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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纳尼的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别落到别人手里!”


    夜深了, 自从刺杀太子的‘真凶’已于闹市被凌迟处死,上京城内的人整个都放松了下来, 再不会有被官兵突然破门而入的光景,故而这才几时,城内的街道上比前两日要热闹许多。


    唐安藏了整整七日,他早知‘春妮’的身份瞒不了许久,孤儿无双亲,查不到他的身上,他在躲藏中还瞟见了午门菜市口的行刑,虽然血腥场面唐安见得多了, 但试想一下若是自己跪在行刑现场……他心里仍止不住的后怕。


    正所谓天人交战, 凡人遭殃,他这点小身板放在皇城那真是不够看的,这次能幸运保住命, 下回却难说, 唐安不由暗下决心,等交接完任务, 就该是他金盆洗手的时候了。


    紫黎殿今日格外冷清,连灯笼都未打几盏, 他的身影藏在黑暗之中。


    一直到了专属于琢堇的房门前,唐安谨慎地敲了两下,然后闪身而入, 屋内屋外仿佛是另一种世界, 屋外阴冷天寒, 冷空气顺着鼻尖进入肺腑能降低整个人的体温,而屋内空气里漂浮着昂贵冷檀异香,嗅入鼻尖则感觉浑身充满了干劲, 不愧是千金一两的好东西。


    琢堇依旧没坐在主位上,他斜倚在一张铺着软和的长榻上,融化在一片朦胧的暗影里,听到脚步声,才懒懒地抬起眼。


    唐安每次见到琢堇,心神总会有一瞬间的摇曳。


    这个男人美得极具侵略性,甚至带了些邪气,想必没有人能在看到他的第一眼移开眼神。


    长发未束,墨缎般泼洒,衬得一张脸苍白如玉,眉眼精致得近乎雕琢,一双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罕见的深紫色,看人时总含着三分倦怠七分讥诮。他穿着一身绛紫近黑的长袍,衣襟松散,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锁骨,指尖正把玩着一支细长的乌木烟杆,里面放着千金难求的香料,容颜愈发显得模糊而魅惑。


    “我们的大功臣回来了。”他声音带着点初醒过的沙哑,磁性又慵懒,“皇宫一游,感觉如何?是皇宫的茶可口……还是我这里的更胜一筹?”


    初见琢堇时,唐安只以为是个名不见经传专管奖赏的侍从,后来越了解越觉得后怕,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打听到几分隐秘的信息,这琢堇……可能是紫黎殿的二把手!


    想到这,唐安强压下心中的忌惮,言简意赅道:“事了,我来拿我的奖赏。”


    “尾巴可扫干净了?”琢堇看着手中青烟逐渐往上冒,烟气流转出风的形状。


    唐安毫不犹豫地点头,“您放心!”


    “很好。”琢堇满意地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猫,“不枉我如此看好你。”说着,他顺手用烟杆轻轻敲了敲榻边小几上放着的一卷帛书,“你的奖赏,一座金矿,啧啧,连我都有点眼红。”


    唐安听闻呼吸微微一促,这紫黎殿竟当真如此大方,真要奖他一座金矿??


    他克制着自己的步伐,上前接过递来的帛书,触手冰凉丝滑,绝非普通材质。


    然后迫不及待地展开……


    【黑风岭金矿开采授权契】


    立契方:紫黎殿


    受契方:浮白


    兹授权受契方浮白,于黑风岭地界内开采金矿,采掘之权以十年为限。本授权仅予开采之权,其余一应事宜,包括但不限于矿工招用、器具置备、矿防布置以及地方诸般风险应对等,皆由受契方自行承担。其间倘有银钱耗损亦概由受契方浮白独力担责,不与立契方相干。


    紫黎殿不遣一卒、不拨一银、不供一器、不献一策,于此开采诸事皆不干预,亦不负连带之责。


    立契为据,存照施行。


    注:黑风岭地势险恶,蛮族凶悍,生死祸福,皆由天定。


    契书上的每一个字,唐安都一个不漏的细细看了过去。


    十年?自担所有?


    那黑风岭是能吃人的魔窟!光是打通道路,所需银钱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这根本不是奖赏,这是一张将他拖入无底深渊的卖身契!


    唐安猛地抬头,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绷紧,“这……这是何意?!这哪里是什么开采权,这分明……是十年的卖身契!”


    琢堇看着他,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情绪,快的让唐安看不清楚,但很快便被玩味覆盖。


    他笑一下,用烟杆点了点那契书,“完整的金矿?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需要拥有那片地的地契,需要朝廷的勘矿文书,需要无数的人力物力去填!太子现在只是昏迷,生死未卜!陛下震怒,朝野瞩目!这种时候,紫黎殿能把这片地的十年开采权弄出来给你,已经冒了天大的风险。不然你还想怎么样?难道要殿主敲锣打鼓把地契送到你手上,再派一队人马帮你挖矿不成?”


    他坐直了些,烟雾缭绕中,美艳的面容显得有几分冷酷,“能给你的,只有这个。十年,能挖出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


    唐安气得几乎笑出来,指尖都在发抖,“这分明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琢堇忽然放下了烟杆,那双不带半分笑意的眸子锐利地盯住他,先前那点慵懒和戏谑消失得无影无踪,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浮白,我没空跟你讨价还价,现在的情况比你想的要糟得多。”


    “太子那边的人像疯狗一样在找你,还有崇武院那边,你自己的尾巴扫不干净,偏偏连累了紫黎殿给你擦屁股,更麻烦的是……”


    琢堇的指尖在榻边无意识地敲击着,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有人,在殿内出了天价,要杀你!”


    唐安背脊瞬间窜上一股寒意。


    琢堇的目光扫过他瞬间僵硬的脸色,“但,殿里有殿里的规矩,这单……我们不能明着拒,现在外面至少有三波人马在盯着你,我能暂时压住殿里其他人不动你,却撑不了多久。”


    说着,他起身重新指向那卷契书,“签了它,拿上,后殿有一条密道,直通城外乱葬岗。那是你唯一的机会,离开京城,去黑风岭,那里是你唯一的活路。”


    “别落到别人手里!”


    真相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唐安从愤怒的灼烧中冷了下来,只余下刺骨的寒意。


    原来他不是来领赏的,而是来自投罗网的!


    他脑中混沌一片,根本分不清琢堇的真实意图,就像只围困在笼中的困兽,找不到出口。


    那金矿契约依然苛刻得令人发指,但此刻听起来,却像是一张通往生存的门票,尽管票价高昂得需要押上他的一切。


    巨大的心理落差和紧迫的危险让他一时失语。


    然而就在他犹豫不决时,


    “咄!咄咄!”


    殿外极高极远的屋脊上,突然传来几声极有规律的轻响,像是夜枭的啼叫,但在这寂静里,却尖锐得如同警铃。


    琢堇脸色骤变,猛地从榻上站起!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


    几乎同时!


    “轰——!!!”


    四面八方,震耳欲聋的撞门声猛地炸响!不是一道门,是紫黎殿前后左右所有的出入口,同时遭到了巨力的冲击!


    “里面的人听着!崇武院前来找人,望行个方便。”唐安一听这声音,就认出这是崇武院的总教头,竟然能追到这个地方!


    粗粝的吼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轰鸣和弓弦绷紧的吱呀声,如同潮水般从殿外每一个方向涌来!火光骤然亮起,无数支火把将紫黎殿周围照得亮如白昼,透过窗纸,映得内殿一片血红!密密麻麻的人影投射在门窗上,刀光剑影,杀气盈天!


    两百?只怕不止!


    如今内忧外患,巨额的赏金紫黎殿内恐怕都有不少的人蠢蠢欲动。


    琢堇猛地扭头看向唐安,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气急败坏的惊怒,眸中寒光爆射,“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怎么会这么快?!”


    唐安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麻木。


    完了!这条生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琢堇眼神急剧变幻,猛地一把抓起那卷契约,几乎是塞到唐安怀里,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拿好!从后面走!试试那密道!快!”


    就在这时,正殿方向传来一声巨大的,木材爆裂的巨响和震天的喊杀声,显然正门已经被强行攻破,冲突瞬间爆发!


    “快走!”琢堇厉喝一声,反手从袖中滑出一对造型奇异的短刃,眼眸中戾气大盛,“别回头!”


    唐安不再犹豫,将那卷沉重的契约猛地塞入怀中,转身就扑向后殿的阴影处!


    身后,兵刃交击声、怒吼声、惨叫声已然响成一片。


    唐安看向琢堇的最后一眼就是他的身影被涌入的火光和刀光吞没!


    密道的入口隐藏在一条挂满蛛网的腐朽幔帐之后,异常狭窄,仅容一人通过,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土腥气。


    唐安一头钻了进去,拼命向前爬。


    怀中的契约硬邦邦地硌着他的胸口,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


    十年,黑风岭,自担所有。


    紫黎殿的围捕。


    太子的追杀。


    崇武院的天罗地网。


    还有那不知来自何方的天价悬赏……


    黑暗的密道仿佛没有尽头。


    只有怀里的那份“奖赏”,沉重得令人窒息。


    可唐安却不知道,自他进入密道后,外界的喧闹一瞬间好像都人按下暂停键,兵刃交击声、怒吼声骤然消失。


    琢堇却回过头,看着唐安的身影消失在密道尽头,唇角无声扬起一抹笑意。


    第42章 我要吃肉!!


    唐安钻进地道后一分不敢停歇, 直到鼻尖嗅出一丝清新的草木味道,还隐隐带着一些腐臭, 才发现,尽头竟是一座乱葬岗。


    这里是所有死而非命无依无靠的人的下场,草席卷着不同的肢体四散分布,远处还有野狗争食,他这边刚探出个脑袋,就被这群野狗发现了。


    不过唐安只用了眼神威逼,那些野狗就立马夹着尾巴撤退了,不得不说, 畜生比人更容易对付。他蜷在乱葬岗一堵残墙堆积的腐臭杂物后, 墙皮冰冷粗糙的触感透过单薄的夜行衣硌着脊背。


    外面,马蹄铁急促敲打着青石板,正从不同的方向压过来。


    唐安不知道紧跟在身后追击的人到底是哪一方的, 他刺杀太子, 太子追捕他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那崇武院又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不过是逃了个学, 怎么就落到被追击的下场,最难缠的是那不知来历的第三方, 人数似乎不多,但手段诡谲难测,像附骨之疽, 甩不脱, 摸不着, 不知所踪,不知所云。


    他也算是服了气,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杀手, 怎么能同时惹上这么多的人!


    而怀中存在感几近与无的金矿契约,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最大麻烦还在这儿呢。


    追捕者的声音更近了,火把的光晕已经开始侵染巷口。


    他无声地吸了口气,压下翻涌的血腥味,从怀里摸出暗器,同时向着两个方向激射而出。


    几乎立刻,外面骚动起来。


    “有人!”


    “这边!”


    “呵。”唐安嘴角溢出一丝冷笑,这些人想要抓住他还得在需要些努力,只有水被搅浑,他才能在其中有一线喘息之机。


    他趁着那几声短促的兵刃交击响起的瞬间,将自己从藏身的污秽里拔了出来,沿着墙壁最深的阴影,向记忆中的方向挪去。


    潞州城。


    唐安日出时分进城缩在巷子的犄角旮旯里,不敢冒头四处探查,直到夜深,确定身后并无爪牙,这才敢慢慢挪步到陆府门外。


    黑漆大门在深夜里沉默地矗立,本就笨拙沉重的巨门,此时更显得深厚,门前挂着的两盏灯笼光晕黯淡,只能照亮最前面的几级石阶。


    他几乎是跌撞上去的,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门前。


    这几天日夜兼程,昼夜颠倒,白日不敢做出大的动作,只能晚上赶路,还不敢走大路,竟往小路绿林里钻,这才到了潞州。


    唐安撑着手臂,粗重地喘息,用尽最后力气,抬手,叩响了门环。


    铜环撞击木门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声音传了很远。


    门轴发出极其细微的“吱呀”声,开了一线。门内露出一张脸,是陆府的管家,唐安抬头露出自己的狼狈的脸,带着满身血污,冲着管家抬了抬手。


    管家一眼便认出了唐安,连忙将他扶了进来,陆府的门迅速关上,平静的好似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等唐安再度清醒过来,身下已是干净的被褥,温暖的床垫,还有整洁清新的换洗衣物。


    日上高头,身上有些伤已经被妥帖的处理过了,包扎的严实,从味道能闻出来,是上好的金疮药。


    “元宝少爷,你醒了!”管家探进来半个脑袋,见唐安直立了起来,连忙进来要去扶唐安,“身体感觉如何?还有伤痛在身吗?”


