升, 就连栓它的链子,都是上等的白玉,价值一看就知不菲。 抛高抛低的落入手中, 唐安咧嘴一笑,他就说他不能一直倒霉,也就勉强原谅冯九把他推出去背锅的事儿。 突然! 只听咔擦一声,手上的墨竹玉髓从中间一分为二,吓得他连忙将其捧在眼前。 裴世衡几个字出现在了手心。 唐安哪里能不认得,他白白损失五千两被莲白偷走的破盘子上就刻下的是这个章子,失而复得的巨喜充斥在唐安胸口,他抬手拱成拳状,对着天空拜了三下,“多谢!” 这可真真是,峰回路转。 日头高照,因着特殊的职业性质,此时可以说是紫黎殿最为安宁的时候。 蜜合香雾氤氲,四周的门窗被关的严实,且用黑纱细细的蒙了两层,似乎是房间的主人不喜日色,烛影摇红,自有一方旖旎颜色。 软榻上倚着一个玉面郎君,他墨发半束,一袭紫棠色宽袍松垮垂落,露着线条分明的锁骨,指尖闲闲拨弄着青玉酒盏,眼波流转处,自有睥睨风尘的慵懒贵气。 唐安裹挟一身秋意闯入,似乎惊扰了暖阁的柔靡,香气四散而去,而塌上的美人连眼睛都未张开,薄唇轻启,“怎么,不跑了?” 唐安顿时打了个冷颤,合着这两天他内心的挣扎最后的决断,全被这人知道得清清楚楚,可他也没感觉到有人追踪,紫黎殿果真底蕴深厚。 “公子……公子在说什么?” 唐安强自镇定,声音却不由重了两分,仿佛要连自己也一道说服,“小的不过是去筹款罢了!” 唐安说着,连忙在袖中摸索半天,越是着急,越找不到,眼见左右两个袖子都找了个干净,他面色一白,然后想起来,这般贵重的东西自然是放在胸口的囊袋中才保险。 摸到东西,他急忙上前一步,将墨竹玉髓放在了郎君的榻前小几上,琉璃盏中琥珀色的酒液被这动作震得微漾。 “要不您细细瞧瞧,” 唐安的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小心,这才是讨价还价的关键时刻,“此物,能值几个钱?” 光这玉髓来说不值几个银钱,满打满算二百两,但这刻有‘裴世衡’三字的尚书私章,可就值了大钱,他不过就欠了一万两,怎么着这玩意还不得值个六七千两的大头? 美人的眼睫终于懒懒抬起,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并未直接触碰玉章,只隔着一寸距离,缓缓拂过翠竹的形态。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细微的爆响。 唐安在这寂静当中等的有些心急,该不会他看不出这翠竹真正的价值?需要他亲手将这私章打开吗? 片刻后,美人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轻笑,逸出唇畔,带着点玩味,又似有金玉相击的冷冽。 “八千两。” 唐安准备辩驳的嘴长了又闭,喃喃开口,“八……八千两?” “怎么?嫌不够?”美人收回手,又执起酒盏,目光却如无形的丝线,缠绕上了唐安的脸,暖香浮动。 “我还欠多少账?”唐安一咬牙,此物放在他手中也是个祸患,恐被冯九反应过来讨回去也两说,还是赶紧脱手为妙。 听到唐安这样问,那美人像是起了兴致,直起来斜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开口,“两清了。” 两清? 就凭一个私章,他上万两的欠款两清了? 他难道算错了账? 唐安呆愣在原处,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作答。 “但,” 那美人薄唇轻启,语气一顿,“能将尚书私章拿过来,属你有些本事,这刺杀太子的任务便不算结束,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 太子府。 “殿下,您又何苦放那浮白一码?”童文远痛心疾首的追问。 一遇到关于浮白的事,殿下好似就被夺了心智,像这种不听管教控制不了的威胁,就应第一时间扼杀在摇篮之中才对! 卫舜君斜倚在锦衾间,素色中衣微微敞开,露出裹伤的细麻。 那支箭擦着心脏而去,极为惊险,虽已拔除,但伤情可怖,迫使他肩颈微蜷,显出平日金殿之上绝难窥见的脆弱。 虽在病中,那凤眼依旧蕴着天生的威仪,只是眼尾被低烧染出薄红,难得绝色,“让他死……太便宜他了!” “可……可这已经几次了!”童文远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殿下三番四次的受伤,内心愤懑不已,你说这‘浮白’本事高吧,他射不准,你说他射不准吧,还偏偏能在这么多人当中,一箭射中殿下! 该不会,此人本就知道到底谁是真的太子殿下? 不!不可能! 以影二的易容举止,连三皇子都没瞧出来什么,他区区一名杀手,怎么可能认清太子扮作了何人! 卫舜君失血的苍白尚未完全褪去,面颊如玉浸在暖水之中,泛着微润的凉意,唇色淡了,失了往昔凌厉的艳色,几缕墨黑的长发未束,汗意微潮地蜿蜒在颈侧,贴在失了血色的肌肤上,有一种惊人心魄的破碎感。 他伸手取过放在桌几上的暗报,不知是被呼吸牵动了伤处,还是被暗报的内容蹙起眉脚,引得童文远有些疑惑,不由垫着脚尖伸着脖子,去看暗报内容。 好像是冯九那厮。 具体的看不清楚。 “私章?”卫舜君脱口而出两字,然后像是牵动了伤处,‘嘶’的一声,纸脱手滑落,被童文远捡在手中。 ‘裴世衡私章被浮白抢走。’ 几个大字占满了一张纸,好像能从字里行间中表达出写信人的愤怒! 又是那浮白! 这户部尚书的私章,是他们下一步行动的首要,这浮白接二连三的打乱他们的计划。 童文远气急,张口就向卫舜君告状,“殿下,你不知道,这浮白太可恶了!” 几次三番抢走本属于他们的东西,这叫他怎么继续发展,怎么安排! 童文远唾沫星子直冒,劈头盖脸将这两次的事情通通讲了一遍,中途喘息的片刻,卫舜君才开口,“裴世衡的私章?” 他觉有些熟悉,便随手招了招,唤婢女将其前两天的衣物拿出来。 黑色的夜行衣被拿起来的瞬间,落出来两个物件,正是那张刻有私印的破盘子。 “殿下,这……这从何而来!!”童文远欣喜不已,这失而复得的好运气也是轮到他了! 有了这,想必最顶尖的刻章师也能修复个八九不离十。 卫舜君摆了摆手,没接话,他瞒着童文远去老三那儿,原本就是想找回密探身上的账本,多说多错,单是这次以身犯险,若让童文远知晓,还不知要挨多少唠叨。 看来这“浮白”……倒还有几分本事? 卫舜君眸色微沉,他仍不信浮白是因认出他才放箭,那蠢货……多半是走了狗屎运,瞎猫撞上死耗子,碰巧罢了。 “殿下,您就莫再提浮白了!” 童文远将那盘子拿在手中反复端详,细致地用衣袖哈气擦拭污迹,“依臣看,不如换个人选,冯九就不错,武艺高强,最要紧的是听话!” “孤……”卫舜君刚启唇,心口伤处猛地一抽,疼得他眼尾泛起薄红,不由轻喘了口气,“要叫他付出代价!” 每每想起这名字,他心窝便是一阵剜痛,被人如此戏耍的滋味,他岂能不让浮白也尝个遍……再送他上路! 这时刚好婢女端来了药,药气在暖阁里盘桓不散,直往人鼻子里钻。 童文远紧忙接过,捧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汁,催促道:“殿下,来,快些喝药。” 快些喝罢,喝完他好去把那印章模子弄出来!念头急转间,童文远已将药碗径直递到卫舜君唇边。 浓烈苦涩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直冲得卫舜君下意识偏头,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 “殿下,快……”见他犹犹豫豫的,童文远的声音不由带上了几分急切,他盯着殿下淡白无血色的唇,那唇因药气熏蒸,微微抿紧,显出一种近乎固执的抗拒,每一刻的拖延都让童文远心急如焚。 卫舜君终于缓缓抬眼,那凤眸被病气与倦意浸染,不复往昔锐利,他目光掠过童文远满是焦灼的脸,终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微凉的指尖触到滚烫的瓷碗,引得他指尖轻轻一颤。他屏息,将那浓黑的苦汁凑近唇边,长睫垂落,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顺从吞咽,显得格外脆弱。 屏气凝神的将一碗咽了下去,卫舜君的嘴角上还缠着苦涩的药气,没等他缓和一下,只见童文远又捧上来一碗,“殿下,来,还有一碗!” 第24章 恨不得立刻抹了脖子…… 唐安一整天都魂不守舍, 脚下像踩了棉花,整个人晕乎乎的。 他掐了自己大腿好几把, 才敢相信这峰回路转的好事,竟然真又砸在了他头上! 一听那美人说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他顿时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去抹了太子的脖子! 不过这雇主似乎跟太子结了什么的血海深仇,不仅要求特定的时间和地点,连死法都得按他的剧本来。 最终,那边只透过旁人撂下一句话,“静候消息。” 可即便如此, 也足够唐安激动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了。 这就像一只脚已经踏碎了悬崖边的碎石, 身子都坠入了半空,却被一道凭空出现的金光“啪唧”一下给托回了回来,这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 冲击得他晕头转向。 狂喜之下, 唐安决定破费一次,精心挑选了一只外皮焦脆的烧鸡, 又特地打了二两的烧刀子酒,想着美美犒劳自己一番! “唐子!唐子!你再不来, 贾大贵可就要扣你一个月的工钱了。” 瘸子自百草堂门外进来,手中捧着一叠草纸,见唐安出现, 脸上带着说不清的欣喜。 毕竟他俩也算难兄难弟, 同样在贾大贵的威逼利诱下苟且偷生! 瘸子顺手将那草纸往百草堂的柜桌上一撂, 凑到唐安跟前嗅了嗅,“烧鸡!唐子,你这趟该不会发财了吧?” “怎么可能。”唐安象征性的掏了掏兜, “我现在可是身无分文了。” 他说的倒也是实话,若不是为了庆祝自己劫后余生,这点银钱还不知要花到哪里的刀刃上。 “真是难兄难弟啊,唐子!你是不晓得,贾大贵那杀天刀的又揪住我的错处,克扣了好些铜子……” 瘸子难掩两抹心酸泪,但也只是口头上抱不平,这里管吃管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此时馋虫作祟,口水在嘴里翻腾不已,手不自觉的摸上了包着烧鸡的纸包,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只往人鼻尖里钻。 只听“啪”的一声,瘸子伸向烧鸡的手被唐安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瘸子眼一瞪,气还没顺上来,就听唐安压低声音道:“就在这儿吃?也不怕贾大贵闻见味儿嚷嚷起来。” 这百草堂前厅终日弥漫着一股药香,倒不是因病人络绎不绝,而是贾大贵每日开店前定要用药香仔细熏过一场,若叫一只香气扑鼻的烧鸡横空出世,把这层单薄的药气冲个一干二净,少不了又是一顿骂。 “无妨,他这会儿可管不了咱们!”见唐安没有真拦,瘸子手底下飞快,三两下撕开焦黄的荷叶,烫手的鸡腿被他掰下来,一口咬下,满嘴酥香,他眼睛顿时一亮,“这定是老窑家的!” 这家的烧鸡外焦里嫩,虽用荷叶包裹全部但不曾破皮,汁水全都锁紧在每一丝的鸡肉中,入口生香,在上京卖烧鸡的地方是独一家的好,价格也极为昂贵,瘸子从未吃过,也就是以前的乞丐兄弟打嘴炮放过话,没想到唐安这厮真让他吃上了这好滋味。 唐子可真是他的好兄弟! 唐安却在一旁疑惑,“贾大贵不在堂里?” 瘸子一听,连忙回头打量了四周一番,然后低声凑近唐安,“这两日黄大夫闹着要和贾大贵的闺女和离,谁劝都不好使,已经在百草堂住了月余了。” “真的假的!”唐安震惊不已,这黄大夫对贾荷香可是言听计从,指哪走哪,从不红脸,要不能从一个游历四方的游医定在这上京中,成为一个平平无奇药材店里平平无奇的坐诊大夫? 瘸子吃的满嘴流油,柜台上刚好放着他从外面拿回的一沓纸,随意抽出一张就要用来抹嘴,“还能有假?那贾大贵的宝珠听说日日以泪洗面……” 唐安本在认真听瓜,就见瘸子随手抽的纸上赫然是他的通缉令,“等等……” 他麻溜伸手抢了过来。 还是原来的通缉令,只不过画着眼睛的部分被油糊成一片。 瘸子见唐安感兴趣,抹了下嘴开口,“怎么唐子,感兴趣?这可是顶级杀手,就他那赏金,嘶——够我吃一辈子的了!” 唐安敷衍点了两下脑袋,拿起桌上这沓纸递仔细一看,好家伙,厚厚的一沓全是他的通缉令! 他立刻目瞪口呆问:“不是,你怎会有这么多……通缉令。” 瘸子闻言一脸得意,“我告诉你你可莫跟旁人说,这是兄弟的小活,将这些全发出去,有十文钱的赏钱呢。” 唐安一时语塞,竟是无言以对。 “他们神仙打架,咱们这些普通人夹缝中生存,再能扣点钱出来就已经很不错了。”瘸子还在那老神在在地说着,过来人似的伸手攀上了唐安的肩膀。 就在这时,唐安耳朵一动! 百草堂的二楼传来一阵脚步声,步履沉重,右脚的脚跟格外沉重,这是贾大贵独有的声音!他还没来得及提醒瘸子,就听见楼上传来一阵爆喝,“瘸子!干嘛呢!” 瘸子又撕下来的一根翅膀还没来得及送进嘴,就被贾大贵吓得脱了手,啪嗒一声掉在了柜台上,油汁溅了一圈。 “还敢在柜台吃东西,罚钱!不好好揽客,罚钱!将我这药盈满贯的药香毁了个干净,罚钱罚钱罚钱!!!”那喷射而出的唾沫星子直扑向瘸子的面上。 瘸子脖子一缩,吓的一得瑟,心里直叫苦不迭,这罚钱罚钱的罚的他心肝都疼,不过幸好……这次有唐子与他作伴…… 不对,等等?? 瘸子眼巴巴看着,只见贾大贵竟然咧嘴对唐安笑了两声,“小安,来来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 小安??!! 不光瘸子震惊,连唐安都打了个哆嗦,将贾大贵递过来的钱袋晃了两下,竟有数两之多,难道这姓贾的转了性? “小安,夫人这两日给我来信,刚好问到你,不知道你准备何时动身前往潞州啊?你放心,夫人交代过了,这边的活计不算你旷工,工钱照旧如何?” 唐安想了想,这二百两的赏钱虽然不多,可凭他的本事进学院那不是小菜一碟,相当于是白送的银钱。 正好刺杀太子的事儿还没有下文,那就先把这事办成再说! 于是他随口扯了个幌子,“我见时间还未到,今日刚想来问问掌柜的,该何时动身?” 贾大贵嘿嘿一笑,“好小子,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接着伸手拍了拍唐安的肩膀。 谁成想,刚好碰到唐安受伤的地方,一时不查,唐安倒吸了一口凉气,引得二人看向他。 “呦,怎么受伤了?快些让老黄给你看看。”贾大贵被吓了一跳,生怕唐安的病情影响了他夫人的大事儿。 通缉令还在一旁摆着,唐安哪敢去看大夫,连忙摆手,“没事儿,就是昨晚上受了凉,多穿点衣服养养就回来了。” 贾大贵听唐安这样说,便不再追究,“老黄最近时日心情不佳,我看你这次出门也带着他出去转转为好。” 说完,他一边没收了烧鸡,才领着唐安向后院走去,嘴里絮絮叨叨的交代着替考的事宜。 就在这时,一阵风飘过,将瘸子放在柜台上的通缉令吹落满地,瘸子诶呦一声连忙去捡,这才看见通缉令上竟还有一行小字: 右臂新创,三棱箭伤?—— 作者有话说:好消息!好消息!本文终于可以倒v啦!预计本周日上夹,因为是倒v,夹前就先不更啦,夹后会有万字更新奉上[抱抱][抱抱] 第25章 崇武院考 到了陆府报到后, 距离崇武院的选拔虽还有几日,但唐安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他打算静下心来, 仔细研究崇武院的晋级规则与要求,绝不能因一时疏忽,收了银子却办不成事,那可真是在砸自己“地级”的招牌。 为了陆元宝能成功进入崇武院,陆府做了十足的准备,光是打探出来的相关消息,就抄了至少十本册子。 崇武院三年一考,影响力辐射整个大梁, 毕竟只要成为该院的学生, 三年乡试必在榜上,五年状元也可一拼,多少人把光宗耀祖的希望都放在了这上面, 数千武人争夺十几名额, 场面堪称惨烈。 崇武院的开院院长,据传乃是开国战神。 昔日他曾以一万精兵迎战前朝数十万大军, 不仅大破敌阵,更以一己之力击穿前朝防线, 将其麾下名将尽数歼灭。 新朝既立,世人皆以为他将受封为一字并肩王,享尽荣宠, 然而他却毅然放弃兵权, 转身创立崇武院, 立志为朝廷培养军事英才。 这一举措深得皇帝赞赏,崇武院也因此获赐殊荣,自此成为天下第一学府。 崇武院向来一视同仁, 广纳寒门中颇具天赋的子弟,上一届武举人便出身赤贫,家中甚至无力供其温饱,却因天生神力被崇武院破格录取。 入院不过数年,他展现出惊人的武学天赋,终在武举中大放异彩,一举夺魁,如今不过几年光景,据说已官至四品将军! 崇武院设有入门三考:一曰力破千钧,二曰身若游龙,三曰技压群英。顾名思义,比的便是气力、身法与实战身手。 唐安嘴角微微一扬,只要不考弓箭,他绝无问题。 正巧陆嘉端来一杯热茶,唐安接过,含笑开口,“嫂子不妨说说,是希望元宝一举夺魁,还是稳居次位便好?” 他心中自有计较,控分拿名次本就是他该做的事,若陆家真想要元宝出这个风头,拿个魁首,不过就是拼一把罢了。 陆嘉嘉闻言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连连摆手,急忙指向窗外说道:“小安,这可使不得!我和哥哥对元宝没什么太高要求,只要能进学院安安分分读书就知足了。这孩子在家里实在顽劣难管,别说争什么魁首,哪怕他考个倒数第一回来,我们陆府都得大摆宴席,庆贺三天三夜!” 唐安顺着陆嘉嘉的指尖往窗外望去,陆元宝扎着马步在太阳下摇摇欲坠,东晃西晃,下肢不稳,瘦若泼猴,实在不像是有练武基础的样子,怪不得叫陆嘉嘉操碎了心。 “嫂子,不知这替考的具体流程如何?” “这你放心,我们陆府已经打点过,疏通了不少关系,你且用元宝的名字报考,身份腰牌与户籍对照再做对换就行了。” 陆嘉嘉语气笃定,见唐安点了点头附和,她揉了揉额角,语气疲惫中带着几分无奈,“小安,你先好好歇几天。若是闲着,不妨陪黄大夫出去走走。宝珠那边我实在抽不开身去管,等元宝这边的事情定了,我再回去好好劝劝他们。两口子过日子,哪能没有一点摩擦呢,你说是不是?” 她心中着实发愁,黄芩医术高明,与宝珠多年来感情一直不错,不知这次为何闹出这么大动静,连黄芩这样好脾气的人,竟也十几日、一个月地不愿回家。 好在黄芩对她这位岳母依旧恭敬孝顺,想来只是小两口之间又起了什么争执,一时赌气罢了。 宝珠一向被宠得有些任性,这次碰碰钉子,或许反倒能叫她长些教训。 唐安右肩的箭伤在黄大夫的看顾下,也好了不少,黄大夫离开了百草堂竟也没收他诊费,每日还替他熬药,往小厨房一钻就是一下午,倒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说曹操曹操到,黄大夫正小心翼翼端着一只粗陶药碗,热气蒸腾着,氤氲了他半张清瘦的脸。 他走到桌前将药碗递给唐安低声道:“小唐,药好了,趁热服下,药力才足。” 唐安急忙双手去接,指尖刚一碰到药碗,就被烫得微微一缩。 那陶碗灼热惊人,连黄大夫端药的指尖也是一片通红,他连忙出声,“黄大夫,您该叫我一声自己去端便是。已经劳烦您这么多,瞧您的手都给烫成这样……” 黄大夫用手指摩挲了耳垂,摇了摇头,“不妨事,顺道而已。” 这时,庭院内的陆元宝终于也在教练的首肯下,得以休息片刻,只蹲了还不到一炷香时间的马步,他就只能龇牙咧嘴地往屋里挪,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每走一步都觉得腰酸腿疼。 陆嘉嘉连忙命人将他搀扶了进来,浸着泉水冰冰凉凉的布巾擦在了陆元宝的额头上,暂时缓解了他的疲累。 忽然,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飘了过来,钻进了陆元宝鼻子里。陆元宝脚步一顿,鼻翼微微抽动,那双疲惫而有些涣散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川弓一钱,赤芍八分,没药磨粉后下……嗯,还有三七和乳香,分量下得可真不少。” 黄大夫闻声惊讶回头,上上下下打量摊成一滩的陆元宝,黄大夫平时不苟言笑,此时眼睛亮的出奇,急忙开口,“不错,还知道些什么?” 陆元宝将搀扶着他的仆人挥手斥下,扯着嘴角笑了笑,一边捶着后腰一边跛近前来,“从小我就是药罐子,尝过的药渣子也能堆座小山了。您这方子,活血化瘀、生肌止痛,是治箭伤的上品。尤其是那味后下的没药,气味冲得很,寻常人只怕闻着就嫌呛,但対于贯通伤,防止溃烂化脓最有奇效。” 他说着,抢过唐安手中的碗尝了一口,“唔,底下还存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腥气,您怕是还加了少许地龙吧?这可是通经活络,接续筋脉的好东西。” 这一番话说下来,不仅黄大夫愣住了,连榻上的唐安也睁大了眼睛,陆元宝重新将那碗滚烫的药放回他的手上,他来来回回的看了看药碗与陆元宝,十分震惊。 黄大夫半晌回过神来,眼睛冒光但连连摇头,“确实,八九不离十。”黄大夫踌躇片刻,抓耳挠腮的又开口,“你可对学医感兴趣?” 陆元宝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连连摇头,汗水混着尘土淌出几道滑稽的印子,“咳咳,久病成庸医罢了。也就是这药味儿太冲,想忽略都难。” 他说着,目光落到唐安的肩头,声音低沉了些,“这药好,唐大哥,你安心喝,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恢复如初了。” 见陆元宝无意,黄大夫灼热的目光淡了下来,对陆嘉嘉道了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屋子里药气蒸腾,药气萦绕在鼻尖,陆元宝竟觉得身上的酸疼也减了些。 唐安一口气喝完整碗苦涩的药,俊俏的五官挤作一团,陆元宝确实没说错,药味儿冲的直升他天灵盖,见陆元宝吊儿郎当的垂着小腿肚子,唐安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日卯时,我亲自练你。” 要不,以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就算唐安帮他考进了学院,也迟早会被人发现。 …… 晨钟初动,卯时未即,东方微微露出一线灰白,唐安就出现在了演武场上。 直到天边大亮,依旧没有见到陆元宝的身影,唐安眉头紧锁,一步一步向着陆元宝的厢房而去。 门外的小厮瞧见了唐安的身影,舒了一口气,上来对唐安行了一礼,“唐公子,昨儿个少爷太累了,今儿怎么叫都醒不过来。” 唐安点了点头,一把将门推开,清晨的凉风钻了进去,陆元宝将被子紧紧的拽住,翻滚了两下,把自己裹成了个蛹,唐安越看越来气,上去一把就掀飞了陆元宝的铺盖,不由分说,揪着陆元宝的领子就往外走。 陆元宝身穿单薄的中衣,双肩窄瘦,立在晨风里,面庞苍白得如同纸片,微微摇晃。 唐安缓步踱来,面容严峻,手上拿了个一指宽的藤条,“啪”的一声甩在了青砖地面上,“抱元守一!” 陆元宝慌忙照做,两脚分开下蹲,膝弯微曲,双臂环抱于胸前。不过须臾之间,双腿便如遭烈火焚烧,酸麻痛楚直窜骨髓,膝盖骨剧烈颤抖,汗水汇成豆大的珠粒,砸在青砖上,洇开一片片深色印记。 “沉肩坠肘!”唐安手中的藤条戳中陆元宝的肩窝,陆元宝晃了两晃咬牙坚持,直到一个时辰满时,才脱力跪倒在地,青砖上被汗水反复打湿,陆元宝恨不得就地昏迷过去,可奈何身子骨被养的不错,就是昏不过去。 一连七日,早蹲马步,午练拳脚,晚跑二里地,累的他有时到不了床上就昏睡过去。 而陆元宝的体力也有明显增长,马步也能从一个时辰延长到两个时辰,连身高都好像长高了些,陆嘉嘉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原来请的那些人总也真下不去手,导致陆元宝一直吊儿郎当的没有一点长进。 唐安油盐不进,也不听陆元宝满嘴的讨饶,这才狠狠地压制了他,倒真的锻炼出来了些。 离考试不过三日,潞州城内各大酒楼都已经住满了前来考试的武生,甚至私底下各个酒楼都开了赌盘,压谁会得魁首。 唐安咽下最后一口苦药,经过几日休养,他的肩伤已经无碍,一抬眼见陆嘉嘉提着裙边焦急的往他这边走来。 “坏了,小安!” 陆嘉嘉嗓音发紧,“院里刚刚传来消息,恐怕……你顶替元宝身份参考的办法行不通了!” 唐安心中一沉,“那该如何是好?元宝近日虽稍有进益,但……”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两人都再清楚不过,以元宝自己的本事,又怎么可能考得上? 陆嘉嘉咬着下唇,焦急地踱步,忽然一拍手,“现如今,只能你与元宝一起报名,你用他名,他用你名,身份腰牌对换一下,小安你看这个法子行不行?” …… 一晃眼就到了考试当天。 天刚蒙蒙亮,崇武院广开大门,青石铺就的广场早已被人潮吞没,黑压压的人头从院门前的石狮一路蔓延至长街尽头。 商贩的叫卖声、父母的叮嘱声、考生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维护秩序的金甲卫兵呵斥声,吵闹混乱的让人头疼,唐安见状不由攥紧了陆元宝的手,生怕他跑歪误了时辰。 空气里飘着油饼、包子和甜水摊子的香气,但更浓的,是铜钱和欲望的味道。 在广场的两侧,京城各大酒楼早已支起棚子,伙计们嗓门亮得惊人,“来来来!下注了下注了!赌今年三百才俊,能有几人最终入学!醉仙楼坐庄,买定离手!” “我押十人!今年听说高手如云!” “放屁!去年才进了九个,我看今年至多八个!” “嘿嘿,你们可别忘了李将军家的公子和张家那个小怪物……老子押十五人!” 铜钱和碎银叮叮当当的落在托盘里,账房先生笔走龙蛇,赔率牌上的墨迹还未干就被擦去重写。 这无形的赌局,倒比那考场内的刀光剑影,更引人注目。 唐安看了一瞬就扭过了头,还顺到截住了企图去凑热闹的陆元宝。 “唐大哥,你叫我玩玩罢,反正一切有你,我还怕甚。”陆元宝带着谄媚的笑,这几日他可被唐安整怕了。 “哪里还有功夫玩,你千万记得等一会儿领了自己的腰牌后记得找机会来同我换,别光想着玩。”唐安语重心长的劝慰,心里累的不知叹了几口气,事关他地级杀手的名号,怎能如此草率! 突然,长街尽头静了一瞬,吵闹的人声瞬间安静了下来。 “来了……是裴尚书……” “老天爷,这排场……” “原来……裴尚书竟然是今年的考官吗?” 打头的依然是八名身形矫健眼神锐利的佩刀护卫,随后,一顶墨绿色的官轿,由十六名精壮轿夫稳稳当当地抬了过来。 那轿子看起来十分沉重,每走一步轿杠都被压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轿帘掀开,先探出的是一只厚实的手,手指短胖,戴着一枚水色极佳的翡翠戒指,按在鎏金的轿门上。 紧接着,一个庞大的身躯,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挪了出来。 确实是挪了出来,那身躯庞大的比轿门还宽上不少,只得先侧着身子由肚子先挤出来。 户部尚书裴世衡,站定了。 他一身绛紫色绣金云纹的锦袍,腰束玉带,那玉带深陷在圆滚的腰腹之间,几乎看不见,胖得富态雍容,一张圆脸红光满面,下颌层层叠叠,眼睛被肥肉挤得只剩两条细缝,开合间却偶有精光流露。 他无须,面上收拾得极干净,更显得皮肉是养尊处优的白嫩,仿佛能掐出油来。 只简单的站在那里,眼神一凌,周遭的喧嚣都静止了下来。 唐安刚偷偷腹议,不知裴世衡在等些什么,就见轿子旁的小厮两步上前,为裴世衡撑起一柄巨大的华盖,遮住了渐起的日头。 裴世衡眯着眼,望了一眼人头攒动的大门,嘴角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长久养尊处优养出的慢条斯理,“倒是热闹。” 旁边一个赌局棚子的伙计有些怔愣,托盘里的银子滑落在地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吸引了裴世衡的视线。 裴世衡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目光淡淡扫过那些赔率牌子,意味难明。他挪动脚步,缓缓朝崇武院大门内走去。 唐安被金甲护卫隔在外面,裴世衡缓慢通过,在他经过唐安身旁时,突然停了下来,“嗯?” 就这一声,唐安汗毛直立,手已经背在了身后,袖口的暗器已在弦上,裴世衡该不会认出他了! “老爷,怎么?”旁边的小厮询问出声。 裴世衡眉眼一皱,吐出一个字,“走。” 直到裴世衡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唐安那颗高悬的心才总算落了下来。 他忍不住暗叹:这究竟是怎样的孽缘,竟连在这种地方都能撞上裴世衡做考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唐安将户籍换来的腰牌拿在手中,上面写了个“一四八”,而陆元宝站在他身后领了个一四九的腰牌,两人互换了腰牌后,唐安来不及嘱咐两句,就被单双号的分了组出来。 唐安在第三组,陆元宝在第十组,一共十个组,每组三十人,第一关每组晋级三人。 “元宝,机灵着点。”唐安没想到,号码牌拿到了一块儿,却分到了不同的组? 这让他心中猛地一沉,这情形与当初说好的完全不同!若他顶着陆元宝的腰牌入了学院,而真正的陆元宝却连复选都未进,一旦被人查出,后果…… 可事到如今,早已骑虎难下,唯有硬着头皮走一步看一步了! 唐安眼皮轻跳了两下,深吸一口气,终是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踏入了第三组考场。 踏进考试场地,唐安顿时觉得陆府偷天换柱的想法有些单纯,为了防止泄题,演武场被分作十份,每一处都用石砖分割开来,若是不进来,很难知道考试内容,让人不禁感叹这崇武院保密工作做的十分到位。 而在本场考试场地的东侧,立着一排特制的铁胎弓。弓身黝黑,弓弦粗如手指,远非寻常弓箭可比。 唐安一见场中摆开的弓箭,心头不由一紧,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拉弓挽箭留下的阴影尚未散去,此刻再度面对,他指尖都忍不住微微发凉。 ……该不会第一关,就要交代在这儿吧? 考核已然开始,但透露着些许古怪,一连几人连那铁胎弓的弓弦都拉不开,何谈射的准? 这时,有一边军出身的壮汉大喝一声,铁胎弓随机被拉开了个弧度,以唐安专业的眼光去看,弓弦角度不够,恐怕脱手之后后继无力,但能将铁胎弓拉开,已经超越了不少人了。 果然,箭身离箭剁还有不少距离,传来一片可惜声。 “哼,不堪大用。” 一道嘲讽的嗓音蓦地响起,众考生纷纷转头,只见裴世衡不知何时已在众人的陪同下踱步至此。 他手中不紧不慢地捻动着一对包浆温厚的核桃,咔嗒、咔嗒,细微却清晰,那节奏仿佛一声声敲在人心上,嘲弄着场上每一个“不堪大用”之人。 那壮汉考生顿时面红耳赤,僵在原地,这般当众受辱,怕是今后再握弓时,都难逃这句贬斥了。 接下来上场的是一个身着锦缎武生服、马步都略显虚浮的……小胖子,裴尚书那双总是眯着的眼忽然睁开了些。 那公子哥一身肥肉,软趴趴的随着动作轻晃,勉力才将弓拉开,射出的箭软绵绵歪在靶垛边缘,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上一个人得了一“不堪大用”的评语,不知……此人会得到什么? 众人不敢打量裴世衡,静了两瞬之后,裴世衡却突然抚掌轻笑,“嗯,姿态是极好的,颇有古之名将气韵,瞧这开弓的架势,定是家学渊源啊。” 此话一出,众位考官面面相觑,直到记录的小吏笔尖一顿,唱道,“裴见望,上上”,众人才慢慢反应过来。 都姓裴,再加上相似的外形,这裴世衡原来是在为自家儿郎铺路啊! 唐安刻意留在最后出场。 此时裴世衡已兴致缺缺,正欲转身离去,却忽听场中传来一片惊呼,他回头一看,只见唐安竟将那张铁胎弓拉得圆满如月……这是何等惊人的臂力! 此时唐安自己也有点发懵,他见前面许多考生连弓都拉不开,便以为此弓极难驾驭,于是凝神静气,左手紧握冰冷坚硬的弓弣,右手搭弦,沉腰发力,一声低喝! “嘿!”竟一口气拉了个满怀。 ……好家伙,差点还闪了他的老腰。 这弓居然比想象中轻不少。 唐安这一拉,原本已经打算离场的考官们也纷纷驻足回头,目光中带着赞许的笑意,全都落在他身上。 接下来,只要瞄准、放箭便可。 但这恰恰是唐安最不愿面对的心魔,他心跳如擂鼓,扑通扑通撞得胸口发颤,连呼吸都乱了几分。 他维持着满弓的姿势,目光紧紧锁住百步之外的箭垛。 松手! “嘭!”一声巨响,沉重的训练箭撕裂空气,近乎笔直地猛扎出去,最终钉入了箭垛边缘区域,尾羽剧烈颤抖!直插地底许多,由此看得出来,唐安拉弓的力道十足。 “好!”众考官忍不住赞了一声,“虽准头有些差,但力大无穷是个人才!” 唐安这才呼出一口气,没等他缓和一下,就见裴世衡眼神一眯,直勾勾的盯着唐安。 “等等……小子,我瞧你有些面熟。” 与此同时,演武场西侧第十组的考试现场,画风截然不同。 这里考的是“稳”,俗称扎马步。 规则简单到枯燥:三十名学生同时开始,坚持到最后的三人即为胜利。 “马步有何可考的?” “我冬练筋骨,夏练酷暑,就简单的扎个马步,瞧不起谁呢!” 考生的议论声逐渐增大起来,而陆元宝则是眼睛睁的极大,难不成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他也就会个蹲马步,还是这几日唐安突击训练他出来的,但凡考个别的,他都得灰溜溜的被淘汰。 这样一想,陆元宝总算是有了点信心。 “诸位若是不愿参加考核,转身右走视为弃权。”考官表情不善的发话,那些考生不再言语,只乖乖的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锣声一响,比赛开始。 时间缓慢流逝,气氛凝重。 不少考生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双腿剧烈颤抖,汗珠砸落在地上,很快便有人支撑不住,瘫倒在地而被淘汰。 陆元宝此时却显得游刃有余,若不是知道自家的水平,他都要以为他家掏了不少钱行贿骗题。 直到他腿肚子开始打颤,回头一看场上加上他也就剩余三人了,他在考官的眼神中,噌的一下跳了起来。 只要能晋级就行,何苦与自己过不去呢。 如此,陆元宝通关。 与此时,唐安那边的氛围却不算轻松,裴世衡正冲他道:“你且抬起头来。” 唐安有些紧张,当时与冯九抢夺裴世衡私章的时候,事出突然只勘勘来得及遮住下半张面容,或许有人看到了他也说不准。 他缓慢地抬起头,将眼中的锐利都收了起来,刻意露出几分迷茫,“尚书大人?” 裴世衡并未搭话,只上上下下打量了唐安几番,“你这身量不错,之前可是上京人士?” 唐安的脑门起了一脑袋的白毛汗,然而没等他回答,突然!大门的方向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那脚步声金属相击,打破了校场上激烈的比试。 满场喧嚣戛然而止。 只见一队玄甲御林军士,足足有半百人数,步伐铿锵,甲胄森然的涌入校场,为首的一名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头戴红缨冠,英姿飒爽的身影令人钦慕,军官的手按在佩刀上,径直而来。 在队伍的中间,簇拥着一名身着深绯官袍的内侍监太监,面白无须,手上捧一卷明黄绢轴,神情冷然。 此时人群中传来几声窃窃私语。 “裴尚书果真是圣上眼中的红人,瞧见没,圣上来为裴尚书撑场子了!” “裴尚书果真有面儿,深受圣上的器重啊。” 此话一出,裴世衡虽不清楚这御林军出现在此的目的,但面上有光,面目含笑的看向来人。 不对! 裴世衡脸上的笑意逐渐僵持,来人的目光透露着玩味儿,打量他像是打量什么侍人一样,毫无尊重而言。 而那太监,竟是皇帝身边极少出宫传旨的亲信! 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预兆地窜上他的脊背。 裴世衡连忙上前,伴在其身旁走了两步,小心对着那位公公开口,“胡公公,不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圣上一切可安好?” 那内侍监太监目不斜视,丝毫不搭理裴世衡,稳步登上高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最终落在裴世衡身上,裴世衡面色微白,不知道究竟要发生什么,那太监展开手中绢轴,尖细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瞬间响彻整个崇武院: “圣旨下——户部尚书裴世衡听旨!” 裴世衡心脏猛地一缩,慌忙撩袍跪倒在地,声音微颤:“臣……裴世衡恭聆圣谕!” 全场文武官员、应试武生、兵丁杂役,尽数下跪,不敢冒犯圣言。 太监朗声宣读,字句清晰,升升如同落石一字一句的砸在了在场所有人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应天命,统御万方,赏功罚罪,律法森严。尔裴世衡,世受国恩,官居显要,本应砥节奉公,以报朕躬。竟恃权枉法,贪得无厌,于武备采买、军械营造之中,中饱私囊,祸国害民,罪证确凿,深负朕望!即褫夺所有官身功名,锁拿入诏狱,交三司会审,严究其罪,以正纲纪!钦此——” “贪得无厌”、“中饱私囊”、“罪证确凿”…… 这些词句在裴世衡耳中打了几转,裴世衡面色惨白,如遭雷击,肥肉不受控制的震颤,连手中的核桃都握不住,滚落在地,他跪在地上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冤枉!臣冤……陛下!定有小人构陷!臣……” 他还欲挣扎辩白,声音却因极度的恐惧和震惊而断断续续,连不起来。 那内侍蹲了下来,在裴世衡耳旁轻语,“尚书,您盖着私章的罪己书已放在了圣上案前,圣上震怒,咋家劝你一句,后日儿到了牢中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您可掂量清楚,毕竟……祸不及家人。” 此言一出,裴世衡顿感绝望,这是三皇子借其之口在警告他,他被三皇子放弃了! 那领军的玄甲军官猛一挥手,两名身彪体壮的御林军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擒住裴世衡双臂,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拖起。 又有一人上前,毫不客气地扯下裴世衡象征品级的官袍,霎时间,片刻前还威严无比的户部尚书,便浑身上下只剩下一身雪白中衣,头发散乱,狼狈至极的跪在广场中央。 他瘫坐一地,升不起半点反抗,冰冷的铁链哗啦一声,像是挂在畜生脖颈间的束缚一样,同样锁上了他的自由。 裴世衡被军士推搡着,途中,他绝望环顾四周,看到的却是一张张写满震惊,鄙夷的脸孔,昔日巴结奉承的人们纷纷避开了他的视线。 容纳着数千人的武试院内,寂然无声。 唯有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和裴世衡被堵住嘴后发出的呜咽,久久不散。 军士押着瘫软如泥的前尚书,绕场三周示众,沿途众人窃窃私语,那些不久前还纷纷投向裴世衡的推崇与赞誉,此刻却化作一道道非议与猜忌,尽数砸回他的身上。 不过两个时辰,人心已然翻覆,方才万众瞩目,转眼竟成了众口窃窃的对象。 大抵人性如此,向来易转,最是经不起掂量的。 内侍面容带笑的走在最后,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对跟在他身后的众考官道:“误了崇武院的招生,圣心有憾,让咋家传句话,此次崇武院招生,凡入名次者,优先保举武试,赏银递增,皆有皇室供给。” 人群起初不敢置信,静谧了两瞬之后,爆发的是更为热烈的欢呼。 “至于新任监审官……” 那内侍眼神向四处打量,目之所及,疯狂的众人纷纷安耐住了激动的心情,安静了下来,那内侍这才继续开口,“过两日自会前来。” …… 五日前,皇宫内。 夜深露陋,大殿内灯火通明,烛火与空气燃烧发出细小的声响。 几页素笺被摊开在紫檀御案上,周遭没有风声,没有呼吸声,连侍立在一旁的太监们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太大,恐惊扰圣。 那御座之上传来的几乎凝实的威压,显示出圣上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那只手,指节分明却覆着一层粗砺的茧,无声地诉说着主人乃是从马背上挣杀出的帝王,也更添一份杀伐果断的威严。 此刻,这只手正随意搭在冰冷的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龙首浮雕的眉心。动作沉缓,每一声轻响都似敲在人心尖最颤处,弥漫开一种近乎残酷的韵律。 他的目光落在罪己书上,逐字逐句,看得极慢。 上面罗列的数字,一笔笔,一项项,清晰且明白,就连运送脏银的方式,脏银如今藏在哪里,都表述的一清二楚,那鲜红的私印更显张狂地烙在“罪己书”三个大字上,像一抹猝然干涸的血迹。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极细微的墨香,混合着御书房特有的陈年书卷和龙涎香的气息,无端的让人感到窒息。 终于,那敲击的动作停了。 指尖抬起,轻轻点在那枚私印上,摩挲了一下,一声极低缓的轻笑逸出,冷得像冰棱相击,在这死寂的大殿里惊起一片无形的寒栗。 侍立的太监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屏气到气息断绝。 “好,好得很。”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却字字砸落在地,如同金玉碎裂,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 “裴卿……倒是给朕,给这天下,算了一笔明白账!” 他并未抬头,仿佛只是在对着那纸上的墨迹言语。 “朕竟不知,户部钱粮,何时成了他裴家的私库。还是说,朕的尚书,觉得朕的刀,钝了?” 最后一句,音调微微扬起,言语中的深意不敢细究。 他没有暴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外泄,可那平静之下蕴藏的雷霆之威,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成了金石,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 御案一侧,搁着刚从崇武院送来的,今年当值评委名录,“裴”字朱批,赫然在列。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那名录。 “传旨。” 两个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户部尚书裴世衡,世受国恩,官居显要,本应砥节奉公,以报朕躬。竟恃权枉法,贪得无厌,于武备采买、军械营造之中,中饱私囊,祸国害民,罪证确凿,深负朕望!即褫夺所有官身功名,锁拿入诏狱,交三司会审,严究其罪,以正纲纪。” 一名秉笔太监几乎是匍匐着上前,颤抖着记录。 旨意简单,冷酷,没有一丝冗余,甚至没有去分辨那罪己书的真伪,也不需要分辨。 旁边的内侍姓黄,跟随圣上打天下的一拨人,此时,也只有他敢在圣上面前进言。 “圣上。”黄公公踌躇着开口,见皇帝并未打断,根据多年侍奉在圣上身侧,他壮着胆子开口,“这裴世衡可是三殿下的人,如此行事,三殿下不会……” “老三最近动作太大,也该敲打敲打了。” 圣意难测,黄公公此时“诺”了一声,便听见皇帝开口吩咐。 “对了,让御林军去崇武院传旨,不必遮掩。” 御林军出面直接缉拿,已经不是怀疑且协助调查了,基本上已经直接给裴世衡定了死罪。 “喳!”传旨太监跪在地上应了一声。 御座上的人不再言语,目光重新落回那罪己书上,指尖轻轻一推,将那几页纸推离眼前,仿佛推开什么秽物。 他伸手取过另一本奏折,展开,朱笔蘸饱了墨,继续批阅。 仿佛刚才的事毫不重要,只是那落笔的力道,透纸三分。 半晌,他缓缓开口,声调平稳却不容置疑,“传朕旨意,命太子前去接替裴世衡,出任崇武院新任评审。” 语毕,他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仿佛藏了千钧之重,又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第26章 “你可怜孤?!”…… 马车轻晃, 锦帘低垂。 卫舜君斜倚在软枕间,一身墨色常服, 更衬得容色迤逦,只是面色有些苍白。那枝几乎夺命的箭镞已离体多半月,伤口愈合新生的血肉时不时带来些痒意,胸口缠着层层素纱,却无碍他通身的清贵气度。 一根玉簪松松挽就,几缕散落额前。一双凤眼微阖,长睫垂落浅浅阴翳,因伤病倦怠而柔和了几分, 眼尾天然一段微红, 竟比平日多了些难言的慵懒。 马车碾过碎石,咯噔了一下,卫舜君眉心微皱, 童文远原本坐在塌下, 见状连忙起身,将脑袋伸至窗外。 “徐数, 你看着点路,殿下身体不适, 你稳着点莫墩着他。”然后立即回头,一把就将窗户关严实了,生怕卫舜君吹一点风。 “殿下, 这次潞州你何苦来, 让影二代劳不行吗?”童文远面带责备, 舟车劳顿可不利于伤势的恢复。 卫舜君将手中书册轻置案上,抬眼看来,“你以为, 父皇为何特意命我接掌崇武院评审一职?裴世衡被撤,是父皇对三皇子一党的敲打。” “父皇一向如此。老三今日权势熏天,何尝不是他一手纵容?” 卫舜君唇角微扬,露出一分似笑非笑,“他明知我必会将老三那些污糟事掀到明面,却偏在这时把我推上前去,你以为,这是偶然?” 他略作停顿,目光投向窗外,眸色渐深,“裴世衡乃三哥臂膀,斩他手足,自然也该抬一抬我的人,这才是帝王制衡之术。” “更何况,老三日前竟于众目睽睽之下对我出手,刺杀之事更是传得朝野皆知,好不容易占得上风,这一局,我岂能不亲自去?” 童文远一时默然,不知如何接话。他起身端坐,犹豫片刻,终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卫舜君的肩。 卫舜君身形一顿,蓦地转头,正对上童文远那带着几分……怜悯?的眼神。 “你可怜孤?!”他声线骤扬,下颌微抬,语气中透出浓浓不悦。 童文远连忙收手摇头,“臣不敢,殿下明鉴!” 他忙扯开话题,“殿下,根据我的调查,此番参与比武的有几人值得留意。 李将军家幼子李靖,年方十七,枪法已得将军真传;张侯府张锐,武艺超群,一身气力;还有潞州陆府的陆元宝……” 卫舜君眸色微凝,“潞州陆府?是那个前朝一等一猛将辈出的陆府?” 童文远连连点头,这陆元宝实在有够神秘,其他人的资料早都收集清楚,只有这陆元宝,除了身世,连个高矮胖瘦都没打探出来,可见陆府对其保护颇深。 “好。”卫舜君眸光微沉,唇角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孤便亲自瞧瞧,这几人……究竟是否堪当大用。” …… 崇武院的喧嚣被一道素纱帘幕隔开,仿佛划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帘外,擂台上的呼喝与金铁交鸣声闷闷传来,模糊而遥远;帘内,却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檀香片燃烧时细碎的噼啪声。 新任的评审,正端坐帘后。 其余考官都立在素纱帘外,神情恭敬,这般架势更引人好奇,这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比主考官裴世衡的派头还要更胜一筹。 无人得见其真容,唯有一道修长挺拔的侧影透过素纱朦胧映出,沉静如水,却自带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孤高之气。偶尔,那身影极细微地调整坐姿,玉带上的金扣轻触,发出几不可闻的清响。 最初简易搭建的第一关试炼已被撤去,广阔广场上聚集着三十位从中脱颖而出的晋级者。 只因这位新评审一言:“大家各自展示一段拿手的绝学罢了”,便推翻了原定的身法比试,转而成了眼前这般近乎表演的赛制。 崇武院演武场中,日头正烈。 此时场上一名少年手持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却难掩招式间章法虚浮、根基浅薄。 唐安不由得皱起眉头,他认出来了,此人正是与裴世衡有着某种不可言说关系之人。 那少年身躯圆润,动作间已见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收势而立,那肚皮上的肥肉颤了两颤压的他脚步微顿。 可他仍颇自得地望向高台,眼中不乏希冀。 裴世衡出身秀才,后于科举高中榜眼,得以入朝为官,眼见朝中武官势力日益强横,振兴裴家、维持世代昌盛的责任,也明明白白压了下来。 可惜“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裴家敛财过甚,族中不论本家旁支,个个富足流油,早已失了锐意进取之心,纵使如此,裴见望竟还是精挑细选出来勉强能拿得上台面的一个。 终究是顶着“裴”这个姓氏,裴世衡虽被带走调查,局势未定,谁也说不准他是否还有东山再起的那“万一”。裴见望平日又张扬跋扈惯了,因此,至今也无人敢轻易触他的霉头。 场内寂静,只闻风声。 众人皆屏息凝神,等待着纱帘后的评审点评。 片刻,一道声音缓缓传出,音量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你这套枪法,只得其形,臃肿迟滞,未见其魂。” 话音甫落,裴见望面色骤然惨白。 那声音继续响起,平静中自有一股威严,“不知崇武院作为大梁第一武府,何时竟也论起家族门楣来招收学生了?遴选学子,乃为国荐才,若皆以门第为界,寒的便是天下人的心。” 他稍作停顿,语气转沉,“此事关乎国本,看来,我有必要奏明圣上,请旨彻查了。” 此言一出,满场寂然。 学院内一众考官早已战战兢兢,跪伏一地。 全场鸦雀无声,那纱帘之后的人,轻轻的晃了晃手,示意继续。 唐安此刻格外的心虚,崇武院管的牢,入院后不许随意踏出院外,大门总有几名侍卫守候。 因为裴世衡的事儿,崇武院的选拔被迫暂停,所有的学生都被圈在了学院之中,可他需要外出与陆家通通气,告知这一切发生的事,现在形式复杂,谁能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般想着,那唱票的小侍已经从签筒中抽了支签出来,评审过于严苛,没有人想被叫到下一个上场。 “一四九,陆元宝!” 唐安提着心上场,双手抱收在前,“在下陆元宝,习枪十年,请各位指正。” 他的枪凌厉无匹,振腕疾进,四棱枪尖化为一点寒星,旋即回身横扫,枪杆弯出惊心动魄的弧度,挟千钧之力,点、扎、崩、拿,每一式皆简洁致命,无半分冗余。 漂亮的令人惊叹。 唐安刚收势站定,呼吸还未完全平复,场外喝彩阵阵,他正待退下,帘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不高,清冽如玉石相叩,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感和不容置疑的份量,穿透纱帘,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枪法刚猛有余,戾气过重,求胜心切,反露破绽。第七式‘燎原火’转第八式‘定风波’时,下盘虚浮了三寸。” 话语平淡,似在点评一道菜色的咸淡,唐安点头称是,不以为意,那下盘约提三寸是为了左手的暗镖可一击致命,他练的可不是什么花架子,而且真正杀人夺命的手段。 不过,此人的眼力,实在毒辣。 那声音略作停顿,复又响起,似乎更沉凝了几分,每一个字都敲在唐安心上。 “你似乎很习惯瞄准人的咽喉?方才虚刺那三枪,皆是如此。这习惯,不好。” 唐安猛地抬头,望向那纱帘后的身影,心脏骤然攥紧! 瞄准咽喉,是他作为杀手时根深蒂固的本能,出手必取要害,力求一击毙命。方才演练时,他自觉已极力克制,没想到那细微的倾向竟被帘后人毫不留情地点破。 此人,究竟是谁? 为何连他藏得最深的杀招习惯都如指掌? 一片寒意顺着脊骨悄然爬升,好像有什么事情正在脱离掌控。 这声音……竟隐约有几分太子的影子? 可细细辨来,却又似是而非,太子的声线清朗如玉石相击,而此人却沉如寒潭,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更何况……唐安下意识地摇头,仿佛要甩开这荒谬的联想。 太子那般终日流连声色,不学无术的纨绔,怎可能有如此毒辣的眼力,连他深藏的杀招都一眼看破? 帘内之人似乎并未期待他的回应,不再言语,像是随口一说的点评。 唐安凝望着那道微微晃动的素纱,一个荒谬却强烈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起:此人……难道认识他? 他立于阶下,丝毫看不见纱帘另一侧的景象。 而帘内的卫舜君,却将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 卫舜君将目光从台下收回,落在手中的号牌上,“陆元宝”三个字写得清清楚楚,他指尖轻轻摩挲那凹凸的刻痕,眸色渐深。 浮白…… 何时竟摇身一变,成了潞州陆家的公子? 他不动声色地将号牌扣在案上,侧首低声向身旁的童文远吩咐,“去查。”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 第27章 “来了就别想跑。”…… 唐安此刻只觉得面上滚烫, 简直无地自容,陆元宝正顶着他的名字, 在台上演练一套最基础的启蒙拳法,那本是三岁小儿都该掌握的东西。 可偏偏陆元宝连这都打不好,不仅手脚毫无章法,甚至在换式之时左右脚相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引得台下众人哄笑不止。 完蛋了!! 唐安一把捂住脸,内心几乎崩溃,他之前根本没细想的问题, 此刻尖锐地冒了出来:若陆元宝继续以“唐安”之名表现得如此“出众”, 将来两人换回腰牌之时,岂不是一眼就会被拆穿? 当初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再加上陆嘉嘉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 他压根没多虑后果。 可眼看陆元宝这番滑稽不堪的表现, 唐安不禁怀疑:他们真的还能顺利换回来……而不被人发觉吗? 陆元宝表演结束,他拍了拍因打拳而刮灰的裤脚, 等着评审的审判。 众人都望向那高台素纱帘后的人,那人咳嗽了两声, “你叫唐安?” 陆元宝怔愣片刻,像是反应不过来,然后点了点头, 那素纱后的人见状, 竟也没难为陆元宝只是招了招手, 让陆元宝下去了。 这……唐安原以为,以他毒舌的嘴,若是将元宝抨击的太狠可怎么办, 没想到,这人竟然放过了元宝。 陆元宝忙不迭地溜下台,一路砰砰跳跳地奔至唐安身边,张口便欢快地喊道:“唐哥!” 这一声唤得唐安浑身一激灵,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陡然盯上,连手臂上的寒毛都根根立起,他慌忙伸手捂住陆元宝的嘴,压低声音急道:“我的小祖宗,这话可不敢乱说!这么多人听着呢!” 陆元宝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闻言顿时警觉,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朝四周张望了一圈,这才乖乖点头。 唐安见他明白过来,这才缓缓松开手。 场上突然的一声惊呼,正是那小侯府张锐,一身气力单手就能拎起重约百石的石锁,还别说,没有花里胡哨的花样子单单凭这无可比拟的力气,就能拔得一筹。 素帘后那人也表扬了一句,“不错。” 整个比试下来,还有李将军家幼子李靖,一身枪法比唐安来说更有气势,那种以一敌百的魄力,也得到了不少称赞。 第二轮比试结束了。 唐安拉着陆元宝正要离开,却被一人横枪拦住了去路。 来人正是那枪出如龙的李靖,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唐安,朗声道:“陆元宝,你的枪法很有意思,找个机会,认真比试一场?” 少年战意炽热,他所望向的“陆元宝”还没来得及回应,旁边那个毫不起眼的一四八号却下意识伸出了手。 “啪!” 唐安立马一巴掌拍在陆元宝的后脑勺上,抢先开口,“谢李兄赏识!不过我这粗浅招式,怎比得上李氏枪法传神?您那才是真正上阵杀敌的凌厉杀招,我自愧不如。” 李靖闻言嘴角轻扬,眼中掠过一丝笑意,“你也不必过谦,期待入学之后,能与你好好切磋。” 这话一出,不仅唐安背后发凉,连陆元宝也吓得一个哆嗦。 这身份,怕是真要换不回来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陆元宝!评审大人要见你。” 评审大人?! 要见他!!! 唐安表面平静无波,内心的血泪却早已淌出去二里地。 殿内,青铜香炉徐徐吞吐着袅袅青烟,檀香的气息氤氲在肃穆的空气之中。 唐安垂首躬身,眼观鼻、鼻观心,维持着优秀学子面见上位者时最恭谨的姿态。帘幕低垂,素纱之后,那道端坐的身影始终模糊不清。 “在下……陆元宝。”唐安率先开口,试图打破这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寂。 忽然,一阵微风自敞开的窗沿涌入殿中,拂过唐安发热的周身,带来几分清凉,他下意识抬眼,正看见那厚重的帘幕被风掀起一角。 电光石火间,唐安的视线精准捕捉到了帘后的身影。 是他? 太子!! 还是……替身莲白? 唐安只觉周身一麻,冷汗浸了一身,他不过是来应个试,怎会撞上太子亲临监考? 帘幕后,那道清冽的嗓音再度响起,却褪去先前的平淡,清晰冷冽,穿透帘幕,“你是陆元宝?” 空气霎时凝滞,唐安摸不准这究竟是太子在试探,还是真的并未识破他的身份。 “真巧。”幕后之人见他迟迟不答,又缓声道,“你枪法底子不差,但右肩应是有旧伤,出枪时低二寸,余力不足,可惜了。” 唐安紧张得额角渗汗,心中思绪乱飞,不知太子此言何意。 果然,不等他回话,太子继续道:“我倒想知道,你这右肩之伤,从何而来?” 话音一落,周围寂静的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唐安踌躇着开口,“是……是从高处摔下,受了点伤而已,并无大碍。” “你可知,”太子的声音里掺入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尾音轻扬,“半月前刺杀孤,险些得手的那个刺客,右肩,也受了伤。” “学生不知!”唐安连忙躬身,语气恳切,“大人明鉴,我一直在陆府苦练武功,就为了此次崇武院的考试!” 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檀香的青烟仍在两人之间袅袅盘旋。 太子良久不语,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座椅扶手,那规律的轻响仿佛敲在唐安心口。 就在他几乎要撑不住这沉重的静默时,太子忽然又道:“崇武院规训严苛,绝非安逸享乐之地,晨昏定省尚是其次,其间戒律森严,稍有过犯便严惩不贷。” 那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字字清晰,“陆元宝,你可是真做好了入学院的准备?” 太子的话一字一句如重石砸落,沉甸甸的压迫感毫不留情碾压了过来。 唐安只觉得喉头干涩,心跳如擂,脑海中飞速盘算却寻不到任何转圜的余地。 此时的他除了点头,还有别的选择吗? 最终,唐安只能艰难地低下头,做出了应允的姿态。 帘后传来一声轻快的低笑,太子的声音里透出几分玩味的愉悦,“很好,你下去吧。” …… 从殿内退出来,唐安深感此次的替考变数太大,他已经努力将陆元宝送入第三关,尽人事听人命,陆元宝到底能不能被录取已经不是他能管的范畴了。 再待下去,身份恐怕是瞒不住。 正好陆元宝那三脚猫的杂耍定然在淘汰行列,此时赶紧将腰牌换回来,然后淘汰出院,这里再发生什么就与他无关了! 但第二关放榜日在两日后,只有放榜当日崇武院才会打开大门,将这一批的淘汰学生送出去,还需要再等两日! 唐安这两日可谓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捱到傍晚,他一回到寝舍,便迅速掩上门,将正翘脚吃点心的陆元宝拉到角落,压低声音问:“元宝,你们陆家当初到底走的是哪一路关系?打点得够不够稳妥?如今全院都将我认作是你,那等入了学你该怎么办?难道不会被人识破?” 陆元宝吃着点心,嘴巴被塞的满满当当,口齿不行道:“好像……是姑姑的二婶的侄孙儿在崇武院当了个小吏差事。” 一听陆元宝这样说,唐安顿觉眼前一黑! 他就知道,这种能把前朝赐的匾额挂在门厅上的人家,能是什么聪慧过人的人家!!! 难不成这次真要折在这儿了? 这样想着,唐安一把扯开陆元宝的外衫连忙去掏属于他唐安的腰牌,“元宝,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等过两日放榜,哥就被淘汰出局,接下来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陆元宝此时连嘴里的点心都咽不下去了,猛灌了两口茶水,伸手就去揪唐安拿走的腰牌,“哥,哥!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是陆元宝,如今换了我上去,还不直接被崇武院拿下!” 陆元宝眼睛睁得溜圆,眼巴巴的瞅向唐安。 唐安手上的动作一顿,怜悯之心突然闪过,但只有一瞬,他加快了手上的进度,嘴上安慰着陆元宝,“元宝,不是哥不帮你,哥帮了你咱们难兄难弟只能一起完蛋。” 自己的身份被捅破只是时间问题,而浮白的身份若是被挖出来,甚至连他的本命唐安都被暴露,这趟替考之行可就要亏大发了! 唐安如坐针毡地熬过这两日,每一刻都仿佛被无形的针刺着脊背,坐立难安。 放榜日一大早,他便赶到放榜墙前,却没料到此早已人头攒动,统共五十名考生,竟已有二十七八人聚在此处,个个神情紧绷,翘首以盼。 他手握那块刻着“唐安”二字的腰牌,悄悄退至一株银杏树下,借树影掩去身形,同时心中自有盘算:以陆元宝那点本事,顶着“唐安”之名应试,必然落榜无疑。 到时只待榜文张贴,只要不见他的名字,他就立刻趁乱脱身,远走高飞,重得自由! 金绫榜单哗啦一声展开,唐安立刻挤进人群,踮脚急望。 倒数最后的五个名字迅速扫过,没有“唐安”! 他心跳稍缓,视线继续上移,第十七、第十六……直至第十五,“唐安”二字赫然映入眼帘!还是以朱砂篆写,笔迹凌厉,墨色犹湿,在晨光中刺目得像一道未干的血痕。 “榜单前十五名,请移步场内,进行第三次考试。”张贴榜单的小吏道。 第十五名?! 唐安眼前猛地一黑,就凭陆元宝那点本事,怎么可能进得了第三轮?! 电光石火间,他脑海中骤然掠过一双深不可测的凤眸。 难道……这一切根本是个局?一个专为捉拿“浮白”而设的陷阱?? 唐安顿时心道不妙,转身便要挤离人群,然而下一刻,一只手掌冷不防落在他肩头! 他浑身汗毛一炸,急忙回头,原来是李靖。 “陆兄,你果然天资非凡,竟排名第一,我屈居你之下,这第三场可要好好比试比试了。” 唐安方才只顾着找自己的名字,根本没关注谁是第一,原来他竟用“陆元宝”的身份考了第一?! 夭寿了,这可如何是好! 李靖不由分说推着唐安往前赶,“快走快走,可别误了时辰!” 唐安无奈,只得一把拉过身旁还在发懵的陆元宝,硬着头皮朝演武场走去。 “唐、唐哥……现在该怎么办啊?” 陆元宝声音发虚,显然已经完全乱了阵脚,他现在到底是陆元宝还是唐安? “见机行事!”唐安低声喝道,攥着他一步跨入广场。 可刚一进场,他便猛地顿住脚步。 等等! 场内人山人海,看台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头,喧声鼎沸。崇武院试不是素以严苛著称,严禁外人入内吗? 眼前这阵仗又是怎么回事? 就连那些下注的摊子也不知何时悄摸摆了出来,旗号鲜明地挂着各个考生的名字,赌的就是此番谁能夺魁。 一片哄乱之中,一名小吏快步走来,朝唐安伸出手,“腰牌给我,下一轮快开始了。” 唐安下意识解下腰牌递过去,目光却倏地被西看台吸引,不对,那边几道身影……怎么那么像陆府的人? 陆府老太君拄着蟠龙杖端坐中央,两侧叔伯辈皆着正装,俨然是来见证嫡子扬威,而陆嘉嘉坐在老太君身边,目光复杂的看向唐安,此时,约摸有数十道目光都焊死在他这位“陆元宝”身上! 陆元宝凑在唐安耳边,小声给唐安解答着疑惑,“祖母前些日子去了南边杭州养身,那是大叔二叔,是西北校尉管理一些军队事务,那些是表妹们。” 陆元宝抬手一指,只见陆家女眷们正高高举着鎏金千里镜,纷纷摇着粉绢手帕朝他欢呼助威。他那个不过三岁的小表弟更是兴奋得蹦跳起来,奶声奶气地高声喊道:“阿哥射个红心给祖母看!” 这一喊,顿时将全场目光骤然绞紧,齐刷刷聚焦过来。 就在这片灼人的注视下,唐安的手腕忽地被人从后方抓住。 一道声音做贼似的贴着他耳畔响起:“陆少爷,您的……腰牌,似乎拿错了。” 第28章 你就是他 崇武院校场之上, 空气凝重,弥漫着难以掩饰的浮躁与焦灼。 这最后一场考核终于到来, 从数百人中脱颖而出的十五名考生,此刻正立于广场中央,个个神情紧绷。 看台上下坐满了前来观战的亲属,人声熙攘,场面之热闹,远非往年崇武院考核可比。 “君子守礼,而需六艺,请各位考生准备, 第三场考试, 即刻开始!” 第三场的考试为了加快进程,将十五个考生用抽签的方式分了三组出来,轮流去考各个项目, 轮到唐安时, 最先考的是骑马挽弓射标。 这毋庸置疑,绝对是太子设的局! 唐安咬着下嘴唇思考对策, 太子此举应该是在想要验证他到底是不是浮白,是不是半月前刺杀太子的刺客? 演武场内, 凉爽的风吹过,可刮在唐安身上却像是带着冰碴子似的,让他一瞬间冷汗淋漓。 八十步外的鎏金箭垛中央, 一枚开元通宝的铜钱被细银丝悬着, 在风中滴溜溜转出寒光, 那据说是崇武院从不示人的那位评审亲手挂上的“珠心”。 唐安的指骨在微微痉挛,自己这双能在一息间用琴弦勒断三根颈骨,布下连环杀局的手, 此刻却被一张三石朔风的弓箭逼出冷汗。 他几乎要被这弓箭逼出心魔了,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箭羽尾翼,同排其余四人早已准备就绪,一道道目光无声投来,所有人都在等他。 若这一箭射偏……其实也无妨,就算失手,他们又凭什么认定他就是浮白? 唐安眼睛骤然一亮,是了!太子所掌握的所谓证据,不过是他右肩旧伤,只要他咬死从未踏足上京,对方又能拿他怎样? 此时,观礼席间已有窃语,“陆家公子前两场皆拔得头筹,今日怎显得优柔寡断,我还压了他十两纹银呢!” “一箭,射靶心,二箭,射钱孔,三箭,射丝线……”小吏的唱报声传了过来,引起下方众人惊叹。 八十步外的箭靶肉眼也只可见中间那一抹红心,别说银丝与铜钱了。 此时冷风将唐安的发梢吹起,在眼前四散,让他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想起来半月前刺杀的场景,同样是这个距离,虽说有些个人情绪在,但偏得也太多了。 锣声响,众人纷纷将弓箭抬了起来,唐安挽弓的姿势与教科书上的图谱完全一致,引得一片叫好声,肩胛与腰胯拧出的力道将弓箭拉了个满怀,三点一线,瞳孔与箭尖与红心连成一线,脱手而出。 接着,唐安并不去看结果,再次张弓挽箭,一箭射出,才呼出一口气。 众人皆惊,余声寥寥。 就连争执吵闹的吆喝声都停了两瞬。 弓弦嗡鸣,余音未绝。 回到唐安刚开始射箭时,校场上千百道目光原本追随着那两道离弦的白羽,却在半途齐齐僵住,它们没有飞向唐安自己的靶位,却如长了眼睛般,直取旁边的靶心! 电光石火间,第一箭已到。 “咄”的一声脆响,不似钉入靶心的闷响声,而是一种更尖锐的金属撞击声。只见那箭簇不偏不倚,正正射中悬在靶心前方的那枚铜钱上。 力道之猛,时机之准,匪夷所思。 箭尖竟从铜钱方孔的边缘劈入,将那铜钱自中击穿,硬生生撕裂成两半。而箭竟然还有余力深深楔入靶心那一点朱红,没入三分。 一箭,双雕! 众人的惊呼还未脱口,第二箭已至。 它几乎紧贴着第一箭的尾羽,悄无声息,没有撞击任何实物,只是在那系着铜钱的,几乎肉眼难辨的细丝线前轻轻一蹭。 细线应声而断。 那被第一箭撕裂的半枚铜钱,失了牵绊,当啷一声坠地,那声响,在死寂的校场上十分清晰。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标名“唐安”的箭靶,那上面,孤零零地插着两支本属于“陆元宝”的箭矢。 陆元宝手中的弓“吧嗒”一声掉落在地,甚至连弓都未能拉满,箭矢软绵绵地飞出去不足十米便颓然坠地,可陆元宝却没有功夫理会,而是错愕地转头,随众人一道望向唐安。 唐安正欲搭上第三支箭,却忽觉四周道道目光灼灼投来,如针扎背。 ……发生什么了? 他蹙眉眯眼望向自己面前的箭靶,只见那靶心之处,竟空空如也。 果真是一箭未中吗? 死寂持续了足足三息。 随即,一片混杂着极致震惊的惊呼声,猛然爆发开来,席卷了整个校场。 “老天爷!他……他两箭就?” “这怎么可能?!考核规则不是这样的!” 唯有那高台之上素纱帘幕后,似乎传来一声极轻极淡,意味难明的冷哼。 唐安这一通令人费解的操作,似乎扰乱了全场的气氛,接下来的比赛在一种微妙的沉寂中进行。考生们大多表现失常,即便佼佼者也不过勉强射中靶心,那枚象征高水准的铜钱孔,竟无一人能够触及。 记录的小吏抬头看了唐安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惋惜,又有点不解,最终还是在“箭术”一栏,用力画下了一个代表“下下”的朱红叉。 在登记到“唐安”时,小吏面部表情更为奇怪,在“上上”勉强画了个标。 同一期的张小公子,力壮如牛一箭就将箭靶串破,四分五裂,也没了成绩,得了个“下下”,但看台上张家的叫喊声最为高涨,似是在为他加油鼓劲儿。 唐安面无表情地放下硬弓,对那刺目的红叉和周围的窃窃私语表面上恍若未闻,内心却着实懵逼,指尖几不可察地捻了一下,仿佛弓弦残留的震颤还残留在指尖。 接下来考核的是拳脚。 唐安却想着,反正身份已经换不过来了,射艺的成绩正好不尽如人意,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淘汰算了,省的牵连出更大的麻烦。 这么一想,他顿时感觉压在心中的巨石被移开,伸了个懒腰,准备再休息片刻,思考思考如何在接下来的比赛中,不引人注目的输掉。 就在这时,周围突然静了下来,外面的喧嚣声像是突然停止了一样,唐安察觉不对,立即回头,却晚了一步,鎏金弩机不轻不重的抵在了他的后腰上。 一道陌生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殿下有令,你若是敢放水……哼。”弩机向前顶了顶,恰好按在唐安命门穴上,未尽之语却尽显威胁。 唐安也动了动手腕,顿时,身后那人的手腕处出现了一道血线,而唐安手中的暗镖此时刃上滴落了两滴鲜血,双方一下子拉开了距离。 显然那人没从唐安身上讨得好处。 就在此时,场中鼓声擂响,第二场即将开始了。 那人冷笑一声,该传达的话已经传到,他收了弩箭,一闪身没了踪影。 唐安迈步走入沙场,周身的气息更为沉滞。 太子的威胁砸在他的心头,虽说他不落下风,可敌在暗他在明,他若是不按照太子的话,会发生何事? 拳脚场内,唐安正在低头思略现在的境地,抬头一看,自己的对手竟然是陆元宝! 陆元宝站在对面,见唐安看向他,紧张的抬起手,对他打了个招呼,“嗨。” 唐安这才想通为何太子要专门派人交代他不可放水,他与陆元宝的对决相必也是他的手笔,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唐安舌尖顶了顶虎牙,满脸愠色,那股子叛逆劲儿直往外冒。 他要是硬不听话,太子又能拿他怎么样? 素纱那边人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但余光看到了刚刚埋伏他的黑衣人,那人像是毫不隐藏的暴露在唐安的视线之内,手上的弩箭箭尖正对着看台上的陆家人。 像是在说,若是唐安放水,那这边受伤的可就不知道是谁了! 卑鄙!无耻!下流! 唐安气得咬牙切齿,他不等铜锣声起,对着陆元宝就冲了过去,动作快得只余残影,拳风腿影裹挟着凌厉杀气,每一击都仿佛直奔要害,狠准无比。 对面那个以“唐安”之名出战的陆元宝,眼中终于浮现惊愕,他甚至还来不及求饶,就被唐安一把按在了地上,“喊大声点!” 什么! 陆元宝反应不过来,小肚子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拳后,才反应清楚,顿时嚎啕起来,就连唐安都被他的嗓门震惊了一下。 肚子,后背,小腿…… 十招,仅仅十招,当唐安一记看似却蕴含巨力实则收了力度的直拳轰出时,陆元宝如断线风筝般摔出圈外,沙尘扬起,他挣扎着想抬头,却正对上唐安抽搐的眼睛。 没想到,陆元宝表演的如此传神,看来从小没少挨过揍。 满场倏地一静。 而陆元宝挣扎着起身,却被唐安一脚踩回去时,看台上蟠龙杖骤然顿地。 “够了!”陆老太君巍然起身,“元宝,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已经够优秀了,老身十分欣慰!” 陆老太君目光直视唐安,眼神让人瞧不清楚,直到此话说出,那记录的小吏笔尖才翻开记录,在陆元宝名下的“拳脚”栏里勾下“上上”。 唐安倏的抬头,直勾勾的盯着素帘之后,他好像隐约听到了太子的轻笑,“既然陆家认了你,那从今日起,你就是陆元宝了。” 唐安:“???” 陆元宝:“!!!”—— 作者有话说:太子(唇角微勾):有趣。 童文远(抬头望天):费尽心思最后整了这一出,殿下的心思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第29章 你我八字不合 各项考核终于完毕, 成绩汇总的记录簿上,一行墨迹清晰地写着: 陆元宝:箭术:下下;拳脚:上上。 极致的拙劣与惊人的卓越, 就这样突兀却又诡异地并列于同一行墨字之间。 就连唐安自己,望着这判若云泥的评定,一时也难以分辨,他此番究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场中早已人声鼎沸,众人为□□的结果欢呼不断。李将军家的少年英姿勃发,连抽两项擅长的考题。 兵器:上,策论:上上,终是荣登魁首。将军府的管家正满面红光地向四周分发系着红绳的铜钱, 铜光闪烁, 喜庆飞扬,仿佛连空气中都漾开了洋洋的喜气。 偷偷下了赌注的那群人,有些人十分开心, 李靖绝对的榜上有名, 只不过作为热门人选,李靖的赔率低的可怜。 唐安眯着眼睛打量四周, 突然听到一阵吵闹声,陆元宝正捂着鼻青脸肿的脸, 与旁人在争论什么。 待他走近了,只听陆元宝开口,“周老三, 我前两日压的陆元宝魁首……可不可以退一半。” 那周老三伸手掏了掏耳朵, 阴阳怪气地说道:“哎哟喂, 唐公子,咱这是正经的买卖,还你一半?你是赌钱赌傻了还是当我开善堂的?” 周老三利润地甩开他的手, “赌桌上落子无悔,买了离手,谁让他射箭射到了你的靶上,甭想了,你这钱也一分拿不回去!认赌服输,懂不懂规矩?!” “可……可你就说在这里谁能两箭就射得如此成绩,难道不算头筹?” 陆元宝据理力争,他存了许久的私房钱全在这里面了,“谁能想到会这样?这不公平!” “公平?赌桌上有他妈什么公平。”周老三嗤笑,说着他伸出手用桌上的银票拍了拍陆元宝的脸,“回家去吧,别玩这一套,乖乖当你的小公子不好吗。” “混蛋!”陆元宝怒吼一声,几乎要扑上去,突然肩膀上出现一只手压制住了他,陆元宝转头一看是唐安,反射性的就捂住了脸。 而唐安也不惯着他,右手一扭将陆元宝的耳朵扭了起来,疼的他哇哇大叫,赶紧讨饶,“好哥哥,你先放开我的耳朵。” 唐安凑到陆元宝耳边,压低声音道:“你小子皮痒了?还敢赌?赶紧跟我走,要是让嫂子知道……” 话未说尽,却足以让陆元宝浑身一凛,仿佛已经感觉到陆嘉嘉那根木藤鞭子落在身上的疼。 他自小体弱,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父亲身为陆家家主,是族中唯一从商之人,或许忙于生意,或许不愿触景伤情,一年也难得回府几次。 全家上下将他视若珍宝,极尽溺爱,竟将他养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小霸王,眼看他要长歪,常年往返上京与潞州的陆嘉嘉毅然承担起管束之责,做坏事便打,不读书就罚,如严母般将他管得服服帖帖,也让他心生敬畏。 “哥,你可千万替我保密,别给小姑说。”陆元宝拉着唐安的衣袖撒着娇。 唐安拽着陆元宝正欲离开,周三却一个箭步拦在了身前,满脸堆笑,“陆公子!在下周三,仰慕您已久!您方才那两箭,实在非同凡响,简直是……” 唐安抬手止住他的谄媚,不愿多作纠缠,刚要转身,人群中骤然爆发出震天的喧哗,“崇武院放榜了!” 崇武院的金榜应声高悬,几乎顷刻之间,绝大多数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死死锁在了第二个名字: 陆元宝。 有人欢呼有人惆怅,就差那么一点点,陆元宝的赔率因为射艺的下下成绩而高的吓人,有些人却凭着这一鸣惊人赚了个大的。 陆元宝见状心头巨震,早知道……早知道,他就再赌一把了! 这时人群静了两瞬,众人不约而同为陆府来的人腾出一条路来,李家魁首的位置板上钉钉,根本不需要前来观榜,而在这榜单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也就是陆家了。 众人纷纷向陆家人报喜,说些漂亮的吉祥话,但陆府众人却不似预想中的欢天喜地。 他们簇拥着一位手持紫檀鸾头拐、鬓发如银的老妇人,她衣着并不极度奢华,但通身的气度却压得周遭的喧闹都低了下去。 正是陆家的定海神针,陆老太君。 老太君的目光并未在榜上停留,锐利的眼神如鹰隼般扫过人群,最终,精准地落在了那试图隐入人潮的唐安身上。 “你,”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拐杖轻轻一顿,“过来。” 唐安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来了。他一把将陆元宝转身预逃的身影截住,然后冲着陆府众人推了过去。 陆元宝讪笑着顶着一张笑脸,一步步挪到老太君面前,垂首行礼,喉咙发紧,开口,“祖……” 话音未落,就被陆家二叔一把拽进了怀中,捂上了嘴,“小唐,这次是我家元宝不懂事,你瞧瞧这给打的,青一块儿红一块儿的,来来来,去我们陆家,我找黄大夫专门给你看看。” 此话一出,陆元宝与唐安都呆滞了。 老太君上下打量着唐安,眼神冷肃,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她久久不语,那沉默比任何斥骂都更令人窒息,唐安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片刻后,老太君忽然动了,她伸出一只布满皱纹却依旧有力的手,重重地拍在了唐安的肩上。 “好!”一声断喝,石破天惊。 “打得好极了。”老太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酣畅淋漓的痛快,“那一拳打得干脆,我陆家儿郎本应如此,元宝做的好!” “……”唐安彻底怔住了,脑子一片空白。 老太君的手并未离开他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认可,“崇武院第二,好小子,年少有为,是块好料。” 说着,她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如锤,“过去的事,休要再提。从今日起,你就是陆元宝!陆家嫡孙,陆元宝!” 说罢,老太君收回手,转身,鸾头拐杖再次一顿地,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威严,却分明透着一股扬眉吐气的昂然,“你们愣着做什么?带少爷回家!” 仆从们立刻躬身应诺,簇拥上来,喜气的冲周围人撒着象征喜气的铜钱。 …… 一路上陆府众人都称得上是喜笑颜开,这让唐安有些局促,等等……陆府的这种当众认亲的举动,难不成要他化名做陆元宝去上那劳什子学院? 他堂堂紫黎殿的地级杀手,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这种失控的预感让唐安心头一紧,有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不确定感,接下来的这些烂摊子,总不能全让他一人去抗吧? 陆府的马车行的很快,唐安还没来得及理清楚头绪,一转眼就已经到了那黑漆漆大门外了。 大门大开,鲜花铺地,甚至陆府在门头上还专门拉了个‘榜眼’的横幅,架在那前朝亲赐的牌匾下,就这阵仗可把唐安吓得不轻。 陆府家宴,灯火通明。主位上,陆老太君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面带慈祥却不失威严的笑意,“好孩子,你名叫唐安?” “是,”唐安连忙起身,他孤儿出身,没经历过这种大户人家的吃饭规矩,拘谨的不像话,满脑子思索,最后憋出来一句尊称,“老祖宗。” 听见唐安这样叫她,陆老太君哈哈哈的开怀大笑,“瞧瞧,多有礼貌的孩子,不过叫错了,该同元宝一样叫祖母才是。” 唐安一愣,这是何意? 陆老太君紧接着端起酒杯开口,“安儿,都是我这不成器的小女,想出这档子事,还连累你深陷我们陆家这个泥潭出不去,老身自罚一杯,是我管教不严。” 陆嘉嘉连忙起身要夺,“母亲,你说什么呢!” 陆老太君瞪了陆嘉嘉一眼,不成器的开口,“说的就是你,我同你二叔才离开几日,你就给我惹出这么大的祸来,还不知悔改!” 陆嘉嘉被说的哑口无言,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对唐安歉意道:“小安,这次是嫂子不对,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京城来的贵人威逼我们把你认作元宝,想来必有深意,这件事……” 陆嘉嘉看向唐安,是她想得简单了,也确实是她将唐安引上了这条路,那贵人曾命人给陆府送过一封信,虽不知道内容,但陆老太君看后大惊失色,接着就认下了唐安当做陆元宝。 “可,如果我是陆元宝,那元宝该……”唐安疑惑。 众人闻言,纷纷转头看向吃的正欢的陆元宝,陆元宝此时左手一个鸡爪,右手半个猪蹄,嘴里还叼着两片牛肉,那学堂里的饭实在不合他口味,这几天嘴里淡的很,好不容易回来,可得吃个肚圆。 见众人都看自己,陆元宝一惊,连手中的鸡爪都掉了,活像个笨蛋。 陆老太君此时叹了口气,“是老身将元宝养的不好,既如此,小安你愿不愿意从此成为我们陆家的嫡长孙陆元宝?” 哈? 什么? 唐安震惊不已,可眼下面对太子的威胁,好像确实没有一个好方法,他可以一走了之,那陆府呢? 此时,陆元宝却听明白了,他急忙将口中的肉咽下去问:“祖母,那我是谁?” 陆老太君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眼他,“你?改名陆平安,当做嫡二子。” 一想到从此压在心头练武成器,将陆家发扬光大的任务转眼就甩在了唐安身上,陆元宝可算得清,他连连点头,对着唐安喊道,“元宝哥!” 唐安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干笑,众目睽睽之下,他终是没能寻到逃脱的法子,只能动作僵硬地点下了头。 陆老太君喜笑颜开的又喝了两杯水酒,她抬手,指向左侧一位面容儒雅中年男子。 “安儿,莫要拘束,就当是自己家。这位是你二叔,在边防军中当了个军师一样的小官,掌管一些军中庶务,往后若有什么短缺,寻他便好。” 老二陆嘉庆含笑的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对唐安的欣赏。 随即,她的手转向右侧一位身材略显富态,未语先笑的男子。 “这是你三叔,最是个没脑子的一身蛮力,得了个校尉的闲职,手底下有些人手,若是有人欺你,就找你三叔。” “就是小安,以后就把这陆府当家,刚好,我们陆家正愁后继无人,小安在武学上的造诣出类拔萃,我可要回去好好宣传一番。”陆嘉译大着嗓门同唐安说话。 老太君声音温和,逐一介绍,目光始终落在唐安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回护之意,仿佛在用这简单的家常话,为他在这深宅中划出一方安稳之地。 唐安依序敬了酒,陆府众人倒是比想象中更加和善。 夜深沉,陆府内万籁俱寂。 一支尾部系着紫穗的飞镖,携着尖啸,“夺”的一声,死死钉在唐安床榻边的花梨木柱上,镖身犹自嗡鸣,其下压着一封密信。 唐安未曾起身,他侧卧在床上,半睁着眼,眸光在昏暗中闪过一丝困惑,只瞥了那代表紫黎殿最高指令的镖穗一眼。 其上赫然写着太子的名讳。 近来真是诸事不顺,尤其与太子相关的事,更是桩桩件件背离预期,从第一次刺杀开始,让他从小有身家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甚至倾其所有投在了这个任务当中。 而今太子步步为营、暗中操纵,竟让他堂堂地级杀手,稀里糊涂间成了崇武院的新生! 一想到这,唐安只觉得喉头涌起一股滞气,胸中郁结,他同那位太子殿下定是八字不合,凡与他有所牵扯,便绝无好事发生! 想到这儿,唐安默然转过身去,背朝飞镖,只当没看见它。 片刻,窗外却传来一阵极轻的簌簌声,如同夜风拂过衣袂,那声音细得几乎融进夜色,却又一次次响起,分明是在催促着他做出回应。 第30章 他最爱这个 三日光阴, 倏忽而过。 崇武院的入学仪式,设在院中最大的演武场上。 青石板铺就的场地肃穆异常, 高耸的旗杆上,代表崇武院的玄色旗帜被风刮的猎猎作响。 崇武院内院招生只取了榜上前三,除了李靖和唐安外,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瘦弱少年,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这个瘦弱的少年竟然能在拳脚上略胜张家一筹,抢了入院名额。 但外院也招收了不少优秀学生,少说也有十名, 这在崇武院的历史上算是开了先河。 唐安三人身着统一发放的靛蓝院服, 按榜次列队站立,昂首挺胸,外院的人只能站在最外圈, 不敢多说一句话, 只是身旁那瘦弱少年,总是时不时咳嗽两声, 害得唐安时常担心他会不会咳着咳着上不来气。 他身上那身崭新的院服浆洗得笔挺,摩擦着皮肤, 带来一种微妙的拘束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穆的气氛,倒不是因为这场地有多宏大,而是那些无处不在的条条框框, 无形中织成了一张规矩的大网。 仪式开始前, 一位面容肃穆的教习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抑扬顿挫地宣读了崇武院的院规。 条款密密麻麻,听得人眼晕,其中最醒目的一条莫过于:“修行期间, 非休沐日严禁私自离院,违者重笞,情节严重则除名。” 唐安暗自挑眉,好家伙,这分明是变相禁足。不过他倒没太往心里去,反正凭他的身手,真想走,这墙再高也拦不住。 他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理了理袖口,这地方规矩是多,可说到底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待着。 想他一个常年行走于暗处的杀手,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名正言顺的崇武院弟子了。 “实在不行就溜,”他心里嘀咕,“就这围墙,还能困住我?” 教习念的院规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转悠的都是跑路的念头。 正当他盘算着如何脱身时,高阶之上,数位教习簇拥着一人缓步走出。 那是崇武院的院长。 出乎唐安意料,这位执掌大梁最高武府的院长,不像想象中是那种龙精虎猛,气势逼人的绝世高手,反而是个面色苍白、眼窝微陷的中年人。他身形瘦削,裹在宽大的玄色院长服里,显得空空荡荡,他时不时以拳抵唇,发出几声压抑的轻咳,一副气血亏虚、大病未愈的模样。 唯有一双眼睛,深沉如古井,扫视过来时,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淡薄,让人不敢小觑。 院长并未多言,只简单勉励了几句“精忠报国、勤学不辍”的套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仪式终于接近尾声,有小吏开始唱名,点到名的都需要上前领取身份玉牌及……奖赏。 “魁首,李靖上前。” 李靖少年意气风发,大步上前接过放在一个托盘上的什么东西,离得有些远了,唐安看不清楚,约莫像是把剑,从李靖颤抖的背影来看,此物这个少年十分欢喜。 “榜眼,陆元宝!” 唐安一个激灵,定了定神,迈步出列,无数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探究,也有不易察觉的嫉妒。 他走到台前,对着那位气色不佳的院长躬身行礼。 院长嘴角含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没有,只是随手将一枚温润的白玉牌递给他。 紧接着,另一名教习端上一个沉甸甸的朱漆托盘,上面整齐码放着十锭雪花官银,每一锭都足额百两,银光灿灿,几乎晃花了人眼。 “赏银,一千两。”教习的声音毫无波澜。 一千两!!! 唐安的呼吸骤然一窒!他虽为杀手,之前也攒了不少钱财,但那都是自己辛辛苦苦一笔一笔积攒出来的,何曾如此轻松的就拥有过如此巨额的赏银?这足够他逍遥许久,甚至能置办不少以往不敢想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那教习方才似乎还提过,日后每月考核、年末大比,均有优厚奖赏…… 他当时还在想,优厚奖赏能有多优厚? 他好歹也是个见过风浪的地级杀手,什么金银财宝没见识过?寻常奖赏哪能轻易入他的眼? 可那是一千两!而且来得如此轻松! 一时间,唐安竟有些眼眶发热,想他往日拼死拼活、刀尖舔血,才挣得几分卖命钱,却有人随随便便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好了,不能细想,越想越酸。 院长见他迟迟不接赏银,只直勾勾盯着托盘,不由得轻声询问:“怎么,莫非这些奖赏……不合你心意?”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上头那位大人特意交代,说你最钟意的,就是这些东西。” 就这一句话,让唐安原先打好的腹稿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他舌尖抵着上颚,那几个字重得怎么也吐不出去。 是,他确实爱极了这银钱的分量。 “……学生,谢院长赏,谢大人恩典。”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响起来,几乎出于本能,双手已经稳稳接过那盘沉甸甸的银两。指尖传来银锭冰凉的触感,却仿佛滚烫一般,灼得他心头一跳。 而他嘴角,早已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仪式是如何结束的,他又是如何抱着银子回到队列中的,唐安都有些恍惚。 直到人群开始散去,周围响起新弟子们兴奋的低语,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在做什么? 他一个杀手,一个活在阴影里,刀头舔血的人,竟然为了一千两银子,彻底默认了“陆元宝”这个身份,成了这劳什子崇武院的学生? 低头望着盘中白花花的银两,掌心被沉甸甸的银锭硌得发痛,方才那得赏的喜悦慢慢消散后,迟来的懊悔忽然涌上心头。 一想到日后不仅要应付那些繁琐苛刻的院规,无处不在的监视,还要面对那位高深莫测的院长……唐安就忍不住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他环顾四周,只见高耸的院墙仿佛悄悄“活”了过来,正不声不响地朝他围拢。 得,刚到手的热乎银子,转眼就变成了一座金光闪闪的豪华牢笼。 入院第一日,学院并未即刻开课,只嘱咐一众新生自行熟悉环境。 眼见李靖又朝着自己这边走来,四周的目光也愈发灼热,唐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们这行最讲究隐匿于众人,何曾受过这般瞩目?他实在招架不住,趁人不备,一猫腰钻出人群,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直至夜半时分,他才敢悄悄返回崇武院分配的那间小屋。 不得不说,崇武院对学生的待遇倒是大方,唐安的卧房在西北角,上面挂着陆元宝的牌子,周围郁郁葱葱的种了一片竹林,而且一墙之隔就是院外,对唐安来说,没有什么比这里更适合杀手居住了。 床上虽是硬榻,但铺了两层秘制的软鞣皮垫,贴合脊背,散着淡淡药草香,墙角熏笼里暖炭微红,驱散寒湿。一床羽绒薄被轻软透气,枕内填着宁神的干花。灯光柔和,在烛火外还罩着一层灯罩,更是将有些晃眼的光匀了开,保证更加舒适的睡眠。 唐安推开房门,不对! 他迅速将门关上,背靠在门上,开始四处探查,这房间……有生人的气息。 等他打量到床铺处,面色一白,三支暗镖钉在床头上,间隔相同,力道相当,看样子是从窗户处射进来的。 是紫黎殿的示警镖!三镖连发!这是最高等级的催促,意味着……最后的通牒。 唐安的心猛地一沉,后果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紫黎殿从不会空口威胁。逾期不至,等待他的绝不仅仅是死亡那么简单。 夜色渐深,他一头倒在床铺上,将那三枚飞镖仔细收入怀中,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 不行,他必须去一趟紫黎殿。 整整一天,唐安潜伏在暗处,将崇武院的布局默默摸了个透,心中已然绘出一幅精细的地图,可越是探查,他越是觉得这学院远非表面那般简单。 原本以为凭自己的身手,出入这等学府应当如入无人之境,可仅仅这一日的窥探,他就至少有三次险些被巡逻的护卫队察觉,每一次都是凭借杀手本能惊险避开,若稍慢一瞬,后果不堪设想! 他尚未理清思绪,突然…… “什么声音?” “东北方向,警戒!” “搜!” 崇武院巡夜护卫的厉喝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平静,脚步声变得急促而密集,火把的光芒骤然亮起,唐安藏在窗户后,勘勘掀开一片窗叶,向外看去,虽不知道是何人触碰到了崇武院森严的防卫体系,但这对他来说,正合他意。 