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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作者:纳尼的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造孽呀!!


    “冯九!”


    唐安腹背受敌, 带着一身冷汗压低声音怒骂,“你在那装什么大尾巴狼, 还不快点让开。”


    看他死到临头了还在嘴硬,冯九从抱刀倚墙的姿态中直起身,并未言语,只伸出一只手,重重按在唐安肩头汩汩冒血的伤口上。


    “嘶——”刹那间剧痛钻心,唐安倒抽一口冷气,踉跄后退一步,又慌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背后众人争吵的面红耳赤, 两方人马恨不得拔剑比较一番, 只有个别人好似关注到了这边的场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拖拽进了新的战场。


    “还不走?”冯九斜睨了他一眼, 身形一晃, 无声没入墙角的阴影之中。


    唐安强忍剧痛,紧跟其后。


    说来也奇怪, 在冯九引领下,竟真奇迹般的避开了所有追捕, 生生将他从城西带回了城东的紫黎殿内。


    直到双脚踏入紫黎殿的势力范围,唐安才重重呼出胸中的浊气,那些追兵, 借他们十个胆子, 也不敢踏入此地搜捕。


    “兄弟, 谢了!”先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没想到自己那般对待冯九,冯九还义无反顾的豁出命来救他。


    这, 或许便是所谓的过命交情?


    感激的话还没说出口,身后的冯九却猛地抬脚,冲着他的屁股便是狠狠一踹!


    “诶!”唐安猝不及防,踉跄着被踹进一间漆黑的屋子。


    刚勉强稳住身形,还没来得及骂人,眼前却突然闪过一道人影,瞬间晃花了他的眼。


    铜鹤衔烛的灯台映着一方紫檀书案,案上竖着一溜儿的青玉笔,从粗到细排列均匀,上好的松烟墨,墨香里却掺着账册的尘味。


    执笔的手指骨节修长,指甲修剪得齐整圆润,在烛光下泛着贝母般的微光,那笔管是温润的象牙白,被他拈在指间,却透出点冷玉似的清寒。


    对方正垂着眼睑,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扇影,凝神往那本墨色封皮的账簿上落字。


    羊毫舔饱了浓墨,一笔一划,记下的全是利滚利的生冷数字。


    一见到他,唐安顿觉心寒,眼前这位正是他在紫黎殿的债主……张嘴就要他五千九百八十两的美人!


    他喉结滚动,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室内静极,唯有墨迹洇开纸背的沙沙声,磨得唐安内心不安。


    他已经把全部身家都投了进去,这次任务又失败,还不知这黑心贩子要利滚利滚利的到多大的天文数字。


    果然越美的人,心越毒!


    唐安暗自腹诽着,垂手立在书案几步外,背脊绷得死紧,血液将布衣黏腻地贴在心口,他不敢看那执笔的人,视线死死黏在对方手边那架乌木算盘上,黄铜算珠幽幽反着烛火的光,冰冷尖锐。


    最后一笔落下,执笔的美人终于抬起了头。


    眉如墨裁,鼻梁挺直,唇色很淡,薄得像初春的樱瓣,可那双眼睛此刻却深不见底,眸光清冷锐利,像结了层薄冰的古井水面,一丝暖意也无。


    他目光淡淡地扫过唐安惨白的脸,并未立刻开口,只随意将那支价值不菲的象牙管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发出“嗒”一声轻响。


    唐安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浮白。”


    美人唇角似乎向上弯了一弯,修长的手指并未去碰算盘,反而拈起了案头另一柄湘妃竹骨的素面折扇。


    折扇“刷”地一声展开,慢条斯理地摇着,扇面雪白,空无一物,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窒息。


    “任务……”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悦耳,字字清晰地落在死寂的空气里,“又失败了?”


    “那太子本就是替身假扮!太子本人根本未曾露面,如何能算任务失败?”唐安梗着脖子争辩,这本就不算!分明是那太子太过狡诈,竟让莲白扮作自己!


    美人不语,扇面轻摇的微风拂过唐安汗湿的额发,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他并未发怒,只是极轻地,用那湘妃竹骨的扇尖,在摊开的账簿上浮白名字那一栏,点了点。


    动作优雅,却重若千钧。


    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喜怒,平静得像在陈述天经地义,“紫黎殿的规矩,任务只有‘成’,或‘败’。” 目光掠过那支搁在笔山上的象牙管笔,落在唐安紧绷的脸上,“五千九百八十两,翻番,你若给不起……”


    一语未尽便消散在凝重的墨香里,留下的空白比窗外凛冽的寒风更刺骨。


    唐安心头剧震,他深知紫黎殿的手段,这次任务失败勉强还能得紫黎殿庇护。


    可若是还不上钱……紫黎殿的追索,太子的雷霆之怒,再加上虎视眈眈的三皇子……三方人马围剿他一人,他还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


    太子府邸。


    卫舜君陷在锦衾中,面色苍白如雪,长睫沉沉覆下,遮住了那双名动天下的凤眸,为原本精致的面容平添一股令人不敢亵渎的神性。


    童文远跪坐在地,心灰意冷地扇着蒲扇,他完蛋了!


    他怎知那浮白眼力如此毒辣!影二的伪装堪称天衣无缝,竟被一眼识破,还一箭真的射中了太子殿下!


    且那力道当真是十足十的狠厉,黑玄铁制的护心甲被洞穿,碎片深深嵌入卫舜君左胸,太医耗了许久,才将碎甲一片片取出。


    景象惨不忍睹!


    现在这局面虽勉强达到了预期,可外间流言纷飞,真是什么版本都有!


    什么三皇子刺杀太子未遂,英勇侍卫舍身挡箭,更有太子失魂落魄抱着侍卫的桥段被演绎出无数戏码……


    如今真太子躺在床上生死未卜,假太子只得硬着头皮顶上。


    外头的尔虞我诈令影二心神俱疲,日日夜夜的在太子床边念叨,原本只道是暂代,怎料现在竟换不回来了。


    约莫一个时辰前,影二哭丧着脸被影一提溜了出去,说是三皇子在燕郊设宴,欲向太子致歉。影二之前干的活,都是藏于身后的活计,哪怕一直作为太子替身被培养,但一直也没上场的时候,可如今工作量加剧,让他极度内敛的性格遭受到巨大的重创,要不是被影一提溜走,还不知要在太子跟前哭多久。


    童文远左一摊子事,右一摊子事,愁的头发又掉了许多。


    他抬头往窗外看,深檀色的木窗棂格心间糊的素纱已微微泛黄,带着些许岁月的痕迹。一束桂花大胆地从窗棂斜逸的缝隙探入头来,含苞未放却有一阵芳香。


    窗边小几上,左右静静立着两只瓷瓶。一只是素胎白釉,温润如新雪初凝,是贡品价值不可衡量;另一只则是青釉绘缠枝,釉色沉静如深潭古水,这只便宜些,而且花色暗沉,隐隐透着股死气。


    对了!


    童文远猛地一拍大腿!定是这太子府的风水作祟,若非如此,殿下怎会短短月余便三度遇险?他当初选址时就说过了,此处大门直冲马路,如同单刀直入,虽显威仪霸气,却于风水大不利!


    想到这里,童文远一个轱辘爬起身来,就要先将那两个花瓶搬走。


    素胎白釉入手沉甸甸的,重量十足。而那青丝缠枝瓶可能是被雨滴打湿,瓶身光滑又重量轻拿在手中滑不溜秋的,童文远将其在掌心掂量两下,脑中思忖着该将这两只瓶子放到哪里好。


    突然,身后好像传来一丝动静。


    童文远猛地回头,却见殿下仍在榻上安睡,是他草木皆兵了。


    可这一惊之下,花瓶脱手而出砸在地上,清脆的碎成一块一块儿!


    “诶呦,造孽呀……”童文远手忙脚乱去拦,结果左手的花瓶也未能幸免。


    “怦!怦!” 两声巨响过后,卫舜君浓密的睫羽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眉头微蹙,眼睑如精心绘制的工笔凤尾,徐徐舒展开来。


    童文远还在庆幸没将殿下惊醒,若让卫舜君知晓此事,还不知要如何磋磨他。


    冷不防,背后传来一道低哑的嗓音:


    “咳……浮白……”


    童文远慌忙用脚将花瓶碎片往身后藏了藏,快步靠近榻边,“殿……殿下,您醒了?”


    卫舜君的心口传来一阵剧痛,耳中嗡鸣声不断,只见童文远在他面前嘴皮子乱动的说些什么,吵的他脑仁疼痛不止。


    他想出口制止,却连带着胸腔疼得喘不过气。


    “闭嘴……浮……白……”


    “浮白?”童文远这才听清卫舜君的话,见他面色惨白如纸,连忙从枕边玉盒中取出一片药丸,塞进卫舜君口中,“殿下,快将这药压在舌下止痛!那浮白你放心,臣已派人缉拿,回来要杀要剐就您一句话的事!”


    见卫舜君醒来,童文远心头重担似卸下大半,话匣子一开便喋喋不休,“殿下你看看,臣早说过,不让您去招惹他……那浮白可是紫黎殿的地级高手,您何苦与他纠缠不清,还非他不可?平白遭了这般罪……”


    聒噪之声扰得人心烦意乱,舌尖化开的苦涩渐渐压下了心口的锐痛,卫舜君渐渐缓过神来,眼神向四处扫了扫,刚刚仿佛听到了两声脆响,他眉尖微蹙,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闭嘴,童文远……孤的花瓶呢?”——


    作者有话说:唐安:越美的人心越毒!


    太子(眼神威胁):那孤呢?


    唐安:殿下当然不,殿下可是少有的笨美人啊!


    太子:???


    第22章 螳螂扑蝉黄雀在倒霉


    “三日内, 将欠款悉数奉还,既往不咎, 否则……”


    唐安眼前倏地闪过执扇美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浑身一个激灵,那未尽之语,比三月的倒春寒更加冰冷刺骨。


    先前的保证金早已掏空了他的家底!这上万两的巨债……他干的是正经杀人越货的工作,来钱哪有这么快!


    近日定是冲撞了哪路邪祟!唐安只觉霉运缠身,点背到家了。


    从潞州尚书府开始,原本上千两的赏银从他的眼前插翅而飞,虽心痛但也就罢了。


    可刺杀太子这一遭……本是他扬名立万、钱誉双收的登天梯!‘浮白’之名, 本可借此闪耀紫黎殿金榜, 成为最年轻的天级刺客!偏偏棋差一着,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想到此,唐安就无比沮丧, 抓起手边不知何时泡的冷茶猛灌一口, 茶水冰冷苦涩,如同此刻心境, 一路从喉头蔓延至五脏六腑。


    等等!


    尚书府失手……根子不就在莲白那厮?!


    刺杀太子功败垂成……还不是因瞧见莲白那张脸,箭尖偏了半寸?!


    莲白!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就为那惊鸿一瞥, 他竟背上了这如山巨债!


    “啪!” 手中茶杯脱手砸在圆木桌上,滴溜溜滚了两圈,残茶四溅, 在桌面洇开一圈水渍。


    三十六计, 走为上! 大不了销了“浮白”这身份, 隐姓埋名,重头再来!


    念头一起,豁然开朗, 唐安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茶杯嗡嗡作响,“干他娘的!走!”


    他所在的屋子是紫黎殿专门为地级建的房间,麻雀虽小一应俱全,只要将带有自己名号的腰牌挂在房间外的卡槽内,这间房就算是他的了,虽然唐安不曾久住,但总归还是有点感情在的,拢共拢收拾了个干净,唐安连那床褥上的瓷枕都一并装进了包袱中。


    静悄悄推开房门,廊前的灯笼被风吹的一晃一晃的,将他的影子拉的极长。


    夜快深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唐安缩在墙边,左右探视之后准备翻墙而出,以他现在的身份,哪里还能从正门出去,此处地理位置绝佳,门外就是一条小道。


    就在唐安双手撑墙准备双腿用力,一跃而起之时,墙头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喊声,紧接着脚步声如潮水般涌来,就连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听的一清二楚。


    “一千两白银!三皇子悬赏当众刺杀太子之人!”墙外有人嘶喊。


    “三千两!”另一人声音更高,盖过前声,“太子殿下亲自加赏!”


    “咚!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穿透砖墙,直直撞进唐安耳中,震得他心头猛跳!


    他触电般缩回原本按在墙上的手,仿佛那冰冷的砖石瞬间滚烫。簌簌墙皮应声而落,墙外,悬赏的价码正如沸水翻腾,水涨船高!