    唐安刚要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管家极有眼力,立刻从旁边小几上端来一盏温热的参茶,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清润的参茶滑过喉咙,这才缓过几分力气。


    “元宝少爷,您可真是吓坏老奴了。”管家看着他,眼里是真切的后怕与心疼,“昨夜那般模样……老夫人一宿没合眼,刚念完早经,吩咐小厨房给您煨着血燕粥,这会儿正往这边来呢。”


    正说着,门外便传来略显急促却依旧稳重的脚步声,丫鬟掀开帘子,陆府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拐杖,快步走了进来。


    她虽鬓发如银,却精神矍铄,此刻眉头紧锁,满是忧色。


    “元宝!”老夫人坐到床沿,温暖干燥的手立刻握住唐安没受伤的手,“天爷保佑,总算是醒过来了。身上还疼得厉害吗?若有哪里不适,定要说出来,万万不可忍着。”


    她细细打量着唐安脸上的伤痕,眼中尽是疼惜,“可怜见的,竟吃了这样大的苦头。”


    唐安心中暖流涌动,鼻尖微酸,低声道:“老夫人,我……”


    “不必多说,”老夫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打断他的话,眼神里有了然,更有凝重,“你平素比平安稳妥多了,虽从崇武院脱身,想来是有必须要去做的事,但绝非那惹是生非之人。此番招此大祸,对方定非善类,陆府虽不怕事,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唐安这样一听,想来崇武院已经来过陆府调查他的去向了。


    管家在一旁躬身接口,“元宝少爷,您昏迷时,二老爷已派人去探听了,城外昨夜不太平,好几拨人似乎在寻什么。二老爷揣测,怕是与你有关。”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二老爷的意思,城里眼下对您而言已非安全之地。对方势力恐怕不小,陆府能护您一时,却难防他们暗中使绊子,寻隙加害。”


    唐安一听连忙就要起身,他已经给陆府添了太多的麻烦,如今更是有多方人马周旋,还是尽早脱了陆府,省的将他们卷入其中。


    老夫人见状,伸出手来将唐安又按回了床上,“好生养你的身子,陆府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欺负的。”


    说罢,将手中的拐杖重重的磕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你舅舅在城防营中虽职位不高,却还有些人脉,他已去打点,让你先顶个名去军中躲上一阵。军中律法严明,等闲人不敢窥探,是最稳妥的所在。待风头过去,家里打探清楚缘由,设法周旋化解了,你且再回来。”


    说着,她又想到了什么,连忙开口,“你可是还想回崇武院?”


    老夫人的提议唐安不是没有想过,但不知崇武院现在到底是什么立场,光说一名逃学的学生,怎么会派如此多的人来找他,甚至已经不算是找了,更像是要将他‘捉拿’回去,如今形势不明,唐安不敢冒险,去军队也好,干脆去躲上一阵等风声停歇。


    这样想着,唐安摇了摇头。


    老夫人见状,摸了摸唐安的脑袋,“好孩子,军中艰难,你先去待着,若是扛不住了就去找你二舅舅,等平安缓上两日,把他也送进军队中去陪你!元宝儿,且暂避锋芒,保全自身最要紧。”


    字字句句,皆是发自肺腑的关切与周全的思量。


    唐安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心里却隐隐将自己陆府的身份看得更重了几分。


    陆府如今在府中的没有几人,就连陆嘉嘉都回了上京百草堂,老二恰逢军中休沐,回来陪伴老母,刚好能将唐安一并接走。


    而陆平安没了压在心头上的考学,如今在外不知道浪到了那里,成天不着家,唐安在陆府待了足足三天,都未能见他一面!


    直到,唐安以一个小兵身份进了边军屯营。


    军营,对他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牢笼,却也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这里确实很苦。


    塞外的风像裹着砂砾的鞭子,抽在人脸上生疼,住的也不是营房,而是半埋入地下的地窝子,阴暗潮湿。


    十几条汉子挤在一处,汗臭、脚臭、还有永远散不掉的土腥味混合在一起,想要偶尔闻个新鲜空气,只要张开嘴,沙子随着风直往嘴里灌。


    吃的是黑硬掺沙的馍,能磕疼牙,配着几乎看不见油花的浊汤和寥寥几根咸菜。


    每日天不亮就是操练,披着沉重的皮甲,握着磨损的兵器,在校场上冲杀,直到四肢百骸都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


    日子太难熬了,这种黄沙满地的悲凉,让唐安在心理上更加孤僻,他不知道这种日子到底要过多久,难不成要在这边境之地待个十几二十年不成?


    一日复一日,度日如年,转眼就过去了三个月,唐安原本白皙的脸蛋,都在这里被磨得黢黑。


    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他怀里揣着的可是一整座的金矿!就在贴肉的暗袋里,像一团火,日夜灼烧着他的皮肤。那财富,足以买下整座军营,顿顿山珍海味,夜夜高床软枕。


    可实际呢,唐安颠了颠手上几枚磨得发亮的铜板军饷,如今连买一壶烧酒都要踌躇半晌,他本来完成任务走向人生巅峰的梦想,难道就在这里喂沙子吗?


    他从不打探,太子到底死没死,因为无论如何,到手的那座金矿已经结了这单子的尾款了。


    他是个守信用的杀手。


    就是这日子,他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下去了!


    夜晚,地窝子里鼾声四起,唐安却睁着眼,难以入眠。


    塞外的风声呼啸再加上远处隐约的狼嚎,他手指无意识地隔着粗布衣衫按着那藏图之处。


    实在是吃够了惨这沙子的窝窝头,即便二舅舅时常接济他,偷藏几块白面馒头给唐安,但军中军纪严明,唐安也不好打扰。


    就在他快要熬不住的时候,营中突然起了波澜。


    这日操练刚歇,校尉亲自敲响了集合的鼓点,众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列队,只见校尉身旁站着一位神色冷峻的文官。


    校尉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都听好了!天大的机缘到了!有一位富商,不日将途经此地,并要在咱们这遴选几名近身侍卫!但凡自觉身手不错,机灵可靠的,皆可报名!”


    边境穷苦,再往里走是连绵的沙漠,有富商常来走商,有时候会雇些他们,保证自己一路上的安全,这也是赚得外快的一个法子。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疲惫和麻木被瞬间驱散,无数双眼睛里燃起了渴望的火苗。


    唐安嘴都淡出个鸟了,‘富商’想必会有很多吃食!


    他原本麻木地站在队列中,闻言立刻心动了起来。


    管他三七二十一!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那文官拿出名册准备记录时,唐安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为久未大声说话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禀大人!我愿前往!”


    他要吃肉!


    他要喝酒!


    第43章 疼在你身,痛在我心


    翌日, 在一处侧院的小校场上,气氛肃然, 与府外熙攘的街市隔绝开来。


    表面上是江南来的巨贾“沈公子”为押运一批贵重货物,欲招募几名身手不凡,背景干净的护卫,实则乃是当朝太子,借此举暗中遴选可堪栽培的近身侍卫。


    然而太子本人却没有露面,一切事宜皆由童文远一手操办。


    童文远穿着一身质料上乘却毫不扎眼的深青色常服,端坐于校场一侧的酸枝木太师椅上,手边一盏清茶袅袅生烟。


    他看似随意, 但场中每一个候选者的细微举动, 都逃不过他的目光。


    场中约有二三十人,多是暗中引荐的军中好手或清白家世的武徒,亦有些是听闻“重金”招募自发前来的江湖客。


    考核已近尾声, 经历了力量、弓马、拳脚、兵刃的层层筛选, 只剩下最后五六人立在当场,皆是气息沉稳、目含精悍之辈。


    唐安便在其中, 他目光灼灼势必要应征上岗,脱了军服, 他实在受够了边境的苦日子。


    童文远的目光多次看似无意地落在唐安身上,唐安的站姿,呼吸节奏以及招式路数中能看出, 此子绝非普通武徒。


    更让他留意的是, 这年轻人眼神清亮坦荡, 即便力竭,也无半分焦躁,唯有沉静与专注。


    “诸位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童文远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沈家此行,货物贵重,路途亦不太平,需得不仅是武艺高强,更要心思缜密、应对机敏之人。最后一项考核,无关拳脚兵刃。”


    他微微一摆手,身旁一名侍从立刻捧上一个托盘,上面盖着红绸。


    童文远揭去红绸,露出下面一堆散乱的物件:一截断裂的箭簇,几片沾着不同颜色泥土的碎布,一枚常见的铜钱,还有一个制作精巧却有撞击凹痕的小小零件。


    “这里有些零碎东西,”童文远语气平淡,“限时半柱香,你们可自行上前察看,然后告诉我,你们从这些东西里,能推断出什么。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无分对错,只看思路。”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略感意外,但还是依次上前,仔细翻看那些杂物。


    有人拿起箭簇,分析其锻造工艺和可能来源;有人捻起泥土,猜测途经的地域……所言虽不乏见识,但多流于表面,零散而无体系。


    唐安是最后一个上前的。


    他并未急于触碰任何物品,而是先整体扫视了一遍,然后才伸出手,极其小心地拿起那枚铜钱,指腹在钱币边缘轻轻摩挲,又对着光看了看穿孔处。


    接着,他拿起那截箭簇,仔细观察断口的痕迹和箭簇的形制。他的动作很慢,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存在。


    童文远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点头。这份沉得住气的专注,在这帮军汉子里显得极为难得。


    时间一点点过去,香即将燃尽,其他人都已说完,目光都集中在了唐安身上。


    唐安终于放下最后那片碎布,抬起头,看向童文远,眼神清澈而镇定。


    “先生,”他开口条理分明,“这枚铜钱边缘磨损异常严重,且穿孔内侧有极细微的经常与坚韧细绳摩擦的痕迹,不像寻常流通的制钱,倒像是……长期作为某种信物使用,或许用于识别身份。”


    他拿起那断裂的箭簇,“此箭簇制式虽常见,但断口更像是被巨力强行扭断的痕迹。能徒手扭断箭杆并致使箭簇如此断裂,对方臂力惊人,绝非普通山匪,更可能是……军中好手,或是受过特殊训练的死士。”


    他又指向那几片不同颜色的泥土,“这些泥土粘附的布料质地不同,颜色差异也大,显示穿着这些衣物的人可能来自不同地域,或者近期活动范围极广,途经多地。


    但最关键的是……”


    唐安的目光落在那个零件上,“这零件,造型精巧,凹痕新鲜,像是近期剧烈碰撞导致。它……似乎不属于寻常货箱,倒更像某种精密器械或……暗器匣的一部分。”


    “由此推断,这批‘货物’在押运过程中可能已遭遇过一次极其凶险的袭击,袭击者训练有素,且可能来自不同背景。而对方的目标,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普通财货,而是……这件‘货物’。”


    场中一片寂静。


    其他候选者面露惊愕,他们大多只看到零散的线索,却无人能像唐安一样,将这些碎片串联成一个如此完整,合理的危机故事。


    童文远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心中已是波澜涌动。


    此子观察细微,联想丰富,远超他的预期!这已不仅仅是武夫的勇猛,更具备了成为心腹爪牙所必需的头脑和洞察力。


    尤其难得的是,他竟能从这些死物中,感受到那场袭击的惨烈与不同寻常,这份对危险的直觉,更是珍贵。


    太子殿下需要的,正是这种既能挥刀斩棘,又能洞察先机防患于未然的人才。


    半柱香恰好燃尽。


    童文远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唐安身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锤定音的意味,“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唐……”唐安精神一振,立刻报出他如今用所用化名,“唐宁。”