西南与东北,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这不是上天给他的机会么! 唐安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缓到极致,耳朵却捕捉着外面每一个细微的动静。他能听到护卫们低声交流,搜查院墙外围的声音,那反应速度和组织性,远非寻常学院可比,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麻烦大了。 必须立刻走。 唐安利用窗外火把光线移动造成的阴影交替,悄无声息地贴近窗边,观察片刻,然后如一道青烟般翻出窗外,落地无声。 一路伏低身体,利用每一个墙角、每一处灌木的阴影,朝着记忆中最可能避开搜查的薄弱区域,西侧靠近后山的一段旧墙,快速移动。 夜风带着寒意,吹在他因紧张而微微发热的皮肤上,感官放大到了极致,就在他即将接近那段斑驳的旧墙,甚至能看到墙外黑黢黢的山林轮廓时,“嗡!” 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弓弦震颤声划破夜空,带着警告的意味。 一支羽箭精准地钉在他前方三步远的泥地上,箭尾兀自颤抖不休。 唐安全身一僵,瞬间定格在原地。 紧接着,四周火把骤然亮起,将他所在的区域照得如同白昼,至少六名身着崇武院护卫服饰的身影,从不同的阴影中无声步出,形成合围之势,他们手中的兵刃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眼神锐利牢牢锁定了场中孤立无援的唐安。 为首的护卫队长,面色冷峻,目光扫过唐安一身便于夜行的深色劲装,又看了看远处高墙,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陆平安?更深露重,不在舍内安寝,欲往何处?” “离家久远,不得安睡,故出来转转。” 那人一听,沉思片刻,“此次罢了,崇武院院规第二百三十条,子时后,不得随意在院内走动,念你初犯,即刻回去。” 唐安低应一声“喏”,在众人的注视下转身退回寝室,心中却已焦灼如焚。 就在他心神不宁的刹那,一道幽香混着凌厉杀气骤然而至,快得几乎令人窒息。 饶是唐安这般身手,也只来得及瞳孔一缩,翻身急退,探手摸向身后短刃,所有动作都在电光石火间完成。 可来袭者更快。 一抹素白修长的手指精准扣死他的脉门,力道刁钻狠戾,顷刻卸去他所有劲力。 与此同时,另一手“唰”地振开一柄玉骨折扇,扇面如雪,让唐安瞬间认出对方身份。 是那紫黎殿的美人! 扇缘并未斩落,而是举重若轻地压上他的喉间,连人带扇,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力轰然将他按回硬榻! 唐安闷哼一声,后脑撞在榻上震起一阵眩晕,他猛地抬眼,逆着昏黄灯火,对上一双含笑眸子。 那双眼尾轻挑,风情无限,瞳底却凝着冰冷寒意,开口嗓音轻柔似羽,却字字砸得唐安心头一紧,“怎么,如今披上了陆元宝的皮,就瞧不上我紫黎殿了?”《 》 30-40 第31章 “殿下,你糊涂啊!”…… “殿下!”童文远的一声哀嚎, 从长廊尽头就传了过来,嗓门之大, 害得卫舜君提笔一顿,在上好的宣纸上滴上了一滴墨汁,溅出来一些规则的小墨点。 卫舜君皱了皱眉头,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将笔重新架在了笔架上。 月华如水倾泻洒在在他绣金的玄色锦袍上,玉冠缨带随风轻扬,惊起三两流萤。 童文远喘着粗气的进了门。 “童先生何事如此急躁?” “殿下……”童文远喘了一大口气,缓了半天才继续, “为何要威逼胁迫那陆元宝进入学院?” 他很不解, 自从进了潞州,自己无法时时刻刻跟在殿下身边,裴世衡一倒, 有无数事情需要他处理, 抄家寻物,收编, 哪件事不得劳心劳力。 本想着把殿下放到崇武院随便当个评审,一方面完成圣上旨意, 另一方面也算休息一下,可没想到殿下在这种地方居然也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徐福还说,殿下还费尽心思威逼利诱那陆元宝, 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那陆元宝的成绩, 远远不如那李将军之子表现优异,殿下何苦拽着其不放? “先生可曾见过淬剑?” 卫舜君忽然以扇骨轻轻叩了叩汉白玉栏杆,惊得下方的池中锦鲤四散游开, “一块儿凡铁千锤百炼,再用高火锻造成形,寒泉淬之,自有龙吟之声。” 童文远纳闷至极,“殿下的意思……是你要像淬剑一样的培养陆元宝?可他何德何能呀?” “若是时辰不对,”卫舜君听见童文远这么说,瞥了一眼,继续道:“再好的玄铁也会崩裂成灰烬。” “嗯???”童文远一脸疑惑,他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你说说,你若是这崇武院的学生,接下来有何打算?” “崇武院的学生?”童文远皱着眉头思索,“大概还是走武举的路要快一些,乡试之后从军好一点的从千总往上,积累军功,后看有没有机会转职上京的御林军,然后……” “分到各个皇子公主的府邸。”童文远说到这,目光一凌,“殿下,你想将陆元宝调到府上?” 卫舜君抬首,显然童文远说到了点上。 他随手捡起桌上摆盘的糕点,一点点捏碎,投到下方的水池中,一群锦鲤又游了过来,争相着吃起食。 “功名利禄加身时,且让他得意两日。”卫舜君突然扬起一抹笑意,“让他尝遍御膳房三十六道金丝酥雀,穿惯江南进贡的云纹软烟罗……”尾音陡然浸了冰棱似的意味, “待他沉溺温柔乡时。” 卫舜君忽然俯身逼近,睫毛的光影根根清晰落在眼睑之上,“便调来东宫掌灯,白日要他字字临摹孤批红的奏章,错一个字就罚他端一个时辰的热茶,夜里……” 他倏地直起身将手里剩余的糕点全都洒到了池子里,惊起一片片涟漪,“就罚他跪在孤的窗前,数清孤冕服上的星纹,少数一个便赏他十个鞭子,孤要亲自动手!” “对了,”卫舜君说着,挑眉斜了眼廊下备着的鎏金弓,箭尖缀着颗夜明珠,“还得让他每日从这池中捡回这颗夜明珠子,以报那日他射孤之仇。” 珠光映亮他唇角噙着的薄笑,让童文远胆战心惊。 “陆元宝何时射过殿下?殿下可有受伤?”童文远现在听不得一点点受伤之词,连连发问。 “你不知?徐福没给你说过?”卫舜君像是想到了什么,舒而一笑,明媚又带着点孩子气,“那陆元宝就是浮白。” “浮白??殿下!”董文远大惊,他连忙走到卫舜君身前,“殿下,你糊涂啊,浮白极其危险,你在他手上吃的亏还少吗!” “正是吃了亏,孤才要从他身上一一讨回来!” “那殿下可知,浮白已经接了第三次的刺杀任务?!” 卫舜君:?!!! …… 美人斜倚在软榻上。 虽说是软榻,其实也不过是多铺了两层薄垫,坐上去依旧能感到几分硌人的硬实,他微微蹙着眉,指尖正闲闲捻弄一支玉钗。 唐安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正是他当初从太子头上拿来抵债的那一支。 “浮白,”他声音里透出明显的不耐,“你还要在这崇武院耽搁到几时?” “公子,”唐安话音未落,便被那美人打断。 “琢堇。” 唐安反应片刻才反应过来,‘琢堇’应是这美人的名字,琢琢生艳,堇色浮华,到与这人的颜色十分匹配,浓烈到了极致。 “一月之后,皇宫夜宴,取太子性命。”琢堇眼波未抬,仿佛在说一件风月闲事。 唐安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子,一听琢堇这话,顿时“砰”地一声又倒回床垫上。 刺杀太子这件事,他越想越觉得心中没底,甚至隐隐有些恍惚。 杀手一行,各有各的倚仗,光凭一腔孤勇,说不定哪天就栽在哪个任务里再起不来,有人靠的是明察秋毫的细心,有人靠的是远超常人的耐力,还有人靠的是无色无味的剧毒…… 想他唐安,两年之内就晋升为紫黎殿地级杀手,除了实力超群,多少也得有点运气傍身。 可自从沾上太子,他就一路破财,仿佛天生八字相克似的,这才多久?连多年的老本都快赔光了! 如今,他头一回感到了胆寒,这个任务……他不想干了。 殿内暖融,唐安的内心却带着未散的夜寒。 殿中静了三息,只余两道呼吸声细微交错,唐安喉结微动,终是犹豫着低声开口:“倘若……我是说倘若,这任务……我不再接了……” 琢堇将脚上绣着金线的鞋子踢开,双脚都圈在了软榻上,脚背擦过软垫,似乎还是觉得不舒服,又试着踩了两下,实在是对这张软榻不满,“西边紫黎殿有座新掘的金矿,开采权归你,足以让你十辈子躺在金砂里醉生梦死。” 什么……东西? 多少钱?他怎么没有听清? 唐安伸手掏了掏耳朵,“你刚刚说什么?” 琢堇抬眸打量了一眼唐安,开口,“一座金矿的开采权,或者‘天极’,到时候你自己选。” 金?金矿? 恕他有些大惊小怪了,那可是一座金矿! 等等……其中会不会有诈! 可那可是金矿啊! 唐安看似还在,但魂儿已经走了一会儿了。 “此番局险,恕我难以……”唐安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退缩的情绪占了上风。 然而下一刻,琢堇的动作却吓得他连忙闭上了嘴。 琢堇一袭绛紫宽袍自榻边垂落,露出一段雪白的踝骨与赤足。他蹙眉翻身,墨发铺散枕上,却仍不适地蹭了蹭颈后,最终如猫儿般蜷起身,又被衣带硌着了膝弯。 这般来回辗转,软榻上的绫罗被他搅弄得一团凌乱,窸窣作响,那原本笼罩在他眉目间的慵懒媚意,逐渐被一层阴郁的躁郁所取代,漂亮的唇瓣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眼角也飞起一抹愠怒的薄红。 终于,他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里毫无预兆地直接从榻上坐起!动作间带起一阵风,衣袂扑簌。他甚至懒得穿鞋,那双赤足直接踩在冰凉光滑的白玉地板上,一步步朝着唐安走来。 然后站定在唐安眼前,微扬起下颌,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声音里浸着明显的不悦,一字一句道:“你是在同我讨价还价?” 他倏地俯身逼近,阴影顷刻笼罩而下,“你以为……紫黎殿的意志,是坊市间可讨价还价的买卖么?” 殿内烛火应声齐齐一暗。 “利,你嫌给得不够?”他指尖轻抬,虚虚点向唐安的唇角,极缓地摩挲了一下,声音低得如同耳语,“任务失败,或拒不奉命,这后果,你可扛得住?” 唐安下颌线绷紧了一瞬,但依旧沉默。 琢堇低笑一声,嗓音里揉着几分玩味,“怎么,自以为身手了得,便能逃过紫黎殿的追杀令?” 他话音稍顿,似漫不经心的继续道:“那……百草堂的黄大夫、贾掌柜,还有那个小瘸子呢?他们也逃得掉么?” 说着,语气里竟透出一丝近乎体贴的残忍,“啊,我差些忘了,如今还得算上陆府,上上下下总共七十二口人,浮白,你该清楚如何抉择。” “接下这令牌,金矿依旧归你,除此之外……”他忽又倾身逼近,几乎贴着唐安的耳廓,“你还想要什么,尽管提。” 利诱、威胁、揭底、操控,紫黎殿之手段,从来如此。 说罢,琢堇翩然退开,恢复那般慵懒姿态,仿佛方才步步紧逼不过是他的错觉。 “你本是顶尖的猎手,浮白,何必与紫黎殿为敌,自寻死路?” 殿中寂静无声,唯有那甜腻香气愈发浓重。 唐安垂首不语,表情藏在阴影里。 良久,他终于缓缓抬起头,嗓音沙哑却清晰: “任务细节。” 美人嫣然一笑,恍若冰消雪融,百花绽放,他优雅扬手,一枚薄如柳叶的墨色玉简无声落入唐安掌心。 “识时务者,方为俊杰。浮白,我就在殿中,静候佳音。” 第32章 简直惨绝人寰! 崇武院的清晨, 从一声冰冷的铜锣声开始清醒。 唐安甚至觉得那锣槌直接敲在了他颅骨上,昨晚琢堇夜访, 害他辗转反侧一整夜难以入睡,琢堇离开后,他才想起自己忘记询问崇武院是否有什么密道,不然为何琢堇可以出入如无形? 然而下一刻,宿舍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就被“嘭”地踢开,执戒教习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出现在门口,冷冽的目光扫过唐安。 “三息之内,院中集合!”他的声音短促中气十足, 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 唐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他统共睡下也还没有一个时辰,外面月明高照,显然还未到寅时。套上那粗硬的靛蓝色院服, 站在拂晓前冰冷的雾气中, 自从他学成出徒后,就再也没冬练三九, 夏练三伏这般受罪过。 唐安原以为自己动作已经很快了,没想到竟还不是第一个到的人。 李靖身穿院服挺拔的立在操场中间, 身上蒸腾的热气向上卷四散在雾气之中。 显然,他不光早早到了,还热身了许久。 而外院的那些人还没适应这种强度, 慢了一步, 等待的就是戒尺抽在小腿骨上的剧痛, 令众人哀嚎不已。 并且唐安敏锐地发现,当初拿了第三名的病弱少年始终没有出现。 崇武院的课程堪称残酷,饶是唐安都感觉到了疲累。 他们的教习姓罗, 年约五旬,身材魁梧挺拔,面容似经风霜打磨的岩壁,棱角分明,刻着几道深痕。 他站的笔直,双手即便空着也紧紧的贴着身侧,唐安知道,这是为了更快速的将武器抽出,做出准确回击。 老罗眼神毒得很,谁偷懒耍滑、哪个动作变形,甭想瞒过他。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灰劲装,袖口紧束,那双手指节粗大,老茧层层叠叠,随便一站就跟山岳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上午是体术,地点在后山那片乱石坡。深蹲马步,在碎石烂叶里打一百遍“基础锻体拳”,动作稍微走样,藤鞭“嗖”地就下来了,精准地抽在发错的肌肉上,立马就是一道火辣辣的红棱子。 一个上午没过半,场上就横七竖八倒了一片。最后还能硬撑着的,就只剩李靖和唐安。 唐安汗如雨下,流进眼里又涩又痛,却始终咬着牙根硬顶。旁边看热闹的都傻眼了,这两人不像练功,倒像在赌命。 直到日头爬高,李靖先撑不住,一个趔趄向前栽去,被罗教习一把抄住。 老罗抱着李靖,黑着脸盯了唐安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好样的!” 下午,唐安一口气还没喘匀,“文修武理”课又压了上来。 晦涩的经脉图,复杂的穴窍方位,背不出要么罚抄百遍,要么饿着肚子去静室面壁。 可这对唐安来说,简直像呼吸一样自然。杀手的本能早就把这些东西刻进了他每一寸骨血。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打起了瞌睡,然后就被先生拎起来提问。结果他眼皮都没抬,对答如流。先生气得胡子直抖,拍着桌子吼,“滚后面站着听!” 周围同学看唐安的眼神变得从艳羡逐渐变成了崇拜,唐安身为杀手,一般都隐藏在人群之中,这样被受人瞩目的日子,让他过得揪心极了。 杀手对众人的目光抱有极强的敏感性,再这样下去,他身为杀手的直觉绝对会降低。 这里待不得了。 好不容易捱到入夜时分,大家的身子骨都快散架了,却还有雷打不动的“晚课”,有时讲兵器用法,偶尔真有隐世大来传授一两手绝活,只有这个,能让唐安提起点兴趣。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唐安愣是没找到一丝能溜出去的破绽,这简直离谱! 想他“浮白”之名,出入太子府、深宫大内都如入无人之境,这小小一个崇武院,防守竟比东宫还邪门? 巡逻的守卫完全没规律,换班路线乱七八糟,有时一个时辰能换三波人…… 唐安真有点急了,刺杀太子的期限就一个月,再出不去,难道要他大白天冲上金銮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太子一刀吗? 没了法子,他只有观察得更为仔细。 终于,数日后,他发现了一点端倪:每五日,会有杂役推着泔水车从西侧一个不起眼的小偏门出去,那门开的时间极短,守备也相对松懈。 就是今天! 月黑风高,连虫鸣都显得稀疏。 唐安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溜下床,像一只猫一样蹑手蹑脚地穿过长廊,避开固定哨位,利用阴影朝着记忆中的西侧偏门摸去。 夜风冰冷,风吹草动都惹得他提心吊胆,快了,就快了,他已经能看到那扇低矮的木门轮廓。 没等多久,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唐安迅速地打量身后,漆黑一片,只有蝉鸣。 此时还不跑,更待何时? 唐安没有犹豫,撒丫子就溜了出来! 没跑多远,就听见背后的崇武院传来一阵喧闹,唐安回头一看,崇武院灯火通明,像一只发了怒的野兽。 崇武院的底蕴深厚,只唐安这几天的观察渐渐瞧出些门道,这里的训练方式竟与他自幼所受的训练有异曲同工之妙,院中教习并不全是正统军人出身,有些人步履轻得几乎听不见动静,更精于藏匿行迹,那做派,分明与他这个杀手更加相似! 如此一来,怪不得他出逃的如此困难。 不过他管不了这么多了! 从崇武院逃课固然会受到责罚,最坏的可能也不过是将他除名,逐出学院,害得陆府丢一回人罢了,与紫黎殿那下三滥的威胁手段相比,孰轻孰重他自能分晓。 琢堇上次临走前留下的,只是上京城南的一个偏僻地址。 唐安在蛛网密布的巷弄里绕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最后才在一条毫不起眼的死胡同尽头,看到了一座宅邸。 那宅子从外面看灰墙高耸,门庭冷落,仿佛早已被世人遗忘,唯有门楣上一块被风雨侵蚀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旧匾,隐约能辨出一个“安”字。 唐安左右看看无人,便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院内的光景却不像门外那样破败,反而收拾得异常整洁,周围静得可怕,虫鸣鸟叫的声音好像都被隔绝在了门外。 正堂的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里面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 一老妇人年约五旬,身形清瘦,背脊却挺得极直,她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挽成最寻常的低髻,不见半分珠翠。 她就坐在那里,不惊不喜,仿佛早都料到唐安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桌上的青瓷白底水壶里面冒着热气,见唐安到了,还慢条斯理递给唐安一杯茶水。 “叫我安姑姑就行,来人可是紫黎殿的大人?” 唐安点了点头,接过了茶水,心里更绝惊讶,就递茶这个动作,此人行为举止不似常人! 她递送茶盏时,指尖永远轻托杯底,手臂弧度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毫,且端坐在椅凳的前三分之一处,双膝并拢,双手自然交叠置于身前。 这姿态一看就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此时,安姑姑已经上上下下打量完了唐安的身形,她的目光波澜无惊,唐安并没感到有任何被冒犯的不适,更多的感觉,好像自己被当做了物品一般。 “身量是高了点,骨架也粗了些。无妨,我会教你如何含胸垂首,如何放轻脚步,如何压低声音说话,至于脸……” 安姑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完,复又起身,行走时裙裾不动,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毫不起眼的木盒,“用这里面的药粉调水敷面,可暂时令肌肤柔腻,淡化棱角。” 她说话时的语调平稳清晰,音量控制在恰好能让人听清的程度,多一分则嫌吵,少一分则失礼。 唐安眉头微微一拧,他怎么听不懂这安姑姑的话? 见唐安疑惑的神情不似作假,安姑姑走进里间,半晌,才拿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笺,递给唐安。 三皇子将遴选一批新人入宫侍奉,机会仅有一次。 信末,缀着四个冷静到残酷的字: 扮做宫女。 唐安捏着信纸,只觉得一股极其荒谬的感觉冲上头顶。他甚至有些恍惚,是不是今晚夜色太浓重,让他有些老眼昏花? 他捏着那张信纸,就着豆大的烛火,反反复复看了又看,可信纸上依旧还是那四个字:扮做宫女! 他,浮白,顶尖地级杀手,手上亡魂无数……现在,居然要他穿上罗裙,混在一群莺莺燕燕里,学着怎样莲步轻移,低眉顺眼地端茶送水,就为了接近那个天下最尊贵的目标? 他脑海甚至不受控制得浮现出自己涂脂抹粉,穿着层层叠叠宫装的模样……那画面何止惊悚,简直惨绝人寰,让他胃里已经开始一阵翻腾! 然而就在此时,安姑姑面无表情地将那盛满脂粉的木盒,塞到石化在原地的唐安手里,慢悠悠补上了最后一刀: “姑娘,从今日起,你该学着自己梳头了。” 第33章 此女容貌出众 安姑姑还算贴心的将唐安安置在旁边的一间小屋, 屋内虽小,但该有的都有。 上京前两日下了场秋雨, 将暑气的温度彻底压了下去,安姑姑还拿出一条毯子给唐安,生怕他冷着。 但唐安显然没有那么多的心情去关注别的事。 他心中有个小人,一个穿着宫女衣服在凿金矿的小人,让他愣是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此刻,他已经对着那面光亮的铜镜,枯坐了将近两个时辰。 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的是那眉眼的轮廓, 陌生的是那覆盖上来的脂粉和刻意柔化的线条, 面前摊开着从安姑姑那里接手过来的胭脂水粉,画眉的黛石,以及一堆他叫不出名字的发髻。 那一堆红的绿的黄的青的, 还要抹在不同的部位上, 唐安往日的聪明劲儿根本记不住这些,他只觉得自己头都要秃了。 琢堇给他的任务很明确:假扮成一个宫女, 混入皇宫,自有人接应他。 可他好像连这第一步都难以跨越。 唐安本是习武之人, 肩宽腰窄,身形挺拔如松,脱衣后肌肉线条清晰可见, 谁看了不说一句‘艳羡’。 而安姑姑只打量了一眼, 就指挥唐安用长长的帛布缠绕住胸膛。 宫女要袅袅婷婷, 弱柳扶风,可唐安被帛布缠的死紧,勒得几乎喘不过气, 每一次呼吸都要用上些气力,才能勉强将胸腔打开,容纳空气进去。他还得时刻含着胸,收敛起所有属于男子的开阔步态,学习如何迈着细碎急促的小步,如何低头颔首,如何让裙裾摆动出柔和的弧度。 步子迈的大些,将整个脚露了出来,不行,脚步迈的太小,容易左右脚打架,仅仅是走路,就让他摔了无数次,青紫一片,肌肉因长时间违逆本性的紧绷而酸痛不已,不得不说,这可比练武要困难多了。 还有这该死的头发。 唐安平日最喜将头发全扎在脑后,有时绑成一个马尾富有英气,有时挽成个发髻束得利落,总之都可三五下完成,图的就是一个方便简单。 可宫女的发髻繁复精巧,如同层叠的云朵,象牙梳齿陷进云鬓,又滑脱。他依着安姑姑的指点,欲将一股发丝盘绕固定,可指节僵硬,力道不是太重,扯得自己头皮生疼,便是太轻,那缕发转眼又松散垂落,空气中弥散着淡淡桂花头油香气,混着他鼻尖沁出的细汗。 安姑姑只在一旁耐心指导,“大人,此处需压紧,再绕上两圈……” 可那发髻在唐安掌中犹如活物,生拉硬拽就是控制不住。反复多次,好不容易初具形态,他稍一松气,发簪抽离,整盘乌发霎时倾泻,瞬时功亏一篑。 望着掌心被发丝勒出的红痕,唐安一时哑然无言。 然而这都不是最难的,对他来说,前两项虽难但勉强还算有些进展,可这妆容,真是让他直想撂挑子不干了。 那细小的画笔,需要先用水润湿,再蘸取黛色,蘸的多了乌黑黑的似两条毛虫,蘸的浅了又不上色。 唐安屏住呼吸,好不容易选好了颜色深浅,试图描画眉毛,可他的手因疲惫和烦躁而微微颤抖,画出的线条一深一浅,粗劣得十分可笑。 敷粉时,力度稍有不均,便显得死白一片;涂抹胭脂时,又因不熟悉位置,搞得像戏台上的丑角。 “砰!” 一声闷响,是他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梳妆台上的声音,那些瓶瓶罐罐被震得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镜子里的人,眉毛一高一低,粉浮在脸上,发髻摇摇欲坠,配上他那双因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此刻正喷涌着怒火的眼睛,不忍直视。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做这些女人家的玩意?他宁愿去真刀真枪地拼杀,宁愿去和十个高手搏命,也不愿被这小小的发簪,这轻飘飘的脂粉如此羞辱! “这样行了吗?”唐安压着眼间的不耐问。 安姑姑借着月光看清唐安的脸,嘴张开又闭了几次,憋出一句,“姑娘,你是我带过最差的学生了。” …… 宫女的选拔一直十分严苛,毕竟是服侍贵人的,也有成为贵人的资本,容貌要端庄,皮肤需洁白无瑕,发质要柔顺量足,体态轻盈,走姿优雅。 内务府大殿内肃静无声,光线从高窗滤入,映亮空中细微的尘霭,数十名待选少女垂首屏息,分列两侧,身着统一的浅青襦裙,宛如初春新发的柳枝,纤细而柔顺。 殿心主位上端坐着数位内廷女官,皆面色端凝,目光如尺,细细丈量着每一位女孩。为首的老尚宫鬓角已白,眼神却锐利如鹰,手中执一柄玉如意,姿态威仪。 “常州刺史之女,李氏,年十四。”司礼太监唱名声落,一名少女应声出列,步履微颤却极力稳住,至殿中深深下拜。 姿势标准,露出的脖颈纤细洁白。 老尚宫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威严:“抬头。” 少女依言仰面,指尖在袖中微微发抖。老尚宫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掠过眉眼口鼻,细察肤色是否光洁无瑕,有无疤痕暗痣。 “伸手。” 少女伸出双手,指尖修长,指甲圆润干净。老尚宫略一颔首,身旁一位中年女官便上前,以指尖轻触其手背肌肤,感受细腻程度,又示意其转身,观察行走姿态是否端庄,有无跛足斜肩之弊。 “诵《女论语》第一章。” 少女深吸一口气,声音虽带颤音,却仍清晰地将条文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显然是下了一番功夫。 整个选举过程迅疾,高效,不容一丝错漏。通过的少女暗自松气,站到右侧。 未通过的则面色惨白,被无声引至左侧,意味着即刻出宫归家。 就在这井然有序的当口,一个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了队列末尾。 唐安几乎是缩着肩膀挤进来的,他被迫换上的那身水绿宫装,竟出乎意料地合衬。 这身装扮可是经过了安姑姑的首肯,也算是他最拿得出手的装扮了,他忘不了安姑姑见他时的惊讶,这证明他出师了。 唐安身量高挑,裙裾虽短了一截,反而更显出他的脚腕步履之间英气十足的素白的束腰勒出劲瘦腰身,水绿上衫衬得肤色冷白,眉眼柔和。 往日束紧的黑发尽数挽起,梳成云堆宫髻,露出清晰流畅的下颌线与修长脖颈,更添了几分清冽易碎之感。 脸上薄施脂粉,淡化了他眉宇间的英气,他的眉被安姑姑仔细的修过,细长婉约,唇上一点朱红,将那本就出色的容貌越发衬得明艳大气,端得出众。 此刻唐安虽不自在地绷着脸,眼睫微垂,窘迫与无奈染在眼角,偏偏这种别扭的生疏,混合着他原本的朗朗轮廓,竟平白生出了几分羞怯,让周围人都看怔了一瞬。 轮到他时,唱名的太监明显顿了一下,看着名册上的:“丫鬟,春妮,年十六”,嘴角抽搐,硬着头皮念了出来。 唐安踮着脚尖,缓慢的挪到殿中,僵硬地行礼,满脑子想着练习了百遍的动作,如今练得还算像模像样,毕竟,此事若被他弄砸,还不知道紫黎殿要用上何等手段。 “抬头。”老尚宫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唐安绝望地闭了闭眼,缓缓抬起头。 老尚宫盯着他,半晌没说话。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旁边几位女官也面面相觑,神情不一。惊诧、怜悯、嫉妒……种种复杂情绪在她们眼中流转。 这等品貌,着实是世间罕有,这洁白如玉的面容,眉眼如画,让这庄严殿堂也为之失色了几分。 只是可惜,这般绝世姿容,却偏偏没有显赫家世作衬。 老尚宫在宫中沉浮数十载,见过太多这样的美人,他们就像是被推上赌桌的棋子,赌赢了,以后成为一宫之主,步步高升,赌输了,成为一抔黄土,或者埋进不知名的乱人坑中也不得知。 “……伸手。”老尚宫言语中带着一丝可惜。 唐安依言抬手,众人皆是一怔,那分明是一双属于武人的手,骨节分明而有力,指腹覆着一层薄茧,却依然修长如玉雕,与他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容相得益彰。 老尚宫看着这双不够纤细洁白的手,再看看他那英气十足的脸,一时陷入艰难的抉择。她主持宫女选拔近三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姑娘。 她已经在这个位置太久了,见过了太多娇艳女子陨落,心里闪过一丝不忍,手中的玉如意正要撤下。 旁边有眼力见儿的宫人已经准备将唐安罚下,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道: “此人,我们昭华宫要了。” 出声的女子,身穿湘色的云纹锦缎宫装,较之在场女官的服饰更为考究,乌发梳得油光水滑,结成高髻,仅簪了一枚通透的玉簪并两朵绒花,通身再无多余装饰,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威势。 自她现身,连高坐在台上的老尚宫都立刻起身,垂首行礼,可见此人品级之高。 唐安随着众人的目光抬眼看去,心中蓦地一震。 竟然是她? 第34章 抬头,让本王瞧瞧 “记住, 你是新来的粗使宫女,叫春妮。” 云水屏蔽了众人, 停在皇城红墙的拐角处,对唐安吩咐。 唐安此时仍沉浸在震惊之中,怪不得琢堇只让他学习宫女的妆容,身形,根本没担心过他是否能真能进宫。 原来眼前这女子就是他的雇主,刺杀太子的幕后主使就是宫中之人!光看品级来说,就连那尚宫都对她礼貌有佳。 “浮白。”云水往红墙后看了看,悄无一人, 对唐安继续嘱咐, “我自知你的本事,今儿接下来的话,你要记在脑中, 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唐安点了点头, 这是自然,对雇主的身份保密, 这是他身为杀手的第一准则。 “半月后,宫内会有一场庆功宴, 到那时,你再刺杀太子。”最后一句话云水压低了声线,说的极轻, “无论武器, 不论死法, 我要他死!” 云水拽住了唐安的衣袖,指尖泛白,面部表情狰狞扭曲, 与刚才像是判若两人。 唐安眸中闪过一丝惊讶,连忙低头应是。 半晌,云水才缓了过来,最后嘱咐了唐安一句话,“少说话,多做事,尚衣局不会有人特别注意一个做粗活的丫头。” “尚衣局?”唐安疑惑,他不是去昭华宫吗? 戌时三刻,西南角的偏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砖缝里生长出来一抹青黛被淤泥遮住了大半形状,一个老太监探出头来,四下张望后向他招手。 “快进来,查夜的侍卫刚过去。” 唐安含胸低头快步进门,老太监迅速将门闩上。 “跟我来,别抬头。”老太监声音嘶哑,突然顿了一下,像是被唐安的身高吓了一下,唐安哪怕含着胸,也要比他高出两头来,随即迈开了脚步,喊唐安跟上。 “尚衣局的张嬷嬷已经打点好了,但你得机灵点。宫里不比外面,一句话说错,脑袋就搬家。” 夜已经深了,简单的宫灯打在两侧,影影绰绰,只在宫墙处留有容一人而过的阴影,潮湿又阴湿。 唐安跟着老太监沿着宫墙阴影疾行,穿过一道道回廊,步子走得快了,他偶尔会突然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步子迈得大了,又会被宫女的裙装限制住步履。 这时,唐安就会放小脚步尽可能让自己的步态显得女气些,这是他在准备中练习最多的部分,走路姿态、举手投足,甚至眼神和表情,稍有差池便会暴露。 尚衣局位于西六宫后方,是一处不大的宫殿,不算新,墙角斑驳脱落,露出深嵌在里面的石砖。 可走这一路以来,所有的宫殿都熄了大灯,只留着照明的烛火,只有这尚衣局忙碌异常,时值秋中,各宫主子都要添置些新衣,各个品级,各个颜色,院内灯火通明,十多个宫女仍在挑灯夜战的在裙裾上绣着花线。 老太监将他带到一位面色严厉的老嬷嬷面前。 “张嬷嬷,人带来了。”老太监谄媚地说着,身体让了半边,将唐安暴露了出来。 张嬷嬷手中拿着一匹绣完的衣裙,正对着烛火细细检查,若是出了披露,关乎尚衣局上上下下十几条的性命,她打量了一番唐安,目光如炬,“抬起头来。” 唐安微微抬头,但眼神向下,做出恭顺姿态。 “看着倒是个能吃苦的。”嬷嬷捏了捏他的胳膊,“还算结实,春妮是吧?尚衣局可不是个好去处,事事要谨慎,只是可惜了你这番样貌。” 张嬷嬷让唐安又转了一圈,眼神中透出一丝唏嘘,“河南来的?家里遭了水灾?” “回嬷嬷话,是。”唐安用了安姑姑法子,音调变得极细,但与真正好听的女声仍有差距,“黄河决堤,家里就剩我一个了。” 这套说辞是他们早就编好的,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死了也不会有人过问,正好符合需要。 此时,张嬷嬷若有所思的想了半天,开口询问,“是三皇子办理治水的那地方吗?” “是的。”唐安低着头,背出早已准备好的话术,“三皇子才智天下,若不是他……也就没有春妮这条命了。” 张嬷嬷语气稍缓,也不继续追问,只道,“来了就老实干活,宫里规矩多,少说话多做事,不会亏待你,秋月!” 一个二十出头模样的宫女应声走来。她面容清秀,眼神却透着疲惫,手指上缠着布条,显然是长期针线活所致。 “嬷嬷有什么吩咐?” “这是新来的春妮,分到你那屋去,带她去安顿一下,明早开始干活,先让她做些粗活,熨烫、搬运什么的。”张嬷嬷又看了唐安一眼,“日后再上手些简单玩意儿。” 秋月点点头,向唐安示意跟上。 忙碌的前院众人聚集在一块儿,凑着烛灯,手上的动作却不停,唐安他们经过,却无一人抬头看,紧张的气氛瞬间让唐安感受到了紧迫,七拐八绕来到了后排低矮的厢房内。 秋月轻轻的敲了敲门,然后将手里的烛火掐灭了留在屋外的窗台上,这才领着唐安走了进去。 屋里是大通铺,从东向西直对着房门,在床铺的对面排着从上到下的一排木柜子,这通铺上能睡八人,此刻只有靠在里侧的两个宫女在休息,见有人来,懒懒地抬眼看了看又闭上。 “那是冬梅和夏荷,今儿不轮她们当值。”秋月走到柜子前,弯着腰从最底下的柜子中拿出一套被褥,递给唐安,抬手指着最靠门的一个空位,“你就睡这儿吧。包袱和被褥以后都放柜子里,宫里不许有多余物件。” 唐安只有一个小布包,里面象征性的塞了是两件衣物和几文钱,重要的东西他向来随身携带,但光是进宫的那一道关卡就不会让他把匕首暗器什么的带进来,他依言将包袱塞在了柜子最里面。 “谢谢秋月姐。”他细声说。 秋月叹口气,“睡吧,明早鸡鸣即起,活儿多着呢。” 这一夜唐安几乎无眠,硬板床硌得他肩背生疼,同屋宫女翻身,梦呓的声音断断续续不绝于耳。 更让他警惕的是夜间巡逻侍卫的脚步声,每隔一个时辰就从院外经过一次。 不愧是皇宫内院,唐安在来往尚衣局的路上就已经探查出不少于三个点有高手驻守。 天未亮,张嬷嬷的喊叫声就尖锐地响了起来。宫女们极其迅速的起身穿衣梳洗,唐安学着他人的样子,用冷水抹了把脸,将头发简单束起。 他面上的白粉已经被洗掉了大半,可最底层的杂使宫女哪有胭脂水粉的用,好在安姑姑提前削弱了他的眉毛,弱化了硬挺的面型,又用秘药保养了皮肤,勉勉强强算得上一位英气的女孩儿。 尚衣局的院子已经摆开了阵势,东侧是绣娘们,正在为妃嫔们的秋装绣上反复但符合品级的双面花,西侧是裁缝,量体裁衣,将一匹匹上供而来的精美布匹,根据主子们的纬度裁剪成衣,而在最北面的屋檐下则是唐安所在的粗使宫女区,主要负责熨烫,整理和搬运等体力活。 他刚一露面原本担心了片刻,会不会有人识破他男扮女的身份,可繁琐的工作让每个人都分不出心神去打量旁人。 “春妮,你去把这两筐丝线搬到库房,按颜色分好。”一个管事的宫女指派道。 唐安低头应了声,走向那两筐丝线,他暗自庆幸,这活儿正合他意,库房位于尚衣局深处,路过时能听到不少前院听不到的消息。 果然,当他搬运第二筐丝线时,听见两个绣娘在廊下歇息闲聊。 “……那位殿下又要新制一件华服,说是要赶在大典上穿。” “可不是,昨日东宫来人催得急,只有半月的时间,就连最厉害的李王两位绣娘都停了底下主子们的活计,全力赶制这殿下的华服。” 唐安心中一动,但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分拣丝线,颜色,粗细,都得一致的放在架子上,这样才方便下一次寻找。 东宫?那不是太子的宫殿,难不成太子就在东宫之中,不对!唐安反应了过来,太子建府在宫外,那在东宫内的主子会是何人?位置难不成比肩太子? 突然,“三殿下驾到!”门外太监尖声通报,整个尚衣局顿时跪倒一片。 唐安连手中的丝线都未来得及放进框中,连忙随着众人跪伏在地,眼角余光瞥见一双绣着银蟒纹样的黑靴从面前经过。 来的是三皇子。 “都起来吧,本王只是来瞧瞧新进的苏绣料子。”三皇子声音轻佻,随手挑起一旁桌上未完工的袍子,“进度如何了?可能赶在大典前完成?” 张嬷嬷连忙上前,“回三殿下,正是。用的是江南新贡的云锦,绣的是四爪行蟒纹。” “针脚倒是精细。”三皇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目光在院内扫视,忽然停在了唐安身上。 “哦?生面孔啊……” 他踱步来到唐安面前,用手中的玉骨扇挑起唐安的下巴,“抬起头来,让本王瞧瞧。” 第35章 “狗鼻子” 唐安心下重重一跳, 然后才反应过来,他与三皇子只有唯二两次交集, 一次是在潞州城外的驿站,二就是刺杀太子。三皇子从未见过他的脸,他又何必紧张? 这样想着,唐安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些装出来的怯懦,做出一副不敢直视的羞怯姿态。 三皇子低头端详片刻,忽然轻笑一声,“这模样倒是……娇俏, 是他喜欢的类型。” 他用扇子将唐安的下巴抬得更高, 迫使唐安与他对视,“粗使宫女?本王给你个飞黄腾达的机会,怎么样?” 三皇子凑近些, 压低声音却足以让周围人听见, “知道吗?咱们的那位太子殿下就喜欢你这样的。英姿却不妖艳,带着几分倔强……如果你是个男子, 想必更得他心。” 三皇子眼中含笑,是那种充满恶意的嘲笑, 周围几个太监跟着笑起来,唐安感到胸闷气短,是怒。 外界往传, 太子殿下喜欢男子, 尤其是长相俊美的男子, 而唐安的扮相英气十足,三皇子这样说,就是在调侃太子。 唐安心里极为不适, 却只能强装惶恐不安“奴婢愚钝,不知殿下何意……” 三皇子哈哈大笑,用扇子轻轻敲了下唐安的肩膀,“无趣,张嬷嬷,你这新来的宫女可不够机灵啊。”说罢转身离去,留下一院子噤若寒蝉的人。 等三皇子走远,张嬷嬷才长松了口气,她瞥了唐安一眼,“算你走运,三殿下今日心情好,以后你避着点贵人,快去干活,别愣着!” 唐安点头称是,日子又过了几天。 他在尚衣局内能打探出来的消息基本上问了个明白,可对如何刺杀依旧没有头绪,他们尚衣局离贵人太远,平时根本碰不上,何谈刺杀? 终于在第十日,机会来了。 三皇子用作大典上的礼衣制好了,唐安偷偷看过了,极尽雍容,头上缀朱纬饰东珠的朝冠,身上穿的事石青色绣四爪金龙的吉服袍,外罩用金线彩绣的朝褂,就连腰带,都佩绦金黄,点缀着珠宝珍珠,周身十二章纹并蟒纹祥云,金丝银线,流光溢彩。 原本送衣的活是由秋月接任的,可今儿一早,她不知吃了什么,坏了肚子,送不到三皇子的手中了,而尚衣局其他的人都有要事在身,就剩下了唐安。 张嬷嬷眯着眼睛转了几圈,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叹了口气将唐安点了出来,“春妮儿,你去东宫将这件朝服送到三皇子哪,快去快回,放机灵点。” 唐安有些疑问,却也问出了声,“东宫?给三皇子?” 唐安早有疑问了,自古以来,除了太子,其余皇子未成年都在皇子的居所居住,成年后自会封王分出去,而这三皇子,年龄比太子还要大,却不见出宫建府,反而是太子在宫外建了个太子府,这怎么想都有些于理不合,若不是圣上应允,三皇子哪里敢骑到太子头上? 既然皇上不喜太子,又为何不将他废了? “三皇子居住的朝晟宫前两日被火烧坏了一岸偏院,如今正在整修。” 张嬷嬷解释了两句,突然反应过来,扬起手就要去敲唐安的脑袋,“刚给你说了,机灵点,别打听这打听那的,你也不怕丢了命。手脚麻利,跟着去好生伺候,记住,少看少说多做!” 东宫那方向,喧嚣的声音像是要把天都捅出个窟窿。 敲锣打鼓,人声吆喝,搬抬重物的闷响混杂着监工尖细的催促,隔着大半个宫殿都听得一清二楚。空气里漂浮着新漆和某种张扬跋扈的热闹,一阵风过,甚至能卷来几片零星的明色绸缎碎屑。 宫道两侧,崭新的明色绸缎一路铺就,肆无忌惮地漫过整块儿的青石板,直通东宫那扇朱红色大门。 这阵仗,张扬的像是向所有人宣告,他卫寂尧入主东宫了。 唐安比上次更加谨慎。 他双手端着放置锦衣的盒子,站在一旁等待管事儿的太监前来。 而管事儿现在正在清点的是东宫的库房,库房内存着许多狩猎用的箭矢和马具。 “这批箭矢要单独装箱,殿下特意吩咐要试新的箭头。”管事的太监指着几个檀木箱子道,“小心点,箭头淬了药,见血封喉。” 唐安站在一旁,心中暗惊,狩什么猎需要用到毒箭?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脑中成型,突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了进来,“快,三殿下来了!” 库房里顿时一阵忙乱,唐安端着个精美的盒子,和旁边格格不入,他并不想与三皇子碰面还没来得及躲闪,三皇子已经带着几个随从走了进来。 “哟,这不是尚衣局那个小宫女吗?”三皇子一眼就认出了唐安,“怎么,来干什么来了?” 管事的太监连忙跪下,“回殿下,她只是来将大典的朝服送过来。” “朝服做好了?”三皇子闻言看向唐安手上抱着的盒子,他语气并无激动。 “是的,奴婢是来送朝服的。”唐安恭敬的将手上的盒子抬得比脑袋还高。 可三皇子丝毫不在意,只是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支箭,在手中把玩,然后忽然发问,“知道这是什么箭吗?” 唐安心有疑虑,低头,“奴婢不知。” “这是西域进贡的破甲箭,专破重甲。”三皇子忽然将箭递到唐安面前,“闻闻看,有没有特别的味道?” 唐安谨慎地轻嗅一下,隐约闻到一丝甜腥气,心中顿时明了,这箭头上淬了剧毒。 “奴婢愚钝,闻不出什么,只是有一股甜味儿。”他保持镇定,实话实说,手中的盒子重量十足,可对他唐安来说,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再举个几个时辰也无事。 三皇子轻笑一声,忽然用箭尖直指唐安的瞳孔,见到他毫无反应后,才嗤笑一声道:“狗鼻子。” 突然,身后传来些异响。 三皇子倏地回头,只见身后奴仆不知何时齐刷刷跪了一地,鸦雀无声。 不远处的回廊阴影下,太子卫舜君负手而立,玄色衣袂在风中翻飞,不知已在那里静立了多久。 “太子?” 三皇子面色有些挂不住,但转念一想,何尝不是将太子踩在了脚下,便又将头仰的极高,“五弟今日进宫刚好,我这两日宫中遭逢火灾,实在没了去处,便想着来东宫住上几日,五弟该不会不愿意吧。” 卫舜君身着玄色暗金纹朝服,狭长凤眸微挑,眼尾如墨笔勾扫,他微微眯着眼,凌厉的目光逼退了三分的冷淡,其目光似淬寒星,冷冽穿透宫苑喧嚣,直锁三皇子。周身威压如无形壁垒,虽静立不语,却自成一股子气度。 “自然不会,这东宫孤常年不住略显老旧搁着也是搁着,既然三哥不嫌弃孤就暂借两日,以彰显我们两个的兄弟情义。” 此话的意思是,这些太子的旧物,老三愿意拿去就拿去,以兄弟之名过两日再还回来,就连唐安都听得懂。 卫舜君打量周围,目光掠过那过分张扬的绸缎,掠过那恨不得告诉全天下三皇子即将入主东宫的阵仗,最终,落在那群低眉顺眼,跪在宫道两侧迎候新主的宫人身上。 乌压压的一片,穿着一模一样的宫装,瑟缩在权势更迭的洪流里,像是一群被遗忘的石子。 他的视线极淡地扫过,不起波澜,却在经过末尾某个垂首却跪得笔直的宫女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那宫女低着头,只能看见一段白皙的颈子,双手捧得高高的上面放着一个精美的盒子,一看就是尚衣局的人。 风吹过,扬起她裙摆一角,底下露出一寸青石板路。 唯独她跪着的那一小块地方,那僭越的明黄绸缎不知怎么微微皱起,向旁挪开了一丝缝隙,露出了原本宫道的颜色。 卫舜君的目光在那点格格不入的青灰上一掠而过,旋即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不曾停留。 “五弟不介意就好,这里虽然破旧,但无事,本王命内务府好好修缮一次,也是图本王住的安心。”三皇子目光灼灼的盯着太子,手上拿着弓箭的手已经青筋暴起。 卫舜君嘴角却扬起一抹笑来,“还是委屈三哥了,孤这里的东西不多,不过三哥且等等,大典之后,说不定父皇一个高兴,就允了你封王自建府邸,到那时三哥自有别的住处,再不用如此……” 卫舜君说着语气微顿,上下打量了卫寂尧一眼,开口,“拾人牙慧。” 直到太子的身影缓行远去,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无形威压才悄然散去。 三皇子气急嗤笑一声,转过头却将愤怒发泄出来,扬鞭催促,“都愣着干什么?赶紧搬!误了吉时,仔细你们的皮!” 唐安缓缓抬起头,望着太子离去的方向,眼底一片冰冷的平静,手腕内侧,极小一点薄如蝉翼的刀片贴着皮肤,冰凉刺骨。 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次进来皇宫,无论任务成败,与他而言,都将九死一生…… 第36章 大典开始 唐安探查的越多越觉得绝望, 怪不得琢堇如此大方,开口就是一座金矿, 他有命挣也得有命花不是? 直接兵刃相见? 且不说利器从何而来,皇宫内院刀具管控一向严格,再说有了刀具恐怕还未近身十步,便会被巡守的侍卫按倒在地,乱刀分尸。 在膳食中下毒? 大典之上可能会有一百二十八道左右的菜肴,如何分辨那一道菜是属于太子的都困难,更别说皇宫内还备有专门试毒的内监,每道菜从御膳房出来需经三人尝过, 半个时辰无虞才能往大典上运送。 时间拖得太长, 变数太多,事发之后,插翅难逃。 借献艺之机暴起发难? 教坊司的伶人乐师早在月前就已核定身份, 反复查验, 身边始终有内侍盯视,进退路线固定, 根本无法临时接近御座。 这么算来,居然所有的路都是死路一条啊!这一认知让唐安内心无比的悲怆。 他能保证做到一击毙命, 但二息脑袋就得搬家……想要有一线生机,只能用毒!若是无法下在餐饮中,那又能下在何处? 唐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压下胸腔里翻涌的烦躁, 他必须得想出一个方法, 必须是要能脱身的方法。 可他在尚衣局又能干些什么? 尚衣局……对了,大典前后,唯有掌管仪服的女官宫女们, 有理由靠近御驾,为太子整理那身繁复沉重的袞冕,下在朝服上还得保证太子在大典上才能药效发作,这对于毒药的用量以及把控、方式都有极高的条件。 可他身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粗使宫女,无论如何都碰不到太子,这可如何是好? 经过他这几日的探查,通往大典核心区域的每一道门禁都有内侍和禁军双重核查,腰牌、相貌、职司,无一不验。 唐安赌的是大典前的忙乱,各局人手调配频繁,面孔众多,查验者疲劳分不清谁是谁。他只需要低眉顺眼,混在成群的宫女队伍中,或许能多闯几关。凭他粗使宫女的腰牌,最多三道门,就会被卡在外,可离太子,至少还有三道门槛。 他咬着下嘴唇心想,还是腰牌等级不够,得换个身份腰牌才行。 尚衣局的宫女彼此相熟,外人难以混入,而拥有高等级的腰牌能接触到太子的人,在尚衣局也屈指可数,不过唐安已有准备了。 三日前的深夜,三更的梆子声刚过,尚衣局的后角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两名内侍抬着一副轻便的担架,脚步匆忙地闪入。 担架上盖着一块粗糙的暗色麻布,勾勒出底下的人形轮廓,湿漉漉的布面紧贴轮廓,凹陷与凸起下没有起伏,担架下不断渗出冰冷的水滴,顺着来路滴滴答答了一路,一股子河水特有的腥气混杂着隐约的腐烂味儿弥漫开。 唐安不去看就知道,那是一具溺死的尸体。 两个内侍担起来的担架并不平缓,惨白浮肿的手从布下滑落,指尖毫无血色,指甲缝里嵌满了乌黑的淤泥,腕子上却系着一条褪色发旧的红色彩绳,在那片死寂的青白中,刺目得诡异。 麻布并未完全盖住头部,露出几缕纠缠着水草的黑发,贴在肿胀青灰的额角上。 那是个可怜女子,她双目紧闭,嘴唇微张,仿佛经历了骇人的惊惧,在颈项处,依稀可见几道模糊深重的瘀痕,并非水流冲刷所致,倒像是……指印。 张嬷嬷提灯凑近看了一眼,半晌,也只是叹了口气,然后挥挥手,示意众人将其抬到后面那间僻静的厢房去。 可唐安却知道,死的女子名叫云袖。 他曾见过她一面,是个娇俏的小姑娘,时常喊着等她出宫了以后要开一家衣裳铺子,她年岁还小,才进宫两年,但细心有巧思,手上的活也利索,刚刚升成了级,正值前途无量的时候,遭遇此祸,一封麻布埋枯骨,可惜身在皇城中…… 官册上,她的名字还未勾销,唐安需要她的身份,她的腰牌,以及她那份前往大典伺候的职差。 但级别依旧不够,依靠云袖的腰牌,最多只能在外围传递些物件,太子身侧侍候的都是太子府的侍女,他唯一的机会在于“意外”! 太子的冕旒珠串极易在行动中缠绕,衣带玉钩也可能松脱,唐安能做的就是敏锐观察,在最恰当的时机,在太子衣袍被勾住之时,恰到好处地上前整理。 那一刻,是他距离太子最近的时候,只要戒备稍弛,便是他唯一的机会! 此计环环相扣,若是差了半分就是身首异处的下场,唐安在脑袋里演变了九遍过程,但至少六遍都死在不同程度的失误上,被人识别身份,死;盗取毒药的过程中被发现,死;毒药被搜查出,死;下毒未成功却被发现,死……剩余的三次就在于脱逃了。 …… 太子府内,熏香如丝勾在卫舜君的衣带上,鎏金兽炉里吐出的气息仿佛凝滞住一般,沉重地压在童文远的心上。 童文远坐立不安踉跄着闯入内室,也顾不得礼仪,衣袍下摆沾着拂晓时分的露水与尘土,证明他至少一夜未眠。 卫舜君此时正临窗而立,身上穿着玄衣,纹章繁复,华贵无比,但却不是大典上的朝服,朝服要等到入宫之后再行更换,听见童文远的声音,他并未回头,目光似乎投向窗外,透过层层高墙,向皇宫内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来了?时辰快到了。” “殿下!”童文远的声音有些焦急,“浮白……浮白的变数太大,我们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行动!” 卫舜君缓缓转身,眉宇间有些疑惑但并没放在心上,“地点既在大典之上,总有迹可循,侍卫、内侍?” 童文远大力摇着头,语气堪称沉重,“简直毫无头绪!” “还有,宫里头的那位联系突然中断,什么消息都没传出来。” 说着,他步伐焦虑地来回踱着步,绕得人眼晕,“难道他会下毒?试毒的内监有三重!献艺?教坊司的人被看得很紧,不可能!强攻?殿下周围可是有数百精锐护卫!臣……臣翻来覆去推演了所有可能,无一不是死路!浮白不是死士,他不会选必死之路,他一定……一定会找到我们意想不到的法子的!” 内心无法抑制的恐慌如同实质的潮水,暗流涌动,不仅仅是对于刺杀方式未知的恐惧,更是对于整个局势即将崩塌的一种预感。 “还有三皇子!”童文远压低了声音,“他僭越入住东宫,却没被陛下阻拦,还美其名曰‘协理大典’,其心昭然若揭!他仗着贵妃得宠,竟敢如此……殿下,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今日大典,若不能成事,若不能将弑逆之罪牢牢扣在他三皇子头上,我们接下来的路该有多难走啊!” 卫舜君沉默不语。 童文远说的每句话他都懂,父皇虽然不喜他,但他自出生起因天生异象,附加祥瑞而被册立太子,父皇不会想废他的,但最近老三的行动越来越多,而父皇的态度却越发模棱两可…… 童文远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他那绣着山龙华虫的衣袖,又强行忍住,手指蜷缩成拳,骨节发白,“殿下,浮白是我们唯一的刀,可这把刀,我们却不知他何时出鞘,如何挥出!” 卫舜君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直到童文远的气息因激动而略微急促起来,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股冷意,砸在童文远狂跳的心上:“所以呢?” 童文远一怔。 “童先生,”卫舜君唤了他的名字,“你现在像一只被踩了窝的蚂蚁,除了团团转,还能做什么?” 童文远张了张嘴,喉咙发紧。 “让影二随时待命。” 卫舜君走到案前目光灼灼,眸光泛起一丝疯狂的狠意,手指划过光滑的紫檀木桌面,“浮白的不确定性太高,我要保证,今日的大典上,‘孤’必须被刺杀并且身受重伤,这把火,必须给孤烧到老三身上去。” 说到这里,卫舜君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凤眼微眯,“你安排的‘证据’,都妥当了?” 童文远深吸一口气,内心泛起一丝‘吾家少爷初长成’的自豪感,自己慢慢的冷静了下来,“是,三皇子麾下一名侍卫副统领的私印,一件来自他母家工匠特制的器具,浮白的雇主,以及……几名‘亲眼目睹’三皇子心腹与可疑人接触的‘证人’,都已就位。 只要大典有变,这些东西会立刻以各种‘偶然’的方式,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不够。” 卫舜君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语气平静,“去将任务再嘱咐两遍,不容有误,孤要让老三钉死在意图篡位的耻辱柱上。” 说着,他微微侧过头,光影分割了他半张脸,显得妖冶极了,“去稳住该稳住的人。” “大典,就要开始了。” 童文远深深吸了一口气,拱手下拜,“是,殿下。臣,遵命。” 风已起,无人能置身事外。 第37章 “现在,不可以。”…… 偏殿内, 熏香袅袅,金丝帷幔一层一层低垂堆积下来, 拥在大理石地面上。 卫舜君此刻正站在巨大的雕花翠喜屏风前,他的身姿挺拔如松,仅穿着素白绸缎中衣,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半束,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额角,更衬得面如冠玉,眉目深邃。 他微扬着下巴,配合内侍为他穿上第一层玄色蚕丝礼服。 半晌, 他蹙起眉毛, 仿佛是对这件朝服的不满,让人不敢出声,阳光透过雕花窗棂, 恰好落在他侧脸上, 长长的睫毛投下小片阴影,遮盖住了眼底的不耐。 赤黄色的圆领衣袍, 颜色是唯有正统才能使用的尊贵之色,是用密实的杭缎剪裁而成, 光滑而挺括。 一名宫女将袍子展开,卫舜君微微低头,配合着将手臂伸入袖管, 外面罩着一件玄色的广袖外袍, 材质十分厚重, 这层外袍并不系紧,只是庄严地敞开着,露出内里那抹鲜明的赤黄, 形成了庄重的色彩对比,外袍的袖口极宽,垂下时几近膝部,行动间自有天潢贵胄的恢弘气度。 而唐安此刻正低眉顺眼地站在一众宫女中间。 他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那串象征储君身份的东珠朝珠。 唐安悄悄抬眼,目光在卫舜君身上转了数回,无论是挺拔的身形,还是那冷峻睥睨的神情,都与记忆中的莲白截然不同。 莲白眼角下的那一尾极细的小痣,宛若泪痕看起来有几分脆弱,而眼前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面容如玉琢冰铸,通身威仪。 这两人,在他眼中,分明是云泥之别。 “殿下,请抬手臂。”老内侍的声音恭敬而沉稳。 卫舜君配合地抬手,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布料勾勒出紧实的肌肉线条。 机会还没到! 唐安一直在找寻时机,可他的身份也只够拖着盘子,近不得身,近身宫女正拿着玉带候在一旁,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最佳下手角度。 卫舜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双锐利的凤眸不经意地扫过宫女队列,目光掠过唐安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对旁边的心腹太监低语,“那个捧珠的宫女……是新来的?瞧着有点……笨。”他的声音不高,但在这安静的殿内,足以让耳力极佳的唐安听清。 唐安生怕卫舜君瞧出来什么,连忙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埋在手中的托盘上。 心腹太监瞥了唐安一眼,陪笑道:“大约是没见过大场面,紧张了,奴才回头说说她。” 卫舜君不再言语,注意力回到了穿衣上,最后一层明黄色的朝服了,那上面织就的山川日月,十二章纹,在殿内光华流转。 朝服加身,太子的肩背更显挺拔。 终于,几个内侍宫女从唐安的手中接过朝珠,要佩戴在卫舜君的头上,他们将太子都围在当中,形成了一小片视觉盲区。 天赐良机! 且只有这么一回! 唐安的心跳平稳,呼吸与周围其他宫女一样轻浅,甚至连脸上的神情都一般无二,带着恭谨与专注。 唯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目光锐利精准地扫过太子衣袍的每一处细节,计算着时机。 唐安的指尖藏着一片薄如蝉翼的玉片,玉片中心被巧妙镂空,填入了近乎无色的毒液,毒液在这宫中内难获得,自己根本没有渠道,好在他想起东宫的仓库里,三皇子曾让他嗅过的用来狩猎的毒箭,唐安摸摸搜搜了几回,终于找到机会偷偷裹了部分毒药藏在了那玉片当中。 唐安偷偷试过,对于老鼠这种小动物来说,简直是一击致命的好用,可具体在人身上……就不知道用量多少了,用的多了,太子还没到大典之上就毒发,用得少了,再给他一息尚存的空间可怎么办。 唐安根据经验,决定将毒药擦拭在太子脖颈的后方与衣领摩擦最甚的那一小片肌肤,以防万一最好在手腕内侧也涂抹上一些。这些地方易出汗,毛孔舒张,且衣物摩擦频繁,最利于毒质渗透。 机会就在此刻! 太子正微微抬起下巴,方便另一名宫女为他系上腰间玉带,他的脖颈完全暴露出来,毫无防备。 唐安默默上前,趁着人多,准备将手指看似自然地拂过太子的后领,玉片即将贴上去时…… 他的手腕被钳制住了! 唐安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杀手的本能几乎要让他反手格击,袖中暗藏的薄刃几乎要滑入掌心,但他强行压下所有条件反射,迫使自己柔顺地停住,甚至让身体微微轻颤,扮演出一个受惊宫女的惶惑。 他被迫仰起脸,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眸中。 殿内的空气霎时凝滞,卫舜君的指腹隔着薄薄的宫纱按在他的下颌上,那温度灼人,烫得他心头猛颤,藏在袖间的毒玉片几乎脱手滑落。 “现在,” 卫舜君穿着朝服,身量挺拔的微微凑近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不可以。” 唐安心中产生一种错觉,若不是朝服的限制,太子到底会干些什么? 三个字,含义模糊,却像重锤敲在唐安心上,卫舜君发现了什么?是看穿了他方才的小动作,还是另有所指? 不容唐安细思,太子已松开了手,面上含笑,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转身被簇拥着离去,留唐安僵在原地,手腕上仍残留着那灼人的触感和一句冰冷的警告。 唐安大脑当机,满脑子都是,完了!他的下毒并未成功,手里的玉片狠狠地刻在掌心,让他不由升起一肚子火来。 在他准备先撤退,找寻办法混入大典中时,他被人叫住了。 “新来的!” 唐安木然转头,原来是太子的贴身内侍喊住了他。 “公公。”唐安将手放在腰侧,行了个礼,顺便将手中的玉片藏回了腰带间。 “你是尚衣局的?怎么瞧着脸生?” “回公公,奴婢云袖入宫两年了。”唐安不卑不亢的回答。 那内侍打量了唐安片刻,点了点头,“今儿日且忙着呢,你就甭回尚衣局了,去前殿帮忙,眼睛放机灵点,哪里可都是达官贵人,冲撞了谁可保不住你的小命。” 唐安欣喜万分,这不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连忙点头,应允了下来。 唐安转身即走,自然没看到身后内侍那深沉的目光,自然蠢笨怎么会放到这种场合…… …… 钟鼓雅乐稍歇,广场上万籁俱寂,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阶之下的那位身影上。 司礼监太监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明黄的诏书,声音洪亮而悠长,穿透了整个大殿: “陛下有旨:兹有皇三子卫寂尧,天资聪颖,体恤民艰。岁前大河肆虐,百姓流离,社稷忧心。朕命尔督办水政。” 太监的声音顿了顿,广场上鸦雀无声。 “尔不惧艰险,勘测水情,更创‘分流减淤’之法,终使水患得平。” 颂词至此,百官中不少曾亲历水患者,皆面露钦佩,这是实打实的功绩。 “此番功业,拯救民生,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这个颂词之重,让卫寂尧不由的骄傲起来,他努力维持着庄重肃穆的表情,但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眼底那几乎要溢出的势在必得,清晰地透露着他内心傲气。 这治水之功,是他争夺储位最重的筹码,今日在这大典上被如此隆重地彰扬,无疑是向天下臣民宣告了他的能力与圣宠。他仿佛已经能感受到东宫之位,正在向他一步步靠近。 而此刻,结果即将揭晓! 司礼监太监合上诏书,高声道:“陛下念尔功勋卓著,特晋封为‘雍亲王’,赐金册宝玺,增食邑万户,允其出宫建府,望尔永葆此心,为民辅佐常伴太子之右,钦此——” 宣旨太监尖细的尾音还在殿中萦绕,群臣的恭贺声已然响起。 可跪在御阶下的卫寂尧,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天灵盖。 雍亲王?好一个不咸不淡的封号,更让他肝胆欲裂的是后面那句,“出宫建府,为民辅佐常伴太子之右”。 这哪里是封赏?分明是将他彻底钉死在“臣”与“辅”的位置上,亲手将他逐出了权力核心。 他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叩首谢恩。起身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怨愤,射向站在最前方的那个身影,太子,卫舜君。 而卫舜君,似乎早已料到他会看过来。 就在那一瞬间,卫寂尧看得真切,卫舜君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兄弟间的宽和笑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了然与嘲弄,仿佛在说:看吧,你所争抢的一切不还是孤的。 这无声的挑衅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卫寂尧的心口。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恭贺雍亲王千岁!” 朝贺声在太极殿广阔的广场上回荡,一遍遍冲刷着卫寂尧的怒火。 凭什么? 他只能在卫舜君之下! 第38章 殿下又又又遇刺了! 琉璃瓦在暮色中泛着光, 殿宇楼阁被无数灯笼照得如同白昼,大典之后就是设宴庆贺雍亲王, 但显然高台上的几人面色都不太好看。 皇上并未出场,只允了太子主持宴会,连带着三皇子的母妃,嘉荣天下的贵妃也未曾露面。 雍亲王此时面色难看,竟然连最基本的面子都不要了,将面前的桌几一推,黑着脸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丝竹声从暖阁飘出, 混着酒香与佳肴的气息, 弥漫在初秋的微凉空气中。 卫舜君坐在厅堂之上,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地方,华灯璀璨映照着他含笑的面庞。他广袖一拂, 声如温玉, “诸位不必拘礼,今日佳肴美酒, 多为庆祝雍亲王有治国理财的贤能,大家尽兴就好。” 言罢, 他率先举杯。 唐安垂首立在回廊的阴影处,手中捧着刚温好的白玉酒壶,入手升温, 这一切也太过顺利了, 顺利的让唐安心里不安。 “发什么呆呢?” 掌事宫女柳眉倒竖, 声音尖利,“殿下等着新酿的梅子酒,还不快送去!” 唐安缓了缓神微微屈膝, 夹着嗓音,“是,柳姐姐,我这就去。” 唐安转身时眼角余光扫过整个宴厅,太子坐于上首,面带矜持的微笑接受群臣敬酒。他年岁不大,微微皱着的眉目已初步彰显帝王威仪。 四名带刀侍卫立于太子座后,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不远处的侍卫已经换了几拨人。试毒太监站在一旁,银针在烛光下偶尔闪烁寒光。 唐安刚要走,又被掌事宫女叫住了脚步,“刚好,糕点一并做好了,你且拿着一起上去,献给太子。” 唐安的手中的酒壶被人拿走,接着手里出现了一个托盘,托盘上各式各样的点心被放在做工精美花朵样式的小盘里,作为储君,太子的喜好一向不能被外人知晓,所以每个点心都各有一块儿放在整个的托盘中。 有整整九块儿。 他的毒药该下在哪一个糕点之中?才能躲过内侍的试毒呢? 唐安步伐轻盈地穿过回廊,心里正在念叨掌事宫女刚刚教给他的太子习惯,譬如饮酒前需先用热毛巾拭手,最喜梅子酒但从不饮过三杯。 此时二更时分,宴至中场,太子刚食了一道清蒸鲈鱼,指尖沾了丁点油星。 一名宫女将刚蒸好的毛巾递给太子,毛巾雪白,绣着精致的龙纹,热气氤氲上升。 唐安顶着四道目光,跪奉在地,头低得几乎触地,手上的糕点却抬得极高,他有理由相信,若是他此时茫然出手,一瞬间就会成为那四人的刀下亡魂。 太子正与身旁的老臣交谈,他取过毛巾,纤长如玉的手指缓缓擦拭过每一根指尖,动作从容矜贵。 没有旨意,唐安一直跪在原地,膝盖下的大理石砖面传递过来一层一层的凉气,磕的膝盖生疼。 太子此时像是才看见眼前跪着的‘宫女’,他一双凤眼微垂,似笑非笑地扫过唐安以及他手中的托盘。 空气中有片刻凝滞。 乐师拨动琴弦,清越的筝音裹挟着十二舞姬翩然而出,云髻金步摇,广袖鲛绡轻,鼓点渐急,琵琶裂帛,中央舞者忽然腾空,裙袂绽若牡丹,玉足轻点间,腕间银铃碎响。满座宾客皆沉醉其中,但见烛影摇红,瑶台仙宴不过如是。 无人关注这边。 身着深青色宦官服的老太监悄无声息地趋步上前,银制的试毒针在袖间若隐若现,他面容肃穆,这是多年侍奉主子所养成的谨慎。 他用身体微微隔开太子与唐安,随即向太子投去一个请示的眼神,枯瘦的手指已探向那碟最靠近太子的莲蓉酥,这是宫中百年不变的规矩,御前膳食,必经此验。 老太监的动作娴熟眼看着就要刺入那精致的糕点。 然而,就在那银针即将触及糕点的刹那,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层层珠串的手腕轻轻抬起,止住了老太监的动作。 “不必了,今儿御膳房的糕点倒是精致。” 卫舜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慵懒与威严,老太监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与惶恐,但他立刻收敛心神,躬身无声地退后半步。 他目光重新落回唐安身上,那目光深沉又带着一丝玩味儿,唐安只觉得那眼神如有实质,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只能将头垂得更低,手中的紫檀木食盘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在满座宾客还沉醉在纸醉金迷的歌舞乐器中,丝毫未察觉这里的变故,卫舜君悠然的伸出手指,在九盘点心中打了几转,眼神却看向唐安,不错过他的一丝一毫的表情。 可过了几遍,唐安的表情都毫无破绽,卫舜君拈起了那块本该被试毒的莲蓉酥,他动作优雅从容,伸出手准备将其放入口中。 突然,卫舜君将那块莲蓉酥不紧不慢地放回了碟中,嗓音听不出情绪,“这些糕点都叫什么名堂?给孤细细道来。” 唐安眼睫低垂,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指尖上,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回殿下,这是桂花定胜糕,那是莲蓉酥,旁边是琥珀核桃糕,玫瑰豆沙饼,翡翠绿豆糕,金丝枣泥卷,最后是杏仁佛手酥。” 卫舜君忽而向前略一倾身,拉近了几分距离,低声问道:“小宫女,你来说说哪一款最得你心意?”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玩味,“又或者……你想看孤尝哪一块?” 唐安屏住呼吸,依旧静静跪坐在一旁。心头却在听到这话的瞬间,重重一跳! 这种场景好像发生过,就在他第一次刺杀太子时,太子也像这般,争着抢着要去死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安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太子为何是这般反应,然而此时的情况也不容许他多想,只能按捺住心头所有的不安,唇角扬起一抹笑,露出脸颊浅浅的酒窝,规规矩矩的回答,“回殿下,奴觉得金丝枣泥卷要更好吃一点。” 这可不是他胡说八道,金丝枣泥卷上的千层酥皮灿若金丝,裹着绵密的枣泥,蒸透后油亮晶莹,入口后酥皮散落在唇齿中,枣馅甜糯的感觉才爆发出来,带着独有的香气,甜而不腻。 卫舜君这才重新拾起银筷,将唐安推荐的金丝枣泥卷送入口中,唐安这才发现,哪怕没有验毒的人,太子所用的一切器物都是以银为材料,银筷并未变黑。 他愣了一愣,狐疑的看了唐安一眼,不知为何,唐安仿佛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急切。 “不错,下一个孤该吃哪个?”卫舜君耐着性子继续问。 桂花定胜糕被银筷剖开,蕊心金黄依旧,银筷未变黑。 琥珀核桃糕碾碎时迸发焦糖脆响,未变黑。 椰丝糯米糍扯出绵长银丝,未变黑。 杏仁佛手酥簌落千层脆皮,仍未变黑…… 一连吃了六七块儿,卫舜君的银筷一如既往的干净,并无一点中毒迹象,这些糕点虽然好吃,但吃的多了又有些甜腻,舌尖发甜,像是浸在了蜜罐之中。 他搁筷时腕间珠串哗啦作响,盯着唐安的眼神已掺进三分恼意,人都要吃饱了,竟还没中毒的迹象! 唐安跪坐在一边,面无表情的装傻,只是将面前托盘上的一小壶梅子酒往太子的方向推了推,“殿下,喝些梅子酒解腻。” 卫舜君盯着那壶梅子酒,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击,忽然低笑出声,他并未去接那酒壶,反而倾身向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若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唐安瞳孔微缩,果然,太子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太子摆了摆手,给了唐安一个退下去的理由,看着像是要给唐安一线生机。 唐安来不及多想,看样子,这次太子定会喝下毒药,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立刻退到宴席边,转身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太子已执起青瓷酒壶。 卫舜君的手指状似无意地摩挲过壶底某处凸起的雕花,那里被巧妙镂空,填满了唐安费劲心力搜索出来的毒药。他亲手将紫红液体注入琉璃盏,梅子的酸甜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最后一块。” 他拈起仅剩的金丝枣泥卷,银筷在烛火下划出冷光,“总要善始善终。” 咬破酥皮时发出细微脆响,枣泥的深红染上唇瓣,银筷仍稳稳夹着剩余半块糕点,可就在枣泥触及筷身的刹那,—缕黑丝骤然从接触点蔓延,如同墨汁入清水般急速扩散,转眼吞噬了整个银筷! 是了。 唐安根本没把毒药下在酒中,这根本躲不过验毒,所以他将毒药均匀的抹在了酒壶的底部,只要太子碰触,再进嘴,就会中毒。 卫舜君闷哼一声松开银筷,那变黑的银器跌落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抬手按住心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唇色却泛起诡异的嫣红。 “果然……”他喘息着笑起来,凤眸中竟漾开近乎狂热的满意。 “很好……”彻底失去意识前,卫舜君唇间溢出带笑的叹息,“这才像话……” 第39章 逃—— 唐安匆忙退回后厨区域, 灶台的余温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油脂、香料和水汽混杂的浓重味道。 接下来才是最为困难的时候。 生死成败就看他能不能脱逃了, 唐安已经没工夫去想太子为何执意寻死,能到手的那一座矿山才是他该考虑的事。 他躲进东侧宫女休憩的耳房,耳房内狭小不已,里面或坐或站几个人,就连转身都做不到,几个同样轮换下来的宫女正挤在一条长凳上窃窃私语,房间里充斥着各种花香的头油味道。 “听说了吗?北疆进献了一整批从胡旋来的舞姬,据说眼睛像琉璃珠子似的, 今夜就要献舞呢。”一个圆脸宫女压低声音说,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另一个年长些的嗤笑一声,手下不停地缝补着一条开缝了的束腰,“献舞?怕是献人吧。三殿下退宴如此早, 岂不是瞧不见这异域舞姬?看来某些人要败兴而归了。” “嘘!慎言!”第三个宫女紧张地瞟了眼门口。 唐安默默走到最角落的阴影里, 蜷身坐在一个小杌子上,仿佛要融入墙壁, 他垂下眼睑,耳朵极力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想要逃脱, 外面必须得乱起来! 丝竹声,模糊的劝酒声,杯盏碰撞的清脆响声……混合在一起成了计算时间的滴漏。 时间一点点流逝, 唐安越来越紧张, 不对劲, 太子中毒,应该很快就会有反应,那四个带刀侍卫难不成是吃干饭? 就在他疑惑的当口, 宴厅方向的声浪陡然变了调。 先是一声尖锐到刺耳的瓷器碎裂声,耳房内的几个宫女猛地停下话头,面面相觑,脸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她们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挤向门口,却又不敢真的出去。 门外的走廊上,脚步声变得极其杂乱,侍卫们奔跑时甲胄与佩刀碰撞的铿锵声由远及近,震得人心头发慌,“封锁各门!即刻封锁所有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唐安混在惊慌的人群中,顺势站起身来,脸上迅速做出与旁人无二的,混合着恐惧与茫然的表情,手指甚至下意识地揪紧了衣角。 然而没有人能看出此刻他的内心,平静得可怕。 他们这一小簇宫女很快就被驱赶到一起,与从各处惊慌跑出的太监,宫女们汇合成更大的人流赶往最近的偏殿。 唐安始终低着头,目光却敏锐地扫视四周。皇宫的侍卫已经全面接管了各处要道,明晃晃的火把照得夜色通明,每个人脸上都像是结了一层寒霜,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偏殿内,近百名宫人挤在一起,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起伏不定,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不安与恐惧。 有人低声啜泣,有人面色惨白地喃喃祈祷,更多人则是茫然失措地相互张望,谁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而唐安作为知情者,缩在一个靠着柱子的阴影角落里,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同时冷静地观察着殿内形势。 沉重的殿门被人从外面“哐当”一声合上,紧接着是铁锁落下的冰冷声响,门外映出两名侍卫持刀而立的身影,如同守墓的石雕。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仿佛被拉得极长,约莫半个多时辰后,殿门上的铁锁再次发出刺耳的响动。 门被推开,一位身着统领服饰、面色黝黑冷峻的侍卫带着几名亲兵走了进来,他们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殿内每一个惊惶的面孔。 “所有人!” 统领的声音砸在寂静的殿中,“排成三列!逐一问话!胆敢有半分隐瞒,格杀勿论!” 冰冷的“格杀勿论”四个字,让殿内的温度骤降,啜泣声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和恐惧的心跳。 盘问开始了。 唐安静静地排在队伍中垂首等待,将心中计算了无数遍的说辞再次默念。 轮到盘问他的时候,唐安故作惊慌地上前一步,身体微微发抖,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弱微颤。 “你何时离开的宴厅?”盘问者厉声问,他看着唐安递过来的腰牌,反复观看,眉眼紧皱。 “回、回大人话,”唐安学着大家的模样,声音带着哭腔,“就在…就在殿下不适前约莫半炷香的时候,奴婢笨手笨脚,险些打翻了托盘,惹得嬷嬷生气,就被斥退下来了……大人明鉴。”说着,他恰到好处地哽咽了一下,肩膀缩起,显得无比弱小可怜。 话音落下后,空气静了片刻。 唐安不安的又在脑中过了两遍说辞……该是没有问题…… 就在他有些沉不住气时,那人突然将手上的令牌攥在手心,厉声道:“哦?我可从未说过是太子殿下身体有恙。实话实说!” 说着啪的一声,将令牌摔在了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唐安面色一白,倒是忘了这茬,急忙开口,“大人,奴婢不知道,就是听人说了,大家聚在一起,我听到了。” “尚衣局的云袖?又为何到了殿前伺候?” 唐安连忙下跪,“奴婢不知,奴婢本来在伺候殿下穿衣,后有内侍总管给奴婢说,殿前缺人,就叫了奴婢来顶替一下。”他的头磕在冰冷的大理石面上,头发散了下来,这幅样子有些可怜。 果然,那人一愣,“可曾见过什么可疑之人或异常之事?” “奴婢……奴婢愚钝,”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眼神慌乱又无辜,“当时吓得魂不守舍,只顾着害怕嬷嬷责罚,一路低头快走,未曾、未曾留意其他……只记得……”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太子殿下容丰神俊。” 话音未落,他慌张地低下了头。 终于,那统领模样的侍卫似乎觉得从这胆小蠢笨甚至还敢觊觎太子的宫女身上榨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她退到已被筛查过的那一边。 初步筛查后,约有三分之一的宫人被列为“需进一步严加审查”,其中多是宴席后期仍在厅内伺候、或行踪交代不清之人。 唐安就其中,可能是因为他尚衣局的身份,也可能是他话语中的纰漏,他与大多数宫人一起,被关在殿里,殿门再次被锁上。 夜深寒重,殿内炭盆不足,宫人们挤靠在一起取暖,大多因极度疲惫和紧张而昏昏睡去,只有零星压抑的啜泣声偶尔响起,更添凄惶。 唐安靠着冰冷的墙壁假寐,心中却清醒地计算着时辰,估摸着已近四更天,这是一夜中守卫最为疲惫、警觉性最低的时刻。 他悄悄睁开一线眼睛,适应着殿内昏暗的光线远处只有两盏长明灯,光影摇曳,确认周围无人注意,巡逻的侍卫身影刚刚从门缝外掠过。 袖中一个小纸包无声地滑入掌心,这是他早已备好的磷粉,这磷粉并非尚衣局常备之物,只是在仓库内有一批废弃的旧火石,唐安小心刮取下来,极易引燃。 借着夜色和人们深睡呼吸声的掩护,唐安悄无声息地挪到殿角厚重的纱帘处,然后迅速将磷粉撒在干燥的帘脚与地板接触的缝隙里,然后退回原处,调整呼吸,仿佛从未离开过。 不过片刻,那帘角落突然冒起一丝微弱的白烟,在黑暗中几乎难以察觉,一点幽蓝色的火苗猛地窜起,舔舐着干燥的织物,火势瞬间变大,发出“噼啪”的轻微爆响! “走水了!走水了!”靠近那边的一个小太监猛地惊醒,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殿内的死寂! 瞬间,偏殿内炸开了锅。 睡梦中的人们被浓烟和尖叫惊醒,惊恐万状,如同无头苍蝇般冲向门口,疯狂地拍打着门板,哭喊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门外的侍卫显然也没料到内部突然失火,惊慌之下急忙掏出钥匙开锁,门刚一打开,绝望的人群汹涌而出,只想逃离这片危险。 唐安混在其中,却没有奔向庭院开阔处,他趁着一片极度的混乱,闪入走廊。 这是他下了大功夫找到的僻静小路,他甚至清楚的知道哪些巡逻哨位在这个时辰会稍有松懈,不亏是他暗自探查了一月之久。 他屏住呼吸,身影在复杂的殿阁间快速穿梭,三转两拐,避开一队匆忙赶去救火的侍卫,最终来到宫苑西北角一处早已废弃的茶炉房。 推开吱呀作响、落满灰尘的木门,房内蛛网遍布,废弃的炉灶和破败家具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灰烬气息,显然已久无人至。 唐安用力挪开墙角一个沉重老旧,几乎要散架的木制橱柜,橱柜之后,墙壁上赫然露出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洞口。 这个是前不久琢堇传来的一本杂书上得知的,不知琢堇是不是良心不安,在最关键处给了唐安一线生机。 这是前朝留下的旧排水暗道,琢堇传来的是一本残缺的工程录,其中就记载了这条早已被遗忘的秘径。 就在唐安要进入时,门外突然出现大把火把,以及叫喊声,“给我追,是那给太子献糕点的宫女下的毒。” 唐安心中一凛,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屋外的人继续喊,“此人乃是尚衣局的云袖,快找,别叫她跑了!” 第40章 真正的刺客,不知所踪…… 太子遇刺, 虽未当场殒命,但情形危急, 命悬一线。 其所中之毒异常凶猛,太医院院正及所有当值太医都被一旨急召入宫,彻夜守候在寝殿之外,太子高热不退,面色泛着骇人的青黑,间歇性呕出黑血,瞳孔都有些放大,神情不清, 眼看着就不活了。 宣武帝亲临东宫, 立于殿外廊下,面色铁青,而廊前跪倒一片, 有太医院的医正, 侍卫长,他们浑身抖如筛糠, 承受不住来自上位者的威压,宣武帝周身散发出极低的气压, 国之储君在皇宫重地遭此厄难,无疑是捅破了天。 “查!” 他声如洪钟,只一个字就让众人感到了皇权威仪。 搜查与审讯以近乎残酷的力度展开, 从内侍监开始, 锦衣卫, 刑部,乃至皇帝直属的暗卫都被置于一处,总领他们的是有铁腕手段的亲王, 真正的皇帝心腹。 皇宫上下,所有宴席上的参与者,从位份最高的属官到最末等的杂役,悉数被隔离讯问。几乎每人都被刑罚加身,哀鸿之声遍布整个皇城,皇城的上空有乌云聚集逐渐辐射到整个上京。 不断有人因熬刑不过或嫌疑重大而被拖走,整个皇城乃至上京各坊市,都被严密封锁,许进不许出,大规模搜捕持续不断,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云袖”的身份也被逐渐挖了出来,可真正的云袖已死亡三日了,而云袖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将三皇子的朝服送至东宫…… 刑部压力如山,太子遇刺的事更悬于朝堂之上,就连几大老牌家族不问世事的族长都重新站了出来,几大家族作为大梁建国的中流砥柱,可以说没有这几大家族的支持,宣武帝想守住皇城,没这么容易。 整个上京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试图将自己从可能的漩涡中摘出去。 整整三日,毫无线索。 几大家族的联名声讨已经摆在了宣武帝的桌岸上。 “满纸荒唐言!”宣武帝重重的将手上的盘串儿仍在桌上,眉头紧皱,手背上青筋冒了起来,太监总管知道,这是动了杀心了。 太子降世之时,恰逢王朝初立,根基未稳,四方犹有暗流涌动。 只在那一夜,原本星月无光的帝京上空,忽然有紫气自东方奔涌而来,绵延三里,竟然映得夜幕如白昼将临,紫气密布的笼罩在皇后所居的宫殿之上,经久不散。 随即,一声婴啼划破寂静,太子诞生。 几乎在同一时刻,深宫苑囿中,所有枯木竟违背时令,骤然抽发新枝,更有数只罕见的五彩候鸟,环绕产殿呦呦鸣叫,直至天明方悄然离去。 翌日清晨,司天监疾步入宫,声音激动颤抖,奏报:“陛下!此乃千古未有之祥瑞!紫气东来,乃圣主临世之兆。枯木逢春,象征国运复苏,万物欣荣。彩凤献瑞,更是昭示天意所属,正统嫡传!皇嫡子降世,非陛下家事,实乃天命所归,佑我大梁江山永固啊!” 宣武帝高居龙椅之上,目光锐利的扫过下方文武群臣。他深知,自己以武力夺得天下,虽已登基,但天下人心未必尽服,前朝旧臣与各方豪强仍在观望。 而这个嫡子,来得正是时候。 宣武帝当即站起身来,声如洪钟,响彻大殿,“此皆上天明谕,太子一出生,便得天地庇佑,祥瑞环身,此非朕一人之子,乃天命之子,承社稷之重,其名,便唤作‘舜君’!” “朕希望他日后能同舜帝一样,为大梁福佑天下。” 一言既出,满朝皆惊。因为祥瑞的征兆,所有原本可能存在的疑虑,在这“天意”面前,都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宣武帝不仅借此巩固了自己受命于天的形象,更将太子与国运彻底绑定。 从此,太子卫舜君,不仅仅是皇帝的嫡子,更是“天意”的化身,王朝正统的象征,故而,哪怕如今宣武帝的皇位坐的稳当,太子之位必须稳稳地落在卫舜君头上。 僵局直到第三日才被打破。 一名负责看守侧殿仓库的低阶侍卫,在连日巨大的心理压力和严刑盘查的轮番折磨下,精神已然濒临崩溃。 他面色惨白,眼底布满血丝,在又一次彻夜审讯后,他终于瘫软在地,吐露了一条关键线索:案发前夜,他曾亲眼瞥见太子身边一名颇为得脸的贴身侍卫赵昊,于更深露重之时,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仓库区域,行迹仓促鬼祟。 赵昊被禁军迅速控制,投入诏狱。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血腥气与霉腐味交织弥漫,在经历了惨不忍睹的十八般严刑拷问之后,他终是熬不过那剥皮抽筋般的痛楚,气息奄奄地在早已备好的认罪书上,颤巍巍地覆盖上了一个模糊的血手印。 他承认,是自己假扮了宫女,意图行刺太子。 其动机,竟只是因太子曾以极其严苛的手段处罚了他的一位至交好友,致其重伤濒死,虽勉强夺回一条性命却已成废人。 赵昊自称是一时愤懑想不开,这才蓄意报复,酿下大错。 然而,那枚弩箭上所淬的剧毒却并非寻常之物。经太医署证实其取自一种罕见的塞外毒蛇提取物,色泽幽蓝,见血封喉。 此毒异常珍贵管控极严,记录在册的,在整个皇宫内,也只有三皇子卫寂尧暂居的东宫偏殿仓库中,存有数批涂满了此种剧毒的箭矢。 很快,搜查的人马便在所指认之处起获了盛放毒液的犀角瓶,其内毒液分量恰有微少缺失。人赃并获,一盆彻骨的脏水,毫不留情地泼向了三皇子卫寂尧。 赵昊虽在酷刑下声称是自己偶然发现并盗取了毒液,但东宫仓库守备森严,岂是一个小小侍卫能够轻易发现并得手的? 那三皇子麾下的近侍与守库官吏,难道是吃干饭的不成! 原本看似单纯的私人恩怨,瞬间被蒙上了涉及皇子、牵扯前朝势力的巨大阴谋阴影。尽管赵昊咬紧牙关,至死声称无人指使,全然一人承担,但所有人都从中嗅到了那极其不寻常的政治气息。 刑部顺着这条线索深挖细查,不敢有丝毫怠慢。很快,便查到了负责看管狩猎物资小吏。 几番大刑过后,那小吏精神彻底崩溃浑身颤栗地指认,案发前数日,曾有人暗中以贵妃宫中一位颇有脸面的大宫女的名义,寻机与他接触,旁敲侧击地打听过那批毒箭的保管情况,并许以重利,意图索要少许毒液,借口乃是“用以毒杀宫苑墙根下的恶鼠”。 他虽因惧怕而未敢直接给予,但却在利诱之下,鬼使神差地透露了毒箭的存放位置与夜间守卫换防的薄弱时辰。 证据链在此刻竟隐隐指向了深宫帷幄之后。 刑部堂官们十分慌张,涉及当朝贵妃干系巨大,宫廷秘闻,稍有不慎,非但乌纱不保,恐连项上人头都要搭进去。 可也只好战战兢兢地将案情层层上报,直至天听。 宣武帝览奏,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贵妃性子娇纵,或许有些蠢笨,但胜在颜色姣好,又惯常如同解语花般常伴他侧,极尽温存。以他对她的了解,给她十个胆子,她也未必能想出并执行如此周密狠毒的计谋。 眼下这一切线索都来得太“顺利”了,顺利得仿佛被人精心编排过,一步步恰好就引向了贵妃的方向。 此刻无人在意真正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他们急需找到一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来了解此案,平息此事。 百官闻风而动,雪片般的奏折飞入禁中,言辞激烈,一致要求严惩贵妃,以正国法。 与此同时,三皇子卫寂尧此前成功治理南方水患颇得民心的卓著功绩,也彻底被这场刺杀太子案完全掩盖了下去,形成了极其诡异而危险的朝局平衡。 太子一系攻势凌厉,三皇子一派则疲于招架,风雨欲来。 贵妃宫中终日以泪洗面,而三皇子卫寂尧更是除去冠带,一连数日长跪于金銮殿外的冰冷玉阶之上,不顾风雨,只求觐见宣武帝一面。 宣武帝隔着窗户望着自己那日渐虚弱的儿子,心中复杂难言。 百官持续的威逼之势,勾起了他刚登基时被权臣旧勋胁迫的晦暗记忆,他已是皇权之巅的帝王,岂能再度忍受被人胁迫的滋味? 而太子,便是这群逼宫之臣最直接、最有力的依仗。 直到三日后,心力交瘁的宣武帝终究还是选择了妥协。一道道圣旨颁下,为这场刺杀案画上了终点。 侍卫赵昊,罪证确凿,判凌迟处死,夷灭三族。那名泄密的小吏,同判斩立决,立即执行。 贵妃柳氏,因驭下不严、纵容宫人与外臣勾结之过,褫夺“贵妃”封号,降为“嫔”,即日移居冷宫偏殿思过,其宫中一应人员全部裁撤、换血,其家族在朝为官者数人,亦被寻由贬谪外放。 而对于卫寂尧,解除其兼领的京畿防卫副使及户部协理之职。 这两个实权职位乃是三皇子党派的核心依仗,更是他多年来苦心经营,培植势力的关键所在。 与此沉重打击相比,附加的那一句“闭门思过三月”的处罚,反而显得无足轻重了。 圣旨字里行间并未提及剥夺其‘雍亲王’的尊贵爵位,也算是暂时性地保住了卫寂尧最后一点皇子的体面与荣宠。 若要说此事中明面上最大的获益者,似乎唯有太子一系。 可太子卫舜君此刻仍旧生死未卜,终日躺在东宫寝殿之内,气若游丝,出入皆由太医精心调理,那副出气多进气少的虚弱模样,倒让宣武帝内心深处那一点疑虑稍稍打破。 太医院的院正首座,想必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这等关乎国本的大事上欺瞒于他。 卫舜君是真的生死垂危,尚未清醒。 一场惊动朝野的刺驾大案,最终竟以一名侍卫的“个人私怨”和贵妃集团的“驭下不严”为表面结局,而被迅速强压下去,草草结案。 而真正的刺客唐安,不知所踪。《 》 40-50 第41章 “别落到别人手里!” 夜深了, 自从刺杀太子的‘真凶’已于闹市被凌迟处死,上京城内的人整个都放松了下来, 再不会有被官兵突然破门而入的光景,故而这才几时,城内的街道上比前两日要热闹许多。 唐安藏了整整七日,他早知‘春妮’的身份瞒不了许久,孤儿无双亲,查不到他的身上,他在躲藏中还瞟见了午门菜市口的行刑,虽然血腥场面唐安见得多了, 但试想一下若是自己跪在行刑现场……他心里仍止不住的后怕。 正所谓天人交战, 凡人遭殃,他这点小身板放在皇城那真是不够看的,这次能幸运保住命, 下回却难说, 唐安不由暗下决心,等交接完任务, 就该是他金盆洗手的时候了。 紫黎殿今日格外冷清,连灯笼都未打几盏, 他的身影藏在黑暗之中。 一直到了专属于琢堇的房门前,唐安谨慎地敲了两下,然后闪身而入, 屋内屋外仿佛是另一种世界, 屋外阴冷天寒, 冷空气顺着鼻尖进入肺腑能降低整个人的体温,而屋内空气里漂浮着昂贵冷檀异香,嗅入鼻尖则感觉浑身充满了干劲, 不愧是千金一两的好东西。 琢堇依旧没坐在主位上,他斜倚在一张铺着软和的长榻上,融化在一片朦胧的暗影里,听到脚步声,才懒懒地抬起眼。 唐安每次见到琢堇,心神总会有一瞬间的摇曳。 这个男人美得极具侵略性,甚至带了些邪气,想必没有人能在看到他的第一眼移开眼神。 长发未束,墨缎般泼洒,衬得一张脸苍白如玉,眉眼精致得近乎雕琢,一双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罕见的深紫色,看人时总含着三分倦怠七分讥诮。他穿着一身绛紫近黑的长袍,衣襟松散,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锁骨,指尖正把玩着一支细长的乌木烟杆,里面放着千金难求的香料,容颜愈发显得模糊而魅惑。 “我们的大功臣回来了。”他声音带着点初醒过的沙哑,磁性又慵懒,“皇宫一游,感觉如何?是皇宫的茶可口……还是我这里的更胜一筹?” 