    唐安万万没想到,自己这颗脑袋竟有朝一日能金贵至此,这何止是扬名内外?若他祖上有灵,怕也要在坟里笑醒,怎么着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若非那画像上悬赏的正是他本人,他几乎想撸起袖子,也去分一杯这泼天的富贵羹。


    唐安屏息的听着,背脊死死抵住冰凉墙壁,汗珠沿着脖颈滑落浸透了布领衣衫,他缩起身体,心跳声逐渐比墙外纷沓的脚步声更清晰,更沉重。


    墙外两方人马逐渐争吵起来,价码在不断增重,唐安捂紧耳朵生怕自己对悬赏金额动心,他嗅着墙缝里渗出的霉味,那是死亡的气息,而墙外的世界,正用黄金白银称量这气息。


    突然,他心念电转,紫黎殿若收不回欠款,会不会干脆将他卖给两派中的某一方?


    照这水涨船高的悬赏架势,等到三日后,他这颗脑袋的价钱还不知要翻到多高,真是要了命了。


    到时三方围堵,天罗地网! 纵使他唐安有通天的本事,这次也插翅难飞。


    上京,待不得了!


    耳边的喧闹终于散去,想是那些人已经走远。


    唐安攥紧肩头背囊,一个翻身轻巧地落在墙外,风卷过巷口,一张通缉令的画纸一角被吹得猎猎作响,恰好展露在他眼前。


    不过这通缉令画得倒真有几分水平,生动传神地凸显了他唐安的帅气!


    画像上的唐安,半黑布蒙面,眼神锐利,腰挂玄铁腰牌,身姿挺拔,裹夜行玄衣,碎发鸦羽覆额,目底寒潭深锁。右臂新创赫然是三棱箭簇所创,血浸半臂,布裂处隐见白骨森然。


    有擒获或枭其首级者,‘重金百两,生死勿论’,各州府速查此画影,其神若鹰似孤狼,危险异常,切记!


    突然,唐安背脊处传来一阵凉意,猛的回头压低身形隐藏在了暗处。


    有一人从唐安刚刚翻过围墙的地方,闪身而出,身影飘忽如鬼魅,腰间别着紫金色腰带。


    不是冯九是谁!


    夜半而出,莫非是有了新任务?


    唐安转念一想,咬牙跺脚跟了上去。


    东方微明,京郊官道上的尘土被车轮马蹄搅起丈高,朱雀城门逐渐清晰起来,门楼檐角上琉璃瓦映着初升的日头,淌下道道金光。猛然间,一声开道锣劈开了清晨的宁静。


    城门内外,执戟士兵面如铁铸威严的矗立两旁,今日,正是户部尚书裴世衡荣归故里的好日子。


    哪怕前一日太子遭遇刺杀,全城围剿刺客,也丝毫没有影响裴世衡的归乡车队,车队排场极尽奢豪,前头是二十四名紫衣铁甲骑卫,身姿皆英俊气度不凡,掌着官衔旗开道。


    中间簇拥着朱轮华盖车,车顶的赤金螭吻流挂在日光下灼灼刺目,车体宽大覆盖着锦缎,风吹帘起露出一道缝隙,里面隐约可见一张富态雍容的脸,颊边那绺银须微微颤动,手指间一枚硕大的玉扳指泛着温润光泽,正轻轻摩挲着胸前悬挂的紫檀佛珠,这是江南巨贾为求盐引跪献的供物。


    后尾跟着整整三十辆青幔大车,车身十分沉重,车辙深陷泥土之中,轮轴吱呀吱呀的响个不停,不知装了些什么,但隐隐露出来的边角贵不可言。


    官道两侧早早就搭好了彩棚,大小官员拱手作揖,谄笑着互相恭维。


    “裴公此去,如明月归山,清辉永耀!”


    “尚书大人福泽绵长,德被桑梓!”


    奉承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盖过震天的锣鼓声。


    裴世衡端坐车中,隔着垂下的珠帘向外扫视。


    他脸上笑意雍容,目光却如鹰隼,掠过一张张谄媚面孔,最终落向车队末尾几辆不起眼的青篷车,车旁肃立着几名身着玄色劲装的汉子,腰佩狭刀,眼神锐利如冰锥。


    那是三皇子府派来的“护送”亲卫,表面恭谨,实则每一道目光都如绳索利刃,无声地勒紧他满载财货的箱笼,也在他脖颈上悬着一把尖刀,裴世衡嘴角那雍容的笑纹几不可察地僵冷了一瞬。


    唐安跟着冯九隐藏在周围的百姓之中,为了防止被瞧出来,他藏在后面不曾露面,很好奇冯九难不成要伏击即将退任的裴世衡?


    光一个盖有裴世衡私章的破碗就价值千金,那这次的任务,岂不是贵不可言!


    他如今最是缺银子,冯九又为人大方,给他分一杯羹又如何!


    若是一步登天,他就也不用躲躲藏藏平白受着三方追杀。


    唐安想到这里,越发觉得自己想的合理,打眼去瞧冯九,却见他手持一柄细小的暗色飞镖,朝着裴世衡的车队急射而出……


    正中车轴!


    旁边的灰衣大汉似有感觉,眼神犀利的扫视众人,刀光凌厉让众人不禁害怕的向后退了两步。


    忽然咯噔一声闷响,车身一倾。


    车夫慌忙勒住马匹疾步趋前查看,随即从泥尘中拾起半块碎裂的玉佩,大约是某只箱笼颠簸松脱所致。车夫小心翼翼地捧着碎玉到车前,金有价而玉无价,不知他一辈子活计够不够赔。


    车帘纹丝未动,只从帘内传出一声低缓的吩咐,“搁着吧。”


    恍若初生的车夫连忙将马车重新驾了起来,车轮转动,将那半块碎玉毫不在意地碾压而过,碾入深褐的泥土之中。


    金鼓喧嚣依旧,车马队伍迤逦南去,载着沉重的辎重。


    正在此时,“咔嚓”一声!车身猛地一倾失了平衡,一个沉甸甸的描金箱子摔落在地,箱盖崩开,里面金光一片,是金元宝也就罢了,可造型奇特竟是满满一箱的金马掌!


    四周骤然死寂,所有谄媚的笑声、鼓乐声戛然而止。


    大大小小官员们的脸上堆砌的笑容还未收回,露出满面的惊愕与贪婪。护卫的玄衣汉子们眼神骤然阴鸷,手已按上刀柄。


    裴世衡脸色唰地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内衫。这金马掌的来历不可明说,他猛地掀开车帘,嘶声厉喝,“蠢材!还不快收起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作孽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蹲在墙根土坡上,浑浊的目光越过飞扬的尘土,落在那望不到头的车队上,摇头叹息,“咱县里河堤,年年哭穷说修不起,原来银钱都原来银钱都长了腿,跑进这楠木大轿里安了家!”


    唐安也同百姓一般,震惊到无语附加,这还只是一辆马车,一个箱子,裴世衡身后还有浩浩荡荡的车队,难不成里面都装的是金子不成?


    等唐安震惊回神,突然发现冯九不见了踪影。


    “糟糕,人跟丢了……”唐安暗自骂了一声,扫视众人,终于在裴世衡的车队中发现了冯九的身影。


    他竟然没注意到,冯九身上不知道何时换了身常服,完美的藏在了裴世衡的家仆中,直冲裴世衡而去。


    裴世衡肥硕的身躯从马车上下来,仆人跪在地上充做人凳,那般重的体重压在瘦弱的少年身上,少年被压的一个趔趄,后脊背绷起肌肉才勉强维持身形,不敢吭声。


    “连这点活都干不好!全都发卖了。”裴世衡眉目横飞,一手指着众位奴仆,开口怒骂,“还愣着干嘛,还不快点收拾!”


    冯九低着头往事故马车的方向而去,裴世衡目光扫过众人,心知不妙,此事暴露人言可畏,会不会影响到三皇子的大计,那群灰衣带刀侍卫此时眼睛已经露出了凶光,牵连众人。


    但他身为明面上三皇子党派,身份随着三皇子逐渐站稳的位置而水涨船高,这些人……目光扫视过去,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躲开了视线。


    “哼。”裴世衡摸了摸胡须,一手搭在腰间,量他们也不敢多说些什么,这些钱财都是过了明路的货,他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带在身边,又有何惧。


    “快着点,仔细着点,别误了时辰。”说完这句话,裴世衡就觉得有些累了,果然年纪大了,就容易觉得疲累,他伸出手往腰间的香囊摸去,露出手腕上绕着的一节黑色玉髓出来。


    香囊里面装的是上好的参片,压下一片在舌下,裴世衡才能勉强感觉喘得上气来。


    可再伸手,手腕间的那个黑玉髓已经消失了!


    裴世衡变了脸色,大喝一声。


    唐安此时已经摸到了冯九身边,他看得一清二楚,冯九身形极快,趁着裴世衡在掏香囊的过程中,用利器割断了绳链,不过一吸,东西就到了手中,原本藏着身形就可全身而退,没想到被唐安堵在了半路上。


    “冯兄。”唐安笑得谄媚,“冯兄本在任务当中,兄弟我不预打扰,可感觉冯兄似有困扰,这不立刻前来支援……”


    冯九眼睛一斜,他还能不知道浮白的意思。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身后传来裴世衡的惊呼,灰色衣衫的侍卫手持刀刃,迅速盘查起来,没有多久就要到跟前了。


    “好说。”冯九咬牙切齿的吐露出来两个字。


    唐安见冯九答应得如此痛快,心中一喜,还道对方要与他击掌为盟。


    他刚伸出手去,却被冯九狠狠拍开!紧接着,冯九那只铁钳般的手,猛地按在了他右臂那处尚未痊愈的箭伤上!


    剧痛袭来!伤口瞬间崩裂,温热的血液瞬间浸透了布衣,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唐安痛呼出声,低声怒喝道:“你做什么?!”


    只见冯九咧嘴,露出一抹笑意。


    不好!


    “快来人啊!这人右手有伤,是刺杀太子的刺客!”


    只见冯九突然扯开嗓门,惊天动地地喊了起来,声音瞬间传遍了整个混乱的车队!——


    作者有话说:已经改完,谢谢各位宝宝支持!![彩虹屁]


    第23章 殿下,再来一碗


    唐安逃得狼狈至极, 那裴尚书手下的灰衣人好生厉害,不似一般的家奴, 一招一式像是经过专业的培养,直击唐安痛处。


    以至于唐安都没功夫骂两句冯九,旁边的人见他式微,纷纷涌了上来,谁不想得那千两赏银,可这也恰好给了唐安一线生机。


    他右臂受伤吃不动劲儿,只能以躲避为主,可这群百姓生怕赏金落在旁人手里, 一窝蜂的涌了上来, 倒是让那群灰衣人乱了阵脚。


    唐安找准时机,在一人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趁着那人“诶呦”大叫一声, 吸引了大半人的注意力时, 悄悄弯着身子,远离了战场。


    临走, 他还不忘踢翻两辆马车,满地金银洒落一地, 引得百姓纷纷争抢,场面乱极了。


    通体漆黑,入手微凉, 形状似竹, 寓意步步高升, 就连栓它的链子,都是上等的白玉,价值一看就知不菲。


    抛高抛低的落入手中, 唐安咧嘴一笑,他就说他不能一直倒霉,也就勉强原谅冯九把他推出去背锅的事儿。


    突然!


    只听咔擦一声,手上的墨竹玉髓从中间一分为二,吓得他连忙将其捧在眼前。


    裴世衡几个字出现在了手心。


    唐安哪里能不认得,他白白损失五千两被莲白偷走的破盘子上就刻下的是这个章子,失而复得的巨喜充斥在唐安胸口,他抬手拱成拳状,对着天空拜了三下,“多谢!”


    这可真真是,峰回路转。


    日头高照,因着特殊的职业性质,此时可以说是紫黎殿最为安宁的时候。


    蜜合香雾氤氲,四周的门窗被关的严实,且用黑纱细细的蒙了两层,似乎是房间的主人不喜日色,烛影摇红,自有一方旖旎颜色。


    软榻上倚着一个玉面郎君,他墨发半束,一袭紫棠色宽袍松垮垂落,露着线条分明的锁骨,指尖闲闲拨弄着青玉酒盏,眼波流转处,自有睥睨风尘的慵懒贵气。


    唐安裹挟一身秋意闯入,似乎惊扰了暖阁的柔靡,香气四散而去,而塌上的美人连眼睛都未张开,薄唇轻启,“怎么,不跑了?”


    唐安顿时打了个冷颤,合着这两天他内心的挣扎最后的决断,全被这人知道得清清楚楚,可他也没感觉到有人追踪,紫黎殿果真底蕴深厚。


    “公子……公子在说什么?”


    唐安强自镇定,声音却不由重了两分,仿佛要连自己也一道说服,“小的不过是去筹款罢了!”


    唐安说着,连忙在袖中摸索半天,越是着急,越找不到,眼见左右两个袖子都找了个干净,他面色一白,然后想起来,这般贵重的东西自然是放在胸口的囊袋中才保险。


    摸到东西,他急忙上前一步,将墨竹玉髓放在了郎君的榻前小几上,琉璃盏中琥珀色的酒液被这动作震得微漾。


    “要不您细细瞧瞧,”


    唐安的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小心,这才是讨价还价的关键时刻,“此物,能值几个钱?”