    “唐宁,”童文远微微颔首,“回去准备一下,明日辰时,到城西‘沈家’别院报到,具体事宜,届时会有人告知于你。”


    卫舜君的书房透着一股沉静的书卷气,同时还交杂着点点药香。


    紫檀木的书案上书信堆积如山,另一侧摆着一只尚未收起的白玉药碗,碗底残留着深褐色的药汁,闻起来味辛略苦。


    卫舜君这次才是真正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若非那毒药药量不大,虽侥幸保住了性命,却大大损了他的元气,脏腑时常隐痛,畏寒惧风,御医嘱他必须静养,不可劳心劳力。


    也正因如此,卫寂尧的母族被砍了大半。童文远不止一次在他耳边叨叨,他原本并没有打算让太子受如此重的伤,可卫寂尧屡次三番踩在他的骄傲上,这才让卫舜君彻底下了决心。


    卫舜君斜倚在铺着软裘的暖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他面色透着一种久病初愈后的苍白,嘴唇颜色也较常人浅淡几分,但那双眼睛,却带着一丝笑意,能让人感觉到他的心情不错,只不过在咳嗽时会掠过一丝痛楚。


    但国之储君,又如何能真正静养。


    即便是在病中,批阅文书,接见心腹也未曾真正断绝。


    童文远轻手轻脚地进来,先行了礼,见太子精神不错,这才稍稍放宽了心。


    他接过内侍的活儿,亲自将那药碗端开,又为太子续上半杯温水。


    “殿下今日感觉可好些?”童文远姿态放得极低,语气里满是关切。


    这由不得他不关切,自从刺杀计划开始,太子躺在床上几乎就没下过几回地,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纵使非他之过,可这伤疼在殿下身上,却痛在他心里呀。


    卫舜君微微摆手,示意无妨,声音略有些沙哑,“不错,瞧瞧这一桌子的文书。”


    他嘴角的笑意蔓延的更大了些,这些文书大部分都是自己党派的人如何分食卫寂尧残留下来的一切,“童先生今日气色倒不错,可是那‘招募’护卫之事,有了结果?”


    提及此事,童文远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难以抑制的得色,他平日最是沉稳,此刻却像得了宝贝忍不住要炫耀两分。


    “殿下明鉴,”童文远躬身,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此番借沈家之名,明面上是为货物招募护卫,实则为殿下遴选近卫,确是见了些人物。军中好手,江湖豪客,不乏勇武之辈,但大多仅止于此。”


    他话锋一转,眼神亮了起来,“然而,臣今日确发现了一枚璞玉,稍加雕琢,必成大器!”


    “哦?”卫舜君被勾起了些许兴趣,微微调整了一下倚靠的姿势,缓声问,“能让文远你如此盛赞,想必有过人之处,说说看。”


    “此子名叫唐宁,年纪虽轻,却沉稳异常,是军中推举出来的好苗子,武艺根基极为扎实,绝非花拳绣腿。”


    童文远开始细数,“但这并非臣最看重之处。最后一项考核,臣设了一局,放置了些许零碎杂物,令他们推断其中信息。”


    他将校场上那些物品以及众人的反应,尤其是唐安如何观察,如何推理,最终得出那个关于袭击的完整结论,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一遍,其间不乏添油加醋地渲染唐安当时的专注与冷静。


    “殿下,”童文远最后总结道,语气极为肯定,“此子之观察力,推断力以及对潜在危险的直觉,实乃臣生平罕见!勇武易得,良将难寻。此子有成为鹰犬利爪的潜质,更难得的是有一颗能洞察迷雾的慧心,假以时日,必是殿下手中一柄无往不利的尖刀!”


    他说得有些激动,说完才察觉自己失态,连忙收敛神色,垂首道,“臣失仪了,只是确认为得了宝贝,一时忘形,请殿下恕罪。”


    卫舜君一直静静地听着,苍白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偶尔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他在认真思考。


    只不过唐宁这个名字,不知为何总让他觉得莫名熟悉,童文远的眼光他是绝对信任的,能让他如此不吝溢美之词,那个叫唐宁的年轻人,恐怕确有非凡之处。


    他沉默片刻,胸腔间泛起一阵细微的痒意,又被强行压了下去,只是呼吸略沉了几分。如今他身边危机四伏,暗箭难防,确实急需真正可靠且有能力的新鲜血液。


    一个既有武力又有头脑的年轻人,正是他最需要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病中的虚弱,却清晰明确,“能得先生如此赏识,想必是极好的。”


    卫舜君说着,微微停顿似乎在积蓄力气,指尖在锦被上无意识轻划了一下,“既如此,便带来让孤看看。”


    第44章 金山银山堆在眼前


    翌日清晨, 天光微亮,唐安便已起身。


    一身玄色侍卫劲装, 革带束出紧窄腰身,云纹护腕利落的扣住手腕,墨发尽数收进鎏金冠中,愈发衬得眉如剑锋,目似寒星。


    他按着剑立于沈府大门旁,肩背挺拔如松,玄衣上的暗绣在晨曦里流转,晨风拂动他腰间坠着的剑穗子, 佩剑鞘尾轻叩青石板, 声声清越。


    过往的侍女们皆忍不住侧目,偶尔还有些走的远了回头张望唐安,面上带着几丝娇滴滴的笑意。


    而他心里却只是疑惑, 自己身为杀手总是对身边的目光格外在意, 那是一种刻入骨子里的直觉,难道他的穿着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


    他这也是第一回当人侍卫, 总得给雇主留下个好印象,这才难得起了个大早, 仔仔细细地用冷水净了面,换上陆府专有的侍卫服,布料结实挺括, 裁剪合体, 很是不错, 料子看起来价值不菲,这回算是跟对人了!


    昨日校场上的经历,尤其是童先生最后赞扬的目光和认可, 给了他十足的信心,这个职位他势在必得!


    这三个月的罪他早就受够了,而成为富商的侍卫,吃香的喝辣的还能离开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还能躲避太子还有崇武院的追击……岂不是一石三四鸟的好事!


    这位童先生看起来极有见识,他能看重自己,想来也应该能通过“沈公子”这关。


    唐安难得的有些紧张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将萎靡驱散,眼神变得明亮而坚定。这可是一个新的开始,他肯定要好好把握。


    辰时整,一名仆役躬身引他入内,穿过了几重回廊,唐安垂着眼,跟在那青衣小侍身后,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


    这院子极是精巧,一步一景,左侧是一方浅池,池水清可见底,几尾红鳞游鱼曳尾其间,搅碎了一池的影子。


    右侧倚墙立着几竿翠竹,风过时飒飒轻响,竹下堆着几块玲珑湖石,石间隙地生着几丛兰草。


    一道蜿蜒的白卵石小径通向月洞门,径旁随意点缀着各色草花,前方的嶙峋假山旁有一株老梅,虽非花时,但已经能想象的到冬日开花的意境了。


    他只敢用余光匆匆掠过,不敢细看,这座小院不大,但处处露出精致至极的感觉,这些可都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


    走到回廊尽头,童先生已等在那里,依旧是一身常服,负手而立,神情亲和。


    “来了?”童文远转过身,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唐安半天,精神抖擞,气宇轩昂,不错,是个帅小伙子,想来殿下应能满意,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点头夸赞,“气色不错。”


    “多谢先生关心。”唐安抱拳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好,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体魄和精气神。”童文远点点头,示意他不必多礼,“今日叫你来,并非立刻安排职司。有些规矩,得先与你说说清楚,你要护卫的这位主子,身份尊贵非凡,喜好清静,规矩也大些。”


    唐安凝神静听,生怕漏了一句,“请先生吩咐,唐宁必谨记于心。”


    童文远踱了一步,开始娓娓道来,“主子不喜喧哗,在他面前,非召不得开口,回话也需简练明晰,不可反复多言。行走坐卧,皆有规矩,这点到不急,之后有的是时间教你,仔细学着便无事。”


    “主子近日……身体微恙,畏风惧寒,所在之处门窗得多留意些,既要通风又不可直吹。茶水温热得恰到好处,不可烫口,亦不能凉了。”


    他说得极其细致,“主子阅览文书时,不喜打扰,你最好在十步之外候着,这样方便随时听候差遣。”


    唐安认真记下,心中暗忖,这位“沈公子”果然排场极大,规矩严谨,看来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尊贵。


    他愈发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童文远看了他一眼,见其态度恭谨,目光专注,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耐,心中更为满意,话锋一转,开始描绘美好的前景,“唐宁,你家事清白也是个聪明人,应当能知晓近身护卫这种职责,若不是府内出了点问题,清洗惩罚了一堆吃里扒外的家伙,主子实在不放心,这才给了外人机会,你可懂?”


    唐安自然是明白,这种深厚的府邸,近身侍卫这种活不是家世不清白的哪里能干,又或者更谨慎的大家族非家生子不得干。


    “主子虽严苛,但赏罚分明,待下宽厚。只要你忠心办事,展现出你的能耐,未来前途肯定不可限量。”


    童文远见唐安听的认真,微微压低了声音,带着一□□惑,“主子麾下,能人辈出,但像你这样年轻又有潜质的,却是少见,好好干,日后莫说是富贵荣华,便是……搏个正经的官身军职,光耀门楣,也并非不可能。我看你根骨佳,心性也好,甚是符合主子的用人之意,切莫辜负了这番际遇。”


    这一番话,如同在唐安心中点燃了一把火,他近来在军中受了不少苦,心里本就茫然的厉害,虽身怀一座金山,可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他是真没想过,自己一个杀手难道真的能博个官职出来?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官老爷,是他从来不敢想的东西。


    这位“沈公子”竟有还如此权势?


    唐安浑身顿时充满了干劲,之前对于追杀的忧虑也被这巨大的希望冲淡了许多。


    能得童先生如此看重,自己定要拼尽全力,抓住这个机会!


    他胸腔中热血涌动,再次郑重抱拳,声音因激动而略显低沉却无比坚定,“唐宁明白!定不负先生提携之恩,我一定竭尽全力,护卫主子周全!”


    童文远微微颔首,对唐安的态度颇为满意,正欲继续描绘那锦绣前程,侧后方通往库房的廊下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又极力压低的脚步声。


    两人目光下意识瞥去,只见一名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带着两个侍者,正吃力的抬着一个小巧沉甸甸紫檀木箱子。


    而他们身前是一位身着深青色总管服饰的老者,那老者面容清癯,眼神锐利,正是府内大总管周禄。


    账房先生擦着额角的细汗,声音压得极低,“周总管,您验验?这是‘汇丰昌’刚兑出来的,一共三千两,全是五十两一锭的京锭,十足纹银,刚从金陵运到,说是补上月初那批苏绣的尾款。”他示意仆役打开箱盖。


    箱盖开启的瞬间,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唐安也觉得眼前似乎被那一片雪亮晃了一下。


    晨曦恰好落在箱内,那码放得整整齐齐,如同小型银山般的银锭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几乎刺痛人眼。每一锭银子都饱满规整,带着刚出炉的光泽,那股沉甸甸的财富气息扑面而来。


    而那周总管只是淡淡扫了一眼,脸上并无半分波动,仿佛看到的不是一箱足以让寻常人家十代挥霍的巨款。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随意地拈起最上面的一锭,掂了掂,又用指甲在底部划了一下,查看成色。


    随即,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将银锭丢回箱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成色勉强,火气未退,压手的很。‘汇丰昌’如今是越发不晓事了,这等货色的东西也敢往府里送。罢了,”


    他摆了摆手,仿佛驱赶一只苍蝇,“入库吧,记档时备注一句‘成色次等’。另外,告诉‘汇丰昌’的掌柜,下回若还是这等货色,以后的生意就不用做了。”


    三千两足色纹银!竟被评价为“成色次等”!甚至轻飘飘一句“以后的生意就不用做了”就决定了偌大一个银号的命运?


