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30-40

作者:纳尼的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殿下,你糊涂啊!”……


    “殿下!”童文远的一声哀嚎, 从长廊尽头就传了过来,嗓门之大, 害得卫舜君提笔一顿,在上好的宣纸上滴上了一滴墨汁,溅出来一些规则的小墨点。


    卫舜君皱了皱眉头,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将笔重新架在了笔架上。


    月华如水倾泻洒在在他绣金的玄色锦袍上,玉冠缨带随风轻扬,惊起三两流萤。


    童文远喘着粗气的进了门。


    “童先生何事如此急躁?”


    “殿下……”童文远喘了一大口气,缓了半天才继续, “为何要威逼胁迫那陆元宝进入学院?”


    他很不解, 自从进了潞州,自己无法时时刻刻跟在殿下身边,裴世衡一倒, 有无数事情需要他处理, 抄家寻物,收编, 哪件事不得劳心劳力。


    本想着把殿下放到崇武院随便当个评审,一方面完成圣上旨意, 另一方面也算休息一下,可没想到殿下在这种地方居然也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徐福还说,殿下还费尽心思威逼利诱那陆元宝, 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那陆元宝的成绩, 远远不如那李将军之子表现优异,殿下何苦拽着其不放?


    “先生可曾见过淬剑?”


    卫舜君忽然以扇骨轻轻叩了叩汉白玉栏杆,惊得下方的池中锦鲤四散游开, “一块儿凡铁千锤百炼,再用高火锻造成形,寒泉淬之,自有龙吟之声。”


    童文远纳闷至极,“殿下的意思……是你要像淬剑一样的培养陆元宝?可他何德何能呀?”


    “若是时辰不对,”卫舜君听见童文远这么说,瞥了一眼,继续道:“再好的玄铁也会崩裂成灰烬。”


    “嗯???”童文远一脸疑惑,他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你说说,你若是这崇武院的学生,接下来有何打算?”


    “崇武院的学生?”童文远皱着眉头思索,“大概还是走武举的路要快一些,乡试之后从军好一点的从千总往上,积累军功,后看有没有机会转职上京的御林军,然后……”


    “分到各个皇子公主的府邸。”童文远说到这,目光一凌,“殿下,你想将陆元宝调到府上?”


    卫舜君抬首,显然童文远说到了点上。


    他随手捡起桌上摆盘的糕点,一点点捏碎,投到下方的水池中,一群锦鲤又游了过来,争相着吃起食。


    “功名利禄加身时,且让他得意两日。”卫舜君突然扬起一抹笑意,“让他尝遍御膳房三十六道金丝酥雀,穿惯江南进贡的云纹软烟罗……”尾音陡然浸了冰棱似的意味, “待他沉溺温柔乡时。”


    卫舜君忽然俯身逼近,睫毛的光影根根清晰落在眼睑之上,“便调来东宫掌灯,白日要他字字临摹孤批红的奏章,错一个字就罚他端一个时辰的热茶,夜里……”


    他倏地直起身将手里剩余的糕点全都洒到了池子里,惊起一片片涟漪,“就罚他跪在孤的窗前,数清孤冕服上的星纹,少数一个便赏他十个鞭子,孤要亲自动手!”


    “对了,”卫舜君说着,挑眉斜了眼廊下备着的鎏金弓,箭尖缀着颗夜明珠,“还得让他每日从这池中捡回这颗夜明珠子,以报那日他射孤之仇。”


    珠光映亮他唇角噙着的薄笑,让童文远胆战心惊。


    “陆元宝何时射过殿下?殿下可有受伤?”童文远现在听不得一点点受伤之词,连连发问。


    “你不知?徐福没给你说过?”卫舜君像是想到了什么,舒而一笑,明媚又带着点孩子气,“那陆元宝就是浮白。”


    “浮白??殿下!”董文远大惊,他连忙走到卫舜君身前,“殿下,你糊涂啊,浮白极其危险,你在他手上吃的亏还少吗!”


    “正是吃了亏,孤才要从他身上一一讨回来!”


    “那殿下可知,浮白已经接了第三次的刺杀任务?!”


    卫舜君:?!!!


    ……


    美人斜倚在软榻上。


    虽说是软榻,其实也不过是多铺了两层薄垫,坐上去依旧能感到几分硌人的硬实,他微微蹙着眉,指尖正闲闲捻弄一支玉钗。


    唐安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正是他当初从太子头上拿来抵债的那一支。


    “浮白,”他声音里透出明显的不耐,“你还要在这崇武院耽搁到几时?”


    “公子,”唐安话音未落,便被那美人打断。


    “琢堇。”


    唐安反应片刻才反应过来,‘琢堇’应是这美人的名字,琢琢生艳,堇色浮华,到与这人的颜色十分匹配,浓烈到了极致。


    “一月之后,皇宫夜宴,取太子性命。”琢堇眼波未抬,仿佛在说一件风月闲事。


    唐安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子,一听琢堇这话,顿时“砰”地一声又倒回床垫上。


    刺杀太子这件事,他越想越觉得心中没底,甚至隐隐有些恍惚。


    杀手一行,各有各的倚仗,光凭一腔孤勇,说不定哪天就栽在哪个任务里再起不来,有人靠的是明察秋毫的细心,有人靠的是远超常人的耐力,还有人靠的是无色无味的剧毒……


    想他唐安,两年之内就晋升为紫黎殿地级杀手,除了实力超群,多少也得有点运气傍身。


    可自从沾上太子,他就一路破财,仿佛天生八字相克似的,这才多久?连多年的老本都快赔光了!


    如今,他头一回感到了胆寒,这个任务……他不想干了。


    殿内暖融,唐安的内心却带着未散的夜寒。


    殿中静了三息,只余两道呼吸声细微交错,唐安喉结微动,终是犹豫着低声开口:“倘若……我是说倘若,这任务……我不再接了……”


    琢堇将脚上绣着金线的鞋子踢开,双脚都圈在了软榻上,脚背擦过软垫,似乎还是觉得不舒服,又试着踩了两下,实在是对这张软榻不满,“西边紫黎殿有座新掘的金矿,开采权归你,足以让你十辈子躺在金砂里醉生梦死。”


    什么……东西?


    多少钱?他怎么没有听清?


    唐安伸手掏了掏耳朵,“你刚刚说什么?”


    琢堇抬眸打量了一眼唐安,开口,“一座金矿的开采权,或者‘天极’,到时候你自己选。”


    金?金矿?


    恕他有些大惊小怪了,那可是一座金矿!


    等等……其中会不会有诈!


    可那可是金矿啊!


    唐安看似还在,但魂儿已经走了一会儿了。


    “此番局险,恕我难以……”唐安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退缩的情绪占了上风。


    然而下一刻,琢堇的动作却吓得他连忙闭上了嘴。


    琢堇一袭绛紫宽袍自榻边垂落,露出一段雪白的踝骨与赤足。他蹙眉翻身,墨发铺散枕上,却仍不适地蹭了蹭颈后,最终如猫儿般蜷起身,又被衣带硌着了膝弯。


    这般来回辗转,软榻上的绫罗被他搅弄得一团凌乱,窸窣作响,那原本笼罩在他眉目间的慵懒媚意,逐渐被一层阴郁的躁郁所取代,漂亮的唇瓣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眼角也飞起一抹愠怒的薄红。


    终于,他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里毫无预兆地直接从榻上坐起!动作间带起一阵风,衣袂扑簌。他甚至懒得穿鞋,那双赤足直接踩在冰凉光滑的白玉地板上,一步步朝着唐安走来。


    然后站定在唐安眼前,微扬起下颌,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声音里浸着明显的不悦,一字一句道:“你是在同我讨价还价?”


    他倏地俯身逼近,阴影顷刻笼罩而下,“你以为……紫黎殿的意志,是坊市间可讨价还价的买卖么?”


    殿内烛火应声齐齐一暗。


    “利,你嫌给得不够?”他指尖轻抬,虚虚点向唐安的唇角,极缓地摩挲了一下,声音低得如同耳语,“任务失败,或拒不奉命,这后果,你可扛得住?”


    唐安下颌线绷紧了一瞬,但依旧沉默。


    琢堇低笑一声,嗓音里揉着几分玩味,“怎么,自以为身手了得,便能逃过紫黎殿的追杀令?”


    他话音稍顿,似漫不经心的继续道:“那……百草堂的黄大夫、贾掌柜,还有那个小瘸子呢?他们也逃得掉么?”


    说着,语气里竟透出一丝近乎体贴的残忍,“啊,我差些忘了,如今还得算上陆府,上上下下总共七十二口人,浮白,你该清楚如何抉择。”


    “接下这令牌,金矿依旧归你,除此之外……”他忽又倾身逼近,几乎贴着唐安的耳廓,“你还想要什么,尽管提。”


    利诱、威胁、揭底、操控,紫黎殿之手段,从来如此。


    说罢,琢堇翩然退开,恢复那般慵懒姿态,仿佛方才步步紧逼不过是他的错觉。


    “你本是顶尖的猎手,浮白,何必与紫黎殿为敌,自寻死路?”


    殿中寂静无声,唯有那甜腻香气愈发浓重。


    唐安垂首不语,表情藏在阴影里。


    良久,他终于缓缓抬起头,嗓音沙哑却清晰:


    “任务细节。”


    美人嫣然一笑,恍若冰消雪融,百花绽放,他优雅扬手,一枚薄如柳叶的墨色玉简无声落入唐安掌心。


    “识时务者,方为俊杰。浮白,我就在殿中,静候佳音。”


    第32章 简直惨绝人寰!


    崇武院的清晨, 从一声冰冷的铜锣声开始清醒。


    唐安甚至觉得那锣槌直接敲在了他颅骨上,昨晚琢堇夜访, 害他辗转反侧一整夜难以入睡,琢堇离开后,他才想起自己忘记询问崇武院是否有什么密道,不然为何琢堇可以出入如无形?


    然而下一刻,宿舍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就被“嘭”地踢开,执戒教习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出现在门口,冷冽的目光扫过唐安。


    “三息之内,院中集合!”他的声音短促中气十足, 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


    唐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他统共睡下也还没有一个时辰,外面月明高照,显然还未到寅时。套上那粗硬的靛蓝色院服, 站在拂晓前冰冷的雾气中, 自从他学成出徒后,就再也没冬练三九, 夏练三伏这般受罪过。


    唐安原以为自己动作已经很快了,没想到竟还不是第一个到的人。


    李靖身穿院服挺拔的立在操场中间, 身上蒸腾的热气向上卷四散在雾气之中。


    显然,他不光早早到了,还热身了许久。


    而外院的那些人还没适应这种强度, 慢了一步, 等待的就是戒尺抽在小腿骨上的剧痛, 令众人哀嚎不已。


    并且唐安敏锐地发现,当初拿了第三名的病弱少年始终没有出现。


    崇武院的课程堪称残酷,饶是唐安都感觉到了疲累。


    他们的教习姓罗, 年约五旬,身材魁梧挺拔,面容似经风霜打磨的岩壁,棱角分明,刻着几道深痕。


    他站的笔直,双手即便空着也紧紧的贴着身侧,唐安知道,这是为了更快速的将武器抽出,做出准确回击。


    老罗眼神毒得很,谁偷懒耍滑、哪个动作变形,甭想瞒过他。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灰劲装,袖口紧束,那双手指节粗大,老茧层层叠叠,随便一站就跟山岳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上午是体术,地点在后山那片乱石坡。深蹲马步,在碎石烂叶里打一百遍“基础锻体拳”,动作稍微走样,藤鞭“嗖”地就下来了,精准地抽在发错的肌肉上,立马就是一道火辣辣的红棱子。


    一个上午没过半,场上就横七竖八倒了一片。最后还能硬撑着的,就只剩李靖和唐安。


    唐安汗如雨下,流进眼里又涩又痛,却始终咬着牙根硬顶。旁边看热闹的都傻眼了,这两人不像练功,倒像在赌命。


    直到日头爬高,李靖先撑不住,一个趔趄向前栽去,被罗教习一把抄住。


    老罗抱着李靖,黑着脸盯了唐安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好样的!”