    光这玉髓来说不值几个银钱,满打满算二百两,但这刻有‘裴世衡’三字的尚书私章,可就值了大钱,他不过就欠了一万两,怎么着这玩意还不得值个六七千两的大头?


    美人的眼睫终于懒懒抬起,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并未直接触碰玉章,只隔着一寸距离,缓缓拂过翠竹的形态。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细微的爆响。


    唐安在这寂静当中等的有些心急,该不会他看不出这翠竹真正的价值?需要他亲手将这私章打开吗?


    片刻后,美人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轻笑,逸出唇畔,带着点玩味,又似有金玉相击的冷冽。


    “八千两。”


    唐安准备辩驳的嘴长了又闭,喃喃开口,“八……八千两?”


    “怎么?嫌不够?”美人收回手,又执起酒盏,目光却如无形的丝线,缠绕上了唐安的脸,暖香浮动。


    “我还欠多少账?”唐安一咬牙,此物放在他手中也是个祸患,恐被冯九反应过来讨回去也两说,还是赶紧脱手为妙。


    听到唐安这样问,那美人像是起了兴致,直起来斜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开口,“两清了。”


    两清?


    就凭一个私章,他上万两的欠款两清了?


    他难道算错了账?


    唐安呆愣在原处,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作答。


    “但,”


    那美人薄唇轻启,语气一顿,“能将尚书私章拿过来,属你有些本事,这刺杀太子的任务便不算结束,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


    太子府。


    “殿下,您又何苦放那浮白一码?”童文远痛心疾首的追问。


    一遇到关于浮白的事,殿下好似就被夺了心智,像这种不听管教控制不了的威胁,就应第一时间扼杀在摇篮之中才对!


    卫舜君斜倚在锦衾间,素色中衣微微敞开,露出裹伤的细麻。


    那支箭擦着心脏而去,极为惊险,虽已拔除,但伤情可怖,迫使他肩颈微蜷,显出平日金殿之上绝难窥见的脆弱。


    虽在病中,那凤眼依旧蕴着天生的威仪,只是眼尾被低烧染出薄红,难得绝色,“让他死……太便宜他了!”


    “可……可这已经几次了!”童文远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殿下三番四次的受伤,内心愤懑不已,你说这‘浮白’本事高吧,他射不准,你说他射不准吧,还偏偏能在这么多人当中,一箭射中殿下!


    该不会,此人本就知道到底谁是真的太子殿下?


    不!不可能!


    以影二的易容举止,连三皇子都没瞧出来什么,他区区一名杀手,怎么可能认清太子扮作了何人!


    卫舜君失血的苍白尚未完全褪去,面颊如玉浸在暖水之中,泛着微润的凉意,唇色淡了,失了往昔凌厉的艳色,几缕墨黑的长发未束,汗意微潮地蜿蜒在颈侧,贴在失了血色的肌肤上,有一种惊人心魄的破碎感。


    他伸手取过放在桌几上的暗报,不知是被呼吸牵动了伤处,还是被暗报的内容蹙起眉脚,引得童文远有些疑惑,不由垫着脚尖伸着脖子,去看暗报内容。


    好像是冯九那厮。


    具体的看不清楚。


    “私章?”卫舜君脱口而出两字,然后像是牵动了伤处,‘嘶’的一声,纸脱手滑落,被童文远捡在手中。


    ‘裴世衡私章被浮白抢走。’


    几个大字占满了一张纸,好像能从字里行间中表达出写信人的愤怒!


    又是那浮白!


    这户部尚书的私章,是他们下一步行动的首要,这浮白接二连三的打乱他们的计划。


    童文远气急,张口就向卫舜君告状,“殿下,你不知道,这浮白太可恶了!”


    几次三番抢走本属于他们的东西,这叫他怎么继续发展,怎么安排!


    童文远唾沫星子直冒,劈头盖脸将这两次的事情通通讲了一遍,中途喘息的片刻,卫舜君才开口,“裴世衡的私章?”


    他觉有些熟悉,便随手招了招,唤婢女将其前两天的衣物拿出来。


    黑色的夜行衣被拿起来的瞬间,落出来两个物件,正是那张刻有私印的破盘子。


    “殿下,这……这从何而来!!”童文远欣喜不已,这失而复得的好运气也是轮到他了!


    有了这,想必最顶尖的刻章师也能修复个八九不离十。


    卫舜君摆了摆手,没接话,他瞒着童文远去老三那儿,原本就是想找回密探身上的账本,多说多错,单是这次以身犯险,若让童文远知晓,还不知要挨多少唠叨。


    看来这“浮白”……倒还有几分本事?


    卫舜君眸色微沉,他仍不信浮白是因认出他才放箭,那蠢货……多半是走了狗屎运,瞎猫撞上死耗子,碰巧罢了。


    “殿下,您就莫再提浮白了!”


    童文远将那盘子拿在手中反复端详,细致地用衣袖哈气擦拭污迹,“依臣看,不如换个人选,冯九就不错,武艺高强,最要紧的是听话!”


    “孤……”卫舜君刚启唇,心口伤处猛地一抽,疼得他眼尾泛起薄红,不由轻喘了口气,“要叫他付出代价!”


    每每想起这名字,他心窝便是一阵剜痛,被人如此戏耍的滋味,他岂能不让浮白也尝个遍……再送他上路!


    这时刚好婢女端来了药,药气在暖阁里盘桓不散,直往人鼻子里钻。


    童文远紧忙接过,捧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汁,催促道:“殿下,来,快些喝药。”


    快些喝罢,喝完他好去把那印章模子弄出来!念头急转间,童文远已将药碗径直递到卫舜君唇边。


    浓烈苦涩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直冲得卫舜君下意识偏头,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


    “殿下,快……”见他犹犹豫豫的,童文远的声音不由带上了几分急切,他盯着殿下淡白无血色的唇,那唇因药气熏蒸,微微抿紧,显出一种近乎固执的抗拒,每一刻的拖延都让童文远心急如焚。


    卫舜君终于缓缓抬眼,那凤眸被病气与倦意浸染,不复往昔锐利,他目光掠过童文远满是焦灼的脸,终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微凉的指尖触到滚烫的瓷碗,引得他指尖轻轻一颤。他屏息,将那浓黑的苦汁凑近唇边,长睫垂落,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顺从吞咽,显得格外脆弱。


    屏气凝神的将一碗咽了下去,卫舜君的嘴角上还缠着苦涩的药气,没等他缓和一下,只见童文远又捧上来一碗,“殿下,来,还有一碗!”


    第24章 恨不得立刻抹了脖子……


    唐安一整天都魂不守舍, 脚下像踩了棉花,整个人晕乎乎的。


    他掐了自己大腿好几把, 才敢相信这峰回路转的好事,竟然真又砸在了他头上!


    一听那美人说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他顿时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去抹了太子的脖子!


    不过这雇主似乎跟太子结了什么的血海深仇,不仅要求特定的时间和地点,连死法都得按他的剧本来。


    最终,那边只透过旁人撂下一句话,“静候消息。”


    可即便如此, 也足够唐安激动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了。


    这就像一只脚已经踏碎了悬崖边的碎石, 身子都坠入了半空,却被一道凭空出现的金光“啪唧”一下给托回了回来,这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 冲击得他晕头转向。


    狂喜之下, 唐安决定破费一次,精心挑选了一只外皮焦脆的烧鸡, 又特地打了二两的烧刀子酒,想着美美犒劳自己一番!


    “唐子!唐子!你再不来, 贾大贵可就要扣你一个月的工钱了。”


    瘸子自百草堂门外进来,手中捧着一叠草纸,见唐安出现, 脸上带着说不清的欣喜。


    毕竟他俩也算难兄难弟, 同样在贾大贵的威逼利诱下苟且偷生!


    瘸子顺手将那草纸往百草堂的柜桌上一撂, 凑到唐安跟前嗅了嗅,“烧鸡!唐子,你这趟该不会发财了吧?”


    “怎么可能。”唐安象征性的掏了掏兜, “我现在可是身无分文了。”


    他说的倒也是实话,若不是为了庆祝自己劫后余生,这点银钱还不知要花到哪里的刀刃上。


    “真是难兄难弟啊,唐子!你是不晓得,贾大贵那杀天刀的又揪住我的错处,克扣了好些铜子……”


    瘸子难掩两抹心酸泪,但也只是口头上抱不平,这里管吃管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此时馋虫作祟,口水在嘴里翻腾不已,手不自觉的摸上了包着烧鸡的纸包,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只往人鼻尖里钻。


    只听“啪”的一声,瘸子伸向烧鸡的手被唐安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瘸子眼一瞪,气还没顺上来,就听唐安压低声音道:“就在这儿吃?也不怕贾大贵闻见味儿嚷嚷起来。”


    这百草堂前厅终日弥漫着一股药香,倒不是因病人络绎不绝,而是贾大贵每日开店前定要用药香仔细熏过一场,若叫一只香气扑鼻的烧鸡横空出世,把这层单薄的药气冲个一干二净,少不了又是一顿骂。


    “无妨,他这会儿可管不了咱们!”见唐安没有真拦,瘸子手底下飞快,三两下撕开焦黄的荷叶,烫手的鸡腿被他掰下来,一口咬下,满嘴酥香,他眼睛顿时一亮,“这定是老窑家的!”


    这家的烧鸡外焦里嫩,虽用荷叶包裹全部但不曾破皮,汁水全都锁紧在每一丝的鸡肉中,入口生香,在上京卖烧鸡的地方是独一家的好,价格也极为昂贵,瘸子从未吃过,也就是以前的乞丐兄弟打嘴炮放过话,没想到唐安这厮真让他吃上了这好滋味。


    唐子可真是他的好兄弟!


    唐安却在一旁疑惑,“贾大贵不在堂里?”


    瘸子一听,连忙回头打量了四周一番,然后低声凑近唐安,“这两日黄大夫闹着要和贾大贵的闺女和离,谁劝都不好使,已经在百草堂住了月余了。”


    “真的假的!”唐安震惊不已,这黄大夫对贾荷香可是言听计从,指哪走哪,从不红脸,要不能从一个游历四方的游医定在这上京中,成为一个平平无奇药材店里平平无奇的坐诊大夫?


    瘸子吃的满嘴流油,柜台上刚好放着他从外面拿回的一沓纸,随意抽出一张就要用来抹嘴,“还能有假?那贾大贵的宝珠听说日日以泪洗面……”


    唐安本在认真听瓜,就见瘸子随手抽的纸上赫然是他的通缉令,“等等……”


    他麻溜伸手抢了过来。


    还是原来的通缉令,只不过画着眼睛的部分被油糊成一片。


    瘸子见唐安感兴趣,抹了下嘴开口,“怎么唐子,感兴趣?这可是顶级杀手,就他那赏金,嘶——够我吃一辈子的了!”


    唐安敷衍点了两下脑袋,拿起桌上这沓纸递仔细一看,好家伙,厚厚的一沓全是他的通缉令!


    他立刻目瞪口呆问:“不是,你怎会有这么多……通缉令。”


    瘸子闻言一脸得意,“我告诉你你可莫跟旁人说,这是兄弟的小活,将这些全发出去,有十文钱的赏钱呢。”


    唐安一时语塞,竟是无言以对。


    “他们神仙打架,咱们这些普通人夹缝中生存,再能扣点钱出来就已经很不错了。”瘸子还在那老神在在地说着,过来人似的伸手攀上了唐安的肩膀。


    就在这时,唐安耳朵一动!


    百草堂的二楼传来一阵脚步声,步履沉重,右脚的脚跟格外沉重,这是贾大贵独有的声音!他还没来得及提醒瘸子,就听见楼上传来一阵爆喝,“瘸子!干嘛呢!”


    瘸子又撕下来的一根翅膀还没来得及送进嘴,就被贾大贵吓得脱了手,啪嗒一声掉在了柜台上,油汁溅了一圈。


    “还敢在柜台吃东西,罚钱!不好好揽客,罚钱!将我这药盈满贯的药香毁了个干净,罚钱罚钱罚钱!!!”那喷射而出的唾沫星子直扑向瘸子的面上。


    瘸子脖子一缩,吓的一得瑟,心里直叫苦不迭,这罚钱罚钱的罚的他心肝都疼,不过幸好……这次有唐子与他作伴……


    不对,等等??


    瘸子眼巴巴看着,只见贾大贵竟然咧嘴对唐安笑了两声,“小安,来来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


    小安??!!


    不光瘸子震惊,连唐安都打了个哆嗦,将贾大贵递过来的钱袋晃了两下,竟有数两之多,难道这姓贾的转了性?