    那账房和仆役连声应着,小心翼翼合上箱盖。


    周总管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袖,目光不经意般扫过童文远和唐安这边,微微颔首示意,便转身缓步离开。


    自始至终,神态从容。


    童文远直到周总管走远,才转回头看向唐安,脸上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淡然,语气却刻意加重了几分,低声道,“瞧见了?这便是府里的寻常事,三千两现银,在周总管眼里,也不过是流水账簿上一行数字,需得挑剔成色,不合心意便可弃如敝履。主子麾下的产业,遍布南北,这点银钱,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唐安,继续道:“主子对底下人极大方,年节赏赐,差事办得好时的犒劳,从不吝啬金银。但主子眼里,容不得沙子,差事办得稍有瑕疵,便是金山银山堆在眼前,也入不了眼,这赏罚之间,你要细细体会。”


    唐安只觉得喉咙发干,心脏砰砰直跳,浑身血液迅速涌至头顶。


    那可是三千两!足足三千两白银,他做杀手时拼死拼活,也就挣那么一点点的银钱。而在这里,三千两竟被如此轻蔑地对待,这位“沈公子”,真是家底深厚,这已经完全的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童先生的话,敲碎了他最后一丝顾虑。


    唐安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翻腾的激动,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再次抱拳,几乎一字一顿,“唐宁,谨记先生教诲!必殚精竭虑,不负主子与先生期望!”


    这一次,他决心在此出人头地的意志已坚如磐石!


    童文远见到他的反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拍了拍唐安的肩膀,“好!有此决心便好!今日便先认认地方,熟悉一下……”


    就在这时,通往内院的那扇月亮门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声,以及一阵脚步声。


    童文远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立即抛下唐安,匆忙转身迎了上去,语气殷殷关切,“殿下怎么下地了?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药可用了?”


    第45章 岂由你想走就走?


    什么???


    殿下!!!


    听见这熟悉得近乎刺耳的称呼, 唐安下意识缩了下脖子,抬眸看去。


    园子里的空气是湿的, 带着一股陈年木料和青草的芳香,飘忽不定地挂在亭台楼阁的飞檐和修剪整齐的花木上。


    卫舜君就是在这片寂静的底色里,缓缓走出来的。


    浑身带着肉眼可见的虚弱,可那又并非憔悴,白漆漆的脸色反倒将他眉眼衬得越发浓丽。一双凤眼,眼尾天然地微微上挑,本是极为矜贵凌人的轮廓,此刻却带着恹恹的病气, 长睫低垂, 眼波流转间多了几分朦胧的水色。


    他信步闲庭地走来,一身素色的袍子松垮地罩在身上,更显其身姿清瘦颀长。手指虚虚地抵在苍白的唇下, 压抑着一两声低低的轻咳。那咳嗽声也被这园子里的寂静吞没了大半, 只余零星令人心尖发颤的尾音。


    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拂动他宽大的袖口和并未紧紧束起的长发, 竟有一种随之化去的飘渺,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漂亮, 花香,药香,还有他身上那点捉摸不定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扑面而来。


    唐安心头刚刚涌起的振奋, 还有那满腔雄心壮志, 在这一刹那凉了个透顶!


    他浑身血液好像都停止了流动,耳边嗡嗡作响。


    童先生后面说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怎么又是太子???


    刺杀已经结束了,可这刺杀对象怎么就是阴魂不散??


    唐安这一瞬间, 只觉得分外不解,自己要效忠的主子“沈公子”……竟然就是害得他躲在穷乡僻壤,不敢露头的刺杀目标,这到底是什么样的鬼运气??


    童文远似乎并未察觉到身边年轻人瞬间石化的状态,又向着那病弱的少年唤了一声,“殿下,您来了。”


    “殿下,这就是臣昨日与您提过的那个年轻人,唐宁。”


    童文远说着,微笑侧身,用胳膊肘怼了怼唐安,示意他赶紧上前。


    唐安却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心却道:怪不得规矩如此森严,什么身份尊贵,什么前途远大……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一腔热血还无处发散,就这般歇了火,还谈什么远大抱负,什么名利双收?


    此时若不跑,被太子抓到岂不是生不如死!!


    唐安脑中立刻回忆起上京东街菜市场的那次处决,不禁打了个冷颤,眼珠子立刻四处乱瞟,试图找个防守薄弱的地方先溜为敬。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却见少年嘴角倏地扬起一抹笑,手背抵住嘴角,轻咳了两声,淡淡评价道:“不错,看起来是个机灵人。”


    唐安一听太子开口,后背寒毛便立刻竖起来,然而预料中的发难居然没有到来,这让他忍不住大着胆子,飞快往太子脸上瞥了一眼。


    乌云压昼,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卫舜君的侧颜正巧隐匿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晰。


    唐安根本无从猜测,难道太子没有认出他?也对,他在军中受了三个月的苦,胡子拉碴面容黢黑,若太子一眼便认出他来,那才叫见了鬼了。


    虽然这般说服了自己,可他的心仍旧不免忐忑。


    天气冷冽,童文远簇拥催促着太子回到室内,同时还不忘招呼唐安跟上。


    “唐宁,你现在身为殿下的贴身侍卫,不得离开殿下十步,你若离太远如何能保护殿下的安全?”


    童文远耳提面命的提点唐安,显然对唐安十分欣赏。


    这一路上,他越发觉得唐宁这小子老实本分,武功高强还听话,是个极好的可塑之才!


    而唐安却也只敢在心中腹议,靠得近些?是方便太子一刀捅了自己吗?


    虽是这么想的,面上却更加恭敬。


    卫舜君目光落在唐安身上,似乎有些意味深长,他没有言语,只是极其缓慢地,向着唐安的方向,抬起了手。


    太子这是何意思?


    唐安微微一怔,视线不由凝在对方伸来的手上,那手宛如浸过牛乳的羊脂白玉,修长分明,只是指甲虽修剪得圆润,甲床却透出几分苍白,显出其主气血似有不足……


    见唐安怔愣原地,童文远急忙从后推了他一把,低声催促,“还发什么呆!还不快扶殿下回房!”


    什么?


    让他扶太子!!


    唐安蓦地睁大一双杏眼,心中警铃大作。


    这莫非是什么捉拿他的新圈套?四周目光如针扎来,他暗吸一口气,眼下情势逼人,若不想当场与太子撕破脸面,便只能……


    他僵硬地向前一步,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托住了那双已在半空悬停许久的手。


    就在指尖相触的刹那,太子整条手臂倏地一沉,竟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毫无保留地压向唐安。“孤乏了,”


    他声音低哑,几乎贴着他耳畔掠过,“回去吧。”


    那重量远超一个病弱之人该有的虚浮,唐安身形一顿,却仍稳稳承住,未让怀中之人有分毫摇晃。


    卫舜君半倚在他怀中,苍白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拂过唐安耳际,带来一阵细微战栗。


    唐安一时间只顾屏住呼吸,却没有注意到太子垂着眼,无人得见的眸底一闪而过的深意。


    童文远紧跟在后,见状不由满意地颔首,心底暗喜:太子殿下对他挑选的人果然十分满意的!他与殿下之间终究是默契十足的!


    短短几步路,唐安却觉得走了有一生那么长。


    太子大半个体重倚靠在他身上,温热却不容抗拒的贴近,令他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终于挨到床榻边缘,唐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卸下身上这份沉甸甸的重任,却不想,就在他松劲的刹那间,卫舜君脚下倏地一个趔趄,竟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向前软倒!


    一切发生得极快!


    唐安瞳孔骤缩,被童先生耳提命面的护卫本能立刻压倒一切顾虑!


    他来不及细想,电光石火间已旋身转体,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背脊为垫,重重承接住太子猛然坠下的身体。


    “唔……”


    一声闷响,两人一同跌落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


    唐安被撞得呼吸一滞,五脏六腑都仿佛颠了个个!他却仍第一时间屈肘护住身上之人的后脑。


    烛火摇曳,投下动荡的影子,他在晃动的光影中对上太子近在咫尺的凤眸,那里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像是没有得逞似的失望,快得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而太子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纹丝不动,仿佛真的虚弱得连自己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童文远惊慌失措地疾步上前,“殿下!您没事吧?!”


    他一边急忙俯身搀扶太子,却不忘朝唐安投去一个极为赞许的眼神,显然对唐安的敏捷反应十分满意。


    ……


    东宫寝殿内,虽是白日,但外面乌云遮天,屋内便点起了盏盏明灯,烛火摇曳与药香缠绵在一起。


    卫舜君半倚在榻上,面色不顺嘴唇有些发白,忽然掩唇剧烈地咳嗽起来,肩背震颤,每一声都像是要将肺部的空气全部挤压出来一样。


    立在一旁的童文远原本找了个椅子已经坐下了,见卫舜君咳的着急,又连忙起身,痛心疾首道:“殿下,这药都吃了两个多月了,怎么还咳的如此揪心。”


    卫舜君一手捂着嘴唇,一手冲着童文远摆了摆手,“不妨事,总归是……”


    唐安原本正在离窗柩不远的地方守卫,突然感觉一道灼人的视线,顺着望了回去,就听见卫舜君说完了下半句话。


    “死不了。”


    唐安心里猛地一颤,指尖微微发凉,这话分明是说给他听的!太子果然认出他了???


    这个认知让唐安几乎停止了呼吸,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惧,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是垂下眼帘,脚尖却不自觉地向窗户边挪了两步,随时准备逃跑。


    “呸呸呸!殿下!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童文远急忙给卫舜君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此次伤势如此之重,都怪那个叫做浮白的杀手,阴险狡诈,狼子野心!若让臣抓到,定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童文远骂得凶狠,目光如刀,唾沫星子纷飞,仿佛那名为“浮白”的杀手就在眼前。可他全然没发现身边两人的面色都有些微妙的变化。


    听到“浮白”二字,唐安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依旧低垂着头,看似恭敬顺从,但指节却已悄然攥得发白,不动声色地又向窗户靠近了几分。


    童文远却一点没察觉到异样,仍在痛斥,“那浮白隐匿功夫极为了得,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据说杀人于无形,剑快如电……殿下,此人不除,终是心腹大患!”他越说越激动,一拳砸在身旁的茶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况且,您已经在他手上吃了四次亏了!这次更是险些……”童文远说到这里,突然刹住话头,似乎意识到失言,不安地瞥了卫舜君一眼。


    卫舜君一直闭目养神,听见这话,眼睫倏然抬起,眸光透着一丝不耐,“这些没用的话,不必再提。”


    说着,他目光却没有看向童文远,而是偏过头,越过摇曳的烛影,精准地落在了身旁的唐安脸上。


    那眼神,唐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升至头顶,血液几乎冻结。


    太子什么都知道!


    不行了,他得跑!


    唐安手掌心出汗,抬起后脚跟,眼看就要破窗而逃!


    然而下一刻,太子却像是丝毫没察觉到他不对劲一般,懒洋洋移开眼,随意地摆了摆手道:“去将前日南洋进献的价值千金的‘小玩意儿’取来,让唐护卫瞧瞧,若有合眼的,便挑一件去,算是个见面礼。”


    见面礼?价值千金!!


    唐安刚刚隐约迈出的左脚,倏地又收了回来——


    作者有话说:唐安:见面礼?那不得拿了再跑!


    太子:哼,孤的身边,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第46章 “谢殿下厚赏!”


    唐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他保证他就想看看什么宝贝能价值千金!


    想着他又瞥了一眼太子的脸色,刚才的意味深长仿佛又是自己的错觉, 那就再赌一把,富贵反正得险中求,他先看看是什么宝贝再说!