    下午,唐安一口气还没喘匀,“文修武理”课又压了上来。


    晦涩的经脉图,复杂的穴窍方位,背不出要么罚抄百遍,要么饿着肚子去静室面壁。


    可这对唐安来说,简直像呼吸一样自然。杀手的本能早就把这些东西刻进了他每一寸骨血。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打起了瞌睡,然后就被先生拎起来提问。结果他眼皮都没抬,对答如流。先生气得胡子直抖,拍着桌子吼,“滚后面站着听!”


    周围同学看唐安的眼神变得从艳羡逐渐变成了崇拜,唐安身为杀手,一般都隐藏在人群之中,这样被受人瞩目的日子,让他过得揪心极了。


    杀手对众人的目光抱有极强的敏感性,再这样下去,他身为杀手的直觉绝对会降低。


    这里待不得了。


    好不容易捱到入夜时分,大家的身子骨都快散架了,却还有雷打不动的“晚课”,有时讲兵器用法,偶尔真有隐世大来传授一两手绝活,只有这个,能让唐安提起点兴趣。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唐安愣是没找到一丝能溜出去的破绽,这简直离谱!


    想他“浮白”之名,出入太子府、深宫大内都如入无人之境,这小小一个崇武院,防守竟比东宫还邪门?


    巡逻的守卫完全没规律,换班路线乱七八糟,有时一个时辰能换三波人……


    唐安真有点急了,刺杀太子的期限就一个月,再出不去,难道要他大白天冲上金銮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太子一刀吗?


    没了法子,他只有观察得更为仔细。


    终于,数日后,他发现了一点端倪:每五日,会有杂役推着泔水车从西侧一个不起眼的小偏门出去,那门开的时间极短,守备也相对松懈。


    就是今天!


    月黑风高,连虫鸣都显得稀疏。


    唐安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溜下床,像一只猫一样蹑手蹑脚地穿过长廊,避开固定哨位,利用阴影朝着记忆中的西侧偏门摸去。


    夜风冰冷,风吹草动都惹得他提心吊胆,快了,就快了,他已经能看到那扇低矮的木门轮廓。


    没等多久,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唐安迅速地打量身后,漆黑一片,只有蝉鸣。


    此时还不跑,更待何时?


    唐安没有犹豫,撒丫子就溜了出来!


    没跑多远,就听见背后的崇武院传来一阵喧闹,唐安回头一看,崇武院灯火通明,像一只发了怒的野兽。


    崇武院的底蕴深厚,只唐安这几天的观察渐渐瞧出些门道,这里的训练方式竟与他自幼所受的训练有异曲同工之妙,院中教习并不全是正统军人出身,有些人步履轻得几乎听不见动静,更精于藏匿行迹,那做派,分明与他这个杀手更加相似!


    如此一来,怪不得他出逃的如此困难。


    不过他管不了这么多了!


    从崇武院逃课固然会受到责罚,最坏的可能也不过是将他除名,逐出学院,害得陆府丢一回人罢了,与紫黎殿那下三滥的威胁手段相比,孰轻孰重他自能分晓。


    琢堇上次临走前留下的,只是上京城南的一个偏僻地址。


    唐安在蛛网密布的巷弄里绕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最后才在一条毫不起眼的死胡同尽头,看到了一座宅邸。


    那宅子从外面看灰墙高耸,门庭冷落,仿佛早已被世人遗忘,唯有门楣上一块被风雨侵蚀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旧匾,隐约能辨出一个“安”字。


    唐安左右看看无人,便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院内的光景却不像门外那样破败,反而收拾得异常整洁,周围静得可怕,虫鸣鸟叫的声音好像都被隔绝在了门外。


    正堂的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里面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


    一老妇人年约五旬,身形清瘦,背脊却挺得极直,她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挽成最寻常的低髻,不见半分珠翠。


    她就坐在那里,不惊不喜,仿佛早都料到唐安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桌上的青瓷白底水壶里面冒着热气,见唐安到了,还慢条斯理递给唐安一杯茶水。


    “叫我安姑姑就行,来人可是紫黎殿的大人?”


    唐安点了点头,接过了茶水,心里更绝惊讶,就递茶这个动作,此人行为举止不似常人!


    她递送茶盏时,指尖永远轻托杯底,手臂弧度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毫,且端坐在椅凳的前三分之一处,双膝并拢,双手自然交叠置于身前。


    这姿态一看就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此时,安姑姑已经上上下下打量完了唐安的身形,她的目光波澜无惊,唐安并没感到有任何被冒犯的不适,更多的感觉,好像自己被当做了物品一般。


    “身量是高了点,骨架也粗了些。无妨,我会教你如何含胸垂首,如何放轻脚步,如何压低声音说话,至于脸……”


    安姑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完,复又起身,行走时裙裾不动,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毫不起眼的木盒,“用这里面的药粉调水敷面,可暂时令肌肤柔腻,淡化棱角。”


    她说话时的语调平稳清晰,音量控制在恰好能让人听清的程度,多一分则嫌吵,少一分则失礼。


    唐安眉头微微一拧,他怎么听不懂这安姑姑的话?


    见唐安疑惑的神情不似作假,安姑姑走进里间,半晌,才拿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笺,递给唐安。


    三皇子将遴选一批新人入宫侍奉,机会仅有一次。


    信末,缀着四个冷静到残酷的字:


    扮做宫女。


    唐安捏着信纸,只觉得一股极其荒谬的感觉冲上头顶。他甚至有些恍惚,是不是今晚夜色太浓重,让他有些老眼昏花?


    他捏着那张信纸,就着豆大的烛火,反反复复看了又看,可信纸上依旧还是那四个字:扮做宫女!


    他,浮白,顶尖地级杀手,手上亡魂无数……现在,居然要他穿上罗裙,混在一群莺莺燕燕里,学着怎样莲步轻移,低眉顺眼地端茶送水,就为了接近那个天下最尊贵的目标?


    他脑海甚至不受控制得浮现出自己涂脂抹粉,穿着层层叠叠宫装的模样……那画面何止惊悚,简直惨绝人寰,让他胃里已经开始一阵翻腾!


    然而就在此时,安姑姑面无表情地将那盛满脂粉的木盒,塞到石化在原地的唐安手里,慢悠悠补上了最后一刀:


    “姑娘,从今日起,你该学着自己梳头了。”


    第33章 此女容貌出众


    安姑姑还算贴心的将唐安安置在旁边的一间小屋, 屋内虽小,但该有的都有。


    上京前两日下了场秋雨, 将暑气的温度彻底压了下去,安姑姑还拿出一条毯子给唐安,生怕他冷着。


    但唐安显然没有那么多的心情去关注别的事。


    他心中有个小人,一个穿着宫女衣服在凿金矿的小人,让他愣是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此刻,他已经对着那面光亮的铜镜,枯坐了将近两个时辰。


    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的是那眉眼的轮廓, 陌生的是那覆盖上来的脂粉和刻意柔化的线条, 面前摊开着从安姑姑那里接手过来的胭脂水粉,画眉的黛石,以及一堆他叫不出名字的发髻。


    那一堆红的绿的黄的青的, 还要抹在不同的部位上, 唐安往日的聪明劲儿根本记不住这些,他只觉得自己头都要秃了。


    琢堇给他的任务很明确:假扮成一个宫女, 混入皇宫,自有人接应他。


    可他好像连这第一步都难以跨越。


    唐安本是习武之人, 肩宽腰窄,身形挺拔如松,脱衣后肌肉线条清晰可见, 谁看了不说一句‘艳羡’。


    而安姑姑只打量了一眼, 就指挥唐安用长长的帛布缠绕住胸膛。


    宫女要袅袅婷婷, 弱柳扶风,可唐安被帛布缠的死紧,勒得几乎喘不过气, 每一次呼吸都要用上些气力,才能勉强将胸腔打开,容纳空气进去。他还得时刻含着胸,收敛起所有属于男子的开阔步态,学习如何迈着细碎急促的小步,如何低头颔首,如何让裙裾摆动出柔和的弧度。


    步子迈的大些,将整个脚露了出来,不行,脚步迈的太小,容易左右脚打架,仅仅是走路,就让他摔了无数次,青紫一片,肌肉因长时间违逆本性的紧绷而酸痛不已,不得不说,这可比练武要困难多了。


    还有这该死的头发。


    唐安平日最喜将头发全扎在脑后,有时绑成一个马尾富有英气,有时挽成个发髻束得利落,总之都可三五下完成,图的就是一个方便简单。


    可宫女的发髻繁复精巧,如同层叠的云朵,象牙梳齿陷进云鬓,又滑脱。他依着安姑姑的指点,欲将一股发丝盘绕固定,可指节僵硬,力道不是太重,扯得自己头皮生疼,便是太轻,那缕发转眼又松散垂落,空气中弥散着淡淡桂花头油香气,混着他鼻尖沁出的细汗。


    安姑姑只在一旁耐心指导,“大人,此处需压紧,再绕上两圈……”


    可那发髻在唐安掌中犹如活物,生拉硬拽就是控制不住。反复多次,好不容易初具形态,他稍一松气,发簪抽离,整盘乌发霎时倾泻,瞬时功亏一篑。


    望着掌心被发丝勒出的红痕,唐安一时哑然无言。


    然而这都不是最难的,对他来说,前两项虽难但勉强还算有些进展,可这妆容,真是让他直想撂挑子不干了。


    那细小的画笔,需要先用水润湿,再蘸取黛色,蘸的多了乌黑黑的似两条毛虫,蘸的浅了又不上色。


    唐安屏住呼吸,好不容易选好了颜色深浅,试图描画眉毛,可他的手因疲惫和烦躁而微微颤抖,画出的线条一深一浅,粗劣得十分可笑。


    敷粉时,力度稍有不均,便显得死白一片;涂抹胭脂时,又因不熟悉位置,搞得像戏台上的丑角。


    “砰!”


    一声闷响,是他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梳妆台上的声音,那些瓶瓶罐罐被震得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镜子里的人,眉毛一高一低,粉浮在脸上,发髻摇摇欲坠,配上他那双因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此刻正喷涌着怒火的眼睛,不忍直视。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做这些女人家的玩意?他宁愿去真刀真枪地拼杀,宁愿去和十个高手搏命,也不愿被这小小的发簪,这轻飘飘的脂粉如此羞辱!