    “小安,夫人这两日给我来信,刚好问到你,不知道你准备何时动身前往潞州啊?你放心,夫人交代过了,这边的活计不算你旷工,工钱照旧如何?”


    唐安想了想,这二百两的赏钱虽然不多,可凭他的本事进学院那不是小菜一碟,相当于是白送的银钱。


    正好刺杀太子的事儿还没有下文,那就先把这事办成再说!


    于是他随口扯了个幌子,“我见时间还未到,今日刚想来问问掌柜的,该何时动身?”


    贾大贵嘿嘿一笑,“好小子,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接着伸手拍了拍唐安的肩膀。


    谁成想,刚好碰到唐安受伤的地方,一时不查,唐安倒吸了一口凉气,引得二人看向他。


    “呦,怎么受伤了?快些让老黄给你看看。”贾大贵被吓了一跳,生怕唐安的病情影响了他夫人的大事儿。


    通缉令还在一旁摆着,唐安哪敢去看大夫,连忙摆手,“没事儿,就是昨晚上受了凉,多穿点衣服养养就回来了。”


    贾大贵听唐安这样说,便不再追究,“老黄最近时日心情不佳,我看你这次出门也带着他出去转转为好。”


    说完,他一边没收了烧鸡,才领着唐安向后院走去,嘴里絮絮叨叨的交代着替考的事宜。


    就在这时,一阵风飘过,将瘸子放在柜台上的通缉令吹落满地,瘸子诶呦一声连忙去捡,这才看见通缉令上竟还有一行小字:


    右臂新创,三棱箭伤?——


    作者有话说:好消息!好消息!本文终于可以倒v啦!预计本周日上夹,因为是倒v,夹前就先不更啦,夹后会有万字更新奉上[抱抱][抱抱]


    第25章 崇武院考


    到了陆府报到后, 距离崇武院的选拔虽还有几日,但唐安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他打算静下心来, 仔细研究崇武院的晋级规则与要求,绝不能因一时疏忽,收了银子却办不成事,那可真是在砸自己“地级”的招牌。


    为了陆元宝能成功进入崇武院,陆府做了十足的准备,光是打探出来的相关消息,就抄了至少十本册子。


    崇武院三年一考,影响力辐射整个大梁, 毕竟只要成为该院的学生, 三年乡试必在榜上,五年状元也可一拼,多少人把光宗耀祖的希望都放在了这上面, 数千武人争夺十几名额, 场面堪称惨烈。


    崇武院的开院院长,据传乃是开国战神。


    昔日他曾以一万精兵迎战前朝数十万大军, 不仅大破敌阵,更以一己之力击穿前朝防线, 将其麾下名将尽数歼灭。


    新朝既立,世人皆以为他将受封为一字并肩王,享尽荣宠, 然而他却毅然放弃兵权, 转身创立崇武院, 立志为朝廷培养军事英才。


    这一举措深得皇帝赞赏,崇武院也因此获赐殊荣,自此成为天下第一学府。


    崇武院向来一视同仁, 广纳寒门中颇具天赋的子弟,上一届武举人便出身赤贫,家中甚至无力供其温饱,却因天生神力被崇武院破格录取。


    入院不过数年,他展现出惊人的武学天赋,终在武举中大放异彩,一举夺魁,如今不过几年光景,据说已官至四品将军!


    崇武院设有入门三考:一曰力破千钧,二曰身若游龙,三曰技压群英。顾名思义,比的便是气力、身法与实战身手。


    唐安嘴角微微一扬,只要不考弓箭,他绝无问题。


    正巧陆嘉端来一杯热茶,唐安接过,含笑开口,“嫂子不妨说说,是希望元宝一举夺魁,还是稳居次位便好?”


    他心中自有计较,控分拿名次本就是他该做的事,若陆家真想要元宝出这个风头,拿个魁首,不过就是拼一把罢了。


    陆嘉嘉闻言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连连摆手,急忙指向窗外说道:“小安,这可使不得!我和哥哥对元宝没什么太高要求,只要能进学院安安分分读书就知足了。这孩子在家里实在顽劣难管,别说争什么魁首,哪怕他考个倒数第一回来,我们陆府都得大摆宴席,庆贺三天三夜!”


    唐安顺着陆嘉嘉的指尖往窗外望去,陆元宝扎着马步在太阳下摇摇欲坠,东晃西晃,下肢不稳,瘦若泼猴,实在不像是有练武基础的样子,怪不得叫陆嘉嘉操碎了心。


    “嫂子,不知这替考的具体流程如何?”


    “这你放心,我们陆府已经打点过,疏通了不少关系,你且用元宝的名字报考,身份腰牌与户籍对照再做对换就行了。”


    陆嘉嘉语气笃定,见唐安点了点头附和,她揉了揉额角,语气疲惫中带着几分无奈,“小安,你先好好歇几天。若是闲着,不妨陪黄大夫出去走走。宝珠那边我实在抽不开身去管,等元宝这边的事情定了,我再回去好好劝劝他们。两口子过日子,哪能没有一点摩擦呢,你说是不是?”


    她心中着实发愁,黄芩医术高明,与宝珠多年来感情一直不错,不知这次为何闹出这么大动静,连黄芩这样好脾气的人,竟也十几日、一个月地不愿回家。


    好在黄芩对她这位岳母依旧恭敬孝顺,想来只是小两口之间又起了什么争执,一时赌气罢了。


    宝珠一向被宠得有些任性,这次碰碰钉子,或许反倒能叫她长些教训。


    唐安右肩的箭伤在黄大夫的看顾下,也好了不少,黄大夫离开了百草堂竟也没收他诊费,每日还替他熬药,往小厨房一钻就是一下午,倒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说曹操曹操到,黄大夫正小心翼翼端着一只粗陶药碗,热气蒸腾着,氤氲了他半张清瘦的脸。


    他走到桌前将药碗递给唐安低声道:“小唐,药好了,趁热服下,药力才足。”


    唐安急忙双手去接,指尖刚一碰到药碗,就被烫得微微一缩。


    那陶碗灼热惊人,连黄大夫端药的指尖也是一片通红,他连忙出声,“黄大夫,您该叫我一声自己去端便是。已经劳烦您这么多,瞧您的手都给烫成这样……”


    黄大夫用手指摩挲了耳垂,摇了摇头,“不妨事,顺道而已。”


    这时,庭院内的陆元宝终于也在教练的首肯下,得以休息片刻,只蹲了还不到一炷香时间的马步,他就只能龇牙咧嘴地往屋里挪,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每走一步都觉得腰酸腿疼。


    陆嘉嘉连忙命人将他搀扶了进来,浸着泉水冰冰凉凉的布巾擦在了陆元宝的额头上,暂时缓解了他的疲累。


    忽然,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飘了过来,钻进了陆元宝鼻子里。陆元宝脚步一顿,鼻翼微微抽动,那双疲惫而有些涣散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川弓一钱,赤芍八分,没药磨粉后下……嗯,还有三七和乳香,分量下得可真不少。”


    黄大夫闻声惊讶回头,上上下下打量摊成一滩的陆元宝,黄大夫平时不苟言笑,此时眼睛亮的出奇,急忙开口,“不错,还知道些什么?”


    陆元宝将搀扶着他的仆人挥手斥下,扯着嘴角笑了笑,一边捶着后腰一边跛近前来,“从小我就是药罐子,尝过的药渣子也能堆座小山了。您这方子,活血化瘀、生肌止痛,是治箭伤的上品。尤其是那味后下的没药,气味冲得很,寻常人只怕闻着就嫌呛,但対于贯通伤,防止溃烂化脓最有奇效。”


    他说着,抢过唐安手中的碗尝了一口,“唔,底下还存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腥气,您怕是还加了少许地龙吧?这可是通经活络,接续筋脉的好东西。”


    这一番话说下来,不仅黄大夫愣住了,连榻上的唐安也睁大了眼睛,陆元宝重新将那碗滚烫的药放回他的手上,他来来回回的看了看药碗与陆元宝,十分震惊。


    黄大夫半晌回过神来,眼睛冒光但连连摇头,“确实,八九不离十。”黄大夫踌躇片刻,抓耳挠腮的又开口,“你可对学医感兴趣?”


    陆元宝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连连摇头,汗水混着尘土淌出几道滑稽的印子,“咳咳,久病成庸医罢了。也就是这药味儿太冲,想忽略都难。”


    他说着,目光落到唐安的肩头,声音低沉了些,“这药好,唐大哥,你安心喝,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恢复如初了。”


    见陆元宝无意,黄大夫灼热的目光淡了下来,对陆嘉嘉道了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屋子里药气蒸腾,药气萦绕在鼻尖,陆元宝竟觉得身上的酸疼也减了些。


    唐安一口气喝完整碗苦涩的药,俊俏的五官挤作一团,陆元宝确实没说错,药味儿冲的直升他天灵盖,见陆元宝吊儿郎当的垂着小腿肚子,唐安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日卯时,我亲自练你。”


    要不,以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就算唐安帮他考进了学院,也迟早会被人发现。


    ……


    晨钟初动,卯时未即,东方微微露出一线灰白,唐安就出现在了演武场上。


    直到天边大亮,依旧没有见到陆元宝的身影,唐安眉头紧锁,一步一步向着陆元宝的厢房而去。


    门外的小厮瞧见了唐安的身影,舒了一口气,上来对唐安行了一礼,“唐公子,昨儿个少爷太累了,今儿怎么叫都醒不过来。”


    唐安点了点头,一把将门推开,清晨的凉风钻了进去,陆元宝将被子紧紧的拽住,翻滚了两下,把自己裹成了个蛹,唐安越看越来气,上去一把就掀飞了陆元宝的铺盖,不由分说,揪着陆元宝的领子就往外走。


    陆元宝身穿单薄的中衣,双肩窄瘦,立在晨风里,面庞苍白得如同纸片,微微摇晃。


    唐安缓步踱来,面容严峻,手上拿了个一指宽的藤条,“啪”的一声甩在了青砖地面上,“抱元守一!”


    陆元宝慌忙照做,两脚分开下蹲,膝弯微曲,双臂环抱于胸前。不过须臾之间,双腿便如遭烈火焚烧,酸麻痛楚直窜骨髓,膝盖骨剧烈颤抖,汗水汇成豆大的珠粒,砸在青砖上,洇开一片片深色印记。


    “沉肩坠肘!”唐安手中的藤条戳中陆元宝的肩窝,陆元宝晃了两晃咬牙坚持,直到一个时辰满时,才脱力跪倒在地,青砖上被汗水反复打湿,陆元宝恨不得就地昏迷过去,可奈何身子骨被养的不错,就是昏不过去。


    一连七日,早蹲马步,午练拳脚,晚跑二里地,累的他有时到不了床上就昏睡过去。


    而陆元宝的体力也有明显增长,马步也能从一个时辰延长到两个时辰,连身高都好像长高了些,陆嘉嘉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原来请的那些人总也真下不去手,导致陆元宝一直吊儿郎当的没有一点长进。


    唐安油盐不进,也不听陆元宝满嘴的讨饶,这才狠狠地压制了他,倒真的锻炼出来了些。


    离考试不过三日,潞州城内各大酒楼都已经住满了前来考试的武生,甚至私底下各个酒楼都开了赌盘,压谁会得魁首。


    唐安咽下最后一口苦药,经过几日休养,他的肩伤已经无碍,一抬眼见陆嘉嘉提着裙边焦急的往他这边走来。


    “坏了,小安!”


    陆嘉嘉嗓音发紧,“院里刚刚传来消息,恐怕……你顶替元宝身份参考的办法行不通了!”


    唐安心中一沉,“那该如何是好?元宝近日虽稍有进益,但……”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两人都再清楚不过,以元宝自己的本事,又怎么可能考得上?


    陆嘉嘉咬着下唇,焦急地踱步,忽然一拍手,“现如今,只能你与元宝一起报名,你用他名,他用你名,身份腰牌对换一下,小安你看这个法子行不行?”


    ……


    一晃眼就到了考试当天。


    天刚蒙蒙亮,崇武院广开大门,青石铺就的广场早已被人潮吞没,黑压压的人头从院门前的石狮一路蔓延至长街尽头。


    商贩的叫卖声、父母的叮嘱声、考生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维护秩序的金甲卫兵呵斥声,吵闹混乱的让人头疼,唐安见状不由攥紧了陆元宝的手,生怕他跑歪误了时辰。


    空气里飘着油饼、包子和甜水摊子的香气,但更浓的,是铜钱和欲望的味道。


    在广场的两侧,京城各大酒楼早已支起棚子,伙计们嗓门亮得惊人,“来来来!下注了下注了!赌今年三百才俊,能有几人最终入学!醉仙楼坐庄,买定离手!”


    “我押十人!今年听说高手如云!”


    “放屁!去年才进了九个,我看今年至多八个!”


    “嘿嘿,你们可别忘了李将军家的公子和张家那个小怪物……老子押十五人!”