    就在心绪万千之时,周总管已经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匣回来了。


    那匣子本身就是艺术品,通体无瑕,只在边角包着暗金色的云纹金属,锁扣是一块完整的羊脂白玉雕成的瑞兽。


    周总管将木匣置于太子手边的黄花梨嵌螺钿小几上,轻轻打开。


    刹那间, 整个书房似乎都明亮了几分。


    匣内衬着墨绿色的丝绒, 其上面放着的是一枚龙眼大小的宝珠,通体蔚蓝,其间仿佛有星河流转, 仅仅是望着它, 便觉一股清凉宁静之意扑面而来。


    “这枚珍珠名叫‘星辰’,产自极南海域的万仞深沟, 百年老蚌都难出一颗,佩之可宁神静心, 百邪不侵。”周总管面带笑意语气骄傲地讲述,可唐安听不太懂,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都不知道到底价值几何, 目光自然显得有些……呆滞。


    周总管见状, 在心中感叹了一声好小子,想必是见过大世面的,看来拿不出一些好东西吓不住他, 周总管思索片刻,将木匣的第二层打开。


    第二层底色是赤红色的绒布,上面摆着一对赤金嵌宝的手镯,金丝绞的工艺繁复,每一道扭结处都缀以细如米粒的红宝石与碧玺,在灯下折射出光芒,华美炽烈,带着浓郁的异域风情,价值连城。


    “此物非凡之处不仅仅在于它的宝石稀少,而在于此。”周总管说着,拿起其中的一枚手镯,在金丝绞的衔接处,一转,突然出现了一根银针。


    “这是……暗器?”唐安惊讶的问出了声。


    周总管听闻唐安这样说,自傲地点了点头,“不错,每一金丝绞处都有银针,旋转一百八十度,所有银针都可激射而出……”


    话未说完,但唐安已经能想到那样的场景了。


    好家伙,真是前所未见的好暗器呀,这个也想要!


    唐安满心纠结地咬了一下嘴瓣。


    周总管像是上了瘾一般,给唐安喋喋不休的开始介绍,拉开了第三层。


    唐安的呼吸骤然一窒,第三层里放着的是一柄不过巴掌长短的匕首!


    鞘是乌木所制,看似朴素,却油润得仿佛浸透了岁月。


    然而当周总管将其轻轻抽出半寸时,一抹幽冷的暗蓝色刃身显露出来,刃口薄如蝉翼,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让他不禁想如果自己拥有了这件至宝,武功岂不是要更上一层楼?


    唐安的目光最终被那柄陨铁匕首牢牢吸引。作为一个曾经顶尖的杀手,他太清楚这样一柄神兵意味着什么!


    当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想去触摸这柄匕首,突然耳旁传来一声询问。


    “怎么?喜欢这把匕首?”


    卫舜君指尖漫不经心地掠过书页,目光仍似有若无地落在卷上,语气轻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却让唐安脊背倏地窜起一阵寒意。


    他可是曾用匕首刺伤过太子的,此时若选这个,岂不是自寻死路,明摆着提醒对方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他立刻急转话锋,忙道:“这镯子……”倒也不错,机关一开,银针如雨,足以将人射成刺猬,他其实也颇为中意。


    可才刚吐出这三个字,就看见太子竟将书卷放下,抬眼朝他望来,那目光沉静,却如有实质,惊得唐安心头一跳,连忙改口,“……太、太女气了,不适合我。”


    唐安手指慌忙转向第一层那枚莹润的宝珠,硬着头皮道:“便……选它吧。”


    他表面故作镇定,内心却在安慰自己,罢了,瞧着挺值钱,总算是亏不了的。


    恰在此时,头顶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那笑声轻飘飘的,裹着几分说不清的玩味,却让唐安每一根神经都悄然绷紧。


    “选好了?”太子的声音不高,拖着点慵懒的调子,却像冰棱子擦过耳膜,“眼光不错。”


    卫舜君直起了身子,将一只修长的手伸到他眼下,指尖捻起这枚珠子。


    浑圆,莹白泛着点点蓝光,在那殿内有些昏沉的光线下,竟自己晕出温润柔和的珠光来,静悄悄地躺在太子的指间。


    唐安垂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这些可全是钱啊!他强忍住快要翘起的嘴角,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是。”


    他伸出手去接,动作因不想显得过于急切而有些僵硬。


    然而他没想到,这枚珍珠却并未落入他掌心。


    太子手腕微转,避开了他的手,那枚珍珠几乎要蹭到他的指尖,冰凉的珠光激得他皮肤起了一阵细微的战栗。


    “这是孤赏你的。”卫舜君语调依旧是慢悠悠的,可那点玩味底下,却渗出一种冷硬的威胁。他上前一步,靠得极近,锦袍的云纹几乎要拂到唐安的脸上,那股居高临下的气息扑面而来。


    唐安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刚挪了半寸,便硬生生钉在原地。


    卫舜君俯视着他,唇角的弧度未变,眼神却深了下去。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寸寸刮过唐安低垂的眉眼、微抿的嘴唇,最后落在那截被迫微微仰起,线条脆弱的脖颈上。


    唐安颈间猛地一凉。


    一条极细的金丝,串着那珠子,稳稳地贴在了他颈前的皮肤上。


    金丝的冰凉和珍珠方才短暂的凉意不同,它更尖锐,更持久,带着金属特有的寒意,瞬间钻透皮肤,让唐安几乎要打了个冷颤。


    等他看清太子的动作后,本能性的想要反击,可紧跟着却硬生生的止住。


    太子拖着一副半残的身体,翻不出什么水花又何必怕他?


    卫舜君的手指并未离开,反而顺着那金丝滑到唐安的颈后,指尖偶尔擦过他颈后的皮肤,带着丝绸般的触感,让唐安浑身绷得死紧,每一寸肌肉都僵硬着。


    他不由得呼吸屏住,连眼睫都不敢颤动一下,清晰感觉到太子正在他脑后动作,摆弄着那金丝的锁扣。


    寂静里,一声极轻微的“咔嗒”声,清晰得如同惊雷。


    锁扣合拢了。


    那枚价值连城的珍珠,就此牢牢地锁在了他的脖子上,成了一道枷锁。


    卫舜君并未立刻退开,反而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微微倾身,温热的唇几乎要贴上他的耳廓。


    “给你了,”


    那嗓音带着几分沙哑,气流拂过耳尖,带起一阵战栗,那声音里含着笑,却比冰更冷,“孤要日日看见它。”


    唐安脑中顿时一乱,他本来还想着,这珠子成色极好,若是拿去典当,少说能换百两银……可还没等算清这笔横财,就听“咔嗒”一声细响,项圈竟已合拢!


    他心里的算盘在这一刻彻底碎成了齑粉!


    太子这、这是何意?这珠子怎会是这种用法???


    他一时茫然得不知如何反应,转眼却见太子悠然退后一步,目光在他颈间流转,唇角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俨然一副欣赏佳作的模样。


    唐安面上强作镇定,心底却心疼得在滴血,这么好的东西,怎就被他自己给用上了??这当真是……暴殄天物啊!


    “好生戴着。”卫舜君命令道,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漠雍容。


    唐安喉结微动,只觉那珍珠贴肤生温,却似有千钧重。


    他迟疑地抬手,指尖轻触圆珠,触手润泽,果然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只可惜……卖不出去了!


    唐安低低吸了一口气,强自低下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恭顺又弱小,“……遵命。”


    “唐护卫,”童文远适时开口,声音温和,“殿下恩典,还不谢恩?殿下向来体恤我等,尤其看重如你这般有潜力的年轻人,日后尽心办差,这样的赏赐,不过是个开始。”


    “不过是个开始……”


    这五个字,如同一声幽深的咒语,轻轻叩在唐安的心口。他原本躁动不安的心绪,竟奇异地被抚平了几分。


    他怔怔地转过头,目光再度落回那只已然严密封锁的宝匣之上。


    逃跑?逃去哪里?回到那朝不保夕,鸟不拉屎四处追杀的亡命生涯?躲回边境苦寒之地,啃着干硬的饼子,对着几两碎银算计度日?


    那留下呢?


    留下,眼前这些宝贝,触手可及。


    并且最重要的是,太子……似乎真的没有认出他?不然怎么会当真赏赐他如此贵重的东西?


    巨大的恐惧和更大的诱惑在心中疯狂拉扯。唐安的目光如同被锁住一般,死死胶着在那满匣的珍宝之上,尤其是那柄寒光流转的匕首,更是让他几乎挪不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并非因为惊惧,而是那股想要将其尽数攫取的渴望太过汹涌,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


    富贵险中求!


    这五个字就像一道惊雷,劈开所有的犹豫,骤然在他脑中炸出了一番天地!


    唐安猛地一咬牙,将所有的不安与疑虑强行摁灭,利落屈膝跪地,垂首沉声道:“唐宁……谢殿下厚赏!”


    这一把,他赌了!


    第47章 殿下需人近身伺候


    妈的, 这差事真干不下去了!


    唐安狠狠将抹布摔在桌上,胸口一股闷气无处发泄。


    他这哪里是什么护卫?分明是兼了小厮、侍女、护卫三职于一身!童先生当初说得天花乱坠, 什么“全方位人才”,根本就是“全方位打杂”!


    一想到这两日的遭遇,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喂药、找东西、跑腿传话也就罢了,太子轻飘飘一句“花瓶脏了”,他就得把屋里所有花瓶里里外外擦个遍。


    一天十二个时辰,竟有足足八个时辰被拴在太子身边寸步不离,也就只剩洗澡如厕用膳时能暂时喘口气。


    才短短两天,唐安就觉得有些窒息。


    他本是天地间自由来去的鹰, 如今却被生生折了翅膀, 困于一人掌中,更可气的是,太子身边明明还有许多轮值暗卫, 个个都是三班倒, 清闲得很。


    唯独他,从早到晚、从睁眼到熄灯, 都得围着这位祖宗打转。


    一想到这儿,唐安更是忍无可忍, 恨不得立刻撂挑子走人。


    “小唐?小唐……”


    周总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唐安悄悄的放下手中的瓷瓶,指不定又有什么活计, 他得躲一躲。


    他猫着腰想从窗户钻出去, 身为杀手的直觉, 让他先探出了一只脚,目光却死死盯着偏殿的门,他不敢闹出太大的声响, 周总管的声音在偏殿门口响起,这时他已经探了两只脚出去了,此时只要将腰一抬,就完美的躲了过去。


    接着,他悄无声息地落地,正待开溜,忽然,一只微凉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了他的后腰上。


    唐安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点了穴位,瞬间动弹不得。而杀手的本能却比思绪更快,他倏然回身,手肘已挟着厉风向后击去。


    可窗框低矮,他这一下猛回头,后脑虽险险避过窗棂,额头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身后那只方才落在他腰间,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


    “嘶——”


    一声压抑的抽气声在寂静的偏殿角落响起,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痛楚。


    唐安的心骤然一提,这声音……他匆忙抬眼,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漂亮的凤眸里。


    卫舜君此刻正微蹙着眉,垂眸看着自己被撞红了的手背。


    他的手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此刻手背上已经迅速泛起一片红痕,与他冷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看着竟有几分惊心。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方才为何会伸手。


    或许是瞧见唐安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实在滑稽,又或许是对方转身时衣摆翻飞,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截腰身白得晃眼……总之还未等想明白,身体便已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当掌心切实地触到那一截腰身,卫舜君微微一怔,意料之中的厌恶并未袭来,指尖传来的触感温软细腻,竟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听童先生说这家伙在军营吃了不少苦头,连原本还算尚可的容貌都染上了几分沧桑,为何这腰身却依旧柔软得不可思议,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裂?


    这时的唐安也怔在原地,忘了动作。


    太子身量较他高出几分,此刻站得极近。


    他大半个身子仍悬在窗外,扭身回望的姿势本就勉强,而太子因吃痛略微前倾,不觉间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以至于他一抬头,便直直撞进对方微蹙的眉宇间,连那低垂的眼睫都清晰可数。


    如此窘迫的姿势让他头皮不自觉发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僵在原地。


    就在这尴尬的时刻,周总管诧异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殿下……唐宁?你们这是……?”


    唐安脑子一懵,也顾不得多想,当即翻身钻回窗内,一把将太子微微发红的手背入自己身后,绝不能让周总管瞧见太子手上的痕迹,否则这个月的俸银怕是又要遭殃!


    “无事,”卫舜君竟也未将手抽回,只是眼风从他面上淡淡扫过,转而朝向周总管道:“孤只是出来透透气。”


    “殿下,夜深露重,您的身子尚未痊愈,万万不可受寒啊!”