    “这样行了吗?”唐安压着眼间的不耐问。


    安姑姑借着月光看清唐安的脸,嘴张开又闭了几次,憋出一句,“姑娘,你是我带过最差的学生了。”


    ……


    宫女的选拔一直十分严苛,毕竟是服侍贵人的,也有成为贵人的资本,容貌要端庄,皮肤需洁白无瑕,发质要柔顺量足,体态轻盈,走姿优雅。


    内务府大殿内肃静无声,光线从高窗滤入,映亮空中细微的尘霭,数十名待选少女垂首屏息,分列两侧,身着统一的浅青襦裙,宛如初春新发的柳枝,纤细而柔顺。


    殿心主位上端坐着数位内廷女官,皆面色端凝,目光如尺,细细丈量着每一位女孩。为首的老尚宫鬓角已白,眼神却锐利如鹰,手中执一柄玉如意,姿态威仪。


    “常州刺史之女,李氏,年十四。”司礼太监唱名声落,一名少女应声出列,步履微颤却极力稳住,至殿中深深下拜。


    姿势标准,露出的脖颈纤细洁白。


    老尚宫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威严:“抬头。”


    少女依言仰面,指尖在袖中微微发抖。老尚宫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掠过眉眼口鼻,细察肤色是否光洁无瑕,有无疤痕暗痣。


    “伸手。”


    少女伸出双手,指尖修长,指甲圆润干净。老尚宫略一颔首,身旁一位中年女官便上前,以指尖轻触其手背肌肤,感受细腻程度,又示意其转身,观察行走姿态是否端庄,有无跛足斜肩之弊。


    “诵《女论语》第一章。” 少女深吸一口气,声音虽带颤音,却仍清晰地将条文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显然是下了一番功夫。


    整个选举过程迅疾,高效,不容一丝错漏。通过的少女暗自松气,站到右侧。


    未通过的则面色惨白,被无声引至左侧,意味着即刻出宫归家。


    就在这井然有序的当口,一个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了队列末尾。


    唐安几乎是缩着肩膀挤进来的,他被迫换上的那身水绿宫装,竟出乎意料地合衬。


    这身装扮可是经过了安姑姑的首肯,也算是他最拿得出手的装扮了,他忘不了安姑姑见他时的惊讶,这证明他出师了。


    唐安身量高挑,裙裾虽短了一截,反而更显出他的脚腕步履之间英气十足的素白的束腰勒出劲瘦腰身,水绿上衫衬得肤色冷白,眉眼柔和。


    往日束紧的黑发尽数挽起,梳成云堆宫髻,露出清晰流畅的下颌线与修长脖颈,更添了几分清冽易碎之感。


    脸上薄施脂粉,淡化了他眉宇间的英气,他的眉被安姑姑仔细的修过,细长婉约,唇上一点朱红,将那本就出色的容貌越发衬得明艳大气,端得出众。


    此刻唐安虽不自在地绷着脸,眼睫微垂,窘迫与无奈染在眼角,偏偏这种别扭的生疏,混合着他原本的朗朗轮廓,竟平白生出了几分羞怯,让周围人都看怔了一瞬。


    轮到他时,唱名的太监明显顿了一下,看着名册上的:“丫鬟,春妮,年十六”,嘴角抽搐,硬着头皮念了出来。


    唐安踮着脚尖,缓慢的挪到殿中,僵硬地行礼,满脑子想着练习了百遍的动作,如今练得还算像模像样,毕竟,此事若被他弄砸,还不知道紫黎殿要用上何等手段。


    “抬头。”老尚宫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唐安绝望地闭了闭眼,缓缓抬起头。


    老尚宫盯着他,半晌没说话。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旁边几位女官也面面相觑,神情不一。惊诧、怜悯、嫉妒……种种复杂情绪在她们眼中流转。


    这等品貌,着实是世间罕有,这洁白如玉的面容,眉眼如画,让这庄严殿堂也为之失色了几分。


    只是可惜,这般绝世姿容,却偏偏没有显赫家世作衬。


    老尚宫在宫中沉浮数十载,见过太多这样的美人,他们就像是被推上赌桌的棋子,赌赢了,以后成为一宫之主,步步高升,赌输了,成为一抔黄土,或者埋进不知名的乱人坑中也不得知。


    “……伸手。”老尚宫言语中带着一丝可惜。


    唐安依言抬手,众人皆是一怔,那分明是一双属于武人的手,骨节分明而有力,指腹覆着一层薄茧,却依然修长如玉雕,与他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容相得益彰。


    老尚宫看着这双不够纤细洁白的手,再看看他那英气十足的脸,一时陷入艰难的抉择。她主持宫女选拔近三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姑娘。


    她已经在这个位置太久了,见过了太多娇艳女子陨落,心里闪过一丝不忍,手中的玉如意正要撤下。


    旁边有眼力见儿的宫人已经准备将唐安罚下,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道:


    “此人,我们昭华宫要了。”


    出声的女子,身穿湘色的云纹锦缎宫装,较之在场女官的服饰更为考究,乌发梳得油光水滑,结成高髻,仅簪了一枚通透的玉簪并两朵绒花,通身再无多余装饰,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威势。


    自她现身,连高坐在台上的老尚宫都立刻起身,垂首行礼,可见此人品级之高。


    唐安随着众人的目光抬眼看去,心中蓦地一震。


    竟然是她?


    第34章 抬头,让本王瞧瞧


    “记住, 你是新来的粗使宫女,叫春妮。”


    云水屏蔽了众人, 停在皇城红墙的拐角处,对唐安吩咐。


    唐安此时仍沉浸在震惊之中,怪不得琢堇只让他学习宫女的妆容,身形,根本没担心过他是否能真能进宫。


    原来眼前这女子就是他的雇主,刺杀太子的幕后主使就是宫中之人!光看品级来说,就连那尚宫都对她礼貌有佳。


    “浮白。”云水往红墙后看了看,悄无一人, 对唐安继续嘱咐, “我自知你的本事,今儿接下来的话,你要记在脑中, 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唐安点了点头, 这是自然,对雇主的身份保密, 这是他身为杀手的第一准则。


    “半月后,宫内会有一场庆功宴, 到那时,你再刺杀太子。”最后一句话云水压低了声线,说的极轻, “无论武器, 不论死法, 我要他死!”


    云水拽住了唐安的衣袖,指尖泛白,面部表情狰狞扭曲, 与刚才像是判若两人。


    唐安眸中闪过一丝惊讶,连忙低头应是。


    半晌,云水才缓了过来,最后嘱咐了唐安一句话,“少说话,多做事,尚衣局不会有人特别注意一个做粗活的丫头。”


    “尚衣局?”唐安疑惑,他不是去昭华宫吗?


    戌时三刻,西南角的偏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砖缝里生长出来一抹青黛被淤泥遮住了大半形状,一个老太监探出头来,四下张望后向他招手。


    “快进来,查夜的侍卫刚过去。”


    唐安含胸低头快步进门,老太监迅速将门闩上。


    “跟我来,别抬头。”老太监声音嘶哑,突然顿了一下,像是被唐安的身高吓了一下,唐安哪怕含着胸,也要比他高出两头来,随即迈开了脚步,喊唐安跟上。


    “尚衣局的张嬷嬷已经打点好了,但你得机灵点。宫里不比外面,一句话说错,脑袋就搬家。”


    夜已经深了,简单的宫灯打在两侧,影影绰绰,只在宫墙处留有容一人而过的阴影,潮湿又阴湿。


    唐安跟着老太监沿着宫墙阴影疾行,穿过一道道回廊,步子走得快了,他偶尔会突然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步子迈得大了,又会被宫女的裙装限制住步履。


    这时,唐安就会放小脚步尽可能让自己的步态显得女气些,这是他在准备中练习最多的部分,走路姿态、举手投足,甚至眼神和表情,稍有差池便会暴露。


    尚衣局位于西六宫后方,是一处不大的宫殿,不算新,墙角斑驳脱落,露出深嵌在里面的石砖。


    可走这一路以来,所有的宫殿都熄了大灯,只留着照明的烛火,只有这尚衣局忙碌异常,时值秋中,各宫主子都要添置些新衣,各个品级,各个颜色,院内灯火通明,十多个宫女仍在挑灯夜战的在裙裾上绣着花线。


    老太监将他带到一位面色严厉的老嬷嬷面前。


    “张嬷嬷,人带来了。”老太监谄媚地说着,身体让了半边,将唐安暴露了出来。


    张嬷嬷手中拿着一匹绣完的衣裙,正对着烛火细细检查,若是出了披露,关乎尚衣局上上下下十几条的性命,她打量了一番唐安,目光如炬,“抬起头来。”


    唐安微微抬头,但眼神向下,做出恭顺姿态。


    “看着倒是个能吃苦的。”嬷嬷捏了捏他的胳膊,“还算结实,春妮是吧?尚衣局可不是个好去处,事事要谨慎,只是可惜了你这番样貌。”


    张嬷嬷让唐安又转了一圈,眼神中透出一丝唏嘘,“河南来的?家里遭了水灾?”


    “回嬷嬷话,是。”唐安用了安姑姑法子,音调变得极细,但与真正好听的女声仍有差距,“黄河决堤,家里就剩我一个了。”


    这套说辞是他们早就编好的,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死了也不会有人过问,正好符合需要。


    此时,张嬷嬷若有所思的想了半天,开口询问,“是三皇子办理治水的那地方吗?”


    “是的。”唐安低着头,背出早已准备好的话术,“三皇子才智天下,若不是他……也就没有春妮这条命了。”


    张嬷嬷语气稍缓,也不继续追问,只道,“来了就老实干活,宫里规矩多,少说话多做事,不会亏待你,秋月!”


    一个二十出头模样的宫女应声走来。她面容清秀,眼神却透着疲惫,手指上缠着布条,显然是长期针线活所致。


    “嬷嬷有什么吩咐?”


    “这是新来的春妮,分到你那屋去,带她去安顿一下,明早开始干活,先让她做些粗活,熨烫、搬运什么的。”张嬷嬷又看了唐安一眼,“日后再上手些简单玩意儿。”


    秋月点点头,向唐安示意跟上。


    忙碌的前院众人聚集在一块儿,凑着烛灯,手上的动作却不停,唐安他们经过,却无一人抬头看,紧张的气氛瞬间让唐安感受到了紧迫,七拐八绕来到了后排低矮的厢房内。


    秋月轻轻的敲了敲门,然后将手里的烛火掐灭了留在屋外的窗台上,这才领着唐安走了进去。


    屋里是大通铺,从东向西直对着房门,在床铺的对面排着从上到下的一排木柜子,这通铺上能睡八人,此刻只有靠在里侧的两个宫女在休息,见有人来,懒懒地抬眼看了看又闭上。


    “那是冬梅和夏荷,今儿不轮她们当值。”秋月走到柜子前,弯着腰从最底下的柜子中拿出一套被褥,递给唐安,抬手指着最靠门的一个空位,“你就睡这儿吧。包袱和被褥以后都放柜子里,宫里不许有多余物件。”


    唐安只有一个小布包,里面象征性的塞了是两件衣物和几文钱,重要的东西他向来随身携带,但光是进宫的那一道关卡就不会让他把匕首暗器什么的带进来,他依言将包袱塞在了柜子最里面。


    “谢谢秋月姐。”他细声说。


    秋月叹口气,“睡吧,明早鸡鸣即起,活儿多着呢。”


    这一夜唐安几乎无眠,硬板床硌得他肩背生疼,同屋宫女翻身,梦呓的声音断断续续不绝于耳。


    更让他警惕的是夜间巡逻侍卫的脚步声,每隔一个时辰就从院外经过一次。


    不愧是皇宫内院,唐安在来往尚衣局的路上就已经探查出不少于三个点有高手驻守。


    天未亮,张嬷嬷的喊叫声就尖锐地响了起来。宫女们极其迅速的起身穿衣梳洗,唐安学着他人的样子,用冷水抹了把脸,将头发简单束起。


    他面上的白粉已经被洗掉了大半,可最底层的杂使宫女哪有胭脂水粉的用,好在安姑姑提前削弱了他的眉毛,弱化了硬挺的面型,又用秘药保养了皮肤,勉勉强强算得上一位英气的女孩儿。


    尚衣局的院子已经摆开了阵势,东侧是绣娘们,正在为妃嫔们的秋装绣上反复但符合品级的双面花,西侧是裁缝,量体裁衣,将一匹匹上供而来的精美布匹,根据主子们的纬度裁剪成衣,而在最北面的屋檐下则是唐安所在的粗使宫女区,主要负责熨烫,整理和搬运等体力活。


    他刚一露面原本担心了片刻,会不会有人识破他男扮女的身份,可繁琐的工作让每个人都分不出心神去打量旁人。


    “春妮,你去把这两筐丝线搬到库房,按颜色分好。”一个管事的宫女指派道。


    唐安低头应了声,走向那两筐丝线,他暗自庆幸,这活儿正合他意,库房位于尚衣局深处,路过时能听到不少前院听不到的消息。


    果然,当他搬运第二筐丝线时,听见两个绣娘在廊下歇息闲聊。


    “……那位殿下又要新制一件华服,说是要赶在大典上穿。”


    “可不是,昨日东宫来人催得急,只有半月的时间,就连最厉害的李王两位绣娘都停了底下主子们的活计,全力赶制这殿下的华服。”


    唐安心中一动,但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分拣丝线,颜色,粗细,都得一致的放在架子上,这样才方便下一次寻找。


    东宫?那不是太子的宫殿,难不成太子就在东宫之中,不对!唐安反应了过来,太子建府在宫外,那在东宫内的主子会是何人?位置难不成比肩太子?