初见琢堇时,唐安只以为是个名不见经传专管奖赏的侍从,后来越了解越觉得后怕,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打听到几分隐秘的信息,这琢堇……可能是紫黎殿的二把手! 想到这,唐安强压下心中的忌惮,言简意赅道:“事了,我来拿我的奖赏。” “尾巴可扫干净了?”琢堇看着手中青烟逐渐往上冒,烟气流转出风的形状。 唐安毫不犹豫地点头,“您放心!” “很好。”琢堇满意地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猫,“不枉我如此看好你。”说着,他顺手用烟杆轻轻敲了敲榻边小几上放着的一卷帛书,“你的奖赏,一座金矿,啧啧,连我都有点眼红。” 唐安听闻呼吸微微一促,这紫黎殿竟当真如此大方,真要奖他一座金矿?? 他克制着自己的步伐,上前接过递来的帛书,触手冰凉丝滑,绝非普通材质。 然后迫不及待地展开…… 【黑风岭金矿开采授权契】 立契方:紫黎殿 受契方:浮白 兹授权受契方浮白,于黑风岭地界内开采金矿,采掘之权以十年为限。本授权仅予开采之权,其余一应事宜,包括但不限于矿工招用、器具置备、矿防布置以及地方诸般风险应对等,皆由受契方自行承担。其间倘有银钱耗损亦概由受契方浮白独力担责,不与立契方相干。 紫黎殿不遣一卒、不拨一银、不供一器、不献一策,于此开采诸事皆不干预,亦不负连带之责。 立契为据,存照施行。 注:黑风岭地势险恶,蛮族凶悍,生死祸福,皆由天定。 契书上的每一个字,唐安都一个不漏的细细看了过去。 十年?自担所有? 那黑风岭是能吃人的魔窟!光是打通道路,所需银钱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这根本不是奖赏,这是一张将他拖入无底深渊的卖身契! 唐安猛地抬头,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绷紧,“这……这是何意?!这哪里是什么开采权,这分明……是十年的卖身契!” 琢堇看着他,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情绪,快的让唐安看不清楚,但很快便被玩味覆盖。 他笑一下,用烟杆点了点那契书,“完整的金矿?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需要拥有那片地的地契,需要朝廷的勘矿文书,需要无数的人力物力去填!太子现在只是昏迷,生死未卜!陛下震怒,朝野瞩目!这种时候,紫黎殿能把这片地的十年开采权弄出来给你,已经冒了天大的风险。不然你还想怎么样?难道要殿主敲锣打鼓把地契送到你手上,再派一队人马帮你挖矿不成?” 他坐直了些,烟雾缭绕中,美艳的面容显得有几分冷酷,“能给你的,只有这个。十年,能挖出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 唐安气得几乎笑出来,指尖都在发抖,“这分明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琢堇忽然放下了烟杆,那双不带半分笑意的眸子锐利地盯住他,先前那点慵懒和戏谑消失得无影无踪,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浮白,我没空跟你讨价还价,现在的情况比你想的要糟得多。” “太子那边的人像疯狗一样在找你,还有崇武院那边,你自己的尾巴扫不干净,偏偏连累了紫黎殿给你擦屁股,更麻烦的是……” 琢堇的指尖在榻边无意识地敲击着,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有人,在殿内出了天价,要杀你!” 唐安背脊瞬间窜上一股寒意。 琢堇的目光扫过他瞬间僵硬的脸色,“但,殿里有殿里的规矩,这单……我们不能明着拒,现在外面至少有三波人马在盯着你,我能暂时压住殿里其他人不动你,却撑不了多久。” 说着,他起身重新指向那卷契书,“签了它,拿上,后殿有一条密道,直通城外乱葬岗。那是你唯一的机会,离开京城,去黑风岭,那里是你唯一的活路。” “别落到别人手里!” 真相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唐安从愤怒的灼烧中冷了下来,只余下刺骨的寒意。 原来他不是来领赏的,而是来自投罗网的! 他脑中混沌一片,根本分不清琢堇的真实意图,就像只围困在笼中的困兽,找不到出口。 那金矿契约依然苛刻得令人发指,但此刻听起来,却像是一张通往生存的门票,尽管票价高昂得需要押上他的一切。 巨大的心理落差和紧迫的危险让他一时失语。 然而就在他犹豫不决时, “咄!咄咄!” 殿外极高极远的屋脊上,突然传来几声极有规律的轻响,像是夜枭的啼叫,但在这寂静里,却尖锐得如同警铃。 琢堇脸色骤变,猛地从榻上站起!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 几乎同时! “轰——!!!” 四面八方,震耳欲聋的撞门声猛地炸响!不是一道门,是紫黎殿前后左右所有的出入口,同时遭到了巨力的冲击! “里面的人听着!崇武院前来找人,望行个方便。”唐安一听这声音,就认出这是崇武院的总教头,竟然能追到这个地方! 粗粝的吼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轰鸣和弓弦绷紧的吱呀声,如同潮水般从殿外每一个方向涌来!火光骤然亮起,无数支火把将紫黎殿周围照得亮如白昼,透过窗纸,映得内殿一片血红!密密麻麻的人影投射在门窗上,刀光剑影,杀气盈天! 两百?只怕不止! 如今内忧外患,巨额的赏金紫黎殿内恐怕都有不少的人蠢蠢欲动。 琢堇猛地扭头看向唐安,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气急败坏的惊怒,眸中寒光爆射,“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怎么会这么快?!” 唐安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麻木。 完了!这条生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琢堇眼神急剧变幻,猛地一把抓起那卷契约,几乎是塞到唐安怀里,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拿好!从后面走!试试那密道!快!” 就在这时,正殿方向传来一声巨大的,木材爆裂的巨响和震天的喊杀声,显然正门已经被强行攻破,冲突瞬间爆发! “快走!”琢堇厉喝一声,反手从袖中滑出一对造型奇异的短刃,眼眸中戾气大盛,“别回头!” 唐安不再犹豫,将那卷沉重的契约猛地塞入怀中,转身就扑向后殿的阴影处! 身后,兵刃交击声、怒吼声、惨叫声已然响成一片。 唐安看向琢堇的最后一眼就是他的身影被涌入的火光和刀光吞没! 密道的入口隐藏在一条挂满蛛网的腐朽幔帐之后,异常狭窄,仅容一人通过,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土腥气。 唐安一头钻了进去,拼命向前爬。 怀中的契约硬邦邦地硌着他的胸口,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 十年,黑风岭,自担所有。 紫黎殿的围捕。 太子的追杀。 崇武院的天罗地网。 还有那不知来自何方的天价悬赏…… 黑暗的密道仿佛没有尽头。 只有怀里的那份“奖赏”,沉重得令人窒息。 可唐安却不知道,自他进入密道后,外界的喧闹一瞬间好像都人按下暂停键,兵刃交击声、怒吼声骤然消失。 琢堇却回过头,看着唐安的身影消失在密道尽头,唇角无声扬起一抹笑意。 第42章 我要吃肉!! 唐安钻进地道后一分不敢停歇, 直到鼻尖嗅出一丝清新的草木味道,还隐隐带着一些腐臭, 才发现,尽头竟是一座乱葬岗。 这里是所有死而非命无依无靠的人的下场,草席卷着不同的肢体四散分布,远处还有野狗争食,他这边刚探出个脑袋,就被这群野狗发现了。 不过唐安只用了眼神威逼,那些野狗就立马夹着尾巴撤退了,不得不说, 畜生比人更容易对付。他蜷在乱葬岗一堵残墙堆积的腐臭杂物后, 墙皮冰冷粗糙的触感透过单薄的夜行衣硌着脊背。 外面,马蹄铁急促敲打着青石板,正从不同的方向压过来。 唐安不知道紧跟在身后追击的人到底是哪一方的, 他刺杀太子, 太子追捕他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那崇武院又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不过是逃了个学, 怎么就落到被追击的下场,最难缠的是那不知来历的第三方, 人数似乎不多,但手段诡谲难测,像附骨之疽, 甩不脱, 摸不着, 不知所踪,不知所云。 他也算是服了气,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杀手, 怎么能同时惹上这么多的人! 而怀中存在感几近与无的金矿契约,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最大麻烦还在这儿呢。 追捕者的声音更近了,火把的光晕已经开始侵染巷口。 他无声地吸了口气,压下翻涌的血腥味,从怀里摸出暗器,同时向着两个方向激射而出。 几乎立刻,外面骚动起来。 “有人!” “这边!” “呵。”唐安嘴角溢出一丝冷笑,这些人想要抓住他还得在需要些努力,只有水被搅浑,他才能在其中有一线喘息之机。 他趁着那几声短促的兵刃交击响起的瞬间,将自己从藏身的污秽里拔了出来,沿着墙壁最深的阴影,向记忆中的方向挪去。 潞州城。 唐安日出时分进城缩在巷子的犄角旮旯里,不敢冒头四处探查,直到夜深,确定身后并无爪牙,这才敢慢慢挪步到陆府门外。 黑漆大门在深夜里沉默地矗立,本就笨拙沉重的巨门,此时更显得深厚,门前挂着的两盏灯笼光晕黯淡,只能照亮最前面的几级石阶。 他几乎是跌撞上去的,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门前。 这几天日夜兼程,昼夜颠倒,白日不敢做出大的动作,只能晚上赶路,还不敢走大路,竟往小路绿林里钻,这才到了潞州。 唐安撑着手臂,粗重地喘息,用尽最后力气,抬手,叩响了门环。 铜环撞击木门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声音传了很远。 门轴发出极其细微的“吱呀”声,开了一线。门内露出一张脸,是陆府的管家,唐安抬头露出自己的狼狈的脸,带着满身血污,冲着管家抬了抬手。 管家一眼便认出了唐安,连忙将他扶了进来,陆府的门迅速关上,平静的好似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等唐安再度清醒过来,身下已是干净的被褥,温暖的床垫,还有整洁清新的换洗衣物。 日上高头,身上有些伤已经被妥帖的处理过了,包扎的严实,从味道能闻出来,是上好的金疮药。 “元宝少爷,你醒了!”管家探进来半个脑袋,见唐安直立了起来,连忙进来要去扶唐安,“身体感觉如何?还有伤痛在身吗?” 唐安刚要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管家极有眼力,立刻从旁边小几上端来一盏温热的参茶,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清润的参茶滑过喉咙,这才缓过几分力气。 “元宝少爷,您可真是吓坏老奴了。”管家看着他,眼里是真切的后怕与心疼,“昨夜那般模样……老夫人一宿没合眼,刚念完早经,吩咐小厨房给您煨着血燕粥,这会儿正往这边来呢。” 正说着,门外便传来略显急促却依旧稳重的脚步声,丫鬟掀开帘子,陆府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拐杖,快步走了进来。 她虽鬓发如银,却精神矍铄,此刻眉头紧锁,满是忧色。 “元宝!”老夫人坐到床沿,温暖干燥的手立刻握住唐安没受伤的手,“天爷保佑,总算是醒过来了。身上还疼得厉害吗?若有哪里不适,定要说出来,万万不可忍着。” 她细细打量着唐安脸上的伤痕,眼中尽是疼惜,“可怜见的,竟吃了这样大的苦头。” 唐安心中暖流涌动,鼻尖微酸,低声道:“老夫人,我……” “不必多说,”老夫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打断他的话,眼神里有了然,更有凝重,“你平素比平安稳妥多了,虽从崇武院脱身,想来是有必须要去做的事,但绝非那惹是生非之人。此番招此大祸,对方定非善类,陆府虽不怕事,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唐安这样一听,想来崇武院已经来过陆府调查他的去向了。 管家在一旁躬身接口,“元宝少爷,您昏迷时,二老爷已派人去探听了,城外昨夜不太平,好几拨人似乎在寻什么。二老爷揣测,怕是与你有关。”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二老爷的意思,城里眼下对您而言已非安全之地。对方势力恐怕不小,陆府能护您一时,却难防他们暗中使绊子,寻隙加害。” 唐安一听连忙就要起身,他已经给陆府添了太多的麻烦,如今更是有多方人马周旋,还是尽早脱了陆府,省的将他们卷入其中。 老夫人见状,伸出手来将唐安又按回了床上,“好生养你的身子,陆府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欺负的。” 说罢,将手中的拐杖重重的磕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你舅舅在城防营中虽职位不高,却还有些人脉,他已去打点,让你先顶个名去军中躲上一阵。军中律法严明,等闲人不敢窥探,是最稳妥的所在。待风头过去,家里打探清楚缘由,设法周旋化解了,你且再回来。” 说着,她又想到了什么,连忙开口,“你可是还想回崇武院?” 老夫人的提议唐安不是没有想过,但不知崇武院现在到底是什么立场,光说一名逃学的学生,怎么会派如此多的人来找他,甚至已经不算是找了,更像是要将他‘捉拿’回去,如今形势不明,唐安不敢冒险,去军队也好,干脆去躲上一阵等风声停歇。 这样想着,唐安摇了摇头。 老夫人见状,摸了摸唐安的脑袋,“好孩子,军中艰难,你先去待着,若是扛不住了就去找你二舅舅,等平安缓上两日,把他也送进军队中去陪你!元宝儿,且暂避锋芒,保全自身最要紧。” 字字句句,皆是发自肺腑的关切与周全的思量。 唐安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心里却隐隐将自己陆府的身份看得更重了几分。 陆府如今在府中的没有几人,就连陆嘉嘉都回了上京百草堂,老二恰逢军中休沐,回来陪伴老母,刚好能将唐安一并接走。 而陆平安没了压在心头上的考学,如今在外不知道浪到了那里,成天不着家,唐安在陆府待了足足三天,都未能见他一面! 直到,唐安以一个小兵身份进了边军屯营。 军营,对他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牢笼,却也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这里确实很苦。 塞外的风像裹着砂砾的鞭子,抽在人脸上生疼,住的也不是营房,而是半埋入地下的地窝子,阴暗潮湿。 十几条汉子挤在一处,汗臭、脚臭、还有永远散不掉的土腥味混合在一起,想要偶尔闻个新鲜空气,只要张开嘴,沙子随着风直往嘴里灌。 吃的是黑硬掺沙的馍,能磕疼牙,配着几乎看不见油花的浊汤和寥寥几根咸菜。 每日天不亮就是操练,披着沉重的皮甲,握着磨损的兵器,在校场上冲杀,直到四肢百骸都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 日子太难熬了,这种黄沙满地的悲凉,让唐安在心理上更加孤僻,他不知道这种日子到底要过多久,难不成要在这边境之地待个十几二十年不成? 一日复一日,度日如年,转眼就过去了三个月,唐安原本白皙的脸蛋,都在这里被磨得黢黑。 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他怀里揣着的可是一整座的金矿!就在贴肉的暗袋里,像一团火,日夜灼烧着他的皮肤。那财富,足以买下整座军营,顿顿山珍海味,夜夜高床软枕。 可实际呢,唐安颠了颠手上几枚磨得发亮的铜板军饷,如今连买一壶烧酒都要踌躇半晌,他本来完成任务走向人生巅峰的梦想,难道就在这里喂沙子吗? 他从不打探,太子到底死没死,因为无论如何,到手的那座金矿已经结了这单子的尾款了。 他是个守信用的杀手。 就是这日子,他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下去了! 夜晚,地窝子里鼾声四起,唐安却睁着眼,难以入眠。 塞外的风声呼啸再加上远处隐约的狼嚎,他手指无意识地隔着粗布衣衫按着那藏图之处。 实在是吃够了惨这沙子的窝窝头,即便二舅舅时常接济他,偷藏几块白面馒头给唐安,但军中军纪严明,唐安也不好打扰。 就在他快要熬不住的时候,营中突然起了波澜。 这日操练刚歇,校尉亲自敲响了集合的鼓点,众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列队,只见校尉身旁站着一位神色冷峻的文官。 校尉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都听好了!天大的机缘到了!有一位富商,不日将途经此地,并要在咱们这遴选几名近身侍卫!但凡自觉身手不错,机灵可靠的,皆可报名!” 边境穷苦,再往里走是连绵的沙漠,有富商常来走商,有时候会雇些他们,保证自己一路上的安全,这也是赚得外快的一个法子。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疲惫和麻木被瞬间驱散,无数双眼睛里燃起了渴望的火苗。 唐安嘴都淡出个鸟了,‘富商’想必会有很多吃食! 他原本麻木地站在队列中,闻言立刻心动了起来。 管他三七二十一!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那文官拿出名册准备记录时,唐安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为久未大声说话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禀大人!我愿前往!” 他要吃肉! 他要喝酒! 第43章 疼在你身,痛在我心 翌日, 在一处侧院的小校场上,气氛肃然, 与府外熙攘的街市隔绝开来。 表面上是江南来的巨贾“沈公子”为押运一批贵重货物,欲招募几名身手不凡,背景干净的护卫,实则乃是当朝太子,借此举暗中遴选可堪栽培的近身侍卫。 然而太子本人却没有露面,一切事宜皆由童文远一手操办。 童文远穿着一身质料上乘却毫不扎眼的深青色常服,端坐于校场一侧的酸枝木太师椅上,手边一盏清茶袅袅生烟。 他看似随意, 但场中每一个候选者的细微举动, 都逃不过他的目光。 场中约有二三十人,多是暗中引荐的军中好手或清白家世的武徒,亦有些是听闻“重金”招募自发前来的江湖客。 考核已近尾声, 经历了力量、弓马、拳脚、兵刃的层层筛选, 只剩下最后五六人立在当场,皆是气息沉稳、目含精悍之辈。 唐安便在其中, 他目光灼灼势必要应征上岗,脱了军服, 他实在受够了边境的苦日子。 童文远的目光多次看似无意地落在唐安身上,唐安的站姿,呼吸节奏以及招式路数中能看出, 此子绝非普通武徒。 更让他留意的是, 这年轻人眼神清亮坦荡, 即便力竭,也无半分焦躁,唯有沉静与专注。 “诸位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童文远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沈家此行,货物贵重,路途亦不太平,需得不仅是武艺高强,更要心思缜密、应对机敏之人。最后一项考核,无关拳脚兵刃。” 他微微一摆手,身旁一名侍从立刻捧上一个托盘,上面盖着红绸。 童文远揭去红绸,露出下面一堆散乱的物件:一截断裂的箭簇,几片沾着不同颜色泥土的碎布,一枚常见的铜钱,还有一个制作精巧却有撞击凹痕的小小零件。 “这里有些零碎东西,”童文远语气平淡,“限时半柱香,你们可自行上前察看,然后告诉我,你们从这些东西里,能推断出什么。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无分对错,只看思路。”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略感意外,但还是依次上前,仔细翻看那些杂物。 有人拿起箭簇,分析其锻造工艺和可能来源;有人捻起泥土,猜测途经的地域……所言虽不乏见识,但多流于表面,零散而无体系。 唐安是最后一个上前的。 他并未急于触碰任何物品,而是先整体扫视了一遍,然后才伸出手,极其小心地拿起那枚铜钱,指腹在钱币边缘轻轻摩挲,又对着光看了看穿孔处。 接着,他拿起那截箭簇,仔细观察断口的痕迹和箭簇的形制。他的动作很慢,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存在。 童文远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点头。这份沉得住气的专注,在这帮军汉子里显得极为难得。 时间一点点过去,香即将燃尽,其他人都已说完,目光都集中在了唐安身上。 唐安终于放下最后那片碎布,抬起头,看向童文远,眼神清澈而镇定。 “先生,”他开口条理分明,“这枚铜钱边缘磨损异常严重,且穿孔内侧有极细微的经常与坚韧细绳摩擦的痕迹,不像寻常流通的制钱,倒像是……长期作为某种信物使用,或许用于识别身份。” 他拿起那断裂的箭簇,“此箭簇制式虽常见,但断口更像是被巨力强行扭断的痕迹。能徒手扭断箭杆并致使箭簇如此断裂,对方臂力惊人,绝非普通山匪,更可能是……军中好手,或是受过特殊训练的死士。” 他又指向那几片不同颜色的泥土,“这些泥土粘附的布料质地不同,颜色差异也大,显示穿着这些衣物的人可能来自不同地域,或者近期活动范围极广,途经多地。 但最关键的是……” 唐安的目光落在那个零件上,“这零件,造型精巧,凹痕新鲜,像是近期剧烈碰撞导致。它……似乎不属于寻常货箱,倒更像某种精密器械或……暗器匣的一部分。” “由此推断,这批‘货物’在押运过程中可能已遭遇过一次极其凶险的袭击,袭击者训练有素,且可能来自不同背景。而对方的目标,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普通财货,而是……这件‘货物’。” 场中一片寂静。 其他候选者面露惊愕,他们大多只看到零散的线索,却无人能像唐安一样,将这些碎片串联成一个如此完整,合理的危机故事。 童文远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心中已是波澜涌动。 此子观察细微,联想丰富,远超他的预期!这已不仅仅是武夫的勇猛,更具备了成为心腹爪牙所必需的头脑和洞察力。 尤其难得的是,他竟能从这些死物中,感受到那场袭击的惨烈与不同寻常,这份对危险的直觉,更是珍贵。 太子殿下需要的,正是这种既能挥刀斩棘,又能洞察先机防患于未然的人才。 半柱香恰好燃尽。 童文远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唐安身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锤定音的意味,“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唐……”唐安精神一振,立刻报出他如今用所用化名,“唐宁。” “唐宁,”童文远微微颔首,“回去准备一下,明日辰时,到城西‘沈家’别院报到,具体事宜,届时会有人告知于你。” 卫舜君的书房透着一股沉静的书卷气,同时还交杂着点点药香。 紫檀木的书案上书信堆积如山,另一侧摆着一只尚未收起的白玉药碗,碗底残留着深褐色的药汁,闻起来味辛略苦。 卫舜君这次才是真正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若非那毒药药量不大,虽侥幸保住了性命,却大大损了他的元气,脏腑时常隐痛,畏寒惧风,御医嘱他必须静养,不可劳心劳力。 也正因如此,卫寂尧的母族被砍了大半。童文远不止一次在他耳边叨叨,他原本并没有打算让太子受如此重的伤,可卫寂尧屡次三番踩在他的骄傲上,这才让卫舜君彻底下了决心。 卫舜君斜倚在铺着软裘的暖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他面色透着一种久病初愈后的苍白,嘴唇颜色也较常人浅淡几分,但那双眼睛,却带着一丝笑意,能让人感觉到他的心情不错,只不过在咳嗽时会掠过一丝痛楚。 但国之储君,又如何能真正静养。 即便是在病中,批阅文书,接见心腹也未曾真正断绝。 童文远轻手轻脚地进来,先行了礼,见太子精神不错,这才稍稍放宽了心。 他接过内侍的活儿,亲自将那药碗端开,又为太子续上半杯温水。 “殿下今日感觉可好些?”童文远姿态放得极低,语气里满是关切。 这由不得他不关切,自从刺杀计划开始,太子躺在床上几乎就没下过几回地,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纵使非他之过,可这伤疼在殿下身上,却痛在他心里呀。 卫舜君微微摆手,示意无妨,声音略有些沙哑,“不错,瞧瞧这一桌子的文书。” 他嘴角的笑意蔓延的更大了些,这些文书大部分都是自己党派的人如何分食卫寂尧残留下来的一切,“童先生今日气色倒不错,可是那‘招募’护卫之事,有了结果?” 提及此事,童文远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难以抑制的得色,他平日最是沉稳,此刻却像得了宝贝忍不住要炫耀两分。 “殿下明鉴,”童文远躬身,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此番借沈家之名,明面上是为货物招募护卫,实则为殿下遴选近卫,确是见了些人物。军中好手,江湖豪客,不乏勇武之辈,但大多仅止于此。” 他话锋一转,眼神亮了起来,“然而,臣今日确发现了一枚璞玉,稍加雕琢,必成大器!” “哦?”卫舜君被勾起了些许兴趣,微微调整了一下倚靠的姿势,缓声问,“能让文远你如此盛赞,想必有过人之处,说说看。” “此子名叫唐宁,年纪虽轻,却沉稳异常,是军中推举出来的好苗子,武艺根基极为扎实,绝非花拳绣腿。” 童文远开始细数,“但这并非臣最看重之处。最后一项考核,臣设了一局,放置了些许零碎杂物,令他们推断其中信息。” 他将校场上那些物品以及众人的反应,尤其是唐安如何观察,如何推理,最终得出那个关于袭击的完整结论,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一遍,其间不乏添油加醋地渲染唐安当时的专注与冷静。 “殿下,”童文远最后总结道,语气极为肯定,“此子之观察力,推断力以及对潜在危险的直觉,实乃臣生平罕见!勇武易得,良将难寻。此子有成为鹰犬利爪的潜质,更难得的是有一颗能洞察迷雾的慧心,假以时日,必是殿下手中一柄无往不利的尖刀!” 他说得有些激动,说完才察觉自己失态,连忙收敛神色,垂首道,“臣失仪了,只是确认为得了宝贝,一时忘形,请殿下恕罪。” 卫舜君一直静静地听着,苍白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偶尔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他在认真思考。 只不过唐宁这个名字,不知为何总让他觉得莫名熟悉,童文远的眼光他是绝对信任的,能让他如此不吝溢美之词,那个叫唐宁的年轻人,恐怕确有非凡之处。 他沉默片刻,胸腔间泛起一阵细微的痒意,又被强行压了下去,只是呼吸略沉了几分。如今他身边危机四伏,暗箭难防,确实急需真正可靠且有能力的新鲜血液。 一个既有武力又有头脑的年轻人,正是他最需要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病中的虚弱,却清晰明确,“能得先生如此赏识,想必是极好的。” 卫舜君说着,微微停顿似乎在积蓄力气,指尖在锦被上无意识轻划了一下,“既如此,便带来让孤看看。” 第44章 金山银山堆在眼前 翌日清晨, 天光微亮,唐安便已起身。 一身玄色侍卫劲装, 革带束出紧窄腰身,云纹护腕利落的扣住手腕,墨发尽数收进鎏金冠中,愈发衬得眉如剑锋,目似寒星。 他按着剑立于沈府大门旁,肩背挺拔如松,玄衣上的暗绣在晨曦里流转,晨风拂动他腰间坠着的剑穗子, 佩剑鞘尾轻叩青石板, 声声清越。 过往的侍女们皆忍不住侧目,偶尔还有些走的远了回头张望唐安,面上带着几丝娇滴滴的笑意。 而他心里却只是疑惑, 自己身为杀手总是对身边的目光格外在意, 那是一种刻入骨子里的直觉,难道他的穿着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 他这也是第一回当人侍卫, 总得给雇主留下个好印象,这才难得起了个大早, 仔仔细细地用冷水净了面,换上陆府专有的侍卫服,布料结实挺括, 裁剪合体, 很是不错, 料子看起来价值不菲,这回算是跟对人了! 昨日校场上的经历,尤其是童先生最后赞扬的目光和认可, 给了他十足的信心,这个职位他势在必得! 这三个月的罪他早就受够了,而成为富商的侍卫,吃香的喝辣的还能离开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还能躲避太子还有崇武院的追击……岂不是一石三四鸟的好事! 这位童先生看起来极有见识,他能看重自己,想来也应该能通过“沈公子”这关。 唐安难得的有些紧张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将萎靡驱散,眼神变得明亮而坚定。这可是一个新的开始,他肯定要好好把握。 辰时整,一名仆役躬身引他入内,穿过了几重回廊,唐安垂着眼,跟在那青衣小侍身后,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 这院子极是精巧,一步一景,左侧是一方浅池,池水清可见底,几尾红鳞游鱼曳尾其间,搅碎了一池的影子。 右侧倚墙立着几竿翠竹,风过时飒飒轻响,竹下堆着几块玲珑湖石,石间隙地生着几丛兰草。 一道蜿蜒的白卵石小径通向月洞门,径旁随意点缀着各色草花,前方的嶙峋假山旁有一株老梅,虽非花时,但已经能想象的到冬日开花的意境了。 他只敢用余光匆匆掠过,不敢细看,这座小院不大,但处处露出精致至极的感觉,这些可都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 走到回廊尽头,童先生已等在那里,依旧是一身常服,负手而立,神情亲和。 “来了?”童文远转过身,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唐安半天,精神抖擞,气宇轩昂,不错,是个帅小伙子,想来殿下应能满意,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点头夸赞,“气色不错。” “多谢先生关心。”唐安抱拳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好,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体魄和精气神。”童文远点点头,示意他不必多礼,“今日叫你来,并非立刻安排职司。有些规矩,得先与你说说清楚,你要护卫的这位主子,身份尊贵非凡,喜好清静,规矩也大些。” 唐安凝神静听,生怕漏了一句,“请先生吩咐,唐宁必谨记于心。” 童文远踱了一步,开始娓娓道来,“主子不喜喧哗,在他面前,非召不得开口,回话也需简练明晰,不可反复多言。行走坐卧,皆有规矩,这点到不急,之后有的是时间教你,仔细学着便无事。” “主子近日……身体微恙,畏风惧寒,所在之处门窗得多留意些,既要通风又不可直吹。茶水温热得恰到好处,不可烫口,亦不能凉了。” 他说得极其细致,“主子阅览文书时,不喜打扰,你最好在十步之外候着,这样方便随时听候差遣。” 唐安认真记下,心中暗忖,这位“沈公子”果然排场极大,规矩严谨,看来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尊贵。 他愈发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童文远看了他一眼,见其态度恭谨,目光专注,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耐,心中更为满意,话锋一转,开始描绘美好的前景,“唐宁,你家事清白也是个聪明人,应当能知晓近身护卫这种职责,若不是府内出了点问题,清洗惩罚了一堆吃里扒外的家伙,主子实在不放心,这才给了外人机会,你可懂?” 唐安自然是明白,这种深厚的府邸,近身侍卫这种活不是家世不清白的哪里能干,又或者更谨慎的大家族非家生子不得干。 “主子虽严苛,但赏罚分明,待下宽厚。只要你忠心办事,展现出你的能耐,未来前途肯定不可限量。” 童文远见唐安听的认真,微微压低了声音,带着一□□惑,“主子麾下,能人辈出,但像你这样年轻又有潜质的,却是少见,好好干,日后莫说是富贵荣华,便是……搏个正经的官身军职,光耀门楣,也并非不可能。我看你根骨佳,心性也好,甚是符合主子的用人之意,切莫辜负了这番际遇。” 这一番话,如同在唐安心中点燃了一把火,他近来在军中受了不少苦,心里本就茫然的厉害,虽身怀一座金山,可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他是真没想过,自己一个杀手难道真的能博个官职出来?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官老爷,是他从来不敢想的东西。 这位“沈公子”竟有还如此权势? 唐安浑身顿时充满了干劲,之前对于追杀的忧虑也被这巨大的希望冲淡了许多。 能得童先生如此看重,自己定要拼尽全力,抓住这个机会! 他胸腔中热血涌动,再次郑重抱拳,声音因激动而略显低沉却无比坚定,“唐宁明白!定不负先生提携之恩,我一定竭尽全力,护卫主子周全!” 童文远微微颔首,对唐安的态度颇为满意,正欲继续描绘那锦绣前程,侧后方通往库房的廊下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又极力压低的脚步声。 两人目光下意识瞥去,只见一名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带着两个侍者,正吃力的抬着一个小巧沉甸甸紫檀木箱子。 而他们身前是一位身着深青色总管服饰的老者,那老者面容清癯,眼神锐利,正是府内大总管周禄。 账房先生擦着额角的细汗,声音压得极低,“周总管,您验验?这是‘汇丰昌’刚兑出来的,一共三千两,全是五十两一锭的京锭,十足纹银,刚从金陵运到,说是补上月初那批苏绣的尾款。”他示意仆役打开箱盖。 箱盖开启的瞬间,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唐安也觉得眼前似乎被那一片雪亮晃了一下。 晨曦恰好落在箱内,那码放得整整齐齐,如同小型银山般的银锭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几乎刺痛人眼。每一锭银子都饱满规整,带着刚出炉的光泽,那股沉甸甸的财富气息扑面而来。 而那周总管只是淡淡扫了一眼,脸上并无半分波动,仿佛看到的不是一箱足以让寻常人家十代挥霍的巨款。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随意地拈起最上面的一锭,掂了掂,又用指甲在底部划了一下,查看成色。 随即,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将银锭丢回箱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成色勉强,火气未退,压手的很。‘汇丰昌’如今是越发不晓事了,这等货色的东西也敢往府里送。罢了,” 他摆了摆手,仿佛驱赶一只苍蝇,“入库吧,记档时备注一句‘成色次等’。另外,告诉‘汇丰昌’的掌柜,下回若还是这等货色,以后的生意就不用做了。” 三千两足色纹银!竟被评价为“成色次等”!甚至轻飘飘一句“以后的生意就不用做了”就决定了偌大一个银号的命运? 那账房和仆役连声应着,小心翼翼合上箱盖。 周总管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袖,目光不经意般扫过童文远和唐安这边,微微颔首示意,便转身缓步离开。 自始至终,神态从容。 童文远直到周总管走远,才转回头看向唐安,脸上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淡然,语气却刻意加重了几分,低声道,“瞧见了?这便是府里的寻常事,三千两现银,在周总管眼里,也不过是流水账簿上一行数字,需得挑剔成色,不合心意便可弃如敝履。主子麾下的产业,遍布南北,这点银钱,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唐安,继续道:“主子对底下人极大方,年节赏赐,差事办得好时的犒劳,从不吝啬金银。但主子眼里,容不得沙子,差事办得稍有瑕疵,便是金山银山堆在眼前,也入不了眼,这赏罚之间,你要细细体会。” 唐安只觉得喉咙发干,心脏砰砰直跳,浑身血液迅速涌至头顶。 那可是三千两!足足三千两白银,他做杀手时拼死拼活,也就挣那么一点点的银钱。而在这里,三千两竟被如此轻蔑地对待,这位“沈公子”,真是家底深厚,这已经完全的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童先生的话,敲碎了他最后一丝顾虑。 唐安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翻腾的激动,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再次抱拳,几乎一字一顿,“唐宁,谨记先生教诲!必殚精竭虑,不负主子与先生期望!” 这一次,他决心在此出人头地的意志已坚如磐石! 童文远见到他的反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拍了拍唐安的肩膀,“好!有此决心便好!今日便先认认地方,熟悉一下……” 就在这时,通往内院的那扇月亮门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声,以及一阵脚步声。 童文远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立即抛下唐安,匆忙转身迎了上去,语气殷殷关切,“殿下怎么下地了?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药可用了?” 第45章 岂由你想走就走? 什么??? 殿下!!! 听见这熟悉得近乎刺耳的称呼, 唐安下意识缩了下脖子,抬眸看去。 园子里的空气是湿的, 带着一股陈年木料和青草的芳香,飘忽不定地挂在亭台楼阁的飞檐和修剪整齐的花木上。 卫舜君就是在这片寂静的底色里,缓缓走出来的。 浑身带着肉眼可见的虚弱,可那又并非憔悴,白漆漆的脸色反倒将他眉眼衬得越发浓丽。一双凤眼,眼尾天然地微微上挑,本是极为矜贵凌人的轮廓,此刻却带着恹恹的病气, 长睫低垂, 眼波流转间多了几分朦胧的水色。 他信步闲庭地走来,一身素色的袍子松垮地罩在身上,更显其身姿清瘦颀长。手指虚虚地抵在苍白的唇下, 压抑着一两声低低的轻咳。那咳嗽声也被这园子里的寂静吞没了大半, 只余零星令人心尖发颤的尾音。 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拂动他宽大的袖口和并未紧紧束起的长发, 竟有一种随之化去的飘渺,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漂亮, 花香,药香,还有他身上那点捉摸不定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扑面而来。 唐安心头刚刚涌起的振奋, 还有那满腔雄心壮志, 在这一刹那凉了个透顶! 他浑身血液好像都停止了流动,耳边嗡嗡作响。 童先生后面说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怎么又是太子??? 刺杀已经结束了,可这刺杀对象怎么就是阴魂不散?? 唐安这一瞬间, 只觉得分外不解,自己要效忠的主子“沈公子”……竟然就是害得他躲在穷乡僻壤,不敢露头的刺杀目标,这到底是什么样的鬼运气?? 童文远似乎并未察觉到身边年轻人瞬间石化的状态,又向着那病弱的少年唤了一声,“殿下,您来了。” “殿下,这就是臣昨日与您提过的那个年轻人,唐宁。” 童文远说着,微笑侧身,用胳膊肘怼了怼唐安,示意他赶紧上前。 唐安却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心却道:怪不得规矩如此森严,什么身份尊贵,什么前途远大……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一腔热血还无处发散,就这般歇了火,还谈什么远大抱负,什么名利双收? 此时若不跑,被太子抓到岂不是生不如死!! 唐安脑中立刻回忆起上京东街菜市场的那次处决,不禁打了个冷颤,眼珠子立刻四处乱瞟,试图找个防守薄弱的地方先溜为敬。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却见少年嘴角倏地扬起一抹笑,手背抵住嘴角,轻咳了两声,淡淡评价道:“不错,看起来是个机灵人。” 唐安一听太子开口,后背寒毛便立刻竖起来,然而预料中的发难居然没有到来,这让他忍不住大着胆子,飞快往太子脸上瞥了一眼。 乌云压昼,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卫舜君的侧颜正巧隐匿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晰。 唐安根本无从猜测,难道太子没有认出他?也对,他在军中受了三个月的苦,胡子拉碴面容黢黑,若太子一眼便认出他来,那才叫见了鬼了。 虽然这般说服了自己,可他的心仍旧不免忐忑。 天气冷冽,童文远簇拥催促着太子回到室内,同时还不忘招呼唐安跟上。 “唐宁,你现在身为殿下的贴身侍卫,不得离开殿下十步,你若离太远如何能保护殿下的安全?” 童文远耳提面命的提点唐安,显然对唐安十分欣赏。 这一路上,他越发觉得唐宁这小子老实本分,武功高强还听话,是个极好的可塑之才! 而唐安却也只敢在心中腹议,靠得近些?是方便太子一刀捅了自己吗? 虽是这么想的,面上却更加恭敬。 卫舜君目光落在唐安身上,似乎有些意味深长,他没有言语,只是极其缓慢地,向着唐安的方向,抬起了手。 太子这是何意思? 唐安微微一怔,视线不由凝在对方伸来的手上,那手宛如浸过牛乳的羊脂白玉,修长分明,只是指甲虽修剪得圆润,甲床却透出几分苍白,显出其主气血似有不足…… 见唐安怔愣原地,童文远急忙从后推了他一把,低声催促,“还发什么呆!还不快扶殿下回房!” 什么? 让他扶太子!! 唐安蓦地睁大一双杏眼,心中警铃大作。 这莫非是什么捉拿他的新圈套?四周目光如针扎来,他暗吸一口气,眼下情势逼人,若不想当场与太子撕破脸面,便只能…… 他僵硬地向前一步,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托住了那双已在半空悬停许久的手。 就在指尖相触的刹那,太子整条手臂倏地一沉,竟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毫无保留地压向唐安。“孤乏了,” 他声音低哑,几乎贴着他耳畔掠过,“回去吧。” 那重量远超一个病弱之人该有的虚浮,唐安身形一顿,却仍稳稳承住,未让怀中之人有分毫摇晃。 卫舜君半倚在他怀中,苍白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拂过唐安耳际,带来一阵细微战栗。 唐安一时间只顾屏住呼吸,却没有注意到太子垂着眼,无人得见的眸底一闪而过的深意。 童文远紧跟在后,见状不由满意地颔首,心底暗喜:太子殿下对他挑选的人果然十分满意的!他与殿下之间终究是默契十足的! 短短几步路,唐安却觉得走了有一生那么长。 太子大半个体重倚靠在他身上,温热却不容抗拒的贴近,令他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终于挨到床榻边缘,唐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卸下身上这份沉甸甸的重任,却不想,就在他松劲的刹那间,卫舜君脚下倏地一个趔趄,竟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向前软倒! 一切发生得极快! 唐安瞳孔骤缩,被童先生耳提命面的护卫本能立刻压倒一切顾虑! 他来不及细想,电光石火间已旋身转体,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背脊为垫,重重承接住太子猛然坠下的身体。 “唔……” 一声闷响,两人一同跌落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 唐安被撞得呼吸一滞,五脏六腑都仿佛颠了个个!他却仍第一时间屈肘护住身上之人的后脑。 烛火摇曳,投下动荡的影子,他在晃动的光影中对上太子近在咫尺的凤眸,那里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像是没有得逞似的失望,快得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而太子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纹丝不动,仿佛真的虚弱得连自己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童文远惊慌失措地疾步上前,“殿下!您没事吧?!” 他一边急忙俯身搀扶太子,却不忘朝唐安投去一个极为赞许的眼神,显然对唐安的敏捷反应十分满意。 …… 东宫寝殿内,虽是白日,但外面乌云遮天,屋内便点起了盏盏明灯,烛火摇曳与药香缠绵在一起。 卫舜君半倚在榻上,面色不顺嘴唇有些发白,忽然掩唇剧烈地咳嗽起来,肩背震颤,每一声都像是要将肺部的空气全部挤压出来一样。 立在一旁的童文远原本找了个椅子已经坐下了,见卫舜君咳的着急,又连忙起身,痛心疾首道:“殿下,这药都吃了两个多月了,怎么还咳的如此揪心。” 卫舜君一手捂着嘴唇,一手冲着童文远摆了摆手,“不妨事,总归是……” 唐安原本正在离窗柩不远的地方守卫,突然感觉一道灼人的视线,顺着望了回去,就听见卫舜君说完了下半句话。 “死不了。” 唐安心里猛地一颤,指尖微微发凉,这话分明是说给他听的!太子果然认出他了??? 这个认知让唐安几乎停止了呼吸,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惧,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是垂下眼帘,脚尖却不自觉地向窗户边挪了两步,随时准备逃跑。 “呸呸呸!殿下!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童文远急忙给卫舜君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此次伤势如此之重,都怪那个叫做浮白的杀手,阴险狡诈,狼子野心!若让臣抓到,定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童文远骂得凶狠,目光如刀,唾沫星子纷飞,仿佛那名为“浮白”的杀手就在眼前。可他全然没发现身边两人的面色都有些微妙的变化。 听到“浮白”二字,唐安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依旧低垂着头,看似恭敬顺从,但指节却已悄然攥得发白,不动声色地又向窗户靠近了几分。 童文远却一点没察觉到异样,仍在痛斥,“那浮白隐匿功夫极为了得,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据说杀人于无形,剑快如电……殿下,此人不除,终是心腹大患!”他越说越激动,一拳砸在身旁的茶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况且,您已经在他手上吃了四次亏了!这次更是险些……”童文远说到这里,突然刹住话头,似乎意识到失言,不安地瞥了卫舜君一眼。 卫舜君一直闭目养神,听见这话,眼睫倏然抬起,眸光透着一丝不耐,“这些没用的话,不必再提。” 说着,他目光却没有看向童文远,而是偏过头,越过摇曳的烛影,精准地落在了身旁的唐安脸上。 那眼神,唐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升至头顶,血液几乎冻结。 太子什么都知道! 不行了,他得跑! 唐安手掌心出汗,抬起后脚跟,眼看就要破窗而逃! 然而下一刻,太子却像是丝毫没察觉到他不对劲一般,懒洋洋移开眼,随意地摆了摆手道:“去将前日南洋进献的价值千金的‘小玩意儿’取来,让唐护卫瞧瞧,若有合眼的,便挑一件去,算是个见面礼。” 见面礼?价值千金!! 唐安刚刚隐约迈出的左脚,倏地又收了回来—— 作者有话说:唐安:见面礼?那不得拿了再跑! 太子:哼,孤的身边,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第46章 “谢殿下厚赏!” 唐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他保证他就想看看什么宝贝能价值千金! 想着他又瞥了一眼太子的脸色,刚才的意味深长仿佛又是自己的错觉, 那就再赌一把,富贵反正得险中求,他先看看是什么宝贝再说! 就在心绪万千之时,周总管已经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匣回来了。 那匣子本身就是艺术品,通体无瑕,只在边角包着暗金色的云纹金属,锁扣是一块完整的羊脂白玉雕成的瑞兽。 周总管将木匣置于太子手边的黄花梨嵌螺钿小几上,轻轻打开。 刹那间, 整个书房似乎都明亮了几分。 匣内衬着墨绿色的丝绒, 其上面放着的是一枚龙眼大小的宝珠,通体蔚蓝,其间仿佛有星河流转, 仅仅是望着它, 便觉一股清凉宁静之意扑面而来。 “这枚珍珠名叫‘星辰’,产自极南海域的万仞深沟, 百年老蚌都难出一颗,佩之可宁神静心, 百邪不侵。”周总管面带笑意语气骄傲地讲述,可唐安听不太懂,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都不知道到底价值几何, 目光自然显得有些……呆滞。 周总管见状, 在心中感叹了一声好小子,想必是见过大世面的,看来拿不出一些好东西吓不住他, 周总管思索片刻,将木匣的第二层打开。 第二层底色是赤红色的绒布,上面摆着一对赤金嵌宝的手镯,金丝绞的工艺繁复,每一道扭结处都缀以细如米粒的红宝石与碧玺,在灯下折射出光芒,华美炽烈,带着浓郁的异域风情,价值连城。 “此物非凡之处不仅仅在于它的宝石稀少,而在于此。”周总管说着,拿起其中的一枚手镯,在金丝绞的衔接处,一转,突然出现了一根银针。 “这是……暗器?”唐安惊讶的问出了声。 周总管听闻唐安这样说,自傲地点了点头,“不错,每一金丝绞处都有银针,旋转一百八十度,所有银针都可激射而出……” 话未说完,但唐安已经能想到那样的场景了。 好家伙,真是前所未见的好暗器呀,这个也想要! 唐安满心纠结地咬了一下嘴瓣。 周总管像是上了瘾一般,给唐安喋喋不休的开始介绍,拉开了第三层。 唐安的呼吸骤然一窒,第三层里放着的是一柄不过巴掌长短的匕首! 鞘是乌木所制,看似朴素,却油润得仿佛浸透了岁月。 然而当周总管将其轻轻抽出半寸时,一抹幽冷的暗蓝色刃身显露出来,刃口薄如蝉翼,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让他不禁想如果自己拥有了这件至宝,武功岂不是要更上一层楼? 唐安的目光最终被那柄陨铁匕首牢牢吸引。作为一个曾经顶尖的杀手,他太清楚这样一柄神兵意味着什么! 当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想去触摸这柄匕首,突然耳旁传来一声询问。 “怎么?喜欢这把匕首?” 卫舜君指尖漫不经心地掠过书页,目光仍似有若无地落在卷上,语气轻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却让唐安脊背倏地窜起一阵寒意。 他可是曾用匕首刺伤过太子的,此时若选这个,岂不是自寻死路,明摆着提醒对方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他立刻急转话锋,忙道:“这镯子……”倒也不错,机关一开,银针如雨,足以将人射成刺猬,他其实也颇为中意。 可才刚吐出这三个字,就看见太子竟将书卷放下,抬眼朝他望来,那目光沉静,却如有实质,惊得唐安心头一跳,连忙改口,“……太、太女气了,不适合我。” 唐安手指慌忙转向第一层那枚莹润的宝珠,硬着头皮道:“便……选它吧。” 他表面故作镇定,内心却在安慰自己,罢了,瞧着挺值钱,总算是亏不了的。 恰在此时,头顶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那笑声轻飘飘的,裹着几分说不清的玩味,却让唐安每一根神经都悄然绷紧。 “选好了?”太子的声音不高,拖着点慵懒的调子,却像冰棱子擦过耳膜,“眼光不错。” 卫舜君直起了身子,将一只修长的手伸到他眼下,指尖捻起这枚珠子。 浑圆,莹白泛着点点蓝光,在那殿内有些昏沉的光线下,竟自己晕出温润柔和的珠光来,静悄悄地躺在太子的指间。 唐安垂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这些可全是钱啊!他强忍住快要翘起的嘴角,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是。” 他伸出手去接,动作因不想显得过于急切而有些僵硬。 然而他没想到,这枚珍珠却并未落入他掌心。 太子手腕微转,避开了他的手,那枚珍珠几乎要蹭到他的指尖,冰凉的珠光激得他皮肤起了一阵细微的战栗。 “这是孤赏你的。”卫舜君语调依旧是慢悠悠的,可那点玩味底下,却渗出一种冷硬的威胁。他上前一步,靠得极近,锦袍的云纹几乎要拂到唐安的脸上,那股居高临下的气息扑面而来。 唐安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刚挪了半寸,便硬生生钉在原地。 卫舜君俯视着他,唇角的弧度未变,眼神却深了下去。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寸寸刮过唐安低垂的眉眼、微抿的嘴唇,最后落在那截被迫微微仰起,线条脆弱的脖颈上。 唐安颈间猛地一凉。 一条极细的金丝,串着那珠子,稳稳地贴在了他颈前的皮肤上。 金丝的冰凉和珍珠方才短暂的凉意不同,它更尖锐,更持久,带着金属特有的寒意,瞬间钻透皮肤,让唐安几乎要打了个冷颤。 等他看清太子的动作后,本能性的想要反击,可紧跟着却硬生生的止住。 太子拖着一副半残的身体,翻不出什么水花又何必怕他? 卫舜君的手指并未离开,反而顺着那金丝滑到唐安的颈后,指尖偶尔擦过他颈后的皮肤,带着丝绸般的触感,让唐安浑身绷得死紧,每一寸肌肉都僵硬着。 他不由得呼吸屏住,连眼睫都不敢颤动一下,清晰感觉到太子正在他脑后动作,摆弄着那金丝的锁扣。 寂静里,一声极轻微的“咔嗒”声,清晰得如同惊雷。 锁扣合拢了。 那枚价值连城的珍珠,就此牢牢地锁在了他的脖子上,成了一道枷锁。 卫舜君并未立刻退开,反而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微微倾身,温热的唇几乎要贴上他的耳廓。 “给你了,” 那嗓音带着几分沙哑,气流拂过耳尖,带起一阵战栗,那声音里含着笑,却比冰更冷,“孤要日日看见它。” 唐安脑中顿时一乱,他本来还想着,这珠子成色极好,若是拿去典当,少说能换百两银……可还没等算清这笔横财,就听“咔嗒”一声细响,项圈竟已合拢! 他心里的算盘在这一刻彻底碎成了齑粉! 太子这、这是何意?这珠子怎会是这种用法??? 他一时茫然得不知如何反应,转眼却见太子悠然退后一步,目光在他颈间流转,唇角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俨然一副欣赏佳作的模样。 唐安面上强作镇定,心底却心疼得在滴血,这么好的东西,怎就被他自己给用上了??这当真是……暴殄天物啊! “好生戴着。”卫舜君命令道,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漠雍容。 唐安喉结微动,只觉那珍珠贴肤生温,却似有千钧重。 他迟疑地抬手,指尖轻触圆珠,触手润泽,果然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只可惜……卖不出去了! 唐安低低吸了一口气,强自低下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恭顺又弱小,“……遵命。” “唐护卫,”童文远适时开口,声音温和,“殿下恩典,还不谢恩?殿下向来体恤我等,尤其看重如你这般有潜力的年轻人,日后尽心办差,这样的赏赐,不过是个开始。” “不过是个开始……” 这五个字,如同一声幽深的咒语,轻轻叩在唐安的心口。他原本躁动不安的心绪,竟奇异地被抚平了几分。 他怔怔地转过头,目光再度落回那只已然严密封锁的宝匣之上。 逃跑?逃去哪里?回到那朝不保夕,鸟不拉屎四处追杀的亡命生涯?躲回边境苦寒之地,啃着干硬的饼子,对着几两碎银算计度日? 那留下呢? 留下,眼前这些宝贝,触手可及。 并且最重要的是,太子……似乎真的没有认出他?不然怎么会当真赏赐他如此贵重的东西? 巨大的恐惧和更大的诱惑在心中疯狂拉扯。唐安的目光如同被锁住一般,死死胶着在那满匣的珍宝之上,尤其是那柄寒光流转的匕首,更是让他几乎挪不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并非因为惊惧,而是那股想要将其尽数攫取的渴望太过汹涌,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 富贵险中求! 这五个字就像一道惊雷,劈开所有的犹豫,骤然在他脑中炸出了一番天地! 唐安猛地一咬牙,将所有的不安与疑虑强行摁灭,利落屈膝跪地,垂首沉声道:“唐宁……谢殿下厚赏!” 这一把,他赌了! 第47章 殿下需人近身伺候 妈的, 这差事真干不下去了! 唐安狠狠将抹布摔在桌上,胸口一股闷气无处发泄。 他这哪里是什么护卫?分明是兼了小厮、侍女、护卫三职于一身!童先生当初说得天花乱坠, 什么“全方位人才”,根本就是“全方位打杂”! 一想到这两日的遭遇,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喂药、找东西、跑腿传话也就罢了,太子轻飘飘一句“花瓶脏了”,他就得把屋里所有花瓶里里外外擦个遍。 一天十二个时辰,竟有足足八个时辰被拴在太子身边寸步不离,也就只剩洗澡如厕用膳时能暂时喘口气。 才短短两天,唐安就觉得有些窒息。 他本是天地间自由来去的鹰, 如今却被生生折了翅膀, 困于一人掌中,更可气的是,太子身边明明还有许多轮值暗卫, 个个都是三班倒, 清闲得很。 唯独他,从早到晚、从睁眼到熄灯, 都得围着这位祖宗打转。 一想到这儿,唐安更是忍无可忍, 恨不得立刻撂挑子走人。 “小唐?小唐……” 周总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唐安悄悄的放下手中的瓷瓶,指不定又有什么活计, 他得躲一躲。 他猫着腰想从窗户钻出去, 身为杀手的直觉, 让他先探出了一只脚,目光却死死盯着偏殿的门,他不敢闹出太大的声响, 周总管的声音在偏殿门口响起,这时他已经探了两只脚出去了,此时只要将腰一抬,就完美的躲了过去。 接着,他悄无声息地落地,正待开溜,忽然,一只微凉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了他的后腰上。 唐安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点了穴位,瞬间动弹不得。而杀手的本能却比思绪更快,他倏然回身,手肘已挟着厉风向后击去。 可窗框低矮,他这一下猛回头,后脑虽险险避过窗棂,额头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身后那只方才落在他腰间,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 “嘶——” 一声压抑的抽气声在寂静的偏殿角落响起,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痛楚。 唐安的心骤然一提,这声音……他匆忙抬眼,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漂亮的凤眸里。 卫舜君此刻正微蹙着眉,垂眸看着自己被撞红了的手背。 他的手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此刻手背上已经迅速泛起一片红痕,与他冷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看着竟有几分惊心。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方才为何会伸手。 或许是瞧见唐安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实在滑稽,又或许是对方转身时衣摆翻飞,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截腰身白得晃眼……总之还未等想明白,身体便已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当掌心切实地触到那一截腰身,卫舜君微微一怔,意料之中的厌恶并未袭来,指尖传来的触感温软细腻,竟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听童先生说这家伙在军营吃了不少苦头,连原本还算尚可的容貌都染上了几分沧桑,为何这腰身却依旧柔软得不可思议,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裂? 这时的唐安也怔在原地,忘了动作。 太子身量较他高出几分,此刻站得极近。 他大半个身子仍悬在窗外,扭身回望的姿势本就勉强,而太子因吃痛略微前倾,不觉间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以至于他一抬头,便直直撞进对方微蹙的眉宇间,连那低垂的眼睫都清晰可数。 如此窘迫的姿势让他头皮不自觉发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僵在原地。 就在这尴尬的时刻,周总管诧异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殿下……唐宁?你们这是……?” 唐安脑子一懵,也顾不得多想,当即翻身钻回窗内,一把将太子微微发红的手背入自己身后,绝不能让周总管瞧见太子手上的痕迹,否则这个月的俸银怕是又要遭殃! “无事,”卫舜君竟也未将手抽回,只是眼风从他面上淡淡扫过,转而朝向周总管道:“孤只是出来透透气。” “殿下,夜深露重,您的身子尚未痊愈,万万不可受寒啊!” 周总管对着太子还言辞恳切,可一转眼瞧见唐安,便用力拧住了眉头,“小唐!你为何不劝劝殿下?若是殿下着了凉,你这月的银钱就别想要了!” 又罚钱?一天到晚就知道罚钱! 唐安掐指一算,自己一共才干了三天,二十两银子的月钱,就被扣了一半!让太子喝凉水,扣!让太子着风,扣!他夜半站岗睡着,扣! 老子真不想干了! 唐安心里这样想着,抬手却将太子身上的披风紧了又紧,声音带着隐忍,“殿下,夜深了。”赶紧回去!再不回去,他就忍不住要动手了。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沈府之上,但却比不过唐安的心情这般沉郁。 已经子时了,太子的寝殿却并未完全浸入黑暗,内间留了几盏昏黄的宫灯,将奢华器具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太子侧卧手上还捧着一卷未看完的书籍。 守着守着,唐安的困意逐渐席卷上来,脑袋一点一点的,在影子下显眼极了,他已经守了太子三日,夜夜如此,今日本想克服一下睡意,没想到困意还是上了头。 殿内安静,只有蜡烛燃烧的声音,以及唐安极力压抑后仍显得过于清晰的心跳声。太子“病中畏独”,需人近身守候,却又要求安静。 唐安必须将呼吸放得又轻又缓,脚尖钉在原地,连衣料的摩挲声都需要避免。 周围寂静,全身的感官就放大到了极致,他的耳朵捕捉着每一丝微不可闻的声响:锦衾的翻动,枕席间细微的摩擦,甚至……太子比常人更清浅一些的呼吸声。 然而,比这种寂静更磨人的是,太子那让人想不通的“吩咐”。 “茶。” 唐安头靠在栏上,差不多已经要梦周公去了,突然被这一道吩咐吓的清醒了过来。 卫舜君口中的茶,可不是普通的茶,是需用天然的山泉水,慢火煮沸,冲泡产自君山银针的顶嫩芽尖,水温需精准地把握在舌尖刚能感知暖意,却绝不烫口的程度。 这一套流程下来,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唐安足足学了八遍,才勉强能让太子入口。 他屏住呼吸,踩着猫一样的步子,将茶盏无声无息地奉到榻边小几上,没有溅出一滴,也没发出一声磕碰。 这次的茶他泡的甚为满意,巴不得让太子赶紧尝上一口,想到这里唐安不由一怔愣,他怎么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贴身护卫了? 可卫舜君并未多言,连看都没看上一眼,翻着书页,“添香。” 唐安片刻不得喘息,立刻上前,用特制的银箸拨开冰冷的香灰,重新添了点香,这香料珍贵,气息清远萦绕鼻尖,让唐安困顿的脑袋,更加困顿…… 唐安不由哈了一口气,将香灰吹得蒙了满脸,萦绕在鼻尖,勉强忍住了想打的喷嚏,这才勉强清醒了点。 等他终于腾出空抬头去看太子,见其慢悠悠放下手里的书册,让他忍不住心中一喜,太子终于要入寝了?!! 然而太子却并未如唐安料想的那样安睡,他忽然起身,倚在了临窗的软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手腕上的那串珠链。 这并不是他平日不离身的那串深海沉香珠。这一串明显短了许多,仅能松松地在他冷白如玉的腕间绕上一圈,由数十颗润泽的金丝蜜蜡珠串成,间或点缀着小小的青金石,色泽对比鲜明,愈发衬得他那截手腕纤细易折,仿佛轻轻一握便能留下红痕。 唐安垂手侍立在几步开外,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心里却全是以下犯上的想法,给太子一棒子敲晕过去,不知道算不算他休息? 他脑子转的飞快,视线却从未落在那位姿容绝艳的储君身上。 卫舜君眸光流转,斜睨向他,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又升腾起来,这唐安,就像一块臭石头,又硬又滑,让人无处下手。 想到这,他心底忽生一计。 卫舜君故作慵懒地抬手,宽大的袖摆滑落至肘间,那串蜜蜡珠子在他指尖晃悠,他假意要去够窗外探进来的一枝桃花,身体微微前倾。 只听极轻微的一声“啪嗒”,那串珠子竟从他腕间脱滑,划出一道弧线,径直落向了窗外的池塘里。 唐安被这一声惊的迅速赶过来,趴在窗棂上下张望,“殿下,发生了何事?” 卫舜君恰到好处的皱眉,“孤用来修养心神的珠串掉了……” 什么掉了?掉哪了? 唐安瞥了一眼太子的手腕,果然,原本从不离身的手串已经不知道飞到何处了,这池塘不大,但正值初冬,月光下幽深难测,一串小小的手链落进去,怎么可能找得到。 “殿下,夜深水寒,属下明日唤周总管派人下去找找。” “明日?” 卫舜君倏地回头,突然抬手捂住了心脏,“孤这里有些不适,太医说此物万万不能离身,罢了……” 唐安心里一颤,这太子如今和瓷器娃娃一般,若是出个好歹,可怎么办,条件又看了看窗外的水池,挂过一阵凉风,让他不禁抖了一下。 眼看着太子捂着心脏一副力竭的模样,歪歪的就要往后倒,若不是唐安拽了一把,就要摔在了地上,这可不行! 唐安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水池,终于还是一咬牙,勉强道:“殿下,你且等着,我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 卫舜君低着头,呼吸有些急促,听到唐安这样说,他微抬眸,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来,“小唐,你若是能找回来,孤,将那把匕首赏赐给你。” 匕首?!!太子果然大方! 唐安一听立即喜于形色,顿时心不慌了,头不疼了,不就是池深水冷吗?他皮糙肉厚,耐冻! 第48章 这不是他的殿下! 卫舜君懒懒倚在窗边, 垂目向下瞧着。 只见唐安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池塘边,先是驻足看了看水面, 随即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水中。初冬的池水显然十分寒凉刺骨,他的身形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有片刻的停顿,然后才向着手串大致落下的区域走去。 唐安静静地浸在池水中,宛若一株被露水浸透的草木,透出一种难得的温顺。水波轻漾,荡开细密柔软的纹路,他的肌肤是常经风霜的小麦色泽, 质地虽略带粗砺, 却更显出一股韧劲。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圆润明亮的杏眼,眼睑微垂,瞳仁乌黑水润, 浸了池中清波, 愈发显得澄澈分明。只是那目光总是含着一抹闪烁不定的神色,一颦一笑间不经意流露几分稚气, 教人见了无端生出几分逗弄之心,想瞧他被惹急了之后又会是何反应。 水面之下, 那常年被衣物遮盖的肌肤是意料之外的白,从肩头到胸膛以及手臂,凡是被清水折射的地方几乎有些晃眼, 水流滑过时, 甚至能清晰看到那淡青色的血管脉络。 他就这样安静地泡着, 水珠从他的侧脸滚落,一点一点坠入锁骨处内,最后融进水中。 水很快漫过他的腰际, 月色洒在他身上,映亮了他侧脸,他弯下腰,双手探入浑浊的水中,开始摸索。 水打湿了他鸦青色的侍卫常服,紧紧贴在他臂膀和背脊上,偶尔需要闭气潜入水下,起来时带起一片水花,湿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他流畅的下颌线不断滚落。 卫舜君靠在窗棱旁,原本带着戏谑笑意的嘴角渐渐抿紧了。 一种莫名的情绪渐渐裹挟住了他的心脏,有点闷,有点涩,这种情形比他预想的要无趣得多,甚至……让他罕见地产生了一丝悔意。 他忽然觉得,那串蜜蜡珠子,或许并不值得如此。 就在卫舜君几乎要开口唤他上岸的刹那,唐安倏然从水中直起身来。晶莹的水珠顺着脸颊滚落,他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朝岸边摊开手掌……那串金丝蜜蜡珠正静静躺在他的掌心,被水洗过的珠子在光下流转着温润而耀眼的光泽,一如他此刻明亮的眼睛。 似乎比这池水上的明月还要亮上几分。 卫舜君眸光微凝,一时竟怔在原地,忘了回应。 待到唐安携着一身水汽兴冲冲地小跑到榻前,水珠还不断从他发梢衣角滴落,却见太子已背对着他躺下,呼吸平稳,仿佛早已沉入梦乡。 …… 第二日清早,卫舜君怔愣的盯着手上的蜜蜡珠串,久久不语,久到童文远不耐的重复了好几遍,“殿下?” “嗯?” 卫舜君将手垂下,宽大的袖摆这盖住了密黄色的手串,他看向童文远,眼神有些不愉。 “殿下,近些时日可感到身体好些了?”童文远嘿嘿一笑,转眼又往四周瞧了瞧,“怎么没见唐宁这小子?不是说了不能离开殿下十步?” “无妨,他……”卫舜君顿了一下,脑中突然浮现昨夜唐安在水中的景象,“近日操劳的多了。” 卫舜君这话说的奇怪,唐安身为贴身侍卫,伴在主子身边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何谈辛苦一说,童文远狐疑,恰好此时,唐安打着呵欠从正门踏了进来,见童文远在场,他浑然不觉地伸手打了声招呼,“童先生。” “唐宁,这都几时了,你身为贴身护卫,怎能如此懈怠?” 童文远不提则以,一提就让唐安生气,他今日儿一大早连饭都没吃就去寻周总管,迫不及待的想要兑换太子的诺言,可谁成想周总管来了一句‘太子殿下未给他提过’,居然不愿打开宝库。 这可把唐安气坏了! 如今,童文远还在絮叨的说着,唐安只能看见童文远的嘴张张闭闭,肚子里咕噜咕噜的饿的头昏,所有的话都进不去耳朵,这儿活干的也太憋屈了,不想干了! 童文远训累了,抓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连连吐了出来,“唐宁,这茶怎会是凉的?你就是这样服侍太子的吗?” 唐安没来得及反驳,就听太子开口了,“聒噪。” “殿下,”童文远睁大了眼睛,下嘴唇不自主的抖动,而手指向唐安又指回自己,来来回回数次,“您斥责臣?” 卫舜君却没理会他,实在被烦得不行,将手上的书信扔在了桌上,他不知道怎么了,今日格外烦躁。 童文远见到太子心情不愉,又瞥了一眼桌上的书信,朝堂上三皇子党派在逐步反击,想来殿下是为此而心急,殿下果然还是那个识大局的殿下,不愧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人,这样想着,童文远收了心神伏首陪在一旁。 殿内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唯有鎏金熏炉里飘出的缕缕香气,如游丝般缠绕在空气中。 周总管打破了这一宁静的场景。 周总管垂着眼,无声无息地引着一名小内侍进来。那小内侍双手高高捧着一个朱红雕漆的托盘,上面放着几只白釉盖盅,小巧精致,不过巴掌大小,里面盛放着几款样式花哨精致的糕点,旁边配着一柄同样质地的瓷勺。 “这是下面人孝敬殿下的稀罕玩意儿,来自西市新开张不久的那家“忘忧斋”的梅花汤饼。那食肆名气颇大,据说老板来自江南,做得一手精致的南方面点,殿下尝尝?” 这些吃食送进来之前,照例由东宫的属官进行了粗略的核查,从厨子身家,食肆来历到采买路径,都必须清白无误。但谁都知道,这“清白”二字,在真正的阴谋面前,薄得像一层纸。 唐安身为贴身侍卫的这几日,将卫舜君的饮食习惯掌握了个清楚,自从在太子宴会上被下毒后,周总管就对太子能入口的吃食格外看中,一丝一毫,不会再有能下毒的机会了,就这样,太子凡是进口的事物,还需人试毒,反正是有些矫情了。 卫舜君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淡漠地扫过那几只盖盅,最后定格在垂手侍立的唐安身上。 “唐护卫。”他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尝尝吧,听闻此物清雅非常,以梅花入馔,孤倒想知其味是否名副其实。” 嗯? 他吗? “是。”唐安的声音有些发干,他深吸一口气,默默地咽了咽口水,这些可都是好东西啊,今日儿便宜他了? 那小内侍将托盘举到他面前,头垂得更低,不敢看他。 周总管上前,用银针探入盖盅,轻轻搅动片刻,取出后,银针亮白如初。 殿内似乎有人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但是银器,只能验出最粗浅的那些毒物罢了,若是鸩羽、鹤顶红之类的剧毒,或许有效,但若是来自西域的慢毒,或是用特殊药材配制,需得与另一样东西相遇才会发作的奇毒呢? 唐安现在便是那试金石,用性命去验证厨子的忠心和太子的安全。 揭开盅盖,一股清甜的带着淡淡梅花香气扑面而来。盅内,清透的汤水里沉着几片薄如蝉翼、呈梅花形状的面片,粉白可爱,其间点缀着些许撕碎的鲜嫩菜心,色泽诱人。 唐安食指大动,拿起那柄细腻温润的瓷勺,舀起一勺清汤,汤水里有一片小小的“梅花”,香气扑鼻,让他都来不及捶两下就将汤匙塞进了口中,温度有些热了,烫的他止不住张开嘴哈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唐安,但刚刚那一勺吞的有些快,还没来得及品味,唐安抄起汤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舀了一勺,放在了舌尖。 这次尝出味儿了,那汤滋味清鲜,面片入口即化,只有梅花的暗香残留齿颊。 这太子吃的东西果然不同寻常的好吃!是他一辈子也没尝过的滋味,这么看来,这活还能勉强再干干? 唐安吃的喷香,吧唧了几下嘴。 “如何?”太子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好吃!!”唐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直勾勾的盯着太子看,确实不错,这可是个天大的好差事。 此话一出,童文远撸起袖子就往唐安的脑袋上呼去,唐安身手了得,哪能被他打着,闪身一避,就让童文远扑了个空。 “你个憨货,殿下是问你有没有舌头发麻?喉咙有没有灼烧或紧缩感?有没有不舒服?谁问你好不好吃了!” 唐安喉咙滚动了一下,仔细的感觉了片刻,他肚子里显然还是空荡荡的,只觉得好吃还想再吃,“回殿下,吃的太少了,没尝出来滋味儿。” 此话一出,童文远顿时觉得眼前一黑,这就是他精心挑选出来能成大事的优秀人才?怎么竟和吃食过不去了! “哦?”太子轻轻呷了口茶,抬眼看他,目光深邃,“既然喜欢,便多吃点。” 见太子开口了,唐安可不客气了,他抄起筷子在每个糕点上都尝了一些,同时还给出评价。 “这个好吃!” “这个好好吃!” “这个比较一般!”柚子醋香煎蒸饺酸的唐安将眼睛都眯了起来。 不多时,他就已经都吃了一遍,甚至有些好吃的,他也就给太子剩了一块…… 童文远气急了,他想,他有必要仔细、认真的给唐安讲述一下身为贴身护卫的职责,绝对不是将试毒,吃到撑! 太子似乎懒洋洋的挥了挥手,打断了童文远试图责备唐安的话,开口,“既是无毒,便呈上来吧。” 周总管立刻示意,那小内侍如蒙大赦,赶紧将所剩不多的食物托盘捧到太子榻前的小几上,轻轻放下,然后迅速退下。 太子拿起干净的瓷勺,眼神看了一眼唐安红润的下嘴唇,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汤,优雅地送入口中,细细品味。 半晌,才淡淡道:“火候差了些,梅香浮于表面,未入面片肌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他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勺子,似乎兴致已尽。 卫舜君又瞥了眼,因为吃的开心而抱着肚子揉的唐安,开口,“既然喜欢,晚膳也归你了。” 童文远一听,震惊到不能自己,他只觉得今天怪异极了。 他的殿下,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作者有话说:童文远: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第49章 他才刚吃上公粮啊 日子便这般流水似的淌过。 浮华闲适的生活渐渐磨去了唐安不少棱角, 平心而论,太子虽性子难以捉摸, 事情还多,却实在算得上一位宽厚的主子,不仅衣食住行样样精致,赏赐也十分的大方。 自从试膳一职落在唐安身上后,太子一日三餐的吃食,都要先经过唐安之口。 什么鹿茸、熊掌,以往只闻其名的稀罕物,如今他早就见惯不惯了, 这好东西尝得多了, 小腹甚至都养出一层软软的薄肉,脸上风吹日晒的痕迹渐渐褪去,透出养尊处优的光泽, 不过为了掩饰容貌, 他刻意留下了浅浅的胡须,有时连周总管都打趣, “唐宁近日愈发俊俏了!” 而唐安摸着肚子上日渐模糊的腹肌线条,心中也忍不住感叹:这富贵日子, 真是消磨意志,腐蚀人心啊。 如今的他可不再是个小小的贴身侍卫,他对沈府的布局, 人员流动的规律, 乃至风声穿过不同廊庑时的细微声响, 都烂熟于心。 在安排护卫班次时,会下意识地选择最利于观察和拦截的位置,他跟随太子行走时, 脚步总是落在最为合理的地方。 不得不说,他已经成为一名优秀的贴身侍卫了! 这种得心应手的感觉,是他身为杀手所养成的直觉,不知不觉间,连太子对他的倚重似乎也多了一些,某些贴身事务,也交由唐安处理。 周总管那为人苛刻的脸上,偶尔甚至也会掠过对他的认可。 要说这做侍卫的好日子也真是不少,近日秋风渐起,太子素来畏寒,周总管便特意在殿内为他辟出一方温泉。这可不是山野间天然形成的热泉,而是凭人力造就,以特制的管道引水循环,时刻保持水温恒定,却也氤氲蒸腾,暖意融融。 唐安既为贴身侍卫,自然也沾了几分光。 每待太子沐罢,他也能踏入这片温热中享受一番,真是何其美哉。 当盛满鲜果佳肴的托盘顺着蜿蜒的水流悠然漂近,稳稳停在自己面前时,唐安再伸手取上一颗丢进嘴里,温热的池水没过胸口,这舒坦日子,怕是神仙来了也不换! 这日黄昏,氤氲的热气蒸腾在汤池之上。 卫舜君背对着慵懒地依靠在池边,墨色长发披散,浸湿的发尾贴在线条流畅的背脊上,水珠沿着紧实的背部肌肤缓缓滚落,没入蒸腾着草药清香的温泉水中。水波在他周身轻轻荡漾,烛光在氤氲水汽中晕染开,却化不开他周身那抹独特的气息。 唐安悄无声息地踏入殿内,垂眸屏息,单膝跪在地面,动作流畅得不带一丝多余声响,“殿下,周管家命属下送来更换的寝衣。” 水汽氤氲之中,卫舜君的容颜模糊不清,只有那沉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良久未发一语。 唐安维持着跪姿,脊背挺得笔直,心下却飞快盘算起来:这又是哪位不长眼的,惹了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子? 他脑中思绪纷杂却理不出头绪,索性放任心神飘向今晚的膳食,听说有新进的蒸羊羹,取的是羔羊肋侧最细嫩的部位,文火慢炖,浸透高汤精华,出锅时只需轻蘸一点椒盐……正想得入神,腹中突然“咕噜”两声轻响,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水雾那头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太子嗓音慵懒,仿佛漫不经心,“今日就到此吧。” 顿了顿,又道:“唐宁,去传话,将晚膳摆到偏殿。” “是,殿下。”唐安垂首应声,语气依旧平稳克制,可他迅速转身的背影,却明明白白透出几分急不可待的雀跃。 他转身,伸手推开那扇沉重的楠木门,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傍晚庭中微凉的空气便迎面扑来,顷刻间将周身的温热水汽吹得四散。 不对!! 就在这一刹那,唐安全身的肌肉倏然绷紧,血液中沉睡已久的杀手本能立刻苏醒,令他每一根汗毛都无声地战栗起来。 门外,太静了! 这个时辰,虽是传膳前夕,但庭院的回廊本该有轮值侍卫换岗,或是侍者低语走动的窸窣声。 可此刻却像是被刻意压制过的死寂,笼罩在整个庭院,连惯常在附近鸣叫的秋虫都噤了声。 还有……空气的味道不对! 晚风送来的,不仅是草木清香和泥土气息,还夹杂着一丝极淡极淡的被稀释过的……汗味?是那种高度紧张下,被强行压抑后带着微微腥气的冷冽汗味,这味道,他太熟悉了! 夕阳已彻底沉没,天际只剩微光,庭院角落的石灯尚未全部点燃,东侧那棵高大的柏树,投下的阴影比平日更浓重了几分,边缘处有一种不自然的扭曲晃动。 “有刺客!闭门!”唐安连忙大喊。 与此同时,他踏出的左脚猛地蹬地,不是向前,而是极速向后暴退,身体如同一张瞬间拉满的反曲弓,狠狠撞向刚刚开启的门扇! “砰!” 厚重的房门被他用肩背猛地撞合,发出一声闷响,几乎就在同一瞬间。 “咻!咻!” 两支通体黝黑的短弩箭,撕裂昏暗的空气,精准地射向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一支擦着他的耳廓和飞速合拢的门缝射入,深深嵌入殿内远处的梁柱之上。 好毒的箭! 好准的时机! 若不是他退得快,门关得及时,这两箭,一箭取他性命,一箭直袭太子! 唐安无暇他顾,反击才是他真正的本事,他撞门之后,借力向前一个翻滚,直扑向庭院中那杀意最浓冽的柏树。 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影子,右手在腰间一抹一甩,只见“嗡”一道细微寒光破空飞出,射向柏树阴影下那片扭曲。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呼响起,一道黑色的身影从阴影中踉跄跌出,他的大腿上,正正插着一柄薄如柳叶的暗器。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西侧假山石后,另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扑出,目标直指紧闭的殿门,他手中拿着一把匕首,刀刃反射出不同寻常的光泽,显然淬有剧毒,意图强行破门。 殿内烛火摇曳,卫舜君刚披上半敞的里衣,衣带尚未系紧,线条分明的胸膛露在外面。 唐安撞入门内,声音压得极低,“殿下,有恶客至,先不要动!” 话音未落,他已冲至太子身侧,将太子猛地拽离原地,弩箭钉入屏风的闷响令人心悸,杀手破窗的碎木声传了进来,腥风扑面。 千钧一发,唐安的动作快过思绪,他格挡的手尚未完全抬起,另一只手掌已然迅疾地拂过卫舜君裸露的肩头,那触感微凉而光滑,皮肤下是紧绷的肌理,只是为了判断殿下是否无恙? 一触即分,指尖那短暂的凉意未散,他的手指已顺势攥住太子半敞的里衣襟口,那质地上乘的柔软绸缎被他用力攥紧,猛地向中间一合一拢,近乎粗鲁地将那片毫无防护的胸膛严严实实的掩住。 动作间,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太子锁骨下方的皮肤,留下一道极短暂却清晰的触感。 卫舜君的面色唐安看不清楚,也无暇顾及,完成这一切不过瞬息,衣襟被仓促拢紧,好像就能将那致命的危险隔绝。 下一刻,唐安飞快转身,将太子护在身后,手中用作赏赐得来匕首的寒光凛冽,直指那扑来的黑影,再不分神。 电光石火间,金铁交鸣,唐安的身法诡谲狠辣,全然不是宫廷护卫的路数,每一次格挡与反击都精准地卡在对方发力的致命节点。那刺客越打越是心惊,眼中骇色愈浓,这手法怎么更像是……出自紫黎殿,同样的杀招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那刺客终究是落了下乘,一时不察被唐安的短匕送入了心口,那双濒死的眼睛死死瞪着唐安,涣散的瞳孔里是极致的震惊,他嘴唇轻启,气若游丝:“……是……紫黎殿……你竟……” “噗!” 唐安闻声心里一紧,手腕用力彻底绞碎此刻的心脉,将剩余的字眼永远堵了回去。刺客瘫软下去,眼中最后定格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殿内死寂,只剩腥气弥漫。 唐安背对着太子,急速喘息,飞快地将匕首收回鞘中。 身后,卫舜君的目光久久的落在他的后背上,他不用回头都知晓那定是带着审视的目光。 完了,刚才那刺客未尽的话,虽模糊,却足够蹊跷。 他刚吃上公粮,难不成就要被戳破身份? “他临死前,似乎想说什么。”卫舜君的嗓音听不出情绪,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你听清了吗?” 唐安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连忙回话,头都不敢抬,“回殿下,贼人濒死胡言,气息微弱,属下未能听清,只知其为行刺殿下而来,现已伏诛。” 他低着头,能感觉到太子的视线在他头顶停留了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良久,卫舜君将衣襟系好,反复看了一眼唐安刚刚替他拢衣襟的右手,面色不虞,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第50章 此地不宜久留! 书房内, 烛火摇曳,将三人的身影拉扯得细长扭曲, 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不安地晃动。 空气凝滞,沉重得仿佛冻结了一般。 童文远身姿挺得笔直,但微垂的眼睑下却清晰地刻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两名刺客皆已毙命,竟连一个活口都未能留下,这残局叫他该从何查起? 这般想着,他微微低头,禀报着清查结果, “……两名刺客, 皆为死士,所用弩箭上淬炼的毒药,见血封喉, 目前查不到出处。还有, 身上并无任何标识,但其中一人虎口及指腹旧茧深厚, 绝非寻常武人,更像是经年使刀的好手, 我猜想应该与紫黎殿逃脱不了干系!” 卫舜君静坐于书案之后,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 他面色平静, 看不出喜怒, 目光却并未落在童文远身上, 而是越过他,落在不远处的唐安身上。 唐安被那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就往身旁的柱子后一缩, 整个人藏得严严实实,只探出半个脑袋,心中默念:不听不听,只要我没听见,紫黎殿的事就跟我没关系! “该死的紫黎殿,只认金钱,竟然连刺杀储君的活计也敢接,若不是……若不是咱们的人手盘踞在东边,我非得将紫黎殿连根拔除!”童文远骂的恨恨,脑子一转,连拍了大腿两下,“殿下!你说昨日刺杀的人不会是浮白吧!” 此话一出,童文远就觉得是他自己想多了,以浮白的身手以及做事的严谨程度,不至于只到这种程度,是他妄言了。 然而却不想,他刚说完,耳边就传来一声清脆的花瓶破碎的声响。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唐安露出一脸震惊之色,脚边是太子最喜欢的白釉色描天晴的花瓶碎片。 好小子,这可是太子最喜欢的花瓶之一,童文远在心中为唐安哀悼,沉默的等着殿下开口责罚。 然而等了半晌,殿下却毫无反应? 童文远慌忙用眼角余光去瞥太子,却见殿下竟望着唐安的方向怔怔出神! 难不成……莫非是因唐宁比他更俊俏几分,才独得殿下青睐?童文远悲从中来,不禁暗自愤愤。 唐安原本藏得严实,冷不丁听到童文远提起“浮白”二字,心头猛地一紧,还以为是自己哪里露了破绽。 还真不怪他心虚,这些时日过得太过安逸,若身份败露,岂不是又要重回那饥一顿饱一顿的狼狈光景?又哪比得上如今锦衣玉食来得舒坦! 他心下一慌,下意识往旁边一缩,却不料“啪嗒”一声脆响,竟将身旁的花瓶扫落在地,霎时碎成数片。 两道目光齐齐刷刷落在他身上,灼得他抬不起头,耳根发热,正想请罪,却突然发现此情此景……好像有些熟悉? 见鬼了!怎么又是花瓶?! 唐安晃了晃脑袋,不敢抬头,见良久也没遭受到责罚,便又偷偷将花瓶的碎片往身后藏了藏。 “呵。”卫舜君轻笑出声,这一下,倒是将唐安吓得一个趔趄,不敢动弹。 童文远来来回回打量着殿下和唐宁,只觉得两人之间万分奇怪,竟然有一种他融不进去的诡异感觉。 太奇怪了,太安静了。 殿下自他提及“浮白”后,便再未发出任何指示,甚至连手指轻叩桌面的声音都停止了。而那道原本落在他身上属于殿下的视线,似乎从一开始就……偏移了? 太子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唐安和童文远的心同时悬到了嗓子眼,“哦?那浮白……三个月了,还未抓住吗?” 他的目光淡淡从唐安身上扫过,看似随意,却让唐安浑身瞬间绷紧,这哪里是在问童文远,分明是对他的一场试探! 太子果然在查他!而且根本没有放弃的打算! 唐安顿时觉得一股凉意自脚底窜起,他强作镇定地垂下头,脑中却已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念头:这舒坦日子终究是到头了!什么蒸羊羔、温泉水暖、月钱丰厚……怕是都要化成泡影。 还是得想办法脱身,否则下次碎的就该是他的脑袋了! 此地不宜久留! 唐安还沉浸在即将要失去这份饭碗的痛苦之中,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的缝线,头无意识低垂着。 就在这时,厢房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周总管挺着微胖的肚子,板着脸走了进来。 他一双精明的眼睛习惯性地在屋内扫视,随即猛地定在了地面那摊碎片上,瞳孔骤然收缩。 “唐宁!”周总管尖厉的嗓音瞬间刺破了房间里的沉闷,他几步冲过去,颤抖着手指着那堆瓷片,“你、你!这可是春窑今年进贡的顶级白瓷瓶,统共才得了十二个!陛下亲赏给殿下的!你、你……” 他气得嘴唇哆嗦,脸涨成了猪肝色,“扣钱!这个月月钱你别想拿了!不,下个月的也一并扣了!” 