    周总管对着太子还言辞恳切,可一转眼瞧见唐安,便用力拧住了眉头,“小唐!你为何不劝劝殿下?若是殿下着了凉,你这月的银钱就别想要了!”


    又罚钱?一天到晚就知道罚钱!


    唐安掐指一算,自己一共才干了三天,二十两银子的月钱,就被扣了一半!让太子喝凉水,扣!让太子着风,扣!他夜半站岗睡着,扣!


    老子真不想干了!


    唐安心里这样想着,抬手却将太子身上的披风紧了又紧,声音带着隐忍,“殿下,夜深了。”赶紧回去!再不回去,他就忍不住要动手了。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沈府之上,但却比不过唐安的心情这般沉郁。


    已经子时了,太子的寝殿却并未完全浸入黑暗,内间留了几盏昏黄的宫灯,将奢华器具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太子侧卧手上还捧着一卷未看完的书籍。


    守着守着,唐安的困意逐渐席卷上来,脑袋一点一点的,在影子下显眼极了,他已经守了太子三日,夜夜如此,今日本想克服一下睡意,没想到困意还是上了头。


    殿内安静,只有蜡烛燃烧的声音,以及唐安极力压抑后仍显得过于清晰的心跳声。太子“病中畏独”,需人近身守候,却又要求安静。


    唐安必须将呼吸放得又轻又缓,脚尖钉在原地,连衣料的摩挲声都需要避免。


    周围寂静,全身的感官就放大到了极致,他的耳朵捕捉着每一丝微不可闻的声响:锦衾的翻动,枕席间细微的摩擦,甚至……太子比常人更清浅一些的呼吸声。


    然而,比这种寂静更磨人的是,太子那让人想不通的“吩咐”。


    “茶。”


    唐安头靠在栏上,差不多已经要梦周公去了,突然被这一道吩咐吓的清醒了过来。


    卫舜君口中的茶,可不是普通的茶,是需用天然的山泉水,慢火煮沸,冲泡产自君山银针的顶嫩芽尖,水温需精准地把握在舌尖刚能感知暖意,却绝不烫口的程度。


    这一套流程下来,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唐安足足学了八遍,才勉强能让太子入口。


    他屏住呼吸,踩着猫一样的步子,将茶盏无声无息地奉到榻边小几上,没有溅出一滴,也没发出一声磕碰。


    这次的茶他泡的甚为满意,巴不得让太子赶紧尝上一口,想到这里唐安不由一怔愣,他怎么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贴身护卫了?


    可卫舜君并未多言,连看都没看上一眼,翻着书页,“添香。”


    唐安片刻不得喘息,立刻上前,用特制的银箸拨开冰冷的香灰,重新添了点香,这香料珍贵,气息清远萦绕鼻尖,让唐安困顿的脑袋,更加困顿……


    唐安不由哈了一口气,将香灰吹得蒙了满脸,萦绕在鼻尖,勉强忍住了想打的喷嚏,这才勉强清醒了点。


    等他终于腾出空抬头去看太子,见其慢悠悠放下手里的书册,让他忍不住心中一喜,太子终于要入寝了?!!


    然而太子却并未如唐安料想的那样安睡,他忽然起身,倚在了临窗的软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手腕上的那串珠链。


    这并不是他平日不离身的那串深海沉香珠。这一串明显短了许多,仅能松松地在他冷白如玉的腕间绕上一圈,由数十颗润泽的金丝蜜蜡珠串成,间或点缀着小小的青金石,色泽对比鲜明,愈发衬得他那截手腕纤细易折,仿佛轻轻一握便能留下红痕。


    唐安垂手侍立在几步开外,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心里却全是以下犯上的想法,给太子一棒子敲晕过去,不知道算不算他休息?


    他脑子转的飞快,视线却从未落在那位姿容绝艳的储君身上。


    卫舜君眸光流转,斜睨向他,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又升腾起来,这唐安,就像一块臭石头,又硬又滑,让人无处下手。


    想到这,他心底忽生一计。


    卫舜君故作慵懒地抬手,宽大的袖摆滑落至肘间,那串蜜蜡珠子在他指尖晃悠,他假意要去够窗外探进来的一枝桃花,身体微微前倾。


    只听极轻微的一声“啪嗒”,那串珠子竟从他腕间脱滑,划出一道弧线,径直落向了窗外的池塘里。


    唐安被这一声惊的迅速赶过来,趴在窗棂上下张望,“殿下,发生了何事?”


    卫舜君恰到好处的皱眉,“孤用来修养心神的珠串掉了……”


    什么掉了?掉哪了?


    唐安瞥了一眼太子的手腕,果然,原本从不离身的手串已经不知道飞到何处了,这池塘不大,但正值初冬,月光下幽深难测,一串小小的手链落进去,怎么可能找得到。


    “殿下,夜深水寒,属下明日唤周总管派人下去找找。”


    “明日?”


    卫舜君倏地回头,突然抬手捂住了心脏,“孤这里有些不适,太医说此物万万不能离身,罢了……”


    唐安心里一颤,这太子如今和瓷器娃娃一般,若是出个好歹,可怎么办,条件又看了看窗外的水池,挂过一阵凉风,让他不禁抖了一下。


    眼看着太子捂着心脏一副力竭的模样,歪歪的就要往后倒,若不是唐安拽了一把,就要摔在了地上,这可不行!


    唐安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水池,终于还是一咬牙,勉强道:“殿下,你且等着,我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


    卫舜君低着头,呼吸有些急促,听到唐安这样说,他微抬眸,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来,“小唐,你若是能找回来,孤,将那把匕首赏赐给你。”


    匕首?!!太子果然大方!


    唐安一听立即喜于形色,顿时心不慌了,头不疼了,不就是池深水冷吗?他皮糙肉厚,耐冻!


    第48章 这不是他的殿下!


    卫舜君懒懒倚在窗边, 垂目向下瞧着。


    只见唐安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池塘边,先是驻足看了看水面, 随即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水中。初冬的池水显然十分寒凉刺骨,他的身形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有片刻的停顿,然后才向着手串大致落下的区域走去。


    唐安静静地浸在池水中,宛若一株被露水浸透的草木,透出一种难得的温顺。水波轻漾,荡开细密柔软的纹路,他的肌肤是常经风霜的小麦色泽, 质地虽略带粗砺, 却更显出一股韧劲。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圆润明亮的杏眼,眼睑微垂,瞳仁乌黑水润, 浸了池中清波, 愈发显得澄澈分明。只是那目光总是含着一抹闪烁不定的神色,一颦一笑间不经意流露几分稚气, 教人见了无端生出几分逗弄之心,想瞧他被惹急了之后又会是何反应。


    水面之下, 那常年被衣物遮盖的肌肤是意料之外的白,从肩头到胸膛以及手臂,凡是被清水折射的地方几乎有些晃眼, 水流滑过时, 甚至能清晰看到那淡青色的血管脉络。


    他就这样安静地泡着, 水珠从他的侧脸滚落,一点一点坠入锁骨处内,最后融进水中。


    水很快漫过他的腰际, 月色洒在他身上,映亮了他侧脸,他弯下腰,双手探入浑浊的水中,开始摸索。


    水打湿了他鸦青色的侍卫常服,紧紧贴在他臂膀和背脊上,偶尔需要闭气潜入水下,起来时带起一片水花,湿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他流畅的下颌线不断滚落。


    卫舜君靠在窗棱旁,原本带着戏谑笑意的嘴角渐渐抿紧了。


    一种莫名的情绪渐渐裹挟住了他的心脏,有点闷,有点涩,这种情形比他预想的要无趣得多,甚至……让他罕见地产生了一丝悔意。


    他忽然觉得,那串蜜蜡珠子,或许并不值得如此。


    就在卫舜君几乎要开口唤他上岸的刹那,唐安倏然从水中直起身来。晶莹的水珠顺着脸颊滚落,他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朝岸边摊开手掌……那串金丝蜜蜡珠正静静躺在他的掌心,被水洗过的珠子在光下流转着温润而耀眼的光泽,一如他此刻明亮的眼睛。


    似乎比这池水上的明月还要亮上几分。


    卫舜君眸光微凝,一时竟怔在原地,忘了回应。


    待到唐安携着一身水汽兴冲冲地小跑到榻前,水珠还不断从他发梢衣角滴落,却见太子已背对着他躺下,呼吸平稳,仿佛早已沉入梦乡。


    ……


    第二日清早,卫舜君怔愣的盯着手上的蜜蜡珠串,久久不语,久到童文远不耐的重复了好几遍,“殿下?”


    “嗯?”


    卫舜君将手垂下,宽大的袖摆这盖住了密黄色的手串,他看向童文远,眼神有些不愉。


    “殿下,近些时日可感到身体好些了?”童文远嘿嘿一笑,转眼又往四周瞧了瞧,“怎么没见唐宁这小子?不是说了不能离开殿下十步?”


    “无妨,他……”卫舜君顿了一下,脑中突然浮现昨夜唐安在水中的景象,“近日操劳的多了。”


    卫舜君这话说的奇怪,唐安身为贴身侍卫,伴在主子身边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何谈辛苦一说,童文远狐疑,恰好此时,唐安打着呵欠从正门踏了进来,见童文远在场,他浑然不觉地伸手打了声招呼,“童先生。”


    “唐宁,这都几时了,你身为贴身护卫,怎能如此懈怠?”


    童文远不提则以,一提就让唐安生气,他今日儿一大早连饭都没吃就去寻周总管,迫不及待的想要兑换太子的诺言,可谁成想周总管来了一句‘太子殿下未给他提过’,居然不愿打开宝库。


    这可把唐安气坏了!


    如今,童文远还在絮叨的说着,唐安只能看见童文远的嘴张张闭闭,肚子里咕噜咕噜的饿的头昏,所有的话都进不去耳朵,这儿活干的也太憋屈了,不想干了!


    童文远训累了,抓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连连吐了出来,“唐宁,这茶怎会是凉的?你就是这样服侍太子的吗?”


    唐安没来得及反驳,就听太子开口了,“聒噪。”


    “殿下,”童文远睁大了眼睛,下嘴唇不自主的抖动,而手指向唐安又指回自己,来来回回数次,“您斥责臣?”


    卫舜君却没理会他,实在被烦得不行,将手上的书信扔在了桌上,他不知道怎么了,今日格外烦躁。


    童文远见到太子心情不愉,又瞥了一眼桌上的书信,朝堂上三皇子党派在逐步反击,想来殿下是为此而心急,殿下果然还是那个识大局的殿下,不愧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人,这样想着,童文远收了心神伏首陪在一旁。


    殿内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唯有鎏金熏炉里飘出的缕缕香气,如游丝般缠绕在空气中。


    周总管打破了这一宁静的场景。


    周总管垂着眼,无声无息地引着一名小内侍进来。那小内侍双手高高捧着一个朱红雕漆的托盘,上面放着几只白釉盖盅,小巧精致,不过巴掌大小,里面盛放着几款样式花哨精致的糕点,旁边配着一柄同样质地的瓷勺。


    “这是下面人孝敬殿下的稀罕玩意儿,来自西市新开张不久的那家“忘忧斋”的梅花汤饼。那食肆名气颇大,据说老板来自江南,做得一手精致的南方面点,殿下尝尝?”


    这些吃食送进来之前,照例由东宫的属官进行了粗略的核查,从厨子身家,食肆来历到采买路径,都必须清白无误。但谁都知道,这“清白”二字,在真正的阴谋面前,薄得像一层纸。


    唐安身为贴身侍卫的这几日,将卫舜君的饮食习惯掌握了个清楚,自从在太子宴会上被下毒后,周总管就对太子能入口的吃食格外看中,一丝一毫,不会再有能下毒的机会了,就这样,太子凡是进口的事物,还需人试毒,反正是有些矫情了。


    卫舜君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淡漠地扫过那几只盖盅,最后定格在垂手侍立的唐安身上。


    “唐护卫。”他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尝尝吧,听闻此物清雅非常,以梅花入馔,孤倒想知其味是否名副其实。”


    嗯?