    突然,“三殿下驾到!”门外太监尖声通报,整个尚衣局顿时跪倒一片。


    唐安连手中的丝线都未来得及放进框中,连忙随着众人跪伏在地,眼角余光瞥见一双绣着银蟒纹样的黑靴从面前经过。


    来的是三皇子。


    “都起来吧,本王只是来瞧瞧新进的苏绣料子。”三皇子声音轻佻,随手挑起一旁桌上未完工的袍子,“进度如何了?可能赶在大典前完成?”


    张嬷嬷连忙上前,“回三殿下,正是。用的是江南新贡的云锦,绣的是四爪行蟒纹。”


    “针脚倒是精细。”三皇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目光在院内扫视,忽然停在了唐安身上。


    “哦?生面孔啊……”


    他踱步来到唐安面前,用手中的玉骨扇挑起唐安的下巴,“抬起头来,让本王瞧瞧。”


    第35章 “狗鼻子”


    唐安心下重重一跳, 然后才反应过来,他与三皇子只有唯二两次交集, 一次是在潞州城外的驿站,二就是刺杀太子。三皇子从未见过他的脸,他又何必紧张?


    这样想着,唐安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些装出来的怯懦,做出一副不敢直视的羞怯姿态。


    三皇子低头端详片刻,忽然轻笑一声,“这模样倒是……娇俏, 是他喜欢的类型。”


    他用扇子将唐安的下巴抬得更高, 迫使唐安与他对视,“粗使宫女?本王给你个飞黄腾达的机会,怎么样?”


    三皇子凑近些, 压低声音却足以让周围人听见, “知道吗?咱们的那位太子殿下就喜欢你这样的。英姿却不妖艳,带着几分倔强……如果你是个男子, 想必更得他心。”


    三皇子眼中含笑,是那种充满恶意的嘲笑, 周围几个太监跟着笑起来,唐安感到胸闷气短,是怒。


    外界往传, 太子殿下喜欢男子, 尤其是长相俊美的男子, 而唐安的扮相英气十足,三皇子这样说,就是在调侃太子。


    唐安心里极为不适, 却只能强装惶恐不安“奴婢愚钝,不知殿下何意……”


    三皇子哈哈大笑,用扇子轻轻敲了下唐安的肩膀,“无趣,张嬷嬷,你这新来的宫女可不够机灵啊。”说罢转身离去,留下一院子噤若寒蝉的人。


    等三皇子走远,张嬷嬷才长松了口气,她瞥了唐安一眼,“算你走运,三殿下今日心情好,以后你避着点贵人,快去干活,别愣着!”


    唐安点头称是,日子又过了几天。


    他在尚衣局内能打探出来的消息基本上问了个明白,可对如何刺杀依旧没有头绪,他们尚衣局离贵人太远,平时根本碰不上,何谈刺杀?


    终于在第十日,机会来了。


    三皇子用作大典上的礼衣制好了,唐安偷偷看过了,极尽雍容,头上缀朱纬饰东珠的朝冠,身上穿的事石青色绣四爪金龙的吉服袍,外罩用金线彩绣的朝褂,就连腰带,都佩绦金黄,点缀着珠宝珍珠,周身十二章纹并蟒纹祥云,金丝银线,流光溢彩。


    原本送衣的活是由秋月接任的,可今儿一早,她不知吃了什么,坏了肚子,送不到三皇子的手中了,而尚衣局其他的人都有要事在身,就剩下了唐安。


    张嬷嬷眯着眼睛转了几圈,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叹了口气将唐安点了出来,“春妮儿,你去东宫将这件朝服送到三皇子哪,快去快回,放机灵点。”


    唐安有些疑问,却也问出了声,“东宫?给三皇子?”


    唐安早有疑问了,自古以来,除了太子,其余皇子未成年都在皇子的居所居住,成年后自会封王分出去,而这三皇子,年龄比太子还要大,却不见出宫建府,反而是太子在宫外建了个太子府,这怎么想都有些于理不合,若不是圣上应允,三皇子哪里敢骑到太子头上?


    既然皇上不喜太子,又为何不将他废了?


    “三皇子居住的朝晟宫前两日被火烧坏了一岸偏院,如今正在整修。”


    张嬷嬷解释了两句,突然反应过来,扬起手就要去敲唐安的脑袋,“刚给你说了,机灵点,别打听这打听那的,你也不怕丢了命。手脚麻利,跟着去好生伺候,记住,少看少说多做!”


    东宫那方向,喧嚣的声音像是要把天都捅出个窟窿。


    敲锣打鼓,人声吆喝,搬抬重物的闷响混杂着监工尖细的催促,隔着大半个宫殿都听得一清二楚。空气里漂浮着新漆和某种张扬跋扈的热闹,一阵风过,甚至能卷来几片零星的明色绸缎碎屑。


    宫道两侧,崭新的明色绸缎一路铺就,肆无忌惮地漫过整块儿的青石板,直通东宫那扇朱红色大门。


    这阵仗,张扬的像是向所有人宣告,他卫寂尧入主东宫了。


    唐安比上次更加谨慎。


    他双手端着放置锦衣的盒子,站在一旁等待管事儿的太监前来。


    而管事儿现在正在清点的是东宫的库房,库房内存着许多狩猎用的箭矢和马具。


    “这批箭矢要单独装箱,殿下特意吩咐要试新的箭头。”管事的太监指着几个檀木箱子道,“小心点,箭头淬了药,见血封喉。”


    唐安站在一旁,心中暗惊,狩什么猎需要用到毒箭?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脑中成型,突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了进来,“快,三殿下来了!”


    库房里顿时一阵忙乱,唐安端着个精美的盒子,和旁边格格不入,他并不想与三皇子碰面还没来得及躲闪,三皇子已经带着几个随从走了进来。


    “哟,这不是尚衣局那个小宫女吗?”三皇子一眼就认出了唐安,“怎么,来干什么来了?”


    管事的太监连忙跪下,“回殿下,她只是来将大典的朝服送过来。”


    “朝服做好了?”三皇子闻言看向唐安手上抱着的盒子,他语气并无激动。


    “是的,奴婢是来送朝服的。”唐安恭敬的将手上的盒子抬得比脑袋还高。


    可三皇子丝毫不在意,只是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支箭,在手中把玩,然后忽然发问,“知道这是什么箭吗?”


    唐安心有疑虑,低头,“奴婢不知。”


    “这是西域进贡的破甲箭,专破重甲。”三皇子忽然将箭递到唐安面前,“闻闻看,有没有特别的味道?”


    唐安谨慎地轻嗅一下,隐约闻到一丝甜腥气,心中顿时明了,这箭头上淬了剧毒。


    “奴婢愚钝,闻不出什么,只是有一股甜味儿。”他保持镇定,实话实说,手中的盒子重量十足,可对他唐安来说,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再举个几个时辰也无事。


    三皇子轻笑一声,忽然用箭尖直指唐安的瞳孔,见到他毫无反应后,才嗤笑一声道:“狗鼻子。”


    突然,身后传来些异响。


    三皇子倏地回头,只见身后奴仆不知何时齐刷刷跪了一地,鸦雀无声。


    不远处的回廊阴影下,太子卫舜君负手而立,玄色衣袂在风中翻飞,不知已在那里静立了多久。


    “太子?”


    三皇子面色有些挂不住,但转念一想,何尝不是将太子踩在了脚下,便又将头仰的极高,“五弟今日进宫刚好,我这两日宫中遭逢火灾,实在没了去处,便想着来东宫住上几日,五弟该不会不愿意吧。”


    卫舜君身着玄色暗金纹朝服,狭长凤眸微挑,眼尾如墨笔勾扫,他微微眯着眼,凌厉的目光逼退了三分的冷淡,其目光似淬寒星,冷冽穿透宫苑喧嚣,直锁三皇子。周身威压如无形壁垒,虽静立不语,却自成一股子气度。


    “自然不会,这东宫孤常年不住略显老旧搁着也是搁着,既然三哥不嫌弃孤就暂借两日,以彰显我们两个的兄弟情义。”


    此话的意思是,这些太子的旧物,老三愿意拿去就拿去,以兄弟之名过两日再还回来,就连唐安都听得懂。


    卫舜君打量周围,目光掠过那过分张扬的绸缎,掠过那恨不得告诉全天下三皇子即将入主东宫的阵仗,最终,落在那群低眉顺眼,跪在宫道两侧迎候新主的宫人身上。


    乌压压的一片,穿着一模一样的宫装,瑟缩在权势更迭的洪流里,像是一群被遗忘的石子。


    他的视线极淡地扫过,不起波澜,却在经过末尾某个垂首却跪得笔直的宫女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那宫女低着头,只能看见一段白皙的颈子,双手捧得高高的上面放着一个精美的盒子,一看就是尚衣局的人。


    风吹过,扬起她裙摆一角,底下露出一寸青石板路。


    唯独她跪着的那一小块地方,那僭越的明黄绸缎不知怎么微微皱起,向旁挪开了一丝缝隙,露出了原本宫道的颜色。


    卫舜君的目光在那点格格不入的青灰上一掠而过,旋即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不曾停留。


    “五弟不介意就好,这里虽然破旧,但无事,本王命内务府好好修缮一次,也是图本王住的安心。”三皇子目光灼灼的盯着太子,手上拿着弓箭的手已经青筋暴起。


    卫舜君嘴角却扬起一抹笑来,“还是委屈三哥了,孤这里的东西不多,不过三哥且等等,大典之后,说不定父皇一个高兴,就允了你封王自建府邸,到那时三哥自有别的住处,再不用如此……”


    卫舜君说着语气微顿,上下打量了卫寂尧一眼,开口,“拾人牙慧。”


    直到太子的身影缓行远去,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无形威压才悄然散去。


    三皇子气急嗤笑一声,转过头却将愤怒发泄出来,扬鞭催促,“都愣着干什么?赶紧搬!误了吉时,仔细你们的皮!”


    唐安缓缓抬起头,望着太子离去的方向,眼底一片冰冷的平静,手腕内侧,极小一点薄如蝉翼的刀片贴着皮肤,冰凉刺骨。


    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次进来皇宫,无论任务成败,与他而言,都将九死一生……


    第36章 大典开始


    唐安探查的越多越觉得绝望, 怪不得琢堇如此大方,开口就是一座金矿, 他有命挣也得有命花不是?