唐安被这劈头盖脸的怒骂砸得晕头转向,下意识便抬手捂住耳朵,周总管见他这副鸵鸟模样,更是火冒三丈,吸了口气正要继续发作。 “孤饿了。” 一个淡淡的声音从主位那边飘来,打断了他蓄势待发的怒火。 卫舜君不知何时已放下了茶盏,目光平静地落在周总管身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重复了一遍,“传膳。” 周总管一腔怒火硬生生被噎了回去,腰都弯了几分,“是是!属下糊涂,竟忘了时辰,马上,马上就派人送上膳食!” 他边说边急急后退,临转身前,还不忘剜了唐安一眼,那眼神锋利如刀,明明白白写着,“这事没完,你给我等着。” 只有站在一旁的童文远,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看看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的卫舜君,又看看因躲过一劫而沾沾自喜的唐安,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震惊。 殿下刚刚……竟然出声打断了周总管的训斥?这太不对劲了!绝对不对劲! 膳桌上的气氛格外凝滞。 精美的红木八仙桌上陆续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银筷玉碗,无声地彰显着奢华。 唐安站在下首负责布菜,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再弄出一点动静惹人注意。 而童文远竟也破天荒地坐在了一旁,没有像往常一样即刻告辞。 他一只手支着下巴,毫不避讳地盯着唐安直看,那目光几乎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被他这么盯着,唐安更是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夹个菜差点把筷子掉在了桌上。 主位上,卫舜君眼风却冷冷地扫过赖着不走的童文远。 “童先生,”他放下银筷,声音听不出情绪,“刺客的后续,可都安排妥当了?” 童文远正盯着唐安出神,被这么一问,愣了一下才回道:“殿下放心。” 他顿了顿,“呃……还未及详细吩咐下去。” 卫舜君闻言,握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抬起眼,那双漂亮的凤眸里清晰地映出一个疑问:既然还没安排,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童文远顶着那无形的压力,硬着头皮开口,声音有点发虚,“殿下,臣……忙了一早上,腹中也有些饥了,要不……就在这儿叨扰一顿?”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这借口蹩脚,眼神飘忽不敢看卫舜君。 卫舜君眼睛微微一横,凤眼眯起,眸色沉静,却透出明显的不悦。 童文远顿时感到脊背一凉,那点探究的心思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实在顶不住这低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终于起身告退,“臣……臣忽然想起确有要事未处理,先行告退,殿下慢用。”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走向门口,恰好与端着最后一道大菜进来的侍女擦肩而过。 那是一只巨大的鎏金云纹银盘,盘中央盛着今日的主菜,烈焰炙雪驼峰。 驼峰肉被烤得外皮金黄焦脆,滋滋冒着油花,上面洒满了鲜红的辣椒末和翠绿的葱花,色泽金黄诱人,热气蒸腾间散发出一种异常浓烈醇厚的酒香,几乎盖过了其他所有菜肴的味道。 周总管眉头微蹙,看着那道明显酒气冲天的菜肴,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对身后的小内侍吩咐了一句。 小内侍匆匆而去,片刻后回来,在周总管耳边低语,“禀总管,问过膳房了,是……是殿下特意吩咐的,说今日想尝尝这西域烈酒炙烤的风味,让厨子务必用最烈的‘火烧春’烹制。” 周总管的眉毛拧得更紧了。 太子殿下平日并不贪杯,更少有此等近乎放纵的口腹之欲,尤其近来身体方才好转……他心中疑虑重重,却又无法违逆太子的明确要求。 唐安拿起银箸伸向这盘主菜,童文远的离去让他减轻了不少的压力,也不站着了,屁股一抬坐在了原先童文远的位置上。 根据他对太子的了解,这点子礼仪不敬,太子从未说过他分毫,果然,他偷偷打量了卫舜君的脸色,没有一丝不愉。 童文远张口闭口什么‘紫黎殿’,什么‘浮白’,让他的精神收到了极大的影响,现在压力退了,食欲就上来了,这盘“烈焰炙雪驼峰”浓郁的酒香几乎要将他熏醉。 唐安连忙夹起一块裹着晶亮酱汁,仍滋滋作响的驼峰肉,送入口中。 一瞬间,极其辛辣刺激的酒味如同烈火般在他口中炸开,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味蕾和喉咙,这绝不仅仅是表面淋洒的酒液,更像是将整块肉都在烈酒中长时间浸泡煨煮过,酒味已彻底渗透每一丝纤维。强烈的灼烧感从舌尖一路蔓延到胃腹,带来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燥热。 而燥热过后,一股子暖意从胃部反了上来,让他整个人暖洋洋的,“好吃!” 紧接着就是一股汹涌的酒意上头,唐安的酒量本不算差,但这道菜所用的酒量之烈,远超寻常,几乎像是在直接灌酒! 而且,这酒劲来得太快太猛,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的暖流,不似纯粹的酒力,倒像是……掺了些什么药物? 等唐安反应过来,已经有些晚了,但银箸并未变黑,似乎不是什么毒药。 他用力集中精神,感知着身体的反应,除了那排山倒海的醉意和莫名的燥热,似乎并无明显的绞痛或麻痹,或许……真的只是酒? 一块,两块,有些上瘾的好吃,每多吃一口,眼前的景物就开始微微晃动,就连太子的身影都变得有些模糊重叠,唐安感觉自己的脸颊滚烫,呼吸间全是灼热的酒气。 “殿下。”声音出口,竟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绵软。 太子卫舜君正坐在案前,并未动筷,他眉头微蹙,他知道这道菜酒重,却也没想到效力如此猛烈。他原本确实吩咐多用烈酒,存了几分看这总是紧绷着脸的护卫失态的心思,但眼下这情形,似乎有些过了头。 “何事?”卫舜君看向他。 唐安努力聚焦视线,想要看清眼前的人。烛光下,太子那张俊美却总是冷冽的脸庞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晃动,渐渐地,竟与他记忆深处另一张模糊的面容重叠起来。 酒精彻底瓦解了他的理智,他听到问话,下意识地摇头,口齿不清地嘟囔,声音含混却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困惑,“莲白……?”《 》 50-60 第51章 内卷开始,他才是太子最…… 卫舜君闻言, 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震。 莲白?! 那不是在潞州城外,为查探老三罪证, 而让息株为他易容改装所用的身份吗?不过仅一面之缘,唐安怎么会在这种状态下脱口而出这个名字? 卫舜君心中惊涛翻涌,无数疑虑瞬间浮起,可他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顺着唐安的话,声音低沉,缓缓迫近,“哦?那你说说……哪里不像?” 他倒要看看, 这醉鬼还能说出什么来! 唐安似乎一时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他歪着头,眯着迷蒙的眼睛,更加凑近卫舜君的脸, 似乎在仔细辨认。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紧接着,他居然做出了一个让卫舜君意想不到的动作! 唐安竟缓缓抬起手, 掌心带着烫人的温度,有些笨拙地摸上了卫舜君的脸颊。 卫舜君浑身骤然僵住, 本能地便要挣脱后退,可一抬眼,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湿漉漉的眼眸中。 那乌沉沉的瞳仁清晰的映出他的轮廓, 仿佛无声的深井, 将他牢牢锁住。 带着薄茧的指腹又一次擦过他的皮肤, 触感清晰而滚烫,真实得令人难以忽视。 卫舜君几乎立时要挥开这只逾矩的手,可巨大的惊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牵引, 却硬生生止住了他的动作。 唐安的指尖颤巍巍的抚过太子轮廓分明的脸颊,最终停留在那双漂亮却冷厉的眼角。 那里的肌肤光洁如玉,没有半分瑕疵,他用指腹极轻地摩挲了两下,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重大发现似的,长长舒出一口气,浓重的酒意让他嗓音黏糊糊的,却透着一股孩子气的执拗: “这里……没有痣……”他喃喃着,呼吸间带着温热的酒气,“莲白这里……有颗很小、很小的红痣……我认得的……” 声音渐低,裹着醉后的憨态,还有认真,“你不是他……他虽然也总是冷着脸……可他那里……有痣……” 语毕,他的手倏然滑落,身子跟着晃了晃,眼看就要软软地栽倒下去。 卫舜君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内心惊诧而又有一种荒谬的怒意。 这蠢货!认人居然只凭一颗伪装的痣?!竟完全没认出眼前之人就是“莲白”本尊?! 真是可笑! 就在卫舜君心绪翻腾,准备进一步询问之时,他的目光敏锐地瞥见殿门缝隙处,衣角一闪而过! 而此刻的殿门外,童文远并未走远,是指可以说绕了一圈又找了个由头回来,恰好将方才那惊人一幕尽收眼底。 他如同被当头棒喝,猛地缩回身子,紧紧贴在冰冷坚硬的廊柱后,心跳如擂鼓,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唐安确实年轻有为,身手不凡,相貌也称得上俊朗不假,可要与他那位卓越天成、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并肩而立,终究是云泥之别,实不相配! 他童文远,绝不同意! 宿醉如同一个小人在脑中疯狂的凿击着唐安的太阳,而每一丝从窗棂透入的晨光都显得过于刺眼,唐安强压下喉咙间干涩的酒气与隐隐作呕的感觉,竭力让步伐显得稳健,走向太子的书房。 他不承认,虽说他的酒量没有到达千杯不醉的地步,可也不至于一道菜就给他灌倒了,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最要命的是,昨夜破碎的记忆片段里面,他好像直接摸上了太子的脸庞,这样一想,唐安都觉得一阵阵心悸般的恐慌。 他有没有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他越来越觉得这份饭碗可能保不住了! …… 唐安深吸了一口清冷的晨气,试图将残存的醉意和不安一并压入心底。 然而,当他进入弥漫着淡淡墨香和威压的书房时,眼前的景象宛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从里到外瞬间冻结,巨大的惊悚让他恨不得转身就跑,这活在干下去命都要没了。 太子卫舜君端坐于宽大的书案之后,神情淡漠,指尖随意地点着一卷摊开的奏疏,仿佛昨夜什么都未曾发生,但令唐安血液几乎凝固的是,书房内并非只有太子一人。 童文远如往常一般垂手肃立在侧面,神情恭谨。然而,在童文远身侧,还伫立着另一个人! 那人穿着身着靛青色侍卫常服,衣料挺括,衬得他身形更为瘦削利落,站姿挺拔,腰间革带紧束,佩一柄制式腰刀,他面容有些少年英气,唯有一双眼睛沉静锐利,看人时总似带着三分审视。站姿如松,沉默立于廊下时,几乎与周遭肃穆景象融为一体,唯有按在刀柄上的指节微微凸起,透出习武之人特有的力道。 唐安怎么可能会忘记他的面容,他们两个怎么着也算是交手了数次。 冯九!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身穿着与他同样的侍卫衣服? 唐安的瞳孔骤然紧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攫住,几乎窒息! 冯九显然也看见了他,那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亮光,随即又迅速湮灭,恢复成低眉顺眼的陌生侍卫模样,仿佛与唐安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童文远,冯九,太子……这个组合让唐安的后脊冷汗直冒。 童文远昨夜是不是偷偷看见了什么?冯九的出现是巧合还是精心布置的陷阱?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吗?太子……究竟知道了多少? 巨大的危机感将唐安死死缠住,他强行压制住狂跳的心脏和几乎要转身就跑的双腿,垂下眼帘,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音因宿醉与紧张而异常干涩,“属下唐宁,参见殿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三道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太子的目光深沉难测,如同古井深潭,童文远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与探究,而冯九的目光,令人不知所措。 太子挥了挥手,示意唐安起身,嗓音却平淡,让人听不出丝毫情绪。 此时,童文远上来一步开口,“殿下,此次刺杀相必与老三逃脱不了干系,唐宁虽然身手矫捷,但耐不住只有一人,殿下安危,重于泰山。加强近卫防护乃是重中之重。冯九身手敏捷,心思缜密,正好与唐护卫你互为犄角,同心协力,务必确保殿下万无一失。” “可。”太子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这种事情他童文远安排就是,何必通知他。 唐安站起身,甚至不敢让自己的视线与冯九有丝毫交汇,生怕一个眼神便泄露了心底的焦急。 见太子点头,童文远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听见没,你们二人要将太子的安危置于首位。” “属下遵命!”唐安与冯九几乎同时应声。冯九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打磨过的恭顺,听在唐安耳中却无比刺耳。 从这一刻起,唐安便感觉自己被什么猛兽盯上了,冯九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曾经数次刺杀太子的过去,他的真实身份的把柄就落在冯九身上! 不过,紫黎殿难道落魄至此,要么,为何地级杀手全部都出来转行成为别人的贴身护卫了?他完全无法揣度冯九的真实目的,以及冯九是不是同他一样隐姓埋名的。 如果冯九同他一样,是难兄难弟,谁都不愿意将曾将紫黎殿的身份脱出的……对吧? 看来有必要和他,好好的谈一谈。 可同身为太子的贴身侍卫,哪里能抽出空闲来。 午后,太子欲往湖畔水榭赏秋垂钓,暂歇片刻。按以往惯例,通常由唐安随身护卫于水榭之内,内侍与其余侍卫则候在远处廊下。 唐安正待紧随太子步入水榭,冯九却如同鬼魅般,不知从何处悄无声息地贴近,极其自然地抢前半步,恰好严严实实地隔在了唐安与太子之间。 他对太子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殷勤,“殿下,水榭临风,略有些凉意,属下先去将垂钓用具检查一番,再为殿下备好手炉。” 说罢,也不等太子明确回应,便率先步入水榭,手脚麻利地开始整理鱼竿、检查香饵,俨然一副尽心尽力,虑事周到的模样。 太子未置可否,漫步走入,在铺了软垫的凳上坐下。 唐安只能沉默地跟在最后,被冯九无形地排除在太子身侧之外,整个过程中,冯九或擦拭器具,或调整钓竿角度,或呈上鱼饵,身影总是在太子左右晃动,将唐安完全隔绝在两步之外的安全距离。 做到这个份上也就罢了,冯九时不时的扫过唐安一眼,嘴角还噙着一抹笑,像是……在挑衅一般。 诶,不是,唐安突然谨慎起来,冯九做的如此出色,难不成是想将他比较下去? 唐安脑袋里头一次生出来些竞争意识。 终于,又一次卫舜君鱼饵跑空,唐安连忙在隐蔽之处将暗器脱手而出,正中鱼身,将鱼震得晕了过去,唐安连忙用网兜将其拉拢过来,双手呈给太子,“殿下好生厉害,竟钓上来这么一尾大鲤鱼。” 在一旁的冯九,眼睁睁的瞧着唐安的小动作,不禁将眼睛睁的极圆,他竟不知,还有这种操作?好小子,他到时要看看唐安还有多少手段!—— 作者有话说:冯九:手段真脏。 第52章 这日子没法过了! 唐安决定摆烂。 原本他还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友善, 把一些轻松的活匀给冯九,套套近乎, 然后从他口中打探打探消息。 可没想到,冯九此人,软硬不吃,只要唐安问话,就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吭! 唐安试探了他许多次,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得自己放宽了心。 冯九若是冲他来的, 现在何必低声下四的当什么侍卫, 难道现在外面的杀手这么难混吗? 既如此,唐安胆大了些,他料定冯九不敢随意的将他们‘杀手’的身份告诉给太子, 毕竟, 他自己也是紫黎殿地级的一把好手,这把柄攥在彼此手中,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倒是安全及了。 这样一想, 唐安逐渐懒散了起来,既然冯九愿意去干那些活,就让他干呗, 以前一个人的活, 现在多了一个人承担,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所以,‘摆烂’这个念头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在数次冯九表现欲压迫下, 逐渐滋生出来的。 就拿最近的午后巡岗来说。 太子于凉亭小憩,翻阅书卷,亭外石阶上落了几片枯叶,风一吹,便打着旋儿往太子脚边凑。 按照惯例,此时唐安便也可以肆意的小修一下,沐浴在阳光中,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而清扫落叶这等微末小事,唐安顺手也就清理了,甚至不会引起太子注意。 可现在,冯九用标准的站姿站在一旁,逼得唐安也得站的笔直,新鲜的阳光遮盖不住身体的疲累,这可比之前要累多了,唐安刚瞥见那片叶子,想要以清扫它为借口,趁机转一转僵硬了的脚腕,可没想到,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挪动脚步,身侧一道靛青色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蹿出。 冯九动作快得只余下一片残影,几乎是匍匐般迅捷地单膝点地,并不只是简单地拾起落叶,而是用那双本该握刀杀人的手,极其细致地将太子周身三尺内的地面,连半点尘埃都小心翼翼地拂拭干净,其态度之虔诚,仿佛在擦拭供奉神佛的祭坛。 做完这一切,冯九才垂首退至一旁,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恭谨模样,仿佛刚才那番夸张举动再自然不过。 太子目光未曾离开书卷,似乎毫无所觉。唯有唐安,嘴长得极大,直勾勾的盯着冯九看,伸出的半步讪讪收回,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木桩。 不止如此,太子杯中茶水将尽,冯九总能提前半息无声上前,执壶续水,水温恰到好处。 太子略一动肩,仿佛觉得风大,冯九已悄无声息地将一件薄氅展开,预备披上。 唐安被彻底架空了。 他像个笨拙的影子,永远慢冯九一步,所有的表现机会,所有彰显“细心周到”、“忠心护主”的细微之处,都被冯九以一种近乎变态的精准和效率彻底垄断。 不愧是‘地级’出身,唐安这几天的班上下来,虽然活轻松了很多,甚至说没干什么,但是心里却油然而生一种由内而外的疲累。 一股无力感混合着荒诞的恼怒,在他心头窜动,他忽然觉得这一切索然无味,与这样一个将“争宠”刻进骨头里的家伙竞争,显得自己既幼稚又掉价! 紫黎殿的地级杀手,如今竟在东宫争着给人掸灰尘,端茶送水? 说出去怕是能笑掉所有同行的大牙。 罢了。 他心想。 谁爱表现就表现去吧。 这贴身侍卫的“恩宠”,谁爱要谁拿去。他倒要看看,这冯九能演到几时! 打定主意“摆烂”的唐安,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他开始严格执行“不多看、不多听、不多做”的三不原则。 太子不动,他就像尊真正的雕塑,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彻底放空,脑中全是对中午饭菜的猜测。 太子若有吩咐,他便依令行事,绝不多做一分,也绝不主动揽事。 他不动声色的将身形悄然撤后半步,刻意与太子维持着比往日更疏远的距离,毕恭毕敬的将“近身侍奉”的位置,全都让给了那风头正盛的新人。 唯有卫舜君,在唐安后退的那一瞬,几不可察地蹙起了眉头,眼底掠过一丝极为浅淡的不豫。 起初,唐安感到一阵轻松。 不用再紧绷神经,揣度上意,时刻准备着表现自己,他甚至有闲心去观察冯九那套行云流水般的“伺候人”技艺,心下暗暗点评:动作够快,表情管理到位,就是谄媚得有点过头,痕迹太重,不够自然。 然而,这份轻松感并没有持续太久。 唐安很快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当他开始“摆烂”,刻意降低存在感后,冯九的行为模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双原本时刻聚焦于太子一举一动的眼睛,似乎……分了一部分余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无论唐安站在哪个角落,是廊柱的阴影下,还是庭院的老树旁,他总能感觉到一道若有实质的视线,如同附骨之疽,牢牢黏在他的背脊上。 这可算不上是简单的打量,他们‘杀手’对目光有有着一种近乎直觉的敏感,这种持续的‘监视’,让唐安十分在意。 唐安试着挪动位置,从庭院的东角走到西侧。 不过片刻,冯九便会以调整护卫阵型,或是检查周边安全为名,极其“自然”地移动到一个既能护卫太子,又能将唐安纳入视线范围的位置。 一次,两次,或许是巧合,但次数多到连远处候着的内侍都开始觉得,这两位侍卫大人的移动轨迹,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默契时……唐安后知后觉炸起了一身汗毛。 这冯九看起来倒不像是是在争宠,怎么越发像是在……盯着他? 为什么要盯着他? 难不成是太子知道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遏制。 无数细节瞬间涌上心头,那总是恰好隔在他与太子之间的身影,那时不时扫过他,带着探究和审视的眼神,仿佛计算好了一样,精准破坏他任何“表现”机会的抢先一步…… 一股凉意顺着脊柱向上爬。 他原以为冯九是想挤掉他,自己上位。可现在看来,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唐安起初还没有那么谨慎,直到他为了偷懒而去茅厕,蹲的时间长了些,就被冯九突然推开了门?!!! “抱歉,我不知道有人。” 冯九丝毫没有歉意的一句解释,让唐安在最脆弱的时候遭受到了一击。 这日子,是真没法过了!!! 如今,唐安还没有被架空的,也就剩下侍候起床,试膳和每日温泉送衣的活计。 原本冯九也想代劳,被太子用眼神制止了之后,才退了下去,只不过唐安却觉得身后的目光更加灼人了。 殿内的熏香似乎换了一种,比往日更甜靡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花卉的香气。唐安压下连日来被冯九监视的紧绷感,垂首步入太子日常起居的内殿,准备像往常一样伺候在侧。 然而,脚步刚踏入内室,他便猛地顿住了。 此时卫舜君已然起身,身上披着一件墨色绣金云纹的宽大寝衣,正坐在镜前,任由身后之人替他梳理长发。 而那执梳的人,并非平日伺候梳头的小内侍,而是一个唐安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生得极其俊秀,眉眼含情,肤白若瓷,一身水绿色的绸衫衬得他身姿纤细柔弱。 他梳发的动作轻柔得近乎缠绵,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掠过太子的鬓角或颈侧,眼神专注地凝望着镜中太子的倒影。 唐安认识这人,或者说,整个上京没有不认识此人的。 这个人是上京内赫赫有名的头牌‘息株公子’,就是那位传言太子一掷千金而赎身的公子,才色无双,佳貌卓绝。 唐安僵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进该退,恰在此时,周总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唐安身侧,低声快速提点了一句,“这位是息株公子,是童先生专门从上京倒过来侍候殿下的,日后……便跟在殿下身边了。” 唐安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心里不知道为何显得空捞捞的,难不成是这最后的活被分散给旁人的挫败感吗? 就在他心神震荡之际,那息株公子已透过铜镜看到了呆立门口的唐安,他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异色,似是打量,随即嘴角弯起一个柔美却带着不明意味的笑容,声音清朗道:“殿下,头发梳好了,可要用晨露泡的润喉茶?奴去为您端来。” 太子并未回头,只从镜中淡淡瞥了唐安一眼,随意“嗯”了一声。 息株轻盈地转身,从唐安身边掠过,那股甜腻的花香愈发浓烈,他很快端着一盏白玉小杯回来,小心翼翼地奉到太子唇边,伺候他饮下,动作熟练亲昵无比。 唐安这时像极了一个多余的摆设。 他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自己原本的职责:递衣、奉茶、整理床榻……此刻全被这位突如其来的息株公子接手了。 他甚至抢在唐安之前,拿过了宫人捧来的太子今日要穿的外袍,细致体贴地替太子穿上,指尖灵活地系着衣带,偶尔抬眼与太子对视,眼波流转。 “你眼睛不舒服?”卫舜君看着眼波流转的息株,不解询问。 闻言,息株愣了一瞬,匆匆瞥了一眼唐安,见唐安还愣在原地,便收了挤眉弄眼的表情,长时间不做这种表情了,确实有些不适,“回殿下,并无。” 而在唐安的心中,太子似乎颇为受用这种伺候,神情虽依旧平淡,但眉宇间比平日少了几分冷厉,甚至任由息株替他抚平衣襟上的细微褶皱,甚至还会关心询问息株的眼睛有没有问题! 唐安感到一阵莫名的不知所措。 他习惯了太子身边的冰冷和秩序,习惯了那种隐于暗处,时刻警惕的护卫角色。如今突然插入这样一个男子,彻底打乱了一切,让他格格不入,仿佛闯入了某个不该他存在的领域,他只能更深地低下头,试图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童文远到了。 太子挥了挥手,息株毫不留念的退开几步,却并未离去,而是乖巧地站到了殿内一侧的珠帘旁,仿佛自己在这殿中是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童文远大步走进来,迅速扫过殿内情形,当他的视线掠过垂首而立的唐安,又扫过那姿容绝色的息株公子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向太子行礼。 “殿下,近日身体可好?上京的事就莫操心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童文远声音带着些调侃,看起来心情不错。 卫舜君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玉杯沿,忽然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疑惑,“先生将冯九调来,说是加强护卫,尚在情理之中,那你告诉孤……” 他抬起眼,看向童文远,同时用指尖随意地指了指珠帘方向的息株公子,“将他弄来,又是为何?” 第53章 “看来是孤多此一举了。…… 卫舜君的突然发问, 打的人措手不及,没有丝毫迂回, 殿内空气瞬间凝滞。 周总管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而息株公子却故作迷茫的眨着眼,嘴角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撇,见唐安的目光扫来,连忙又换上了一副欲言预泣的表情。 童文远同样也没料到太子会如此直接发问,眼睛咕噜的转了两圈,一看就说不出什么好话,隐晦的扫了一眼在旁边垂首屏息的唐安。 “殿下, 如今三皇子像是被逼急的饿狼, 臣是担心您的身体,固才将冯九调来,护卫殿下周全。” “孤问的是谁, 你不清楚吗?” 卫舜君见不得童文远转移话题, 凤眼一眯,确实有几分储君的风范。 “……至于息株, ”童文远眼珠转了两转,急忙朝息株那边连使眼色, 谁知息株竟恍若未觉,只安静垂首立在原地,用宽大的袖子拂面, 看不清神色。 见息株全然没有替自己解围的意思, 童文远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自然是他思念殿下心切, 臣将他唤来,一则是为侍奉殿下起居,二则……也算是全了息株一片惦念之情。” 此话一出, 息株那边反倒起了更大的动静。他突然掩唇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眼尾泛红,双颊生晕,一身文弱书生的气质被这突如其来的病态衬得愈发惹人怜惜。 那咳嗽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兀,倒像是被这话语惊着了似的。 唐安不由得将目光转向息株,只见他身形单薄如纸,微微颤抖的模样,极为惹人怜惜,他虽离得远看不清全貌,但那通身的清雅气度却让人难以忽视。 他心中不由暗叹,好一个“公子绝色,势如颦竹”,这般姿容,倒真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怪不得此人颇得太子殿下看重呢! 卫舜君怎么会听不出童文远的弦外之音,就在童文远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目光便下意识转向唐安,却恰好捕捉到唐安正望着息株的眼中那抹不加掩饰的惊艳。 一股无名火倏地窜起,令他不由蹙紧了眉,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慌。 整个内殿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不,不对!他猛地警醒。 唐安,或者说浮白,曾四次三番欲取他性命,每一次都让他真切地感受到死亡威胁。这是对储君威严的挑衅,是必须清算的血债。 如今的一切优待,不过是精心设计的牢笼,先消磨其锋芒,以便将来更好地施以惩戒……这怎能被童文远曲解为“另眼相看”? 荒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童文远。”卫舜君再度开口,声线压得极低,尾音带着一丝因极力克制怒意而生的沙哑,“……你的心思,倒是‘细腻’得让孤……叹为观止。” 殿内气氛沉重,直到众人退下许久,似乎仍残留着寒意。 卫舜君屏退了左右,连周总管都未留,只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独自坐在窗边,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紫檀木的窗棂,目光落在庭院中一株叶片已落尽的海棠树上,眼神却空洞,显然心神并不在此。 另眼相看?他所做的一切,分明是对“浮白”,对唐安这个数次试图取他性命的杀手的报复!是用东宫的富贵与危机慢慢消磨其意志,将其牢牢束缚在自己掌心,看着他挣扎,恐惧,最终彻底臣服!这难道不是最痛快,最彻底的报复吗? 可为何……当童文远那样说时,当息株那样柔弱妩媚的男子出现在眼前,而唐安只是僵硬,无措地站在一旁时,他心头会掠过那一丝极其陌生的堵闷?甚至……在看到唐安望向息株的眼神时,竟生出几分不悦? 这不对劲。 他需要确认,确认唐安的反应,确认自己的掌控力……并未因这荒谬的插曲而出现丝毫动摇。 “唐宁。”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一直垂首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唐安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属下在。” “起来,近前回话。”卫舜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唐安依言起身,走到离书案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依旧垂着眼,不敢直视,他能感觉到太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一道阴影贴近门缝,是冯九那货,他显然并未远离,一直在寻找机会贴近。 卫舜君连头都未回,只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唐安一惊,他不确定太子口中的‘滚’,说的是他还是冯九,毕竟这两日,冯九可是太子眼中有活儿的红人! 要不他还是圆润的离开? 然而还没等他行动,门外那阴影僵了一瞬,随即无声无息地退开了。 见太子没有任何表示,唐安只能暂时停了脚步,立在原地。 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更衬得寂静压人。 卫舜君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选择了一种近乎直白的试探,目光牢牢锁住唐安低垂的脸,“今日……童文远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这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他又不是聋子,怎么可能没听到? 难不成太子是在试探什么? 他到底应不应该听见! 此时,唐安心里无比希望冯九在现场,凭借冯九出神入化的拍马屁功力,定能知道太子究竟想要什么回答! 唐安有些踌躇的开口,“……属下,应不应该听到?” 闻言,卫舜君像是被气笑了,从双唇之间吐出一个“呵。”显然他的心情不甚美丽。 “你怎么想?”卫舜君追问,语气平淡,带着不容回避的态度。 怎么想?唐安脑中一片混乱,他能怎么想?童文远的话并无不妥啊?冯九用来保护太子,息株侍候太子起居,肯定比他更为上心,可见童先生对太子爱得深沉,唐安偷偷打量了一下太子的脸色,显然他脑中的回答肯定不能让太子满意。 他就是因为嘴笨,才去干杀手这种不用与人沟通的活计来着,这真是要逼死他了! 在恐慌和本能的驱使下,唐安几乎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童先生对殿下一腔怜爱之心,事事以殿下为先,想的周到极了,属下惭愧,竟然未想到这一茬,若是给属下一个机会,属下定然……定然亲自去上京,将息株公子接过来,侍候殿下以报殿下提携之恩……殿下明鉴!” 说完这番话,唐安暗暗长舒一口气,心里简直要为自己鼓掌叫好。 他可太机智了!先真诚赞美童先生思虑周全,再感激殿下恩典,最后谦虚表示自己仍需努力,这简直就是标准答案中的典范,滴水不漏,面面俱到! 只可惜。 冯九竟然不在!没能看到他如此高光的一面! 唐安昂首挺胸,只等太子的夸奖。 然而,他这番话听在卫舜君耳中,却完全是另一种滋味。 提携之恩? 到他就仅仅只有一句提携之恩?! 卫舜君眯起了眼,心中那股无名火非但没有因唐安这“义正辞严”表忠心的话而平息,反而“噌”地一下窜得更高! 好一个“提携之恩”! 这蠢货!是在表明他对自己这个太子,除了侍卫的本分,再无半点其他心思? 那自己这些时日的“打磨”,“赏赐”,在这蠢货眼里,难道真的就只是纯粹的“提携之恩”?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卫舜君心头,大概是因为……计划似乎并未完全按照预期发展的失控感。 卫舜君无意识地轻轻咬住下唇,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想从唐安那里得到怎样的反应。 是该看到他惶恐不安地伏的请罪?还是该看他惊慌失措的辩解? 可眼前这个蠢货,怕是连童文远话中的弦外之音都未曾听出半分! 殿内的空气仿佛因太子周身骤然散发的寒意而瞬间凝滞。 卫舜君死死盯着唐安那个写满了“赤胆忠心”的头顶,半晌,才从齿缝间溢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 “提携之恩……”他缓缓重复着,每个字都像是裹挟着冷意,“好,很好。” 这声音虽不高,却带着几分凉嗖嗖的意味,一字一句敲在唐安心上。 “看来是孤……多此一举了。”卫舜君的目光如实质般,几乎要将他钉在原地,“你倒是……忠心可鉴。” 最后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拖长的尾音里满是嘲意。 唐安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脊背窜起,头皮阵阵发麻,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触了这位祖宗逆鳞,可这反应分明是……怒到了极点! 这差事简直是要人命啊! “下去吧。” 最终,卫舜君冷冷地吐出三个字,语气已恢复成一贯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波动从未发生。 唐安如蒙大赦,却又心惊胆战,连忙行礼,几乎是倒退着快步离开了内殿,直到走出殿门,被夜风一吹,才发觉自己双腿都有些发软。 第54章 比蜜还甜 光线透过窗棂, 将室内奢华的陈设打上一层温暖的阳光,却并没有驱散唐安心中的煎熬。 他一夜未眠, 无论如何辗转反侧都想不到,自己昨日如此完美的回复,怎么就惹得太子不悦了? 于是他今日一大早便候在了自己常待的角落,看见卫舜君目光以是要看过来,他原本想打个招呼,没收住反而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唐安连忙将嘴捂上,抬眼去打探太子的脸色。 而此时太子的眼神早已经闪过了他,这不就又给太子留下个目无遵纪的印象吗? 唐安欲哭无泪, 心里暗自做了决定, 今日,他必定要好好的表现一番。 等到卫舜君起身后,没等唐安插手, 息株扮演着贴心的角色, 自然而然将唐安挤到了一边,伺候太子梳洗, 整理衣冠,动作间带着浑然天成的亲昵, 仿佛他已与太子这样许久了。 而冯九,虽然没有像息株那样侍候太子,但他却精准地出现在每一个需存在感极强的位置上, 目光冰冷的扫视着包括唐安在内的每一个角落。 唐安见状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目光紧紧跟随着卫舜君的一举一动, 他就不信了,息株能面面俱到插不进去一点? 唐安可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让他上前效力的机会,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随时准备弹射而出。 然而,从为太子净面再到伺候他用清茶漱口,他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近身。 就在他暗自焦急时,息株却忽然悄无声息地退开了两步,让他心头一喜,瞅准这个空档,一个箭步便闪到了太子身后。 铜镜中映出卫舜君模糊的轮廓,卫舜君见唐安忽然取代了息株的位置站在自己身后,凤眼不由得微微眯起,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不对! 唐安猛然意识到,接下来该梳头了! 可他哪里会梳什么复杂的发髻?平日里最多也就是随手给自己扎个利落的马尾,再不然……就是那被迫学来的宫女发式……这等事情,哪里能让太子知晓? 想到这他不由抬眼,正对上不远处息株投来的目光,只见对方好整以暇地环抱双臂,唇角微勾,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分明是在说:你行,你上啊。 唐安只得讪讪退了下来,站到小角落里去。 直到太子坐在书案前,唐安才觉得又有机可乘了! 卫舜君并未立刻处理政务,而是从桌子上拿起了一块半成品的和田玉珏在手中把玩。那玉质温润,色泽纯正,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摩挲着玉珏,目光似乎落在上面,又似乎穿透了它,不知在想些什么。 息株安静地在一旁研墨,动作轻柔,而冯九立在门边,标准的站姿如同笔尺打量过一样。 机会似乎又来了。 太子随手将玉珏放下,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了敲,似乎对上面摆放的笔山位置不甚满意。 唐安心中一动,立刻上前一步,想要调整笔山的角度。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意图不可谓不明显。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青玉笔山时,一个身影比他更快,冯九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案几,伸出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极其精准而轻柔地将笔山挪动了半分,使其与砚台,镇纸形成一条完美的直线,然后迅速退后,仿佛这一切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分内之事。 唐安的手再次僵在半空,他生气的狠狠瞪了两眼冯九,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卫舜君却将这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未置一词,眼里没有透露出任何神色。 阳光斜斜的扫过窗柩,一阵微风送入殿内,带着庭院中残桂的冷香,他微微吸了吸鼻子,目光转向窗边高几上摆放的一盆墨兰。那墨兰长势正好,只是有几片叶尖微微泛黄。 这次,唐安强忍住了立刻上前的冲动,他告诉自己,要等,要看得更准。 他紧盯着那盆墨兰,呼吸都放轻了。 果然,息株公子放下了墨锭,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窗边,纤长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掐掉了那几片泛黄的叶尖,又拿起旁边的小喷壶,细心地给叶片喷了些水雾,水珠在墨绿的叶片上滚动,在晨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息株回头,对卫舜君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殿下,这兰草香气清冽,最是养性。” 卫舜君目光落在被水珠润泽的兰叶上,微微颔首,难得地应了一声,“嗯,你倒是有心了。” 这一声简单的肯定,让息株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如春天绽开的花。 唐安的心却一点点往下沉,他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自己是个误入戏台的看客,与眼前这幕君臣相得的画面格格不入。难道他站在这里,竟是多余的不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疏离感几乎要将他淹没时,卫舜君却倏然放下了指间把玩已久的玉珏,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三人。 “息株,”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昨日说喜爱玉石。这块和田玉珏,质地尚可,赏你了,找个好匠人雕成你喜欢的样子。” 息株先是一愣,随即爆发惊喜,他连忙跪下,“谢殿下厚赏!!”那块玉珏,即便只是半成品,其价值也远超千金。 卫舜君目光转向冯九,语气依旧平淡,“冯九,孤看你腰间那把匕首甚是普通,去库房里重新挑一把。” 冯九身躯猛地一震,立刻单膝跪地,头深深低下,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谢殿下!属下必以此刃,誓死护卫殿下周全!” 库房里的可全是好东西,唐安羡慕嫉妒的眼睛都要红了。 等等……是不是……有可能……他也能获得奖赏? 唐安期待的看向太子,可卫舜君连半分眼神都没分给唐安,周总管的视线在太子和唐安两人之间打转了几圈,叹了口气,然后吩咐小内侍去取玉珏的图样和匕首。 殿内因这突如其来的厚赏,泛起一阵微小的波澜。 息株捧着那温润的玉珏,爱不释手,而冯九虽然依旧沉默,但昂首的头,紧握的拳头以及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而站在阴影里的唐安,强烈的对比和巨大的失落,让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委屈。 接下来他这整整一天,魂不守舍,唐安都不知道他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大概……可能……都来自于只有自己没得到任何的奖赏吧。 日头还挂在西边,童文远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殿下!不好了。” 此时卫舜君正在喝着最后一幅药,几个月前的刺杀,直到养到了现在才勉强称得上恢复了过来,见童文远神情紧张,卫舜君将最后一口苦药压下舌尖,这才开口,“发生何事了?” 童文远一向稳重,能让他如此着急的,必然事情危急。 “殿下,不好了,”童文远喘着粗气,脸憋得通红,手上举着一封密信,结结巴巴的说,“贵妃……贵妃有喜了。” 几个月前的那场刺杀,凶险万分,太子以身入局,用自己半条命,将卫寂尧拉下了水,虽未直接指向残害手足,却也足够让卫寂尧以结党营私,窥探东宫的罪名撼动其根基。 眼看就要将老三彻底打入深渊,连带着那位在后宫兴风作浪的贵妃也受到了牵连,申斥,降位,一大家族就要被历史淹没。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贵妃竟然有喜了! 能被称作贵妃的别无他人,三皇子卫寂尧的生母,江南水乡的绝代佳人,明明已经将她拉下了水,没想到命真如此之好,竟能翻身? 呵。 老树开花,皇帝老来得子,龙心大悦!之前对贵妃和三皇子的那点不满,在这“天降祥瑞”般的喜讯面前,顷刻间烟消云散。 皇恩浩荡,大赦天下。 所谓大赦,那些无关紧要的囚犯自然沾光,但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他清缴老三手下的那些人,全都可以脱罪,换个身份再重新投靠老三,卷土重来。 而卫寂尧之前那些本已证据确凿的“小过错”,很可能就在这普天同庆的浪潮中被轻轻揭过,太子用半条命换来的优势,皇帝轻飘飘一句“大赦”,就可能化为乌有。 童文远如何不气! 这哪里是喜讯? 这分明是皇帝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即便老三犯了错,即便贵妃失了仪,又如何? 童文远义愤填膺,“殿下!贵妃娘娘……晋位份的典礼,据说也已着内务府开始筹备了,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筹备晋位典礼? 卫舜君握着玉佩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似乎要将那翻涌的血气压下去,再睁开眼时,那双凤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封印,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冷。 他没有怒吼,没有斥责,只是极轻,极缓地吐出几个字,声音沙哑。 “孤,知道了。” 此时,舌尖的药味儿才整个散发了出来,药汁的苦涩牢牢的裹住他的舌尖,卫舜君眉心紧锁,突然,一丝清甜却毫无征兆地破开了那片苦海。 一枚温凉的蜜饯不知何时,被人轻轻抵入他唇间,甜意迅速化开,霸道地驱散了令人不适的药味。 他垂眸,撞进唐安近在咫尺的得意眉眼,那送入蜜饯的指尖似乎还未及收回,就在他无意识抿住蜜饯的刹那,舌尖仿佛极其短暂地,若有似无地擦过了那微凉的指尖。 一点似有还无的触感,却比那蜜饯的甜,更清晰地烙在了唇上。 卫舜君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满口的苦似乎都已忘了来处,只剩下那转瞬即逝的软触感,在心头悄然荡开。 “不如……你去替孤将老三……”卫舜君看向唐安一瞬间红了眼睛,又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罢了。” 残阳余晖恰好漫过窗棱,无声落在他的侧脸上,将孤寂的身影拉得悠长。 唐安这么瞧着,心里那点想要趁机表功的雀跃,倏地一下子,就消散了。 第55章 怎么不算是亡命天涯 潞州的天空, 总是灰蒙蒙的,不知为什么, 唐安总觉得不如上京清透,像是有什么将整座城市都笼罩在内,压得人喘不过气。 自从太子收到了贵妃有孕即将复位的消息,针对他的刺杀就没停止过,三皇子连掩饰都不掩饰了,接连几拨刺杀,虽未得手,却如同附骨之疽, 长在肉中碰不得, 剜不得。 街市看似如常,但暗巷里每日清扫的血迹就得需要数十桶清水,才能勉强遮盖。 三皇子卫寂尧如今已不再顾忌任何底线, 誓要将太子永远留在这儿。 沈府的护卫伤亡也渐增, 连冯九那样的角色,身上也添了几道新伤。 唐安如今已是十二个时辰的候在太子身旁, 距离也从原来的十步左右,变成现如今的一步之遥, 甚至连衣袖都能在不经意的动作中交缠。 府内伤亡越来越重了。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着童文远焦灼的脸。 “殿下!”他声音沙哑, 带着近乎恳求的意味, “潞州已成龙潭虎穴, 三殿下疯了!我们带来的护卫折损严重,此地官员态度暧昧,不可再留, 我们必须即刻启程,轻装简从,速回上京。只要回到京城,量三殿下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卫舜君坐在案后,身上披着一层白狐毯,毛茸茸的,只露出来半张脸来,脸色苍白疲惫,连日来的刺杀和殚精竭虑,让他眼下挂着阴影。 此时,他静静地缩在毯子中,以唐安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睫毛,随着童文远说话而时不时的眨一下。 他安静听着童文远的劝告,指尖一下下敲着桌面,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半晌,才抬起眼,眸中带着疲惫,但亮的惊人。 “童先生所言极是。”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潞州确实不能再待了,就按你说的办,明日一早,你与冯九带着大部分人手,护送‘孤’的仪仗,走官道回京。” 他顿了一下,“务必大张旗鼓。” 童文远一愣,“殿下,那您……” 卫舜君收回了放在书桌上的手指,重新缩在了毯子中,像是疲惫至极,有些蔫的将脑袋往唐安的方向靠了一下。 唐安连忙上前半步,让发髻挨着他的侧腰,卫舜君似乎毫无察觉,继续吩咐,“孤自有安排,你明日声势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正在你们的护卫下返京。” 依童文远对太子的熟悉程度,基本上瞬间就明白了太子的意图,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将一切放到明面上,他就不信老三还能这么恣意的对太子进行暗杀,所以明面上需要一个‘靶子’,童文远连忙开口,“殿下聪慧,臣让影二重新假扮殿下,想来连三皇子都分不清,将三皇子的人手主要放在大部队这边,您那边才算安全。” “然后您走小路,直达上京!” 影二?! 莫非那就是莲白?! 唐安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在太子身旁待了许久,从未见过所谓的暗卫,更别提莲白的面了,可……却在这种局势下…… 卫舜君瞥了一眼唐安,开口,“影二扮作孤,息株在侧,更让人信服。” “那殿下,你身边的人手太少了。”童文远着急的询问。 “无事,你们相必能吸引绝大部分的注意,孤这边有唐宁护着,出不了问题。” 童文远还想说什么,见卫舜君脸色不佳,只能先应下来,“臣……遵命!定不负殿下所托!” 次日黎明,天色未亮,沈府临时行辕便忙碌起来。 车马辚辚,甲胄碰撞,童文远和冯九带着数百精锐,护卫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浩浩荡荡驶出城门,直奔官道而去,为了声势更加浩大,童文远换了数万枚铜钱,沿街发放,几乎整个潞州城都知道了,太子在沈府养伤,如今痊愈,即将返京。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潞州内外。 就在这喧闹的掩护下,行辕一处僻静侧门悄然打开,卫舜君换上了一身毫不起眼的青灰色布袍,头上戴着宽檐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他身边只跟着一人,同样穿着粗布衣裳,腰间挎着一柄匕首,不是唐安是谁。 “走。”太子言简意赅,声音低沉。 而唐安却不经意的扫过,那愈行愈远的车队,莲白就在其中,扮作太子。 “你想跟着他们走?”太子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了唐安耳边,声音中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唐安被吓了一跳,他突然发现两人的距离贴的太近,太子虽然身形消瘦,可个头要比他高出半个脑袋来。 “属下定是要跟随殿下的。”身为优秀的贴身侍卫,唐安自然知道太子想听什么话。 如此,卫舜君这才呼了一口气,他也不知……他在担心什么,担心唐安不愿?来不及多想,唐安伸手将太子脖子上的围帽遮盖的更严实了些,然后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潞州城的街巷之中。 两人专挑僻静小路穿行,七拐八绕,最终来到了城西一处荒废的码头。 潞水在此处拐弯,水流平缓,岸边芦苇丛生,仅停靠着几艘破旧的小船,晨雾弥漫在水面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水波轻拍岸边的声音。 一艘看起来甚至有些破旧的乌篷船静静泊在岸边,船头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的老船夫,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卫舜君没有任何解释,径直踏上了摇晃的船板,唐安紧随其后,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匕首上,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沉默的船夫和幽深的船舱。 船夫见人上齐,也不多话,拿起长长的竹篙,轻轻一点岸边,乌篷船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潞水中央,顺流而下,很快便被浓雾吞噬,将身后的潞州城远远抛开。 船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渐亮,但雾气未散,反而更浓了,两岸的景物模糊不清,只有水声潺潺。 船舱内狭小而简陋,仅容两人对坐。 卫舜君摘下了斗笠,露出略微疲惫的脸,水面潮湿且寒气十足,于太子病情不利,但他们没有可供保暖的毯子,唐安只好往太子的方向坐近了些。 船舱内太拥挤了,唐安与太子的膝盖互相交错,太子却靠在舱壁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但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他并未放松。 唐安坐在对面,浑身肌肉依旧紧绷。 他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也不知道太子的真实意图,身为贴身侍卫,他只需要保护好太子的安慰,但是这种失控的状态,让他本能感到极度不适。 唐安有些焦虑,他伸手入怀摸了摸他的‘宝物’,那张矿山开采授权,虽走的着急,他却一点都没忘记这个宝贝。 他忍不住偷偷打量太子,褪去了华服和威仪,眼前的太子看起来异常年轻,容貌漂亮到了极致,艳丽颓靡,想来,如果不是有皇权加身,这种外貌肯定会引来不少的麻烦。 “可有话想问?”卫舜君忽然开口,眼睛并未睁开,声音带着一丝倦意。 唐安吓了一跳,连忙垂首,“属下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卫舜君睁开眼,直直盯着唐安。 “殿下,我们要去哪里?”唐安虽然知道身为侍卫,无权过问,但他实在焦虑,这种太子安危的重担被童文远在临走前硬塞给他的责任,让他头痛不已。 “南下。”卫舜君薄唇轻轻起开,吐露出来两字。 唐安却十分震惊,南下与北上完全是两个方向,如今局势成谜,太子身边又缺少人马,就他带着太子,如何能躲过来自三皇子的伏击?! 船只在雾中不知行驶了多久,中途甚至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河滩短暂停靠,那沉默的船夫下船不知从何处取来些干粮和清水,然后又继续航行。 直到午后,雾气渐渐散去,两岸出现了连绵的丘陵,人烟愈发稀少,河流也变得更加湍急,进入了一段峡谷地带。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卫舜君忽然坐直了身体,侧耳倾听。唐安也立刻警觉起来,手按上了匕首。 前方河道转弯处,水流声似乎有些异样,隐隐夹杂着某种……机括转动的声音? “小心。”唐安低喝一声,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他拉了一把卫舜君,将卫舜君的半个身子拉的靠近了他的胸腔。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前方水面突然炸开!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水中跃出,手中持着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对准了小小的乌篷船。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对方显然算准了他们的路线和人手。 “保护殿下!”唐安厉喝一声,瞬间将卫舜君护在身后,右手一扬,数点寒星已疾射而出,目标是最近处的几名水鬼。 “噗嗤!”利器入肉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惨叫。 但更多的弩箭射来!船夫中箭跌落水面,而乌篷船在密集的箭雨中剧烈摇晃,让人站不住脚。 “跳船!”卫舜君当机立断,低喝道。 唐安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拉住太子的手臂,另一只手挥刀格开射来的箭矢,两人纵身跃入了冰冷湍急的河水之中。 河水瞬间淹没头顶,刺骨的寒意袭来,唐安死死抓住太子的手腕,奋力向对岸一处芦苇茂密的地方游去。 身后,箭矢噗噗地射入水中。 好不容易挣扎着爬上岸,两人都已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卫舜君更是呛了几口水,伏在岸边剧烈地咳嗽,脸色苍白得吓人。 唐安顾不上自己,连忙查看太子情况,见他虽虚弱但并无明显外伤,才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水面上的声音离得更近了!唐安来不及多想,将卫舜君推倒在地,压在卫舜君的身上,两人心脏相贴,扑通扑通的渐渐同频。 那群黑衣人已经兵分几路冲着芦苇荡而来了。 第56章 “为何你是兄?” 江南的气候, 是与上京和潞州截然不同的润,风是软的, 带着水汽和隐约的花香,吹在脸上,不像北地风沙那般粗粝,反倒有种黏腻的缠绵。 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来,也是朦朦胧胧的,不晒人,只把白墙黛瓦,小桥流水都镀上一层柔光。 卫舜君和唐安, 便是在这样一个午后, 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座名为“临川”的江南小镇。 南方的衣衫以丝绸为主,主打一个服帖与凉爽,而北方多以棉制, 保暖性能最好, 可放在南边看来就略显了寒酸,这毕竟既不是丝绸也不是次一等的素纱, 好在卫舜君那股子浸在骨子里的清贵气度,却难以完全遮掩。 江南富庶, 偶有落难文人或家道中落的士子流寓于此,也算不得十分扎眼。 一路上的奔波,让卫舜君将养好的身子又有些虚弱, 咳疾不断, 美人清清瘦瘦的时不时掩着嘴咳嗽两声, 让唐安担心坏了,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担心太子病情加重,还是担心日后怪罪下来是他照顾不周? 可惜了, 他私藏的金银细软都在那乌篷船上被水覆了去,没剩下一点,卫舜君堂堂储君,更加没有随身携带银钱的习惯,于是……唐安这两日刚刚到手的没热乎两天的月奉,就被贡献了出来,在镇子边缘租下了一处小小的院落。 唐安心疼的要死,可也不敢多两句嘴,不过他转身就在自己怀中的小本本上记了一笔,本上写着:太子院落,二两纹银。 他可还指望着日后同周总管报账呢! 院子是真的小,只有一进,两间正屋带个狭小的石井,白墙有些斑驳,露出内里青黑的砖色,石井沿边爬满了青苔,几丛野草从砖缝里倔强地探出头。 许是看他们“弟兄”二人着实落魄,那絮絮叨叨的房东大娘竟好心肠地塞给他们一个旧竹笼,里面装着三只正在啄米的黄毛母鸡。 “喏,拿着!自家养的,下蛋勤快着呢!好歹能添个菜。”大娘操着软糯的吴语,眼神里带着几分怜悯和好奇,“看你们郎君身子骨单薄,脸色白得吓人,得好好补补!这江南地界,看着暖和,湿气重着哩,不比你们北边干爽。” 唐安笑着称是,顺手接了过来,将这三只老母鸡放在了鸡圈里,原本还会以为它们会有所不适应,没想到立马就钻到了窝中,甚至有一只‘咯咯哒’的下了枚漂亮的鸡蛋。 他兴冲冲的捧起来还热乎的鸡蛋,拿去给卫舜君瞧,却见卫舜君站在略带潮湿的堂屋里,面色有几分不佳。 唐安以为太子是不满意他们的居住环境,立刻开口劝解,“殿下,如今形式危急,一切从简,您要是不喜欢这里,过两日属下再去找个好一点的,如何?” 唐安打量了一下四周,家徒四壁的环境,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尘灰和一股淡淡的霉湿气味,确实有些配不上太子的身份,卫舜君何曾住过如此简陋逼仄之地?连宫中最低等的杂役太监的住处,恐怕都比这里齐整些。 墙壁上还有雨水渗漏留下的蜿蜒痕迹,让他越发没有了底气,要是让童文远知道他让太子住在这种地方,别说报账了,不把他的工钱扣完都算好的了! 卫舜君听了他的话,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时不时咳嗽两声,才让他的面色带上一点红晕。 “为何要称兄弟?”卫舜君突然冒出这一句话,让唐安转不过弯来。 原来是对他在大娘面前自称为他的兄弟而感到不悦吗? “殿下,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以兄弟相称能解决不少的问题。”还能打消不少人的疑虑,若是以主仆相称,难免高调,万一被有心之人瞧见可如何是好。 “孤……的意思是,为何,你是兄?” 卫舜君眉间一蹙,盯着唐安的眼睛。 唐安这才搞懂太子究竟在纠结些什么,他不禁挺了挺胸,虽然太子要比他高上半个头,可他们俩一看,必定是他是兄长,毕竟他长得可比太子‘老成’极了。 把原因一说,卫舜君罕见的停了下来,认认真真打量了半天唐安的样貌,唐安生就一双清澈的杏眼,眼型偏圆,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时总带着几分不自觉的无辜与专注。 他的脸庞轮廓尚未完全褪去少年的柔和,皮肤在沈府娇养了许久,勉强恢复了白皙,鼻梁秀挺,唇色是健康的淡红。身形清瘦,穿着粗布衣衫更显年纪小,安静站在那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意气,瞧着比实际年龄更显稚嫩,与一旁眉宇间凝着深沉与威仪的卫舜君相比,倒像是小了三四岁。 罢了,跟这个傻子争辩什么,连卫舜君自己都不知道,他现在的目光多么的专注。 唐安忙前忙后彰显着兄长的地位,毕竟兄长就是要照顾病弱的弟弟的。 他将唯一一间还算干燥,朝南的正房收拾出来给卫舜君,这屋子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一个缺了角的衣柜和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便再无他物。 唐安用大娘遗留下来的抹布仔仔细细擦拭了床板和桌椅,铺上稍显体面的被褥,又将窗户支开,让带着花香和水气的微风吹进来,试图驱散一些屋内的陈腐气味。 这些活他干的驾轻就熟,毕竟从小一个人生活,什么样的日子没过过呢? 不过还是有些不同的…… 唐安转过头,看着站在避风处,似乎是在沉思的卫舜君,心里难免升起来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真有了‘家人’一样。 他转身又抱了捆干草走进隔壁堆放杂物的屋子,这里更显杂乱,光线昏暗,墙角挂着蛛网。唐安熟练地将干草铺在相对干燥的角落,又铺上一层旧布,这便是他临时的床铺了。 看着天井里那三只懵懂啄食,偶尔发出“咕咕”声的黄毛母鸡,心里不免算起帐来。 他这些微薄的私房钱流水般花出去,光是用来支撑太子的日常用度,大概率也用不了多久,好在凭借童先生的本事,想来不会让这么尊贵的太子,流落在外许久,这样想着,唐安才勉强舒了口气。 安顿稍定,最基本的生存问题便迫在眉睫。得为太子添上些厚被褥,再买些烛台,烛火,米缸也是空的,对了,还得去为太子的风寒抓些药,可这一切,都是得花他的银子! 唐安心痛到落泪。 “属下……我去街上买些米粮炊具回来。”唐安低声请示,他需要熟悉环境,探查镇内情况,更要确保太子的安全隐匿,这次采购是立足的第一步,也是对这座小镇的初步探查。 卫舜君正站在窗边,望着天井里那几丛无人打理却顽强生长的野草,以及那口幽深的废井,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他转过身,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血色,连日的逃亡和伤痛消耗了他大量的元气,“去吧。”他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伤后的虚弱,“早些……回来。” “是,属下明白。”唐安应下,毕竟他也不敢离开太子太长时间。 他回到自己那间杂物房,从行李最隐秘处取出短剑,小心地贴身绑在小臂内侧,这可是他保命的根本。 临川镇不大,一条主街沿河而建,河水是浑浊的绿,带着水乡特有的腥气,青石板路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光滑温润,缝隙里长出嫩绿的苔藓。 两岸是鳞次栉比的店铺,黑瓦木门,招牌旗幡在微风中轻轻晃动,茶楼里传出隐约的说书声,酒肆门口伙计热情地招揽着客人,布庄、杂货铺、药铺、铁匠铺……应有尽有。 现在正值午后时分,街上行人不少,多是本地居民,步履悠闲,穿着虽不华丽,但也整洁。软糯的吴侬软语萦绕在耳边,听起来像唱歌一般,与北方语言的干脆利落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子慵懒与世无争的安宁。 这过于平常的安宁景象,稍稍缓解了唐安一直紧绷如弦的神经。他先去了米铺,买了半袋最普通的白米,又到杂货铺置办了简单的油盐酱醋和一套最廉价的锅碗瓢盆。 他刻意压低声音,言语简洁,付钱时也仔细数着铜板,尽量不惹人注意,店铺老板见他面生,多问了一句,“小哥瞧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唐安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垂着眼答道:“我与家弟路过此地,偶染风寒,需静养些时日。” “哦哦,原来如此。”老板见他不愿多谈,也不再追问,只是好心提醒,“咱们这临川镇别的没有,就是清净,镇东头的李大夫医术不错,若是需要,可去请他。” “多谢老板。”唐安道了谢,提着东西离开。他又去了一趟药铺,抓了几副治疗外伤和调理气血的药材在药铺里,他状似无意地听了一会儿旁人闲聊,多是些家长里短,田里收成的话题,并未听到任何关于上京动荡或搜捕逃犯的风声。 这让他稍稍安心了些。 采购完毕,他提着大包小包,沿着来时的河岸往回走,心中默默盘算着接下来的日子。太子的伤需要静养,但也不能一直困在这小院里坐吃山空。 他的积蓄有限,必须精打细算,需要尽快找到一条稳妥的渠道,了解外界的消息,尤其是上京和潞州方向的动向。 童文远和冯九他们是否安全突围?三皇子的人马是否还在江南一带严密搜捕? 正当他思忖间,一个戴着破草帽,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小乞丐突然从旁边巷口冲出,结结实实地撞了他一下。 唐安虽在分神,但身体的本能反应仍在,下盘极稳,只是晃了晃,但那小乞丐却撞得一个趔趄,将他刚买的一包盐巴撞落在地,雪白的盐粒撒了一些在青石板上。 “对不住,对不住!俺不是故意的!”小乞丐连连道歉,声音稚嫩,带着明显的惊慌,蹲下去手忙脚乱地帮他去捡那包盐,小手黑乎乎的,指甲缝里全是泥。 唐安本能地警惕起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并未发现其他可疑之人。 对方只是个瘦弱的孩子,且街上人来人往,不似有埋伏的样子,他便稍稍放松了绷紧的肌肉,也弯腰去拾。 就在他低头的瞬间,那小乞丐却极快地、用一种近乎不易察觉的动作,往他手心里塞了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触感微凉。 紧接着,不等唐安反应,那小乞丐就像受惊的兔子般,抓起地上不知哪个行人掉落的的一枚铜钱,一溜烟钻入旁边熙攘的人群中,眨眼不见了踪影。 唐安的手指立刻收拢,将那物握在掌心,心跳陡然加快。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继续步履平稳地朝租住的小院走去,浑身所有的感官都已提升到极致,耳中过滤着周围的一切声音,留意着是否有人跟踪。 直到确认安全回到那扇斑驳的木门前,推开,反手闩好,唐安才靠在门板上,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里,是一枚比指甲盖略大些的乌木令牌,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令牌一面刻着繁复的云纹,另一面,刻着一行小字: 今夜子时,川临江口。 第57章 殿下多吃点 江南水湿, 黏稠地附着在柴火堆上,唐安将潮湿的柴火往灶膛里一扔, 火苗先得将水汽烤干,发出一阵阵的浓烟,唐安咳嗽了两声,引得卫舜君走了进来。 “唐宁……你,”卫舜君还没跨过灶房的门槛,就见唐安黑着一张脸,转过头来,面上被黑烟熏的一道一道的, 像个花猫。 卫舜君忍俊不禁的偏了偏脑袋。 “殿下?你莫进来, 里面脏……咳咳。”唐安被眼熏的睁不开眼,见太子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这才舒了一口气。 君子远庖厨, 可不能让太子进到这污浊之地。 “殿下, 你稍等片刻,等柴火烧起来, 就可以开始做饭了。”唐安虽然机灵但本身并不是擅长庖厨的人,以前他所有的烹饪技巧, 全部来自于在百草堂的时候,不过,也仅次于把饭热一下, 做饭他实在不擅长。 况且, 他的太子在口味方面实在难缠, 就连膳房精心烹饪的佳肴,偶尔也就动两筷子,从未见他多吃过什么菜, 所以唐安对初次做饭不抱有什么希望,糊口而已。 毕竟他剩下的银两,可不足够每日在大酒楼给太子订菜。 唐安蹲在低矮的灶台前,笨拙地往锅里添水,准备蒸些米饭。他极力的思索过程,水应该放多少才能将米闷熟呢?他将水没过米,又觉得有些不够,又添上了一瓢,这才满意的盖上了锅盖。 光吃饭可是不行,唐安今儿匆匆忙忙买了些必须品,顺道买了一把不慎新鲜的小青菜,还有摊主剩下的一小块咸肉,将咸肉放在案板上,唐安用手指比量了一下,刷刷刷几下,咸肉就躺在了案板上,肉片大小均匀,薄厚适中。 不愧是他! 直到唐安准备炒个咸肉小青菜时才发现,自己忘记买油了,没有油水何谈炒菜,他灵机一动,干脆将咸肉放在米饭上蒸熟,勉勉强强下饭也算,等明日他将油买回来再大展身手。 这样想着,唐安就一手掀开了蒸着米饭的锅盖,蒸腾的雾气带着米粒的清香扑面,同时发出‘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他定睛一看,由于水加的多了,现在已经煮成了米粥…… 重新在烧一锅已经来不及了,唐安思绪片刻,才手忙脚乱地将肉块和几根带黄的菜叶子丢进锅里去了,算了,殿下身子感了风寒,吃个热粥刚好发发汗,可米粥里需要放盐吗? 卫舜君见他一直在灶台边忙活不停,像个旋转的陀螺,不免觉得好笑,今儿行程紧凑,他又奔波了数日,如今是真的感觉饿了。 感觉他至少可以吃下两碗米饭。 但一锅色泽灰暗,米粒软烂过度,还飘着几片可疑油花和焦糊肉块的物事,实在令人难以产生食欲。 “这是?”卫舜君下嘴唇轻颤,不敢置信的发问。 “殿下,这是属下专门为您做的养胃粥,里面还有些咸肉和小青菜,”唐安目光灼灼的看向太子,这碗米粥虽然品色不佳,但唐安相信味道应该不错,他浅浅的闻了一下,没闻到明显的胡巴味儿。 顶着这样的目光,太子紧张的喉结动了一下。 卫舜君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拿起了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他咀嚼的动作很慢,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喉结滚动吞咽时,似乎有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 卫舜君尝了一口,就将碗放了下来,见唐安兴致勃勃的要点评,开口时噎了一下,“不……错。” 太子平时口味刁钻,什么山珍海味在他口中不过也就是个‘尚可’的评价,可他唐安,第一次做饭,就得到了如此至高的评价,唐安顿时将头扬了起来,看来他不光是个好杀手,还是个优秀的厨子,以后怕是饿不死了! 在心里美了半天,见太子没有继续喝的打算,之前在府中,哪怕是山珍,太子也从不多吃,最多就吃两口,可如今只有这点饭,太子还感染风寒,更是需要吃饭来回复,唐安不禁走进了两步,他蹲在太子身边,目光直直的盯着太子,“殿下。” 卫舜君心里一紧,难不成是唐安看出来他吃的勉强,没等他想通,就见唐安开口。 “殿下,如今日子难过,你也需多吃些饭食,才能将身体养好。”唐安又瞥了一眼实在卖相不佳的水粥,继续开口,“今日时间紧张,这米粥是不是不合殿下的口味?都怪我,应该多买些东西回来。” 说罢,唐安一脸自责,他确实应该买些油或者猪肉回来,没有油哪能炒菜? 卫舜君见唐安似乎陷入了自责中,下意识便开口,“无碍……孤,很喜欢,倒是你,不吃吗?” 此话一出,两人同时愣住了。 卫舜君耳廓有些发红,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不真切。 而唐安心里则是十分感动,太子竟然开口关心他吃没吃饭!果然,他和太子已经奠定了紧密的友谊,想来等回京之后,冯九就算再会拍马屁,也比不上他俩的感情,毕竟,他和太子。 可是有了过命的交情! 这铁饭碗,他唐安是吃定了。 “殿下,你喝,我不喝,我有这个。”唐安从怀中掏出半块儿芝麻饼,放在嘴里又嚼了嚼,这是他买菜时,因为买的多,摊贩送的。 卫舜君顿时心中的一点奇异的感觉,没了个干净,见唐安吃的香极了,他默不作声地重新抬起了碗,吃完了那碗粥。 卫舜君放下勺子,帕子沾了沾嘴角。 眼见快到了约定见面的时间,唐安打着哈哈的说要去借大娘个笤帚,见太子应允,转身退出了门外。 唐安没有回自己的杂物间,而是径直走向院门,夜凉如水,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摸了摸怀中那枚冰冷的令牌,又确认了一下贴身藏好的匕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倒要看看,是谁,在临江口约了他! 临江口是临川镇外的一处荒僻河湾,因水流湍急,漩涡暗生,平日少有船只行人经过。夜色下的临江口,更是显得阴森可怖。江水在黑夜里呈现出墨黑色,哗哗的水声撞击着礁石,发出空洞而巨大的回响。岸边芦苇丛生,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是个私会的好地方。 唐安没有走大路,而是凭借着杀手的本能,借着地形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行而至。他都在高处,敏锐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风吹草动,虫鸣蛙叫,都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藏在一处地势稍高的芦苇丛中,这个位置既能俯瞰整个河湾,又极难被发现,他屏住呼吸,将身体与黑暗融为一体。 时间一点点流逝,江水的咆哮声似乎永无止境。月亮在云层中穿行,时明时暗。 约定的时辰将至,唐安几乎要以为对方不会来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从河湾的另一侧传来。 唐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绷紧,目光射向声音的来源。 月光恰好在此刻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清冷的光辉洒落江面,也照亮了那个从芦苇丛中缓缓走出的身影。 那人也穿着一身便于夜行的深色衣服,身形高挑瘦削。 不认识。 没见过。 要不要出去? 唐安在心中腹议,如今他与太子在明,这个不知道是那方人马的在暗,他到底要不要出去,直面此人呢? 没等唐安想个清楚,就见那个接头人,目光直直的落在了唐安藏身的芦苇丛中,开口声音洪亮,“既然来了,就别躲躲藏藏的。” 唐安心下一紧,从芦苇丛中慢慢的走了出去,不过他还是离此人有一定的距离,右手也放在了匕首暗器之上。 那人见唐安谨慎,咧嘴一笑,他面容实在普通,是内种如果泯灭在众人之中,立马就会被忘记的样子,他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在唐安眼前一晃。那令牌是玄铁所铸,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蟒首,这是三皇子府的核心信物。 唐安曾在宫中的时候见过,印象深刻,这居然是三皇子的人! “三殿下麾下,影卫副统领,代号‘山魈’。”那人收起令牌,好整以暇地看着唐安,“唐护卫,哦不,浮白兄。” 唐安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三皇子的人,不禁找到了他,甚至连自己隐藏的身份都透露了出来,唐安的右手放在身后,准备伺机而动。 那人见状,经毫不担心,嘴角咧的更大了,“如何?三殿下的耳目,远比你想象的要灵通的多。” “你想怎样?”唐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周围看起来像是没有埋伏,不知三皇子这边到底想干什么!小院离这里并不远,会不会……太子那边已经出事儿了! 这样想着,唐安转身就想走,山魈突然笑出了声,制止住了唐安的行动,眼神却冰冷如刀,“我劝你别轻举妄动,否则,我可不确定你主子是否有命能等你回去。” 唐安硬生生的止住了步子,他现在万分后悔,他实在不应该将太子一人放在那院子里。 “你待如何?”唐安这话咬牙切齿,很不得用眼睛只刺过去。 “浮白兄,别这么大火气,三殿下惜才,觉得浮白兄这等人物,屈居东宫做个试毒挡箭的侍卫,实在是可惜,而如今太子已是丧家之犬,自身难保,跟着他只有死路一条。三殿下愿给兄台一个机会,弃暗投明。怎么样?” “我若是不同意呢?”唐安觉得山魈有些天真,光是言语上的警告,就想让他背主吗?未免也太看不起他了。 “浮白兄是个聪明人,但是,你的身份,想必太子并不知晓吧,”那人像是肯定唐安会同意一般,继续开口,“如果太子知道在宴会上下毒意图毒杀太子的人就是你,你猜……你会是个什么下场。” 唐安听到此话,眼睛微微眯住了。 “你想如何?” 终于,问题到了正规上,山魈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样子,开口,“七天内,去为三皇子查清太子为何要到江南,然后要做什么自会有人通知你。” 山魈顿了顿,又补充道:“三殿下保证,事成之后,不仅既往不咎,更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远胜你如今这提心吊胆的日子。” 利诱,更是赤裸裸的威胁。 第58章 太子狡诈 唐安偷偷摸摸的摸到了小院外, 他往里张望了两下,院内没有点烛火, 一片漆黑,没有看见太子的身影,殿下似乎已经睡下了。 然而,当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的时候,一道清冷的声音便从堂屋方向传来,嗓音有些喑哑,“回来了?” 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惊得唐安心头一跳。 唐安猛地抬头, 只见堂屋的门开着,卫舜君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袍,并未点灯, 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阴影里, 身形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瘦削单薄,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散。他正用手帕捂着嘴, 压抑地低咳了两声,脸色在月色下苍白得透明。 唐安瞬间有种做贼被抓个正着的心虚, 血液都凉了半截,他强自镇定,脸上挤出一点笑容, 晃了晃手里不知从哪个角落翻找出来的, 一把破笤帚, 解释道:“殿下还没歇息?” 卫舜君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月光在他眼中投下清冷的光晕, 看不出喜怒,却让唐安压力倍增。 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响起,卫舜君的肩膀微微颤抖,显然身体并不舒服。 唐安见状,也顾不得自己那漏洞百出的借口了,连忙将笤帚往墙角一丢,几步跨上前,语气里带上了真实的担忧,“殿下,您咳得更厉害了,夜里风凉,快进屋去,属下这就去给您熬药!” 他说着,半推半扶地将太子扶回了屋内,点亮了桌上那盏昏黄的油灯。灯光下,太子的脸色更显憔悴,唇色浅淡。 唐安手脚麻利地生起小泥炉,这小泥炉也是下午新买的,他好生将它洗了两遍,原本傍晚就煎好了药,可好像吃过饭后不能立即喝药,恐怕误了药性才将它一直温在灶上,此时,刚好端过来重新加热,狭小的屋子里很快弥漫起浓郁刺鼻的苦涩药味。 唐安的鼻子尖嗅了嗅,他总觉得这药要比太医开的药苦上许多,他只不过是闻了闻,就觉鼻尖到舌尖都苦了。 药很快温好,唐安小心翼翼地将墨黑的药汁倒入碗中,端到太子面前,眼巴巴地看着,“殿下,药好了,趁热喝了吧。” 卫舜君看了一眼那碗浓稠得几乎化不开的药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下意识地将头偏开了一些,声音带着倦意和一丝抗拒,“……放着吧,没胃口,喝不下。” 他晚上只勉强喝了几口唐安那堪称灾难的米汤,此刻胃里正不舒服,闻到这加倍苦涩的药味,更是阵阵反胃。 他将头微微偏向一边,淡淡道:“拿走吧,今日不喝了。” 唐安一听就急了。这药可是他跑了镇上好几家药铺,才咬牙买下的,药草选的都是最有效用的,虽然比不上太医院开的药,但在这小小的临江县城已经没有再好的方子了,况且,这些药钱花费了将近一半的私房钱,唐安本就肉疼的厉害,太子若不喝,那钱岂不是白花了? 一种混合着贫穷,担忧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切情绪涌上心头,让唐安几乎是不经大脑地,声音不自觉带上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殿下!这药……是花了最后……属下好不容易才买来的!您的病才好了差不多又感染了风寒,要是不喝药,得耽搁到什么时候才能养好?您……就喝了吧!” 他声音本就因疲惫而有些沙哑,此刻不知到是不是听这边的吴语说得多了,带着点拖长的尾音,在这寂静的夜里,竟有种可怜巴巴的味道。 唐安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碗沿磕碰着托盘,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眼巴巴地望着太子,眼神里写满了“您不喝我就亏大了”的焦虑。 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用这种语气说话了? 卫舜君微微一怔,侧过头,目光落在唐安低垂着且微微颤抖的脖颈上,昏黄的灯光下,那截脖颈显得异常脆弱。 他沉默了片刻,空气中弥漫着药味的苦涩和一种无声的僵持。 “殿下!都是属下的错,笨手笨脚的掌握不住药材的火候,连碗药都熬不好,殿下您就将就一下,好歹喝下去,对身体好……”唐安实在全部下去了,那碗药漆黑且稠,倒是比米粥稠的多了,看起来,实在难以下咽。 时间仿佛都静止了,久到唐安觉得太子不会喝药时,卫舜君沉默的叹了口气,仿佛妥协了一般,伸手接过了药碗。 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唐安感觉到太子手指的冰凉。 最终,卫舜君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接过了那碗药。他没有再看唐安,仰起头,眉头紧蹙,如同饮鸩般,将那一碗浓黑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喝完,他将空碗重重放回托盘,发出“哐当”一声脆响,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瞬间泛起难受的红潮。 唐安看着他不舒服的样子,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裹着糖霜的梅子蜜饯。他拈起一颗,只不过糖霜裹的厚厚的,甚至看不到里面的果肉。 几乎是塞到了太子唇边,“殿下,快,压一压!” 卫舜君唇边碰到那甜腻的物体,下意识地微微张口,那颗小小的蜜饯便滑入了口中。酸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巧妙地中和了部分令人作呕的苦味。 他含着蜜饯,抬眸看了一眼满脸写着不安和讨好的唐安,眼神复杂难辨。 最终,他只是挥了挥手,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下去吧。” 唐安如蒙大赦,连忙收拾了药碗,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房间。 而屋内,卫舜君慢慢咀嚼着口中那颗过分甜腻的蜜饯,糖霜太厚,甚至都没让他尝出来究竟是什么果子制成的蜜饯,这种民间零嘴,原本根本不可能被呈送到他面前的。 甜味之下,草药的苦涩余韵依旧顽固地萦绕在舌根,卫舜君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眸色深沉如海。 时间在临川这个江南水乡,仿佛被拉长又揉碎,粘稠而缓慢地流淌。 对唐安而言,这种缓慢却是一种酷刑,每一刻都伴随着日益沉重的窘迫和焦灼。 他那个原本藏起来的私房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而太子卫舜君,即便身处陋室,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挑剔与讲究却未曾稍减,喝的水要是烧得滚开的,睡的床褥虽旧却必须浆洗得干干净净,稍有潮气便蹙眉。 这些倒也罢了,最让唐安心疼得抽抽的是那几粒精米。 他自己啃着粗粝的麦饼就着咸菜糊弄度日就算了,他咬着牙买来镇上最好的白米,原本是为了给太子补养受伤初愈的身体。可太子,似乎对那三只母鸡产生了超乎寻常的兴趣。他时常抓一把那雪白晶莹的精米,信手撒在天井里,看着那几只欢快地啄食。 那哪是米?那是唐安的心头血啊。 所以,为了阻止太子如此霍霍,唐安自发的承担了太子的一日三餐,而且他花了两文钱买了一大袋子包谷糁,每当太子想要喂‘宠物’的时候,唐安总会先一步出来,将糁子放一把在太子的手中,“殿下,它们更喜欢吃这个。” 这几只鸡喜欢吃什么唐安不清楚,但太子每日吃他做的饭,越来越少了,有时只动两下筷子,眼瞅着瘦了一圈,唐安看在眼里,心里却着急的要命。 但他也发现了个规律,每当他用他新学的侬语,说话的时候,太子总会看他一眼,然后多吃两口,虽不知殿下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能多吃两口,就比什么都强。 然而更让唐安有压力的是三皇子那边的催促。 自那日小巷与“山魈”会面后,他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出门买菜,似乎总有若有若无的视线跟随,深夜偶尔能听到院墙外极轻微的,不似野猫的脚步声。 他知道,“山魈”的话绝非虚言,这看似平静的临川镇,早已布满了三皇子的眼线。 他一个人,势单力薄,要保护太子周全,谈何容易?若是断然拒绝“山魈”,发生的事情绝不可控,太子如今重伤未愈,又无护卫,根本无力抗衡。 可让他背叛太子?不可能……况且,三皇子岂会真容得下他这样一个知晓太多秘密的杀手?不过是利用完便弃之如敝履的棋子。 可不答应,眼前就是死路。 “山魈”给的期限,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一日□□近。 终于,转眼间七日就过去了,在期限的最后那个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红色时,唐安出现在了临江边上,“山魈”如同鬼魅般准时出现,脸上带着笑容,“唐护卫,怎么样了?太子究竟是来江南干什么的!” 唐安抬起头,“我,不知道!” 短短四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可能他再也没有命回到小院中,唐安紧张的将手放在身后。 却没想到,那“山魈”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令人作呕的亲昵,“不错,小子,你若是骗我,老子当即就取了你的命交差,可你呢,是个实在人,太子狡诈,你一个侍卫能知道才奇了怪了,放宽心,三皇子是最英明的,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把他的目的找出来,能做到吗?” 