    他吗?


    “是。”唐安的声音有些发干,他深吸一口气,默默地咽了咽口水,这些可都是好东西啊,今日儿便宜他了?


    那小内侍将托盘举到他面前,头垂得更低,不敢看他。


    周总管上前,用银针探入盖盅,轻轻搅动片刻,取出后,银针亮白如初。


    殿内似乎有人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但是银器,只能验出最粗浅的那些毒物罢了,若是鸩羽、鹤顶红之类的剧毒,或许有效,但若是来自西域的慢毒,或是用特殊药材配制,需得与另一样东西相遇才会发作的奇毒呢?


    唐安现在便是那试金石,用性命去验证厨子的忠心和太子的安全。


    揭开盅盖,一股清甜的带着淡淡梅花香气扑面而来。盅内,清透的汤水里沉着几片薄如蝉翼、呈梅花形状的面片,粉白可爱,其间点缀着些许撕碎的鲜嫩菜心,色泽诱人。


    唐安食指大动,拿起那柄细腻温润的瓷勺,舀起一勺清汤,汤水里有一片小小的“梅花”,香气扑鼻,让他都来不及捶两下就将汤匙塞进了口中,温度有些热了,烫的他止不住张开嘴哈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唐安,但刚刚那一勺吞的有些快,还没来得及品味,唐安抄起汤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舀了一勺,放在了舌尖。


    这次尝出味儿了,那汤滋味清鲜,面片入口即化,只有梅花的暗香残留齿颊。


    这太子吃的东西果然不同寻常的好吃!是他一辈子也没尝过的滋味,这么看来,这活还能勉强再干干?


    唐安吃的喷香,吧唧了几下嘴。


    “如何?”太子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好吃!!”唐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直勾勾的盯着太子看,确实不错,这可是个天大的好差事。


    此话一出,童文远撸起袖子就往唐安的脑袋上呼去,唐安身手了得,哪能被他打着,闪身一避,就让童文远扑了个空。


    “你个憨货,殿下是问你有没有舌头发麻?喉咙有没有灼烧或紧缩感?有没有不舒服?谁问你好不好吃了!”


    唐安喉咙滚动了一下,仔细的感觉了片刻,他肚子里显然还是空荡荡的,只觉得好吃还想再吃,“回殿下,吃的太少了,没尝出来滋味儿。”


    此话一出,童文远顿时觉得眼前一黑,这就是他精心挑选出来能成大事的优秀人才?怎么竟和吃食过不去了!


    “哦?”太子轻轻呷了口茶,抬眼看他,目光深邃,“既然喜欢,便多吃点。”


    见太子开口了,唐安可不客气了,他抄起筷子在每个糕点上都尝了一些,同时还给出评价。


    “这个好吃!”


    “这个好好吃!”


    “这个比较一般!”柚子醋香煎蒸饺酸的唐安将眼睛都眯了起来。


    不多时,他就已经都吃了一遍,甚至有些好吃的,他也就给太子剩了一块……


    童文远气急了,他想,他有必要仔细、认真的给唐安讲述一下身为贴身护卫的职责,绝对不是将试毒,吃到撑!


    太子似乎懒洋洋的挥了挥手,打断了童文远试图责备唐安的话,开口,“既是无毒,便呈上来吧。”


    周总管立刻示意,那小内侍如蒙大赦,赶紧将所剩不多的食物托盘捧到太子榻前的小几上,轻轻放下,然后迅速退下。


    太子拿起干净的瓷勺,眼神看了一眼唐安红润的下嘴唇,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汤,优雅地送入口中,细细品味。


    半晌,才淡淡道:“火候差了些,梅香浮于表面,未入面片肌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他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勺子,似乎兴致已尽。


    卫舜君又瞥了眼,因为吃的开心而抱着肚子揉的唐安,开口,“既然喜欢,晚膳也归你了。”


    童文远一听,震惊到不能自己,他只觉得今天怪异极了。


    他的殿下,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作者有话说:童文远: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第49章 他才刚吃上公粮啊


    日子便这般流水似的淌过。


    浮华闲适的生活渐渐磨去了唐安不少棱角, 平心而论,太子虽性子难以捉摸, 事情还多,却实在算得上一位宽厚的主子,不仅衣食住行样样精致,赏赐也十分的大方。


    自从试膳一职落在唐安身上后,太子一日三餐的吃食,都要先经过唐安之口。


    什么鹿茸、熊掌,以往只闻其名的稀罕物,如今他早就见惯不惯了, 这好东西尝得多了, 小腹甚至都养出一层软软的薄肉,脸上风吹日晒的痕迹渐渐褪去,透出养尊处优的光泽, 不过为了掩饰容貌, 他刻意留下了浅浅的胡须,有时连周总管都打趣, “唐宁近日愈发俊俏了!”


    而唐安摸着肚子上日渐模糊的腹肌线条,心中也忍不住感叹:这富贵日子, 真是消磨意志,腐蚀人心啊。


    如今的他可不再是个小小的贴身侍卫,他对沈府的布局, 人员流动的规律, 乃至风声穿过不同廊庑时的细微声响, 都烂熟于心。


    在安排护卫班次时,会下意识地选择最利于观察和拦截的位置,他跟随太子行走时, 脚步总是落在最为合理的地方。


    不得不说,他已经成为一名优秀的贴身侍卫了!


    这种得心应手的感觉,是他身为杀手所养成的直觉,不知不觉间,连太子对他的倚重似乎也多了一些,某些贴身事务,也交由唐安处理。


    周总管那为人苛刻的脸上,偶尔甚至也会掠过对他的认可。


    要说这做侍卫的好日子也真是不少,近日秋风渐起,太子素来畏寒,周总管便特意在殿内为他辟出一方温泉。这可不是山野间天然形成的热泉,而是凭人力造就,以特制的管道引水循环,时刻保持水温恒定,却也氤氲蒸腾,暖意融融。


    唐安既为贴身侍卫,自然也沾了几分光。


    每待太子沐罢,他也能踏入这片温热中享受一番,真是何其美哉。


    当盛满鲜果佳肴的托盘顺着蜿蜒的水流悠然漂近,稳稳停在自己面前时,唐安再伸手取上一颗丢进嘴里,温热的池水没过胸口,这舒坦日子,怕是神仙来了也不换!


    这日黄昏,氤氲的热气蒸腾在汤池之上。


    卫舜君背对着慵懒地依靠在池边,墨色长发披散,浸湿的发尾贴在线条流畅的背脊上,水珠沿着紧实的背部肌肤缓缓滚落,没入蒸腾着草药清香的温泉水中。水波在他周身轻轻荡漾,烛光在氤氲水汽中晕染开,却化不开他周身那抹独特的气息。


    唐安悄无声息地踏入殿内,垂眸屏息,单膝跪在地面,动作流畅得不带一丝多余声响,“殿下,周管家命属下送来更换的寝衣。”


    水汽氤氲之中,卫舜君的容颜模糊不清,只有那沉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良久未发一语。


    唐安维持着跪姿,脊背挺得笔直,心下却飞快盘算起来:这又是哪位不长眼的,惹了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子?


    他脑中思绪纷杂却理不出头绪,索性放任心神飘向今晚的膳食,听说有新进的蒸羊羹,取的是羔羊肋侧最细嫩的部位,文火慢炖,浸透高汤精华,出锅时只需轻蘸一点椒盐……正想得入神,腹中突然“咕噜”两声轻响,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水雾那头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太子嗓音慵懒,仿佛漫不经心,“今日就到此吧。”


    顿了顿,又道:“唐宁,去传话,将晚膳摆到偏殿。”


    “是,殿下。”唐安垂首应声,语气依旧平稳克制,可他迅速转身的背影,却明明白白透出几分急不可待的雀跃。


    他转身,伸手推开那扇沉重的楠木门,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傍晚庭中微凉的空气便迎面扑来,顷刻间将周身的温热水汽吹得四散。


    不对!!


    就在这一刹那,唐安全身的肌肉倏然绷紧,血液中沉睡已久的杀手本能立刻苏醒,令他每一根汗毛都无声地战栗起来。


    门外,太静了!


    这个时辰,虽是传膳前夕,但庭院的回廊本该有轮值侍卫换岗,或是侍者低语走动的窸窣声。


    可此刻却像是被刻意压制过的死寂,笼罩在整个庭院,连惯常在附近鸣叫的秋虫都噤了声。


    还有……空气的味道不对!


    晚风送来的,不仅是草木清香和泥土气息,还夹杂着一丝极淡极淡的被稀释过的……汗味?是那种高度紧张下,被强行压抑后带着微微腥气的冷冽汗味,这味道,他太熟悉了!


    夕阳已彻底沉没,天际只剩微光,庭院角落的石灯尚未全部点燃,东侧那棵高大的柏树,投下的阴影比平日更浓重了几分,边缘处有一种不自然的扭曲晃动。


    “有刺客!闭门!”唐安连忙大喊。


    与此同时,他踏出的左脚猛地蹬地,不是向前,而是极速向后暴退,身体如同一张瞬间拉满的反曲弓,狠狠撞向刚刚开启的门扇!


    “砰!”


    厚重的房门被他用肩背猛地撞合,发出一声闷响,几乎就在同一瞬间。


    “咻!咻!”


    两支通体黝黑的短弩箭,撕裂昏暗的空气,精准地射向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一支擦着他的耳廓和飞速合拢的门缝射入,深深嵌入殿内远处的梁柱之上。


    好毒的箭!


    好准的时机!


    若不是他退得快,门关得及时,这两箭,一箭取他性命,一箭直袭太子!


    唐安无暇他顾,反击才是他真正的本事,他撞门之后,借力向前一个翻滚,直扑向庭院中那杀意最浓冽的柏树。


    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影子,右手在腰间一抹一甩,只见“嗡”一道细微寒光破空飞出,射向柏树阴影下那片扭曲。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呼响起,一道黑色的身影从阴影中踉跄跌出,他的大腿上,正正插着一柄薄如柳叶的暗器。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西侧假山石后,另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扑出,目标直指紧闭的殿门,他手中拿着一把匕首,刀刃反射出不同寻常的光泽,显然淬有剧毒,意图强行破门。


    殿内烛火摇曳,卫舜君刚披上半敞的里衣,衣带尚未系紧,线条分明的胸膛露在外面。


    唐安撞入门内,声音压得极低,“殿下,有恶客至,先不要动!”


    话音未落,他已冲至太子身侧,将太子猛地拽离原地,弩箭钉入屏风的闷响令人心悸,杀手破窗的碎木声传了进来,腥风扑面。


    千钧一发,唐安的动作快过思绪,他格挡的手尚未完全抬起,另一只手掌已然迅疾地拂过卫舜君裸露的肩头,那触感微凉而光滑,皮肤下是紧绷的肌理,只是为了判断殿下是否无恙?


    一触即分,指尖那短暂的凉意未散,他的手指已顺势攥住太子半敞的里衣襟口,那质地上乘的柔软绸缎被他用力攥紧,猛地向中间一合一拢,近乎粗鲁地将那片毫无防护的胸膛严严实实的掩住。


    动作间,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太子锁骨下方的皮肤,留下一道极短暂却清晰的触感。


    卫舜君的面色唐安看不清楚,也无暇顾及,完成这一切不过瞬息,衣襟被仓促拢紧,好像就能将那致命的危险隔绝。


    下一刻,唐安飞快转身,将太子护在身后,手中用作赏赐得来匕首的寒光凛冽,直指那扑来的黑影,再不分神。


    电光石火间,金铁交鸣,唐安的身法诡谲狠辣,全然不是宫廷护卫的路数,每一次格挡与反击都精准地卡在对方发力的致命节点。那刺客越打越是心惊,眼中骇色愈浓,这手法怎么更像是……出自紫黎殿,同样的杀招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那刺客终究是落了下乘,一时不察被唐安的短匕送入了心口,那双濒死的眼睛死死瞪着唐安,涣散的瞳孔里是极致的震惊,他嘴唇轻启,气若游丝:“……是……紫黎殿……你竟……”


    “噗!”