    直接兵刃相见?


    且不说利器从何而来,皇宫内院刀具管控一向严格,再说有了刀具恐怕还未近身十步,便会被巡守的侍卫按倒在地,乱刀分尸。


    在膳食中下毒?


    大典之上可能会有一百二十八道左右的菜肴,如何分辨那一道菜是属于太子的都困难,更别说皇宫内还备有专门试毒的内监,每道菜从御膳房出来需经三人尝过, 半个时辰无虞才能往大典上运送。


    时间拖得太长, 变数太多,事发之后,插翅难逃。


    借献艺之机暴起发难?


    教坊司的伶人乐师早在月前就已核定身份, 反复查验, 身边始终有内侍盯视,进退路线固定, 根本无法临时接近御座。


    这么算来,居然所有的路都是死路一条啊!这一认知让唐安内心无比的悲怆。


    他能保证做到一击毙命, 但二息脑袋就得搬家……想要有一线生机,只能用毒!若是无法下在餐饮中,那又能下在何处?


    唐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压下胸腔里翻涌的烦躁, 他必须得想出一个方法, 必须是要能脱身的方法。


    可他在尚衣局又能干些什么?


    尚衣局……对了,大典前后,唯有掌管仪服的女官宫女们, 有理由靠近御驾,为太子整理那身繁复沉重的袞冕,下在朝服上还得保证太子在大典上才能药效发作,这对于毒药的用量以及把控、方式都有极高的条件。


    可他身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粗使宫女,无论如何都碰不到太子,这可如何是好?


    经过他这几日的探查,通往大典核心区域的每一道门禁都有内侍和禁军双重核查,腰牌、相貌、职司,无一不验。


    唐安赌的是大典前的忙乱,各局人手调配频繁,面孔众多,查验者疲劳分不清谁是谁。他只需要低眉顺眼,混在成群的宫女队伍中,或许能多闯几关。凭他粗使宫女的腰牌,最多三道门,就会被卡在外,可离太子,至少还有三道门槛。


    他咬着下嘴唇心想,还是腰牌等级不够,得换个身份腰牌才行。


    尚衣局的宫女彼此相熟,外人难以混入,而拥有高等级的腰牌能接触到太子的人,在尚衣局也屈指可数,不过唐安已有准备了。


    三日前的深夜,三更的梆子声刚过,尚衣局的后角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两名内侍抬着一副轻便的担架,脚步匆忙地闪入。


    担架上盖着一块粗糙的暗色麻布,勾勒出底下的人形轮廓,湿漉漉的布面紧贴轮廓,凹陷与凸起下没有起伏,担架下不断渗出冰冷的水滴,顺着来路滴滴答答了一路,一股子河水特有的腥气混杂着隐约的腐烂味儿弥漫开。


    唐安不去看就知道,那是一具溺死的尸体。


    两个内侍担起来的担架并不平缓,惨白浮肿的手从布下滑落,指尖毫无血色,指甲缝里嵌满了乌黑的淤泥,腕子上却系着一条褪色发旧的红色彩绳,在那片死寂的青白中,刺目得诡异。


    麻布并未完全盖住头部,露出几缕纠缠着水草的黑发,贴在肿胀青灰的额角上。


    那是个可怜女子,她双目紧闭,嘴唇微张,仿佛经历了骇人的惊惧,在颈项处,依稀可见几道模糊深重的瘀痕,并非水流冲刷所致,倒像是……指印。


    张嬷嬷提灯凑近看了一眼,半晌,也只是叹了口气,然后挥挥手,示意众人将其抬到后面那间僻静的厢房去。


    可唐安却知道,死的女子名叫云袖。


    他曾见过她一面,是个娇俏的小姑娘,时常喊着等她出宫了以后要开一家衣裳铺子,她年岁还小,才进宫两年,但细心有巧思,手上的活也利索,刚刚升成了级,正值前途无量的时候,遭遇此祸,一封麻布埋枯骨,可惜身在皇城中……


    官册上,她的名字还未勾销,唐安需要她的身份,她的腰牌,以及她那份前往大典伺候的职差。


    但级别依旧不够,依靠云袖的腰牌,最多只能在外围传递些物件,太子身侧侍候的都是太子府的侍女,他唯一的机会在于“意外”!


    太子的冕旒珠串极易在行动中缠绕,衣带玉钩也可能松脱,唐安能做的就是敏锐观察,在最恰当的时机,在太子衣袍被勾住之时,恰到好处地上前整理。


    那一刻,是他距离太子最近的时候,只要戒备稍弛,便是他唯一的机会!


    此计环环相扣,若是差了半分就是身首异处的下场,唐安在脑袋里演变了九遍过程,但至少六遍都死在不同程度的失误上,被人识别身份,死;盗取毒药的过程中被发现,死;毒药被搜查出,死;下毒未成功却被发现,死……剩余的三次就在于脱逃了。


    ……


    太子府内,熏香如丝勾在卫舜君的衣带上,鎏金兽炉里吐出的气息仿佛凝滞住一般,沉重地压在童文远的心上。


    童文远坐立不安踉跄着闯入内室,也顾不得礼仪,衣袍下摆沾着拂晓时分的露水与尘土,证明他至少一夜未眠。


    卫舜君此时正临窗而立,身上穿着玄衣,纹章繁复,华贵无比,但却不是大典上的朝服,朝服要等到入宫之后再行更换,听见童文远的声音,他并未回头,目光似乎投向窗外,透过层层高墙,向皇宫内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来了?时辰快到了。”


    “殿下!”童文远的声音有些焦急,“浮白……浮白的变数太大,我们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行动!”


    卫舜君缓缓转身,眉宇间有些疑惑但并没放在心上,“地点既在大典之上,总有迹可循,侍卫、内侍?”


    童文远大力摇着头,语气堪称沉重,“简直毫无头绪!”


    “还有,宫里头的那位联系突然中断,什么消息都没传出来。”


    说着,他步伐焦虑地来回踱着步,绕得人眼晕,“难道他会下毒?试毒的内监有三重!献艺?教坊司的人被看得很紧,不可能!强攻?殿下周围可是有数百精锐护卫!臣……臣翻来覆去推演了所有可能,无一不是死路!浮白不是死士,他不会选必死之路,他一定……一定会找到我们意想不到的法子的!”


    内心无法抑制的恐慌如同实质的潮水,暗流涌动,不仅仅是对于刺杀方式未知的恐惧,更是对于整个局势即将崩塌的一种预感。


    “还有三皇子!”童文远压低了声音,“他僭越入住东宫,却没被陛下阻拦,还美其名曰‘协理大典’,其心昭然若揭!他仗着贵妃得宠,竟敢如此……殿下,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今日大典,若不能成事,若不能将弑逆之罪牢牢扣在他三皇子头上,我们接下来的路该有多难走啊!”


    卫舜君沉默不语。


    童文远说的每句话他都懂,父皇虽然不喜他,但他自出生起因天生异象,附加祥瑞而被册立太子,父皇不会想废他的,但最近老三的行动越来越多,而父皇的态度却越发模棱两可……


    童文远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他那绣着山龙华虫的衣袖,又强行忍住,手指蜷缩成拳,骨节发白,“殿下,浮白是我们唯一的刀,可这把刀,我们却不知他何时出鞘,如何挥出!”


    卫舜君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直到童文远的气息因激动而略微急促起来,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股冷意,砸在童文远狂跳的心上:“所以呢?”


    童文远一怔。


    “童先生,”卫舜君唤了他的名字,“你现在像一只被踩了窝的蚂蚁,除了团团转,还能做什么?”


    童文远张了张嘴,喉咙发紧。


    “让影二随时待命。”


    卫舜君走到案前目光灼灼,眸光泛起一丝疯狂的狠意,手指划过光滑的紫檀木桌面,“浮白的不确定性太高,我要保证,今日的大典上,‘孤’必须被刺杀并且身受重伤,这把火,必须给孤烧到老三身上去。”


    说到这里,卫舜君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凤眼微眯,“你安排的‘证据’,都妥当了?”


    童文远深吸一口气,内心泛起一丝‘吾家少爷初长成’的自豪感,自己慢慢的冷静了下来,“是,三皇子麾下一名侍卫副统领的私印,一件来自他母家工匠特制的器具,浮白的雇主,以及……几名‘亲眼目睹’三皇子心腹与可疑人接触的‘证人’,都已就位。


    只要大典有变,这些东西会立刻以各种‘偶然’的方式,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不够。”


    卫舜君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语气平静,“去将任务再嘱咐两遍,不容有误,孤要让老三钉死在意图篡位的耻辱柱上。”


    说着,他微微侧过头,光影分割了他半张脸,显得妖冶极了,“去稳住该稳住的人。”


    “大典,就要开始了。”


    童文远深深吸了一口气,拱手下拜,“是,殿下。臣,遵命。”


    风已起,无人能置身事外。


    第37章 “现在,不可以。”……


    偏殿内, 熏香袅袅,金丝帷幔一层一层低垂堆积下来, 拥在大理石地面上。


    卫舜君此刻正站在巨大的雕花翠喜屏风前,他的身姿挺拔如松,仅穿着素白绸缎中衣,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半束,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额角,更衬得面如冠玉,眉目深邃。


    他微扬着下巴,配合内侍为他穿上第一层玄色蚕丝礼服。


    半晌, 他蹙起眉毛, 仿佛是对这件朝服的不满,让人不敢出声,阳光透过雕花窗棂, 恰好落在他侧脸上, 长长的睫毛投下小片阴影,遮盖住了眼底的不耐。


    赤黄色的圆领衣袍, 颜色是唯有正统才能使用的尊贵之色,是用密实的杭缎剪裁而成, 光滑而挺括。


    一名宫女将袍子展开,卫舜君微微低头,配合着将手臂伸入袖管, 外面罩着一件玄色的广袖外袍, 材质十分厚重, 这层外袍并不系紧,只是庄严地敞开着,露出内里那抹鲜明的赤黄, 形成了庄重的色彩对比,外袍的袖口极宽,垂下时几近膝部,行动间自有天潢贵胄的恢弘气度。


    而唐安此刻正低眉顺眼地站在一众宫女中间。


    他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那串象征储君身份的东珠朝珠。


    唐安悄悄抬眼,目光在卫舜君身上转了数回,无论是挺拔的身形,还是那冷峻睥睨的神情,都与记忆中的莲白截然不同。


    莲白眼角下的那一尾极细的小痣,宛若泪痕看起来有几分脆弱,而眼前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面容如玉琢冰铸,通身威仪。


    这两人,在他眼中,分明是云泥之别。


    “殿下,请抬手臂。”老内侍的声音恭敬而沉稳。


    卫舜君配合地抬手,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布料勾勒出紧实的肌肉线条。


    机会还没到!


    唐安一直在找寻时机,可他的身份也只够拖着盘子,近不得身,近身宫女正拿着玉带候在一旁,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最佳下手角度。


    卫舜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双锐利的凤眸不经意地扫过宫女队列,目光掠过唐安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对旁边的心腹太监低语,“那个捧珠的宫女……是新来的?瞧着有点……笨。”他的声音不高,但在这安静的殿内,足以让耳力极佳的唐安听清。


    唐安生怕卫舜君瞧出来什么,连忙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埋在手中的托盘上。


    心腹太监瞥了唐安一眼,陪笑道:“大约是没见过大场面,紧张了,奴才回头说说她。”


    卫舜君不再言语,注意力回到了穿衣上,最后一层明黄色的朝服了,那上面织就的山川日月,十二章纹,在殿内光华流转。


    朝服加身,太子的肩背更显挺拔。


    终于,几个内侍宫女从唐安的手中接过朝珠,要佩戴在卫舜君的头上,他们将太子都围在当中,形成了一小片视觉盲区。


    天赐良机!