    铜钱和碎银叮叮当当的落在托盘里,账房先生笔走龙蛇,赔率牌上的墨迹还未干就被擦去重写。


    这无形的赌局,倒比那考场内的刀光剑影,更引人注目。


    唐安看了一瞬就扭过了头,还顺到截住了企图去凑热闹的陆元宝。


    “唐大哥,你叫我玩玩罢,反正一切有你,我还怕甚。”陆元宝带着谄媚的笑,这几日他可被唐安整怕了。


    “哪里还有功夫玩,你千万记得等一会儿领了自己的腰牌后记得找机会来同我换,别光想着玩。”唐安语重心长的劝慰,心里累的不知叹了几口气,事关他地级杀手的名号,怎能如此草率!


    突然,长街尽头静了一瞬,吵闹的人声瞬间安静了下来。


    “来了……是裴尚书……”


    “老天爷,这排场……”


    “原来……裴尚书竟然是今年的考官吗?”


    打头的依然是八名身形矫健眼神锐利的佩刀护卫,随后,一顶墨绿色的官轿,由十六名精壮轿夫稳稳当当地抬了过来。


    那轿子看起来十分沉重,每走一步轿杠都被压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轿帘掀开,先探出的是一只厚实的手,手指短胖,戴着一枚水色极佳的翡翠戒指,按在鎏金的轿门上。


    紧接着,一个庞大的身躯,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挪了出来。


    确实是挪了出来,那身躯庞大的比轿门还宽上不少,只得先侧着身子由肚子先挤出来。


    户部尚书裴世衡,站定了。


    他一身绛紫色绣金云纹的锦袍,腰束玉带,那玉带深陷在圆滚的腰腹之间,几乎看不见,胖得富态雍容,一张圆脸红光满面,下颌层层叠叠,眼睛被肥肉挤得只剩两条细缝,开合间却偶有精光流露。


    他无须,面上收拾得极干净,更显得皮肉是养尊处优的白嫩,仿佛能掐出油来。


    只简单的站在那里,眼神一凌,周遭的喧嚣都静止了下来。


    唐安刚偷偷腹议,不知裴世衡在等些什么,就见轿子旁的小厮两步上前,为裴世衡撑起一柄巨大的华盖,遮住了渐起的日头。


    裴世衡眯着眼,望了一眼人头攒动的大门,嘴角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长久养尊处优养出的慢条斯理,“倒是热闹。”


    旁边一个赌局棚子的伙计有些怔愣,托盘里的银子滑落在地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吸引了裴世衡的视线。


    裴世衡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目光淡淡扫过那些赔率牌子,意味难明。他挪动脚步,缓缓朝崇武院大门内走去。


    唐安被金甲护卫隔在外面,裴世衡缓慢通过,在他经过唐安身旁时,突然停了下来,“嗯?”


    就这一声,唐安汗毛直立,手已经背在了身后,袖口的暗器已在弦上,裴世衡该不会认出他了!


    “老爷,怎么?”旁边的小厮询问出声。


    裴世衡眉眼一皱,吐出一个字,“走。”


    直到裴世衡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唐安那颗高悬的心才总算落了下来。


    他忍不住暗叹:这究竟是怎样的孽缘,竟连在这种地方都能撞上裴世衡做考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唐安将户籍换来的腰牌拿在手中,上面写了个“一四八”,而陆元宝站在他身后领了个一四九的腰牌,两人互换了腰牌后,唐安来不及嘱咐两句,就被单双号的分了组出来。


    唐安在第三组,陆元宝在第十组,一共十个组,每组三十人,第一关每组晋级三人。


    “元宝,机灵着点。”唐安没想到,号码牌拿到了一块儿,却分到了不同的组?


    这让他心中猛地一沉,这情形与当初说好的完全不同!若他顶着陆元宝的腰牌入了学院,而真正的陆元宝却连复选都未进,一旦被人查出,后果……


    可事到如今,早已骑虎难下,唯有硬着头皮走一步看一步了!


    唐安眼皮轻跳了两下,深吸一口气,终是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踏入了第三组考场。


    踏进考试场地,唐安顿时觉得陆府偷天换柱的想法有些单纯,为了防止泄题,演武场被分作十份,每一处都用石砖分割开来,若是不进来,很难知道考试内容,让人不禁感叹这崇武院保密工作做的十分到位。


    而在本场考试场地的东侧,立着一排特制的铁胎弓。弓身黝黑,弓弦粗如手指,远非寻常弓箭可比。


    唐安一见场中摆开的弓箭,心头不由一紧,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拉弓挽箭留下的阴影尚未散去,此刻再度面对,他指尖都忍不住微微发凉。


    ……该不会第一关,就要交代在这儿吧?


    考核已然开始,但透露着些许古怪,一连几人连那铁胎弓的弓弦都拉不开,何谈射的准?


    这时,有一边军出身的壮汉大喝一声,铁胎弓随机被拉开了个弧度,以唐安专业的眼光去看,弓弦角度不够,恐怕脱手之后后继无力,但能将铁胎弓拉开,已经超越了不少人了。


    果然,箭身离箭剁还有不少距离,传来一片可惜声。


    “哼,不堪大用。”


    一道嘲讽的嗓音蓦地响起,众考生纷纷转头,只见裴世衡不知何时已在众人的陪同下踱步至此。


    他手中不紧不慢地捻动着一对包浆温厚的核桃,咔嗒、咔嗒,细微却清晰,那节奏仿佛一声声敲在人心上,嘲弄着场上每一个“不堪大用”之人。


    那壮汉考生顿时面红耳赤,僵在原地,这般当众受辱,怕是今后再握弓时,都难逃这句贬斥了。


    接下来上场的是一个身着锦缎武生服、马步都略显虚浮的……小胖子,裴尚书那双总是眯着的眼忽然睁开了些。


    那公子哥一身肥肉,软趴趴的随着动作轻晃,勉力才将弓拉开,射出的箭软绵绵歪在靶垛边缘,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上一个人得了一“不堪大用”的评语,不知……此人会得到什么?


    众人不敢打量裴世衡,静了两瞬之后,裴世衡却突然抚掌轻笑,“嗯,姿态是极好的,颇有古之名将气韵,瞧这开弓的架势,定是家学渊源啊。”


    此话一出,众位考官面面相觑,直到记录的小吏笔尖一顿,唱道,“裴见望,上上”,众人才慢慢反应过来。


    都姓裴,再加上相似的外形,这裴世衡原来是在为自家儿郎铺路啊!


    唐安刻意留在最后出场。


    此时裴世衡已兴致缺缺,正欲转身离去,却忽听场中传来一片惊呼,他回头一看,只见唐安竟将那张铁胎弓拉得圆满如月……这是何等惊人的臂力!


    此时唐安自己也有点发懵,他见前面许多考生连弓都拉不开,便以为此弓极难驾驭,于是凝神静气,左手紧握冰冷坚硬的弓弣,右手搭弦,沉腰发力,一声低喝!


    “嘿!”竟一口气拉了个满怀。


    ……好家伙,差点还闪了他的老腰。


    这弓居然比想象中轻不少。


    唐安这一拉,原本已经打算离场的考官们也纷纷驻足回头,目光中带着赞许的笑意,全都落在他身上。


    接下来,只要瞄准、放箭便可。


    但这恰恰是唐安最不愿面对的心魔,他心跳如擂鼓,扑通扑通撞得胸口发颤,连呼吸都乱了几分。


    他维持着满弓的姿势,目光紧紧锁住百步之外的箭垛。


    松手!


    “嘭!”一声巨响,沉重的训练箭撕裂空气,近乎笔直地猛扎出去,最终钉入了箭垛边缘区域,尾羽剧烈颤抖!直插地底许多,由此看得出来,唐安拉弓的力道十足。


    “好!”众考官忍不住赞了一声,“虽准头有些差,但力大无穷是个人才!”


    唐安这才呼出一口气,没等他缓和一下,就见裴世衡眼神一眯,直勾勾的盯着唐安。


    “等等……小子,我瞧你有些面熟。”


    与此同时,演武场西侧第十组的考试现场,画风截然不同。


    这里考的是“稳”,俗称扎马步。


    规则简单到枯燥:三十名学生同时开始,坚持到最后的三人即为胜利。


    “马步有何可考的?”


    “我冬练筋骨,夏练酷暑,就简单的扎个马步,瞧不起谁呢!”


    考生的议论声逐渐增大起来,而陆元宝则是眼睛睁的极大,难不成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他也就会个蹲马步,还是这几日唐安突击训练他出来的,但凡考个别的,他都得灰溜溜的被淘汰。


    这样一想,陆元宝总算是有了点信心。


    “诸位若是不愿参加考核,转身右走视为弃权。”考官表情不善的发话,那些考生不再言语,只乖乖的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锣声一响,比赛开始。


    时间缓慢流逝,气氛凝重。


    不少考生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双腿剧烈颤抖,汗珠砸落在地上,很快便有人支撑不住,瘫倒在地而被淘汰。


    陆元宝此时却显得游刃有余,若不是知道自家的水平,他都要以为他家掏了不少钱行贿骗题。


    直到他腿肚子开始打颤,回头一看场上加上他也就剩余三人了,他在考官的眼神中,噌的一下跳了起来。


    只要能晋级就行,何苦与自己过不去呢。


    如此,陆元宝通关。


    与此时,唐安那边的氛围却不算轻松,裴世衡正冲他道:“你且抬起头来。”


    唐安有些紧张,当时与冯九抢夺裴世衡私章的时候,事出突然只勘勘来得及遮住下半张面容,或许有人看到了他也说不准。


    他缓慢地抬起头,将眼中的锐利都收了起来,刻意露出几分迷茫,“尚书大人?”


    裴世衡并未搭话,只上上下下打量了唐安几番,“你这身量不错,之前可是上京人士?”


    唐安的脑门起了一脑袋的白毛汗,然而没等他回答,突然!大门的方向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那脚步声金属相击,打破了校场上激烈的比试。


    满场喧嚣戛然而止。


    只见一队玄甲御林军士,足足有半百人数,步伐铿锵,甲胄森然的涌入校场,为首的一名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头戴红缨冠,英姿飒爽的身影令人钦慕,军官的手按在佩刀上,径直而来。


    在队伍的中间,簇拥着一名身着深绯官袍的内侍监太监,面白无须,手上捧一卷明黄绢轴,神情冷然。


    此时人群中传来几声窃窃私语。


    “裴尚书果真是圣上眼中的红人,瞧见没,圣上来为裴尚书撑场子了!”


    “裴尚书果真有面儿,深受圣上的器重啊。”


    此话一出,裴世衡虽不清楚这御林军出现在此的目的,但面上有光,面目含笑的看向来人。


    不对!


    裴世衡脸上的笑意逐渐僵持,来人的目光透露着玩味儿,打量他像是打量什么侍人一样,毫无尊重而言。


    而那太监,竟是皇帝身边极少出宫传旨的亲信!


    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预兆地窜上他的脊背。


    裴世衡连忙上前,伴在其身旁走了两步,小心对着那位公公开口,“胡公公,不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圣上一切可安好?”


    那内侍监太监目不斜视,丝毫不搭理裴世衡,稳步登上高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最终落在裴世衡身上,裴世衡面色微白,不知道究竟要发生什么,那太监展开手中绢轴,尖细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瞬间响彻整个崇武院:


    “圣旨下——户部尚书裴世衡听旨!”


    裴世衡心脏猛地一缩,慌忙撩袍跪倒在地,声音微颤:“臣……裴世衡恭聆圣谕!”


    全场文武官员、应试武生、兵丁杂役,尽数下跪,不敢冒犯圣言。


    太监朗声宣读,字句清晰,升升如同落石一字一句的砸在了在场所有人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应天命,统御万方,赏功罚罪,律法森严。尔裴世衡,世受国恩,官居显要,本应砥节奉公,以报朕躬。竟恃权枉法,贪得无厌,于武备采买、军械营造之中,中饱私囊,祸国害民,罪证确凿,深负朕望!即褫夺所有官身功名,锁拿入诏狱,交三司会审,严究其罪,以正纲纪!钦此——”


    “贪得无厌”、“中饱私囊”、“罪证确凿”……


    这些词句在裴世衡耳中打了几转,裴世衡面色惨白,如遭雷击,肥肉不受控制的震颤,连手中的核桃都握不住,滚落在地,他跪在地上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冤枉!臣冤……陛下!定有小人构陷!臣……”


    他还欲挣扎辩白,声音却因极度的恐惧和震惊而断断续续,连不起来。


    那内侍蹲了下来,在裴世衡耳旁轻语,“尚书,您盖着私章的罪己书已放在了圣上案前,圣上震怒,咋家劝你一句,后日儿到了牢中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您可掂量清楚,毕竟……祸不及家人。”


    此言一出,裴世衡顿感绝望,这是三皇子借其之口在警告他,他被三皇子放弃了!