山魈直勾勾的打量唐安的表情,只见唐安像是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接着张开嘴。 “那……可以给点钱吗?”唐安真诚发问。 第59章 需要量体裁衣 唐安兴致冲冲地手上晃了晃钱袋子, 听银钱碰撞的声音至少有几十两,那山魈真是财大气粗, 虽然给钱时的脸色黑如墨石。 “太子竟然穷成了这样吗?” 唐安难掩上翘的嘴角,怀里的银子沉甸甸地坠着,有些冰凉的硌在胸口,却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 三皇子想知道太子的行程目的,就不会贸然对太子出手,太子的处境就不至于如此艰难,如今他还是先将太子的身体养好,再想办法通知童文远才好。 如此钱财在手, 唐安的第一反应就是将它花掉, 毕竟古话说得好:拾来的钱财,尽快花掉,才能安心。 唐安先去了镇上最大的那家“陈记绸缎庄”。店里伙计见他穿着普通, 起初并未热情招呼, 唐安也不在意,径直走向摆放着云锦的柜台。 云锦光滑如镜, 织纹繁复,在昏暗的店内也隐隐流动着华光, 让他想起在沈府时太子惯常穿的寝衣质地,大概也像是如此。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 触感细腻冰凉, 如同上好的玉石。 “这个, 要一匹。”他指着其中一匹雨过天青色的云锦,对伙计说。 那伙计愣了一下,连忙换上笑脸, 手脚麻利地开始打包,嘴里说着些吉祥话,“贵人可真有眼光,这上好的云锦,只有我们店里才会有,不知贵人要做什么样的衣裳?”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唐安,他想了想,太子的肌肤娇嫩,这才穿了几天的粗衣,脖颈处就隐约被磨出了红痕,里衣至少得做个三件,外衣两套,约摸着就够了。 唐安掐指算了算,那店里的伙计一看,眼睛直冒精光,“贵人,我们店的裁缝可是出了名的手艺好,您可以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们陈记做的样式是最时兴的!” “这料子不错,适合做里衣。”唐安用手指捻起如纱如影的云锦料,开口。 伙计一听,心里十分震惊,这云锦料子昂贵,哪怕是镇上的首富,也只敢用半块料子夹在衣物的里层,与肌肤相贴,没想到这贵人看着脸生却如此有实力,是个大客户,他连忙开口,“您,说的对,说的对。” “您如果方便的话,我们的裁缝可以上门量体裁衣,再给个三五日,就将成衣送到您的府上如何?”那伙计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唐安的脸色。 唐安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他自是不愿意让外人随便靠近太子,可光给他一匹布,他也做不成衣服,那伙计一看唐安的脸色,不等唐安想明白,连忙开口,又道,“如果贵人不方便,您也可以提供个尺码,我们按尺码做也行。” “尺码指的是?”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唐安急忙追问。 “自然是,胸,腰,臀的尺码……” ……唐安扔下一锭银子作为定金后,连忙转身离开,明明伙计说的是最常规,做衣服哪里能没有尺码,可他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出现了太子的脸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只能先落荒而逃了。 接着,唐安去了镇上最负盛名的酒楼,“望江楼”。 卫舜君这几日饭食吃的极少,让唐安有些担心,生怕他做的饭不合胃口,还是去饭店端上些吃食,看他能否吃得惯。 “望江楼”临水而建,飞檐翘角,气派非凡。还未走近,那诱人的食物香气和隐约的喧闹声便已传来。 唐安深吸一口气,攥紧了钱袋,迈步走了进去,堂内装饰典雅,食客衣着光鲜,他这一身粗布衣衫显得格格不入,引得小二投来审视的目光。 唐安衣着虽然质朴,但样貌英气十足确实不像讨生活的穷苦人,他声音不大,敲了敲柜台,“要一桌上等的席面,拣你们最拿手的招牌菜做,用食盒装好,我带走。” 小二愣了一下,见他神色不似玩笑,又掂量了一下他悄然拿出来的钱袋子,立刻换上了热情的笑脸,“好嘞!客官您稍候,包您满意!” 唐安坐在角落,听着周围食客的谈笑,舌尖是上好的碧螺春,他不由得放松了身体,脑中王者窗外的江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厨锅勺碰撞,香气愈发浓郁,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伙计满脸堆笑地提过来两个巨大的、做工精致的多层食盒。 “客官,您的菜齐了!都是我们‘望江楼’的看家本事!”伙计一边说着,一边如数家珍地报着菜名,“这是清炖蟹粉狮子头,用的是今早刚送来的鲜活蟹肉和五花肉,小火慢炖了两个时辰,入口即化,我敢打包票,只要您吃上一次,一定忘不了这个味儿……” 伙计报得口干舌燥,末了还补充了一句,带着点与有荣焉的炫耀,“不瞒您说,今日这‘清炖蟹粉狮子头’和‘松鼠鳜鱼’,统共就备了两份的料,巧了,都卖出去了!您这一份,还有一位客人预定了一份,都是会吃的行家!” 唐安无心听他多言,心痛的付了钱,就这么几道菜,就要了五两纹银,他一个月的酬劳也不过二十两,可真是贵! 提着沉甸甸的食盒,唐安回到了小院,日头渐渐西沉染上了点红色。 卫舜君依旧坐在窗边,姿势都好像未曾变过,听到唐安回来的动静,他也只是眼睫微动,并未回头。 唐安将手上买的其他小件先放到了柴房,抽空往锅中瞧了一眼,果然清晨熬的白粥还在锅内,没见有任何翻动的迹象,太子一天一口未吃! 唐安连忙将食盒在堂屋的破木桌上打开,瞬间,与这小院格格不入的奢华香气弥漫开来,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在粗糙的碗碟映衬下,显得愈发精致诱人。 “殿下,”唐安带着些忧心的话,“属下今日去了‘望江楼’,买了些他们的招牌菜,您尝尝看,换换口味。” 卫舜君听到唐安这样说,身子明显顿了一下,他将手中的书放下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一桌价值不菲的菜肴,眼神有一丝迟疑,唐安心中疑惑,难不成太子并不喜欢这些菜色? “费心了。”卫舜君喉结滚动,吐出来一句。 唐安见他不动,心下有些着急,将洗净的筷子递到了太子手边,轻声的劝,“殿下,要趁热吃。” 卫舜君看了看满桌的佳肴,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接过了唐安手中的筷子。 唐安见状,本来想着不打扰太子吃饭,他还要将刚买的物件一一归位,转身就想离去,突然,从他的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唐安连忙将双手捂在肚子上,面上飘过两朵银红,他明明吃了两块儿饼的,怎会这样,好生尴尬。 “一起吧。”身后传来卫舜君的声音,在邀请唐安一同入席。 唐安思索了一下,虽然不成规矩,但终究是饥饿占据了上风,反正如今只有他们二人,哪怕是以下犯上了又能如何?没人知道! 这样想,唐安连忙一屁股坐在了太子对面,面上挂着笑,“谢谢,殿下体恤。” 卫舜君吃得很慢,很安静,每样菜都尝了一些,举止优雅,与狼吞虎咽的唐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只吃了几口,他就停下了筷子。 唐安埋头苦吃,这鱼好吃,那笋也好吃,真不愧是顶级的酒楼,他吃的太过于开心,从而忽略了太子在品尝那些菜肴时,眼神中偶尔闪过的一丝复杂情绪。尤其是当筷子落在那道“清炖蟹粉狮子头”上时,他咀嚼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用完膳,卫舜君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并未对菜肴做任何评价。 直到唐安也吃饱了,打着嗝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太子只动了几筷子,大部分全都进了他的肚子,有了这个认知,唐安顿时有些羞涩。 “殿下,可吃饱了?” 闻言,卫舜君看了看连汤汁都没有的饭碗,脸上难得浮出了一丝笑意,“饱了。” 他的腹中确是一点都不饥饿,甚至有些饱胀,毕竟原模原样的饭菜吃了两遍,论谁都不会再饿,可唐安又不知道。 看着唐安那因为自己“吃饱了”而亮起来的眼神,卫舜君终究什么也没说。 夜间很快到了,乡间的日子说的快也快,说慢也慢,唐安将碗筷收拾干净,又将柴火劈完,整整齐齐的垒在柴房,他替太子点上了一支他专门买的安神香,见太子背对着他,睡得正香,唐安悄悄的退了出去。 今日儿,太子倒是睡得早。 唐安吃的过于饱了,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觉,只觉腹中撑胀。 外面华灯初上,月亮高高的挂在空中,唐安估摸着时辰应该已经到了子时了,突然,太子的房间传来一点轻响,唐安瞬间清醒了过来。 脚步不似习武之人,更像是……太子! 他要干嘛? 唐安听见太子的脚步,在他的房门前徘徊了一会儿,然后朝着门口走去,唐安一个翻身起床,将衣服胡乱的套在了身上,跟了出去。 太子究竟要干什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上了唐安的心头。太子身份特殊,却在夜间主动独自外出,万一…… 强烈的护卫职责与好奇,驱使唐安决定暗中跟上去一探究竟。他倒要看看,太子究竟要去哪里。 唐安远远地缀在后面,借着夜色和街边建筑物的阴影,小心翼翼地跟踪着。 太子似乎对路线很熟悉,大梁民风淳朴,并无宵禁,如今已经子时,在街上仍有些人走动,甚至还有十二时辰开着的酒楼,卫舜君并未在镇中心热闹处停留,而是七拐八绕,穿过几条安静的小巷,最终停在了一座临河而建,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的三层木楼前。 楼前挂着大红灯笼,门上悬着一块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鎏金大字——“软香阁”。 即便是唐安这等对风月之事不甚了解的人,也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青楼! 太子……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作者有话说:太子:论一顿饭要吃两次~ 唐安:(吧唧吧唧)这个好吃~(吧唧吧唧)那个也好吃~有钱真好 第60章 你跟踪孤 唐安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眼前都有些发黑。他愣在了原地,躲在暗处, 死死盯着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看着他在门口龟公殷勤的招呼下,神态自若地迈步走了进去,消失在那些靡靡之音和莺歌燕语之中。 他震惊的无语附加,震惊、愤怒、不解、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失望,如同打翻的五味瓶,在他胸腔里疯狂搅动。太子!他是大梁的储君!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东宫之主!如今虽暂时落难,怎能……怎能如此自甘堕落, 流连于这等烟花之地?! 是因为对自己失望了吗?是因为前途未卜, 所以放纵沉沦?还是……他本就喜好此道,只是以往在东宫被规矩束缚着? 无数个念头在唐安脑中炸开。唐安像一尊石雕般僵立在阴影里,拳头紧握,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惊惧的万分之一。 他就这样在外面等着, 听着楼内传来的隐约调笑声、丝竹声,只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每一刻都是煎熬。夜风吹在他身上,带着河水的湿气,冰冷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月上中天, 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 “软香阁”的喧嚣也渐渐沉寂下去,那道熟悉的身影才再次出现在门口。 卫舜君依旧是那副平静淡然的样子,步伐甚至比来时更沉稳了些许, 除了衣衫上沾染的脂粉酒气更浓之外,看不出任何异样。他并未停留,径直朝着小院的方向走去。 唐安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段距离。他看着太子清冷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巨大的迷茫和痛楚。 回到小院,一切又恢复了死寂。太子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再无动静。 唐安却站在冰冷的天井里,久久无法动弹。夜空中繁星点点,却照不亮他内心的黑暗。太子的反常行为,像一团巨大的迷雾,将他紧紧包裹。三皇子的威胁如影随形,太子的放纵更是雪上加霜。 唐安抬头望着太子那扇漆黑的窗户,第一次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进去问个清楚。 可他终究没有。他只是默默地站了很久,直到四肢冻得麻木,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自己那间冰冷潮湿的杂物间。 太子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到底来江南做些什么! 唐安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这件事弄个清楚,他不信,太子会是这种人,或者说,是他不愿意相信。 临川镇的夜色,似乎总比其他地方更沉,更黏稠一些,尤其是当那轮惨白的月亮被薄云遮住,只透下朦胧清辉之时。太子卫舜君依旧在暮色四合后,换上了那身稍显体面的青色长衫,悄无声息地出了小院的门。 唐安如同昨夜一样,如同一个被操控的影子,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只是今夜,他倒要亲眼看看,那“软香阁”里,究竟有什么人! 穿过几条愈发僻静、只闻犬吠的小巷,那熟悉的,灯火通明的三层木楼再次映入眼帘。“软香阁”三个鎏金大字在红灯笼的映照下,散发着靡靡的光泽。丝竹管弦之声比白日更显清晰,夹杂着女子娇媚的轻笑和男子模糊的劝酒声,织成一张甜腻而危险的网。 眼见太子身影即将没入那扇吞噬了无数意志的大门,唐安一咬牙,不再犹豫。他迅速绕到楼后,那里堆放着一些杂物,墙壁上还有供伙计出入的侧门和一些粗糙的排水管道。他深吸一口气,身形如同狸猫般矫健,借着管道和墙壁的凹凸处,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二楼一处延伸出的飞檐。这里视角极佳,恰好能透过一扇未完全关严的雕花木窗,窥见楼内一部分光景。 他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瓦片,屏住呼吸,将目光投向那缝隙之内。 首先涌出的,是混合了各种脂粉、酒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暖腻香气,熏得他头脑微微发晕。视线所及,是一间颇为宽敞雅致的房间,并非他想象中那般赤裸裸的淫靡。地上铺着柔软的西域地毯,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朦胧的山水画,角落的香炉里袅袅升起着青烟。 而房间的中心,那张铺着锦缎的软榻上,斜倚着的,正是太子卫舜君。 他并未像其他客人那般左拥右抱,只是独自坐着,手边放着一杯清茶,并未动过。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聆听旁边一位抱着琵琶的女子弹唱。那女子面容姣好,眉眼含情,唱的是江南柔媚的小调,吴侬软语,缠绵悱恻。 然而,太子的神情,却与这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没有沉醉,没有迷离,甚至没有一丝放松。那张俊美却苍白的脸上,依旧是一片化不开的淡漠与疏离。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却点不亮丝毫温度。他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听着一段无关紧要的曲,周身生人勿近的屏障,将那些试图靠近的暖昧与诱惑,都隔绝在外。 唐安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一瞬。但旋即,又提得更高了。 一曲终了,弹琵琶的女子盈盈拜下,眼波流转,带着钩子般扫向太子,软语道:“公子,奴家这曲《牡丹亭》可还入耳?” 卫舜君连眼皮都未抬,只淡淡道:“尚可。” 那女子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却不敢多言,抱着琵琶退了下去。 很快,又一名女子走了进来。这一位,与方才的清雅不同,穿着更为大胆,一袭水红色纱裙,勾勒出曼妙身姿,行走间香风阵阵,□□半露,眼角的胭脂勾勒出妩媚的弧度。她手中端着一杯酒,步履摇曳生姿,直接走到太子榻前,几乎要贴上去,将酒杯递到太子唇边,吐气如兰, “公子,独自饮酒多无趣,让奴家陪您一杯,可好?”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带着赤裸裸的挑逗。 唐安趴在窗外,看得心头火起,拳头不自觉地握紧。这妖女!竟敢如此靠近太子! 然而,卫舜君的反应,却让唐安愣住了。 他没有推开,但也没有接受。他只是微微后仰,避开了那几乎碰到他嘴唇的杯沿,目光甚至没有在那女子诱人的曲线上停留片刻,依旧平静无波,声音冷得像冰:“不必。” 那红衣女子显然没遇到过如此不解风情的客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强笑道:“公子可是嫌奴家伺候不周?或是……不喜欢这酒?奴家可以去换……” “出去。”卫舜君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那红衣女子脸色瞬间白了,咬了咬唇,终究不敢造次,悻悻地放下酒杯,扭着腰肢出去了。 接下来,又有几位风格各异的女子进来尝试,或清纯,或妖艳,或善解人意,或热情如火。她们使尽浑身解数,弹琴、唱曲、斟酒、献舞,甚至有意无意地触碰太子的手臂、肩膀。 可太子卫舜君,始终如同一尊玉雕的菩萨,坐怀不乱。 他最多只是偶尔颔首,对乐曲或舞姿表示一丝极其有限的认可,但那份疏离和冷漠,却像一堵无形的冰墙,将所有试图靠近的温热躯体和不轨之心,都冻结在一步之外。他既不迎合,也不斥责,只是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消解着所有试图点燃他欲望的努力。 唐安藏在暗处,最初是愤怒,是担忧,怕太子被这些莺莺燕燕迷惑。可看着看着,太子那在暖色烛光下更显俊美无俦的侧脸,看着他被女子柔荑触碰时微微蹙起却依旧不曾动摇的眉峰,看着他面对各种撩拨时那双始终清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和悲悯的眼睛……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悸动,唐安看的呆了,腰间挂着的匕首与身边的墙壁磕了一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遭了’。 唐安顿时心停了两分,连忙去看太子,果然,太子与他对上了眼睛,那眼神带着些无奈又好似带着些……宠溺,唐安见卫舜君上下唇轻碰,没有发出声音,但唐安看懂了,他在说,“看够了吗?还不进来。” 唐安闻言,一个翻身就从窗户跳了进去,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走向太子。 太子容貌迤逦,那双凤眼从唐安跳进窗户后就再没从他身上离开过,深情款款。 “殿下。”唐安单膝跪地,正准备解释一下。 就在这时,一位显然是花魁级别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见到屋内的场景愣了一瞬,但很快就又挂上了笑意,“原来有两位客人来看茵茵。”她容貌倾城,气质不俗,一举一动都带着训练过的优雅与风情。 唐安扫了一眼,突然好像是怔住了,这女子的样貌……好像一个人…… 自称是‘茵茵’的女子并未像其他人那般急切,她坐在了古琴前面对太子,素手焚香,嘴角挑起来最勾人的笑意,然后开始抚琴。琴声淙淙,如高山流水,意境高远。 连唐安这等不通音律的人,也能听出这琴艺远超之前几人。 太子似乎终于提起了一丝兴趣,目光落在她抚琴的手指上,听得很专注。 那花魁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琴音愈发空灵。一曲终了,她盈盈起身,走到太子身边,并未像其他女子那般试图肢体接触,只是微微俯身,用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凝视着太子,声音轻柔如梦呓,“公子气度非凡,非池中之物。何以在此浊世,独守清明?岂不寂寞?” 这个问题,带着知性的试探,远比直接的□□诱惑更具杀伤力。 而此时,唐安看见她略微散下两缕头发的侧脸,更是觉得恰似故人! 可故人是谁! 这个场景看在卫舜君的眼中,凤眼轻轻的眯了起来,带上了些不悦,唐安竟然看这名女子看的呆了?就有这么好看? 卫舜君抬眸,正视了这位花魁。他看着她美丽的眼睛,看了许久,久到那花魁脸上都浮起了淡淡的红晕和期待。然后,他忽然极轻、极淡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并非愉悦,而是一种洞察一切的、带着淡淡嘲讽的悲悯。 “浊世如何,清明如何?”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心若不动,风又奈何?” 花魁愣住了,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 而唐安再旁边看的一头雾水,他用胳膊肘怼了怼太子,想问一问他是否觉得这名女子面熟,可是,突然,这女子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还礼貌的替他们两个关上了房门。 房间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唐安刚准备开口,就见卫舜君端起早已凉透的茶,凑到他的唇边,“你跟踪孤?”—— 作者有话说:唐安:太子你看看这女的像谁…… 太子:唐安竟然看她看的呆了……《 》 60-70 第61章 不是渴了吗 唐安的心跳如鼓,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地避开了太子的视线, 目光慌乱地落在太子举起来的琉璃茶杯上。 杯中的茶水尚有余温,袅袅地升起几不可见的白汽,带着清雅的茶香,在这弥漫着脂粉与酒气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干净。 卫舜君却忽然动了,他并未继续逼问,而是固执的将那只琉璃杯,用修长的手指托在手中, 手臂越过两人之间窄窄的案几, 将那杯沿,递到了唐安的唇边。 唐安愣住了,抬眼, 撞进太子那双深邃的凤眼里。 “不是渴了么?” 卫舜君的声音低沉,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诱哄的意味, “方才在外面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又跟了孤一路。” 唐安确实觉得口干舌燥, 但那更多是源于内心的紧张。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茶杯,琉璃材质映着室内暖昧的灯光,也映出他自己有些失措的倒影。茶水清澈, 叶片碧绿, 在太子白皙的手指映衬下, 显得格外诱人。 他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接,口中讷讷道:“属下……” 然而,他刚抬起手, 卫舜君托着茶杯的手便微微向后撤了半分,恰好避开了他的指尖。太子的目光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坚持,就那样看着他,不言不语,意思却再明确不过,不许接手,就这样喝。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雅间隔绝了外间的喧嚣,只剩下彼此细微的呼吸声,以及那杯茶散发出的,越来越清晰的香气。唐安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看着太子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那递到唇边的茶杯,最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微微仰头,凑近了那只被太子稳稳托住的杯子。 这个姿势别扭极了,他半跪在地上,只有仰头才能够得到太子的茶盏,而扬起的头又能清晰的映在太子的眼中,他必须完全依赖太子手臂的支撑,才能喝到水。他不敢看太子的眼睛,目光只能落在太子那线条优美的手腕和微凸的腕骨上,鼻尖除了茶香,似乎还能闻到太子袖间那缕熟悉的,清冷的气息。 他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含住杯沿。琉璃触感微凉,但内里的茶水却是温热的。卫舜君的手极稳,微微倾斜杯身,温热的茶水便缓缓流入唐安口中。 吞咽的动作使得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唐安能清晰地感觉到太子落在他头顶和侧脸上的目光,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灼人的温度,让他从脸颊到脖颈都烧了起来。他从未想过,喝一杯水,竟会是如此煎熬。 一杯茶水并不多,很快便见了底。卫舜君缓缓移开茶杯,指尖似乎无意地擦过唐安的下唇,带来让唐安浑身一颤的触感。 “现在,” 卫舜君将空杯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目光重新变得幽深,锁住唐安依旧泛着红晕的脸,“可以说了么?” 卫舜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像一块小石子投入唐安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激得他心头一跳。那句“你跟踪孤?”听不出喜怒,却让唐安瞬间从方才对那花魁的疑惑中惊醒,脸颊莫名有些发烫。 唐安单膝跪地的姿势未变,垂着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殿下,属下,自然是担心您的安危。此地龙蛇混杂,三皇子的人或许……” 他顿了顿,觉得这个理由在太子明显是主动前来,并且似乎……游刃有余的情况下,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卫舜君忽然笑了,他低着头,凑近了唐安两分,轻声,“只是如此?” 唐安心跳如雷,他深深的吸一口气,抬起头,对上太子那双深邃的凤眼,“属下……只是不明白。” 他终于说出了心底最真实的困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质问,“您为何要来这种地方?” 卫舜君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那杯凉透的茶,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仍跪在地上的唐安。带着淡淡酒气和冷冽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唐安甚至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阴影。太子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轻轻抬起了唐安的下巴,迫使他更直接地迎视自己的目光。 “哪种地方?” 卫舜君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沙哑,像羽毛轻轻搔刮着唐安的耳膜,“唐安,你在担心什么?怕孤被这些莺莺燕燕迷了心窍?还是……”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目光落在唐安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上,语气里掺入了一点别样的意味,“……你在介意什么?” “我……” 唐安的声音干涩。 看着他这副窘迫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卫舜君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松开了手,重新靠回软榻上,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逼近和暖昧只是唐安的错觉,但空气中残留的张力依然清晰可辨。 “起来吧。” 卫舜君恢复了那副平淡的口吻,“地上凉。” 唐安依言站起身,感觉膝盖有些发软,他不敢再看太子的眼睛,目光游移间,又想起了刚才那个叫茵茵的花魁,那股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他忍不住问道:“殿下,刚才那位姑娘……属下总觉得,她好像一个人……” 他皱着眉头,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可是,又想不起来具体像谁。” 卫舜君闻言,眸光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端起旁边侍女新换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听不出情绪:“哦?像谁?莫非是唐侍卫的旧相识?” 这话听起来平淡,但细品之下,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酸意。 唐安连忙摆手:“不,不是!属下怎会认识这等风尘女子!只是……只是觉得面善,尤其她侧脸低头抚琴的样子……” 他努力描述着那种模糊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很模糊……” 卫舜君抿了一口茶,淡淡道:“世间相似之人众多,或许只是错觉。”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既然来了,就别躲在窗外吹冷风了。坐下,陪陪孤……。” 唐安一愣,看着太子指了指旁边的座位,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下了。只是这位置离太子依旧很近,他能清晰地闻到太子身上那混合了原本冷香和此地脂粉酒气的复杂味道,让他心绪不宁。 接下来的时间,卫舜君并未再召任何女子进来,只是偶尔让门外候着的龟公送些点心和酒水。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目光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或者在等些什么。 唐安陪坐在一旁,更是如坐针毡。太子的沉默比之前的质问更让他不安。他偷偷打量着太子的侧脸,那迤逦的轮廓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他想起太子刚才看自己的眼神,想起那指尖的温度,心头又是一阵紊乱。太子来这里,真的只是为了……听曲?还是别有目的?那个叫茵茵的花魁,真的只是巧合吗? 回到小院后,唐安脑中时不时闪过太子刚刚端着茶杯的靠近,让他分心。而太子依旧每日喂鸡,也就是唐安有了闲钱,竟然连太子用精米喂鸡都不管了,而唐安依旧在每日傍晚左右出门,主要买些吃食并且打探消息。 这天,他刚从小市场回来,就在院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石缝里,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卷成筒状的纸卷。他的心猛地一沉。 是三皇子那边的联络信号。 他迅速将纸卷藏入袖中,回到自己那间杂物房,才小心地展开。上面的字迹潦草而熟悉,是三皇子身边那个阴鸷幕僚的笔迹,“浮白,卫舜君近日动向,为何迟迟不报?记住,你的身份,和你那条贱命,是谁给你的。三日内,若无有价值之消息,卫舜君就会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想必你不愿成为临川镇外乱葬岗的一具无名尸吧!” 字里行间透着冰冷的杀意。唐安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抖,心里下定了决心。 他走到桌边,磨墨,铺开信纸,笔尖悬在半空,久久无法落下。最终,他提笔写字,“太子每日辰时起身,今日午膳多用清淡,动筷约五六口,喜食鱼羹。酉时后偶有外出消食,咳嗽三两次,喝药不佳,久病不愈。” 唐安将毛笔放在一旁,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脑中觉得自己真是聪慧极了,他卷吧卷吧,借着清扫院内卫生的由头,将小纸条又放回了原处。 等他再次出门时,那小纸条已然消失了踪影。 第二天,他在外出时,明显感觉到有人在暗中盯着他。那视线如同毒蛇,黏腻而阴冷。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似乎有意无意地,将这种窥探延伸到了他们居住的小院附近,他傍晚回来,正好撞见太子站在天井中,目光锐利地扫过院墙之外的一处阴影。 “有人。” 太子淡淡地说,语气肯定。 唐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强作镇定道,“或许是附近的野狗,或是路过的闲汉。这地方鱼龙混杂……” 卫舜君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伪装,直抵内心。“是吗?”—— 作者有话说:唐安:太子今日多吃了两口饭,看来是喜欢我做的菜! 山魈兴致冲冲的打开信纸,面对太子的日常,有一种无处发泄的憋闷,心里不禁骂道:谁会关心太子每日到底吃了几口饭! 第62章 只要你愿意 这天入夜, 卫舜君再次换上了那身青色长衫,准备出门。唐安躲在暗处原本想偷摸的跟着, 没想到卫舜君绕了个弯,拐到了唐安房门口,敲了敲。 唐安心下一愣,连忙装了一下打开门,烛光映照下,太子殿下的面容比平日更显清俊,他心中不由一紧。 “跟孤出去一趟。”卫舜君的语气轻松,带着少有的情绪。 “殿下, 还去‘软香阁’?”唐安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那个名字仿佛带着钩子, 勾起了他脑海中那些混乱而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卫舜君侧头看了他一眼,廊下的阴影勾勒出他优越的侧脸线条,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怎么?上次还没看够?” 唐安的脸颊瞬间腾起一股热意, 直烧到耳根。他讷讷地低下头, 不敢与太子对视,生怕眼底的慌乱与那一丝莫名的涩然被看穿, “属下……不敢。” “这次,带你从正门进去。”卫舜君说完, 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衣袂在夜风中微拂, 带起一阵清冷的檀香, 倒是与即将踏入的那个地方格格不入。 唐安快步跟上, 心里默默的思考他到了哪里之后,可不能看花了眼,要时刻的盯住殿下, 殿下日日流连哪里,可能是真的有什么事,他好奇极了。 龟公显然已经熟识了这位气度不凡的“沈公子”,见到他身后跟着一个面容俊朗,身形挺拔,却眉宇间带着几分局促和青涩劲的年轻男子,先是愣了一下,那双精明的眼睛在唐安身上迅速打了个转,随即脸上堆起了更加殷勤暧昧的笑容,“哎呦,公子您可算来了!这位爷是……?瞧着面生,真是器宇轩昂,快请进快请进!最好的雅间一直给您留着呢!” 踏入那扇雕花大门的一瞬间,唐安只觉得一股极其浓烈且甜腻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这气息混杂着高级脂粉的香以及某种更深层的原始而撩人的味道,几乎要堵塞他的呼吸。与那日仅在窗外窥探时感受截然不同,唐安甩了甩脑袋,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真切切的走进了这片温柔乡。 眼前是极大的一个厅堂,挑高至少两层,四周是环绕的回廊,挂满了大红色的灯笼和随风轻扬的粉色纱幔,光影迷离摇曳,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而暧昧的氛围中,如梦似幻,诱人沉沦。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悄无声息。厅堂中央是一个汉白玉砌成的小小舞台,几名身披几乎透明的薄纱,身段婀娜的舞姬,正翩翩起舞。 她们的腰肢柔软得像初春的柳条,雪白的足踝上系着金铃,叮当作响。薄纱之下,起伏的曲线和莹润的肌肤若隐若现,比赤裸更加撩人。她们眼波流转,媚意横生,如同带着小钩子,精准地抛向台下那些痴迷的男客,引得周围席间阵阵放肆的叫好与口哨声,众人疯狂一般的将金银随碎物往台上砸。 唐安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他一步步紧跟太子,可心神止不住的四散开去,眼前这活色生香的场面,对他造成了巨大的视觉和心灵冲击。他只觉得脸颊滚烫,目光无处安放,那些白花花的胳膊和大腿,那些娇嗲得让人骨头酥麻、心尖发颤的声音,都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砰’的一声,唐安没想到身前的太子突然止住了步子,自己一时不察,撞了上去,鼻子与太子的后背亲密接触被砸的有些疼。 “喜欢?”太子的语气唐安听不清楚,只能摇了摇头,没想到鼻尖突然有一道温热流了下来,他伸手一擦,竟然是血! 可能是刚才那一撞,伤到了鼻骨,流了点血出来,可周围的人可不这么想。 已经许久没见过上青楼竟然还流鼻血的纯情少年了,许多女子掩嘴‘咯咯咯’的直笑,惹得唐安面红如血。 卫舜君神情淡漠的扫视四周,压住了身边意图窥看的众人,然后向前走了两步,将唐安‘藏’在了身后,他带着唐安径直穿过大厅,直接向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龟公在前面点头哈腰地引路,将他们带往二楼一处僻静的雅间。 沿途,不少女子都将目光肆无忌惮地投向他们,尤其是落在走在前面的卫舜君身上。他清冷出众,卓尔不群的气质和俊美无俦的容貌,在这片欲望横流,俗艳浮华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让人忍不住想一窥究竟,然后将其来下神坛共同沉沦。而唐安洁白的如同一张白纸,也有不少人,想要将其染黑。 唐安跟在后面,看着那些女子投向太子势在必得的目光,心头莫名地涌起一股强烈的烦躁和不快,胸口闷得发慌。 进入雅间,龟公识趣地关上雕花木门,外界的喧嚣与靡靡之音被隔绝了大半,但那种奢靡甜腻的氛围依旧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渗入,缠绕在鼻尖。这个雅间比唐安上次窥探的那个更加华丽,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多宝阁上陈列着古玩玉器,墙上挂着意境悠远的山水画,却又在角落燃着暖香,奢华到唐安偷偷的掂量了一下怀中的钱袋。 不知道这里贵不贵! 卫舜君径自在主位的软榻上坐下,姿态闲适却依旧带着天生的尊贵。立刻有面容清秀的侍女悄无声息地送上美酒佳肴,摆满了整张桌子。他示意唐安也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 唐安僵硬地坐下,身体挺得笔直,他看着桌上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菜肴和点心,还有那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美酒,只觉得喉头发紧,万一钱不够了,可怎么办?! 而见唐安发呆,鼻子虽然已经不流血的,但是还挂着一点红痕,让卫舜君莫名的有些不爽。 还有门外刚刚的那些目光,不由得让卫舜君胸口处似乎堵了什么东西,这种情绪来的莫名其妙,卫舜君不太理解,只得暂时归咎与唐安看向那些人的眼神,让他很不开心。 他想让唐安的目光一直……一直追随着……他? 卫舜君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猛的灌了一口水酒,将自己受惊的心脏安稳下来。 他斜眼看去,见唐安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打量四周,只觉得自己想的太多了。 “唐宁。”卫舜君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酒气的、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唐安的鼻尖、唇畔,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微凉的体温,轻轻点在了唐安放在桌上的手背上。那一点接触,却像带着无形的电流,瞬间窜过唐安的四肢百骸,让他浑身不易察觉地一颤,几乎要弹跳起来。 “你,瞒了孤什么?”卫舜君的目光锁住他,不容闪躲。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打断了这紧绷的气氛。 龟公谄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沈公子,茵茵姑娘梳妆完毕,特来拜见。” 卫舜君直起身,瞬间恢复了那副清冷公子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极具压迫感的逼问从未发生。“请进。”他淡淡道。 门被推开,一道倩影款款而入。正是那位花魁茵茵。她今日换了一身水蓝色的长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比起那日的艳光四射,更添了几分清雅脱俗,眉眼间却依旧流转着动人心魄的风情。她先是向着卫舜君盈盈一拜,眼波流转间,自然也看到了坐在一旁的唐安,对他微微颔首,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 唐安连忙低下头,心跳还未平复,又因这女子的到来而重新加速。 “茵茵姑娘请坐。”卫舜君语气平和,但唐安总觉得太子对这位姑娘的态度不同。 茵茵依言在卫舜君另一侧坐下,侍女立刻为她添上杯盏。她执起酒壶,亲自为卫舜君斟酒,动作优雅流畅,“沈公子今日气色甚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卫舜君接过酒杯,指尖避开了与她的接触,而目光却轻轻扫过唐安,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片刻,目光落在茵茵精心修饰过的脸庞上,忽然道,“不久即可归家,归心似箭,让姑娘笑话了。” 茵茵眸光微闪,“听公子的口音不似南方,倒更像北边的人,不知道北边的气候养不养人?” “南方气候宜人,自是更养人些,但北方的珠光相信也辱没不了茵茵姑娘的荣光。” 此话一出,茵茵顿时眼神清亮了起来,而唐安,却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 卫舜君似笑非笑,“姑娘不知对京城是否向往?” “天下何人不对天子脚下心向往之?”茵茵的回答滴水不漏。 卫舜君晃动着酒杯,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唐安紧绷的侧脸,然后重新聚焦在茵茵身上,语气平淡,却抛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姑娘可以亲自去看看。” 茵茵也是明显一怔,随即掩唇轻笑,风情万种,“公子说笑了。茵茵蒲柳之姿,卑贱之身,岂敢玷污京华圣地?更何况,这‘软香阁’也不是茵茵想走便能走的。” “只要你愿意。” 此话一出,唐安惊讶的摔碎了酒杯—— 作者有话说:唐安:如果没钱了,不知道三皇子还给不给! 第63章 形似 唐安的反应引得两人注目, 唐安用上下前牙将舌尖咬住,然后伸脚将碎片挪了挪, 试图掩盖,他不敢抬头,生怕看到太子揶揄的表情。 他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卫舜君那句“只要你愿意”的余音未尽,雅间内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茵茵垂眸不语,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繁复的缠枝莲纹,显然在心中权衡着跟随这位“沈公子”去京城的利弊与风险。 就在这静默中,雅间外原本隐约的丝竹笑语声,突然被一阵粗暴的喧哗和争执声打断。 “茵茵姑娘呢?!老子今天就要见她!哪个不开眼的敢拦着?!” “这位爷, 您息怒, 息怒啊!茵茵姑娘此刻有贵客,实在不便……”龟公的声音带着哭腔。 “贵客?屁的贵客!在这临川地界,还有比我们‘漕帮’更贵的客吗?滚开!” “漕帮”二字一出, 卫舜君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眼底掠过一丝了然。茵茵的脸色也瞬间白了几分,那是一种混合着厌恶与畏惧的神情, 不似作伪。 这漕帮是做什么的? 唐安立刻警觉起来,手不自觉按上了腰间的佩剑剑柄, 身体微微前倾,呈护卫姿态挡在卫舜君侧前方。 “砰!” 雅间的门被猛地从外面撞开,一个身材魁梧, 满脸横肉, 穿着褐色短打的大汉闯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凶神恶煞的随从。那大汉满身酒气,眼珠赤红,一进门, 贪婪的目光就死死钉在了茵茵身上。 “茵茵姑娘,可让哥哥我好找!走,陪哥哥我喝几杯去!” 他说着就要上前拉扯。 龟公连滚爬爬地跟进来,对着卫舜君连连作揖:“沈公子,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这位是漕帮临川分舵的雷彪雷爷,他、他喝多了……” 卫舜君放下酒杯,神情依旧淡漠,仿佛闯入的不是一群凶徒,而是几只嗡嗡叫的苍蝇。他甚至没有看那雷彪一眼,只是将目光转向脸色发白的茵茵,淡淡问道:“茵茵姑娘,需要帮忙吗?” 茵茵急忙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公子,茵茵与这位雷爷并无深交,只是他数次纠缠,秦妈妈也奈何他不得……” 漕帮掌控水路运输,而临川有着内陆最大的淡水盐池,产盐运盐已经成为了一道完整的产业链,况且这漕帮在江南势力盘根错节,连地方官往往也要让其三分,一个青楼的老鸨确实不敢轻易得罪。 雷彪见卫舜君气质不凡,但面生,只当是哪个有点小钱的富家公子,完全没放在眼里,狞笑道,“小白脸,识相的就赶紧滚!茵茵姑娘今天归老子了!” 唐安闻言,眉峰一拧,踏前一步,沉声道:“放肆!” 雷彪斜眼打量了一下唐安,见他虽然挺拔俊朗,但年纪轻轻,带着股“雏儿”的青涩劲儿,不由得嗤笑一声,“哪来的毛头小子,也敢在爷爷面前逞英雄?给我打断他的腿,扔出去!” 他身后两名随仆,应声恶狠狠地扑向唐安。 唐安长呼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他积压了许多烦躁,这些人正撞到了枪口上,唐安眉头微压,并未拔剑,身形一动,避开了第一名随从的拳头,同时左手扣住对方手腕,一拉一扭,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随从顿时惨叫着捂着手臂倒地。几乎在同时,他右腿横扫,精准地踢在第二名随从的膝关节侧后方,那人闷哼一声,踉跄跪地。 动作干净利落,瞬息之间便解决了两人。 雷彪脸色一变,酒醒了大半,意识到碰上了硬茬子。“好小子!你可是与我漕帮作对,况且,这杜银茵茵本就是欠我们漕帮的!”他怒吼一声,拔出腰间的大刀,直奔唐安而来。 “小心!”茵茵吓得花容失色,惊呼出声。 卫舜君依旧稳坐原地,甚至连眼皮都未眨一下,这几人的三脚猫功夫,不至于能伤到唐安,他重新给自己斟了杯酒。 唐安面对这凶狠的一刀,眼神锐利,只不过轻巧的一个侧身就轻松的避开了刀锋。那大刀劈空,重重砍在地毯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就在雷彪力竭时,唐安看准机会揉身而上,一脚踹出,将那大刀踢飞到了远处,直插进了地板之中。 “好小子,你可知我们漕帮背后之人?你确定要与我们为敌??”不等雷彪说完,唐安又抬起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腹上。这一脚蕴含内力,直接将这魁梧大汉踹得倒飞出去,重重撞在雅间的墙壁上,震得墙上挂画都晃了三晃,然后像一滩烂泥般滑落在地,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剩下的几个随从见雷彪被如此轻易地解决,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敢上前,连滚带爬地拖起昏迷的雷彪,仓皇逃窜,连句狠话都没敢留下。 龟公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卫舜君这才缓缓放下酒杯,看向唐安,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赞许,但语气依旧平淡,“不错。” 见太子表扬,唐安不置可否的抬了抬自己的下巴,像一只得意洋洋的小猫,傲娇的紧,这个样子可爱到让卫舜君多看了两眼,杜茵茵在一旁看得真切。 杜茵茵惊魂甫定,‘沈公子’背后想来有厉害的后台,要不怎么可能不将漕帮放在眼里,而且那位年轻侍卫面貌俊朗腼腆,可身手矫捷不似常人,说不定……说不定她摆脱命运的唯一方法,就是……他。 她抚着胸口,对着卫舜君和唐安深深一拜,声音带着真切的感激,“多谢沈公子,多谢这位小公子出手相救!这雷彪是漕帮分舵舵主的小舅子,平日里在临川镇横行霸道,无人敢管,今日若非二位,茵茵恐怕……” 她语带哽咽,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那份后怕与庆幸是真实的。 “姑娘不必多礼。漕帮确实跋扈。” 卫舜君将空了的酒杯放在一旁,点了点桌子。 杜茵茵不懂,可唐安可太懂了,他连忙抄起桌上的酒壶,又给太子倒上了一杯,嘴上似乎不太赞同,“殿下,您今日可喝了三杯了!” 闻言,卫舜君笑了一下,容貌迤逦到让杜茵茵在旁都愣了一下,这两人的关系绝对不是普通的关系,这位‘沈公子’虽居高位,但眼神从未离开过那位小公子,更别说还有她这个大美人在场。 杜茵茵不知这沈公子到底打什么算盘,但如今的形势,她再待在临川恐怕终究难抵漕帮的纠缠,今日之事难保不会重演。 况且,她的身世繁杂,只有往上爬才能看得见那一点点的生机,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盈盈拜倒,这次姿态更加谦卑,“承蒙公子不弃,愿带茵茵脱离苦海。茵茵……愿意跟随公子前往京城,任凭公子差遣!” 卫舜君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淡淡颔首,“可。” 说罢,卫舜君便起身便带着唐安离开了。 没有过多的交代,一直又过了几日,像是来到临川的任务已结,卫舜君这几日都安安分分的待在小院中,而唐安还在疑惑杜茵茵身为花魁,他们浑身上下身无长物,怎么能将人从软香阁赎出来呢? 没过几天,杜茵茵一身轻巧的便服,出现在了院外。 唐安心里暗叹,殿下果然自己带了私房钱! 窗外的日影悄然移动,将庭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唐安又一次驻足在回廊的拐角,目光越过半开的支摘窗,落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 杜茵茵正站在院中,头顶着一只青瓷碗,碗中清水微漾。那面容刻板的妇人,姓严,在杜茵茵到了的第二日一同出现,她正手持戒尺,立在三步开外。 “腰背挺直,肩要沉,颈要昂。”严姑姑的声音不高,但要求可比唐安当时模仿宫女时要高得多,“行走时,裙裾不动,环佩不响。记住,你是大家闺秀,不是市井女子。” 茵茵抿着唇,小心翼翼地迈步。她的步态确实变了,不再是风月场中那种摇曳生姿的走法,而是步步均匀,从容舒缓。每一步都仿佛经过丈量,裙摆下露出的绣鞋尖儿,每次抬起的高度都几乎一致。 唐安忽然明白为何觉得这步态眼熟了,上京的贵女们都是这般行不摇裙,端庄娴雅的姿态。 “停!”戒尺“啪”地一声打在茵茵的小腿上,不重,却足够羞辱,“双肩又晃了。重来。” 茵茵的额头渗出细汗,但她只是轻轻吸了口气,重新站回起点,再次迈步。 琴音从午后响起时,唐安正在书房整理卷宗。那琴声清冷孤峭,与他往日听茵茵弹奏的婉转艳曲截然不同。他循声望去,只见茵茵坐在梧桐树下的石凳上,琴师站在她的身侧。 “不对,《幽兰》不是这般弹法。”琴师的声音温和些,却同样不容置疑,“指法要轻,取音要淡。兰花幽谷独放,不是为取悦他人,是君子守德自芳。” 茵茵的手指在琴弦上略显僵硬。她习惯了那些缠绵悱恻的曲调,指法热烈而外放,如今却要收敛所有情绪,弹出那种含蓄内敛的“古意”。 “放松手腕,想象自己不是弹给别人听,是弹给山谷里的兰花听。”琴师亲自示范,一段清越的琴音流淌而出,果然有几分超然物外的意味。 关于杜茵茵的折磨还有晚间的教习先生,“请重复:‘今日风大,有劳您亲自前来’。”先生的声音平直,没有起伏。 茵茵用刚学的官话重复,声音清脆,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吴语软调。 “不对,‘风’字,舌尖要抵上齿龈。‘劳’字,开口要小,莫要拖长。”先生自己示范,那语调是北方惯有的,与南方的小调差距异常。 唐安看着杜茵茵一日一日的变化,只觉得与他记忆中的某人更相近了,可他依旧毫无头绪,这几日陆陆续续有人赶来,唐安乐得轻松,心中也隐隐有个预感,只要杜茵茵学成,那他们就要回京了。 相必‘杜茵茵’就是太子来临川的目的!—— 作者有话说:唐安:太子竟然有私房钱,还叫他的日子过得这么苦! 太子:自家养的小猫,伸出了爪子,可真可爱~ 第64章 看来,你都知道了…… 夜色如墨, 泼满了临川城的上空。往日这个时辰,街上应当还有零星的灯笼与更夫梆子声, 今夜却只有风声,呜咽着穿过空寂的街巷,带来雨前特有的土腥气。 唐安像一道贴在墙角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移动。他刚与山魈分开,怀里那张薄薄的,浸过特殊药水的纸条,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黑衣人递过纸条时, 冰冷的触感。这次传递消息, 山魈并没有出面,这次来的人,气息更沉, 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压迫。 “殿下对近来的消息, 很不满意。”黑衣人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摩擦,“尽是些无关痛痒的市井流言, 卫舜君的动向也模糊不清。浮白,殿下让你潜伏, 不是让你在此地修身养性的。” 唐安垂着眼,试图解释临川的局势复杂,卫舜君行事谨慎。但黑衣人抬手打断了他, 语气带着一丝不耐, 更有一丝让他脊背发凉的森然。 “够了, 殿下耐心有限。”黑衣人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却像锤子砸进唐安的耳膜, “如今形势大好,之前你的任务也不必做了。” 唐安一听,长呼一口气,他如今一侍二主,本就胆战心惊,如果三皇子这边不再‘需要’他,对他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 “三殿下明鉴,近日我看太子与漕帮联系紧密,恐怕与太子前来临川有大关系。”唐安嘴角带笑,将祸水引到漕帮身上,也算帮了太子一把。 那黑衣人闻言,只漏出的一双眼睛充满了不确定,眉毛紧紧的卷在一起,“你脑子混了不成?漕帮背后正是三皇子殿下,你确定太子与漕帮交往甚密?” 哈? 唐安顿时有些心惊,他一直有所猜测,临川漕运势力盘根错节,能与卫舜君抗衡,背后定然有京城的手笔。但是他怎么可能知道那只手,来自三皇子! 那他刚刚撒的谎,岂不是……很容易就被拆穿了? 唐安只能装作震惊的样子,一口咬定太子与漕帮交往甚密。 黑衣人面露疑惑,随即对唐安开口,“漕帮的事,你莫管,你说的情况自有人会调查清楚,殿下有令,”他顿了顿,一字一句,“三日内,找机会,刺杀卫舜君,你如今是他的贴身侍卫,自有机会出手。” 唐安猛地抬头,喉咙发紧:“太子身边守卫森严,还有暗卫……驻守。” “那是你的事。”黑衣人冷漠地截断,“殿下说了,死的要么是他,要么……就是你。如果让太子知道了你的底细,相必也不会放过你,浮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放心,若此事办的利索,赏银万万两,亏不了你。” 黑衣人说完,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周围的阴影里,只留下唐安一人,站在冷风中。 诶,不是,为什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刺杀太子的身上,还赏银万两! 他唐安是缺那点钱的人吗? 他兜里可装着一座金矿! 说罢,唐安的肚子难得咕噜咕噜响了起来,最近几日太子的食欲不大好,他做的稀粥也不见动两口,再加上自己的嘴也馋了,不若再去酒楼端些饭菜,也给太子换换胃口。 先不去管三皇子的压迫,唐安首先回到了临川,还是同样的酒楼,同样的店小二,唐安刚准备开口,突然,一个穿着普通家仆衣衫,但步履轻盈,眼神锐利的人闪了进来。唐安认得那种气息,是暗卫。他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将自己藏在了柱子后。 “老规矩,一份笋泼肉面,切一盘羊脂韭饼,醋要香醋,不要米醋。另打包一份旋炙猪皮肉,一份麻腐鸡皮,汤汁分开装。”那暗卫的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 那店小二显然认得他,一边麻利地向后厨报菜,一边搭话,“官人今日还是给……上头带的?” 暗卫“嗯”了一声,似乎不愿多谈。 店小二却是个话多的,一边感慨,“说起来,那位贵人嘴可真挑啊。前几日府里送去的炙鸭、玲珑牡丹鲊,听说都没动几筷子?” 暗卫眉头微皱,瞥了店小二一眼。小二立刻噤声,讪讪地笑了笑。 但就这几句话,突然刺穿了唐安的思绪。 前两日他也在这家酒楼订过炙鸭与玲珑牡丹鲊,当时太子并未动筷,原以为是吃不惯,哪里想得到,太子这是在外面吃了野食,这才吃不下他带的饭菜! 怪不得最近他新作的米粥,也不见他动筷子,既然不愿意吃,何必还让他做? 唐安有些生气,正准备回去,将太子吃野食抓个正着,突然,眼角余光瞥见长街的另一头,几个穿着劲装的身影快速闪过。那身影,那服饰,他太熟悉了!是崇武院的人! 他们来干什么?! 总不会是来抓他的吧! 前有狼,三皇子,后有虎,崇武院。 他唐安何德何能竟然都有得罪,对了,他还曾经刺杀过太子,若是让太子知道,就会受到三方夹击,这临川待不住了! 唐安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仰起头,天空是沉郁的墨蓝色,看不到一丝星光。雨点开始零星地落下,砸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 雨,渐渐大了。 雨丝渐渐密集,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也打湿了唐安的肩头。他无心避雨,几乎是凭着本能,用最快的速,绕回了卫舜君暂住的那处小院。 院门虚掩着,仿佛在等待谁的归来。他推门而入,穿过湿漉漉的小小庭院,脚步在踏上正屋台阶时微微一顿。屋内,有灯光透出,还有人影。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雨腥气的冰冷空气,推开了房门。 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坐在桌旁的卫舜君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一身深色的常服,手里把玩着一只素色的瓷杯,杯中茶水已冷,他却浑然未觉。 听到门响,卫舜君抬起头,目光落在唐安身上,开口,“你回来了。”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唐安略显苍白的脸,“看来,你都知道了?” 唐安一听,心里那点因为太子背着他,而让暗卫点菜的事惹出来的不开心,瞬间又涌上了心头,“是的,属下都知道了!” 卫舜君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沉底的茶叶,声音低沉:“杜茵茵告诉你的?”? 杜茵茵怎么会知道这些,她成日里忙的脚不沾地,哪里能知道这件事,况且太子这件事做的实在缜密,若不是他阴差阳错看到了,也不会知道。 唐安摇了摇头,“不是,是属下自己看到的,殿下何必瞒我!” 卫舜君闻言,立马抬起了头,眉目好像立马舒展了开来,嘴角边噙着一抹笑意,“当真?” 唐安被卫舜君的表情弄得一愣,他许久没看到卫舜君如此漂亮的容貌了,他的笑容像是被灌注了阳光,让人移不开眼,与往常的太子一点都不相同,“自然。” 唐安点了点头,太子不喜欢吃自己做的饭,这种事,他还没找太子算账呢,便接着开口,“殿下,你若是不喜为何不给属下说?何苦我一人……像个傻子。”唐安半低着头,话说到这里,迅速的抬头看了一眼卫舜君,他知道他这话说的有些大逆不道,可卫舜君既然不吃他做的饭菜,何苦让他每日还换着法子的做饭,讨好。 卫舜君闻言,连忙直起了身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你怎知孤……不喜?” 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喜欢他做的饭,怎么还会让暗卫去酒楼买饭? “殿下说笑了,你若是喜欢,何苦唤那影一,影二,影三的去酒楼买!” “什么?”卫舜君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唐安,正等着唐安进一步的解释。 等等,门外,有人! 不止一方! 唐安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是本能地,气息内敛,进入了最警觉的状态,从而忽略了卫舜君的最后的一句问话,“饭菜?” 一门之隔,院外冰冷的夜雨之中,几股不同的气息对峙,却又诡异地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 一股气息,阴冷而沉凝,带着一种长期在水边混迹特有的湿滑感,唐安几乎立刻断定,这是漕帮的高手! 另一股气息,则要凌厉得多,带着一种堂皇正大却又铁血无情的意味,步伐沉稳,呼吸绵长,隐隐结成阵势。这不会是崇武院的人吧,竟然这么快就追到了这里! 两方人马,唐安内心惊诧不已,不是说给三天时间,这不过才过了一个时辰,难不成三皇子是怕他跑了?还有那不知来者是敌是友的崇武院,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何苦天涯海角的抓捕他! 他唐安到底还能不能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屋内,灯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动不休,时间寂静的像是停住了—— 作者有话说:太子:对牛弹琴 唐安:此人吃独食! 第65章 保命要紧,得跑! 时间倒回一天前。 那间被充作临时学舍的小院里, 终日不得停歇,严姑姑的戒尺, 琴师的挑剔,还有礼仪先生关于‘知书达理’的严苛要求,全都挤在了杜茵茵这里,几乎要将她逼疯。 她像一块被强行塞进精美模具里的泥坯,每一个动作、每一个音节、甚至每一次呼吸,都被要求符合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标准”,杜茵茵看向铜镜里精致淑然的贵女,心里怅然失落, 她到底还是不是她自己。 她从小学会的一切, 软香阁的妈妈从小也是用竹鞭教她,身姿不够窈窕,腰不够软, 她已经习惯了在风尘中活着, 现在全部都要推翻重新来过,而‘沈公子’真的可以被信任吗? 万一是从一个泥潭而跳进另一个泥潭, 她该如何? 又是一整日枯燥到极点的练习,杜茵茵几乎是瘫坐在了椅子上, 镜子里那个穿着素雅襦裙,发髻一丝不苟,连唇角弧度都仿佛被尺子量过的陌生女子, 正对着她笑。 不,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杜茵茵咬住了下嘴唇, 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临近冬至,虽然临川靠南临海,温度适宜, 但夜色降临的依旧很快,小院内只点了一盏长灯在门口,好像是专门为了等人一样。 杜茵茵精心准备了一番,她褪下了那身让她感觉束缚的素雅衣裙,换上了一件颜色更娇嫩些的襦裙,领口微敞,恰到好处地露出纤细的锁骨。她没有梳那些繁复的发髻,只是将青丝松松挽起,插了一支简单的玉簪。她对着镜子,努力练习着曾经最拿手的,含情脉脉又带着一丝羞怯的眼神。 这种神情,她十拿九稳。 杜茵茵长呼一口气,这次若是惹恼了沈公子,不知道她的下场究竟会怎样,但总守着漆黑的未来,看着她一步一步变成别人的样子,让杜茵茵的心中充满了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 她端着一碗亲手熬制的甜汤,敲响了‘沈公子’的门。 木门破旧的出现吱嘎吱嘎的声响,若不是真正见识过了‘沈公子’深厚的财力,杜茵茵根本不敢相信,他会屈居在如此破旧的小院中,院内的几只鸡‘咕咕’的叫了两声,将杜茵茵的飘飞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进来。”卫舜君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平淡无波。 杜茵茵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房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不够明亮,而卫舜君正坐在简易的桌前,好像在看什么书,头并未抬起来过。 “沈公子,”杜茵茵压住了嗓子,又拾起了自己的喃喃小调,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柔媚动听,“夜深了,茵茵熬了碗安神汤,请您歇息片刻。” 卫舜君的眉头‘倏的’皱了一下,一直关注他表情的杜茵茵,顿时将心提了起来,她只不过说了一句话,就踩在了雷区上? 卫舜君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很平静,带着审视,却没有任何杜茵茵预想中的惊艳,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就像在看一件摆设,或者……一个完成了某种进度的作品。 “有心了,放下吧。”他淡淡说道,随即又低下头,目光重新回到了手中的书上。 杜茵茵的心沉了一下,她端着汤碗,袅袅走到书案旁,并未立刻放下,而是微微倾身,将汤碗递过去,这个动作让她身上的淡淡香粉气息,以及那微敞的领口,都更近地呈现在卫舜君面前。 “公子,趁热喝效果才好。”她声音更软,眼波流转,带着若有似无的引诱。 卫舜君执笔的手顿了顿,终于再次抬眼看向她。这一次,他的目光锐利了些,语气不耐。 “杜姑娘,”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离,“这就是你最近的功课吗?” 啊? 杜茵茵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可紧接着说的话,让杜茵茵顿时心生绝望。 “课业不佳,你去不了上京。”话毕,卫舜君不再看杜茵茵一眼。 一句话,像一盆冰水,从杜茵茵头顶浇下,让她瞬间透心凉,该不会沈公子不带她去上京了? “公……公子……”杜茵茵脸上的媚笑僵住了,血色一点点褪去。 这件事让她瞬间有一个极其恐怖的想法,她扮演的如果不是这位沈公子的白月光,那会是谁的?她会被培养好,送到哪个不知名的地方去? “你的任务,是学好规矩,扮演好你的角色。”卫舜君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除此之外,不要有多余的心思。汤放下,你可以回去了。” 杜茵茵牙尖咬住了下嘴唇,她不明白,为什么?是她不够美吗?是她魅力不再吗?还是说……这位,心中早已有了别人? 电光火石间,一些被她忽略的细节猛地窜入脑海。 沈公子和他那位侍卫的关系。 那份与众不同,那份超乎寻常的信任和……亲近。 唐宁身为侍卫可以公子一同用膳,而这位沈公子身旁有暗卫保护,但还是会吩咐唐宁去做一些看似琐碎,却透着亲昵的小事。她曾远远见过太子看唐安的眼神,虽然大部分时间也是平静的,但偶尔,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温和,甚至……是纵容? 难道…… 杜茵茵猛地抬起头,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姿态了,她看着卫舜君那张俊美却冷漠的脸,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和难以置信,脱口而出,“公子对茵茵无意,难道是因为……公子真正属意的是……唐宁?!” 话音落下的瞬间,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只有灯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卫舜君执笔的手,骤然停顿在半空中,他缓慢地抬起头,看向杜茵茵。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平静,也不是锐利,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没有承认。 但,他也没有否认。 杜茵茵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嘴中重复着,“公子,别将茵茵送人。”见卫舜君的脸色不佳,杜茵茵顾不上许多,大脑飞速旋转,将额头磕在了青木砖上,“公子,难道不想知道唐宁侍卫的想法吗?” “茵茵有办法!” —— 雨声渐渐大了,卫舜君的思绪从昨日杜茵茵信誓旦旦的话语中,回过了神,面前唐安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门外,而自己刚才那一番话,真是……对牛弹琴。 卫舜君叹了口气,冲房檐上给了个眼神。 屋外渐渐只有雨声了。 那仿佛要噬人的威压随着雨滴隐藏了起来,唐安这才将提起的心放到了肚子中,他来不及跟太子说些什么,“殿下当心,属下去外面瞅瞅,你早点休息。” 话音刚落,一个闪身,屋内已经没了唐安的影子。 院内小雨淅沥,小鸡崽子们缩成一团挤在一旁,确实凭借他唐安的第六感,确实周围已经没人了。 唐安不敢掉以轻心,他在小院周围又检查了两三圈,磨出来几方带血的暗标,还有一些细小的银针,像是两方人马起了冲突。 唐安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冷汗顺着背脊往下流。 不能再待下去了。 这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毒芽,瞬间疯狂滋长,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 走!必须走! 趁现在,趁那些势力还在僵持,观望,趁太子还不知道他的底细,赶紧走。 这才是保命的上上策! 但不知道为何,一想到这里,就有一股巨大的悲伤和不舍瞬间攫住了他。他想起沈府时太子偶尔流露的温和,想起落难途中太子虽然冷漠却从未真正弃他于不顾,想起那夜在软香阁,太子逼问他“瞒了什么”时,那近在咫尺的呼吸和指尖微凉的触感……这些片段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唐安想不通他在不舍些什么,可能是太子对于属下的出手实在大方,又可是能是出于对这份轻松的铁饭碗的不舍,真是便宜冯九了! 在没办法,留下,只有死路一条,或者生不如死。 唐安一息都未停歇,立马开始收拾自己寥寥无几的行李。几件换洗衣物,一些随身携带的伤药,还有……他目光落在床头那个不起眼的小钱袋上。里面是他从三皇子那里骗来的银钱,此时也所剩无几了。 就这么点钱,根本不够他逃命的,他想通了,富贵险中求,他还是先去那琢堇给的金矿瞧上一眼,再谈之后的事。 可他没有路费可怎么办? 突然,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太子……他,定然还有不少钱财。那些暗卫能去买“醉仙楼”的菜肴,能支付聘请名师教导茵茵的费用,就证明他不缺银子。自己护驾有功,一路艰辛,如今要走了,向他再讨要一些盘缠,……不过分吧?好歹,让他能支撑到那个金矿附近,再想想办法,或许能找到一条活路。 这个想法让他脸颊发烫,心中充满了自我唾弃。 不舍归不舍,痛苦归痛苦,但活着更重要。 他整理好自己简单的行囊,系在背上。然后,他推开门,朝着太子房间的方向,一步一步,沉重而又决绝地走了过去。 他在门口徘徊,不知如何开口,却听里面的人,嗓音喑哑的喊他,“唐……宁。” 莫不是太子知道他在门外? 唐安这样想着,心里轻松不少,他推门而近,“属下在。”—— 作者有话说:唐安:目标要钱! 第66章 “不要孤的命了?”…… 唐安推门而进。 卫舜君侧卧于锦榻上, 一身素绫寝衣松松垮垮的,衣带似是随意系了, 又似全然未系。领口敞开着,露出一段精致如玉的锁骨和一片光滑结实的胸膛,再往下,薄薄的衣料根本掩不住腰腹的线条,下摆更是卷蹭到了膝上,两条笔直修长的腿横陈在微凉的空气里。 他乌发平铺在枕上,更衬得肤光胜雪,一双平日里凤眸此刻紧闭着, 长睫却如蝶翼般轻颤, 泄露了他并非真正安眠。 听得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卫舜君心头一跳,呼吸刻意放得更加轻缓绵长, 身体却不着痕迹地调整了姿态, 让自己像是睡熟了。 唐安走了进来,果然一眼便瞧见了榻上这活色生香的一幕。 他脚步顿了顿。 卫舜君心中正自紧张, 又期待着他靠近,他也想知道, 唐安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下一瞬,他只听得一声极轻的叹息。随即, 身上微微一沉, 带来一片暖意。 唐安竟是扯过榻尾那床堆叠的云丝锦被, 仔细地,严严实实地将他从肩到脚裹了起来,动作甚至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利落, 仿佛在包裹一件极易碎损的贵重物品,生怕它受了半点风寒。 从头到脚裹得紧紧的,卫舜君动了一下,竟然没挣开。 “夜寒露重,殿下得当心着凉,”唐安一边絮絮叨叨的说,手里的动作不停,他眼见太子的手腕还落在外面,一把将其又紧紧的塞回了被褥之中,“影一,影二也不瞧瞧,殿下身子弱,可不能再得风寒了。” 锦被之下,太子倏地睁开眼,眸中哪有一丝睡意,全是难以置信的愕然与挫败。这与杜茵茵说的一点都不一样,他急火攻心了竟然信了她,闹出这等玩笑,枉费他一番精心筹划,竟是……竟是全喂了木头!他气得暗自磨牙,这唐安,莫非真是个瞎子?! 唐安仔仔细细的将太子裹了个紧,心里却又有些失落,他今日必须得趁夜色而去,太子睡着了让他怎么开口? 这几个月的时光,轻松快乐,工钱还不少,不用提心吊胆,不用接任务刺杀,唐安打心底里觉得这份活不错,也有部分太子的原因吧。 他原以为太子纨绔成性,肩膀难以担得起大任,徒有美貌,可这些时日看来,太子兢兢业业的学习,每日处理的文书能从早批阅到晚,眼下的青黑一日较一日严重,而在外还得装作不谙世事的纨绔模样。 不过是为了自保。 唐安心里酸涩,他一走这不全便宜了冯九,一想到太子日后要像对待他一样的对待冯九,唐安就觉怒火攻心,连眼睛都觉得酸涩极了。 “殿下。”唐安跪坐在床前的脚踏上,见卫舜君睡得正熟,轻声叫了一声。 他该如何告别? 再不走,他连命都保不住了。 心里一横,如今不太可能将太子吵醒,罢了,他省吃俭用些,剩下的银钱应该还能用上一段时间,这样想着,唐安咽了咽口水,对着太子开口,准备告别。 “殿下,属下这就走了,归期未定,您要好好保重身体。”唐安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床上他包裹的人茧好像动了一下,下了唐安一跳。 床榻上,卫舜君原本以为唐安开了窍,准备对他说些什么,没想到,张嘴就是辞行! 他还敢跑! “你敢!” 那原本慵懒侧卧在床内的身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然后愤怒的声音传了过来,不带有一丝喑哑,哪里像是睡梦中的人? 屋内陷入了一种沉默。 唐安不可置信的看着床上的人,他没听错,太子醒了! 醒了好啊,还能顺道要点银钱傍身。 唐安咧着嘴就要开口,没想到一抬头,卫舜君半倚在榻上,一只手肘将身子半支起来,墨发垂落,遮住了部分脸颊。在昏黄跳跃的光线下,那张俊美得令人屏息的脸庞上带着愤怒,唐安从来没有见过卫舜君这样的神情,他心头一颤。 卫舜君的那一双眼眸,在阴影的勾勒下,亮得惊人,视线牢牢地钉在了唐安身上。 “辞行?”他重复了一遍,语调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心头发寒,“你要去哪里?” 唐安收了笑,不敢抬头,硬着头皮回答,“属下……属下才疏学浅,武艺不精,近日更是屡屡失职,险些让殿下陷入险境。自觉才德不堪,难当护卫重任,恐日后……误了殿下大事。故而……恳请殿下准许属下离去,另谋出路。”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些破碎,“属下……想回乡看看。” “回乡?”卫舜君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唐宁,你不是说是孤儿出身?” 唐安心尖一跳,他倒是忘了,他以唐宁的身份进入沈府的时候,确实家世写的是孤儿,没等他想出个理由圆回来,就见卫舜君开口。 “难道说……”卫舜君慢悠悠地继续道,他支起身子,缓缓坐直,动作看似闲适优雅,却带着一种无形压迫,“你觉得,跟着孤这个朝不保夕的落魄太子,再无出头之日,所以……想另攀高枝了?”最后几个字,音调微微上扬。 “属下绝无此意!”唐安猛地抬头,急切地辩解。 “哦?”卫舜君打断了他的解释,忽然俯身向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 卫舜君伸出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指,用指尖极其轻佻地,轻轻摩挲过唐安的下颌,像是在挠一只猫咪的下巴。那指尖带着低于常人的微凉体温,惹得唐安一颤。 卫舜君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昳丽的笑,凑近他,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温热的气息带着一丝清冽的酒香,拂在唐安煞白的脸上。 “不要孤的命了?”低沉的嗓音里浸透着危险的蛊惑。 这话如同惊雷贯耳,震得唐安魂飞魄散。 太子竟连这个都知道了?! 难道三皇子已将计划和盘托出?还是说……他早就落入了太子的圈套?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疯狂翻涌,他想起那几次失败的刺杀,想起这些时日太子若有似无的试探,想起自己竟天真地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在察觉不对时立即远走高飞才对!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卫舜君突然动了! 他骤然从榻上起身,一把攥住了唐安胸前的衣襟,往近一拉,唐安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贯到了床上,天旋地转间,两人颠了位置。“砰!” 后脑与床板撞了一下,唐安龇牙咧嘴的痛呼出声。 唐安还没喘过气,卫舜君已经带着骇人的怒气压迫上来,将他死死地禁锢住了。 两人鼻尖相抵,呼吸可闻。 卫舜君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那怒火之下,是唐安无法理解的,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他一手紧抓着唐安的衣襟,勒得他几乎窒息,另一只手则“嘭”地一声撑在唐安耳侧的床上,骨节泛白。 “想走?” 卫舜君的嗓音低沉沙哑,一字一字,如同从齿缝间碾磨而出,那声音里透着的寒意让唐安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就在唐安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一命呜呼之际,却听见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可以。” 唐安惊疑不定地望向他,脑中一片混乱,完全没有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转折。 紧接着,卫舜君俯身贴近他耳畔,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声音轻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字字惊心,“等你拿了我的命,随时可以走。” 唐安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任何东西,就在这时,突然只听“砰!!!”的一声。 房门被一股巨力猛地从外面撞开,木质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一道黑色的身影带着一身夜露寒气和一股血腥味,卷入室内。来人身形矫健,正是太子麾下的影卫。 “殿下!紧急军情——!” 影卫的声音急促得变了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 然而,当他看到房内的景象时,一时之间哑然。 ……他看到了什么? 那位向来清冷自持,不容任何人近身的太子殿下,此刻竟将一个年轻侍卫……以一种极具占有欲的姿态,死死地抵在床上!太子殿下向来一丝不苟的衣袍此刻略显凌乱,眼神是他追随多年都从未见过的骇人,里面翻涌着愤怒。 而那个平日里最是能言善辩的侍卫唐安,则脸色惨白,眼尾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微微颤抖,一副被欺凌惨了的模样。 卫舜君被突然打断,猛地回过了神,“说。”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格外冰冷,不带有任何温度,不止暗卫,就连唐安都感到了害怕。 影卫猛地惊醒,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因为动作牵动了伤口,闷哼了一声,语速极快,声音带着难掩悲伤,“殿下!童先生……童文远童先生出事了!” 第67章 “你疯了?” 影卫急促地继续说道:“我们按原定计划秘密接应童大人一行, 行至西秦崖边时,突然遭遇大批不明身份的高手伏击!对方手段狠辣, 准备充分,武功路数诡异,配合默契,我们……我们损失惨重,弟兄们死伤殆尽!” 他声音哽咽了一下,强忍着继续,“混战中,童大人被数名顶尖高手联手围攻, 身中数箭, 其中一箭……贯穿胸腹,最后……最后力竭,被他们逼至崖边, 跌落悬崖。崖下是万丈深渊, 激流汹涌,礁石密布, 剩余弟兄竭力搜寻,至今……活不见人, 死……不见尸!” 童文远坠崖的消息让卫舜君放开了钳制唐安的手,他踉跄了一步后,猛地站直了身体, 那双空洞的眸子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燃起滔天的怒意。 “备马!”卫舜君的声音嘶哑, “立刻!所有人, 轻装简从,随孤出发!” “殿下!”影卫强忍伤痛,急声道:“西秦崖是三皇子母族的地盘, 附近恐还有伏兵,此时前去太过危险!是否……” “危险?”卫舜君猛地转头,眼神如刀,刮过影卫的脸,“童先生生死未卜,你让孤在这里等?”他此时面无表情,唐安却知道,卫舜君已经到了愤怒的边界,“老三?去给孤查。” “是!”影卫不敢再劝,咬牙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门外。 卫舜君的目光终于落回到唐安的身上,唐安不敢挣脱依旧用糟糕的姿势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卫舜君看向唐安,不发一言,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 唐安这才感觉到,卫舜君身为储君的威严。 “你,”他盯着唐安,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冰冷,强硬的下令,“跟孤一起走。” 不是询问,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不容拒绝的命令。 唐安张了张嘴,原本想说“属下既已请辞”,但对上了卫舜君那双眸子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咽了下去。 他毫不怀疑,如果此刻敢说出一个“不”字,等待他的绝对是更加强硬的手段。 卫舜君面色不佳,连眼尾都耷拉了下来,唐安紧张的咽了咽,将他辞行的话一同咽到了肚子中。 在童文远生死不明的巨大冲击下,太子殿下显然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和理智,他可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太子的霉头。 最终,唐安只能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几乎是在影卫离开后的片刻,院外便传来了急促却整齐的马蹄声和低沉的命令声。 卫舜君甚至没有更换衣物,只随手抓起一件墨色的斗篷披上,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院门外,数名暗卫早已牵马等候,人人面色凝重,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卫舜君翻身上马,动作矫健,掩盖了他身上的一丝病气,但他浑身散发出来的低气压,让周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唐安,便一夹马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了夜色之中。 唐安不敢怠慢,也连忙上了一匹马,紧紧跟在队伍后面。夜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冰冷和茫然。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小院,他们在那里曾有过短暂的快乐时光。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一路疾驰,日夜兼程。 卫舜君几乎不眠不休,只在马匹需要休息时才短暂停歇。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赶路,那双凤眸望着前方,里面是化不开的阴郁。 唐安紧紧跟随着卫舜君,紧迫的行程让他都有些疲累,而前方卫舜君的身影更显单薄,好不容易下巴上长出来的一些肉,又消瘦了下去,露出尖尖的下巴。太子虽然没有再与唐安有任何交流,但唐安能感受到,总有暗卫若有若无地跟在他身侧,确保他始终在队伍的掌控范围之内。 太子率众抵达西秦崖时,崖边仍残留着数日前那场恶斗的痕迹。泥土被踩踏得凌乱不堪,几处暗褐色的血渍渗入地面,与碎石和断草混杂在一起。 崖边一块巨石上,留有一道深刻的刀痕,刃口处还沾着些许干涸的血迹。 卫舜君立于崖边,垂眸审视着这些痕迹。他注意到血迹的分布走向,从林边一路断续延伸至崖边,且越靠近崖边血迹越密集。这显示童文远是在受伤后且战且退,最终被逼至悬崖。崖边泥土上有几处较深的踩踏痕迹,其中一处边缘滑落,似是有人在此失足。 “搜查崖顶。”太子下令,声音冷峻。 暗卫立即散开,以崖边为中心向四周逐步搜查。 “殿下,在此处发现打斗痕迹。”影卫指向离崖边约十步远的一处空地。那里草木倒伏,泥土翻卷,显然经历过一番搏斗。一柄断剑半埋在土中。 卫舜君蹲下身,拾起断剑仔细端详。断口参差不齐,是被重器生生劈断的,这让他心中一紧,手指不住的蜷缩在了一起。 “崖下情况如何?”太子起身,转向影卫询问。 “已派三批人手下崖搜查。崖壁陡峭,多生毒草荆棘,搜寻极为困难。”影卫回禀,“第一队从东侧下崖,在约二十丈处发现一处突出平台,上有杂乱的脚印,但至平台边缘便消失不见。” 卫舜君眉头微蹙,“继续。” “第二队从西侧下崖,在崖壁一棵横生的松树上发现挂着一块玉佩,经确认是童先生随身之物。”影卫呈上一枚沾满尘土的羊脂玉佩,上面雕刻的云纹已有几处破损。 卫舜君只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枚玉佩是他刚与童文远相识的时候,赏赐给童文远的,童文远从不离身,如今,却破了。 “第三队直达崖底河流。”影卫继续汇报,“河流湍急,水中多暗礁,暂时……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种种迹象都表明,童文远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卫舜君接过玉佩,目光沉沉,他踱步至崖边,俯视着崖下缭绕的云雾,“扩大搜索范围。沿河流上下游各延伸十里,重点搜查可能被冲上岸的物体,或者任何有人爬上岸的痕迹。”他顿了一下,“一有异常,及时禀报。” 搜寻了五日,悬崖之上之下,乱流,都查遍了,再无童文远的一点消息,卫舜君整个人如同生了一场大病,虽下令回京,但仍派人驻守在这儿西秦崖,还试图勾起那一点点的希望。 暗卫们收拾行装,灭掉营火,沉默地列队准备离开。西秦崖的云雾依旧缭绕,湍急的水声依旧在深渊中回响,吞没掉的不仅是童文远的性命,还有卫舜君的半条命。 卫舜君更加虚弱了,他终日咳嗽,拒绝喝药,哪怕就连唐安,也只不过看上一眼,他们之间隔着重重暗卫,唐安进不得太子的身了。 没出多少时日,唐安时隔多月,终于又回到了上京城。 唐安被安置在宅院西侧一个独立的小院里。院子不大,环境清幽,房间内的陈设也一应俱全,锅碗瓢盆到柔软暖衾,应有尽有,称得上舒适。 