    且只有这么一回!


    唐安的心跳平稳,呼吸与周围其他宫女一样轻浅,甚至连脸上的神情都一般无二,带着恭谨与专注。


    唯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目光锐利精准地扫过太子衣袍的每一处细节,计算着时机。


    唐安的指尖藏着一片薄如蝉翼的玉片,玉片中心被巧妙镂空,填入了近乎无色的毒液,毒液在这宫中内难获得,自己根本没有渠道,好在他想起东宫的仓库里,三皇子曾让他嗅过的用来狩猎的毒箭,唐安摸摸搜搜了几回,终于找到机会偷偷裹了部分毒药藏在了那玉片当中。


    唐安偷偷试过,对于老鼠这种小动物来说,简直是一击致命的好用,可具体在人身上……就不知道用量多少了,用的多了,太子还没到大典之上就毒发,用得少了,再给他一息尚存的空间可怎么办。


    唐安根据经验,决定将毒药擦拭在太子脖颈的后方与衣领摩擦最甚的那一小片肌肤,以防万一最好在手腕内侧也涂抹上一些。这些地方易出汗,毛孔舒张,且衣物摩擦频繁,最利于毒质渗透。


    机会就在此刻!


    太子正微微抬起下巴,方便另一名宫女为他系上腰间玉带,他的脖颈完全暴露出来,毫无防备。


    唐安默默上前,趁着人多,准备将手指看似自然地拂过太子的后领,玉片即将贴上去时……


    他的手腕被钳制住了!


    唐安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杀手的本能几乎要让他反手格击,袖中暗藏的薄刃几乎要滑入掌心,但他强行压下所有条件反射,迫使自己柔顺地停住,甚至让身体微微轻颤,扮演出一个受惊宫女的惶惑。


    他被迫仰起脸,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眸中。


    殿内的空气霎时凝滞,卫舜君的指腹隔着薄薄的宫纱按在他的下颌上,那温度灼人,烫得他心头猛颤,藏在袖间的毒玉片几乎脱手滑落。


    “现在,”


    卫舜君穿着朝服,身量挺拔的微微凑近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不可以。”


    唐安心中产生一种错觉,若不是朝服的限制,太子到底会干些什么?


    三个字,含义模糊,却像重锤敲在唐安心上,卫舜君发现了什么?是看穿了他方才的小动作,还是另有所指?


    不容唐安细思,太子已松开了手,面上含笑,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转身被簇拥着离去,留唐安僵在原地,手腕上仍残留着那灼人的触感和一句冰冷的警告。


    唐安大脑当机,满脑子都是,完了!他的下毒并未成功,手里的玉片狠狠地刻在掌心,让他不由升起一肚子火来。


    在他准备先撤退,找寻办法混入大典中时,他被人叫住了。


    “新来的!”


    唐安木然转头,原来是太子的贴身内侍喊住了他。


    “公公。”唐安将手放在腰侧,行了个礼,顺便将手中的玉片藏回了腰带间。


    “你是尚衣局的?怎么瞧着脸生?”


    “回公公,奴婢云袖入宫两年了。”唐安不卑不亢的回答。


    那内侍打量了唐安片刻,点了点头,“今儿日且忙着呢,你就甭回尚衣局了,去前殿帮忙,眼睛放机灵点,哪里可都是达官贵人,冲撞了谁可保不住你的小命。”


    唐安欣喜万分,这不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连忙点头,应允了下来。


    唐安转身即走,自然没看到身后内侍那深沉的目光,自然蠢笨怎么会放到这种场合……


    ……


    钟鼓雅乐稍歇,广场上万籁俱寂,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阶之下的那位身影上。


    司礼监太监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明黄的诏书,声音洪亮而悠长,穿透了整个大殿:


    “陛下有旨:兹有皇三子卫寂尧,天资聪颖,体恤民艰。岁前大河肆虐,百姓流离,社稷忧心。朕命尔督办水政。”


    太监的声音顿了顿,广场上鸦雀无声。


    “尔不惧艰险,勘测水情,更创‘分流减淤’之法,终使水患得平。”


    颂词至此,百官中不少曾亲历水患者,皆面露钦佩,这是实打实的功绩。


    “此番功业,拯救民生,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这个颂词之重,让卫寂尧不由的骄傲起来,他努力维持着庄重肃穆的表情,但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眼底那几乎要溢出的势在必得,清晰地透露着他内心傲气。


    这治水之功,是他争夺储位最重的筹码,今日在这大典上被如此隆重地彰扬,无疑是向天下臣民宣告了他的能力与圣宠。他仿佛已经能感受到东宫之位,正在向他一步步靠近。


    而此刻,结果即将揭晓!


    司礼监太监合上诏书,高声道:“陛下念尔功勋卓著,特晋封为‘雍亲王’,赐金册宝玺,增食邑万户,允其出宫建府,望尔永葆此心,为民辅佐常伴太子之右,钦此——”


    宣旨太监尖细的尾音还在殿中萦绕,群臣的恭贺声已然响起。


    可跪在御阶下的卫寂尧,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天灵盖。


    雍亲王?好一个不咸不淡的封号,更让他肝胆欲裂的是后面那句,“出宫建府,为民辅佐常伴太子之右”。


    这哪里是封赏?分明是将他彻底钉死在“臣”与“辅”的位置上,亲手将他逐出了权力核心。


    他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叩首谢恩。起身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怨愤,射向站在最前方的那个身影,太子,卫舜君。


    而卫舜君,似乎早已料到他会看过来。


    就在那一瞬间,卫寂尧看得真切,卫舜君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兄弟间的宽和笑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了然与嘲弄,仿佛在说:看吧,你所争抢的一切不还是孤的。


    这无声的挑衅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卫寂尧的心口。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恭贺雍亲王千岁!”


    朝贺声在太极殿广阔的广场上回荡,一遍遍冲刷着卫寂尧的怒火。


    凭什么?


    他只能在卫舜君之下!


    第38章 殿下又又又遇刺了!


    琉璃瓦在暮色中泛着光, 殿宇楼阁被无数灯笼照得如同白昼,大典之后就是设宴庆贺雍亲王, 但显然高台上的几人面色都不太好看。


    皇上并未出场,只允了太子主持宴会,连带着三皇子的母妃,嘉荣天下的贵妃也未曾露面。


    雍亲王此时面色难看,竟然连最基本的面子都不要了,将面前的桌几一推,黑着脸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丝竹声从暖阁飘出, 混着酒香与佳肴的气息, 弥漫在初秋的微凉空气中。


    卫舜君坐在厅堂之上,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地方,华灯璀璨映照着他含笑的面庞。他广袖一拂, 声如温玉, “诸位不必拘礼,今日佳肴美酒, 多为庆祝雍亲王有治国理财的贤能,大家尽兴就好。”


    言罢, 他率先举杯。


    唐安垂首立在回廊的阴影处,手中捧着刚温好的白玉酒壶,入手升温, 这一切也太过顺利了, 顺利的让唐安心里不安。


    “发什么呆呢?”


    掌事宫女柳眉倒竖, 声音尖利,“殿下等着新酿的梅子酒,还不快送去!”


    唐安缓了缓神微微屈膝, 夹着嗓音,“是,柳姐姐,我这就去。”


    唐安转身时眼角余光扫过整个宴厅,太子坐于上首,面带矜持的微笑接受群臣敬酒。他年岁不大,微微皱着的眉目已初步彰显帝王威仪。


    四名带刀侍卫立于太子座后,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不远处的侍卫已经换了几拨人。试毒太监站在一旁,银针在烛光下偶尔闪烁寒光。


    唐安刚要走,又被掌事宫女叫住了脚步,“刚好,糕点一并做好了,你且拿着一起上去,献给太子。”


    唐安的手中的酒壶被人拿走,接着手里出现了一个托盘,托盘上各式各样的点心被放在做工精美花朵样式的小盘里,作为储君,太子的喜好一向不能被外人知晓,所以每个点心都各有一块儿放在整个的托盘中。


    有整整九块儿。


    他的毒药该下在哪一个糕点之中?才能躲过内侍的试毒呢?


    唐安步伐轻盈地穿过回廊,心里正在念叨掌事宫女刚刚教给他的太子习惯,譬如饮酒前需先用热毛巾拭手,最喜梅子酒但从不饮过三杯。


    此时二更时分,宴至中场,太子刚食了一道清蒸鲈鱼,指尖沾了丁点油星。


    一名宫女将刚蒸好的毛巾递给太子,毛巾雪白,绣着精致的龙纹,热气氤氲上升。


    唐安顶着四道目光,跪奉在地,头低得几乎触地,手上的糕点却抬得极高,他有理由相信,若是他此时茫然出手,一瞬间就会成为那四人的刀下亡魂。


    太子正与身旁的老臣交谈,他取过毛巾,纤长如玉的手指缓缓擦拭过每一根指尖,动作从容矜贵。


    没有旨意,唐安一直跪在原地,膝盖下的大理石砖面传递过来一层一层的凉气,磕的膝盖生疼。


    太子此时像是才看见眼前跪着的‘宫女’,他一双凤眼微垂,似笑非笑地扫过唐安以及他手中的托盘。


    空气中有片刻凝滞。


    乐师拨动琴弦,清越的筝音裹挟着十二舞姬翩然而出,云髻金步摇,广袖鲛绡轻,鼓点渐急,琵琶裂帛,中央舞者忽然腾空,裙袂绽若牡丹,玉足轻点间,腕间银铃碎响。满座宾客皆沉醉其中,但见烛影摇红,瑶台仙宴不过如是。


    无人关注这边。


    身着深青色宦官服的老太监悄无声息地趋步上前,银制的试毒针在袖间若隐若现,他面容肃穆,这是多年侍奉主子所养成的谨慎。


    他用身体微微隔开太子与唐安,随即向太子投去一个请示的眼神,枯瘦的手指已探向那碟最靠近太子的莲蓉酥,这是宫中百年不变的规矩,御前膳食,必经此验。


    老太监的动作娴熟眼看着就要刺入那精致的糕点。


    然而,就在那银针即将触及糕点的刹那,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层层珠串的手腕轻轻抬起,止住了老太监的动作。


    “不必了,今儿御膳房的糕点倒是精致。”


    卫舜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慵懒与威严,老太监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与惶恐,但他立刻收敛心神,躬身无声地退后半步。


    他目光重新落回唐安身上,那目光深沉又带着一丝玩味儿,唐安只觉得那眼神如有实质,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只能将头垂得更低,手中的紫檀木食盘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在满座宾客还沉醉在纸醉金迷的歌舞乐器中,丝毫未察觉这里的变故,卫舜君悠然的伸出手指,在九盘点心中打了几转,眼神却看向唐安,不错过他的一丝一毫的表情。


    可过了几遍,唐安的表情都毫无破绽,卫舜君拈起了那块本该被试毒的莲蓉酥,他动作优雅从容,伸出手准备将其放入口中。


    突然,卫舜君将那块莲蓉酥不紧不慢地放回了碟中,嗓音听不出情绪,“这些糕点都叫什么名堂?给孤细细道来。”


    唐安眼睫低垂,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指尖上,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回殿下,这是桂花定胜糕,那是莲蓉酥,旁边是琥珀核桃糕,玫瑰豆沙饼,翡翠绿豆糕,金丝枣泥卷,最后是杏仁佛手酥。”


    卫舜君忽而向前略一倾身,拉近了几分距离,低声问道:“小宫女,你来说说哪一款最得你心意?”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玩味,“又或者……你想看孤尝哪一块?”