    那领军的玄甲军官猛一挥手,两名身彪体壮的御林军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擒住裴世衡双臂,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拖起。


    又有一人上前,毫不客气地扯下裴世衡象征品级的官袍,霎时间,片刻前还威严无比的户部尚书,便浑身上下只剩下一身雪白中衣,头发散乱,狼狈至极的跪在广场中央。


    他瘫坐一地,升不起半点反抗,冰冷的铁链哗啦一声,像是挂在畜生脖颈间的束缚一样,同样锁上了他的自由。


    裴世衡被军士推搡着,途中,他绝望环顾四周,看到的却是一张张写满震惊,鄙夷的脸孔,昔日巴结奉承的人们纷纷避开了他的视线。


    容纳着数千人的武试院内,寂然无声。


    唯有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和裴世衡被堵住嘴后发出的呜咽,久久不散。


    军士押着瘫软如泥的前尚书,绕场三周示众,沿途众人窃窃私语,那些不久前还纷纷投向裴世衡的推崇与赞誉,此刻却化作一道道非议与猜忌,尽数砸回他的身上。


    不过两个时辰,人心已然翻覆,方才万众瞩目,转眼竟成了众口窃窃的对象。


    大抵人性如此,向来易转,最是经不起掂量的。


    内侍面容带笑的走在最后,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对跟在他身后的众考官道:“误了崇武院的招生,圣心有憾,让咋家传句话,此次崇武院招生,凡入名次者,优先保举武试,赏银递增,皆有皇室供给。”


    人群起初不敢置信,静谧了两瞬之后,爆发的是更为热烈的欢呼。


    “至于新任监审官……”


    那内侍眼神向四处打量,目之所及,疯狂的众人纷纷安耐住了激动的心情,安静了下来,那内侍这才继续开口,“过两日自会前来。”


    ……


    五日前,皇宫内。


    夜深露陋,大殿内灯火通明,烛火与空气燃烧发出细小的声响。


    几页素笺被摊开在紫檀御案上,周遭没有风声,没有呼吸声,连侍立在一旁的太监们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太大,恐惊扰圣。


    那御座之上传来的几乎凝实的威压,显示出圣上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那只手,指节分明却覆着一层粗砺的茧,无声地诉说着主人乃是从马背上挣杀出的帝王,也更添一份杀伐果断的威严。


    此刻,这只手正随意搭在冰冷的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龙首浮雕的眉心。动作沉缓,每一声轻响都似敲在人心尖最颤处,弥漫开一种近乎残酷的韵律。


    他的目光落在罪己书上,逐字逐句,看得极慢。


    上面罗列的数字,一笔笔,一项项,清晰且明白,就连运送脏银的方式,脏银如今藏在哪里,都表述的一清二楚,那鲜红的私印更显张狂地烙在“罪己书”三个大字上,像一抹猝然干涸的血迹。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极细微的墨香,混合着御书房特有的陈年书卷和龙涎香的气息,无端的让人感到窒息。


    终于,那敲击的动作停了。


    指尖抬起,轻轻点在那枚私印上,摩挲了一下,一声极低缓的轻笑逸出,冷得像冰棱相击,在这死寂的大殿里惊起一片无形的寒栗。


    侍立的太监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屏气到气息断绝。


    “好,好得很。”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却字字砸落在地,如同金玉碎裂,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


    “裴卿……倒是给朕,给这天下,算了一笔明白账!”


    他并未抬头,仿佛只是在对着那纸上的墨迹言语。


    “朕竟不知,户部钱粮,何时成了他裴家的私库。还是说,朕的尚书,觉得朕的刀,钝了?”


    最后一句,音调微微扬起,言语中的深意不敢细究。


    他没有暴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外泄,可那平静之下蕴藏的雷霆之威,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成了金石,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


    御案一侧,搁着刚从崇武院送来的,今年当值评委名录,“裴”字朱批,赫然在列。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那名录。


    “传旨。”


    两个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户部尚书裴世衡,世受国恩,官居显要,本应砥节奉公,以报朕躬。竟恃权枉法,贪得无厌,于武备采买、军械营造之中,中饱私囊,祸国害民,罪证确凿,深负朕望!即褫夺所有官身功名,锁拿入诏狱,交三司会审,严究其罪,以正纲纪。”


    一名秉笔太监几乎是匍匐着上前,颤抖着记录。


    旨意简单,冷酷,没有一丝冗余,甚至没有去分辨那罪己书的真伪,也不需要分辨。


    旁边的内侍姓黄,跟随圣上打天下的一拨人,此时,也只有他敢在圣上面前进言。


    “圣上。”黄公公踌躇着开口,见皇帝并未打断,根据多年侍奉在圣上身侧,他壮着胆子开口,“这裴世衡可是三殿下的人,如此行事,三殿下不会……”


    “老三最近动作太大,也该敲打敲打了。”


    圣意难测,黄公公此时“诺”了一声,便听见皇帝开口吩咐。


    “对了,让御林军去崇武院传旨,不必遮掩。”


    御林军出面直接缉拿,已经不是怀疑且协助调查了,基本上已经直接给裴世衡定了死罪。


    “喳!”传旨太监跪在地上应了一声。


    御座上的人不再言语,目光重新落回那罪己书上,指尖轻轻一推,将那几页纸推离眼前,仿佛推开什么秽物。


    他伸手取过另一本奏折,展开,朱笔蘸饱了墨,继续批阅。


    仿佛刚才的事毫不重要,只是那落笔的力道,透纸三分。


    半晌,他缓缓开口,声调平稳却不容置疑,“传朕旨意,命太子前去接替裴世衡,出任崇武院新任评审。”


    语毕,他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仿佛藏了千钧之重,又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第26章 “你可怜孤?!”……


    马车轻晃, 锦帘低垂。


    卫舜君斜倚在软枕间,一身墨色常服, 更衬得容色迤逦,只是面色有些苍白。那枝几乎夺命的箭镞已离体多半月,伤口愈合新生的血肉时不时带来些痒意,胸口缠着层层素纱,却无碍他通身的清贵气度。


    一根玉簪松松挽就,几缕散落额前。一双凤眼微阖,长睫垂落浅浅阴翳,因伤病倦怠而柔和了几分, 眼尾天然一段微红, 竟比平日多了些难言的慵懒。


    马车碾过碎石,咯噔了一下,卫舜君眉心微皱, 童文远原本坐在塌下, 见状连忙起身,将脑袋伸至窗外。


    “徐数, 你看着点路,殿下身体不适, 你稳着点莫墩着他。”然后立即回头,一把就将窗户关严实了,生怕卫舜君吹一点风。


    “殿下, 这次潞州你何苦来, 让影二代劳不行吗?”童文远面带责备, 舟车劳顿可不利于伤势的恢复。


    卫舜君将手中书册轻置案上,抬眼看来,“你以为, 父皇为何特意命我接掌崇武院评审一职?裴世衡被撤,是父皇对三皇子一党的敲打。”


    “父皇一向如此。老三今日权势熏天,何尝不是他一手纵容?”


    卫舜君唇角微扬,露出一分似笑非笑,“他明知我必会将老三那些污糟事掀到明面,却偏在这时把我推上前去,你以为,这是偶然?”


    他略作停顿,目光投向窗外,眸色渐深,“裴世衡乃三哥臂膀,斩他手足,自然也该抬一抬我的人,这才是帝王制衡之术。”


    “更何况,老三日前竟于众目睽睽之下对我出手,刺杀之事更是传得朝野皆知,好不容易占得上风,这一局,我岂能不亲自去?”


    童文远一时默然,不知如何接话。他起身端坐,犹豫片刻,终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卫舜君的肩。


    卫舜君身形一顿,蓦地转头,正对上童文远那带着几分……怜悯?的眼神。


    “你可怜孤?!”他声线骤扬,下颌微抬,语气中透出浓浓不悦。


    童文远连忙收手摇头,“臣不敢,殿下明鉴!”


    他忙扯开话题,“殿下,根据我的调查,此番参与比武的有几人值得留意。


    李将军家幼子李靖,年方十七,枪法已得将军真传;张侯府张锐,武艺超群,一身气力;还有潞州陆府的陆元宝……”


    卫舜君眸色微凝,“潞州陆府?是那个前朝一等一猛将辈出的陆府?”


    童文远连连点头,这陆元宝实在有够神秘,其他人的资料早都收集清楚,只有这陆元宝,除了身世,连个高矮胖瘦都没打探出来,可见陆府对其保护颇深。


    “好。”卫舜君眸光微沉,唇角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孤便亲自瞧瞧,这几人……究竟是否堪当大用。”


    ……


    崇武院的喧嚣被一道素纱帘幕隔开,仿佛划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帘外,擂台上的呼喝与金铁交鸣声闷闷传来,模糊而遥远;帘内,却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檀香片燃烧时细碎的噼啪声。


    新任的评审,正端坐帘后。


    其余考官都立在素纱帘外,神情恭敬,这般架势更引人好奇,这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比主考官裴世衡的派头还要更胜一筹。


    无人得见其真容,唯有一道修长挺拔的侧影透过素纱朦胧映出,沉静如水,却自带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孤高之气。偶尔,那身影极细微地调整坐姿,玉带上的金扣轻触,发出几不可闻的清响。


    最初简易搭建的第一关试炼已被撤去,广阔广场上聚集着三十位从中脱颖而出的晋级者。


    只因这位新评审一言:“大家各自展示一段拿手的绝学罢了”,便推翻了原定的身法比试,转而成了眼前这般近乎表演的赛制。


    崇武院演武场中,日头正烈。


    此时场上一名少年手持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却难掩招式间章法虚浮、根基浅薄。


    唐安不由得皱起眉头,他认出来了,此人正是与裴世衡有着某种不可言说关系之人。


    那少年身躯圆润,动作间已见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收势而立,那肚皮上的肥肉颤了两颤压的他脚步微顿。


    可他仍颇自得地望向高台,眼中不乏希冀。


    裴世衡出身秀才,后于科举高中榜眼,得以入朝为官,眼见朝中武官势力日益强横,振兴裴家、维持世代昌盛的责任,也明明白白压了下来。


    可惜“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裴家敛财过甚,族中不论本家旁支,个个富足流油,早已失了锐意进取之心,纵使如此,裴见望竟还是精挑细选出来勉强能拿得上台面的一个。


    终究是顶着“裴”这个姓氏,裴世衡虽被带走调查,局势未定,谁也说不准他是否还有东山再起的那“万一”。裴见望平日又张扬跋扈惯了,因此,至今也无人敢轻易触他的霉头。


    场内寂静,只闻风声。


    众人皆屏息凝神,等待着纱帘后的评审点评。


    片刻,一道声音缓缓传出,音量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你这套枪法,只得其形,臃肿迟滞,未见其魂。”


    话音甫落,裴见望面色骤然惨白。


    那声音继续响起,平静中自有一股威严,“不知崇武院作为大梁第一武府,何时竟也论起家族门楣来招收学生了?遴选学子,乃为国荐才,若皆以门第为界,寒的便是天下人的心。”


    他稍作停顿,语气转沉,“此事关乎国本,看来,我有必要奏明圣上,请旨彻查了。”


    此言一出,满场寂然。


    学院内一众考官早已战战兢兢,跪伏一地。


    全场鸦雀无声,那纱帘之后的人,轻轻的晃了晃手,示意继续。


    唐安此刻格外的心虚,崇武院管的牢,入院后不许随意踏出院外,大门总有几名侍卫守候。


    因为裴世衡的事儿,崇武院的选拔被迫暂停,所有的学生都被圈在了学院之中,可他需要外出与陆家通通气,告知这一切发生的事,现在形式复杂,谁能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般想着,那唱票的小侍已经从签筒中抽了支签出来,评审过于严苛,没有人想被叫到下一个上场。


    “一四九,陆元宝!”


    唐安提着心上场,双手抱收在前,“在下陆元宝,习枪十年,请各位指正。”


    他的枪凌厉无匹,振腕疾进,四棱枪尖化为一点寒星,旋即回身横扫,枪杆弯出惊心动魄的弧度,挟千钧之力,点、扎、崩、拿,每一式皆简洁致命,无半分冗余。


    漂亮的令人惊叹。


    唐安刚收势站定,呼吸还未完全平复,场外喝彩阵阵,他正待退下,帘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不高,清冽如玉石相叩,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感和不容置疑的份量,穿透纱帘,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枪法刚猛有余,戾气过重,求胜心切,反露破绽。第七式‘燎原火’转第八式‘定风波’时,下盘虚浮了三寸。”


    话语平淡,似在点评一道菜色的咸淡,唐安点头称是,不以为意,那下盘约提三寸是为了左手的暗镖可一击致命,他练的可不是什么花架子,而且真正杀人夺命的手段。


    不过,此人的眼力,实在毒辣。


    那声音略作停顿,复又响起,似乎更沉凝了几分,每一个字都敲在唐安心上。


    “你似乎很习惯瞄准人的咽喉?方才虚刺那三枪,皆是如此。这习惯,不好。”


    唐安猛地抬头,望向那纱帘后的身影,心脏骤然攥紧!