但是,当唐安试图走出院门时,两名面无表情的护卫便会出现,拦住他的去路。 “唐侍卫,殿下有令,请您在院内休息,若无殿下手谕或传召,不得随意出入。”护卫的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唐安试图解释,“我只是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抱歉,唐侍卫,职责所在。”护卫的回答千篇一律,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他甚至连去主院求见太子的资格都没有。 每一次通传,得到的回复要么是“殿下正在处理要务,无暇相见”,要么就是直接的石沉大海。 唐安这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他被囚禁了?? 夜色如墨,将这座僻静宅院吞没得只剩几盏灯笼的昏黄光晕,唐安屏息贴在院墙的阴影里,耳畔只有自己过于急促的心跳。 这是他被困的第十七天了。 西侧小院的舒适此刻像一种讽刺,每一件精致的摆设都在无声提醒他,这是太子用来囚禁他的囚笼。他知道,若不走,太子不知道何时才能放了他。 经过他仔细的观察,决定选在子时末刻动手,这是守卫换防的间隙,也是人最容易松懈的时刻。 唐安缓了呼吸像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滑出窗户,融入廊下的黑暗。夜巡的护卫脚步声规律传来,他利用廊柱与假山,一次次险险避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暗处有无数双眼睛,但他顾不上了。 角门就在前方,那道虚掩的门缝透出的微光,像是自由的召唤。 胜利在望的松懈只出现了一瞬,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如离弦之箭般冲向角门。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凉门环的刹那。 一道黑影,如同从地底钻出,毫无征兆地拦在了门前。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只觉一股冰冷的劲风直面袭来!唐安凭借本能猛地向后仰倒。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锐利到刺破耳膜的摩擦声。一缕断发,从他额前飘落。 与此同时,他感到脸颊一侧传来一道转瞬即逝的冰凉,随即是火辣辣的细微刺痛。 唐安维持着后仰的狼狈姿势,僵在原地,瞳孔紧缩,死死盯住了持刀之人。 是冯九。 唐安不禁咬牙切齿的骂,“冯九,你疯了!” 第68章 有事好商量 “浮白, ”冯九的目光带着刀子,吐露出来的话, 却让唐安心惊不已,“安安分分待着不好吗?” 听见久违的‘浮白’二字,唐安刷的一下起身,条件反射的去捂冯九的嘴,“冯九!你疯了不成。” 隔墙不知道有多少耳朵,冯九怎么敢喊出来他在紫黎殿的名字。 冯九偏头躲过,用手中的刀柄怼了怼唐安的肚子,然后伸手拽住了唐安的后脖颈子, 也许是对冯九的信任, 唐安一时之间也没躲开,他认栽了。 冯九像提溜鸡崽子一样的将唐安提起来,拽着他往回走, 惹来唐安的怒骂。 “冯九!你放了我, 我不和你争了。”唐安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点无奈,他们同为紫黎殿的‘地级高手’, 唐安最多与冯九打个平手,想要在他手中脱逃还不引来追兵, 不太现实,唐安这几日打探清楚,围绕在他周围所谓的‘护卫’, 武功卓绝, 大半都是暗卫出身, 这叫他如何跑得了。 他试图软化冯九,见冯九耷拉个脸也不理他,唐安又开始转头劝起冯九来, “冯九,你就当没看见我还不成吗?等我一走,殿下身边不就只剩你一个贴身侍卫了!” 冯九听到唐安这样说,撇嘴笑了一下,还带着翻了个白眼,“你怕是还没搞清楚你的处境。” “什么处境?”唐安疑惑的询问出声,他就纳闷了,他与冯九同为贴身侍卫,凭什么现在被关住的是他唐安? 眼见到了房间门口,冯九提起唐安的领子,将他往房间内一丢,开口,“把你看好了,我自会加官进爵!” “你他……”没等唐安骂完,冯九已经将屋门关上了,他用刀柄敲了敲门框,似乎是在告诉唐安:有他守着,唐安休想能跑出去。 院子里的生活,缓慢的而令人窒息。突然,有一天,院内出现了‘咕咕咕咕’的声响,那是几只不知何时被放入院中的鸡。 唐安可太清楚了,这些母鸡都是当时在临川小院中的母鸡,被太子用精细的米喂养出来的,其中一只芦花鸡的尾巴上,被他揪掉的一只尾羽露出了半茬子新羽,这是何人送进来的? 那些母鸡咯咯哒的刨着地,见到‘熟人’唐安,竟也不害怕,往唐安的裤腿旁边绕圈,像是在欢迎唐安一样。 这都是太子给的蜜枣,难不成是想用这些鸡来制止住他唐安想要逃离的决心? 也太小看他唐安了! 他可没放弃,第一日装病,蜷缩在床榻上呻吟,试图找寻自己的一线生机。 然而,冯九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床前,依旧是那身挺立的侍卫服,古井无波的眼睛扫过他因憋气而泛红的脸,只平淡地说了一句:“殿下有令,您若身体不适,我可为你运功调理,虽不及太医精湛,但保命无虞。” 那语气里的笃定,像是料定了他在装病一样,让唐安瞬间泄了气,他连忙“挣扎”起身,表示可能是夜里着了凉,已无大碍。 冯九了然一笑,甩了甩衣角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第二天,那只断尾芦花鸡就飞上了房顶,‘咯咯哒’的叫个不停分散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唐安暗中拍手叫好,真不愧它多喂的那两勺精米,他将这只芦花了解的透彻,只要吃的好,吃得饱,就会闹腾许久。 他趁着众人被芦花鸡吸引,连忙如狸猫般窜向院墙,他的手指刚扣住墙头风化的砖缝,一股力量便攥住了他的脚踝。 那股力量一拉一送,轻柔却不容置疑,他整个人便从墙上跌落,稳稳地站在地上,仿佛从未跃起过。 冯九就站在他身后,手已经收回袖中,脸上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墙头青苔湿滑,当心。”他说完,甚至弯腰,替唐安掸了掸衣摆上沾染的一点尘土。 简直是,奇耻大辱! 可耽误什么也不能耽误吃饭,一日三餐,每日精致的饮食,可口的饭菜与美酒,按照唐安的需求,流水儿似的送到他的面前,唐安摸了摸即将消失的腹肌,内心痛骂不已,怎么,这是在瓦解他坚强的意志! 唐安算是明白了,他被困在这院中真正的枷锁,是冯九。 但凡唐安靠近院墙,冯九就会从某处窜出来,哪怕只漏一个脸,就让唐安收回了动作,没办法,他手无寸铁,而冯九手中削铁如泥的匕首散发着寒光。 等等……他有办法了! 唐安刻意的缩减饭食,每日越来越多的饭菜被送进送出,而真正动过筷子的也没有几道,唐安饿的连时间流逝都不清楚了,他就不信了,他要用最坚决的态度,表明自己渴望自由的愿望。 唐安饿的发昏,整日躺在塌上,就是冯九也进来看了他许多次,连最基本的打趣都说不出口了。 像是到了晚上,唐安抬眼一看,窗户外一片漆黑,没有任何虫鸣与鸟叫。唐安在疲惫和饥饿的交替中沉沉睡去,身体陷入了床榻,意识却仿佛漂浮在浑浊的深水之中,不得安宁。梦境光怪陆离,破碎而压抑。 不知何时,一种异样的感觉开始入侵。 一丝极淡、极冷冽的香气,如同冬日初雪后的雪松味儿,这味道唐安可太熟悉了,它属于卫舜君。 意识在混沌中挣扎起来。 唐安知道,太子来了。不是梦境,不是幻觉。太子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离他极近的地方。 然而,越是想清醒,眼皮越重,唐安内心焦急如焚,若不是太子不肯见他,他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多事情来,可他的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无论他如何拼命挣扎,都无法清醒过来。 他的手指微微抽搐,试图抓住什么,却连弯曲一下都做不到,好像陷入了最深沉的梦魇,意识清醒地感知着一切,身体却背叛了他,维持着沉睡的姿态。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 那目光,沉静,带着审视,落在了他的脸上,流连在他因挣扎而微微颤动的眼皮上。唐安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他的嘴唇附近,流连片刻,最后停在他微微起伏的脖颈上。目光所及之处,唐安的皮肤仿佛被细小的冰凌划过,激起一阵战栗。 “殿下……” 唐安在内心深处止不住的呼喊。 在这意识与身体激烈对抗的煎熬中,一丝微弱的空气流动忽然掠过他的感知。 太子动了。 他靠近了,非常近。 唐安甚至能隐约捕捉到对方呼吸带来的细微气流,正轻轻拂动他额前的碎发,那阵冷冽的香气愈发清晰,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 随后,一只微凉的手触上了他的额头。 指尖沿着他额角的轮廓缓缓下滑,最终停留在太阳穴的位置,那里正因为极度的紧张而不住悸动。 这触碰短暂而克制,恰如其人。 然后,那只手移开了。 唐安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一句斥责,一句嘲讽,哪怕是一句冰冷的命令,都好过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而,没有。 太子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静立在那里,投下的阴影将唐安低垂的眼睫完全笼罩。 时间在黑暗中黏稠地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如年,唐安将全部意志都用来对抗身体的禁锢,冷汗早已浸透内衫,湿冷地贴在背上。 终于,那萦绕的冷香开始松动、后退。 他要离开了! “别走……殿下” 唐安努力的睁了睁眼,他感觉到太子的犹豫,急忙将埋藏在心里最深的话说了出来, “有事好商量……”—— 作者有话说:唐安:殿下别走,有事好商量。 太子:他能指望唐安嘴里说出什么好话! 第69章 莲白 就在那气息即将完全消散的刹那, 唐安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挣脱了梦魇的束缚。 他倏地睁开了眼睛。 唐安的眼前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房间里空荡荡的,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惊悸之下的幻觉。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鼻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冷香的空气。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入鬓发。他猛地坐起身,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目光如炬,疯狂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门帘静止不动, 窗户紧闭。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是梦吗? 他抬起颤抖的手, 抚向自己的额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若有若无, 转瞬即逝, 快得让他无法捕捉。 空气中,那缕极淡的冷香, 也仿佛被夜风彻底吹散。 唐安维持着僵坐的姿势,在冰冷的黑暗中, 很久,很久。直到窗棂外透进一丝熹微的晨光,驱散了室内的黑暗。 他没有再躺下, 只是抱着膝盖, 将脸深深埋入其中。 当那缕象征着白昼的微光彻底驱散房间内的黑暗时, 唐安依旧保持着环抱双膝的姿势,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直到清晨,清粥小菜还冒着热气放在餐桌上, 蒸腾的热气勾着唐安,和以往不一样的是,除了餐饭还有一个约莫一掌高,造型古朴沉静的紫檀木盒。 木盒本身已是价值不菲,上面雕刻着繁复而内敛的云纹,散发着淡淡的,悠远的木质香气。 唐安的目光落在木盒上,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他没有动。 冯九依在门口,嘴里咬着一块儿苹果,清脆的声音传到了唐安的耳朵里,有点惹人烦,冯九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一丝调笑,“殿下吩咐,你可于每日巳时、申时,在院中竹林旁的石径散步,范围至月亮门为止,不得逾越。” 这是妥协,是太子对唐安的妥协。 唐安咽了口口水,桌上清粥的香味也只往鼻尖里面窜,他伸出手对着桌上的木匣子一指,眼神询问。 冯九将最后一口苹果吃了个干净,将剩下的苹果核往身后一扔,他冲着唐安走来,他立在桌前,将木匣子往唐安的方向一推,“不感兴趣?” “里面……什么?”唐安实在没有精力去同冯九玩笑,只喏喏的问出口。 而冯九也毫不客气,将木匣冲着唐安的方向展开,盒内衬着柔软的明黄色绸缎,盒盖子上雕刻着一幅微缩的“山居秋暝图”,远山淡影,近水微澜,一间茅屋隐于疏林之间,意境幽远,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闲适。木匣子边缘,以极其纤细的笔触,刻着两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如此古朴而又意义深远的木匣子,上面静静躺着一块……金元宝! 金元宝??! 唐安的呼吸骤然一滞。 此时,冯九带着调侃的话音,也落在了唐安耳边,“怎么,这不是你最喜欢的吗?” 确是,唐安自从看到了金元宝,连身上都有了一股子的劲儿来,他有时候都唾弃他自己这种见钱眼开的品行,但是,这可是金元宝啊,谁能对金元宝说不! “殿下说了,你只要按时一日三餐,”冯九指着桌上的小粥继续道,“一餐一锭金元宝。” 什么?!! 唐安怀疑他听错了,怎么可能? 世上还有这种好事?也能落到他唐安的身上! 原本唐安还想矜持些,可自从金元宝的出现,他的手已经将盛满清粥的碗端了起来。 “你给殿下带句话,”唐安咽下一口粥,对着冯九说。 冯九带着一丝好奇,“什么话?” 唐安眼睛一闭,又闷头喝了几口粥,这才开口,“以前是唐宁不懂事了,从今天开始,有多少饭我吃多少!” 太子太懂他了,唐安手里沉甸甸的金元宝告诉了唐安,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很不错。 冯九可能也没见过唐安这种二皮脸,中午送膳时,竟然换了一个人,这人腼腆羞涩极了,唐安甚至还没看清他的身影,午膳的木匣就已经搁在了桌上,火腿松茸饭,再加上两样小炒,十分下饭,唐安坐在桌边,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地,心情不错的,将食物吃了下去。 吃完饭的最后一口,那藏在暗中的身影,又极速的将餐盒拿走,桌上留下了一枚闪亮亮的金元宝。 唐安开心极了,这是他从业生涯中,挣的最容易的钱了。 从此,一日三餐,唐安从不敷衍,连汤都喝了个干净,金元宝的威力太大,就连冯九也许久没有出现过了,只有那不知名的暗卫,每次总是很匆忙的运送饭食,像是一点都不想同唐安打交道。 冯九笃定了唐安不会放弃金元宝,从而,对他的看守也渐渐松懈了下来,唐安每日散步似的走在竹林旁的石径上,也没人再出来干扰了,唐安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在观察,在重新评估这座囚笼。 金元宝的魔力是无穷的。原本死气沉沉、充斥着绝望气息的西侧小院,因为这笔“交易”的达成,仿佛连空气都活泛了几分。 然而,唐安内心深处那根警惕的弦,从未真正放松。金元宝是他的软肋,太子精准地捏住了这一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甘心永远做一只被圈养,用金子就能打发的宠物。 他唐安生平最喜欢的不过是,金钱与自由! 唐安的目标,再次锁定在那个神秘的送饭暗卫身上。 这个暗卫极其谨慎,甚至可说是鬼祟。他总是选择唐安注意力可能最分散的瞬间出现,比如唐安正对着金元宝“抒发感情”,或是饭后短暂慵懒的间隙。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如同一阵风,放下食盒或留下元宝,便瞬间消失,绝不逗留。 唐安几次试图在他出现时开口搭话,得到的只有空气的轻微波动和迅速远去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这人似乎在刻意避免与唐安产生任何形式的交流,连一丝气息都不愿多留。 这种过度的回避,反而激起了唐安更强的探究欲。 唐安注意到,这个暗卫每次出现的方向,都隐隐指向主院与西侧小院连接处的那片茂密竹林。那里光影斑驳,路径曲折,是极好的隐蔽和遁走路线。而且,暗卫的身形,在惊鸿一瞥间,总给唐安一种模糊的熟悉感,并非冯九那种充满力量感的瘦削,而是更偏向于……清隽修长。 一个计划在唐安心中慢慢成形。 这天中午,阳光正好。唐安计算着时间,将之前攒下的几枚金元宝,看似随意地放在了石桌靠近竹林方向的边缘,其中一枚更是半悬在空中,摇摇欲坠。然后,他坐在桌旁,背对着暗卫通常出现的竹林方向,手里把玩着最后一块金子,故意弄出些声响,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财富”中,对周遭毫无防备。 他的耳朵却竖了起来,全身感官都聚焦于身后的那片竹林。 来了! 那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吹竹叶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快速而飘忽。 唐安心中默数,就在那脚步声抵达石桌旁,即将放下食盒的刹那。 他猛地“哎呀”一声,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手臂“无意”地向后猛地一挥! “哐当!” 他手中那块金元宝脱手飞出,划过一道金光,直奔那刚刚放下食盒、正准备抽身而退的暗卫面门而去。 这一下变故极其突然,角度又刁钻。那暗卫显然没料到唐安会突然有此举,出于本能,他必须做出反应,要么格挡,要么闪避,但无论哪种,都会打破他的节奏。 果然,暗卫的身影有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凝滞。他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抬手精准地接住了那块飞来的金元宝。动作依旧快得只剩残影,但就是这接住元宝,身形微顿的时间,给了唐安等待已久的机会。 就在暗卫接住元宝,似乎松了口气,准备将元宝放回桌上并立刻离开时,唐安仿佛是因为“闯了祸”而急于查看情况,猛地转过了身,并且“惊慌失措”地向前扑去,一只手看似要去接元宝,另一只手却快如闪电,径直抓向了暗卫脸上那从未摘下深色布巾。 “对不住对不住!我没拿稳……”唐安口中嚷嚷着,手下却毫不留情。 那暗卫下意识地想要后仰避开,但唐安的动作太快,太出乎意料,而且带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 “嗤啦——” 一声轻微的布料撕裂声。 那方深色的遮面布,被唐安生生扯了下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斑驳地洒落在石桌旁,清晰地照亮了那张猝然暴露在光线下的脸。 肤色白皙,鼻梁挺直,唇形优美,一双眸子此刻因惊愕而微微睁大,里面清晰地映照着唐安同样带着惊异的脸。这张脸,温润如玉,清隽雅致,即使此刻带着一丝被突袭的愠怒和来不及掩饰的慌乱,也难掩其本身出色的风姿,尤其是眼尾下的一颗小痣。 是莲白!—— 作者有话说:唐安:是莲白!白月光长得可真好看。 太子:该死,被自己的影卫得了便宜 第70章 “藏什么?” 作为太子的影卫, 影二没有姓名,他排行第二, 只记得自己从小就被培养,作为太子卫舜君的影子。 他还记得,教头给了即将饿死的他一个馍馍,就换了他的一条命来,常年的营养不良,疾病缠绕病体,他好生在暗卫营将养了半年才生出些血肉。 影卫的训练痛苦而又致命,说不定就折在了某次训练或者任务当中, 影二甚至不相信自己能顺利的活下去。 直到, 老教头捏着他的脸,啧啧称奇,“骨相佳, 皮欠缺, 观上上。” 他不知这是什么意思,直到影二第一次见到当朝储君卫舜君。 小太子卫舜君生来便有一双凤眼, 眼尾微挑,天然一段矜贵。这双眼看人时总带着三分量度, 七分疏离,仿佛生来便知自己是江山未来的主人。 影二与他最肖似的,便是这双凤眼。同样的弧度, 同样的轮廓, 只是太子的眼如淬了光的墨玉, 影二的眼底却是一片沉静的灰,只有眼尾下方的一个小痣,才能将他的眼神趁的生动些。 当他稍稍抬眼时, 那点与生俱来的锋芒从凤眼中透了出来,这双眼便活了。 老教头的声音在空寂的殿内回响,“从今日起,模仿殿下,就是你最最重要的事。” “五分形似,需以十分神补。”老教头枯瘦的手指捏住他的下颌,“看仔细,太子挑眉时,左眉比右眉高半分;他笑时,右唇角先动。” 影二昼夜对着那张脸揣摩。他学太子走路的姿态,不是寻常贵族的方步,而是脚跟先着地,如印钤盖。他学太子执笔时小指微曲的弧度,学太子烦躁时食指轻敲扶手的节奏,三快两慢。 最难的是一双眼。 寒来暑往三载,影二被送至太子身侧,开始了日夜不辍的观摩。 他凝视太子在朝堂上沉稳应对群臣的姿态,也窥见过他因帝王偏袒而流露的片刻怔忡;目睹过贵妃的刻意刁难,更见证了三皇子如何步步紧营。 他眼睁睁看着太子的眼神一日日淡去锋芒,渐渐化作世人眼中那个被养废了的纨绔模样。 三年后的一个雪夜,庭中积雪覆阶。影二独自立在飘飞的雪幕中,恰逢太子自廊下经过。 四目相对间,纷扬的雪花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卫舜君倏然驻足,望着雪中那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面容,眼底掠过一丝恍惚,语气里浸着说不清的怅惘与薄怒: “连孤自己……都要分不清了。” 那一刻,影二知道自己成了。 他的肩已习惯太子负手时的角度,他的步幅已与太子分毫不差,模仿得惟妙惟肖。 从此,他成为了影二,即影一之后,最为重要的一个。 可太子似乎不喜欢他,总是看着他叹气,并且从未将他放在明面前,影二甚至有些开心的想:乐得轻松。 时移世易,如今童先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所有暗卫皆已倾巢而出,或四处寻踪,或设伏待敌。 唯有他,被留在了这东宫深处。 当太子将看守唐安的重责交予他时,那句嘱咐犹在耳畔,“别出现在他面前。” 不露行迹,这本就是身为暗卫最基本的准则。 起初,他执行得无懈可击。 如影随形,却无迹可寻,近在咫尺,却又宛若透明。 唐安始终未曾察觉分毫,仿佛他只是殿宇间一缕寻常的风。 直至那次猝不及防的意外,打破了这完美的潜行,他竟在那人面前,露出了真容! 一日送午膳,他照例如同鬼魅般的靠近,准备放下食盒便走。 谁知唐安竟突然发难,用金元宝作饵,声东击西,一把扯下了他用来遮面的布巾。 布巾滑落的片刻,影二脑中全是因为违反了规矩而被处罚的那些影卫,他得挨几鞭子? 影二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写满了懊恼与难以置信,他竟如此大意,着了唐安的道! 然而,唐安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只见唐安怔怔地望着他的脸,嘴唇微动,喃喃吐出一个陌生的名字:“莲白……” 这两个字如同轻盈的羽毛,猝不及防地落进影二耳中。 他愣在原地,一时没能理解这两个音节的含义,更不明白为何会从唐安口中唤出。 不是命令,不是质问,只是一个陌生的称谓。 他的大脑几乎要停止运转,莲白?这是在叫他吗?可他的代号是影二,从来都是影二。唐安究竟在说什么?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那双总是隐藏在暗处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毫不掩饰的茫然。 他忘记不了唐安在看清他脸的刹那,流露出来的情绪,惊愕、恍然、然后放松了下来。 唐安接着一言不发,只是松开了手,深深看了他一眼后,默默转身回了房间。 从那以后,影二明显感觉到,唐安变了。 唐安依旧会按时吃饭,按时在限定范围内散步,摩挲金元宝时眼底也会有真实的喜悦,但除此之外,唐安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影二望过去时,那目光含笑,像是在透过他看什么。 唐安摩挲着怀中温润的金元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棵老槐树的阴影处。他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 如同过去的许多天一样,如影随形,却又沉默得仿佛不存在。 自从那日午后,他鬼使神差地扯下那块遮面布巾后,他心中的某个角落就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再也无法恢复平静。 莲白。 难道是太子故意让莲白来看守他的? 唐安被这个猜想吓得心惊。 他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名状的悸动。 画像上的人,此刻就活生生地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是他,真的是他! 是惊鸿一面后,在唐安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莲白啊,怀中的画像贴着唐安的肌肤,生烫,连同唐安最宝贵的金矿契书一起,热的惊人。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唐安敏锐地察觉到,事情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这个“莲白”,与他画像上的人,形貌几乎一模一样,尤其是那双凤眼下的小痣,灵动极了,轮廓挑起的弧度也分毫不差。 但是,神韵却天差地别。 莲白能大胆到借他唐安的名义去挑衅三皇子,唐安还记得被莲白顺手捞走的‘破碗’那可是他的任务目标,活灵活现又带着两分俏皮的才是莲白。 而眼前的影卫莲白,他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空的,像一口古井,波澜不惊。他行走坐卧,如同尺量,带着一种被严格训练出的精准,缺乏“人”的鲜活。 这和他心中的莲白,有天壤之别。 这种差异,让唐安最初的狂喜渐渐沉淀,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他一直珍藏在心中的人,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而眼前这个真实存在着的人,却陌生得让他心头发紧。 他在怀念什么?怀念那个他幻想出来的,根本不存在的“故人”吗? 这种奇怪的感觉在夜深人静时尤为清晰。 月明星稀,唐安辗转反侧许久,最终还是从贴身的胸口内袋里,取出了那卷被体温熨得温热的画像。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仔细打量。 笔墨勾勒出的眉眼,熟悉又陌生。 “明明是一样的……”他喃喃自语,指尖轻轻拂过画中人的脸颊,“为什么感觉……不对呢?” 唐安看得入神,试图说服自己,莲白就是画中人,画中人就是莲白,以至于,连身后何时多了一道气息都未曾察觉。 “唐宁,深更半夜,你不休息,倒有雅兴赏画?” 一个低沉而带着明显冷意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唐安猛地一惊,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要将画像藏起,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倏然回头,只见卫舜君不知何时已站在房中,负着手,目光深深的打量了他一眼,在他惊惶的脸上停顿一瞬,随即看向了他手中那幅展开的画像上。 卫舜君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并未戴冠,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看似闲适,但那周身散发出的压迫感却让室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他缓步走近,靴子踏在地板上,发出轻微却令人心头发颤的声响。 唐安下意识地将画像往身后掩了掩,这个动作却似乎更加触怒了他。 “藏的什么?让孤看看。”卫舜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唐安喉咙发干,心脏狂跳。他深知眼前这位主子的性情,自从童文远出事,太子慵懒随性的性子一下子就变了,如今心思深沉,手段莫测,若不是这样,怎么会将他像囚鸟一样关在这一座院子中。 唐安不敢违逆,只能缓缓地将画像拿了出来,递给太子。 卫舜君的目光落在画像上,当看清画中人的面容时,他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如同暴风雨前阴霾的天空。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但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寒意。 “画工不错。”他淡淡评价,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不知,你何时与影二如此‘熟稔’了?竟将他的容貌描摹得……分毫不差。” “看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过得……很是惬意?”《 》 70-80 第71章 他似乎累极了 最后几个字, 卫舜君咬得极重,带着明显的质问。 唐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说这只是个巧合?他只不过恰好有莲白的画像?又恰好在卫舜君来见他的时候拿了出来? 任何一种解释在此刻显得苍白无力。 “殿下……我……”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卫舜君此时周身气压很低,唐安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卫舜君。 卫舜君却没有看他,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那幅画吸引了,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画纸上莲白的脸, 但在即将碰到的瞬间又停住, 转而用指尖点了点画中人的眼睛。 卫舜君伸出手捏了捏鼻梁,借着昏黄的烛光,唐安瞧见了他眼下的青黑, 他看起来累极了。 “殿下……”累吗……唐安的话还未说完, 就被卫舜君打断了。 卫舜君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几分嘶哑, “孤的影卫,眼里可没有这种东西。” 唐安顺着他的指尖看去, 画上的莲白在笑,眼尾的小痣灵动极了。 卫舜君收回手,目光终于转向唐安, “影卫是最优秀的, 最好用的刀, 而不是你画的这样……”卫舜君又瞥了一眼唐安,补充道,“不谙世事。” 这话说的有些重了, 像针刺一样全扎在了唐安的心上。他忽然为莲白感到一阵难过,那个活生生的人,在太子口中,竟只是一件工具而已……那他呢? 也是工具吗? “殿下,”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唐安抬起头,迎上卫舜君的视线,“影卫也是一个人。” 卫舜君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些不明意思,像是在笑话唐安的单纯,“人?唐宁,你未免也太过于天真了。” 他往前又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唐安完全笼罩,唐安第一次感觉到从卫舜君身上传来如此重的压迫感,“还是说,你对着这张与孤有几分相似的脸,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妄念?”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唐安耳畔嗡嗡作响,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不!殿下明鉴!绝无此事!”唐安急忙否认,声音因急切而拔高,而卫舜君因为唐安着急的否认而脸色更加凝重。 黑的似乎能滴出水来。 “呵,绝无此事吗?”卫舜君挑眉,左眉果然如影二模仿的那般,比右眉高了半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唐宁,觊觎皇室影卫,窥探储君形貌,是重罪。” 卫舜君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平静,但其中的威压却让唐安几乎喘不过气。他感到极度不适,因为那双凤眼中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这种占有欲更像是一种被侵犯了所有物的……醋意? 这个念头让唐安遍体生寒。 难不成,太子如此生气是因为影二? 就在这时,窗外似乎传来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变化。 卫舜君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眸色一冷,并未回头,只对着窗外阴影处冷声道:“影二,进来。” 话音落下,片刻寂静。随后,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自窗口滑入,单膝跪地,垂首敛目,正是影二。 他依旧穿着那身暗卫劲装,遮面的布巾已经重新戴好,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的凤眼,眼尾的小痣也耷拉了下来,显得好像委屈许多,影二低着头看向地面,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你都听见了?”卫舜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影二的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这里发生的事与他毫无关系。 卫舜君看着他这副样子,眼神愈发幽深难测。他走到影二面前,蹲下身,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同样的一双凤眼,太子的眼中是翻涌的墨色,带着掌控一切的威压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而影二的眼中,淡冷不带有一丝情绪,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木偶。 其实光从眼神来说,他们两个很好区分。 “他看着你的画像,看得入神。”卫舜君用手点了点影二眼角的小痣,一字一句地说道,“孤很不喜欢。” 此话一出,唐安和影二顿时心跳了两下。 不喜欢什么?不喜欢唐安看影二的画像,还是不喜欢影二眼尾的小痣。 影二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微颤,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唐安的心提了起来,如今的卫舜君让他感到陌生极了,他不知道太子接下来究竟会怎样,更来不及为影二说两句话。 卫舜君盯着莲白看了许久,最终,他松开了手,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不再看唐安,也不再看跪在地上的影卫,只是转身,走向门口。 “自己领罚。”他在门前停顿,声音冷硬,说完,看也不看唐安一眼,转身就走,快到唐安甚至没来得及对他告别。 夜,还很长。 卫舜君离去了,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意,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也一并带走了。房门合拢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终于切断了某种紧绷的弦。 唐安扶着桌沿,喘了几口气,试图平复一下心情,刚才的气氛太可怕了……太子那双洞悉一切又隐含怒意的凤眼,仿佛还在眼前。唐安低头看着手中已被捏出褶皱的画像,只觉得这东西就是罪恶的源头,以至于好不容易碰到太子,竟然让他没来得及说出来些求情话。 可刚刚的那种氛围,再借唐安几个胆子唐安也不敢说出口。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依旧跪在地上的影二,那人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真的只是一道没有生命的影子,连呼吸都轻得难以察觉。 唐安心中那丝心疼又冒了出来,混杂着愧疚和无力感。是因为自己,才让他被主子如此质问的。 “莲白……你”唐安张了张嘴,想让他起来,但自己哪里有资格开口,影卫只听命于太子。 没想到的是,‘莲白’叫出了口的瞬间,影二抬头,眼神中是唐安看不懂的情绪,影二没在逗留,几个呼吸之间,又消失了身影。 就在唐安以为,今夜已经过了大半,不会再发生什么事情时。 “吱呀——” 房门竟被人从外面毫无预兆地推开,声音响亮,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随意,与方才太子离去时的冷寂截然不同。 唐安悚然一惊,猛地抬头望去,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难道是太子去而复返了? 只见门口倚着一人,并非去而复返的卫舜君,而是一个身着绛紫色锦袍的年轻男子。他容颜极盛,眉目如画,一双桃花眼流转间自带三分风流笑意,唇色嫣红,肤色白皙,漂亮得近乎妖异。他就那样懒洋洋地倚着门框,双手抱臂,打量着屋内,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唐安,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哟,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他的声音清越,带着点戏谑,“是吗?浮白。” 琢堇! “你来干什么!”唐安还未缓和的心跳顿时又提了起来,他连忙将毫不避讳的琢堇,一把拽紧了屋内,紧接着探头出去,打量四周。 紫黎殿的二把手,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他究竟要干什么! 这可是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 唐安内心抓狂,但琢堇这边只是低头看了看唐安搭在他胳膊上的手,笑了两声,似乎完全没把太子的地盘放在眼里。 他挣脱了唐安的束缚款步走进房间,步履从容,如同在自家后院闲逛。直到桌前,琢堇的指尖轻轻拂过桌面,目光却落在了那幅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画像上。 “啧,”他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桃花眼微挑,看向唐安,“画工有待改进,就是粉本不行,哪里有我好看?”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笑,“不如下次画我吧?” 唐安头皮发麻,麻烦一批一批的来,急的他太阳穴跳着生疼。他急忙将画像胡乱塞回怀中,强自镇定道:“琢堇公子说笑了,浮白哪里会画画,岂敢如此?” “不敢?”琢堇轻笑一声,伸出纤长的手指,几乎要碰到唐安的脸颊,被他惊惶地躲开,“我看你倒是胆大得很。”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那美丽的容颜给唐安巨大的冲击,“你接了刺杀太子的任务后,骗了紫黎殿的金矿,又成为了太子的……贴身护卫?” 最后四个字被琢堇拉的及长,带着威胁的意味。 “不……”唐安倒是忘记了这一茬,他当时的刺杀任务现在看来确实尚未成功,属实是拜了紫黎殿一道,他还没来得及解释。 忽然,走廊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是卫舜君! 唐安和琢堇的脸色同时一变。 唐安心中叫苦不迭,太子怎么又回来了?!若是让他看到琢堇在此,他与紫黎殿勾结的事情立刻就会暴露!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琢堇桃花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和懊恼,显然也没料到太子会去而复返,他身形一动,便要离去。 “来不及了!”唐安压低声音急道,眼看脚步声已到了门外。情急之下,他目光扫过房内唯一的遮蔽物,那个靠墙摆放的那个梨花木衣柜。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抓住琢堇的手臂,用力将他往衣柜的方向推去。 琢堇眉头一皱,本能地想要挣脱,但听到门外脚步声已近在咫尺,电光火石间,他权衡利弊,终究是顺从了唐安的推力,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缩进了那不算宽敞的衣柜之中。 唐安迅速将柜门合拢,刚做完这一切,房门再次被推开。 卫舜君去而复返。 他的脸色似乎比离开时缓和了些许,但眉宇间仍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与……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懊恼。 他走进来,目光落在了脸色苍白强作镇定的唐安身上。 “孤……”卫舜君开口,声音似乎想放柔和些,却因惯常的冷硬而显得有些别扭,“方才的话,或许重了些。” 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他的目光扫过房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只是觉得唐安的神色似乎比刚才更加紧张了。 唐安心急如焚,嘴上只好说着,“殿下说笑了。” 卫舜君刚想说些什么,有一点声音响了起来,他的目光顿时停在了梨花雕花的衣柜上,面色不愉。 第72章 卫舜君,你看着我!…… 唐安的心跳在卫舜君目光移向衣柜的瞬间, 几乎骤停。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凉了,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强挤出的笑容, 声音干涩地重复着:“殿下……说笑了。” 卫舜君没有接话。他那双凤眼微微眯起,里面方才那点不易察觉的缓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审视。 房间里落针可闻,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和……衣柜里,那极其细微几乎无法捕捉的衣料摩擦声?或许是错觉,又或许是真的,但在这种极致的紧张氛围下,任何一丝声响都被无限放大。 “唐宁, ”卫舜君的声音低沉下来, 带着一种危险的平静,“你这房里,似乎……有人?” 他的视线缓缓从衣柜移回到唐安脸上, 那目光如同实质, 一寸寸地刮过唐安的皮肤,试图从他脸上里找出破绽。 唐安只觉得喉咙发紧, 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极了。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卫舜君的直视,目光飘忽了一瞬, 又强迫自己迎上去。 “殿下多虑了,”唐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只是……只是夜深人静, 有些心神不宁罢了。” 听到唐安这样说, 卫舜君不再去看那衣柜, 往唐安的方向走了两步,将目光全然投注在唐安身上。那眼神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汹涌, 一种复杂的情绪浮了上来。 唐安见卫舜君离那衣柜远了两步,还没来得及呼一口口气,就被迫的抬起了头,迎上了卫舜君他的视线。 卫舜君没有说话,只是离他更近了,太子要比他高上半个头来,唐安只能抬起脑袋,才能与太子对视,卫舜君就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凤眼眼角含情,不似刚才的单薄,里面好像充满了唐安看不懂的感情。 这样的眼神眼睛与莲白的好像,就是少了颗痣。唐安的心跳如雷,他的脑中飞快的闪过了些什么,直到太子微微蹙起了眉毛。 凤眼墨玉般的瞳仁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烁,卫舜君承认,他被眼前人的这副惊慌失措,苍白脆弱模样,勾的失了魂。 他的视线缓缓描摹过唐安的眉眼,那因恐惧而微颤的睫毛,挺翘的鼻梁,最后落在那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失了血色的唇瓣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无声的摩挲,带着一种曖昧的,流连忘返的意味。 唐安在他的注视下,皮肤仿佛窜过细小的电流,一阵莫名的战栗从脊椎升起。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 时间仿佛被拉的很长,粘稠得如同蜜糖。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卫舜君的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他向前踏了半步,距离被拉的更近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和曖昧的氛围瞬间攀升至顶点。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瞬,似乎想触碰唐安的脸颊,最终却只是虚虚地拂过他耳畔的空气,带起一阵微不可感的风。 “你最好……真的只是心神不宁。” 他低声说道,声音比方才沙哑了几分,轻轻搔刮过唐安的心尖,留下一串麻痒。 直到卫舜君最终移开视线,没等唐安反应过来,就见卫舜君直接转身走向衣柜。 那令人窒息的曖昧瞬间将唐安浇了个透心凉,唐安惊呼出声,“殿下!” 卫舜君听见唐安的呼唤,转过身子,又看向了唐安,似乎在等他继续。 唐安还没来得及从暧昧的氛围中转过脑子,只能讪讪开口,“夜深了,殿下还是早些休息,注意身体,为好。” 听唐安这样带着些赶人的话,卫舜君原本舒展的眉毛又重新皱了起来,他眼神不悦的瞥向衣柜,他确定了,这衣柜里定然藏着唐安见不得人的某个……人! 到底要不要探个清楚? “是吗?”卫舜君语调平平,听不出什么情绪,“孤方才似乎听到一点动静。”他在距离衣柜仅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目光如同锁定了猎物的鹰隼,牢牢钉在那柜门上。 唐安的大脑飞速旋转,却是一片空白。他该怎么办?承认?那琢堇是谁?捅出来是紫黎殿的人?那他还不必死无疑。否认?可太子显然已经起疑,若是他执意要打开……琢堇那么大的一个人,哪里都藏不住! 唐安生平头一次感到如此的被动与紧张。 “卫舜君!”唐安一时之间,眼见太子的手已经要碰到衣柜了,竟然将太子的名讳脱口而出,见太子转过头,凤眼因着震惊而睁的极大,连眼角都舒展了。 “你叫孤什么?” 唐安惶恐不已,太子的名讳,那里是什么人都可以叫的,现在如今也圆不回来了,唐安咽了咽口水,思考着如今的形式。 躲在衣柜中的琢堇,此刻连呼吸都屏住了。他能清晰地听到外面两人的对话,甚至能感觉到太子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似乎正落在柜门上。他身体紧绷,掌心已扣住了暗器,一旦柜门被打开,便是鱼死网破之局。 终于,卫舜君见唐安像个鹌鹑又藏了起来,内心刚升起来点兴奋的异常感又压了回去,像是最终做出了某种决定。他冷哼一声,蓦地转身,大步走向那梨花木衣柜! 唐安瞳孔猛缩,几乎要失声惊呼!完了!—— 作者有话说:唐安:完了直呼太子名讳了…… 太子:他叫孤名讳时的声音真好听…… 非常抱歉,各位宝宝,昨天一觉睡过去了,没有更新,最近他俩到了关键时期,有点卡文,给各位宝宝道歉~[红心] 第73章 不如放手一搏? 月色如霜, 浸透窗棂,在青石地板上铺开一片银白。 卫舜君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 却带不走满室的惊悸。 唐安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脑中呆呆的回忆着太子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即日起,唐宁恢复贴身侍卫,明日一早,孤要见到你。” 他眼神犀利的扫过那雕花木柜,却未在坚持, 离开了。 唐安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冷汗浸透了中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黏腻的寒意, 他大口的喘着气。 然而, 这短暂的松懈仅仅持续了不到三息。 “哐当——!” 身后那扇厚重的檀木衣柜门,猛地被人从内部推开, 巨大的声响在原本就寂静的房间里炸开,骇得唐安浑身一颤。 琢堇从衣柜中迈步而出。 原本华丽的绛紫色锦袍在狭小空间里被挤得皱皱巴巴, 沾染了些许陈木的灰尘气息。他漂亮的脸上再无半分平日里的慵懒笑意,桃花眼里淬着冰,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 让本就寒冷的房间仿佛又骤降了几度。 他, 琢堇, 紫黎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把手,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像只见不得光的赃物,被仓促地塞进衣柜里, 听着外面太子与唐安的对答,每一次呼吸都是对他骄傲的践踏。 他很生气! 他一步步逼近瘫坐在地的唐安,靴子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极具压迫感的声响,每一步,都踏在了唐安的心尖上。 “浮白,”琢堇的声音清冷,往日一直带着笑的嘴角也耷拉了下来,眼寒冷意,“你好,你很好……” 唐安条件反射般的向后靠了靠,可身后是的墙将他的退路挡了个严实。 琢堇伸出手,并未触碰他的脸颊,而是划过了唐安脆弱的脖颈,冰凉的指尖贴在跳动的血管上,带着绝对的掌控与威胁,最后停在了唐安的耳垂上,这足以让唐安浑身僵硬。 “看来,我们得好好谈谈了。”琢堇俯身,凑近他,薄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廓,如同情人低语,却带着寒意,“关于你的‘诚意’,以及……任务失败,我们得好好的谈一谈。” 他呼出的气息是凉的,拂在唐安耳侧,激起一层细密的疙瘩。 琢堇欣赏着唐安眼中翻涌的情绪,那冰凉的指尖终于离开了他的耳垂。 “这里,”琢堇直起身,环顾这间屋子,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不够安全,不够安静,实在不适合我们接下来要谈的‘正事’。” 他理了理自己微乱的衣袍袖口,试图抚平那些褶皱,动作优雅却难掩其下的烦躁,那双桃花眼再次看向唐安时,里面的怒意稍敛。 “现在,跟我走一趟。”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走?去哪? 唐安本就不聪明的脑袋,被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塞满了,喉咙干涩得发疼,他撑着发软的双腿,勉强站直身体。 琢堇满意地勾了勾唇角,那笑意浮于表面,未达眼底,他不再多看唐安一眼,率先走向房门,姿态竟恢复了几分闲适,仿佛只是兴致突起,要出门赏一赏这中庭月色,全然不担心会被太子留下的耳目发现。 唐安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虚浮,心跳依旧如擂鼓,他下意识地瞥向院中阴影最重的地方,莲白一般就藏身在那里,可院中除了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一片死寂。 竟然没有人来阻止他? 这反常的顺利,非但没有让唐安感到丝毫轻松,反而激起了更深的不安与疑虑。 突然,唐安的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身影,那人抱着臂,姿态放松地倚着朱红廊柱,是冯九。 冯九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们身上,没有询问,没有警告,更没有阻拦,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琢堇带着唐安,一步步离开这方院落。 虽然冯九也是紫黎殿的人,但冯九莫名的沉默,更让唐安感到心惊肉跳以及说不出来的奇怪。 冯九也不拦他? 这意味着什么? 如此轻松的就离开了关他许久的院落,直到唐安长呼一口气,院落已经在身后很远了,唐安依旧有点不可置信,难不成真的像太子说的,给了他自由? 琢堇没带唐安去什么隐秘的据点,反而进入了城中一家颇负盛名的酒楼,要了一间上房,显然,紫黎殿的势力,早已渗透到这京畿重地的方方面面。 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琢堇自顾自地在铺着软垫的梨花木圆桌旁坐下,执起桌上温着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液澄澈,香气醇厚,他却只是端在手中,并未饮用。目光落到站在房间中央,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的唐安身上。 “浮白,”琢堇的语气听起来没了之前的怒气反而有些“温和”,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 唐安迟疑一瞬,还是依言坐下,他倒要看看,琢堇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抛开今晚的不愉快暂且不谈,”琢堇将手中的酒杯轻轻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浮白,你我相识也有些时日了,你年轻,能力强,在紫黎殿,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但,地字级……”琢堇拖长了语调,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光滑的杯沿,“说到底,仍旧是听令行事的棋子,你难道不想当个执棋的人?” 这话语点醒了唐安,他作为杀手完成任务,无可厚非,但逃命时的狼狈,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遍了,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琢堇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你难道就没想过……” 琢堇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坐上紫黎殿天级刺客的交椅?享受更高的权限,调动更多的资源,拥有更大的自主?甚至……有朝一日,如我这般,真正执掌一部分权柄,而不再只是一枚棋子?” “天级?”唐安下意识地重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与沙哑。 这几个字,对于紫黎殿绝大多数人而言,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那意味着地位、力量、自由,以及……某种程度上,对自身命运的掌控。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猛跳了几下,一股混杂着渴望与难以置信的热流,猝然涌上。 “殿主近来,正有意擢拔新人。”琢堇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说出让人无法拒绝的话,“尤其是……有潜力、有胆识,更能抓住‘机遇’的年轻人。”他特意在“机遇”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眼下,就有一个绝佳的机会。”琢堇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定唐安,“一个任务,只要你完成,我便可亲自为你保举,直升天级。”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烛火轻微噼啪声和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唐安感到喉咙发紧,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什么任务?” 琢堇的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红唇轻启,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太子贴身佩戴的那枚蟠龙玉佩。” 唐安的瞳孔骤然收缩。 身为太子的贴身侍卫,唐安不止一次见过这枚玉佩,太子从不离身。 谁不知道太子卫舜君自幼便佩戴一枚质地上乘,雕工精湛的蟠龙玉,那不仅是饰物,某种程度上,更是其身份与权柄的象征之一。 太子周围的守备何等森严,要从他身边盗取此物,冯九难道不会阻拦?此举的难度无异于虎口拔牙,成功的希望渺茫。 唐安脸上血色褪尽,下意识地就想开口拒绝。 “三千五百两黄金。”琢堇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在他开口之前,不紧不慢地报出了一个数字。 多少? 唐安所有到了嘴边的推拒,瞬间被这个天文数字砸得哽在喉头。 三千五百两……黄金?! 他一个捏在手中的死金矿恐怕都产不出这么多的金子来,紫黎殿到底是大手笔,这么多的钱,足以让他立刻摆脱所有束缚,远走高飞,在任何地方都能过上富足逍遥的生活。 他唐安难不成马上就要变成一方富甲了! “这是任务完成后的酬金。”琢堇的声音继续传来,平稳而清晰,“除此之外,还有我亲笔签署,并且名誉担保的保举书,助你直接跻身天级刺客之列,财富、地位、权柄……一步登天。” 琢堇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重新端起那杯微凉的酒,轻轻晃动着,“风险,自然是有的。富贵险中求的道理,浮白你想必算得清吧。”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锐利,“选择权,在你。”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烛火跳跃,在唐安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恐惧与贪婪,理智与野心,在他心中反复恒跃。 唐安此时想起了太子离去时看他的眼神,又想起冯九冷漠的注视,想起自己在这权力漩涡中命若浮萍的处境…… 继续这样下去,他真的能有活路吗?或许不知哪一天,就会像琢堇所说,被毫不留情地舍弃。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时间一点点流逝,琢堇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仿佛已经笃定了。 终于,唐安缓缓抬起了头。眼中带着赌上一切的疯狂。 他迎上琢堇审视的目光,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沙哑,“这任务……我接了!” 第74章 原来天上真会掉馅饼!…… 晨曦微露, 唐安已站在了太子主殿外的廊下,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草木气息, 与他被软禁小院中的死寂截然不同。 这里是太子宫外的府邸,唐安可太熟悉了,就在这个殿的对面的佛堂里,他身为浮白与太子的第一次交锋就在这里。 不待唐安多看两眼,训练有素内侍步履轻悄,井然有序的往来穿梭,无人喧哗,他被困许久, 此刻突然人这么多, 竟有几分恍惚的陌生感。 引路的内侍低声通传后,殿门无声开启。一股浓郁的药味率先扑面而来,夹杂着清冽的墨香, 形成一种凝重的氛围。 卫舜君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 身着玄色常服,更衬得脸色有些苍白, 他并未抬头,正执笔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 偶尔以拳抵唇,发出一两声压抑的轻咳。案角,一碗浓黑的汤药正氤氲着热气。 唐安垂首敛目, 恭敬行礼, “殿下。” “起来吧。”卫舜君的声音略沙哑, 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平稳,“既说了不再关着你, 日后便随侍左右。” “谢殿下恩典。”唐安起身,垂手立于一旁,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快速扫过整个殿宇,以及书案后的那个人。 他敏锐地察觉到,太子与数月前相比,似乎更加疲倦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色,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 唐安的目光,最终难以控制地落在了对方腰间。 那里,悬着一枚玉佩。 质地是极品的羊脂白玉,温润剔透,雕琢着一条盘绕飞升的蟠龙,龙首昂然,鳞爪清晰,在玄色衣袍的映衬下,愈发显得莹莹生光。 正是琢堇指明要的那一枚! 它被卫舜君贴身悬挂着,随着执笔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唐安的目光再也无法移开,那不仅仅是一块美玉,那是三千五百两黄金啊。 大厅正殿,众目睽睽,太子虽近在咫尺,可毫无下手的地方。 他该如何下手? 整个上午,唐安都乖顺的侍立在一旁,添墨,递茶,惹得卫舜君不可思议的打量了他好几眼,唐安面上含笑一口一句的应对着卫舜君的吩咐,及其富有耐心。卫舜君可太了解他了,但是也拿不定唐安到底什么想法,只当是被自己关久了。 “早该这个样子,”卫舜君将一本批阅完的章子搁在一旁,开口,“孤早该把你关起来。”??? 卫舜君说这话时声音轻极了,唐安正专注的盯着玉佩,一时之间,也没听清太子说了些什么,他抬头发出了自己的询问。“嗯?” 没等他细问,太子已经转头去瞧另外的奏本了。 唐安便也不再追究,一个劲直勾勾的盯着卫舜君,他发现了,太子在处理政务时极度专注,会无意识地用左手摩挲那枚玉佩,仿佛那冰凉的触感能让他保持清醒。 而在饮用汤药,或因咳嗽而短暂停笔时,他会微微侧身,将玉佩稍稍挪开,避免被药汁沾染。 这会不会是一个机会? 他在看玉佩,而忽略了卫舜君因为他的目光而觉得如芒在背,悄悄红起来的耳垂。 午后,太子似乎倦极,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毛笔搁在砚台上浓墨晕作了一团。殿内侍立的宫人也下意识地放松了姿态。就在这短暂的松懈中,太子抬手,轻轻解下了那枚蟠龙玉佩,并未放入匣中,而是随手放在了书案一侧,那一摞已批阅奏章的最上方,似乎只是为了暂时摆脱这坠饰的束缚,好让自己更舒适些。 玉佩戴着太子的体温,在堆积的奏章顶端,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唐安的心跳瞬间飙升至顶点。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枚玉佩,大脑飞速运转。 此刻殿内宫人虽少,但仍有数双眼睛。 时间一点点流逝,太子用手支撑着脑袋,渐渐的放缓了呼吸,似乎已然浅眠。那枚玉佩,就躺在了唐安眼前。 不能再等了! 万一就这么一次机会,错过了可怎么办? 唐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端起一旁已经微凉的茶壶,脚步极轻地走向书案,作势要为太子更换热茶。他的动作缓慢而自然,目光低垂,仿佛全神贯注于手中的茶壶。 一步,两步……他距离书案越来越近。那枚玉佩就在他左手边不到一尺的距离。 他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就在他准备借着身体遮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玉佩藏入袖中的刹那。 “在看什么?” 太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不高,却在他耳边炸开。 唐安浑身一僵,动作瞬间凝固。他猛地抬头,对上太子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的双眼。那双眼眸里没有刚醒的朦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清明,仿佛早已看穿了他所有的心思和动作。 “属下瞧着这枚玉佩,” 唐安咽了咽口水,继续道,“怪好看的。”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落针可闻。侍立的宫人也意识到了不对,纷纷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 卫舜君的目光掠过唐安颤抖的肩背,落在了那枚蟠龙玉佩上,他沉默了片刻,时间漫长得让唐安十分煎熬。 终于,太子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想要这个?” 唐安猛地一颤,心里一阵惊呼,难不成太子发现了什么,知道了他的任务内容?唐安头伏得更低了,声音破碎,“属下……不敢!只是一时……觉得好看。”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随后,唐安听到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是太子站了起来。他眼角的余光看到那双玄色锦靴停在了自己面前。 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拾起了那枚蟠龙玉佩,递到了他的眼前。 “既然喜欢,”太子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平静得不可思议, “便赏给你了。” 唐安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悬在自己眼前的那枚玉佩,龙纹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太子的面容逆着光,看不真切,只有那平静无波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拿着吧。”太子又道,语气依旧平淡。 唐安几乎是颤抖着伸出双手,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玉佩。玉质温润,似乎还残留着太子的体温。 “谢……谢殿下。”唐安内心转变为了惊喜,他眼中差点包含热泪,居然这么轻易就得到了?他会不会是在做梦?? 卫舜君看着他欣喜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情绪,沉默了片刻,在唐安再次仰着头对他道谢时,忽然极轻地问了一句,“你可知……这玉佩的寓意?” 唐安此刻满脑子都是完成任务,交给琢堇,换取黄金与地位的念头,哪里还顾得上深思这突如其来的问题? 他只觉得这是太子赏赐时随口一问的惯例,或许是什么吉祥,尊贵的象征吧。 于是连忙答道,“此玉乃殿下贴身之物,光华夺目,定是祥瑞之兆,属下得此厚赏,必当尽心竭力,报答殿下恩德!” 他答得恭敬,脑中转了几圈想着还能胡说八道些什么来,全然未解其意。 卫舜君静静地看着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缓缓转过身,重新坐回书案后,淡声道:“退下吧。” “是!臣告退!”唐安如蒙大赦,保持着最后的礼节,倒退着出了大殿。 殿门在他身后合拢的瞬间,他几乎要虚脱般地靠在廊柱上,心脏仍在疯狂跳动,手心里的玉佩硌得他生疼,却带来无与伦比的踏实感。 他成功了!不费吹灰之力,甚至没有经历任何风险,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太子竟然将它赏赐给了他,这简直是天助我也! 他再也按捺不住,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此刻,他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三千五百两黄金,那可是三千五百两黄金啊!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药香与墨香无声交织。 卫舜君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目光落在方才放置玉佩的空处,许久未动。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划过,留下几道无形的痕迹。 内侍轻手轻脚地上前,想要收拾药碗,却听到太子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他不懂……” 内侍不明所以,不敢接话,只是更加小心地做事。 卫舜君缓缓闭上眼,靠在椅背上,眉宇间的倦色愈发深重。 第75章 买宅子!先买宅子! 唐安几乎是一路狂奔, 来到了与琢堇约定的那家酒楼雅间。 琢堇依旧坐在昨日的位置,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见到唐安满面红光地闯进来,桃花眼微挑,露出一丝预料之外的笑意。他虽然想到了‘浮白’定能拿到,但没想到,这才过去了不到一日。 他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带着笑意询问,“看来,浮白是带来了好消息?” “您瞅瞅, 是不是这个物件?”唐安难抑激动, 直至走到近前,才将攥在手心的蟠龙玉佩,小心地放在铺着锦缎的桌面上。 莹白的玉佩在深色锦缎的衬托下, 愈发显得剔透玲珑, 蟠龙形态栩栩如生。 琢堇放下茶盏,伸出修长的手指, 拈起那枚玉佩,对着光仔细端详。他的指尖抚过每一道刻痕, 感受着玉质的温润,脸上的笑容渐渐加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 “好, 很好。”他将玉佩握在掌心, 看向唐安, “果然是太子贴身的蟠龙玉佩。浮白果然没让殿内失望,能力非凡啊。” 唐安眼角含泪,怎么说呢, 他深感不易,好像许久没有这么轻松地完成过任务了,随即他急切地看向琢堇:“大人,那酬金……” “放心,”琢堇轻笑一声,“保举书……”他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火漆封口的信函,推到唐安面前,“我已写好。凭此信,你可直接前往紫黎殿总坛,自有人为你安排晋升天级的事宜。” 唐安双手捧着信函,如同抓住了新世界的钥匙,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嘴里只喃喃道,“多谢大人!”这一切发生太快,像是还在梦中一样,只有手上轻飘飘的举荐信,提醒着唐安,这不是在梦中。 唐安心脏仍在为即将到手的巨额财富和地位而狂跳不止,他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三千五百两黄金运走,又如何风风光光地踏入紫黎殿总坛。 “这是你应得的。”琢堇摆了摆手,姿态慵懒地靠回椅背,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掌中的玉佩上,眼神晦暗不明,嘴角的笑却更加吸引人,“去吧,天级……有更多的机会,也意味着更大的风险,但我相信,这对浮白来说,不算什么大事。” “是!属下明白!”唐安此刻心花怒放,满脑子都是对未来银钱的规划,见琢堇又重新拿起了手中的茶杯,唐安的内心‘咯噔’了一下,怎么琢堇丝毫不提他那三千五白两的黄金呢? 唐安心头莫名一紧,面上挤出一个恭敬的笑容:“大人……在下的赏银……” 琢堇并未起身,依旧闲适地坐在那里,指尖把玩着一个空了的茶杯。他抬眸,桃花眼里漾着意味不明的光,仿佛看穿了唐安的心思。 “对了,差点忘了。”琢堇慢悠悠地开口,另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物,随意地抛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这个给你。” 那是一片半个巴掌大小的玉牌,质地并非顶好,颜色青灰,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中央是一个古朴的“黎”字。样式普通,甚至有些不起眼。掂在手中与那蟠龙玉佩的大小,重量,相差不大,可要这又有何用? “这是?”唐安有些疑惑地询问。 “你的酬金。”琢堇用指尖点了点那玉牌,“三千五百两黄金,凭此玉牌,可在紫黎殿名下任何一家钱庄,商号,随时支取,见牌即兑。” 玉牌兑换?唐安愣了一下。他想象中的,是金灿灿堆满一室的真金白银!那才是实实在在的,能握在手里的财富!这轻飘飘的一块玉牌……体验感大幅下降,唐安原本翘起来的嘴角都有些耷拉了下来。 “大人,”唐安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恳切些,“这玉牌固然方便,只是……属下更希望能直接领取现银。毕竟,有些地方,还是真金白银更方便行事。” 他话音未落,琢堇脸上的那点慵懒笑意扬的更大了些,甚至带上了点调笑,琢堇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桃花眼直勾勾的看向唐安。 “现银?”琢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唐安呼吸一窒,“浮白,你告诉本座,三千五百两黄金……你拿得动吗?” 唐安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回答“自然可以”,他苦日子过够了,就想抱着银子,有何不可?!有何不可! 琢堇见到唐安眼中的倔强,不由捂嘴笑了两声,“你对此是不是根本没有概念?也好,本座今日便为你解惑,让你知道你心心念念的‘现银’究竟是个什么分量。” 他站起身,踱步到唐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按当朝规制,一两黄金,约合十两白银。三千五百两黄金,便是三万五千两白银。” “寻常五口之家,一年吃用嚼谷,粗茶淡饭,不过十两银子。你这笔钱,够三千多户这样的人家,衣食无忧地过上一年!” “若换成官铸的十两一锭的标准金元宝,三千五百两,便是整整三百五十锭!堆在一起,足以占满你这半间屋子!”琢堇的手臂随意一挥,划过了大半个房间的空间。 唐安随着他的动作想象着那金光刺眼的场景,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好家伙,发了! “这还只是体积。”琢堇的语调愈发调笑,“重量呢?一斤十两重,三千五百两黄金,便是近三百五十斤!相当于三个你这样体格的成年男子重量!你打算如何搬运?肩扛?手提?还是雇上几辆马车,大张旗鼓,招摇过市,唯恐天下人不知你一夜暴富,身怀巨款?” 唐安这才反应过来,脸色微微发白,方才只想着黄金的美好,却完全忽略了这巨额财富的背后,惊人的体积和重量! 他都没个安生的落脚地,要把这黄金放到何处? 先买他一个大宅子! 对! 明日就去看宅子! 唐安心神都不知道到了何处,就被琢堇的话又勾了回来。 “且不说你能否安然无恙地将这黄金运出城,”琢堇逼近一步,气息几乎拂在唐安脸上,带着冷冽的香气,“就算你运出去了,如何保管?藏在何处?这乱世,身怀如此巨款,无异于三岁孩童抱金于市,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唐安这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何等天真和愚蠢,不过可以理解,他从来没有一下子有过这么多的银钱,一夜暴富,不过如此,还是得先买宅子! 买他个四进四出的大宅子,里面要有假山有溪石,还得养两尾红尾锦鲤,殿下喜欢……等等,他买宅子,为何要卫舜君的喜欢?唐安面色变得复杂,他搞不清楚,为何他要这么想。 看着唐安脸色变幻的模样,琢堇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他重新坐回椅子,姿态恢复了几分慵懒,但语气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看来你是想明白了。这玉牌,才是你拿着这笔钱最安全,最稳妥的方式。需要多少,支取多少,方便隐蔽,不留痕迹。紫黎殿的信誉,你还信不过吗?” “大人思虑周全,是属下愚钝了。”唐安连忙躬身,伸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枚青灰色的玉牌拿起,贴身挂在了胸前,微凉而又沉甸甸的。 就在唐安将玉牌揣入怀中,准备告退时,琢堇却又慢悠悠地开口了,仿佛刚刚想起什么,“哦,对了。还有一事。” 唐安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下意识的捂住了胸口的玉牌,像一只护食的猫咪,看的琢堇心里痒痒的,想上手摸两把,琢堇指尖轻叩桌面,看似随意地说道,“既然你已晋升天级,按殿内新规,地字级时期所享有的几处产业分红,包括……南境那座小金矿的开采权,需得收归总殿统一调配。这也是为了平衡资源,想必你能理解。” 等等!金矿开采权! 唐安瞳孔一缩,猛地抬头看向琢堇。那座位于南境瘴疠之地的金矿,他虽然只获得了十年的开采权,但他这不是有钱了吗,钱生钱,虽不及三千五百两黄金惊人,但胜在细水长流! “大人!”唐安急了,也顾不得恭敬,“那金矿开采权是属下……” “是你立下的功劳,殿内没忘。”琢堇打断他,语气带笑“如今你晋升天级,有更多的权限加身,你想一想,那金矿还指不定没三千五白两黄金这么多呢,对吧!” 最后一句,琢堇的尾音微微上扬,桃花眼眯起,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 唐安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琢堇那看似平静,实则掌控一切的眼神,明白这根本不是商量,而是通知,是上位者对下属资源的重新调配和剥夺。他若敢有异议,恐怕连刚到手的玉牌和保举信都保不住。 唐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不甘与愤怒,低下头,开口,“属下……不敢,一切……但凭大人安排。” “很好。”琢堇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识趣颇为满意,“去吧,尽快前往总坛报到。天级刺客,自有泼天的富贵在等着你呢。” 唐安转身向外走去,怀中的玉牌和保举信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疼。失去了金矿,这玉牌里的钱更是他唯一的倚仗了。 雅间的门合拢。 室内只剩下琢堇一人。他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深沉。 他再次举起那枚蟠龙玉佩,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仔细地看着。玉质无瑕,雕工精湛,确是真品无疑。尤其是龙睛处那一点是天然形成的淡金沁色,是任何仿品都无法复制的特征。 “竟然……真的给了……”琢堇低声自语,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身,桃花眼中光芒闪烁——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家里的事终于结束了,今天之后日更哈,宝宝们久等了,十分抱歉……[红心] 第76章 不听话? 暮色渐合, 太子府内的书殿内早早地就点起了灯烛。 唐安终究没有听从琢堇的命令,立刻前往紫黎殿总坛。 唐安在离开那间酒楼后, 虽怀揣着价值千金的玉牌和换天改命的保举信,但心里依旧空唠唠的,可能是之前对太子谈及自己要离开时,太子强硬的囚禁,让唐安一想到那个场景,就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显然,现在赶紧跑路, 趁着天黑还能跑出城外, 才是上上之策。 城楼上的风灯在渐浓的夜色中摇曳出昏黄的光晕,唐安站在巨大的城门甬道前,仰头望着那扇即将闭合的包铁木门。门轴转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像是碾过他的心口。 守门的兵士看着他孤身一人, 背着个不大的行囊,在原地已踟蹰了许久, 忍不住扬声催促:“喂!那边的!到底出不出城?再不出,可就要落钥了!” 那声音将唐安从纷乱的思绪中炸醒。 等等, 他还没有想好。 他仿佛已经看见了,那双凤眼,眼尾微挑的弧度绷得极紧, 平日里深邃的眸底燃烧着怒火, 瞳孔缩紧, 每一道视线都带着实质般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这怒火将唐安牢牢钉在原地,不敢踏出一步。 “不出?”兵士见他依旧不动,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不出就让开些,要关城门了!” 唐安猛地回神。 在城门即将合拢的最后刹那,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几乎是脱口而出,“不!我不出城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沉重的城门在他面前“轰隆”一声彻底关闭,插上门栓的撞击声十分决绝,让唐安不禁怀疑自己做的这个选择到底对还是不对。 他站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城门,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湿了内衫,夜风吹过,带来一阵寒意,却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扇门,而是朝着来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起初是走,然后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穿过逐渐安静下来的街巷,绕过打更人清脆的梆子声,太子府那熟悉的轮廓在夜色中越来越清晰。 唐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但有一种力量,比恐惧更强烈,拉扯着他,让他终究又回来了。 他回到了太子府侧门,值守的侍卫也认得他,从而并未过多的阻拦,只是眼神有些异样。他踏进宫门,穿过熟悉的回廊,越靠近那间灯火通明的书殿,脚步越发沉重,心跳也越发急促。 殿门虚掩着,里面依旧亮着灯。 直到他踏进宫殿,一直存在肩膀头上的枷锁与监视仿佛都一并消了,让他才喘的上气来。 太子依旧坐在原位,见他喘着气,只淡淡的瞥了一眼,便让他依旧随侍在侧,仿佛他下午的短暂离开,只是寻常的出去办了点小事。这份异样的平静,反而让唐安更加心绪不宁。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回来不过两三日,来自紫黎殿的催促便如同跗骨之蛆,悄然而至。先是有人在送来的菜蔬中夹带了一枚刻着紫黎殿暗记的果核,接着是他夜间独处时,窗外掠过不易察觉的,带着特定节奏的鸟鸣声。 他知道,这是琢堇在提醒他,或者说,是在警告他。耐心是有限度的。 每一次接到这样的信号,唐安的心就沉下去一分。他借口身体不适,拖延了一日又一日。他发现自己开始贪恋起这书殿里,那混合着药香,墨香与太子身上清冽气息的味道,他开始习惯沉默地立于一旁,看着太子批阅奏章时微蹙的眉头,听着他压抑的轻咳。 这种陌生的情绪让他感到恐慌。为什么,一想到此次离开,或许再无归期,心口便会泛起一阵细密而真切的酸涩? 他不该有这样的情绪。这很危险。 今夜,太子似乎格外忙碌,案几上堆积的奏章比往日更多,烛火摇曳,映得他苍白的侧脸轮廓分明,却也透出一种强撑的憔悴。殿内侍立的宫人已被挥退,只剩下唐安一人,在一旁负责磨墨和添茶。 空气静得只剩下狼毫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以及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 唐安垂着眼,心思却早已飘远。心乱如麻。 这时,太子突然咳嗽了两声,打断了唐安的思绪,他连忙伸手去端旁边刚斟满的热茶,想要递给太子,让他润润喉。然而,心神不属之下,指尖一滑——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殿宇中骤然响起,格外刺耳。 上好的白瓷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与茶叶溅开,弄湿了昂贵的地毯,也溅湿了唐安的衣摆和鞋袜。 唐安猛地回过神,就要去瞧太子,是否有被这热茶所烫,“殿下恕罪!可有烫伤?” 奏章翻阅的声音停下了。 唐安的手顺着卫舜君打湿的衣摆向上,热气腾腾的茶水已经逐渐凉了,最大的一片潮湿贴在卫舜君的侧腰上,唐安的手还没接触到,但突然被卫舜君捏住了手腕。 卫舜君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一地狼藉上,又慢慢移转到唐安身上,殿内烛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灭的光影,看不清情绪。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捏着唐安的手也逐渐的使了力气。 卫舜君毫不吭声,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让唐安煎熬不已。 终于,卫舜君放下了捏着唐安的手腕,扫了蹲在地上的唐安一眼,唐安的手腕间已经出现了一点红痕,卫舜君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袍角拂过地面,带起细微的风声。 唐安见卫舜君一步一步向他而来,头垂得更低,虽然知道自己办了错事,但内心里泛起的愧疚让他不敢直视太子。 下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量骤然袭来,太子猛地攥住了唐安胸前的衣襟,将他整个人从地上粗暴地提了起来! “呃!”唐安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喘。 天旋地转间,他已被狠狠掼压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上。 后背撞上坚硬的本案,发出一声闷响,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笔墨纸砚,被他这一撞,哗啦啦散落开来,有些甚至掉落在了地上。他的身体半陷在那些书写着军国大事的纸页之中,狼狈不堪。 他惊恐地抬眼,对上了太子近在咫尺的脸。 卫舜君的眼中,不再是平日里的深沉难测,也不再是赏赐玉佩时的平静无波,而是翻涌着一种极致的怒意。 “你这几日,”太子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唐安脸上,“心神不宁,魂不守舍……去了哪里?见了何人?” 唐安被他眼中那从未见过的怒意吓得呆住了,浑身僵硬,难不成太子已经知道了他与紫黎殿的交易?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若是太子早都知道了,何苦今日才质问他。 唐安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说!”卫舜君的手劲极大,攥得他衣襟勒紧,呼吸都变得困难。 “属下……属下没有……”唐安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却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太子的身体紧密地贴合着他,隔着几层衣物,也能感受到那具躯体里滚烫的温度。 “没有?”卫舜君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信与嘲讽,“你以为,你那些小动作,能瞒得过孤的眼睛?” 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子,一寸寸刮过唐安的脸,似乎要将他从皮到骨都剖析开来。 “那枚玉佩……”太子的声音骤然又冷了几分,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孤赏给你的蟠龙玉佩……现在何处?” 唐安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停止跳动!他知道了! 巨大的恐惧浇头,让他四肢冰凉。 “属下贴身……收起来了,如此贵重之物……”他试图搪塞,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 “收起来了?”卫舜君俯下身,薄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廓,用一种极其危险的低语重复着这三个字,然后,猛地咬重了音节,“还是……给了旁人了?”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唐安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彻底粉碎。他瞪大眼睛,看着太子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怎么会知道?!是冯九?是莲白?还是……他根本就一直在监视自己?! “看来,是被孤说中了。”