    唐安闻声心里一紧,手腕用力彻底绞碎此刻的心脉,将剩余的字眼永远堵了回去。刺客瘫软下去,眼中最后定格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殿内死寂,只剩腥气弥漫。


    唐安背对着太子,急速喘息,飞快地将匕首收回鞘中。


    身后,卫舜君的目光久久的落在他的后背上,他不用回头都知晓那定是带着审视的目光。


    完了,刚才那刺客未尽的话,虽模糊,却足够蹊跷。


    他刚吃上公粮,难不成就要被戳破身份?


    “他临死前,似乎想说什么。”卫舜君的嗓音听不出情绪,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你听清了吗?”


    唐安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连忙回话,头都不敢抬,“回殿下,贼人濒死胡言,气息微弱,属下未能听清,只知其为行刺殿下而来,现已伏诛。”


    他低着头,能感觉到太子的视线在他头顶停留了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良久,卫舜君将衣襟系好,反复看了一眼唐安刚刚替他拢衣襟的右手,面色不虞,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第50章 此地不宜久留!


    书房内, 烛火摇曳,将三人的身影拉扯得细长扭曲, 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不安地晃动。


    空气凝滞,沉重得仿佛冻结了一般。


    童文远身姿挺得笔直,但微垂的眼睑下却清晰地刻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两名刺客皆已毙命,竟连一个活口都未能留下,这残局叫他该从何查起?


    这般想着,他微微低头,禀报着清查结果, “……两名刺客, 皆为死士,所用弩箭上淬炼的毒药,见血封喉, 目前查不到出处。还有, 身上并无任何标识,但其中一人虎口及指腹旧茧深厚, 绝非寻常武人,更像是经年使刀的好手, 我猜想应该与紫黎殿逃脱不了干系!”


    卫舜君静坐于书案之后,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


    他面色平静, 看不出喜怒, 目光却并未落在童文远身上, 而是越过他,落在不远处的唐安身上。


    唐安被那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就往身旁的柱子后一缩, 整个人藏得严严实实,只探出半个脑袋,心中默念:不听不听,只要我没听见,紫黎殿的事就跟我没关系!


    “该死的紫黎殿,只认金钱,竟然连刺杀储君的活计也敢接,若不是……若不是咱们的人手盘踞在东边,我非得将紫黎殿连根拔除!”童文远骂的恨恨,脑子一转,连拍了大腿两下,“殿下!你说昨日刺杀的人不会是浮白吧!”


    此话一出,童文远就觉得是他自己想多了,以浮白的身手以及做事的严谨程度,不至于只到这种程度,是他妄言了。


    然而却不想,他刚说完,耳边就传来一声清脆的花瓶破碎的声响。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唐安露出一脸震惊之色,脚边是太子最喜欢的白釉色描天晴的花瓶碎片。


    好小子,这可是太子最喜欢的花瓶之一,童文远在心中为唐安哀悼,沉默的等着殿下开口责罚。


    然而等了半晌,殿下却毫无反应?


    童文远慌忙用眼角余光去瞥太子,却见殿下竟望着唐安的方向怔怔出神!


    难不成……莫非是因唐宁比他更俊俏几分,才独得殿下青睐?童文远悲从中来,不禁暗自愤愤。


    唐安原本藏得严实,冷不丁听到童文远提起“浮白”二字,心头猛地一紧,还以为是自己哪里露了破绽。


    还真不怪他心虚,这些时日过得太过安逸,若身份败露,岂不是又要重回那饥一顿饱一顿的狼狈光景?又哪比得上如今锦衣玉食来得舒坦!


    他心下一慌,下意识往旁边一缩,却不料“啪嗒”一声脆响,竟将身旁的花瓶扫落在地,霎时碎成数片。


    两道目光齐齐刷刷落在他身上,灼得他抬不起头,耳根发热,正想请罪,却突然发现此情此景……好像有些熟悉?


    见鬼了!怎么又是花瓶?!


    唐安晃了晃脑袋,不敢抬头,见良久也没遭受到责罚,便又偷偷将花瓶的碎片往身后藏了藏。


    “呵。”卫舜君轻笑出声,这一下,倒是将唐安吓得一个趔趄,不敢动弹。


    童文远来来回回打量着殿下和唐宁,只觉得两人之间万分奇怪,竟然有一种他融不进去的诡异感觉。


    太奇怪了,太安静了。


    殿下自他提及“浮白”后,便再未发出任何指示,甚至连手指轻叩桌面的声音都停止了。而那道原本落在他身上属于殿下的视线,似乎从一开始就……偏移了?


    太子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唐安和童文远的心同时悬到了嗓子眼,“哦?那浮白……三个月了,还未抓住吗?”


    他的目光淡淡从唐安身上扫过,看似随意,却让唐安浑身瞬间绷紧,这哪里是在问童文远,分明是对他的一场试探!


    太子果然在查他!而且根本没有放弃的打算!


    唐安顿时觉得一股凉意自脚底窜起,他强作镇定地垂下头,脑中却已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念头:这舒坦日子终究是到头了!什么蒸羊羔、温泉水暖、月钱丰厚……怕是都要化成泡影。


    还是得想办法脱身,否则下次碎的就该是他的脑袋了!


    此地不宜久留!


    唐安还沉浸在即将要失去这份饭碗的痛苦之中,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的缝线,头无意识低垂着。


    就在这时,厢房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周总管挺着微胖的肚子,板着脸走了进来。


    他一双精明的眼睛习惯性地在屋内扫视,随即猛地定在了地面那摊碎片上,瞳孔骤然收缩。


    “唐宁!”周总管尖厉的嗓音瞬间刺破了房间里的沉闷,他几步冲过去,颤抖着手指着那堆瓷片,“你、你!这可是春窑今年进贡的顶级白瓷瓶,统共才得了十二个!陛下亲赏给殿下的!你、你……”


    他气得嘴唇哆嗦,脸涨成了猪肝色,“扣钱!这个月月钱你别想拿了!不,下个月的也一并扣了!”


    唐安被这劈头盖脸的怒骂砸得晕头转向,下意识便抬手捂住耳朵,周总管见他这副鸵鸟模样,更是火冒三丈,吸了口气正要继续发作。


    “孤饿了。”


    一个淡淡的声音从主位那边飘来,打断了他蓄势待发的怒火。


    卫舜君不知何时已放下了茶盏,目光平静地落在周总管身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重复了一遍,“传膳。”


    周总管一腔怒火硬生生被噎了回去,腰都弯了几分,“是是!属下糊涂,竟忘了时辰,马上,马上就派人送上膳食!”


    他边说边急急后退,临转身前,还不忘剜了唐安一眼,那眼神锋利如刀,明明白白写着,“这事没完,你给我等着。”


    只有站在一旁的童文远,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看看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的卫舜君,又看看因躲过一劫而沾沾自喜的唐安,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震惊。


    殿下刚刚……竟然出声打断了周总管的训斥?这太不对劲了!绝对不对劲!


    膳桌上的气氛格外凝滞。


    精美的红木八仙桌上陆续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银筷玉碗,无声地彰显着奢华。


    唐安站在下首负责布菜,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再弄出一点动静惹人注意。


    而童文远竟也破天荒地坐在了一旁,没有像往常一样即刻告辞。


    他一只手支着下巴,毫不避讳地盯着唐安直看,那目光几乎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被他这么盯着,唐安更是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夹个菜差点把筷子掉在了桌上。


    主位上,卫舜君眼风却冷冷地扫过赖着不走的童文远。


    “童先生,”他放下银筷,声音听不出情绪,“刺客的后续,可都安排妥当了?”


    童文远正盯着唐安出神,被这么一问,愣了一下才回道:“殿下放心。”


    他顿了顿,“呃……还未及详细吩咐下去。”


    卫舜君闻言,握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抬起眼,那双漂亮的凤眸里清晰地映出一个疑问:既然还没安排,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童文远顶着那无形的压力,硬着头皮开口,声音有点发虚,“殿下,臣……忙了一早上,腹中也有些饥了,要不……就在这儿叨扰一顿?”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这借口蹩脚,眼神飘忽不敢看卫舜君。


    卫舜君眼睛微微一横,凤眼眯起,眸色沉静,却透出明显的不悦。


    童文远顿时感到脊背一凉,那点探究的心思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实在顶不住这低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终于起身告退,“臣……臣忽然想起确有要事未处理,先行告退,殿下慢用。”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走向门口,恰好与端着最后一道大菜进来的侍女擦肩而过。


    那是一只巨大的鎏金云纹银盘,盘中央盛着今日的主菜,烈焰炙雪驼峰。


    驼峰肉被烤得外皮金黄焦脆,滋滋冒着油花,上面洒满了鲜红的辣椒末和翠绿的葱花,色泽金黄诱人,热气蒸腾间散发出一种异常浓烈醇厚的酒香,几乎盖过了其他所有菜肴的味道。


    周总管眉头微蹙,看着那道明显酒气冲天的菜肴,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对身后的小内侍吩咐了一句。


    小内侍匆匆而去,片刻后回来,在周总管耳边低语,“禀总管,问过膳房了,是……是殿下特意吩咐的,说今日想尝尝这西域烈酒炙烤的风味,让厨子务必用最烈的‘火烧春’烹制。”


    周总管的眉毛拧得更紧了。


    太子殿下平日并不贪杯,更少有此等近乎放纵的口腹之欲,尤其近来身体方才好转……他心中疑虑重重,却又无法违逆太子的明确要求。


    唐安拿起银箸伸向这盘主菜,童文远的离去让他减轻了不少的压力,也不站着了,屁股一抬坐在了原先童文远的位置上。


    根据他对太子的了解,这点子礼仪不敬,太子从未说过他分毫,果然,他偷偷打量了卫舜君的脸色,没有一丝不愉。


    童文远张口闭口什么‘紫黎殿’,什么‘浮白’,让他的精神收到了极大的影响,现在压力退了,食欲就上来了,这盘“烈焰炙雪驼峰”浓郁的酒香几乎要将他熏醉。


    唐安连忙夹起一块裹着晶亮酱汁,仍滋滋作响的驼峰肉,送入口中。


    一瞬间,极其辛辣刺激的酒味如同烈火般在他口中炸开,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味蕾和喉咙,这绝不仅仅是表面淋洒的酒液,更像是将整块肉都在烈酒中长时间浸泡煨煮过,酒味已彻底渗透每一丝纤维。强烈的灼烧感从舌尖一路蔓延到胃腹,带来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燥热。


    而燥热过后,一股子暖意从胃部反了上来,让他整个人暖洋洋的,“好吃!”


    紧接着就是一股汹涌的酒意上头,唐安的酒量本不算差,但这道菜所用的酒量之烈,远超寻常,几乎像是在直接灌酒!


    而且,这酒劲来得太快太猛,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的暖流,不似纯粹的酒力,倒像是……掺了些什么药物?


    等唐安反应过来,已经有些晚了,但银箸并未变黑,似乎不是什么毒药。


    他用力集中精神,感知着身体的反应,除了那排山倒海的醉意和莫名的燥热,似乎并无明显的绞痛或麻痹,或许……真的只是酒?


    一块,两块,有些上瘾的好吃,每多吃一口,眼前的景物就开始微微晃动,就连太子的身影都变得有些模糊重叠,唐安感觉自己的脸颊滚烫,呼吸间全是灼热的酒气。


    “殿下。”声音出口,竟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绵软。


    太子卫舜君正坐在案前,并未动筷,他眉头微蹙,他知道这道菜酒重,却也没想到效力如此猛烈。他原本确实吩咐多用烈酒,存了几分看这总是紧绷着脸的护卫失态的心思,但眼下这情形,似乎有些过了头。


    “何事?”卫舜君看向他。


    唐安努力聚焦视线,想要看清眼前的人。烛光下,太子那张俊美却总是冷冽的脸庞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晃动,渐渐地,竟与他记忆深处另一张模糊的面容重叠起来。


    酒精彻底瓦解了他的理智,他听到问话,下意识地摇头,口齿不清地嘟囔,声音含混却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困惑,“莲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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