    唐安屏住呼吸,依旧静静跪坐在一旁。心头却在听到这话的瞬间,重重一跳!


    这种场景好像发生过,就在他第一次刺杀太子时,太子也像这般,争着抢着要去死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安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太子为何是这般反应,然而此时的情况也不容许他多想,只能按捺住心头所有的不安,唇角扬起一抹笑,露出脸颊浅浅的酒窝,规规矩矩的回答,“回殿下,奴觉得金丝枣泥卷要更好吃一点。”


    这可不是他胡说八道,金丝枣泥卷上的千层酥皮灿若金丝,裹着绵密的枣泥,蒸透后油亮晶莹,入口后酥皮散落在唇齿中,枣馅甜糯的感觉才爆发出来,带着独有的香气,甜而不腻。


    卫舜君这才重新拾起银筷,将唐安推荐的金丝枣泥卷送入口中,唐安这才发现,哪怕没有验毒的人,太子所用的一切器物都是以银为材料,银筷并未变黑。


    他愣了一愣,狐疑的看了唐安一眼,不知为何,唐安仿佛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急切。


    “不错,下一个孤该吃哪个?”卫舜君耐着性子继续问。


    桂花定胜糕被银筷剖开,蕊心金黄依旧,银筷未变黑。


    琥珀核桃糕碾碎时迸发焦糖脆响,未变黑。


    椰丝糯米糍扯出绵长银丝,未变黑。


    杏仁佛手酥簌落千层脆皮,仍未变黑……


    一连吃了六七块儿,卫舜君的银筷一如既往的干净,并无一点中毒迹象,这些糕点虽然好吃,但吃的多了又有些甜腻,舌尖发甜,像是浸在了蜜罐之中。


    他搁筷时腕间珠串哗啦作响,盯着唐安的眼神已掺进三分恼意,人都要吃饱了,竟还没中毒的迹象!


    唐安跪坐在一边,面无表情的装傻,只是将面前托盘上的一小壶梅子酒往太子的方向推了推,“殿下,喝些梅子酒解腻。”


    卫舜君盯着那壶梅子酒,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击,忽然低笑出声,他并未去接那酒壶,反而倾身向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若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唐安瞳孔微缩,果然,太子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太子摆了摆手,给了唐安一个退下去的理由,看着像是要给唐安一线生机。


    唐安来不及多想,看样子,这次太子定会喝下毒药,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立刻退到宴席边,转身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太子已执起青瓷酒壶。


    卫舜君的手指状似无意地摩挲过壶底某处凸起的雕花,那里被巧妙镂空,填满了唐安费劲心力搜索出来的毒药。他亲手将紫红液体注入琉璃盏,梅子的酸甜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最后一块。”


    他拈起仅剩的金丝枣泥卷,银筷在烛火下划出冷光,“总要善始善终。”


    咬破酥皮时发出细微脆响,枣泥的深红染上唇瓣,银筷仍稳稳夹着剩余半块糕点,可就在枣泥触及筷身的刹那,—缕黑丝骤然从接触点蔓延,如同墨汁入清水般急速扩散,转眼吞噬了整个银筷!


    是了。


    唐安根本没把毒药下在酒中,这根本躲不过验毒,所以他将毒药均匀的抹在了酒壶的底部,只要太子碰触,再进嘴,就会中毒。


    卫舜君闷哼一声松开银筷,那变黑的银器跌落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抬手按住心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唇色却泛起诡异的嫣红。


    “果然……”他喘息着笑起来,凤眸中竟漾开近乎狂热的满意。


    “很好……”彻底失去意识前,卫舜君唇间溢出带笑的叹息,“这才像话……”


    第39章 逃——


    唐安匆忙退回后厨区域, 灶台的余温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油脂、香料和水汽混杂的浓重味道。


    接下来才是最为困难的时候。


    生死成败就看他能不能脱逃了, 唐安已经没工夫去想太子为何执意寻死,能到手的那一座矿山才是他该考虑的事。


    他躲进东侧宫女休憩的耳房,耳房内狭小不已,里面或坐或站几个人,就连转身都做不到,几个同样轮换下来的宫女正挤在一条长凳上窃窃私语,房间里充斥着各种花香的头油味道。


    “听说了吗?北疆进献了一整批从胡旋来的舞姬,据说眼睛像琉璃珠子似的, 今夜就要献舞呢。”一个圆脸宫女压低声音说,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另一个年长些的嗤笑一声,手下不停地缝补着一条开缝了的束腰,“献舞?怕是献人吧。三殿下退宴如此早, 岂不是瞧不见这异域舞姬?看来某些人要败兴而归了。”


    “嘘!慎言!”第三个宫女紧张地瞟了眼门口。


    唐安默默走到最角落的阴影里, 蜷身坐在一个小杌子上,仿佛要融入墙壁, 他垂下眼睑,耳朵极力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想要逃脱, 外面必须得乱起来!


    丝竹声,模糊的劝酒声,杯盏碰撞的清脆响声……混合在一起成了计算时间的滴漏。


    时间一点点流逝, 唐安越来越紧张, 不对劲, 太子中毒,应该很快就会有反应,那四个带刀侍卫难不成是吃干饭?


    就在他疑惑的当口, 宴厅方向的声浪陡然变了调。


    先是一声尖锐到刺耳的瓷器碎裂声,耳房内的几个宫女猛地停下话头,面面相觑,脸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她们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挤向门口,却又不敢真的出去。


    门外的走廊上,脚步声变得极其杂乱,侍卫们奔跑时甲胄与佩刀碰撞的铿锵声由远及近,震得人心头发慌,“封锁各门!即刻封锁所有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唐安混在惊慌的人群中,顺势站起身来,脸上迅速做出与旁人无二的,混合着恐惧与茫然的表情,手指甚至下意识地揪紧了衣角。


    然而没有人能看出此刻他的内心,平静得可怕。


    他们这一小簇宫女很快就被驱赶到一起,与从各处惊慌跑出的太监,宫女们汇合成更大的人流赶往最近的偏殿。


    唐安始终低着头,目光却敏锐地扫视四周。皇宫的侍卫已经全面接管了各处要道,明晃晃的火把照得夜色通明,每个人脸上都像是结了一层寒霜,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偏殿内,近百名宫人挤在一起,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起伏不定,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不安与恐惧。


    有人低声啜泣,有人面色惨白地喃喃祈祷,更多人则是茫然失措地相互张望,谁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而唐安作为知情者,缩在一个靠着柱子的阴影角落里,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同时冷静地观察着殿内形势。


    沉重的殿门被人从外面“哐当”一声合上,紧接着是铁锁落下的冰冷声响,门外映出两名侍卫持刀而立的身影,如同守墓的石雕。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仿佛被拉得极长,约莫半个多时辰后,殿门上的铁锁再次发出刺耳的响动。


    门被推开,一位身着统领服饰、面色黝黑冷峻的侍卫带着几名亲兵走了进来,他们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殿内每一个惊惶的面孔。


    “所有人!”


    统领的声音砸在寂静的殿中,“排成三列!逐一问话!胆敢有半分隐瞒,格杀勿论!”


    冰冷的“格杀勿论”四个字,让殿内的温度骤降,啜泣声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和恐惧的心跳。


    盘问开始了。


    唐安静静地排在队伍中垂首等待,将心中计算了无数遍的说辞再次默念。


    轮到盘问他的时候,唐安故作惊慌地上前一步,身体微微发抖,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弱微颤。


    “你何时离开的宴厅?”盘问者厉声问,他看着唐安递过来的腰牌,反复观看,眉眼紧皱。


    “回、回大人话,”唐安学着大家的模样,声音带着哭腔,“就在…就在殿下不适前约莫半炷香的时候,奴婢笨手笨脚,险些打翻了托盘,惹得嬷嬷生气,就被斥退下来了……大人明鉴。”说着,他恰到好处地哽咽了一下,肩膀缩起,显得无比弱小可怜。


    话音落下后,空气静了片刻。


    唐安不安的又在脑中过了两遍说辞……该是没有问题……


    就在他有些沉不住气时,那人突然将手上的令牌攥在手心,厉声道:“哦?我可从未说过是太子殿下身体有恙。实话实说!”


    说着啪的一声,将令牌摔在了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唐安面色一白,倒是忘了这茬,急忙开口,“大人,奴婢不知道,就是听人说了,大家聚在一起,我听到了。”


    “尚衣局的云袖?又为何到了殿前伺候?”


    唐安连忙下跪,“奴婢不知,奴婢本来在伺候殿下穿衣,后有内侍总管给奴婢说,殿前缺人,就叫了奴婢来顶替一下。”他的头磕在冰冷的大理石面上,头发散了下来,这幅样子有些可怜。


    果然,那人一愣,“可曾见过什么可疑之人或异常之事?”


    “奴婢……奴婢愚钝,”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眼神慌乱又无辜,“当时吓得魂不守舍,只顾着害怕嬷嬷责罚,一路低头快走,未曾、未曾留意其他……只记得……”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太子殿下容丰神俊。”


    话音未落,他慌张地低下了头。


    终于,那统领模样的侍卫似乎觉得从这胆小蠢笨甚至还敢觊觎太子的宫女身上榨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她退到已被筛查过的那一边。


    初步筛查后,约有三分之一的宫人被列为“需进一步严加审查”,其中多是宴席后期仍在厅内伺候、或行踪交代不清之人。


    唐安就其中,可能是因为他尚衣局的身份,也可能是他话语中的纰漏,他与大多数宫人一起,被关在殿里,殿门再次被锁上。


    夜深寒重,殿内炭盆不足,宫人们挤靠在一起取暖,大多因极度疲惫和紧张而昏昏睡去,只有零星压抑的啜泣声偶尔响起,更添凄惶。


    唐安靠着冰冷的墙壁假寐,心中却清醒地计算着时辰,估摸着已近四更天,这是一夜中守卫最为疲惫、警觉性最低的时刻。


    他悄悄睁开一线眼睛,适应着殿内昏暗的光线远处只有两盏长明灯,光影摇曳,确认周围无人注意,巡逻的侍卫身影刚刚从门缝外掠过。


    袖中一个小纸包无声地滑入掌心,这是他早已备好的磷粉,这磷粉并非尚衣局常备之物,只是在仓库内有一批废弃的旧火石,唐安小心刮取下来,极易引燃。


    借着夜色和人们深睡呼吸声的掩护,唐安悄无声息地挪到殿角厚重的纱帘处,然后迅速将磷粉撒在干燥的帘脚与地板接触的缝隙里,然后退回原处,调整呼吸,仿佛从未离开过。


    不过片刻,那帘角落突然冒起一丝微弱的白烟,在黑暗中几乎难以察觉,一点幽蓝色的火苗猛地窜起,舔舐着干燥的织物,火势瞬间变大,发出“噼啪”的轻微爆响!


    “走水了!走水了!”靠近那边的一个小太监猛地惊醒,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殿内的死寂!