卫舜君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色,眼中的风暴更加肆虐,“不听话?知道不听话的下场吗?”太子的手松开他的衣襟,却转而扼住了他的下颌。 “不是的……殿下……不是……”唐安被他扼得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那无处可逃的绝望和心焦。他想解释,却又无从解释。事实就是,他确实把玉佩交给了琢堇,为了那三千五百两黄金和天级刺客。 “不是什么?!”卫舜君的语气突然沉了下来,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探出,顺着唐安的身体线条,一路向下——掠过因为挣扎而凌乱散开的衣领,掠过剧烈起伏的胸膛,最终,停留在了他脖颈上戴着的那枚玉牌上。 太子的指尖,隔着衣物准确无误地按在了那个价值三千五百两的玉牌上。 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太子:不听话,还敢不敢! 唐安:待不了了,得赶紧跑! 第77章 知道天级好,不知道这么…… “竟真的在这?”卫舜君手下的动作一顿, 像是被烫了一样,连忙抽回了手, 束缚唐安的手也抽了回来。 唐安有些怔愣,刚刚还被压在桌上,一瞬间就被放了?刚刚太子的动作大了些,让他的衣领敞开,露出洁白的锁骨出来,生怕那玉佩掉出来,唐安连忙起身,将衣领紧紧的拢住, 活像一个‘小媳妇’。 他手下隔着衣领, 是那方紫黎殿的玉牌,唐安惊慌失措的按了按,只觉得隔着衣服来说, 到真的与那蟠龙玉佩有些相似, 太子该不会是将这枚玉牌认错成蟠龙玉佩了? 想到这里,唐安攥着衣领的手更紧了。 “罢了, 瞧瞧像什么样,咳, ”卫舜君的脸色在烛火摇曳下看不真切,但从语气上来说,像是已经不再生气了, 他右手握拳, 刚刚还摸在唐安身上的右手此时放在唇边, 轻声咳了两声,太子的目光反复上下的打量唐安,最后落在唐安坠着玉牌的心口处, 看了几眼,“既喜欢,便好生收着,若是让孤知道你将它丢了,……可仔细着皮……” 像是放了狠话后有些不好意思,卫舜君转身就走,还命唐安不得跟随,这也让唐安终于喘上两口气来。 夜色深沉如墨,太子对唐安的态度,比任何酷刑都更让唐安恐惧,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蛛网黏住的小虫,四周天罗地网,而收口的绳拴在太子腕间。 此地不宜久留。 他待不住了。 回到那间属于他的偏房,唐安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离开!趁着太子似乎还未采取下一步行动。 唐安没有任何犹豫,迅速收拾起行囊来,顺手捞起几件不起眼的衣物,一些散碎银两,尤其是他被囚期间凭本事捞的金条,这都是他呕心沥血换来的,当然得带走,就连床沿上顺手插的三根铁砧都被唐安收了起来,只除了太子当时刚开始赏给他的那些宝贝。 唐安原本想一并打包带走,可自己是不告而别,这些又是建立在谎言之上所得来的钱物,罢了,就还给太子吧。 实则是唐安的包袱被金条坠的沉重,很难将这些宝贝全都打包带走,还不引人注目,况且这些宝物基本上刻了皇室的名头,外面的典当铺子哪里敢收这些,还是算了。 想清楚这些,唐安的动作又快又轻,将收拾好的行囊往肩膀上一甩,如同暗夜潜行的猫,窜出门外。 出乎意料的是,他这一路离开得异常顺利。太子府的守卫似乎得到了某种默许,对他的夜间出行并未过多盘问。穿过寂静的小道,步入沉睡的街巷,直至来到巍峨的城楼下,一切都平静得令人心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暗中为他扫清了所有障碍,又或者,是那双凤眼的主人,正站在某个高处,冷漠地注视着他的逃离。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城门在绞盘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唐安如同惊弓之鸟,第一时间便混在几个早出的菜农中间,溜出了这座囚禁他许久,也让他心绪纷乱的巨大牢笼。 他没有丝毫停留,按照琢堇此前隐约透露的方位,朝着紫黎殿总坛所在疾行而去。 紫黎殿的总坛,并未设在什么穷山恶水,隐秘难寻之处,反而就在上京城外不足百里的一处繁华城镇边缘。更让唐安心头剧震的是,总坛那座看似普通的庄园式建筑群,斜对面不远处,赫然便是皇城禁卫军的一处重要驻防统领衙门。 朱红的大门,持戈肃立的兵士,飘扬的龙旗,与紫黎殿那低调却难掩森严的门庭遥遥相对。 这何止是大胆?简直是猖狂! 近乎挑衅般地存在于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是对皇权何等赤裸的蔑视。 唐安看着那场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对紫黎殿的底蕴和太子的处境,有了更直观也更惊悚的认识。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凭借那枚玉牌和保举信,顺利通过了层层或明或暗的岗哨,被引入了总坛深处。 与他想象中阴森恐怖的地下巢穴不同,总坛内部亭台楼阁,回廊水榭一应俱全,装饰甚至称得上雅致,只是往来之人皆步履无声,眼神锐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肃杀之气。 唐安被引到一座最为宏伟的大殿之外。殿门漆黑,上面雕刻着繁复的彼岸花与缠绕的藤蔓,诡谲而神秘。 引路人示意他独自进入。 唐安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殿内光线晦暗,仅凭四周墙壁上镶嵌的几颗硕大夜明珠提供照明,泛着幽冷的光泽。大殿尽头,是一张宽大的,如同王座般的座椅,上面端坐着一人。 那人周身仿佛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黑雾之中,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透过雾气,清晰地投射过来。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俯瞰众生,洞悉一切的绝对威严,让唐安瞬间感到自己渺小如尘埃,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他甚至无法分辨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这就是紫黎殿的殿主了。 “浮白。”一个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直接唤出了他的名字。 唐安连忙躬身行礼,将怀中的玉牌和保举信高举过头顶:“属下浮白,奉命前来报到。” 有小厮将玉牌和信函呈交给坐在高位上的殿主手中,殿主似乎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便将其放在一旁。 “琢堇举荐,道你能力出众,心性果决,堪当大任。”殿主的声音依旧平淡,“既入紫黎殿,便需遵殿内规矩。天级刺客,非同小可,权力越大,危险并存,不知尔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属下明白。” 话音一落,便有一人从阴影中探出,那人身形枯瘦,唯有一双手异常宽大,指节嶙峋,他高举着手中的刻刀,猛地下劈,指节发力,指腹瞬间绷紧如铁。唐安这才看见,这人的面前放着一块玉石牌,刻刀触及玉牌的刹那,发出金石相撞的声音。那力道足以劈开青石,却在玉牌表面留下浅浅的刻痕,可见功夫之高。 他腕部微沉,指力由刚转柔。玉牌上响起细微的碾磨声,玉屑并未飞溅,顺着指尖缓缓飘落。 待他收指时,‘浮白’二字已深嵌玉中,笔锋凌厉如刀劈斧凿,字槽内还残留着指温的余热。玉牌表面却光洁如初,连一丝划痕都未曾留下。 唐安把玉牌接在手中,来不及感叹此人如神的技法,就听殿主开口。 “既为天级,当知天级之权责。” 那名递交玉牌的小厮听殿主的话,躬身对唐安解释起来。 小厮,“恭喜大人晋位天级。您这枚身份玉牌可了不得——” 他双手奉上令牌,压低声音,“一,凭此令可调用各州暗桩,三千里内资源任您取用,无需请示。 二,任务卷轴每月更新,您可自选合眼缘的,觉得扎手的直接拒了便是。 三,若外派办案,当地分坛所有人手都归您节制。 四,藏书阁三层现已为您敞开,里头那些咳,移形换影、摄心术之类的秘本,您尽可翻阅。 五,每月例银五百两,任务抽成另算。殿里除了殿主,琢堇大人和与您同级的其他大人们之外,见您都需行礼。 六,只要不叛殿,纵有些小纰漏刑堂也会睁只眼闭只眼。” 霍,唐安知道天极好,可不知道天极这么好! 那小厮见唐安有些呆愣,一笑,撂下了最后一句话,“当然,权利越大,要担的干系也越重。” 唐安心中波澜起伏,一步登天啊。 “权利已予你。”殿主见唐安已经熟悉了权利,话锋一转,那模糊的面容似乎正对着他,“能否真正坐稳这位置,享有这一切,还需看你能否完成接下来的‘任务’。” 唐安收敛心神,凝神静听,他知道,重头戏来了。琢堇同他透过底,想要晋升为天极,资源获取的多少,完全凭着升职后的第一个任务,任务困难但完成度越高,后期权限越大,就像琢堇,原本也是作为传说完成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从此,事业恒通,真正成为了紫黎殿的二把手。 殿主从不露面,琢堇的位置,坐的很稳。 “你的第一个任务,目标——崇武院。” 崇武院!唐安瞳孔骤缩。这个崇武院不会是他想的那个崇武院吧? 那个他好不容易溜进去又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崇武院? 想起枯燥的课业压力,唐安就打了一个寒颤。 “崇武院那是朝廷选拔,培养军中将领的最高学府,地位超然,守备森严,”殿主放缓了声音继续道,“任务内容是取得崇武院内部,关于‘北疆边军换防及武库储备’的详细机要文书。时限,一个月。可接?” 北疆边军!武库储备! 紫黎殿到底要干什么? 敢碰这些国家机密,殿主的目光森蚺的落在唐安身上,让唐安不得不低头,“属下,接了。”—— 作者有话说:太子:且让他跑,看他能跑多久。 唐安(后脊背发凉):…… 第78章 诛他九族? 潞州地界, 风物依旧。 唐安牵着马,走在略显熟悉的街道上, 心头却不太开心,原本以为获得了泼天富贵和无上的权限,也就够本了,可唐安心中依旧有些烦躁。原本想让全身心的投入到任务当中,可崇武院这边也是一大难题,当初从崇武院脱逃,他唐安就没想着回去,后来追击他的人那么多, 里面恐怕也有崇武院的手笔, 不就逃个课逃个学,非得动静闹的这么大吗!! 不知为何,踏入这方土地后, 太子的身影反复的出现在唐安脑中, 如鬼魅一样盘旋不去。那日书房里,卫舜君骤然抽回的手, 那晦暗不明的眼神,那句未尽的话语“若是让孤知道你将它丢了……可仔细着皮……” 唐安下意识摸了摸胸口, 隔着衣料,是那枚冰凉的价值千金的玉牌。太子当时,是否真的将这, 误认成了他的蟠龙玉佩?原本唐安紧张到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可突然卫舜君就放手了, 这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唐安不敢多想,思绪纷乱间, 他并未留意到周遭细微的变化。 骤然,一股巨力从侧后方袭来。迅捷无比,角度刁钻! 唐安心中警铃大作,本能地便要施展身法躲避,可那人实在是快已然来不及了。而且那人好像极为了解唐安的路数,出手便是擒拿要害。他被狠狠掼倒在地,尘土瞬间呛入口鼻,脸颊擦过粗糙的地面,火辣辣地疼。 “咳……!”唐安挣扎着抬眼,逆着光,看到的是一张难掩锐利的年轻脸庞。 那人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几分久别重逢的“热情”,以及少年该有的孤傲。 “李靖!”唐安瞳孔一缩,道出这个名字。 李靖,当年与他同期竞争崇武院名额,压他一头成为魁首的小公子,没想到,竟在这里撞上,还是以这种方式! “哟,还记得小爷我啊?”李靖脚上加了三分力,碾在唐安背上,让他动弹不得,“可算逮到你了!陆元宝!” ‘陆元宝’三个字被他念的咬牙切齿继续道,“当年你小子溜得倒快,害小爷我好找!怎么,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又滚回潞州地界了?” 这‘陆元宝’三个字一出来,让唐安都反应了片刻,这陆元宝已经是过去时了,没想到现在仍旧被提溜了出来。 唐安强自镇定,试图挣扎,“李靖!光天化日,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李靖嗤笑一声,俯下身,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带你回‘家’啊,敢在崇武院逃学,你可是第一人呢,陆、元宝!” 唐安还欲再辩,李靖却不再给他机会,挥手招来几名身手矫健的汉子,利落地将唐安捆了个结实,嘴里塞上布团,直接拖走! 唐安思考过潜入崇武院的种种方式,伪装?夜探?……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以这种“没有脸面”的方式。 崇武院,演武堂的侧殿。 此地虽然不似正堂庄严肃穆,但是多了几分审讯与惩戒的冷硬感觉,唐安被压着跪在地上,冰凉的冷气顺着膝盖骨往上窜。这里四壁皆是玄色巨石垒成,墙上挂着各式刑具的轮廓,虽未使用,却已散发出无形的压迫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锈与汗水混合的气息。 唐安被除去塞口布,绳索未解,正前方,端坐着三人。 居中者,是崇武院戒律堂掌事,姓严,人如其姓,面容古板,目光如电。左侧是擒他回来的李靖,此刻抱臂而立,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右侧则是一位面容矍铄,眼神锐利的老者,唐安认得,是院中一位资历极深的教习,姓莫,据说曾任职于兵部,对军务机密极为敏感。 这些资料他背的滚瓜烂熟,也是紫黎殿的情报所能打探到最深的地方了,传说中的‘院长’就连紫黎殿都毫无所知。 “陆元宝,”严掌事声音沉冷,打破沉寂,“或者说,该叫你……唐安?” 唐安心头一凛,他们竟已查到了他的本名! 那陆家呢? 他替考一事难不成已经暴露了? 与陆家可有牵连? “擅离崇武院,隐匿行踪多时,按院规,当废去武艺,逐出潞州!”严掌事语气严厉,说到此处转了个弯,“但今日擒你回来,并非只为追究旧日院规。” 他顿了顿,目光直勾勾的锁定了唐安,“你消失这些时日,去了何处?与当朝太子,是何关系?” 来了!唐安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强作镇定,“学生不知掌事何意。当年离开实属无奈,但学生与太子殿下之间云泥之别,岂敢高攀?” “高攀?”一旁的李靖嗤笑了两声,插话,“陆元宝,你少装蒜了!有人亲眼见你随侍太子左右,形迹亲密,你当我崇武院在京城没有眼线?” 唐安咬牙,“即便学生曾有幸侍奉东宫,糊口而已,有何不可?” “糊口?”右侧的莫教习将手中的铁核桃砸在桌上,缓缓开口,声音沙哑,“那紫黎殿呢?你与那江湖第一暗杀组织之间的勾当也是为了糊口?” 紫黎殿三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唐安的耳中。 唐安瞳孔骤缩,他们怎么会知道? 他们不可能会知道,这等隐秘! “你也不必否认。”莫教习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他所有伪装,“你怀中那枚玉牌,虽未看清全貌,但其制式,纹路,与我院秘档中记载的紫黎殿核心信物,一般无二!你潜入东宫,又身负紫黎殿信物,陆元宝,你究竟为谁卖命!?” 严掌事猛地一拍座椅扶手,怒喝道,“我崇武院光明磊落几十年,竟然出了个两面三刀的探子,我呸!” 像是被气急了,严掌事此话一出,往后不自主的退了两步,被李靖拉了一下,才止住了身形。 “学生不知什么紫黎殿!”唐安抬起头,脸上挤出几分被冤枉的屈辱愤慨,“这玉牌乃是学生的家传之物!至于太子殿下,学生侍奉期间兢兢业业,从未有过半分逾越,更不曾探听任何机密,离开太子亦是因为私事,与殿下无关!诸位师长若不信,学生愿以死明志!” 他说得斩钉截铁,眼眶泛红,倒真有几分悲壮意味。 “家传?”莫教习冷笑,“那你倒是说说,你家在何处?祖上何人?这‘家传’玉牌,又有什么来历?” 唐安语塞。他身世成谜,自幼便被紫黎殿作为杀手培养,哪里有什么家世可言? 见他答不上来,严掌事与莫教习对视一眼,眼中疑虑更深。 “冥顽不灵!”严掌事语气更冷,“你可知,勾结江湖暗杀组织,窥探军国机密,乃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若老实交代,崇武院能勉强护你一条性命,若再狡辩……”他目光扫过墙上冰冷的刑具,“崇武院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说实在的,以九族威胁唐安,唐安倒是不怕,他孑然一身十余年,若是真能帮他寻到他的九族,他唐安也该感谢一下人家。 见他神色虽有紧绷,却无惧意,严掌事与莫教习交换了一个眼神。严掌事冷哼一声,语气陡转,“看来,诛九族是吓不住你了。也是,一个连来历都说不清的孤魂野鬼,自然无所顾忌。” 他话锋猛地一沉,“可惜了……陆家满门忠烈,竟要因你这不肖子孙而蒙羞!” 唐安猛地抬头,疑惑,“什么陆家?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还装?!”一旁的李靖猛地踏前一步,脸上再无半分痞气,“陆元宝,你自逃课开始,陆府就为你做了担保,他们既然认你,你就是陆元宝,合该九族,也是陆氏的九族,你不会不知吧!” “什么?”唐安猛地抬头,不可置信,“我一人做事与那陆府有何干系!” “笑话,若不是陆府作保,你真以为你能跑这么久?”严掌事声音冰冷,“你当年不告而别,随后,那批关于北疆换防与武库储备的文书便不翼而飞!时间如此巧合,你作何解释?!” 北疆文书失窃?! 唐安脑中“嗡”的一声,他终于明白崇武院为何如此兴师动众,为何死死咬住他不放。这不仅仅是追责逃兵,更是关乎北疆防务的天大干系! “不是我!”他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嘶哑,“我离开时并未带走任何文书!” “除了你,还有谁能在那段时间,不着痕迹地接触并带走那些机要?”莫教习逼近一步,目光如刀,“你消失后不久,北疆一处武库便遭不明势力突袭,损失惨重!陆遗安,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若此事真与你有关,你便是陷你陆家于不忠不义,陷北疆数万将士于险境!你孑然一身,难不成真将陆府拖下水不成?” “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文书失窃!”唐安挣扎着,绳索深勒入肉,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有彻骨的寒意和一种被巨大阴谋笼罩的恐惧。紫黎殿……是紫黎殿在他离开后做了手脚?还是另有其人?这盆脏水,为何偏偏泼在了他的身上? “还不承认?”严掌事厉声道,“那你就眼睁睁看着,陆家上下,因你承受通敌叛国之罪?” “说!太子可知你紫黎殿身份?你潜伏东宫,意欲何为?!北疆军务,你是否已泄露给紫黎殿?” 唐安浑身一僵。 侧殿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而此刻,远在京城的太子府深处,卫舜君正摩挲着一枚失去玉佩后空荡荡的丝绦,听着暗卫低声禀报潞州传来的消息。 “被崇武院带回去了么……”太子轻声自语,凤眸之中,情绪翻涌,复杂难明,随即低声自语,“也是,那日吓到他了。”—— 作者有话说:唐安:我冤枉啊~ 第79章 竟然是他 冰冷的石地寒意刺骨, 唐安跪在戒律堂侧殿中央,耳畔是严掌事与莫教习的厉声质问。 陆家、北疆、失窃文书、武库遇袭……这些字眼如同惊雷, 将他心神炸得一片混乱。 唐安本能地否认盗取文书,这确实非他所为。可离开时间与文书失窃如此巧合,紫黎殿给他的首个任务又直指北疆军务,这一团乱麻的事又若有若无的串联在了一起,惹得人头皮发麻。 唐安竭力的回想,当时的场景,好像……好像,琢堇前来找过他! 就连他钻了几次空子, 都被崇武院的护院发现, 那琢堇如入无人之境的潜入内院,实在不同凡响,紫黎殿对崇武院的渗透, 恐怕远超想象。难不成将他这个身世不明的“陆家子弟”只是个弃子? 不, 若他只是弃子,紫黎殿何必让他晋升天级? 寒意顿时彻骨。唐安咽了两口口水, 心思无比清晰,他这次必须主动出击, 揪出内应,才能为陆府挣得一线生机! 唐安深吸一口气,抬头时, 脸上残留着被冤枉的愤慨, 更添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冷静。 “严掌事, 莫教习,”他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学生愿以性命担保,从未盗取那批文书。学生离开,确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与文书失窃绝无干系。” 严掌事冷笑:“空口无凭!” “学生有一法,或可自证清白,甚至……助院中揪出真正的窃贼!”唐安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审视他的莫教习身上,“学生斗胆请问,崇武院乃武学圣地,为何会存有北疆边防与武库储备此等军国机要文书?” 此言一出,严掌事与莫教习眼神皆是一凝。李靖也皱起了眉头。 莫教习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事情既然已经如此了,告诉你也无妨。崇武院虽为武院,亦肩负为朝廷培养将才之责。北疆部分非核心军务文书会送至院中,供优秀弟子研习推演,以增实战之能。此事机密,唯院中高层与少数核心弟子知晓。” 原来如此,唐安心头雪亮,‘唯院中高层与少数核心弟子知晓’这更印证了内应身份不低! “学生明白了。”唐安沉声道,“正因如此,那窃贼方能接触并盗走文书。学生当年虽在院中,却从未获准接触此类机要,此事一查便知!学生甚至不知文书具体存放于何处,如何能盗?” 他见严掌事神色略有松动,趁热打铁:“学生愿请缨,助院中设局,引出那真正的内应!” “你?”严掌事嗤之以鼻,“一个身负嫌疑之人,有何资格谈设局?” “正因学生身负嫌疑,才是最好的诱饵!”唐安脑中现在浮现的场景却是卫舜君的影子,这个办法他记得当时太子就是用了类似的一招,将三皇子的伥鬼抓出来的,唐安语气坚决,“那内应见学生归来,又被院中擒获,定会关注此事。若他以为学生知晓其身份,或掌握其某些把柄,甚至……若他以为学生手中握有能指证其罪证,他会如何?” 莫教习眼中一闪,“继续。” “学生可放出风声,声称当年离开前,曾无意间发现某人形迹可疑,并暗中留下了一些证据,藏于某处。如今归来,便是为揭发此人!”唐安思路愈发清晰,“此消息一出,那内应必会坐立不安,定会想方设法在学生‘揭发’之前,找到并销毁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证据’,甚至……对学生灭口!” “而院中,只需暗中布控,守株待兔即可!”他看向严掌事与莫教习,“此举若成,既可擒获内应,亦可还学生清白。若不成……学生甘愿承受一切后果!” 殿内陷入沉默。严掌事面色变幻,显然不信唐安,但唐安提出的方法,确实有可行之处,但赌的概率更大,若是内应出不来,这招险棋就不能用了。 更重要的是,北疆局势不稳,旧文书失窃的阴影未散,若真有内应潜伏,对崇武院以及整个北疆都是巨大隐患。 他们冒不起这个险。 “你欲将‘证据’藏于何处?”莫教习沉声问。 “一个足够重要,能让那内应相信学生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藏于那处,且他有机会接触的地方。”唐安脑瓜子一转,“藏书阁,乙字叁号区域,第七排书架顶端暗格。” 李靖此时两眼一翻,“陆元宝,你吹什么,乙字叁号区域只有六排书架哪里来的第七排!” 唐安不屑搭理李靖,那明面上确实没有,但第七排书架与第六排转角相连,形成了一个隐秘的夹角,不足以外人道也,而严掌事与莫教习显然知道这块儿,相互对视一眼,良久,莫教习缓缓点头:“可一试。但陆元宝,你若敢耍花样……” “学生不敢!”唐安立刻道,“只求院中能给学生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 计划定下后,细节却需要反复推敲。 严掌事虽同意一试,但对唐安的戒心未减分毫。他将唐安转移至一间更为隐秘的囚室,对外则宣称正在严加审讯。同时,秘密布置的所有内容唐安一律不知,显然对他的信任程度依旧为零。 “消息如何放出,需慎之又慎。”莫教习沉吟道,“不能太刻意,否则易打草惊蛇。” 李靖摸着下颌思考后提出,“不如借审讯之名,由我‘无意间’在几名与各教习接触较多的弟子面前透露几句,只说唐安态度强硬,声称握有重要证据,指向院中某人,欲戴罪立功。细节模糊,反而更引人猜疑。” 严掌事颔首:“可。但范围很难控制,那些可能接触到高层,但是又不易保守秘密的弟子,需得认真拿捏才行。” 而藏书阁乙字叁号区域,明面上,守卫依旧如常,甚至比平日略显松懈。暗地里,以那排书架为中心,方圆二十丈内,潜藏了不下十名好手,由莫教习亲自指挥。每一处视线死角,每一个可能的进出路线,都被严密监控。书架顶端那个所谓的暗格,也被巧妙布置,一旦开启,便会触发极轻微的机关,发出信号。 唐安在囚室中,来回踱步!度日如年!他无法得知外界消息,只能凭借当日与严、莫二人对话时的观察,推测计划正在进行。他反复推演,那内应得知消息后会作何反应?是谨慎观察,还是果断出手?若对方按兵不动,他又该如何? 这种未知的等待,比严刑拷打更磨人心志。 第一日在焦灼中平静度过。送饭的哑仆面无表情,石室外守卫轮换,一切如常。 第二日午后,囚室门被打开,李靖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副略带痞气的模样,但眼神深处多了几分凝重。他假意检查唐安的镣铐,俯身时,以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鱼已嗅饵,正在徘徊。” 唐安心头一紧,知道对方已经上钩,正在暗中观察,确认消息真伪。 李靖离开后,唐安更加专注地倾听外界动静。他甚至能感觉到,囚室外的守卫气息都提了起来。 夜幕降临,崇武院陷入沉睡。子时将至,唐安盘膝坐在石床上,闭目调息,实则全身感官都提升至极致。他在等待那个约定的信号。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月色被浮云遮掩,天地间一片晦暗。 就在子时正刻,远处隐约传来三声更梆响过,一切重归寂静。突然,石室外传来三长两短,极其轻微的叩击声! 鱼入网了! 唐安猛地睁开眼,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远处的动静。藏书阁离此有段距离,但在极致的专注下,他似乎能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衣袂破风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 突然! 一声短促低沉的呼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骤然打破了夜的宁静!紧接着是兵器快速交击的脆响,虽然双方显然都在极力控制动静,但那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依旧清晰可辨! 抓住了!四周静默了下来。 唐安霍然起身,冲到门边,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铁栏。 打斗声并未持续太久,取而代之的是急促而有序的脚步声,正朝着囚室方向而来。 锁链哗啦作响,石门被猛地推开。火把的光芒瞬间驱散了囚室的黑暗,映出李靖那张带着疲惫、振奋与一丝复杂神情的脸。他衣衫略显凌乱,袖口处甚至沾染了一点暗色痕迹,似是血迹。 “成了!”他声音有些沙哑,目光复杂地看了唐安一眼,挥手示意身后的戒律堂弟子,“带他过去!” 唐安被带出囚室,夜风拂面,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火热与紧张。他倒要看看,那个往他身上泼脏水的内应到底是谁! 再次踏入戒律堂侧殿,这里的气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重肃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地面上甚至可以看到几点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墙壁上火把跳跃,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严掌事和莫教习端坐在上首,两人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殿中央,一人被儿臂粗的玄铁锁链重重缚住,跪伏于地。那人身形微微佝偻,身上带有明显的打斗伤痕,原本整齐的发髻完全散乱,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面容,看不清到底是谁。 两名戒律堂弟子上前,粗暴地抓住那人的头发,迫使对方面向唐安,抬起了头。 当那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时,唐安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凉气。 竟然是他?!—— 作者有话说:[奶茶][奶茶]崇武院的剧情马上过去哈~ 第80章 他……都知道???…… 殿内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李靖粗重的喘息。 “程谨言,怎么是你?”李靖冲上前去, 一把薅住了那人的衣领。 唐安打量了片刻,终于从大脑深处找到了这个人的影子,原来是哪位名不见经传的榜三。 崇武院内院招生,唐安李靖第一,唐安位居其二,原本榜三之位已经被张家小子锁定了,可奈何被一匹黑马也就是程谨言挡在了门前,错失崇武院内门, 谁能想到这个瘦弱的少年竟然能在拳脚上略胜张家一筹, 此人的赔率比当时正值风头的唐安,还要高出不少。 唐安还记得,此人总是咳嗽两声, 存在感极低, 害得唐安时常担心他会不会咳着咳着上不来气。 竟然是他?!这个弱不禁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程谨言, 竟是钉子?还盗走了北疆文书?! “程谨言……”唐安喃喃出声,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疑惑。 程谨言闻声, 缓缓睁开眼,看向唐安,那死寂的眼中竟泛起一丝诡异的笑意, 声音嘶哑:“陆……元宝, 好久……不见。” 严掌事怒不可遏, “程谨言,你隐藏得好深!说!为何背叛崇武院?那北疆文书,你交给了谁?现在何处?!” 程谨言咳嗽了几声, 嘴角溢出新的血沫,他却不甚在意地伸出舌头舔去,目光扫过严掌事、莫教习,最后落在了唐安身上,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恶意。 “为何?呵呵……”他低笑起来,笑声夹杂着不止的咳嗽,如同破了的风箱,“自然是为了……荣华富贵,为了活命,至于交给了谁……”他故意顿了顿,带着讥笑的眼珠转向严掌事,一字一句道,“奉……太子之命。” “胡说八道!”严掌事勃然变色,猛地站起身来,用气势试图压迫程谨言,“死到临头,还敢攀咬储君!” “我们崇武院忠君爱国,你若是奉太子之命,我们自当双手奉上。”严章事说着话,伸手像这上头拜了一拜,急切得表达忠贞。 李靖也厉声喝道:“谨言,休要信口雌黄!你知罪认罪,别妄图攀附殿下,殿下何等身份,岂会与你等勾结!” 唐安心中划过两丝疑惑。太子?这不可能?卫舜君虽心思深沉,但勾结紫黎殿盗取北疆军务文书? 说来好笑,若是卫舜君与紫黎殿有勾结,他怕是第一个就难逃太子的手腕。 程谨言见无人相信,反而笑得更加畅快,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咳咳……你们不信?若非太子授意……我如何能轻易接触到那些文书?又如何能……能将东西送出去?” “送出去?”唐安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立刻追问,“你说送出去了?文书现在已经在紫黎殿手中?” 他此刻最关心的就是文书下落,这不光关乎他的天级任务,更关乎北疆和陆府的安危。 他唐安做不出背信弃义之事,陆府待他真诚,他自还陆府一片真心。 程谨言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闪烁,避重就轻,“自然是……送出去了……” “不对!”唐安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程谨言,“你在撒谎!若文书已全部送出,紫黎殿不必派我来盗取新的?程谨言,文书可是你藏起来的?” 程谨言被唐安咄咄逼人的气势所慑,加之伤势不轻,心神激荡下,脱口而出,“只……只送出去一半……” 只送出去一半?! 殿内众人皆是一怔,两两对视,不知何意。 “一半?”莫教习眉头紧锁,“何意?” 程谨言似乎意识到失言,猛地闭上嘴,扭过头去,不再看任何人。 唐安心中却明晰起来了,是了,这就说得通了! 为何旧文书失窃,北疆武库却只是部分遇袭,并非全线崩溃。为何紫黎殿还要不惜代价获取“新的”详录。全都是因为程谨言只成功送出了一半!所以北疆的布防并非完全透明,紫黎殿所掌握的情报并不完整! “另一半在哪里?!”唐安一把揪住了程谨言的衣领,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剩下的那一半文书,你藏在哪里了?!还在不在崇武院?!” 这可是至关重要的线索! 若能找到剩下的一半旧文书,或许就能推断出紫黎殿已经掌握了哪些情报,北疆哪些环节是安全的,哪些是危险的。这甚至比盗取新文书更有价值! 程谨言被唐安摇晃得伤口崩裂,鲜血汩汩流出,他却只是死死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休想……知道……” “告诉我!”唐安哽咽出声,“程谨言,你看看你这副样子,紫黎殿把你当做弃子,你难道还要为他们守密到死吗?!那文书关乎多少,你并非不知道,北疆将士的性命,还有陆家……” “够了!” 程谨言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打断了唐安的话。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圆睁,瞪着唐安,眼中充满了绝望,怨恨以及一种疯狂的决绝,“唐安,你们……什么都别想知道!”话音未落,他带着诡异的笑,喉结上下滚动,像是把什么咽了下去。 糟糕! “阻止他!”严掌事惊觉不对,厉声大喝。 但已然迟了! 唐安的反应最为迅速,立马去掐程谨言的喉咙,他被那句‘唐安’惊得晃了晃神,竟然忘记了紫黎殿的浮生散,一颗药丸藏在臼齿之中,免于探子经不住严刑拷打,浮生也是往生。 程谨言看向唐安,“别费心了,活不了了……若非太子授意,我这破烂身子,如何进得了以武为尊的崇武院?太子……他作为裴世衡之后的评审,你们真当他那般公正无私?!” 程谨言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股暗红色的血液瞬间从他口中涌出,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程谨言最后的那句指控,狠狠扎进唐安耳中。 “评审”?太子是评审?如同惊雷炸响在唐安脑海! 他浑身剧烈一颤,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程谨言那已经失去生气的扭曲面孔,又猛地转向严掌事和莫教习,从他们凝重的神色中,得到了确认。 是了……当年那场决定他们这些寒门子弟能否鲤鱼跃龙门的最终评审,那位坐在帘幕之后,只能隐约窥见挺拔身影的大人物……竟然是太子卫舜君?! 他竟然不知道!他从来都不知道!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像是被瞬间冻结。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他被擒后,太子会那般精准地找上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胁迫他认下“陆元宝”这个身份! 太子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 知道他根本不是陆元宝! 知道他……就是那个多次潜入东宫,刀锋曾数次逼近他的刺客! 那些自以为精妙的伪装,在太子眼中,恐怕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可笑至极的戏! 唐安就像一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老鼠,自以为聪慧过人,却不知目光短浅,自己所有的事都一一展现在了太子面前,他竟然还……那么相信…… 可为什么? 太子既然认出了他是刺客,为何不杀他? 为何还要将他放在身边,成为贴身的侍卫? 是觉得,掌控一个明知身份的刺客于股掌之间,更有趣?更刺激?还是……另有所图? 对于唐安自己来说,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被太子看上的利用价值? 纷乱的念头冲击着唐安的理智。 他回忆着所有与太子相处的时日,竟然从一开始就藏满了欺骗,包括在那日书房里,太子骤然抽回的手和那句意味不明的“……竟真的在这?” 原来,太子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的刺客身份,知道他的紫黎殿背景,甚至可能……连他潜入崇武院的任务都一清二楚! 那自己此刻在这里上蹿下跳,自以为是的设局、诱敌、追查文书下落……在太子眼中,又算什么?一场他冷眼旁观的、早已知道结局的闹剧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愤怒,紧紧缠绕住唐安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卫舜君……你究竟想做什么?! 殿内火光跳跃,映照着唐安瞬间惨白的脸和剧烈收缩的瞳孔,他站在那里,身体僵硬,仿佛连血液都已凝固。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高踞东宫,凤眼微挑,将一切尽收眼底,却始终不动声色的身影。 以及一个疯狂盘旋的问题,卫舜君,究竟……把他唐安当做了什么? 殿内一片死寂。 唐安还保持着揪住他衣领的姿势,眼睁睁看着程谨言的生命在眼前消逝,感受着那具身体逐渐变得冰冷僵硬。他脑中嗡嗡作响,一半……只送出去一半……那剩下的一半,究竟在哪里?!线索就这么断了! 严掌事脸色铁青,重重坐回椅子上,一拳砸在扶手上,“混账东西!” 莫教习也是面色凝重,上前探了探程谨言的鼻息和脉搏,摇了摇头:“没救了。” 李靖看着程谨言的尸体,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突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守在殿门的弟子似乎并未阻拦,反而恭敬地让开了道路。 一个身着深青色常服,身形挺拔,气质儒雅中透着不容置疑威严的中年男子,缓步走入了戒律堂侧殿。他并未看地上的尸体,目光先是扫过严掌事和莫教习,微微颔首,最后,落在了尚半跪在程谨言尸体旁,失魂落魄的唐安身上。 唐安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此时那人正背对着殿门外的光线,面容有些模糊,但那个背影,那身形轮廓,以及行走间那种独特的气度…… 这个背影……如此熟悉? 熟悉到……仿佛不久前才刚刚见过? “你就是陆家小子?”《 》 80-90 第81章 我还是陆元宝? 殿内一片死寂, 突然的询问‘陆家小子’,让唐安还沉浸在其中的心思卡顿了一下, 这才仔细的打量起来人。 逆着光,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五官端正,却并无甚突出之处,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内敛,仿佛蕴藏着锐利。 熟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此人! 可究竟是在哪里? 严掌事和莫教习见到此人,神色皆是一肃, 起身行礼, “院长。” 院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唐安,他脚步缓慢但一步一步逐渐靠近, 在唐安身前几步外站定。他先是瞥了一眼地上程谨言的尸体, 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看向唐安, 开口,声音平和, “都先下去吧,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得靠近。” 严掌事和莫教习相互对视一眼, 张了张嘴, 似乎想说什么, 但在院长平静的目光下,最终还是躬身道,“是, 院长。” 这两人退下前,还不忘将斜依在一旁,等着看好戏的李靖,滴溜出去,李靖面露尴尬,但是见唐安依旧呆在原地,愤愤不平,“凭什么陆元宝能……”话音未落,就被严掌事一巴掌拍下去,停了话头。 唐安明白,这院长有话要对他说,想来自己编排的那些话,糊弄糊弄旁人还行,可过不了……这人这关! 沉重的殿门被关上了。 一时间,偌大的侧殿内,只剩下唐安和院长,以及一具尚带余温的尸体。 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院长那张高深莫测的脸,看不清神情。他低头看着依旧跪坐在地的唐安,轻轻叹了口气,“怎么?认不出我了?元宝。” 这一声“元宝”,让唐安惊诧不已!他叫他“元宝”?他以为自己是陆元宝?连掌事都知道他的来头,这名神通广大的院长怎么可能不知道!不,不对!这语气,这眼神…… 唐安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几个模糊的场景,陆府有间祠堂从不允许外人进入,唐安只作为陆元宝时进过祠堂,祠堂里面不仅放着陆家的祖宗牌位,还放着历代家主的画像,只除了……现任家主,传说中远在南洋跑船的……‘陆元宝’的亲生父亲,陆文渊?! 他是陆文渊? 真是荒谬,唐安不敢细想,他也想不清楚,如果陆府的家主是崇武院的院长,当初又何必让他来顶替陆元宝替考呢? 或者说,一个前朝高门如今还创立了学院,这里面……不敢细想。 唐安浑身冰凉,牙齿都开始打颤。 他盯着陆文渊,“你……你是……陆文渊?” 听到唐安这样说,陆文渊原本极淡的笑意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放大的笑容,带着赞扬与唐安看不懂的神情,“‘元宝’果然聪慧,看来,太子殿下将你‘照顾’得很好。” 他俯身,向唐安伸出一只手,那手掌宽厚,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掌握权柄的痕迹,绝非病弱之人所有,“起来吧,地上凉。这些年,委屈你了,孩子。” 唐安没有去碰那只手,他自己撑着地面,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 他环顾这间肃杀的戒律堂,看着眼前这个掌控着崇武院,同时也是陆家真正家主的男人,一个可怕的真相渐渐浮现在他的眼前。 陆文渊依旧保持伸手的姿势,见唐安不接,也不生气,面带微笑像个慈爱的长辈看向唐安。 陆家……陆家竟然掌握着崇武院?!崇武院是什么地方?是为朝廷培养将领的摇篮!陆家一个前朝遗留下来的世家,竟然掌控着这样的机构?皇帝知道吗?太子知道吗?还有那块陆府正大光明悬挂在正堂,笔法古朴遒劲的前朝御笔牌匾…… 这次北疆文书失窃事件,程谨言攀咬太子,而自己这个假“陆元宝”又被牵扯其中……怎么看,都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要将陆家,或者说,将他唐安,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为什么……”唐安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陆家……崇武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想做什么?” 陆文渊收回了手,负手而立,目光投向殿内摇曳的火光,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沉重的历史感。 “看来,太子什么都没告诉你。也好,有些事,本就不该由他来说。” 他转向唐安,眼神逐渐锐利,“元宝,你可知我陆府之前的荣光!百年前‘一门三进士,五代六尚书’,门生故旧遍布天下,我们陆氏是顶天立地的中骨脊梁!” “前朝覆灭,新朝鼎立。我陆家作为前朝肱骨,百年望族,树大根深,本就是新帝的眼中钉,肉中刺。能够留存下来,不是因为皇帝仁慈,而是因为陆家底蕴犹在。陆文渊有些激动,像是看见了百年之前的陆府荣光,他继续道,“封狼居胥,内患外忧,前朝必定要走向灭亡,当时陆氏掌握着前朝三分之一的军力,为保陆氏繁荣,我们这一支分支被移了出来,像是要被献祭一样,自断手足以保主家安稳,可凭什么!” “既然主家不仁,那我们这支旁支也得为自己谋划,所以率先投诚,交出了大半兵权与族中积累的财富,才为我们换得一个苟延残喘的生机。” 他的话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与悲凉。 见唐安疑惑,他继续开口,“主家自然随前朝一并覆灭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只想活下去,你能理解吗?” 唐安一时之间恍惚,并未回答,陆文渊似乎也并没有在意唐安的回答,自顾自的继续,“新皇允我陆家子弟从军,看似恩典,实则是将我们陆家放在火上炙烤!给的皆是虚职,无半点实权,身边永远少不了监视的眼睛。每一次边境摩擦,我陆家儿郎总是被派往最危险之处,短短数十年,我陆家儿郎这一脉就只剩了‘元宝’一个,皇帝倒好美其名曰‘历练’,这不过是借刀杀人!” 陆文渊语气加重,手上不由青筋直冒。 他声音渐冷,“父亲镇守北疆二十载,身上大小伤痕数十处,多少次死里逃生?可朝廷给他的,除了些虚名,还有什么?兵权稍有起色,便立刻被调离,分化!皇帝从未真正信任过陆家!” “那崇武院……”唐安忍不住问。 “崇武院,是陆家最后的退路了!”陆文渊冷笑,“崇武院的首位院长是战神你可知道?” 唐安闻言,点了点头,崇武院有如今的名头,都是因为首位院长‘战神’之名。 “那你可知,他的战神之名是屠杀了我陆氏一千三百七十八人得到的!”陆文渊平静的诉说,但却让唐安听出了一丝诡异的平静的疯感,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唐安不敢细想,陆文渊能爬到这个位置付出了多少。 陆文渊极力的喘了两口气,像是压抑住了心头的怒火,“陆家想要自保,就不能坐以待毙。”陆文渊的目光重新变得深沉,“崇武院,是陆府最后的一道护身符了。至少,在这里,我们培养了许多栋材,能掌握一部分……别人难以触及的信息。比如……北疆。” 他看向地上程谨言的尸体:“如今的崇武院已经引起了某人怀疑,”陆文渊用脚尖踢了踢程谨言的尸体,继续,“这,不过是某人投石问路的一颗棋子,也是用来试探我陆家。他送出去的那一半文书,涉及的是北疆几处看似重要,实则已被暗中调整或废弃的武库和布防点。真正的核心机密,他根本没机会碰到。” “陆家恐怕要暴露出来了,我怀疑紫黎殿背后是当今圣上,否则……这说不通。”陆文渊看着脚下程谨言的尸体道。 什么? 紫黎殿背后……皇帝? 不可能?! 若是紫黎殿与皇室有纠缠……那他的任务……三番四次刺杀太子的任务……难不成都是皇权授意的? 还有那最后一班北疆文书。 “那剩下的一半……”唐安急切地问。 “剩下的一半,早已不在崇武院。”陆文渊淡淡道,“在程谨言动手之前,我便已察觉端倪,将真正关键的部分转移了。这也是为何紫黎殿,或者说他们背后的人,如此急切地想要得到‘新’的文书。” 唐安只觉得口干舌燥,信息量太大,让他一时难以消化。陆家的处境,皇帝的猜忌,崇武院的真相,北疆文书的谜团……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巨大而危险的棋局。 而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棋局上的一颗棋子!被太子当作迷惑对手的幌子,被陆家当作某种意义上的“替身”,被紫黎殿当作执行任务的工具! “所以……所以我……”唐安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 陆文渊深深的看了唐安一眼,伸出手按在了唐安的肩上,他语重心长的开口,“你已经上了陆家族谱,你就是陆元宝!” 一阵绝望从唐安的心头涌起,他被裹挟在皇权的斗争中太深了,太子,皇帝,三皇子,陆府!而他……不过是被所有人利用的一件趁手的兵器……而已。 想象中卫舜君微蹙的眉头,唐安心里涌上难以排解的酸涩。 不过……是件兵器……而已—— 作者有话说:唐安:他利用我!哄不好了…… 太子(即将火葬场) 第82章 十字路口 殿内死寂, 血腥气混合着火把的烟味,沉甸甸地压在唐安心头。 紫黎殿背后可能是皇帝?这个猜测太过骇人听闻, 却又在逻辑上说得通。若真如此,那他足足刺杀太子了三次,每一次皇帝都是知情的?卫舜君的处境,比唐安能想到的还要诡谲。 唐安如今的处境并不比卫舜君要好,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一枚棋子,更可能是一件被双方同时握在手中并且指向彼此的凶器。 唐安不敢再想了,若是太子知道他就是刺杀他的杀手, 那这些时日的真诚以待叫他如何自处! 陆文渊突然按上了唐安的肩头, 沉重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元宝, 此事是我们陆府对不住你, 但如今你已知晓大半真相,你以深陷旋涡之中, 无人能在皇权下独善其身,你应该知道此时应该站在哪一方吧。” 此话意味深长, 还带着一丝威胁。 见唐安面露凝重,陆文渊满意的翘起了嘴角,开口, “程谨言虽死, 但他背后之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北疆那剩下的一半文书, 是关键。” 他踱步到程谨言的尸体旁,用脚尖轻轻拨动了一下那僵硬的肢体,眼神冰冷。 “此人潜伏多年, 心思缜密。他虽未来得及将全部文书送出,但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那剩下的一半,他定然藏在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 唐安猛地抬头,看向陆文渊:“您是说……?” “崇武院内,必有他经营多年的隐秘据点。”陆文渊目光锐利地扫过殿内四周,“找到它,不仅能拿到那半份文书,或许还能发现更多关于紫黎殿,关于他们背后之人的线索。这是你目前唯一能破局,也是向太子证明你价值的途径,知道了吗?元宝……。” 证明价值?他何须向这些人证明! 唐安甩了甩脑袋,将卫舜君的音容相貌从脑袋里全都甩了出去,不再回想,因为胸口生疼,像是被刀尖划过一样。 但是,他得行动起来。找到那半份文书,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博一个未来出来! “我……该从哪里入手?”唐安的声音干涩,却带上了一丝决绝。 陆文渊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但很快隐去。他沉吟片刻,道:“程谨言在院中人际关系简单,独来独往。但他对院中典籍,建筑结构极为熟悉。你可从他平日活动轨迹入手,尤其是那些看似寻常,却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落。”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唐安一眼:“切记,此事需暗中进行,不可打草惊蛇。院中眼线众多,未必只有程谨言一人。我会让李靖,在外围替你留意,必要时可提供些许助力。” “我明白了。”唐安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所有情绪。他不再多言,对着陆文渊微微躬身,便转身向殿外走去。脚步看似沉稳,唯有他自己知道,那宽大衣袖下紧握的双拳,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提醒着他保持清醒。 殿门在身后重新关闭,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陆文渊深沉的目光。午后阳光刺目,唐安却只觉寒意彻骨。他站在廊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枚紫黎殿玉牌冰凉的边缘。 前路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陆文渊最后那句“切记暗中进行”言犹在耳。暗中?这崇武院表面像个铁桶,但内里不知道被多少人都盯上了,几个阵营相必都有不少眼线,何处才算暗中? 他抬步欲行,一个略显倨傲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喂!” 唐安转头,只见李靖抱臂倚在朱红廊柱旁,下颌微扬。阳光勾勒出他尚带少年气的轮廓,眉眼间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掌事喊我盯紧了你。”李靖走近两步,声音压低,带着不甘,“陆元宝,你可还欠我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试,等过了这段时日,找个机会,切磋切磋……”他指尖寒光一闪,一柄薄如柳叶的短刃悄无声息抵在唐安腰侧,“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唐安垂眸扫过那点寒芒,神色未变,“带我去程谨言的住处。” 程谨言的居所位于崇武院东南角,毗邻藏书阁,却是个独立小院。位置清幽,人迹罕至。 推开门,一股陈旧的墨纸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极为简朴,一床一桌一椅,四壁书架堆满兵法典籍,整理得一丝不苟,地面、桌案纤尘不染,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李靖从来头疼看书,一见书墙,连忙转身守在了门外,还美名其曰‘望风’。 唐安立于屋中,目光如梳,细细扫过每一寸空间。他想起程谨言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想起他总爱独自在此读书到深夜,一个病弱之人,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传递消息,藏匿机密? 他走到书架前,指尖掠过那些书脊。《六韬》、《三略》、《尉缭子》……皆是常见兵书。他随手抽出一本《孙子兵法》,书页泛黄,内有密密麻麻的朱批小楷,笔迹清瘦工整,确是程谨言手书。内容也无非是些兵法心得,并无异常。 唐安指尖拂过程谨言书架上一排排兵书,最终停在一本《骑射摘要》上。这本书崭新得与周围泛黄卷边的典籍格格不入。 他抽出书册,随手翻开。书页间夹着几张泛黄的考课记录,墨迹是崇武院统一的朱砂色。其中一张,赫然是数年前他们那届弟子武比的总评。 他的目光落在关于“陆元宝”的那一栏。 「陆元宝,身法诡谲,近战搏击之术尤精,临机应变之能,同届无出其右。然……」朱批在此顿了顿,墨迹稍深,似是评判者当时亦在斟酌,「……弓马之术实乃短板,臂力稍逊,射艺仅得丙下。若论综合,次席当之无愧;然单以杀伐论,锋锐犹在李靖之上。」 最后那句“锋锐犹在李靖之上”,笔锋锐利,几乎要透纸背。 唐安捏着纸页的指节微微泛白。 原来程谨言早就关注了他吗? 唐安的心动了两下,程谨言瘦弱的身躯躺在地上,让他着实感到一丝凉意。 他连忙甩开了纷乱的思绪,又检查了床铺、桌椅、地板,甚至还敲击了墙壁,皆无夹层或暗格。 一切太过干净,太过正常。反而显得刻意。 唐安闭上眼,回忆程谨言平日举止。他总是低着头,脚步虚浮,说话轻声细语……但有一次,唐安记得,那是个雷雨夜,他因事晚归,远远看见程谨言独自站在藏书阁外的石阶上,仰头望着电闪雷鸣的天空,身形挺直,竟有几分嶙峋之态。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他却浑然未觉。 当时只觉怪异,如今想来,那或许才是剥去伪装后,真实的程谨言。 藏书阁……他为何对藏书阁如此执着? 唐安睁开眼,目光落向西窗。窗外正对着藏书阁的侧翼,那里有一排存放杂卷,年久失修的木楼,平日少有人去。 他快步走到窗边,仔细观察窗棂。木质老旧,积着薄灰。但在右下角的榫卯接缝处,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丝极细微的、反复摩擦留下的光滑痕迹。 有人常从此处翻窗而出。 唐安不再犹豫,推开西窗,身形如狸猫般轻巧跃出。李靖在门外见状,眉头紧皱,迟疑一瞬,也跟了上去。 藏书阁侧翼的木楼比主阁更为破败。空气里弥漫着纸张腐朽和灰尘混合的气味。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破损的窗纸孔洞中射入,照出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这里堆满了废弃的桌椅、残破的兵器架、以及许多蒙尘的卷宗箱。唐安根据窗外观察的方位,径直走向最里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堆着几个看似寻常的樟木书籍箱,与其他杂物无异。但唐安注意到,其中一个箱子下方的地面,灰尘痕迹略显不同,似乎被频繁移动过。 他示意李靖警戒,自己蹲下身,小心搬开那个书籍箱。箱子入手颇沉。移开后,地面露出一块与周围无异的青石板。他指尖沿着石板边缘细细摸索,在靠墙的缝隙处,触到一点极轻微的凸起。 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唐安伸手进去仔细摸索,指尖触碰到箱底木板时,微微一滞。有一块木板的边缘似乎比其他地方更为光滑,像是经常被摩擦。他用力一按,那块木板竟微微下沉,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旁边一块木板弹起,露出了一个隐藏的夹层。 “你……你如何得知!”李靖在一旁看的胆战心惊,他不知道为什么唐安就是看了两眼,就清楚的知道这个地方有猫腻。 唐安也懒得跟他废话,寻找……这是身为一名杀手的基本素养,毕竟很多时候某些人引来杀身之祸都是因为……一两个秘密! 唐安伸手进入夹层,摸到了一个油布包着的册子。解开油布,里面正是数页写满密麻字迹和绘制着简易地图的纸张——北疆边防与武库储备文书,这半份文书涉及了几处核心武库的精确位置与守军换防的详细口令! 找到了! 但是,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他抬眼望向东宫的方向,目光复杂难明。 他该交给卫舜君……还是紫黎殿……? 天色渐晚,与此同时,卫舜君正举着一把滴血的剑,剑尖直指高座上的那位…… 第83章 恭喜恭喜 天色渐晚, 宫灯亮了起来,将太子府议事殿映得如同白昼。卫舜君端坐于主位之上, 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扳指,听着阶下心腹的禀报,面色平静无波。 “殿下,三殿下今日又去了长乐宫,直至宫门下钥前才出。”暗卫低声道,“我们的人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瓷器碎裂之声,似是发生了争执。” 卫舜君指尖一顿,白玉扳指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所为何事?” “似乎……与童大人有关。” 卫舜君眸色骤然转冷。 “继续说。” “根据我们详查, 童大人遇袭时的那些‘流匪’, 武器精良,训练有素,却没有暴露出一点身份信息, 这本就不正常。而影十三近些时日发现, 三殿下府中的一名管事,近日在城西置办了宅院, 他表弟醉后说漏了嘴,听说是与……童大人相关。” 殿内死寂, 唯有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童文远的失踪,卫舜君早就有所猜测,当今世上能办到这件事的不多, 而老三就是明晃晃最打眼的一个, 身后……必定有皇上撑腰, 才给了他这个胆子。 卫舜君缓缓摩挲着扳指,眼底寒意凝聚,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冷笑。 “备轿。”他起身, 玄色常服在灯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去三皇子府。” 三皇子卫寂尧的府邸灯火通明,三皇子自从上次被卷入刺杀太子的案件中,就被剥了入宫久居的权,可,京城最好的地界上,占地几亩,内有假山溪流,全是从宫内运过来的,足以见三皇子的受宠。 丝竹管弦之声隔着高墙隐隐传来,听闻太子殿下深夜到访,乐声戛然而止。卫寂尧一身锦袍,玉冠微斜,带着几分酒意迎至中门,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热情。 “什么风把太子殿下吹到我这陋室来了?快请进,正好新得了一坛江南贡酒,殿下务必赏光品尝。” 卫舜君无视他伸来的手,径直走入花厅,目光扫过厅内尚未来得及撤下的杯盘狼藉,以及几名衣衫单薄,面露惶恐的歌姬。 “退下。”卫舜君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侍从与歌姬如蒙大赦,慌忙退走。顷刻间,偌大的花厅只剩下兄弟二人,以及侍立在卫舜君身后的两名带刀侍卫。 卫寂尧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自顾自地坐到主位,拎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四弟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可是朝中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惹你烦心了?” 卫舜君立于厅中,玄衣墨发,身姿挺拔如松柏,与这满室奢靡格格不入。他并不接话,只淡淡道,“三哥近日,似乎很闲。” 卫寂尧饮酒的动作一顿,抬眼看来,眼底已无半分醉意:“太子此言何意?” “童文远。”卫舜君吐出这三个字,目光毫不遮掩,直刺向卫寂尧,“三哥谁给你的胆子,敢动孤的人!” 卫寂尧放下酒杯,嗤笑一声,“听闻童先生不幸坠崖,我也深感痛心。只是,太子为何找到我府上?莫非是听了什么小人谗言?办案,讲究的是证据。” “你要证据?”卫舜君缓步上前,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光滑地砖上,发出清晰的回响,“那几名‘流匪’的尸首,此刻正停在京兆尹的停尸房。需要我将他们‘请’来,与三哥府上的管事当面对质吗?” 卫寂尧脸色微变,随即又重新倒了一杯酒入口,嘴角含笑甚至带上了一丝挑衅,“就算与我府上的人有关,那也是下人胆大妄为,与我何干?太子莫非还想将这罪名,扣到我这个做哥哥的头上不成?”他站起身,与卫舜君平视,压低声音,带着嘲弄,“我的好弟弟,你还是这么沉不住气。为了一个外人,竟然来盘问自己‘亲如手足’的哥哥,合适吗?” 卫舜君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卫寂尧见他动怒,反而更加得意,他凑近一步,几乎贴着卫舜君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急了,父皇年迈,储位未稳,你怕了,是不是?”他轻笑,“可你再急,又能奈我何?我是你兄长,你敢动我吗?” 他退后一步,声音恢复如常,甚至带着几分嚣张,“别忘了,我的母妃,不日即将复位贵妃!如今后位悬空,谁不想拼一把?待我母妃正位中宫,我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出长子!论长论嫡,我哪一点不如你?你这太子之位,坐得可还安稳?” 这番话已是赤裸裸的挑衅与威胁。空气仿佛凝固,花厅内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卫舜君身后的侍卫手已按上刀柄,只待一声令下。 卫舜君却忽然笑了。那笑容极淡,未达眼底,反而衬得他眸光更深,更寒。 “三哥。”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可怕,“你不该动童文远。” “动了又如何?”卫寂尧有恃无恐,“一个破落白身,也值得你大动干戈?我料定你不敢……” “不敢”二字尚未完全出口,寒光乍现! 卫舜君动作快如鬼魅,腰间佩剑不知何时已出鞘,剑尖如毒蛇吐信,直刺卫寂尧右肩!这一剑并不迅疾,甚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压迫,轨迹清晰,却偏偏封住了卫寂尧所有可能的退路。 卫寂尧万万没想到卫舜君竟敢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动手!他脑中预想了无数种卫舜君的反应——斥责、警告、甚至向父皇告状,唯独没有包括直接拔剑相向!这完全不符合储君应有的沉稳与克制,这简直是……疯子的行径! 一瞬的错愕与难以置信,让他错过了最佳的闪避时机。 “噗——” 剑尖精准地刺入卫寂尧的右臂,力道控制得极好,入肉不深,却足以让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华贵的锦袍。 卫寂尧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脸上血色尽褪,满是惊骇与剧痛带来的扭曲。他捂住伤口,温热的血液从指缝间不断渗出,滴落在地砖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你……你竟敢……”他因疼痛和愤怒,声音都在颤抖。 卫舜君并未追击,手腕一抖,甩落剑锋上的血珠,动作优雅从容。他持剑而立,剑尖斜指地面,目光平静地看着狼狈的卫寂尧。 “三哥。”卫舜君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你是不是太久没进宫,消息闭塞,还在做什么……子凭母贵的春秋大梦?” 卫寂尧猛地抬头,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卫舜君缓缓踱步上前,停在卫寂尧面前,微微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谁告诉你,下一任贵妃,会是你的母妃?” 他直起身,看着卫寂尧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惨白的脸,语气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 卫舜君看着卫寂尧那因失血和震惊而惨白的脸,并未就此放过他。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闲事,语气轻缓,却字字如刀,“对了,三哥近来闭门思过,想必还没听说宫里新晋的那位苏妃吧?” 卫寂尧猛地抬头,眼中带着警惕与不解,不明白卫舜君为何突然提起一个妃嫔。 卫舜君却不急,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苏氏,苏州人士,其父只是个六品通判。选秀入宫,至今不过月余。”他顿了顿,欣赏着卫寂尧眼中逐渐积聚的惊疑,才缓缓吐出后面的话,“初封才人,三日后晋美人,又五日晋婕妤,前日父皇已下旨,册为苏妃,赐居漪澜殿。” 一月之内,连跃数级,从未侍寝的低阶嫔妃直达妃位!这晋升速度,莫说在本朝,便是翻遍前朝典故,也闻所未闻!卫寂尧瞳孔骤缩,这不合规矩,简直荒谬! “哦,还有一事,想必三哥更不知情。”卫舜君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致命的玩味,“这位苏妃娘娘,与三哥你的母妃,乃是同乡,都出身苏州。” 同乡?卫寂尧心中那抹不安骤然放大。他母妃失势,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与她同乡的妃子却以如此诡异的速度蹿升? 看着他变幻不定的脸色,卫舜君唇边笑意加深,带着一丝残忍的“善意”提醒,“三哥若有闲暇,不妨……建议贵妃娘娘去拜访一下这位新晋的苏妃。毕竟是同乡之谊,叙叙旧也是好的。或许,”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会有意料之外的‘惊喜’也说不定。” “你什么意思?!”卫寂尧声音干涩嘶哑,心头狂跳,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滋生出来,他冲卫舜君发问,“一个无子嗣的女人,父皇怎么可能允许她升的如此之快,你莫要胡说八道了。” 卫舜君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三哥莫非以为,无子无女,单凭颜色,就能让父皇如此破格,一月封妃?” 卫寂尧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卫舜君却不给他喘息之机,抛出最后一句,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他所有的侥幸和质疑都碾得粉碎,“你怎么知道她无子嗣?” 他微微歪头,露出一个近乎纯良,却让卫寂尧遍体生寒的笑容。 “恭喜三哥,你又要……添一位弟弟了。” 第84章 孤就是新朝的玉玺。 卫舜君像是说累了, 他走了两步,将主座上挡位的低矮酒桌踢了一脚, 露出柔软的锦垫,他坐在上面闭上了眼睛,手腕上转着久不见的一百零八颗的佛珠。 如果是童文远就知道了,太子现在处于极度生气的状态,佛珠转,既见血光,可如今又有什么人能阻止他?卫舜君周身萦绕的那股冰冷肃杀之气,久久未散。 花厅内, 卫寂尧仍瘫坐在地, 臂上的伤口仍在滴血,但刺骨的疼痛远不及心理上的震惊。他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摊尚未干涸的血迹, 卫舜君最后的那句话, 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下一任贵妃……” “你的母妃,永无复位之日……” 为什么?凭什么!他才是长子!他的母妃曾贵为贵妃, 只因一时失势……难道就再无翻身之日?父皇怎能如此偏心!还有卫舜君,他怎敢!怎敢如此对他! 卫寂尧怒目圆睁, 看向坐在上位的卫舜君,就要踉跄起身,就在这时, 一名心腹内侍连滚爬爬地进来, 声音带着哭腔:“殿下!殿下!宫里, 宫里刚传出的消息……陛下,陛下已下明旨,晋苏妃娘娘为宸苏妃, 位列贵妃,三日后行册封礼!” 轰——!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 宸苏妃,皇帝亲自赏赐封号,这可是开国以来头一次,史无前例。 卫寂尧猛地抬头,眼中血丝遍布,状若疯魔。他一把推开跪倒在地的心腹,踉跄着站起身,嘶吼,“卫舜君,你故意将他放进来,就是为了透漏这个消息给我,想让我去父皇面前闹?呵……” 卫舜君像是累了,他休息片刻,并未被卫寂尧三言两语的疯话所扰。 “卫舜君,你说话啊!” “我自认为论能力,比才学,样样不输你,凭什么你是太子!” 卫舜君闻言,张开了半阖的眸子,开口,“也是,三哥只比孤大一月,自然不知为何孤是太子。” 他嘴角带着一丝嘲弄,借了一下力直起了身子,开始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 二十余年前。 那时的卫峥,并非什么乱世枭雄,而是前朝末代皇帝麾下,最具权势,也最受猜忌的权臣。他出身世家大族,手握帝国近半兵权,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前朝皇帝昏聩,民不聊生,天下已有分崩离析之兆。 卫峥有野心,更有能力。但他深知,若直接起兵造反,便是乱臣贼子,即便成功,也要面对四方烽烟,收拾一个烂到根子里的残破山河,更要背负千古骂名。 他要的,是一个“名正言顺”的江山,一个尽可能完整,少经战火摧残的帝国。 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史书大戏,拉开了帷幕。 他先是暗中联络了北方几个实力最强的部族,许以重利,约定他们入侵边境。同时,他将自己麾下最精锐的一支私军,伪装成前朝皇帝的秘密部队,并故意泄露消息“前朝皇帝欲引狼入室,借外族之力铲除功高震主的卫家”。 时机成熟,外族如期入侵,铁蹄践踏边境,烽火连天,朝野震动。就在人心惶惶之际,那支伪装成前朝秘密部队的军队突然发难,在帝都之内制造混乱,刺杀忠于皇室的官员,甚至试图冲击皇宫。 一时间,帝都大乱。前朝皇帝吓得魂不附体,而卫峥,则顺势站出来,以护驾,清君侧为名,率领前朝军队,与那支前朝秘密部队以及里通外国的势力,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帝都保卫战”。 这场战斗惨烈无比,波及整个京城。但诡异的是,双方的主力,实则皆听命于卫峥。他巧妙地控制着战争的节奏与规模,既让场面足够震撼,让所有人都相信帝国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又避免了彻底毁灭帝都的根基。 最终,在无数将士的浴血奋战和牺牲下,卫大将军“成功”击溃了叛军,拯救了帝国。 经此一役,卫峥的威望达到顶峰。而前朝皇帝,早已失了民心,心胆俱裂,彻底成了惊弓之鸟。 接下来的一切,便顺理成章。 在卫峥委婉的暗示和朝臣们一致的劝慰下,前朝皇帝“自愿”禅位于有再造山河之功的卫峥。 一场看似兵不血刃的政权更迭,就此完成。 这场大戏演得天衣无缝,迅速得让许多人都来不及细想。等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前朝皇帝已经死于心悸恐亡。 事情太过于蹊跷——那支秘密部队太过突兀,外族入侵的时机太过巧合,卫峥平乱的过程太过顺利……只是,当胜利者书写历史时,这些疑点都被有意无意地模糊,掩盖了。 只有陆家,同为前朝数一数二的世家,琢磨出了一些不对劲,却接连被派上战场,悄无声息的死了大半,只留下一点残支,不足为据。 然而,还有一个无法掩盖的巨大漏洞,始终悬在新朝的心头,也成了开国皇帝卫峥最大的心病——传国玉玺,不见了。 在前朝皇帝禅位,移交权力象征时,那方象征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传承了千年,被视为华夏正统最高信物的传国玉玺,竟不翼而飞! 连同看守玉玺的几名内侍,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怎样拷问,搜查,都找不到丝毫线索。 没有传国玉玺,卫峥这个皇帝,便始终带着“得位不正”的阴影,他的王朝,也仿佛缺少了最重要的天命认证。这对于一个靠“戏剧”上位的开国皇帝而言,是潜藏的最大危机。 就在新朝建立,百废待兴,而传国玉玺失踪的阴云笼罩整个帝国,人心浮动,暗中不少世家蠢蠢欲动,卫峥忧心不止。 就在这时,卫舜君,降生了。 他出生那一日,据史书记载和宫中流传下来的说法,天现异象。 并非什么霞光万道,瑞兽呈祥,而是极光般的色彩,布满了帝都上空,将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 这个异象,被钦天监解读为“圣主降世,天命所归”的吉兆。 在传国玉玺失踪,新朝正统性备受质疑的微妙时刻,太子的降生伴随着如此惊人的天象,无疑是一剂最强的定心丸。 是巧合?是人为造势?还是真的天命所钟? 无人敢深究,也无人能说清。 但自此以后,卫舜君便成了帝国天命所归的象征。他的存在本身,就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传国玉玺缺失带来的合法性危机。 他是新朝的气运所在,是卫峥皇权最有力的“天命”。 卫峥对这个儿子,感情极为复杂。既有寻常父亲的喜爱,更有一种忌惮。他给予卫舜君最好的教育,最稳固的储位,但也时刻警惕着,这个“天命所归”的儿子,是否会威胁到自己的权位。 而这一切的根源,卫舜君早已拼凑出了真相,他也接受了。 卫峥辅佐卫寂尧上位,跟他斗,同他抢,给老三一切体面,偏爱。而他呢,身为太子,为了保命,扮做纨绔子弟,整日招猫逗狗,就是卫舜君想要这样做吗? 不过是因为,不这样做,他害怕他根本活不到现在。 毕竟他们父子亲缘浅薄,在卫舜君十岁那年,亲眼见到皇帝毒杀皇后,就已经知道了。 毒酒一杯,颜色如血一样红,而母后吐出来的不知是酒还是血,她只是直勾勾的盯着藏在衣柜里的孩子,摇了摇头。此后,卫舜君大病一场,身体孱弱至今。 他才十岁,还是个孩子,可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并不爱他,甚至……恨他。 “所以,三哥,”他对着卫寂尧低语,“你以为争的是母妃的位份,是朝臣的支持,是军中的势力?” “你错了。” “孤的存在,本身就是父皇皇权合法性的延续,是新朝能否稳固的象征。动我,便是动摇国本,便是质疑父皇得位的‘天命’,便是挑战这二十年来,父皇竭力营造,也最为在意的‘正统’形象。”卫舜君凤眼微眯,诉说着这段隐情,如果不是两人的表情太过于严肃,倒像个兄友弟恭的温馨场景。 “三哥,你明白了吗?这,才是你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并非是比谁贤明能干就能做太子的,只不过是因为——孤降生时,恰好填补了那方丢失的玉玺所留下的……空洞。”卫舜君眼角渐红,语气中带着凄凉,“换句话说,孤就是新朝的玉玺。” 此话一出,再无良言,一时之间,空气寂静了下来。 “卫舜君,舜……君……”卫寂尧目光震惊不已,他低声颤抖的重复,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在卫舜君眼中都像是个笑话。 心腹内侍想要前来掺扶他,却被他一手推开,他扬天长笑了两声,突然深深的看了一眼卫舜君,后,猛地冲出花厅,不顾臂上伤口崩裂渗出的鲜血,一边发出不甘的咆哮。夜色浓重,卫舜君看不见他的背影,只有他的回声在空旷的府邸前震荡,显得无比凄凉和可笑。 第85章 孤很想你 崇武院的日子, 表面依旧按部就班,晨钟暮鼓, 操演练武,研读兵法,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波澜都已经过去,但细致之处仍有所差别,崇武院已经在逐渐召回第四年,第五年的学员,他们有些已经身处军营高位,有些还是些小卒, 但各方的脚步已经逐渐集中在了潞州。 唐安并没有被限制自由, 他将自己投入更高强度的训练中,好像只有用身体的疲惫,才能勉强压制住内心深处对卫舜君复杂情愫的不安。 这日午后, 他刚结束一场弓马训练, 成绩依旧平平,甚至称得上是一塌糊涂, 那近在咫尺的靶子上只在最周围有两根箭簇,剩下的箭矢落在地上一堆一堆的。唐安叹了口气, 果然,臂力的短板并非短时间内能够弥补的。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打破了崇武院的肃静。 马蹄声并非一两匹, 而是成群, 带着一种仓皇迷茫,直接冲到了崇武院大门外。 紧接着,便是守卫的厉声喝问, 以及来者几乎破音的嘶喊,“八百里加急!上京急报!开门——!” 不久后,二十余年未响过的钟声传遍了整个崇武院,弟子们纷纷从各处涌出,聚拢在广场和廊下,交头接耳,面露惊疑。 教习们试图维持秩序,但他们的脸上同样写满了凝重与不安。 唐安心中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快步挤到人群前方,只见院门大开,几名风尘仆仆,铠甲染血的骑士踉跄下马,为首一人高举一枚赤铜令牌,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传遍全场,“三皇子卫寂尧,联合兵部侍郎张珩,城防营副统领赵贲,裹挟锦卫军左营,于昨日午时……反了!叛军已攻破外城,直逼皇城!” 人群哗然!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三皇子……造反了?! 唐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瞬间想起了之前卫舜君与三皇子的对峙,想起了卫寂尧那怨毒不甘的眼神。原来,那不仅仅是兄弟阋墙,而是真正兵戈相向的前兆! 那信使继续嘶喊,声音带着悲愤与难以置信,“叛军打着‘清君侧,诛妖妃’的旗号,声称宸苏妃惑乱君上,动摇国本!禁宫卫队虽奋力抵抗,但……但叛军中竟有部分原属锦卫军序列,他们对宫内布防极为熟悉!” 锦卫军!那可是直接听命于皇帝、守卫皇宫的最核心力量!竟然也被渗透了?可见三皇子布局之深,准备之久,以及皇帝对他的宠信到了何等盲目的地步,竟让他有机会将手伸进锦卫军! “太子殿下呢?”有教习急声问道。 信使喘息着,脸上血污和汗水混在一起,显得异常狰狞,“太子殿下……殿下在叛军围攻皇城时,率东宫六率及部分忠于皇室的京畿驻军赶到,以‘清君侧,护驾锄奸’为名,正在宫门外与叛军激战!宫内情况……不明!” 清君侧! 太子也用了同样的名义!只不过一方要“诛”的是宸苏妃,另一方要“护”的是皇帝,。 唐安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卫舜君……他在宫门外厮杀?面对的是自己兄长统领的叛军,其中甚至可能包括昔日同僚?他此刻是安全,还是…… 就在这时,另一匹快马狂奔而至,一名穿着东宫服饰的侍卫滚鞍下马,不顾一切地冲到唐安面前,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上一封被汗水浸得微潮的信函,信函一角,有一个小小的,独特的漆印。 唐安认出来了,此人正是莲白,太子的暗卫,怎么会来寻他? 难道太子知道自己在崇武院? “唐……公子!太子殿下急函!” 唐安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接过那封信。指尖触碰到微湿的信封,仿佛能感受到远在上京的那场血战。 他正欲拆信,又一名身着普通灰衣的人悄然靠近,无声无息地将另一封没有任何标记的信塞入他另一只手中,低若蚊蚋的声音传入他耳中,“殿主令,速归。” 是紫黎殿!琢堇的命令也来了! 两封信,仿佛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发痛。一边是太子卫舜君,另一边是紫黎殿主琢堇。 唐安不敢多待,连忙快速回了房间,隔绝了所有试图打探的视线。房间内,唐安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强迫自己冷静。 他先摊开了紫黎殿那封无字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条,上面是琢堇那熟悉的凌厉字迹,「京中剧变,时机已至。弃子无用,速归待命。」 言辞冰冷,“弃子无用”?是在说程谨言,还是在暗示他若不听令也会是同样下场?“时机已至”?什么时机?紫黎殿在这场叛乱中,又打算扮演什么角色? 唐安将纸条揉成一团,指尖内力微吐,纸团化为齑粉。他心中寒意更盛,紫黎殿的召唤,透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拿起了那封太子亲笔。封面上的火漆已经有些破损了,显然是在急速传递中造成的。唐安小心翼翼地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笺。 太子的字迹,与他的人一样,清峻挺拔,力透纸背,但细看之下,笔画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仿佛是在极度紧张的环境下仓促写就。 ‘唐安’ 看到这个称呼,唐安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陆元宝,不是浮白,不是唐宁,而是唐安。 ‘京中惊变,想必你已听闻。老三孤注一掷,引狼入室,父皇安危系于一线。宫内情势诡谲,禁卫军中暗藏逆贼,内外交困。 孤即将兵临宫门,然叛军负隅顽抗,一时难下。此战关乎国本,不容有失。然,孤心甚忧,非为战事,而为隐患。’ 看到这里,唐安屏住了呼吸。 ‘崇武院,非表面之净土。陆文渊其人心思深沉,立场难明。程谨言之事,恐非孤例。院内恐尚有紫黎殿或其他势力之暗桩,伺机而动。 汝在院中,身处险地,若事有紧急,或察觉异动,可凭此信,寻李靖相助,他虽桀骜,然忠于社稷,可信。 此信抵达之时,战局或已明朗,或仍在胶着。无论结果如何,保全自身,静待孤之消息。 切记,勿轻信于人,包括……孤身边之人。 孤很想你。’ 最后一行的墨迹很深,尤其是在‘想’字上,唐安看的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多看,但又止不住的用手摸索了那个字两下。 信的末尾,没有落款,但一字一句皆透露出来了卫舜君的真心。 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封家书,或者说……遗训。 唐安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胸口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酸涩与悸动的心跳再次涌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就在唐安心绪纷乱,反复阅读太子信件之时,窗外再次传来了喧哗声,夹杂着“宫门破了!”“太子入宫了!”的传讯。 宫门破了! 第86章 太子,你是来救驾的?…… 上京的清晨, 原本该在钟鼓声中苏醒,此刻却被一种死寂笼罩。 皇城方向传来的隐约喊杀声, 压在每个百姓的心头,市井巷陌,门窗紧闭,偶有胆大的百姓透过门缝窥视,只见一队队甲胄鲜明的兵士匆匆跑过,方向直指那九重宫阙。 东宫内,卫舜君一夜未眠。他站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的是一张精细至极的皇城布防图, 从排兵部署到下水沟渠, 就连河道走向都标的一清二楚。 烛火跳跃,他的侧脸时隐时灭,目光深沉, 他手中握着那封刚收到的密报, 唐安已经找到了另一半的北疆文书,他暂时不用担心外患, 只顾眼前的内忧就好。这在山雨欲来的氛围中,显得十分重要。 “殿下!”心腹侍卫统领浑身染血, 踉跄闯入,声音嘶哑,“三皇子……反了!张珩, 赵贲, 锦卫军左营都是三皇子党派, 他们已攻破外城,现在正猛攻皇城禁苑!锦卫军……锦卫军内部有叛徒接应!”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叛乱真的发生时, 卫舜君的心还是猛地一沉。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日他的‘淳淳善导’终究还是激化了老三的野心。不过,一切都是皇帝纵容出来的,今日之祸根源在谁? “打着什么旗号?”卫舜君不紧不慢的喝了口清茶,他声音十分冷静,像是在询问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务。 “清君侧,诛……诛贵妃!”统领喘息着回答。 卫舜君瞥了下嘴角,发出‘切’的一声。清君侧?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老三难不成真的以为如今的境地,全是那宸苏妃导致的不成?真是蠢货一个。 不过,可以理解,毕竟在老三那点大脑里,只有对“嫡子”的执念,好像成为嫡子就能夺了皇位一样。蠢笨。 卫舜君慢悠悠的喝下最后一口茶,站起身子,将一百零八颗的佛珠缠绕在手腕间,然后才拾起桌上的佩剑,转身像外走去,玄色常服带起一阵冷风。 “传令!太子府六率全体集结!持孤手令,调集京畿大营兵马!目标——皇城,清君侧,护驾锄奸!” “清君侧”,他要清的,可是造反的逆子,是祸乱朝纲的奸臣! 顷刻间,卫舜君翻身上马,玄衣墨发,在晨曦微光中率领着这支精锐,向那片已成修罗场的内城而去。百姓在门缝窗沿下看的真切,不知道何时,原本不靠谱的太子,已然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储君—— 皇城之内,金銮大殿广场上。 昔日庄严肃穆,百官齐聚的场地,已然沦为成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叛军与忠于皇帝的锦卫军残部绞杀在一起,尸体堆积,血流成河。三皇子卫寂尧一身明光铠甲,右手持着长戟,左手却藏在身后,他站在叛军之中,脸上带着一种疯狂的志在必得。 在他身边,除了张珩、赵贲等文臣武将,还有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是三皇子的生母,前贵妃-柳氏。 柳氏虽身着素净的宫装,发间不见半点珠翠,但难掩其昔日倾国风姿。她便是曾因刺杀太子而被降位,幽居冷宫的原贵妃柳氏。 柳氏长的花容月貌,脑子蠢笨,但实在漂亮,可终究上了年纪,不如……新人。 但常年盛宠让她面容虽带憔悴,但凤目依旧明亮,顾盼间依稀可见昔年宠冠六宫时的神采,只是在那眸光深处,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戚。 眼见叛军杀到了正殿前,柳氏此刻神色难掩激动,她儿子的成功,将是她重返权力巅峰的唯一机会。 贵妃什么的,怎么可能比皇太后更加尊贵! 金銮殿的大门紧闭,但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就在里面。 “父皇!儿臣今日前来,只为清君侧,诛杀惑乱君心的那个妖妇!请您出来一见!”卫寂尧声音在广场上回荡。 殿内一片沉寂。 卫寂尧左臂隐隐作痛,他咬了口自己的下唇,殿内依旧寂静,卫寂尧逐渐焦躁起来,大喊,“父皇!您这些年对儿臣的疼爱,难道都是假的吗?您曾亲口称赞儿臣类您,将京畿防务都交予了儿臣!为何那妖妃一出现,您就变了?她一个出身微贱的女子,何德何能得封贵妃?她腹中的胎儿,难道就比儿臣这二十多年的孝心更重要吗?” 他声声泣血,句句质问,试图唤起皇帝往日的情分。 就在这时,殿门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皇帝卫峥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身穿龙袍,脸上带着……疲惫与失望?他身边并未带多少侍卫,只有寥寥数名心腹太监。 “寂尧,”皇帝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场上的厮杀声,“朕,待你不好吗?” 卫寂尧一愣,没想到皇帝会如此平静地反问。他下意识地道,“父皇昔日待儿臣,自是极好!” “那你,便是如此回报朕的?”皇帝的目光扫过满地尸骸,扫过卫寂尧身边那些虎视眈眈的叛将,最后落在那形容激动的柳氏身上,眼神微微一冷,“带着你的母亲,带着朕给你的兵马,来逼朕的宫?这就是你的孝道?” “儿臣是被逼的!”卫寂尧激动起来,“是那妖妃,是她蛊惑了父皇!还有卫舜君,他凭什么稳坐太子之位!您曾亲口说过的,若非他出生时那些装神弄鬼的异象,这太子之位本该是儿臣的。您与母妃与儿臣,才是一家人!父皇,您醒醒吧!” 皇帝听着他声嘶力竭的控诉,脸上那丝失望似乎更重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寂尧,你终究是让朕失望了。朕给你的,已经够多了。是你自己,贪心不足。” 他话锋一转,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循循善诱,“你说宸苏妃惑朕,你说舜君威胁你。