    瞄准咽喉,是他作为杀手时根深蒂固的本能,出手必取要害,力求一击毙命。方才演练时,他自觉已极力克制,没想到那细微的倾向竟被帘后人毫不留情地点破。


    此人,究竟是谁?


    为何连他藏得最深的杀招习惯都如指掌?


    一片寒意顺着脊骨悄然爬升,好像有什么事情正在脱离掌控。


    这声音……竟隐约有几分太子的影子?


    可细细辨来,却又似是而非,太子的声线清朗如玉石相击,而此人却沉如寒潭,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更何况……唐安下意识地摇头,仿佛要甩开这荒谬的联想。


    太子那般终日流连声色,不学无术的纨绔,怎可能有如此毒辣的眼力,连他深藏的杀招都一眼看破?


    帘内之人似乎并未期待他的回应,不再言语,像是随口一说的点评。


    唐安凝望着那道微微晃动的素纱,一个荒谬却强烈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起:此人……难道认识他?


    他立于阶下,丝毫看不见纱帘另一侧的景象。


    而帘内的卫舜君,却将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


    卫舜君将目光从台下收回,落在手中的号牌上,“陆元宝”三个字写得清清楚楚,他指尖轻轻摩挲那凹凸的刻痕,眸色渐深。


    浮白…… 何时竟摇身一变,成了潞州陆家的公子?


    他不动声色地将号牌扣在案上,侧首低声向身旁的童文远吩咐,“去查。”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


    第27章 “来了就别想跑。”……


    唐安此刻只觉得面上滚烫, 简直无地自容,陆元宝正顶着他的名字, 在台上演练一套最基础的启蒙拳法,那本是三岁小儿都该掌握的东西。


    可偏偏陆元宝连这都打不好,不仅手脚毫无章法,甚至在换式之时左右脚相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引得台下众人哄笑不止。


    完蛋了!!


    唐安一把捂住脸,内心几乎崩溃,他之前根本没细想的问题, 此刻尖锐地冒了出来:若陆元宝继续以“唐安”之名表现得如此“出众”, 将来两人换回腰牌之时,岂不是一眼就会被拆穿?


    当初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再加上陆嘉嘉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 他压根没多虑后果。


    可眼看陆元宝这番滑稽不堪的表现, 唐安不禁怀疑:他们真的还能顺利换回来……而不被人发觉吗?


    陆元宝表演结束,他拍了拍因打拳而刮灰的裤脚, 等着评审的审判。


    众人都望向那高台素纱帘后的人,那人咳嗽了两声, “你叫唐安?”


    陆元宝怔愣片刻,像是反应不过来,然后点了点头, 那素纱后的人见状, 竟也没难为陆元宝只是招了招手, 让陆元宝下去了。


    这……唐安原以为,以他毒舌的嘴,若是将元宝抨击的太狠可怎么办, 没想到,这人竟然放过了元宝。


    陆元宝忙不迭地溜下台,一路砰砰跳跳地奔至唐安身边,张口便欢快地喊道:“唐哥!”


    这一声唤得唐安浑身一激灵,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陡然盯上,连手臂上的寒毛都根根立起,他慌忙伸手捂住陆元宝的嘴,压低声音急道:“我的小祖宗,这话可不敢乱说!这么多人听着呢!”


    陆元宝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闻言顿时警觉,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朝四周张望了一圈,这才乖乖点头。


    唐安见他明白过来,这才缓缓松开手。


    场上突然的一声惊呼,正是那小侯府张锐,一身气力单手就能拎起重约百石的石锁,还别说,没有花里胡哨的花样子单单凭这无可比拟的力气,就能拔得一筹。


    素帘后那人也表扬了一句,“不错。”


    整个比试下来,还有李将军家幼子李靖,一身枪法比唐安来说更有气势,那种以一敌百的魄力,也得到了不少称赞。


    第二轮比试结束了。


    唐安拉着陆元宝正要离开,却被一人横枪拦住了去路。


    来人正是那枪出如龙的李靖,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唐安,朗声道:“陆元宝,你的枪法很有意思,找个机会,认真比试一场?”


    少年战意炽热,他所望向的“陆元宝”还没来得及回应,旁边那个毫不起眼的一四八号却下意识伸出了手。


    “啪!”


    唐安立马一巴掌拍在陆元宝的后脑勺上,抢先开口,“谢李兄赏识!不过我这粗浅招式,怎比得上李氏枪法传神?您那才是真正上阵杀敌的凌厉杀招,我自愧不如。”


    李靖闻言嘴角轻扬,眼中掠过一丝笑意,“你也不必过谦,期待入学之后,能与你好好切磋。”


    这话一出,不仅唐安背后发凉,连陆元宝也吓得一个哆嗦。


    这身份,怕是真要换不回来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陆元宝!评审大人要见你。”


    评审大人?!


    要见他!!!


    唐安表面平静无波,内心的血泪却早已淌出去二里地。


    殿内,青铜香炉徐徐吞吐着袅袅青烟,檀香的气息氤氲在肃穆的空气之中。


    唐安垂首躬身,眼观鼻、鼻观心,维持着优秀学子面见上位者时最恭谨的姿态。帘幕低垂,素纱之后,那道端坐的身影始终模糊不清。


    “在下……陆元宝。”唐安率先开口,试图打破这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寂。


    忽然,一阵微风自敞开的窗沿涌入殿中,拂过唐安发热的周身,带来几分清凉,他下意识抬眼,正看见那厚重的帘幕被风掀起一角。


    电光石火间,唐安的视线精准捕捉到了帘后的身影。


    是他?


    太子!!


    还是……替身莲白?


    唐安只觉周身一麻,冷汗浸了一身,他不过是来应个试,怎会撞上太子亲临监考?


    帘幕后,那道清冽的嗓音再度响起,却褪去先前的平淡,清晰冷冽,穿透帘幕,“你是陆元宝?”


    空气霎时凝滞,唐安摸不准这究竟是太子在试探,还是真的并未识破他的身份。


    “真巧。”幕后之人见他迟迟不答,又缓声道,“你枪法底子不差,但右肩应是有旧伤,出枪时低二寸,余力不足,可惜了。”


    唐安紧张得额角渗汗,心中思绪乱飞,不知太子此言何意。


    果然,不等他回话,太子继续道:“我倒想知道,你这右肩之伤,从何而来?”


    话音一落,周围寂静的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唐安踌躇着开口,“是……是从高处摔下,受了点伤而已,并无大碍。”


    “你可知,”太子的声音里掺入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尾音轻扬,“半月前刺杀孤,险些得手的那个刺客,右肩,也受了伤。”


    “学生不知!”唐安连忙躬身,语气恳切,“大人明鉴,我一直在陆府苦练武功,就为了此次崇武院的考试!”


    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檀香的青烟仍在两人之间袅袅盘旋。


    太子良久不语,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座椅扶手,那规律的轻响仿佛敲在唐安心口。


    就在他几乎要撑不住这沉重的静默时,太子忽然又道:“崇武院规训严苛,绝非安逸享乐之地,晨昏定省尚是其次,其间戒律森严,稍有过犯便严惩不贷。”


    那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字字清晰,“陆元宝,你可是真做好了入学院的准备?”


    太子的话一字一句如重石砸落,沉甸甸的压迫感毫不留情碾压了过来。


    唐安只觉得喉头干涩,心跳如擂,脑海中飞速盘算却寻不到任何转圜的余地。


    此时的他除了点头,还有别的选择吗?


    最终,唐安只能艰难地低下头,做出了应允的姿态。


    帘后传来一声轻快的低笑,太子的声音里透出几分玩味的愉悦,“很好,你下去吧。”


    ……


    从殿内退出来,唐安深感此次的替考变数太大,他已经努力将陆元宝送入第三关,尽人事听人命,陆元宝到底能不能被录取已经不是他能管的范畴了。


    再待下去,身份恐怕是瞒不住。


    正好陆元宝那三脚猫的杂耍定然在淘汰行列,此时赶紧将腰牌换回来,然后淘汰出院,这里再发生什么就与他无关了!


    但第二关放榜日在两日后,只有放榜当日崇武院才会打开大门,将这一批的淘汰学生送出去,还需要再等两日!


    唐安这两日可谓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捱到傍晚,他一回到寝舍,便迅速掩上门,将正翘脚吃点心的陆元宝拉到角落,压低声音问:“元宝,你们陆家当初到底走的是哪一路关系?打点得够不够稳妥?如今全院都将我认作是你,那等入了学你该怎么办?难道不会被人识破?”


    陆元宝吃着点心,嘴巴被塞的满满当当,口齿不行道:“好像……是姑姑的二婶的侄孙儿在崇武院当了个小吏差事。”


    一听陆元宝这样说,唐安顿觉眼前一黑!


    他就知道,这种能把前朝赐的匾额挂在门厅上的人家,能是什么聪慧过人的人家!!!


    难不成这次真要折在这儿了?


    这样想着,唐安一把扯开陆元宝的外衫连忙去掏属于他唐安的腰牌,“元宝,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等过两日放榜,哥就被淘汰出局,接下来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陆元宝此时连嘴里的点心都咽不下去了,猛灌了两口茶水,伸手就去揪唐安拿走的腰牌,“哥,哥!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是陆元宝,如今换了我上去,还不直接被崇武院拿下!”


    陆元宝眼睛睁得溜圆,眼巴巴的瞅向唐安。


    唐安手上的动作一顿,怜悯之心突然闪过,但只有一瞬,他加快了手上的进度,嘴上安慰着陆元宝,“元宝,不是哥不帮你,哥帮了你咱们难兄难弟只能一起完蛋。”


    自己的身份被捅破只是时间问题,而浮白的身份若是被挖出来,甚至连他的本命唐安都被暴露,这趟替考之行可就要亏大发了!


    唐安如坐针毡地熬过这两日,每一刻都仿佛被无形的针刺着脊背,坐立难安。


    放榜日一大早,他便赶到放榜墙前,却没料到此早已人头攒动,统共五十名考生,竟已有二十七八人聚在此处,个个神情紧绷,翘首以盼。


    他手握那块刻着“唐安”二字的腰牌,悄悄退至一株银杏树下,借树影掩去身形,同时心中自有盘算:以陆元宝那点本事,顶着“唐安”之名应试,必然落榜无疑。


    到时只待榜文张贴,只要不见他的名字,他就立刻趁乱脱身,远走高飞,重得自由!


    金绫榜单哗啦一声展开,唐安立刻挤进人群,踮脚急望。


    倒数最后的五个名字迅速扫过,没有“唐安”!


    他心跳稍缓,视线继续上移,第十七、第十六……直至第十五,“唐安”二字赫然映入眼帘!还是以朱砂篆写,笔迹凌厉,墨色犹湿,在晨光中刺目得像一道未干的血痕。


    “榜单前十五名,请移步场内,进行第三次考试。”张贴榜单的小吏道。


    第十五名?!


    唐安眼前猛地一黑,就凭陆元宝那点本事,怎么可能进得了第三轮?!


    电光石火间,他脑海中骤然掠过一双深不可测的凤眸。


    难道……这一切根本是个局?一个专为捉拿“浮白”而设的陷阱??


    唐安顿时心道不妙,转身便要挤离人群,然而下一刻,一只手掌冷不防落在他肩头!


    他浑身汗毛一炸,急忙回头,原来是李靖。


    “陆兄,你果然天资非凡,竟排名第一,我屈居你之下,这第三场可要好好比试比试了。”


    唐安方才只顾着找自己的名字,根本没关注谁是第一,原来他竟用“陆元宝”的身份考了第一?!


    夭寿了,这可如何是好!


    李靖不由分说推着唐安往前赶,“快走快走,可别误了时辰!”


    唐安无奈,只得一把拉过身旁还在发懵的陆元宝,硬着头皮朝演武场走去。


    “唐、唐哥……现在该怎么办啊?”


    陆元宝声音发虚,显然已经完全乱了阵脚,他现在到底是陆元宝还是唐安?


    “见机行事!”唐安低声喝道,攥着他一步跨入广场。


    可刚一进场,他便猛地顿住脚步。


    等等!


    场内人山人海,看台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头,喧声鼎沸。崇武院试不是素以严苛著称,严禁外人入内吗?


    眼前这阵仗又是怎么回事?


    就连那些下注的摊子也不知何时悄摸摆了出来,旗号鲜明地挂着各个考生的名字,赌的就是此番谁能夺魁。


    一片哄乱之中,一名小吏快步走来,朝唐安伸出手,“腰牌给我,下一轮快开始了。”


    唐安下意识解下腰牌递过去,目光却倏地被西看台吸引,不对,那边几道身影……怎么那么像陆府的人?