    瞬间,偏殿内炸开了锅。


    睡梦中的人们被浓烟和尖叫惊醒,惊恐万状,如同无头苍蝇般冲向门口,疯狂地拍打着门板,哭喊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门外的侍卫显然也没料到内部突然失火,惊慌之下急忙掏出钥匙开锁,门刚一打开,绝望的人群汹涌而出,只想逃离这片危险。


    唐安混在其中,却没有奔向庭院开阔处,他趁着一片极度的混乱,闪入走廊。


    这是他下了大功夫找到的僻静小路,他甚至清楚的知道哪些巡逻哨位在这个时辰会稍有松懈,不亏是他暗自探查了一月之久。


    他屏住呼吸,身影在复杂的殿阁间快速穿梭,三转两拐,避开一队匆忙赶去救火的侍卫,最终来到宫苑西北角一处早已废弃的茶炉房。


    推开吱呀作响、落满灰尘的木门,房内蛛网遍布,废弃的炉灶和破败家具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灰烬气息,显然已久无人至。


    唐安用力挪开墙角一个沉重老旧,几乎要散架的木制橱柜,橱柜之后,墙壁上赫然露出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洞口。


    这个是前不久琢堇传来的一本杂书上得知的,不知琢堇是不是良心不安,在最关键处给了唐安一线生机。


    这是前朝留下的旧排水暗道,琢堇传来的是一本残缺的工程录,其中就记载了这条早已被遗忘的秘径。


    就在唐安要进入时,门外突然出现大把火把,以及叫喊声,“给我追,是那给太子献糕点的宫女下的毒。”


    唐安心中一凛,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屋外的人继续喊,“此人乃是尚衣局的云袖,快找,别叫她跑了!”


    第40章 真正的刺客,不知所踪……


    太子遇刺, 虽未当场殒命,但情形危急, 命悬一线。


    其所中之毒异常凶猛,太医院院正及所有当值太医都被一旨急召入宫,彻夜守候在寝殿之外,太子高热不退,面色泛着骇人的青黑,间歇性呕出黑血,瞳孔都有些放大,神情不清, 眼看着就不活了。


    宣武帝亲临东宫, 立于殿外廊下,面色铁青,而廊前跪倒一片, 有太医院的医正, 侍卫长,他们浑身抖如筛糠, 承受不住来自上位者的威压,宣武帝周身散发出极低的气压, 国之储君在皇宫重地遭此厄难,无疑是捅破了天。


    “查!”


    他声如洪钟,只一个字就让众人感到了皇权威仪。


    搜查与审讯以近乎残酷的力度展开, 从内侍监开始, 锦衣卫, 刑部,乃至皇帝直属的暗卫都被置于一处,总领他们的是有铁腕手段的亲王, 真正的皇帝心腹。


    皇宫上下,所有宴席上的参与者,从位份最高的属官到最末等的杂役,悉数被隔离讯问。几乎每人都被刑罚加身,哀鸿之声遍布整个皇城,皇城的上空有乌云聚集逐渐辐射到整个上京。


    不断有人因熬刑不过或嫌疑重大而被拖走,整个皇城乃至上京各坊市,都被严密封锁,许进不许出,大规模搜捕持续不断,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云袖”的身份也被逐渐挖了出来,可真正的云袖已死亡三日了,而云袖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将三皇子的朝服送至东宫……


    刑部压力如山,太子遇刺的事更悬于朝堂之上,就连几大老牌家族不问世事的族长都重新站了出来,几大家族作为大梁建国的中流砥柱,可以说没有这几大家族的支持,宣武帝想守住皇城,没这么容易。


    整个上京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试图将自己从可能的漩涡中摘出去。


    整整三日,毫无线索。


    几大家族的联名声讨已经摆在了宣武帝的桌岸上。


    “满纸荒唐言!”宣武帝重重的将手上的盘串儿仍在桌上,眉头紧皱,手背上青筋冒了起来,太监总管知道,这是动了杀心了。


    太子降世之时,恰逢王朝初立,根基未稳,四方犹有暗流涌动。


    只在那一夜,原本星月无光的帝京上空,忽然有紫气自东方奔涌而来,绵延三里,竟然映得夜幕如白昼将临,紫气密布的笼罩在皇后所居的宫殿之上,经久不散。


    随即,一声婴啼划破寂静,太子诞生。


    几乎在同一时刻,深宫苑囿中,所有枯木竟违背时令,骤然抽发新枝,更有数只罕见的五彩候鸟,环绕产殿呦呦鸣叫,直至天明方悄然离去。


    翌日清晨,司天监疾步入宫,声音激动颤抖,奏报:“陛下!此乃千古未有之祥瑞!紫气东来,乃圣主临世之兆。枯木逢春,象征国运复苏,万物欣荣。彩凤献瑞,更是昭示天意所属,正统嫡传!皇嫡子降世,非陛下家事,实乃天命所归,佑我大梁江山永固啊!”


    宣武帝高居龙椅之上,目光锐利的扫过下方文武群臣。他深知,自己以武力夺得天下,虽已登基,但天下人心未必尽服,前朝旧臣与各方豪强仍在观望。


    而这个嫡子,来得正是时候。


    宣武帝当即站起身来,声如洪钟,响彻大殿,“此皆上天明谕,太子一出生,便得天地庇佑,祥瑞环身,此非朕一人之子,乃天命之子,承社稷之重,其名,便唤作‘舜君’!”


    “朕希望他日后能同舜帝一样,为大梁福佑天下。”


    一言既出,满朝皆惊。因为祥瑞的征兆,所有原本可能存在的疑虑,在这“天意”面前,都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宣武帝不仅借此巩固了自己受命于天的形象,更将太子与国运彻底绑定。


    从此,太子卫舜君,不仅仅是皇帝的嫡子,更是“天意”的化身,王朝正统的象征,故而,哪怕如今宣武帝的皇位坐的稳当,太子之位必须稳稳地落在卫舜君头上。


    僵局直到第三日才被打破。


    一名负责看守侧殿仓库的低阶侍卫,在连日巨大的心理压力和严刑盘查的轮番折磨下,精神已然濒临崩溃。


    他面色惨白,眼底布满血丝,在又一次彻夜审讯后,他终于瘫软在地,吐露了一条关键线索:案发前夜,他曾亲眼瞥见太子身边一名颇为得脸的贴身侍卫赵昊,于更深露重之时,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仓库区域,行迹仓促鬼祟。


    赵昊被禁军迅速控制,投入诏狱。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血腥气与霉腐味交织弥漫,在经历了惨不忍睹的十八般严刑拷问之后,他终是熬不过那剥皮抽筋般的痛楚,气息奄奄地在早已备好的认罪书上,颤巍巍地覆盖上了一个模糊的血手印。


    他承认,是自己假扮了宫女,意图行刺太子。


    其动机,竟只是因太子曾以极其严苛的手段处罚了他的一位至交好友,致其重伤濒死,虽勉强夺回一条性命却已成废人。


    赵昊自称是一时愤懑想不开,这才蓄意报复,酿下大错。


    然而,那枚弩箭上所淬的剧毒却并非寻常之物。经太医署证实其取自一种罕见的塞外毒蛇提取物,色泽幽蓝,见血封喉。


    此毒异常珍贵管控极严,记录在册的,在整个皇宫内,也只有三皇子卫寂尧暂居的东宫偏殿仓库中,存有数批涂满了此种剧毒的箭矢。


    很快,搜查的人马便在所指认之处起获了盛放毒液的犀角瓶,其内毒液分量恰有微少缺失。人赃并获,一盆彻骨的脏水,毫不留情地泼向了三皇子卫寂尧。


    赵昊虽在酷刑下声称是自己偶然发现并盗取了毒液,但东宫仓库守备森严,岂是一个小小侍卫能够轻易发现并得手的?


    那三皇子麾下的近侍与守库官吏,难道是吃干饭的不成!


    原本看似单纯的私人恩怨,瞬间被蒙上了涉及皇子、牵扯前朝势力的巨大阴谋阴影。尽管赵昊咬紧牙关,至死声称无人指使,全然一人承担,但所有人都从中嗅到了那极其不寻常的政治气息。


    刑部顺着这条线索深挖细查,不敢有丝毫怠慢。很快,便查到了负责看管狩猎物资小吏。


    几番大刑过后,那小吏精神彻底崩溃浑身颤栗地指认,案发前数日,曾有人暗中以贵妃宫中一位颇有脸面的大宫女的名义,寻机与他接触,旁敲侧击地打听过那批毒箭的保管情况,并许以重利,意图索要少许毒液,借口乃是“用以毒杀宫苑墙根下的恶鼠”。


    他虽因惧怕而未敢直接给予,但却在利诱之下,鬼使神差地透露了毒箭的存放位置与夜间守卫换防的薄弱时辰。


    证据链在此刻竟隐隐指向了深宫帷幄之后。


    刑部堂官们十分慌张,涉及当朝贵妃干系巨大,宫廷秘闻,稍有不慎,非但乌纱不保,恐连项上人头都要搭进去。


    可也只好战战兢兢地将案情层层上报,直至天听。


    宣武帝览奏,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贵妃性子娇纵,或许有些蠢笨,但胜在颜色姣好,又惯常如同解语花般常伴他侧,极尽温存。以他对她的了解,给她十个胆子,她也未必能想出并执行如此周密狠毒的计谋。


    眼下这一切线索都来得太“顺利”了,顺利得仿佛被人精心编排过,一步步恰好就引向了贵妃的方向。


    此刻无人在意真正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他们急需找到一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来了解此案,平息此事。


    百官闻风而动,雪片般的奏折飞入禁中,言辞激烈,一致要求严惩贵妃,以正国法。


    与此同时,三皇子卫寂尧此前成功治理南方水患颇得民心的卓著功绩,也彻底被这场刺杀太子案完全掩盖了下去,形成了极其诡异而危险的朝局平衡。


    太子一系攻势凌厉,三皇子一派则疲于招架,风雨欲来。


    贵妃宫中终日以泪洗面,而三皇子卫寂尧更是除去冠带,一连数日长跪于金銮殿外的冰冷玉阶之上,不顾风雨,只求觐见宣武帝一面。


    宣武帝隔着窗户望着自己那日渐虚弱的儿子,心中复杂难言。


    百官持续的威逼之势,勾起了他刚登基时被权臣旧勋胁迫的晦暗记忆,他已是皇权之巅的帝王,岂能再度忍受被人胁迫的滋味?


    而太子,便是这群逼宫之臣最直接、最有力的依仗。


    直到三日后,心力交瘁的宣武帝终究还是选择了妥协。一道道圣旨颁下,为这场刺杀案画上了终点。


    侍卫赵昊,罪证确凿,判凌迟处死,夷灭三族。那名泄密的小吏,同判斩立决,立即执行。


    贵妃柳氏,因驭下不严、纵容宫人与外臣勾结之过,褫夺“贵妃”封号,降为“嫔”,即日移居冷宫偏殿思过,其宫中一应人员全部裁撤、换血,其家族在朝为官者数人,亦被寻由贬谪外放。


    而对于卫寂尧,解除其兼领的京畿防卫副使及户部协理之职。


    这两个实权职位乃是三皇子党派的核心依仗,更是他多年来苦心经营,培植势力的关键所在。


    与此沉重打击相比,附加的那一句“闭门思过三月”的处罚,反而显得无足轻重了。


    圣旨字里行间并未提及剥夺其‘雍亲王’的尊贵爵位,也算是暂时性地保住了卫寂尧最后一点皇子的体面与荣宠。


    若要说此事中明面上最大的获益者,似乎唯有太子一系。


    可太子卫舜君此刻仍旧生死未卜,终日躺在东宫寝殿之内,气若游丝,出入皆由太医精心调理,那副出气多进气少的虚弱模样,倒让宣武帝内心深处那一点疑虑稍稍打破。


    太医院的院正首座,想必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这等关乎国本的大事上欺瞒于他。


    卫舜君是真的生死垂危,尚未清醒。


    一场惊动朝野的刺驾大案,最终竟以一名侍卫的“个人私怨”和贵妃集团的“驭下不严”为表面结局,而被迅速强压下去,草草结案。


    而真正的刺客唐安,不知所踪。《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