可你是否想过,朕为何要立宸苏妃?为何要稳住舜君?这江山社稷,需要的不仅仅是宠爱,更是平衡,是稳定。你今日之举,是在动摇国本。” 卫寂尧被这番话绕得有些糊涂,心中的愤怒和委屈却更盛,“平衡?稳定?所以儿臣和母妃就是可以被随意牺牲的棋子吗?!” “没有人是棋子。”皇帝的声音依旧平静,“路,是你自己选的。现在,放下兵器,朕可以念在父子之情,留你母亲一命,让你……做个安乐王爷。” “安乐王爷?”此话一出,站在身后的柳氏冲了出来,神情激愤,“皇上,您曾说过,我儿是天下之主的!” 随即,她猛的转身,对卫寂尧道,“尧儿,不能退!今日退了,我们母子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安乐王爷?”卫寂尧握住了柳氏的手,安抚性的拍了拍,将她护在了身后,他猛地举起长戟,直指皇帝,“儿臣不要做什么安乐王爷,儿臣要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父皇,您若再不交出宸苏妃,休怪儿臣无情!” 此话一出,皇帝卫峥眼神突然冒了凶光,让卫寂尧浑身一颤,就在这个时候,金銮大殿的门又被推开了一道缝隙,在众目睽睽下,一个宫装女子,赤脚跑了出来,一头栽在了皇帝怀中。 正是如今后宫位份最高的宸贵妃,苏氏。 她云鬓微乱,华丽的贵妃朝服上也沾染了些许尘土,脚腕上带着一串铃铛,上面有些红痕,她一张脸吓得煞白,整个人如同受惊的雀鸟,死死蜷缩在皇帝怀中,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皇帝的龙袍,身体不住地微微颤抖,好像外界随意的一丝刀光都能将她撕碎。 在看到她的瞬间,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瞬间冲上了柳氏心头。就是这个女人,占据了她曾经的位置,享受着帝王的庇护。 柳氏胸脯剧烈起伏,正欲开口斥责这妖妃惑主,不知廉耻。 突然,柳氏看到了宸贵妃那张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脸,她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僵在了原地。 那张脸……年轻至极,眉眼间带着刻意模仿的柔媚与娇怯,但是……为何……为何与她记忆中年少时的自己,如此相像?! 不,不是完全一样,那份神韵与眉眼的弧度,还有那被保护的脆弱感……几乎是她年轻时的翻版。 原来……原来如此! 柳氏瞬间明白了。她一直以为皇帝不喜她了是因为她人老珠黄,不如新人新鲜,但现在才知道。 卫峥从未真正爱过任何人,他爱的只是他记忆中那个被他掌控,依附于他的年轻漂亮的影子! 而她柳氏,人老珠黄花期已过,自然要给新人腾地方,连同她的儿子,都成了可以随意丢弃的旧物。 巨大的讽刺让柳氏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她看着皇帝,只觉得一阵恶心。 皇帝卫峥察觉到了柳氏那震惊而怨毒的目光,他抬起阴鸷的眼,冷冷地看向这个他曾宠爱多年又亲手废弃的女人,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声音沙哑却带着帝王最后的威压,“柳氏,你这般看着朕与爱妃,是心中不忿?还是……”他顿了顿,语气骤然转厉。 “同你那逆子,行谋逆之事吗?!” 就在此时,宫门外传来了更加激烈的喊杀声,以及一个清越冷冽的声音,“逆贼卫寂尧,还不束手就擒!” 太子卫舜君,率军赶到了。 卫寂尧心神激荡,他环顾四周,眼见自己已落入颓势,连忙准备下令发动最后的总攻。 异变陡生! 皇帝卫峥,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厉芒,他以与其年龄完全不符的速度,猛地从身旁太监手中接过一张铁胎弓,搭箭,引弦,动作一气呵成。 那弓弦震动的声音并不响亮,却仿佛死神的低吟。 卫寂尧甚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只看到一点寒星在眼前急速放大。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响,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那支特制的御用雕翎箭,精准无比地射穿了卫寂尧的胸口,巨大的力道带着他踉跄后退了几步,他手中的长戟“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卫寂尧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那支颤动的箭羽,又抬头望向殿门口那个挽弓而立,面色一片冰寒的父亲。 “父……皇……”他张了张嘴,鲜血从口中涌出,堵住了后面的话语。他眼中的疯狂,野心,不甘,最终都化为了一片空洞的死灰。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曾经将他抱在膝头,对他百般宠溺的父亲,会如此干脆狠绝地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没有犹豫,没有悲痛,只有帝王权术下,极致的凉薄。 “尧儿——!”柳氏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扑倒在卫寂尧身上,瞬间癫狂。 三皇子,伏诛。 卫舜君一身血污,踏着叛军的尸体,来到大殿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卫寂尧倒在血泊中,心口插着御箭,已然气绝。柳氏伏尸痛哭,状若疯魔。而他的父皇,大周的开国皇帝卫峥,正缓缓放下手中的铁胎弓,脸上无悲无喜,仿佛刚才射杀的只是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 皇帝的目光,越过满地狼藉,越过卫寂尧的尸身,落在了刚刚经历一番血战,气息尚未平复的卫舜君身上。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个“天命所归”的太子,看着他身后那些杀气腾腾的东宫卫士,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平静得令人心悸的语气,缓缓问道: “太子,” “你是来救驾的?” 第87章 既承此名,便当其责 这一问, 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如同一盆冰水, 兜头浇在了卫舜君的身上,也浇在了所有刚刚经历了一场胜利的将士心头。 卫寂尧的受宠举目共睹,就这样死了? 卫寂尧不可置信,他的手指尖微微颤抖,这就是帝王心术吗?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那一声“你是来救驾的?”让卫舜君瞬间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刚欲开口,用早已准备好的言辞,回应这份帝王心术时, 一个身影, 打断了卫舜君几预脱口的话,在金銮殿那幽深的门廊阴影中,有一人踱步而出。 正是紫黎殿, 琢堇。 琢堇身着象征权力的深紫色锦服, 难掩其惊心动魄的美貌。肤白胜雪,五官精致得毫无瑕疵, 一双凤眸眼尾微挑,瞳孔是极深的墨色, 隐隐流,平添几分妖异。他的薄唇似笑非笑地抿着,却带着对万物漠然的疏离。 他的美, 不同于太子的清峻雍容, 也不同于唐安的清澈, 更不同于宸贵妃那种娇柔。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糅合了危险与诱惑的瑰丽。此刻,他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卫舜君身上。 那眼神深处, 没有臣属的恭顺,也没有对皇权的敬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以及一丝几不可查的……杀意。 这杀意从何而来? 卫舜君的瞳孔紧缩,心脏疯狂的跳动,琢堇!他怎么会在这里?还从皇帝的身后出现? 琢堇一眼扫过卫舜君,甚至没有多余瞥一眼地上三皇子的尸身和癫狂的柳氏。他径直走到皇帝卫峥身侧半步的位置,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却并非臣子对君王的卑躬,更像是一种……合作者之间的礼节。 他用一种带着恰到好处歉意的语气,对皇帝轻声说道,“是属下安排不周,竟让此等逆子惊扰了圣驾,劳动您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实乃臣下失职。” 这番话,语气平和,内容却石破天惊。 “清理门户”?“臣下失职”? 琢堇称皇帝为什么?臣下? 卫舜君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紫黎殿……那个神秘莫测……的殿主,难道……难道就是…… 皇帝卫峥对于琢堇的出现,没有丝毫意外。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随手将那张铁胎弓抛给旁边的太监,仿佛刚才射杀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件垃圾。他拿起一块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淡漠,“无妨。养不熟的狗,迟早要处理。只是没想到,他竟真敢咬到朕的面前来。”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脸色煞白的卫舜君,那眼神深处,带着冰冷,然后对琢堇随意地吩咐道,“剩下的,你来收尾。朕累了。” “是,殿主。”琢堇恭敬应声。 殿……主…… 这两个字,如同最终落下的铡刀,彻底坐实了卫舜君的猜测。 紫黎殿的殿主,竟然就是大梁的开国皇帝——卫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切说不通的地方,此刻都有了答案。 为何紫黎殿能如此神通广大,渗透朝野,却始终无法被连根拔起。因为它本身就是皇权的黑暗影子,是皇帝手中那柄不见光的刀。 为何程谨言能潜伏崇武院多年,传递消息如入无人之境。因为他背后站着的,就是默许他的皇帝。 在皇帝眼中,他的行为就像跳梁小丑一般,还有那针对太子的刺杀,父皇究竟是知情不语,还是冷眼旁观兄弟相争? 卫舜君有些怔愣的看着琢堇有条不紊地指挥人手,清理现场,处理三皇子的尸身,将哭嚎的柳氏拖走……这一切,都是皇帝的默许。 卫舜君站在原地,玄色衣袍上的血污冰冷刺骨。他手中的剑依旧紧握,却感觉无比的沉重。 救驾? 需要被“救”的,是他自己才对。 皇帝一怒,伏尸百百万,卫峥以铁血手腕展开了登基以来最彻底的大清洗。三皇子卫寂尧一党被连根拔起,兵部侍郎张珩,城防营副统领赵贲等核心人物被夷三族,牵连者数以千计。锦卫军中凡有牵连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格杀勿论。上京的菜市口,连日里血流成河,腥臭之气弥漫不散,连乌鸦都盘旋不去。 与此同时,一道看似温和实则严厉的旨意送到了太子府:太子卫舜君护驾有功,然受惊过度,宜在宫中静养,暂不必理朝政。 名为静养,实为软禁。 —— 陆府,书房。 气氛凝重,陆文渊坐在主位,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沉郁,下首坐着几位陆氏家族的核心成员,以及……唐安。 “宫中确切消息,太子已被软禁。陛下……借此次叛乱,清洗朝野,矛头看似针对老三余党,实则……”陆文渊的声音干涩,“许多与东宫过往甚密,或只是持中立态度的官员,也或被罢黜,或被下狱。陛下这是要……彻底剪除太子的羽翼,甚至……” 他甚至不敢说出后面那个更可怕的可能性。 一位族老颤声道:“难道陛下真的……要对太子下手?那可是‘天命所归’的太子啊!” “天命?”陆文渊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有可能正是,天命…才要了殿下的命。”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唐安,“元宝,如今之势,你当知晓。陆家与东宫牵连甚深,此番恐难置身事外。” 少年身姿挺拔,玄色劲装勾勒出利落的线条,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慌乱,只有沉淀下来的冷静与决断。唐安抬起头,他这些日子清瘦了些,他心中时常担忧太子的安危,食不下咽。 “院长,”唐安声音平稳,“太子殿下是否安全?” “不知。”陆文渊摇头,“宫禁森严,尤其是现在,如同铁桶一般。我们的人,很难传递消息出来。”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陆府的老祖母在家仆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她满头银丝,眼神依旧清明睿智。 众人连忙起身。 老祖母摆了摆手,目光落在唐安身上,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愧疚。 老祖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陆家这艘船,已经到了风口浪尖,避是避不开了。如今之计,唯有搏一线生机。” 她看向陆文渊,“文渊,你立刻安排,将平安,还有族中的小辈,连同他们的家眷,秘密送往江南祖地,没有我的亲笔信,不可返回。” 陆文渊身躯一震:“母亲!那您……” “我老了,就留在这儿,守着陆家这偌大的宅子。”老祖母语气平静,“总要有人留下来,稳住局面,也让上头那位……放心。” 这是要留下为人质,为家族的延续争取时间和空间。 众人面露悲戚。 陆文渊思虑半天,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陆”字,背后却浮雕着复杂的暗纹,“这是陆家暗卫的调令,陆家在上京有几个营口,里面人虽说不多,但有些用,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唐安没有立刻去接:“院长,这……” “拿着!”陆文渊带着不容置疑,将令牌强硬的塞到了唐安手中,“从你踏入陆府,顶替元宝之名的那一天起,你便已是陆家的一份子。如今陆家大难临头,是陆家对不起你。” “文渊的安排,就是我的意思。”老祖母的声音不高,徐徐道来,“陆家这棵大树,根须必须保住。但树冠也不能轻易倒下,否则,宫里那位,如何能放心让我们的根须安然离去?” 她缓步走到唐安面前,从腕上褪下一串看似普通的檀木念珠,珠子油亮,显然常年摩挲。她将念珠放在唐安手中,那枯瘦的手指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孩子,”老祖母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哽咽,“这串念珠,跟了我六十年,保平安的。” 她深深地看着唐安,浑浊的眼里竟泛起水光,“好孩子……是我陆家,对不住你。将你卷进这滔天漩涡,如今还要你将这千斤重担扛在肩上……” 这一声“对不住”,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与愧疚。 唐安握着那尚带体温的念珠,只觉得掌心滚烫,那温度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这大概就是他从未感受过的亲情,他自小无父无母,只学了一身的本事,却身无坦荡,只有在这陆府,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爱意。 这就是亲人吧,有人牵挂,有人忧愁。 “祖母言重了。”唐安躬身,声音沉稳有力,“元宝既承此名,便当负此责。” 正说着,管家引着几位陆家掌柜悄然到来,他们一一与唐安见面,或交出信物,或禀报隐秘联络方式,神情肃穆,如同在进行一场告别。 他们都知道,此一去,前途未卜。 夜色渐深,陆府后门,几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悄然驶出,融入漆黑的巷道。 在前厅,唐安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夜行衣。他面前,站着以李靖为首的十余名崇武院弟子与陆府好手,这些弟子家世清白,背景简单,带着少年独有的热切心境,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没有害怕,只有期待。 李靖看着唐安,眼神复杂,最终还是抱拳沉声道,“元宝,走吧,上京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们也陪你闯一闯!” 唐安目光扫过众人,前路危机四伏,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第88章 传国玉玺,出现了…… 夜色如墨, 原本几日的行程被唐安压缩到了一日,不眠不休。终于在当天傍晚, 他们一行人进了上京,这几天的清洗,让上京的人,人人自危,不敢出门,城门一开,原本车水马龙还需排队,如今也只有唐安这一队人马。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 唐安他们分成三队, 进城后直接绕行到西边相对僻静的坊市。 李靖的家就坐落在此。 李靖之父李擎,乃当朝镇北将军,常年驻守边关, 在军中威望甚高, 是出了名的保皇党,只认龙椅上的皇帝, 不参与任何皇子争斗。也正因这份纯粹的忠诚,在如今这清洗浪潮中, 李家反而成了一处暂时安全的避风港。 李府门庭不算显赫,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听闻儿子归来,李夫人亲自迎出, 这位将门夫人眉宇间自带英气, 见到李靖和唐安等人, 并未多问,只将他们安置在一处僻静的跨院,并严令府中下人不得打扰, 更不得外传。 “靖儿既带你们回来,便是信得过你们。在我李家,只要安分守己,可保无虞。”李夫人话语简洁,目光在唐安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转身离去,安排可靠之人负责饮食起居。 劳累一天一夜,唐安却并未休息,他站在小院的阁楼上,凭栏远眺。虽已是深夜,但上京的夜空并非完全寂寥,偶尔能听到街巷传来的急促马蹄声。 这大概是抄家拿人的响动,清扫行动已经近了尾声,但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紧张与恐惧,昔日繁华的帝都,如今人人自危,家家闭户,都如同惊弓之鸟。 “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李靖走到他身边,面色凝重的低声道,“我方才悄悄问过母亲,她说这几日,被带走的官员家眷就不下十数户。城防营和京兆尹的人马日夜巡逻,稍有可疑便盘查扣押。太子府那边……更是重兵围困,据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唐安的目光投向皇城方向,那里灯火通明,这可能是整个皇城最明亮的地方了。 “太子殿下在宫中,消息完全断绝了吗?” 李靖摇头,“宫里的消息被彻底封锁了。只知道太子被软禁在东宫,无人能近身。朝会已暂停数日,所有政务都被搁下了。” “太子府呢?”唐安追问,“除了被围困,还有什么异常?” 李靖沉吟片刻,开口,“偷偷传回的消息,太子府虽然被重兵把守,不许人进出,但这两天,却不断有宫里出来的马车和内侍,成箱成箱地从府里往外搬东西。” “搬东西?”唐安蹙眉,“金银细软?” “不像。”李靖肯定地说,“看那些箱子的大小和搬运之人的姿态,里面装的更像是……文书卷宗之类的东西。数量极多,一车一车地往外拉。” 文书卷宗! 唐安心头猛地一沉。太子卫舜君身为储君,其府中必然存有大量涉及朝政、军务、人事乃至各地隐秘的文书档案。这些既是太子理政的积累,某种程度上,也是他的力量和筹码,甚至可能包含一些隐秘。 如今皇帝派人如此大规模地搬运这些文书,目的是? 这对太子极为不利。 看来这次的清算,皇帝是想连带着太子一起彻底清算。 “必须想办法弄清楚,他们到底在找什么,又找到了什么。”唐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不能坐视太子被如此一步步削弱,构陷,直至万劫不复。 陆家的希望,他内心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都系在太子身上。 “李靖,”他转身,看向身边的少年,“我们需要更详细的情报,关于那些搬运文书的内侍和马车,他们的路线,交接的人……让你那位旧部,再冒险仔细留意,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明白!”李靖眼中闪过厉色,立刻转身去安排。 唐安独自留在阁楼,夜风吹动他的衣袂,上京的夜,更深了。而暗流,正在这深沉的夜色下,汹涌奔腾。 又过了两日,皇城内依旧没有消息传出来,唐安坐不住了,他如今手中能打的牌寥寥无几,想来想去,也只剩下一个。 紫黎殿。 唐安不敢对李靖他们说个清楚,紫黎殿如同狼谭虎穴,此时立场不明,但绝对站在太子的对立面,可这是唐安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是夜,唐安换上一身不起眼的青灰色布衣,将陆家暗令和老祖母的念珠贴身藏好,未惊动李靖等人,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出了李府。 这上京他可太熟悉了,紫黎殿依旧身处红楼背面,红楼上悬挂的灯笼都破败的挂在原处,也是,如今这种日子,谁还敢寻花问柳? 紫黎殿对比之前可冷清多了,但进了那扇门,依旧有人神色匆匆,来来往往,唐安路过接任务的木栏,上面依旧有不少任务,还有人为了那三两任务,吵在一起。 看来,近日对全城的搜捕热潮,并没有波及到紫黎殿。 殿内空旷,唯有中央的一座高台,上设有一张紫檀木座椅,椅背雕琢着繁复的彼岸花图样。琢堇便斜倚在那座椅中。 数月不见,琢堇的面容更加精致完美,像是得到了供养的妖精,找不到一丝瑕疵。他穿着一袭暗紫色长袍,袍袖宽大,更衬得他肤色白皙,气质幽邃。他手中把玩着一枚血色玉佩,眼神慵懒地落在一步步走近的唐安身上,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浮白,”琢堇开口,声音不高,在这空旷大殿中回响,“许久不见,你倒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他并未提及崇武院的那半份北疆文书,好像那些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唐安单膝跪地,垂下头,做出恭顺的姿态,“属下未能及时复命。” “怎么,你今日是来请罚的?”琢堇轻笑一声,放下玉佩,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唐安头顶。 唐安心头一凛,“自然不是,我接了您的书信,快马不停的就赶了回来。”他沉声应答,眼珠子一转,“这皇城内乱了,恐怕紫黎殿有所波及,看您有什么用得着在下的,属下自当竭尽全力。” 琢堇不置可否,缓缓从高台上踱步而下,停在唐安面前。冰冷的指尖轻轻抬起唐安的下巴,迫使他对上自己的视线。那双眼眸深邃如渊,带着审视,更有一种……近乎占有欲? 唐安看不懂,也不敢与琢堇对视,连忙低下了头。 “呵?竭尽全力?”琢堇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你能付出多少?” 他的手指顺着唐安的下巴往下,在衣襟处转了两圈。 唐安有些不明白,这是在问他的忠心吗?思虑着开口,“属下自当竭尽全力,护佑您,不知您……有何指示?” 琢堇盯着唐安的发旋,打量了片刻,笑出了声,“罢了,不说丧气话了,我们来日方长。浮白,回到本座身边来,本座护得住你。” 此话一出,琢堇并未等待唐安的回答。直接抬起了唐安的下巴,他手指缓缓上移,微凉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擦过唐安的下唇。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试探,与这肃杀的大殿格格不入。 唐安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偏头避开,却被琢堇指尖那看似轻柔的手指钳制定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琢堇的目光。 不是,难不成琢堇对他……的工作态度十分不满,想要喂他吃下见血封喉的毒药? 不外乎唐安会这样想,紫黎殿规矩森严,琢堇更是喜怒无常,行事只凭己心。自己先前任务失利,未能及时复命,后在崇武院中的任务也未成功,他还白拿着身为天极刺客的待遇,难不成琢堇觉得他德不配位,要杀他灭口? 那擦过嘴唇的指尖,或许下一秒就会塞进去一颗剧毒的药丸,让他当场毙命!唐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嘴唇绷的紧紧的,上下牙关也咬住了,绝对不给琢堇塞他毒药留一点机会。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或麻痹并未传来。 琢堇看着他骤然紧绷的身体和眼中一闪而过的决绝,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如同玉珠落盘,清脆却带着一股凉意。“怕了?”他指尖的力道稍稍放松,却并未离开,反而用指腹更暧昧地摩挲了一下那紧抿的唇线,眼神幽深,“本座若想杀你,用得着这些?” 他俯身凑近,几乎贴着唐安的耳朵,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乖乖回来,把崇武院的探子都清理干净些,听到没?” 等等!琢堇知道崇武院的探子! 难不成,紫黎殿一直监视着他? 琢堇的指尖终于离开唐安的嘴唇,却沿着他的下颌线缓缓滑下,停留在颈侧的动脉处,感受着那急促的搏动,仿佛在丈量一件即将收回的所有物。 “否则,”琢堇的笑容变得冰冷而残忍,“你不想知道的,对吧,浮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突然有人闯了进来,对琢堇单膝跪地。 传国玉玺,找到了! 第89章 干了! 消息的来源语焉不详, 只说是城外猎户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悬崖山洞中偶然发现。 那玉玺以和氏璧雕琢,方圆四寸, 上纽交五龙,正面刻有李斯所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光泽温润,神异自生,与史书记载一般无二。 皇帝卫峥闻讯,据说在朝堂上当场失态,仰天大笑, 连道三声“天佑大梁”!萦绕新朝二十余年, 如同噩梦般“得位不正”的阴霾,就在这一刻被彻底驱散,这方玉玺, 便是“天命”最有力的认证。 狂喜之后, 便是慎之重之,如此国之重器, 不容有丝毫闪失。 皇帝在城外的将营内亲自点将,命镇北将军李擎, 也就是李靖的父亲,亲自率领麾下最精锐的卫队,迎回传国玉玺!选择以勇武和忠诚著称的保皇党, 是卫峥的不二之选。 等消息传到李府, 李靖只觉与有荣焉, 面色红润,眼神里充满了对父辈的骄傲,这可是陛下对李家的无上信任。 但当他兴冲冲地找到唐安, 却见对方面沉如水,眼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忧虑。 “元宝,你怎么了?玉玺找回,乃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啊!”李靖不解。 唐安那日从琢堇身旁退走,苟活一命出来,冷汗浸湿了内衫,一直到了李家才缓了过来,如今过了两天,才感觉死亡离自己而去,他到底做了什么能让琢堇对他……下此狠心? 唐安站在窗边,望着窗外因为玉玺的现世,而焕发出一丝生机的街道,声音低沉得可怕,“喜事?对陛下而言,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但对太子殿下……”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只怕是……催命符。” 李靖愕然,“为何?” “你想想,”唐安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玉玺为何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太子被软禁,这种朝局清洗的关键时刻出现?” 李靖一愣,他挠了挠头,感觉要长脑子了。 “陛下得位,一直因玉玺缺失而备受诟病。太子降生时出现的异象,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这份天命的缺憾,陛下也就顺应了天命。”唐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是琢堇给他讲的秘辛,让他浑身从头冷到了脚,“真正的玉玺回归,那么太子的天命……到底还剩多少分量?” 李靖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白了。 他明白了! 玉玺的回归,固然巩固了皇帝的地位,却极大地削弱了太子!一个不再具有“唯一天命”的光环,在刚刚经历过皇子造反,猜忌心达到顶峰的皇帝眼中,……究竟会受到怎样的待遇。 “而且,”唐安继续分析,语气愈发沉重,“ 陛下为何偏偏让你父亲去?李将军是公认的保皇党,只忠于陛下本人。由他去迎回玉玺,意义非凡。这既是对李家的信任,也是在向所有人表明,玉玺代表的天命,只归于陛下一人!与太子……再无瓜葛!”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突如其来的“玉玺现世”,背后绝对有阴谋,甚至完全可能是紫黎殿的手笔! 一旦玉玺顺利迎回,正式昭告天下,皇帝承受的得位不正的压力将烟消云散。到那时,一个失去了天命护身,又被软禁孤立的太子,还能有翻出什么浪花? 废黜?圈禁?还是……更糟? 唐安不敢再想下去。 不能再等了! 必须要在玉玺被迎回之前,弄清楚宫内的状况,找到破局的关键,否则……太子……。 “李靖!”唐安猛地抓住李靖的肩膀,眼神灼灼,“我们必须行动!要不就来不及了。” “怎么做?”李靖也被这分析惊得心胆俱颤,立刻问道。 唐安目光闪烁,脑中飞速盘算着所有可能利用的资源,陆家的暗桩,崇武院的人手,还有……那条危险却最有用的途径,紫黎殿。 “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唐安咬牙,“利用李府和你父亲旧部的关系,尽量打探宫中侍卫轮换,物资进出等细节,必要时只能考虑劫人了。”此话一出,唐安与李靖两人都静了下来,想从皇宫之中劫人哪有那么容易,一不小心就是诛九族的罪过,李家又是衷心的保皇党,在这场浩劫中,也算安全,他真要将李靖拉下水吗? “你说……怎样才能帮助殿下?”李靖抬起头,目光灼灼像是下定了决心问唐安。 堵上了他的性命。 唐安十分震惊,他瞳孔颤抖,不可置信的反问,“你确定?你们李家……” “这与李家无关。”李靖沉吟片刻道,“从即日起,我李靖自当脱出李家,唯有我一命,才能换殿下当年之恩。” 唐安听着李靖与太子的旧时,只觉得殿下的形象在他眼中更生动了。 那是五年前。 李靖才不过十四岁,刚被父亲从边关扔回上京,边关的风沙还没将他的骨头缝吹干净。李靖的行为作风自由且恣意,根本看不懂这上京纨绔们弯弯绕绕的做派。 在一次跑马会上,李靖出手拦住了公侯二代的马,只因为他们险些踏伤平民,就犯了众怒。五六个人,带着家丁,嘴上说着“切磋”,下手却十分阴狠。 李靖虽有些武艺但实在年轻,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打倒在地,泥水混着血水糊了满脸。那些人围着他嬉笑怒骂,说他是“边关来的野小子”、“不懂规矩”,靴子一下下踹在他身上,不是很重,侮辱性却极强。 就当那些人准备压着李靖从每个人的□□钻过的时候,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哟,这么热闹?欺负生面孔啊?” 李靖被血糊了满脸,但仍然依稀的看到那是一个穿着锦绣华服,披着玄色狐裘的少年倚在巷口,手里还拎着个鸟笼子,身后跟着几个一看就不好惹的护卫。从穿着打扮倒像是,上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头子,斗鸡走狗,鲜衣怒马。 但李靖不认识这人,他才从边境回来,以为也是同这些纨绔一同性子的二代,心里暗叫倒霉,但那几个二代一看这个少年,气焰顿时矮了三分,陪着笑脸想解释。 那少年却没理他们,溜溜达达走过来,用鸟笼子的提杆轻轻拨开挡路的人,蹲在了李靖面前。他皱着眉,用那根价值不菲的提杆,抬起了李靖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一下脸上的伤。 李靖皱着眉头,他想,只要这人让他受辱,他李靖拼死也要咬他一块儿肉下来。 “啧,下手挺黑啊。”那少年撇撇嘴,然后转头看向那群二代,脸上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眼神却冷了下来,“李擎将军的儿子,也是你们能动的?” 那少年没问对错,没讲大道理,就这么蛮不讲理地把李靖划到了他的“地盘”里。然后,他站起身,对身后护卫挥了挥手,“看着烦,清场。” 那几个护卫如狼似虎地扑上去,三两下就把那群二代连通他们的家丁打得哭爹喊娘,屁滚尿流地跑了。 眼见场子清理干净了,那少年却没多瞧李靖一眼,拎着他的鸟笼子,带着护卫,晃晃悠悠地走了,仿佛只是随手打发了一件无聊的小事。 后来……李家连夜将李靖送出上京,在边关磨炼了许久之后,李靖才知道,那名少年就是‘纨绔’之名在外的太子,卫舜君。 这就是他李靖想要追随的人。 他们李家世代忠君,自然忠于太子殿下。 所以这次,干了! 豁出命,干了! 唐安看见了李靖的决心,内心逐渐平静了下来。 如此,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在大典来临之前,集结一切准备力量,在合适的时候,把太子营救出来,哪怕前路毫无……生还的可能,但有些时候,明知道是条死路,但依旧得走下去,才是勇敢。 不惧生死,唐安从李靖的眼中,看到了少年志气,他的心也被点燃了。 “召集人马!”唐安握住了李靖的手,“静等时机。” 传国玉玺即将回归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冰水,瞬间引爆了整个上京,并以惊人的速度向大梁四方蔓延。 皇帝卫峥龙颜大悦,连下数道旨意: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并下令于玉玺迎回之日,举行盛大的祭天典礼,普天同庆,与民同乐! 上京城一夜之间被装点起来,各主要街道张灯结彩,官府组织百姓清扫街道,洒净水,黄土垫道。酒楼茶肆被勒令开业,戏班子、杂耍艺人被征召,准备在庆典之日献艺。一切似乎都在预示着,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即将到来。 然而,在这看似普天同庆的祥和表面之下,暗流涌动…… 风雨欲来,整个上京都笼罩在一种盛大与危机并存的诡异气氛中。 那即将到来的庆典,说不清到底是皇权巩固的象征,还是改朝换代的新纪元?无人知晓。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着那方象征着“受命于天”的玉玺,被迎回皇城的那一刻。 那一刻,必将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第90章 不仁不义,不孝不悌…… 大典之日, 天公作美,碧空如洗, 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皇城内全军出击整整三日,搭建了个祭天台,高十丈有一十九级台阶,每个台阶都是一整块儿的汉白玉石,奢华彰显了国运。祭坛周围肃清戒严,旌旗招展,甲胄鲜明。文武百官按品阶身着朝服,立在祭台下的广场上, 而百姓也破天荒的被允许围观, 人山人海,万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疯狂。 吉时已到, 钟鼓齐鸣, 雅乐奏响。 皇帝卫峥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 神情肃穆,一步步登上高高的汉白玉祭天台。他身后半步, 跟着的是一身玄色太子常服的卫舜君。太子的出现,让台下不少官员眼神微动,但无人敢交头接耳, 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而在祭天台侧后方, 一处视野极佳, 有帷幔半遮的观礼台上,琢堇一身深紫近黑的紫黎殿服袍,悠然坐着。唐安则扮作随侍, 垂首立于他身侧稍后的位置。这个位置,是琢堇特意安排的,既能看清整个大典过程,又不易被台下众人注意。 说来也巧,唐安原本想扮作李家的士兵,悄悄混入随行的人群中,没想到,琢堇对他发出了邀请,想要带他,亲眼见证,大梁的‘新历史’。 唐安低眉顺眼,但眼角的余光却紧紧追随着台上那个玄色的身影。数月不见,卫舜君清瘦了些,下颌线条更加分明,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行走间自带一股储君的雍容气度,仿佛之前的软禁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这让唐安稍感放心,李靖缩着脖子藏在人群中,对着唐安眨了下眼睛。 准备好了。 皇帝逐步登上祭天台顶,先是焚香祷告,诵读祭天文绉绉的祝词,声音通过特殊构造的台壁传开,显得宏大而威严。他感谢上天庇佑,使传国玉玺重归于梁,大梁正统得继,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冗长的仪式一步步进行,终于到了最令人紧张的环节,呈玺祭天。 镇北将军李擎,一身戎装,双手高举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覆盖着明黄色的绸缎,他步履沉稳,一步步登上祭天台。全场目光,包括远处百姓的视线,都聚焦在那托盘之上。 李擎走到皇帝面前,单膝跪地,将托盘高高举起。 皇帝深吸一口气,脸上泛起一丝因为激动而泛起的红晕,他伸出手,缓缓揭开了那方明黄绸缎。 刹那间,一方莹润剔透,宝光内蕴的玉玺呈现在所有人面前!日光下,那玉玺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五龙纽栩栩如生,“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象征着黄天之下的最高权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台下,以宰相为首,文武百官齐刷刷跪倒在地,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震耳欲聋。远处的百姓也受到感染,纷纷跪地叩拜,场面壮观至极。、 卫峥志得意满,双手郑重地捧起那方玉玺,转身,面向祭台中央的香鼎,准备进行最后一步,将玉玺置于鼎前,完成这次祭天。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皇帝身上,而一直沉立于皇帝身后的太子,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侧后方的观礼台。他的视线,极其短暂地与唐安,碰在了一起。 那一瞬,极其短暂,短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唐安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清楚地看到,卫舜君在看到他的瞬间,眼中原本没有任何情绪,突然颤了两下,继而对着他摇了摇头。 不等唐安疑惑,卫舜君就淡淡地,不着痕迹地扫过,重新将目光投向前方,投向那方象征着“天命”的玉玺,就好像唐安的存在,与这广场上的任何一名侍卫,任何一名官员,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殿下摇头,难道是在告诉他,莫要轻举妄动? 可是……那眼神太过平静,来不及有更多的消息传递出来。 就在这时,琢堇略带戏谑的低声在他耳边响起,呼吸声打在了唐安耳畔,“怎么?看到旧主,心神动荡了?” 唐安猛地回神,压下翻涌的心绪,低声道,“属下不敢。只是……觉得那玉玺,果然非同凡响。” 琢堇轻笑一声,不再言语,目光重新投向祭天台。 台上,皇帝已捧着玉玺,走到了香鼎之前。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无比庄重与虔诚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将那方承载着帝国气运的玉玺,向着鼎前的紫檀案几放下。 最后一步,即将完成。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等待着那玉玺落定,天命归位的瞬间。 唐安也屏住了呼吸,不仅仅是因为这历史性的一刻,更是因为他知道,太子的命运,或许就在玉玺落下的这一刻,决定。而他,必须时刻准备着。 就在那方传国玉玺即将触及紫檀案几的一瞬,祭天台下方的官员队列中,猛地冲出一人!这人唐安认识,正是太子府新任不久的首席谋士,周雁台,主要是接替了童文远的位置,唐安并不熟悉,此人素以急智和敢于直言著称,童文远死后,他迅速在太子府一众属官中脱颖而出,颇得太子几分信任。 但此时此刻,此人的出现,让人的心真正揪了起来。 是敌是友? 周雁台面色涨红,状若疯癫,不顾一切地试图冲破侍卫的阻拦,他扑到祭天台的石阶之下,声嘶力竭地高呼,“陛下!臣冒死进谏!太子殿下仁德贤明,乃国之储君,天下归心!陛下岂可因些许猜忌,便听信谗言,软禁太子,动摇国本!如此对待有功无过之储君,岂不令天下忠臣义士寒心?!” 他句句看似为太子鸣不平,实则字字如刀,将矛头直指皇帝,尤其在这祭天大典,万民瞩目的时候,此举无异于将皇家父子失和的隐秘彻底撕开,公之于天下! 这不是在帮助太子,反而是将太子推向人前,将他与皇帝之间的矛盾暴露出来。 糟糕。 “陛下!太子乃先皇后嫡出,名正言顺!您如此作为,岂非有违祖宗法度,有悖人伦常情?!”周雁台继续嘶喊,涕泪交加,演技逼真,好像真是那忠肝义胆,不惜一死以全君臣大义的忠臣。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文武百官目瞪口呆,远处的百姓更是议论纷纷,场面瞬间失控。 祭天台上,太子卫舜君脸上适时地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怒容,他上前一步,厉声呵斥,“周雁台休得胡言!还不速速退下!”他看似在阻止,但那一声呵斥,在此刻喧闹的背景下,显得如此无力。 而皇帝卫峥,脸上浮现出一抹带着浓浓讥讽的讪笑,他甚至没有一丝惊讶,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卫舜君,像是在戏弄玩物一般,卫峥甚至没有看台下那些“忠臣”。 “舜君,”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了现场的嘈杂,“你的……忠臣,倒是很会挑时候。” 卫舜君脸色一白,躬身道,“父皇明鉴,儿臣对此毫不知情!此等狂悖之徒,儿臣定当严惩!” “严惩?”皇帝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凉薄,“是该严惩。” 他不再看太子,转而面向台下,目光扫过被侍卫压制住的周文彦,如同在看一群跳梁小丑。他轻轻拍了拍手。 掌声清脆。 随着这掌声,一队早已埋伏在暗处,身着玄甲的皇帝亲卫如同鬼魅般涌出,动作迅捷如电,瞬间便将周文彦制服,堵住了嘴巴,如同拖死狗一般迅速拖离了现场,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过两个呼吸,就已经尘埃落定了,显然是早有准备。 广场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风吹旌旗的猎猎作响。 皇帝这才重新看向脸色苍白的卫舜君,脸上那抹讥诮的笑意更深了。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转向台下万千臣民,声音传遍四方,带着一种沉痛,“众卿家,天下百姓!尔等都看到了?这便是朕的太子,大梁的储君!”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直刺卫舜君,“朕今日,便在这祭天台上,在这传国玉玺之前,问问你,也让天下人都听听!” “朕问你,身为储君,在其位,可曾真正谋其政?北方戎狄屡犯边境,你主张和谈绥靖,致使边军士气低落,此乃不仁!” “朕再问你,童文远乃你启蒙恩师,他被奸人所害,你查了多久,可曾查出真凶?还是碍于某些势力,不敢深究?此乃不义!” “朕软禁你,是因你与逆臣往来过密,有结党营私之嫌!你非但不思己过,反而纵容属下在此祭天大典之上,咆哮君父,此乃不孝!” “三皇子卫寂尧,虽行悖逆,终究是你兄长!你却亲手将他伏诛,你可曾有一丝悲悯?可曾真的念记过手足情谊?此乃不悌!” 皇帝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一句句质问砸在卫舜君的心上,他罗列的这些“罪状”,有些是事实被扭曲,有些是刻意引导,有些更是无中生有,但在这种场合,由皇帝亲口说出,便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不仁不义!不孝不悌!”皇帝最后厉声喝道,“如此德行,如何担当储君之位?如何对得起这即将归位的传国玉玺?如何对得起天下万民之期望?!”《 》 90-93 第91章 孤认罪 卫舜君身形微晃, 在皇帝如山如岳的威压下,他的脸色惨白如纸, 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皇上的这一手就没想着能让他安然脱身。 那周雁台上位不过月余,祖上三代秀才,本人胸无大志,只会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虽然早就知道他有些猫腻, 卫舜君着实没想到, 是由皇帝亲自下手,想要将他从太子之位上拉下去。 说来也好笑,明明自己身为太子, 位置却坐的比皇位还稳。自己装作招猫逗狗的纨绔多年, 朝堂上也没出现过一声反对,没有人比他卫舜君更配这太子之位了。 怪不得, 皇帝会着急。 观礼台上,唐安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台上那个孤立无援的玄色身影,看着他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此当众羞辱与构陷,一股愤怒和心疼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死死咬着牙, 才克制住冲出去的冲动。 他知道, 这是皇帝的局, 一个要将太子彻底打压下去的死局。 琢堇在一旁,优雅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就好像在欣赏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看到精彩的地方,他甚至还会拍手叫好。 而祭坛上,皇帝看着怔愣在原地而哑口无言的太子,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快意,他缓缓抬起手,准备下达最后的命令。 “父皇,就这些手段吗?”卫舜君突然笑了两声,看着皇帝举起的半手,继续,“父皇对孤的疼爱可真是……厚重啊。”最后一词语句上扬,带着些嘲弄。 卫峥气急,卫舜君突然的笑,就是在嘲讽他这个九五之尊,他眉头紧锁,惊疑不定地看向台下他看向了琢堇。琢堇依旧端着茶杯,神色不变,只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 卫峥心中稍定,这才将冰冷的目光投向祭天台下,声音带着极大的怒意,“卫舜君!你笑什么?莫非是自知罪责难逃,失心疯了不成?” 卫舜君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再无之前的苍白与隐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与嘲讽。他甚至没有理会皇帝的质问,而是目光扫过台下噤若寒蝉的百官,以及远处那些正在张望的百姓。 “父皇,”卫舜君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穿透了广场,“您还在等什么呢?‘不仁不义不孝不悌’的罪证,您不是已经一条条,当着天下人的面,亲自为儿臣罗列清楚了吗?”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儿臣……认罪。” “认罪”二字一出,全场皆惊!连皇帝都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这完全不符合他预想的场景。 难道不是,卫舜君拒不认罪,状若癫狂,皇帝在顺势而为,剥夺太子之位? “既然认罪,那便……”皇帝下意识接口,准备继续,虽过程有偏差,但只要结果达成,也算话。 “等等!”卫舜君猛地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玉交击,震人耳膜,“儿臣认罪!但儿臣这些微末‘罪责’,与父皇您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不再看皇帝,而是猛地转身,面向那高高的祭天台和传国玉玺,更好像是面向那冥冥中的上天,朗声开口,声音如同洪钟,传遍四野,“皇天后土在上!臣,大梁太子卫舜君,今日于此祭天圣地,冒死禀奏!揭发当朝天子卫峥,欺天罔地,罪孽滔天!” “轰——!” 这话如同九天惊雷,在每一个人头顶炸响!百官骇然失色,平民之间哗然骚动,谁都不知道太子为何会突然冒出这一句话,难不成,太子……这是……要弑君?! 不,这要比弑君更加疯狂,在上达天听的祭祀大典上,被人举证,举证的还是血脉相连的太子。这几千年来,从未出现过的事情,就连前朝的昏庸至极的帝王,也没有通过这么大的篓子。 皇帝卫峥的脸色瞬间铁青,勃然大怒,“逆子!你敢……” “我有何不敢!”卫舜君豁然转身,目光如电,直刺皇帝,将他后面的话硬生生逼了回去。他不再给对方打断的机会,语速极快,字字如刀,“其一,卫峥为谋帝位,与前朝权臣勾结,更与北方帝国暗通款曲,约定假意入侵,制造乱局!以此夺位,实为卖国!” “其二,二十余年前,帝都那场改朝换代的前朝叛乱与外族入侵,根本就是卫峥自导自演的一场大戏。交战双方,皆是他麾下兵马!无数将士枉死,帝都百姓惨遭兵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成全他名,为他的篡位铺路。后而弑君,前朝昌汉帝,孤有证据,死于毒杀。卫峥身为朝臣,勾结外藩卖国,弑君篡位,戕害军民!” “其三,为掩盖真相,巩固权位,他建立紫黎殿,罗织罪名,残害忠良,监控朝野,生杀予夺,视律法如无物,此乃暴政,此乃祸国之源!” 他每说一句,皇帝卫峥的脸色就阴沉一分,但那眼神中的暴怒反而渐渐平息,化作一种冰冷的平静,甚至嘴角还扯出了一丝噬笑,仿佛在嘲笑卫舜君的天真。 “说完了?”待卫舜君话音落下,卫峥才冷冷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舜君,朕教过你,成王败寇,历史由胜利者书写。你所说的这些……就算有几分是事实,那又如何?谁能证明?就凭你空口白牙?” 他环视台下,目光所及,百官纷纷低头,无人敢与他对视。 “至于手段……”卫峥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你以为,在这里,当着这些蝼蚁的面,说几句所谓的真相,就能扳倒朕?就能赢得人心?你身为太子,手段……还是太弱了些。” 他挥了挥手,如同拂去尘埃:“拿下这个疯癫逆子!” 侍卫应声而动。 然而,卫舜君却猛地一撩衣袍,再次面向祭台,重重跪倒在地。他无视逼近的侍卫,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上天为证!我卫舜君所言,句句属实!卫峥为登帝位,不惜勾结外敌,自编自导兵祸,致使帝都生灵涂炭,忠良蒙冤!其罪孽,罄竹难书!今日玉玺在此,此等无德无行、欺天骗世之人,有何资格执掌这‘受命于天’之玺!有何面目祭拜这煌煌上天!” “住口!”皇帝终于色变,厉声喝止。卫舜君这番话,尤其是提及帝都生灵涂炭,勾起了许多年纪稍长的百姓和官员尘封的记忆,台下开始出现更大的骚动和议论声。 “是真的……我记得那年,城里确实死了好多人……” “原来那场仗是假的?” “陛下他……竟然……” 窃窃私语声如同瘟疫般蔓延。皇帝苦心营造的‘天命所归’、‘普天同庆’的氛围,在这一刻,被太子豁出性命的控诉,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局面的走向,卫峥渐渐无法掌控了。他死死盯着跪在祭台前那个决绝的背影,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冰冷的杀意。 皇帝卫峥抬起的右手,狠狠挥下,这不再是示意,而是带着杀伐血腥之气的决断。 侧后观礼台上,一直悠然品茗,仿佛置身事外的琢堇,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他站起身,深紫色的袍袖无风自动,周身开始弥漫出一股阴冷而强大的气息。他的目光,锁定了祭台前那个玄色身影。 唐安在琢堇身后,将这一切看得分明。 皇帝动了杀心!琢堇要出手了!目标直指卫舜君! 不行!绝对不行!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决绝瞬间冲垮了唐安所有的理智与权衡。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卫舜君死在这里,什么潜伏,什么计划,什么陆家重任,都不如卫舜君重要。 他几乎本能地要往上冲,就在这时,一只手拽住了他的手腕,唐安回头,没等看清来人。 异变,发生了! 原本碧空如洗,阳光灿烂的天空,毫无征兆地骤然暗了下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将浓重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乌云翻腾,短短几吸间就吞噬了所有的光线,白昼宛如黑夜! 这突如其来的天地异象,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连正准备出手的琢堇都动作一滞,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天。 “天怎么黑了?!” “是日食吗?” “不对!这云来得太怪了!” “老天爷生气了!”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这一句话,随后百姓之中的声讨声逐渐大了起来,惊呼声与骚乱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死寂。 卫峥眉头紧皱,他的右手握拳,藏在身后,面上是令人胆寒的恨意。 紧接着,“咔嚓——!!!” 一道惨白刺目,粗壮如蟒的闪电,撕裂了浓重的黑暗,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自九霄云外直劈而下!它的目标,并非别处,赫然正是那高高耸立的汉白玉祭天台! 第92章 你是要造反吗? 轰隆——!!! 震耳欲聋的霹雳巨响紧随其后, 几乎要震破所有人的耳膜,气浪以祭台为中心扩散, 吹得台下百官东倒西歪,旌旗猎猎作响,甚至于远处观礼台的帷幔都被狠狠的掀了起来。 电光石火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被雷光围住的祭天台顶。 皇帝卫峥脸上志在必得的冷笑僵住了,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骇。 琢堇的气息被打断,眼中首次出现了凝重。 台下的百官百姓,站的更近,飓风裹挟着他们, 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 这种场景更是让多人骇得魂飞魄散。 而唐安,他的心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眼睁睁看着那道恐怖的天雷,不偏不倚, 正正砸在了卫舜君所在的位置。 卫舜君……他还在祭台之上! 他焦急的就要冲出去, 没想到又被拽住了手腕,那人在他耳边低语, “你冷静点,太子没事。” 唐安这才反应过来, 他侧头去看,拉住他的是冯九,是紫黎殿地级刺客的冯九, 还是太子贴身侍卫的冯九? 他不得而知, 唐安愤怒的甩开冯九的手, 但行动停了下来。 冯九太笃定了。 雷光散去,烟尘弥漫,整个祭天台顶一片狼藉, 焦黑处处,那象征着“受命于天”的玉玺连同紫檀案几,皆不知所踪,唯有那巨大的香鼎歪倒在一旁,兀自冒着青烟。 台上,皇帝的身影有些踉跄,被眼疾手快的侍卫扶住,他死死盯着那片烟尘的中心。 烟尘缓缓沉降。 一道身影,依旧跪立在祭台中央。 是卫舜君! 他周身的衣物有些焦黑破损,发冠也被震落,墨发披散,他面目更显消瘦,但有一种令人惊异的美色,让人移不开眼。他依旧保持着跪姿,身形挺拔,并未被那天雷击垮。甚至,在他抬起的脸上,那双眸子在昏暗的天光下,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悲悯而决然的神情。 天地一片死寂。 唯有卫舜君缓缓抬起头,望向脸色煞白的皇帝,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来自九幽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父皇,您看……上天,怒了。” 皇帝卫峥脸上的从容与冰冷彻底碎裂,被一种近乎癫狂的惊骇与暴怒取代。他指着祭台上那道在昏暗天光下,于雷击余烬中依旧挺立的身影,手指剧烈颤抖,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结巴,“逆……逆子。妖孽,快,快给他弄下来。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天降异象,雷霆劈击祭台,太子却安然无恙,这无疑是对他“天命所归”最直接的否定,他绝对不允许卫舜君多活一刻! 今日,他必须死。 琢堇眼神一凛,不再迟疑。他脚步轻移,身形飘忽而起,正准备直扑祭天台顶。他指尖萦绕着幽暗的光,不知是什么暗器,带着致命的杀机,目标明确,太子卫舜君。 然而,就在他身形刚动的刹那,一道青灰色的身影比他更快,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决绝不顾一切的姿态,猛地窜出,几个起落,竟抢在琢堇之前,踉跄着冲上了那片尚弥漫着焦糊气息的祭天台顶。 是唐安! 他再也无法忍耐,在看到琢堇动杀机的瞬间,唐安脑中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什么天杀的紫黎殿,什么狗屁皇帝,什么自身安危,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只有一个念头……到殿下身边去。 “什么人?!” “拦住他!” 台下的惊呼和侍卫的呵斥被他全然无视。他眼中只有那个跪在废墟中央,墨发披散,身影孤绝的身影。 三步并作两步,唐安甚至能感觉到背后琢堇那冰冷刺骨的目光,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冲到了卫舜君身旁,张开双臂,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挡在了他与琢堇之间。 他背对着琢堇,这在杀手中是最忌讳的事,就好像他已经放弃了生命,只为护住卫舜君,唐安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抬眼看向卫舜君。 四目相对。 卫舜君显然也怔住了,他抬起头,看向这个不顾一切冲到他面前,并替他挡住了死亡的人。 是唐安!当他的目光触及唐安带着决绝的脸庞,卫舜君的眼中,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之前刻意伪装的平静与陌生,再也绷不住了,瞬间爆发的情绪要将卫舜君的心撕裂了。 “你来干什么!”卫舜君嘴唇轻颤,原本指责的话,却带着动容。 “来守着你。”唐安直勾勾的盯着卫舜君的眼睛,开口。 那份关切,那是在这充满杀戮的祭台上,唯一真实不虚的温度。 仿佛卫舜君之前所有的试探,所有在孤独中滋生的不确定,都在这一眼对视中,得到了最坚实的回应。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沉淀成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 他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去。 唐安迎着太子的目光,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在说:我在。 就在这时,琢堇不屑的笑了一声,声音在唐安身后响起,“叙旧够了?嗯?” ‘嗯’的一声,告诉了唐安,他此时的心情十分差劲,他一把拽开唐安,掌风,毫不留情地向着太子拍下。 “找死!” 轰隆一声,又一雷霆劈了下来,那雷霆之身挡在了太子身前,为太子当下这一杀招,琢堇身形俱退,若是再慢一点,就要被劈在祭台之上了。琢堇眼神冰冷,内心却泛起一丝疑惑,难不成卫舜君真是天命所归? 祭天台顶,烟尘未散,雷击后的焦糊味混合着血腥与硝烟,构成一幅百世难见的场景,这一场景日后被流传千年,名为天命。 唐安搀扶着卫舜君,两人在废墟中央相互倚靠。 台下,皇帝卫峥狰狞的咆哮声,侍卫们试图冲上祭台的呵斥声,以及百姓因天地异变和太子控诉而产生的巨大骚动声,混杂成一片,整个广场沸腾了起来。 “保护太子殿下!!” 一声清越充满决绝的厉喝,如同裂帛,在混乱的人群中炸响。 只见人群一侧,李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他身后那十几名早已按捺不住的崇武院弟子,如同出鞘利剑,毫不犹豫地迎向了试图冲上祭台的皇帝亲卫。 “李靖!你李家要造反吗?!”有官员惊怒交加地呵斥。 李靖一剑劈开一名亲卫的攻势,脸上再无平日倨傲的少年气,“放屁!老子保的是大梁正统!卫的是国之储君!真正造反的,是台上那个弑君杀子,欺天骗世的伪帝!” 他声音洪亮,字字铿锵,在这混乱场面中异常清晰! 几乎同时,在广场另一侧,原本沉寂的陆府阵营中,数名身着陆家核心服饰的主事人越众而出,其中一人,高举着一面旗帜,旗帜上,一个巨大的、气势磅礴的“舜”字迎风招展。 “陆氏一族,誓死拥护太子殿下,清君侧,正朝纲。”那主事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悲壮,他挥舞着旗帜,身后涌出不少看似普通百姓,却眼神锐利,动作矫健的汉子,那是陆家暗中布置的暗卫,他们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发了更大的混乱。 “是陆家的人!” “他们竟然敢……” “快!拦住他们!” 惊呼声、兵刃碰撞声、呐喊声、惨叫声……彻底将祭天大典变成了修罗战场。 李靖带领的崇武院弟子,死死钉住了祭天台的一侧阶梯,与皇帝亲卫杀得难解难分。而陆家的人则从另一侧猛攻,制造混乱,牵制兵力。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琢堇微微一滞,他冰冷的视线扫过台上,他自被雷霆逼下台去,本想再次出手,却被这两方的人马绊住了脚步。琢堇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蝼蚁挑衅的愠怒。 场面,彻底失控了! 皇帝卫峥站在祭台下方,皇宫的正前方,身边有数重人马将他牢牢的护在内,他看着下方彻底混乱的战场,看着那面刺眼的“舜”字大旗,脸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他苦心经营的祭天大典,他“天命所归”的完美时刻,竟被太子,彻底搅得天翻地覆! 祭台顶端,烟尘弥漫,混乱不堪。 就在唐安踉跄后退的瞬间,一只沉稳有力的手牢牢攥住了他的手臂。 卫舜君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台下,李靖正率领亲兵与叛军殊死搏杀,陆家子弟浴血奋战的身影在刀光剑影中若隐若现。 而近处,琢堇手持利刃步步紧逼,远处高台上,皇帝震怒的神情清晰可见。 这一刻,他眼底最后一丝犹豫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祭天台顶仿佛成了被隔绝的孤岛,四周厮杀声震天,这里却陷入一种诡异的凝滞。 烟尘尚未完全散去,焦黑的地面、歪倒的香鼎、散落的碎石,混乱异常,而在这片狼藉中央,唐安与卫舜君的手,始终紧紧的握在一起。 第93章 并肩 唐安面容白皙, 只在唇边有一丝不知从哪沾到的黑,但眼神灼亮, 耀的人移不开眼。卫舜君侧脸优越的骨相在一片焦土中更加明显,虽然玄色衣袍在混乱中沾染了尘土,但他的身姿依旧挺拔,那是一种历经背叛,构陷,天雷轰击乃至生死一线后,被激发出来的属于真龙储君的傲骨。 两人的目光,越过祭台边缘, 越过眼神冰冷锁定他们的琢堇, 最终,齐齐落在了,那个身着十二章纹衮服, 头戴十二旒冕冠, 此刻却面容扭曲,浑身散发着暴戾气息的皇帝身上。 没有畏惧, 没有退缩,只有一种平静的对峙。 卫舜君的眼神, 彻底斩断了对父子亲情最后一丝幻想,两相对峙之下,卫峥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他脸上的暴怒僵住了, 他看到了什么? 那个他一直视为棋子, 竟然用那样一种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臣服,没有乞怜, 甚至还有一丝蔑视。 他怎么敢的?! 卫舜君难道天真的认为,就这点残兵小将,就能威胁到他? 他是九五之尊,是受命于天,万民朝拜的千古一帝。 皇帝他死死盯着下方与叛军厮杀在一起的李靖,转向身旁脸色惨白,持弓僵立的镇北将军李擎,声音嘶哑如同破裂的风箱,“李擎!朕的镇北将军!你还在等什么?!看到那个逆贼了吗?给朕射杀他!取其首级者,封万户侯!” 李擎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握着铁胎弓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那张需要巨力才能拉开的强弓,此刻在他手中却重逾千斤,微微颤抖着,弓弦发出细微的呜咽,却始终无法凝聚起足够的力量被拉开。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战场上那个最为勇猛的身影,他的独子,李靖。 李靖此刻如同出闸的猛虎,一杆长枪舞得泼水不进,浑身浴血,却冲杀在最前方,每一次突刺,每一声怒吼,都带着一股不惜此身的决绝。那眼神中的悍勇与无畏,那冲锋在前的姿态,像极了当年在北疆奋不顾身的自己! 那是他李家的种!是他李擎的骄傲! 忠君……忠君……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李家世代忠良,为将者,马革裹尸是荣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刻在李家骨血里的信条。 可是……君要臣杀子啊! 杀的还是如此像他、如此英勇、为了他心中认定的“义”而奋战的独子! 李擎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厮杀声仿佛离他远去了,只剩下了儿子那奋勇拼杀的身影,他忠君了一辈子,从未有过二心,可此刻,那沉重的“忠”字,却化作了最锋利的刀,要剜他的心,断他的根! 弓弦依旧在呜咽,箭镞无力地低垂。 他下不去手。 李家忠君了一辈子,难道最终,要落得一个父子相残、血脉断绝的下场吗? 战场核心,刚刚一枪挑翻一名皇帝亲卫的李靖,猛地回过头,目光穿透混乱的厮杀,精准地那个持弓僵立,面色惨白的父亲身上。 没有质问,没有哀求。 李靖只是用尽全身力气,隔着尸山血海,朝着那个教导他忠勇的男人,发出了一声嘶吼,“爹!!” 就是这一声“爹”,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李擎心中那名为“忠君”的堤坝。 他脑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铮”地一声断了。 李擎猛地闭上了眼睛,复又豁然睁开。 他不再看暴怒的皇帝,他手臂一松,“哐当”一声,那张象征着皇帝命令和无限荣耀的铁胎弓,被他毫不犹豫地扔在了地上,溅起几点尘埃。 在皇帝暴怒的注视和儿子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唤中,他做出了选择。 然而,世代将门那“忠君”的烙印太深,深到他无法坦然挥刀指向曾经的君主,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背负“叛将”之名。巨大的矛盾与痛苦撕扯着他的灵魂。 在扔下弓,抽刀表明立场之后,李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在下方奋勇拼杀的儿子,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歉疚、决绝,以及一丝释然。 “陛下……臣……有负皇恩!” “靖儿……为父……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猛地发出一声悲怆的长啸,在所有惊愕的目光中,将那柄出鞘的佩刀,调转刀锋,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胸膛! “噗——!” 利刃穿透重甲与血肉的闷响,令人心胆俱裂。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征袍。李擎伟岸的身躯剧烈一晃,但他以刀拄地,竟硬生生没有倒下。他脸色惨白如纸,气息急促,目光却依旧死死盯着下方的战局,直至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重重栽倒在地。 他以这种最惨烈的方式,偿还了心中那份对君王的忠,也保全了身为人父的义。 将军一倒,手下的兵瞬时就乱了起来。 李靖得以喘息,他拄着剑,不可置信的往台上望去,见到自己父亲如此决绝的护着他,李靖瘫软着半跪在地,一时缓不过来。他身后,还能站立的崇武院弟子已不足半数,个个带伤,却无一人后退。陆家那边,那面“舜”字大旗依旧被一名浑身是血的主事人紧紧握着,旗下聚集着残存的护卫,同样伤亡惨重。 更远处,是惊恐万状的百官百姓。他们看着这尸横遍野的景象,看着高台上那诡异对峙的父子,脸上充满了恐惧以及对未来的绝望。 卫峥气急,他不敢相信,一向忠君爱国的李擎,竟然违背了他的指令,该死,该死! 可此刻,他的身边除了几个瑟瑟发抖的内侍,便是杀意凛然却一时受挫的琢堇。对面是雷击之下安然无恙的太子。这一刻,他体会到了孤家寡人的含义。 李将军的生死未知对太子来说,消除了极大的压力,唐安看的真切,他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在高台之下,哪里还有什么普天同庆的盛景?哪里还有山呼万岁的臣民?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修罗场。 唐安的目光焦急地扫过台下混乱的人群,忽然,他瞳孔一缩,猛地定在了某个方向,就在那些跪伏官员旁边,有一个穿着不起眼的灰色布衣的中年人,此时正微微抬着头,望向祭台的方向。 那张脸,清癯而熟悉,赫然是传闻中早已遇害身亡的,童文远。 “殿下!你看那是……”唐安心中剧震,下意识就要扯卫舜君的衣袖,急切地指向那个方向。童文远没死?这怎么可能!他当日遇袭重伤,不是已经…… 卫舜君却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在他手指刚抬起时,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温和却不容置疑。他微微侧头,靠近唐安,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清晰地传入唐安耳中:“孤看到了。” 他顿了顿,目光也落在那人身上,继续道,“文远……没死。当日坠崖,侥幸被崖下采药的一名姓黄的大夫所救,暗中将养了数月。” 姓黄的大夫? 不会是百草堂的黄大夫吧? 来不及多想,卫舜君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方失而复得的玉玺,正是通过了文远的精心安排,才得以在此刻,重现天日。” 童文远的“死”,玉玺的“现世”,乃至今日祭台上的种种逆转,背后竟都有着如此深的筹谋。 天啊,做储君也太累了,唐安看着台下那道瘦弱却挺直的身影,心中涌起一丝敬意,童文远不愧是太子幕僚之首,竟在暗中,为太子布下了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局。 祭天?庆典? 这分明是一场用无数生命和献血献祭的……关于权力的葬礼。 高台之上,是携手面对风暴的两人,以及他们身后尸山血海的背景。 高台之下,是孤身立于权力之巅、脚下却已是深渊的皇帝。 卫峥看着这天上地下的强烈反差,暴戾终于彻底吞噬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猛地抬起手,不再结巴,不再愤怒,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与冰冷,指向祭台,“给朕……杀!一个不留!!!” 祭台废墟之上,杀机如潮。皇帝那“一个不留”的咆哮,就像点燃爆炸的最后火苗,丧钟今日必将敲响,只看胜者是哪位真龙而已。琢堇周身杀气比之前更盛,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取其性命。 唐安此刻与太子并肩站立于祭台的最前方,承受着万民注视,似乎过于醒目和……不合礼数。他手腕微动,想要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 然,他刚有所动作,卫舜君握着他的手却骤然收紧,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用力将他往自己身边又拽了拽。两人原本就极近的距离,瞬间被拉至极限,玄色的太子常服与唐安青灰色的布衣几乎贴在了一起,衣袖相叠,体温相侵。 这突如其来的贴近让唐安身体一僵,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卫舜君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以及他身上那冷冽的清香。 “别动。”卫舜君低沉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压低了音量,几乎是气音钻入他的耳中,“看到那边,还有那边,焦黑的痕迹了吗?” 唐安顺着卫舜君的视线看去,就在那被天雷轰击的祭台地面上,有几处极其细微的不同,周围皆是汉白玉石搭建的祭台,怎么可能会泛着金属光泽? 那些金属线被巧妙地嵌入石缝,而后又被雷击的焦黑掩盖,若非刻意指点,根本难以察觉。它们如同毒蛇般,蜿蜒着通向祭台的几个特定方位,而他和太子此刻所站的位置,恰好是这些金属线分布的空白区域。 “那是……”唐安心头巨震,一个惊人的猜测浮上心头。 “引雷的引线。”卫舜君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在他耳边确认了他的猜想,“孤这位好父皇,为了坐实他‘天命所归’,当真是……算无遗策。” 唐安瞬间明白了,怪不得那场天雷来得如此诡异,精准地劈在祭台之上。 也怪不得太子能在如此的雷击下安然无恙,这根本不是什么上天震怒,也不是太子的天命硬抗,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戏法! 只有皇帝,有这种本事。 皇帝早在祭台上埋设了引雷装置,通过天气预测引导雷击,就是为了在诉说太子罪证的时候,制造“天雷劈”的异象。毕竟,太子的‘天命’太根深蒂固了。 想来,他原本的计划应是,借此天威来震慑群臣,打压太子,毕竟,一个被上天惩罚的太子,自然不配继承大统。 只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太子早已洞悉了他的计谋,更抢先一步,将这天灾硬生生的边做他的‘罪己诏’。这“天雷”反而成了印证太子“天命”的契机。 想通了这一切,唐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皇权争斗,竟已阴险酷烈至此!卫舜君能在这种环境中隐忍至今,想来过的很不容易吧。 唐安不再试图挣脱,他放松了身体,任由自己的手臂与太子的紧紧相贴,低声回应,“属下明白了。” 他抬起头,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这个人,那么前方的所有风雨、所有阴谋诡计,他都将与殿下一同面对。 这高处,再寒,也有人并肩。《 》 第94章 完结 第94章 完结 到底现在该如何行事? 唐安脑中急转, 目光扫过周围,满地狼藉, 却无称手兵刃。突然,他的视线猛地停在了香鼎旁边,那里有一张铁胎弓,旁边还散落着几支雕翎箭。 弓是强弓,箭是利箭。 可他……的箭术,实在拿不上台面。 若是他有千里射箭的本事,刺杀太子的任务早都完成了,那还有现在并肩而立的场景。 如此距离, 虽有强弓, 但面对琢堇这等高手,他没有一点把握。 就在他紧张到心生动摇的时候,一只冰凉却沉稳的手, 覆盖上了他的手背。 是卫舜君。 卫舜君没有看向唐安, 目光死死的锁定着远处状若疯狂的皇帝,但他接下来的动作无比坚定, 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引导着唐安的手,一起握住了那张沉重的铁胎弓, 另一只手,则捡起了一支雕翎箭。 “稳住呼吸。”卫舜君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在他耳边响起, 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心要静, 眼要准,力要透。孤……教你。” 唐安怔住了,他能感受到卫舜君的心跳, 跳的极快,证明了他现在也不平静,但包裹住自己手掌的力度,驱散了唐安指尖的冰凉,也抚平了他心中的慌乱。太子殿下……要和他一起,开这张弓? 没有时间犹豫了。 唐安一咬牙,与卫舜君一同,奋力拉开了这张需要极强臂力才能驾驭的铁胎弓。 弓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被缓缓拉开,如同满月。 箭尖,寒芒闪烁,越过重重人海,遥遥指向了高台之上的皇帝,卫峥! 皇帝卫峥瞳孔骤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的儿子,竟然……胆敢用箭尖对准了他! “逆子!尔敢——!”他嘶声怒吼,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唐安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额角渗出冷汗。距离太远,目标太小,他对自己毫无信心。 “别怕。”卫舜君的声音再次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那包裹着他手背的手掌更加用力,让他渐渐冷静了下来,“看着目标,相信孤。” 那一瞬间,唐安心中所有的忐忑与不确定都烟消云散了。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紧紧盯住了那个明黄色的身影。 就是现在! 两人心意相通,同时松开了扣弦的手指! “嗡——!” 弓弦剧烈震颤,发出一声爆鸣!那支雕翎箭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线,撕裂空气,以惊人的速度直射皇帝面门! 这一箭,快!准!狠! 不过一息,就只逼皇帝身前,箭尖锋利带着寒光,要射中了,唐安紧张到不敢呼吸。 然而。 在那箭矢离弦的刹那,琢堇就已动手,他眼中寒光一闪,身形如烟般飘忽,竟然后发先至!只见他右手挥扇如刀,精准无比地向着那疾驰的箭杆中部狠狠一斩! “锵!” 金铁交鸣之声刺耳! 那支箭矢,竟被琢堇生生斩断!箭杆从中断裂,箭头无力地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皇帝卫峥见琢堇徒手斩断那支利箭,心中惊惧顿消,狂傲再起。他放声大笑,声音满是得意,“逆子!看见了吗?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尔等不过土鸡瓦狗!” 琢堇的目光一直锁紧唐安,此时,“浮白,与旧主叙旧的时间也该够了。”他上前了半步,惊世容颜上冰雪消融,竟对唐安勾起一抹妖异浅笑,声音低沉蛊惑,“玩够了便回来。本座在此,无人能伤你,回到我身边,一切……既往不咎。” 他紫袍微动,气机锁定全场,确实有掌控一切的资本。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就在所有人都被这君臣二人的威势所慑,连琢堇自己也因那份掌控一切的自信而心神微弛。 阴影动了。 一道如同阴影般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琢堇的身后。 那人动作悄无声息,好像他一直就站在那里,只等这一击。 是冯九! 冯九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琢堇身后的视觉死角浮现!那柄不反光的漆黑短刃,无声无息,快过思维,直刺其后心。 “噗嗤——” 刃尖透胸而出。 琢堇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冰冷与掌控瞬间凝固。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那从自己胸前透出滴着血的刃尖。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身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他以为冯九是紫黎殿养在太子身旁的狗,从没想到会被狗反咬一口,直至命门。 “你……?”琢堇张了张嘴,鲜血从口中涌出。 冯九一言不发,手腕猛地一拧,短刃在琢堇体内爆发出恐怖的破坏力,随即闪电般抽出,身影再次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琢堇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他踉跄一步,看着祭台上面露震惊的唐安,最终,带着无尽的错愕与不甘,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 美丽的脸庞上沾满鲜血,蒙尘。 这位权倾朝野的紫黎殿二把手,皇帝最黑暗的利刃,竟以这样一种方式,猝然陨落在这祭天台的废墟之上。 全场,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琢堇向前扑倒的动作,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极其漂亮的脸蛋上,第一次露出了全然不加掩饰的疑惑。他似乎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以这种方式落幕,为何自己养的狗会反咬他一口,他身边的人,为什么都围绕着太子。 包括浮白。 明明,他只想…… 他的目光,在生命迅速流逝的最后一刻,越过了卫舜君,固执地,甚至是带着一种最后的执念,牢牢锁定了被卫舜君半护在身后的唐安。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 那目光太过滚烫,太过直白,里面蕴含的疯狂与执念,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唐安的心上,让他呼吸一窒,竟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然而,还没等那复杂的目光在唐安心上留下痕迹,一只微凉却干燥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力度,轻轻覆盖上了他的双眼。 是卫舜君。 他仿佛背后生了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琢堇那最后投向唐安的、充满不祥意味的视线。 他没有回头去看琢堇倒下的尸体,甚至没有去看远处因这骤变而再次陷入震惊和暴怒的皇帝。 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在这一刻,落在了唐安身上。 视野被隔绝,陷入一片温暖的黑暗。耳边嘈杂的厮杀声、皇帝的咆哮声、似乎都瞬间远去。唐安只能感受到太子殿下指尖那微凉的触感,以及他靠近时,身上传来的冷冽清香的气息。 “别看。”卫舜君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带着一种珍视。 他不想让琢堇那最后扭曲而疯狂的眼神,玷污了唐安的眼。 就这一个小小的动作,比任何的语言都有力量。唐安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那被琢堇最后目光灼烧的不适感,竟真的在那微凉的掌心覆盖下,渐渐平息。 他任由卫舜君捂着他的眼睛,甚至下意识地,向着那庇护的来源,微微靠拢了一点。 祭台之上,琢堇的尸体旁,太子捂着少年的眼,姿态亲密而守护。台下,是尸山血海,这诡异而震撼的画面,深深烙印在了每一个目击者的心中。 皇帝卫峥看着这一幕,心神俱裂,琢堇伏诛,紫黎殿主这柄最锋利的黑暗之刃折断,祭台周围的抵抗力量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瞬间士气大跌。而太子卫舜君在众目睽睽之下,引动天雷而不死,其“天命所归”的形象,已在无数人心中生根发芽。 卫舜君的目光,再次落回了那张掉落在地的铁胎弓上。他松开捂着唐安眼睛的手,改为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臂,示意他安心。然后,他弯腰,再次将那张强弓拾起,又捡起一支完好无损的雕翎箭。 这一次,他的动作沉稳从容,不再需要与谁合力,不再有任何迟疑。他独自张弓,搭箭,手臂稳如磐石,弓弦在他指下发出充满力量的嗡鸣。 箭尖,依旧遥指高台之上的皇帝卫峥。 只是这一次,再没有琢堇能为他挡箭了。 皇帝卫峥眼睁睁看着那致命的寒芒再次锁定自己,他看着儿子那双冰冷决绝、再无半分父子情分的眼睛,一股穷途末路的恐慌与暴怒交织着涌上心头。 “逆子!你敢弑父——!”他嘶声力竭,试图用伦常礼法做最后的挣扎。 回应他的,是弓弦震响! “咻——!” 雕翎箭离弦而去,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它没有射向面门,更多的是带着一种惩戒意味。 “噗!” 狠狠钉入了皇帝卫峥的左肩。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卫峥踉跄后退数步,剧痛让他发出一声闷哼,明黄的龙袍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染红。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穿透肩膀的箭矢,又猛地抬头望向祭台之上那个持弓而立的玄色身影,气血翻涌间,竟“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这一箭,不仅伤了他的身,更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帝王威严。 正如这祭台上下已然明朗的战局。 他,大势已去。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了一声:“太子殿下万岁!” 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太子殿下万岁!” “天佑太子!天佑大梁!” “参见新皇!” 那些原本惊恐观望的百姓,此刻亲眼见证了“天雷不侵”、“一箭定乾坤”的太子,他们纷纷跪倒在地,向着祭台的方向,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与叩拜。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震动着整个皇城。 残存的官员中,也有越来越多的人面色变幻,最终缓缓屈膝。就连忠于皇帝的军马,此刻也将手中的兵刃缓缓垂下。 高下立判,胜负已分。 在这黄天之下,厚土之上,还有什么比“天雷不死”、“万民归心”更能证明“天命”所在? 卫舜君站在祭台边缘,墨发玄衣在风中飞扬,他俯瞰着下方跪倒的万千臣民,听着那震耳欲聋的“万岁”之声,脸上却并无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深沉与疲惫。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一直站在他身侧,陪他经历这一切的唐安。 然后,在万千目光的注视下,在尸山血海的背景中,他向着唐安,伸出了自己的手。 他的手掌干净,指节分明,带着些许拉弓后的微红,稳稳地悬在空中。 他望着唐安那双清澈却坚定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也仿佛在问这苍茫天地,“唐安,”他唤了他的名字,独属于他唐安的名字,不是陆元宝,不是浮白,只是唐安,“高处不胜寒。” 他的目光深邃,里面映着唐安的影子,也映着这万里江山未来的风雨。 “你可愿,”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陪在孤身边?” 唐安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看着太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信任、依赖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孤寂。他想起了崇武院的初遇,想起了东宫的夜谈,想起了软禁期间的担忧,想起了方才生死关头毫不犹豫的相互守护。 他没有任何迟疑。 上前一步,将自己的手,稳稳地放入卫舜君的掌心。 肌肤相触的瞬间,温暖而坚实。 他抬起头,迎上卫舜君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立誓。 “殿下,”他说道,“臣,愿。” 一字千钧,此生不悔—— 作者有话说:完结啦!!感谢宝们的支持和鼓励,陪伴我把文写到后期,不得不说难度确实直线上升,让我感觉自己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不多说啦,总之下一本继续加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