    陆府老太君拄着蟠龙杖端坐中央,两侧叔伯辈皆着正装,俨然是来见证嫡子扬威,而陆嘉嘉坐在老太君身边,目光复杂的看向唐安,此时,约摸有数十道目光都焊死在他这位“陆元宝”身上!


    陆元宝凑在唐安耳边,小声给唐安解答着疑惑,“祖母前些日子去了南边杭州养身,那是大叔二叔,是西北校尉管理一些军队事务,那些是表妹们。”


    陆元宝抬手一指,只见陆家女眷们正高高举着鎏金千里镜,纷纷摇着粉绢手帕朝他欢呼助威。他那个不过三岁的小表弟更是兴奋得蹦跳起来,奶声奶气地高声喊道:“阿哥射个红心给祖母看!”


    这一喊,顿时将全场目光骤然绞紧,齐刷刷聚焦过来。


    就在这片灼人的注视下,唐安的手腕忽地被人从后方抓住。


    一道声音做贼似的贴着他耳畔响起:“陆少爷,您的……腰牌,似乎拿错了。”


    第28章 你就是他


    崇武院校场之上, 空气凝重,弥漫着难以掩饰的浮躁与焦灼。


    这最后一场考核终于到来, 从数百人中脱颖而出的十五名考生,此刻正立于广场中央,个个神情紧绷。


    看台上下坐满了前来观战的亲属,人声熙攘,场面之热闹,远非往年崇武院考核可比。


    “君子守礼,而需六艺,请各位考生准备, 第三场考试, 即刻开始!”


    第三场的考试为了加快进程,将十五个考生用抽签的方式分了三组出来,轮流去考各个项目, 轮到唐安时, 最先考的是骑马挽弓射标。


    这毋庸置疑,绝对是太子设的局!


    唐安咬着下嘴唇思考对策, 太子此举应该是在想要验证他到底是不是浮白,是不是半月前刺杀太子的刺客?


    演武场内, 凉爽的风吹过,可刮在唐安身上却像是带着冰碴子似的,让他一瞬间冷汗淋漓。


    八十步外的鎏金箭垛中央, 一枚开元通宝的铜钱被细银丝悬着, 在风中滴溜溜转出寒光, 那据说是崇武院从不示人的那位评审亲手挂上的“珠心”。


    唐安的指骨在微微痉挛,自己这双能在一息间用琴弦勒断三根颈骨,布下连环杀局的手, 此刻却被一张三石朔风的弓箭逼出冷汗。


    他几乎要被这弓箭逼出心魔了,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箭羽尾翼,同排其余四人早已准备就绪,一道道目光无声投来,所有人都在等他。


    若这一箭射偏……其实也无妨,就算失手,他们又凭什么认定他就是浮白?


    唐安眼睛骤然一亮,是了!太子所掌握的所谓证据,不过是他右肩旧伤,只要他咬死从未踏足上京,对方又能拿他怎样?


    此时,观礼席间已有窃语,“陆家公子前两场皆拔得头筹,今日怎显得优柔寡断,我还压了他十两纹银呢!”


    “一箭,射靶心,二箭,射钱孔,三箭,射丝线……”小吏的唱报声传了过来,引起下方众人惊叹。


    八十步外的箭靶肉眼也只可见中间那一抹红心,别说银丝与铜钱了。


    此时冷风将唐安的发梢吹起,在眼前四散,让他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想起来半月前刺杀的场景,同样是这个距离,虽说有些个人情绪在,但偏得也太多了。


    锣声响,众人纷纷将弓箭抬了起来,唐安挽弓的姿势与教科书上的图谱完全一致,引得一片叫好声,肩胛与腰胯拧出的力道将弓箭拉了个满怀,三点一线,瞳孔与箭尖与红心连成一线,脱手而出。


    接着,唐安并不去看结果,再次张弓挽箭,一箭射出,才呼出一口气。


    众人皆惊,余声寥寥。


    就连争执吵闹的吆喝声都停了两瞬。


    弓弦嗡鸣,余音未绝。


    回到唐安刚开始射箭时,校场上千百道目光原本追随着那两道离弦的白羽,却在半途齐齐僵住,它们没有飞向唐安自己的靶位,却如长了眼睛般,直取旁边的靶心!


    电光石火间,第一箭已到。


    “咄”的一声脆响,不似钉入靶心的闷响声,而是一种更尖锐的金属撞击声。只见那箭簇不偏不倚,正正射中悬在靶心前方的那枚铜钱上。


    力道之猛,时机之准,匪夷所思。


    箭尖竟从铜钱方孔的边缘劈入,将那铜钱自中击穿,硬生生撕裂成两半。而箭竟然还有余力深深楔入靶心那一点朱红,没入三分。


    一箭,双雕!


    众人的惊呼还未脱口,第二箭已至。


    它几乎紧贴着第一箭的尾羽,悄无声息,没有撞击任何实物,只是在那系着铜钱的,几乎肉眼难辨的细丝线前轻轻一蹭。


    细线应声而断。


    那被第一箭撕裂的半枚铜钱,失了牵绊,当啷一声坠地,那声响,在死寂的校场上十分清晰。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标名“唐安”的箭靶,那上面,孤零零地插着两支本属于“陆元宝”的箭矢。


    陆元宝手中的弓“吧嗒”一声掉落在地,甚至连弓都未能拉满,箭矢软绵绵地飞出去不足十米便颓然坠地,可陆元宝却没有功夫理会,而是错愕地转头,随众人一道望向唐安。


    唐安正欲搭上第三支箭,却忽觉四周道道目光灼灼投来,如针扎背。


    ……发生什么了?


    他蹙眉眯眼望向自己面前的箭靶,只见那靶心之处,竟空空如也。


    果真是一箭未中吗?


    死寂持续了足足三息。


    随即,一片混杂着极致震惊的惊呼声,猛然爆发开来,席卷了整个校场。


    “老天爷!他……他两箭就?”


    “这怎么可能?!考核规则不是这样的!”


    唯有那高台之上素纱帘幕后,似乎传来一声极轻极淡,意味难明的冷哼。


    唐安这一通令人费解的操作,似乎扰乱了全场的气氛,接下来的比赛在一种微妙的沉寂中进行。考生们大多表现失常,即便佼佼者也不过勉强射中靶心,那枚象征高水准的铜钱孔,竟无一人能够触及。


    记录的小吏抬头看了唐安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惋惜,又有点不解,最终还是在“箭术”一栏,用力画下了一个代表“下下”的朱红叉。


    在登记到“唐安”时,小吏面部表情更为奇怪,在“上上”勉强画了个标。


    同一期的张小公子,力壮如牛一箭就将箭靶串破,四分五裂,也没了成绩,得了个“下下”,但看台上张家的叫喊声最为高涨,似是在为他加油鼓劲儿。


    唐安面无表情地放下硬弓,对那刺目的红叉和周围的窃窃私语表面上恍若未闻,内心却着实懵逼,指尖几不可察地捻了一下,仿佛弓弦残留的震颤还残留在指尖。


    接下来考核的是拳脚。


    唐安却想着,反正身份已经换不过来了,射艺的成绩正好不尽如人意,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淘汰算了,省的牵连出更大的麻烦。


    这么一想,他顿时感觉压在心中的巨石被移开,伸了个懒腰,准备再休息片刻,思考思考如何在接下来的比赛中,不引人注目的输掉。


    就在这时,周围突然静了下来,外面的喧嚣声像是突然停止了一样,唐安察觉不对,立即回头,却晚了一步,鎏金弩机不轻不重的抵在了他的后腰上。


    一道陌生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殿下有令,你若是敢放水……哼。”弩机向前顶了顶,恰好按在唐安命门穴上,未尽之语却尽显威胁。


    唐安也动了动手腕,顿时,身后那人的手腕处出现了一道血线,而唐安手中的暗镖此时刃上滴落了两滴鲜血,双方一下子拉开了距离。


    显然那人没从唐安身上讨得好处。


    就在此时,场中鼓声擂响,第二场即将开始了。


    那人冷笑一声,该传达的话已经传到,他收了弩箭,一闪身没了踪影。


    唐安迈步走入沙场,周身的气息更为沉滞。


    太子的威胁砸在他的心头,虽说他不落下风,可敌在暗他在明,他若是不按照太子的话,会发生何事?


    拳脚场内,唐安正在低头思略现在的境地,抬头一看,自己的对手竟然是陆元宝!


    陆元宝站在对面,见唐安看向他,紧张的抬起手,对他打了个招呼,“嗨。”


    唐安这才想通为何太子要专门派人交代他不可放水,他与陆元宝的对决相必也是他的手笔,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唐安舌尖顶了顶虎牙,满脸愠色,那股子叛逆劲儿直往外冒。


    他要是硬不听话,太子又能拿他怎么样?


    素纱那边人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但余光看到了刚刚埋伏他的黑衣人,那人像是毫不隐藏的暴露在唐安的视线之内,手上的弩箭箭尖正对着看台上的陆家人。


    像是在说,若是唐安放水,那这边受伤的可就不知道是谁了!


    卑鄙!无耻!下流!


    唐安气得咬牙切齿,他不等铜锣声起,对着陆元宝就冲了过去,动作快得只余残影,拳风腿影裹挟着凌厉杀气,每一击都仿佛直奔要害,狠准无比。


    对面那个以“唐安”之名出战的陆元宝,眼中终于浮现惊愕,他甚至还来不及求饶,就被唐安一把按在了地上,“喊大声点!”


    什么!


    陆元宝反应不过来,小肚子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拳后,才反应清楚,顿时嚎啕起来,就连唐安都被他的嗓门震惊了一下。


    肚子,后背,小腿……


    十招,仅仅十招,当唐安一记看似却蕴含巨力实则收了力度的直拳轰出时,陆元宝如断线风筝般摔出圈外,沙尘扬起,他挣扎着想抬头,却正对上唐安抽搐的眼睛。


    没想到,陆元宝表演的如此传神,看来从小没少挨过揍。


    满场倏地一静。


    而陆元宝挣扎着起身,却被唐安一脚踩回去时,看台上蟠龙杖骤然顿地。


    “够了!”陆老太君巍然起身,“元宝,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已经够优秀了,老身十分欣慰!”


    陆老太君目光直视唐安,眼神让人瞧不清楚,直到此话说出,那记录的小吏笔尖才翻开记录,在陆元宝名下的“拳脚”栏里勾下“上上”。


    唐安倏的抬头,直勾勾的盯着素帘之后,他好像隐约听到了太子的轻笑,“既然陆家认了你,那从今日起,你就是陆元宝了。”


    唐安:“???”


    陆元宝:“!!!”——


    作者有话说:太子(唇角微勾):有趣。


    童文远(抬头望天):费尽心思最后整了这一出,殿下的心思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第29章 你我八字不合


    各项考核终于完毕, 成绩汇总的记录簿上,一行墨迹清晰地写着:


    陆元宝:箭术:下下;拳脚:上上。


    极致的拙劣与惊人的卓越, 就这样突兀却又诡异地并列于同一行墨字之间。


    就连唐安自己,望着这判若云泥的评定,一时也难以分辨,他此番究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场中早已人声鼎沸,众人为□□的结果欢呼不断。李将军家的少年英姿勃发,连抽两项擅长的考题。


    兵器:上,策论:上上,终是荣登魁首。将军府的管家正满面红光地向四周分发系着红绳的铜钱, 铜光闪烁, 喜庆飞扬,仿佛连空气中都漾开了洋洋的喜气。


    偷偷下了赌注的那群人,有些人十分开心, 李靖绝对的榜上有名, 只不过作为热门人选,李靖的赔率低的可怜。


    唐安眯着眼睛打量四周, 突然听到一阵吵闹声,陆元宝正捂着鼻青脸肿的脸, 与旁人在争论什么。


    待他走近了,只听陆元宝开口,“周老三, 我前两日压的陆元宝魁首……可不可以退一半。”


    那周老三伸手掏了掏耳朵, 阴阳怪气地说道:“哎哟喂, 唐公子,咱这是正经的买卖,还你一半?你是赌钱赌傻了还是当我开善堂的?”


    周老三利润地甩开他的手, “赌桌上落子无悔,买了离手,谁让他射箭射到了你的靶上,甭想了,你这钱也一分拿不回去!认赌服输,懂不懂规矩?!”


    “可……可你就说在这里谁能两箭就射得如此成绩,难道不算头筹?”


    陆元宝据理力争,他存了许久的私房钱全在这里面了,“谁能想到会这样?这不公平!”


    “公平?赌桌上有他妈什么公平。”周老三嗤笑,说着他伸出手用桌上的银票拍了拍陆元宝的脸,“回家去吧,别玩这一套,乖乖当你的小公子不好吗。”


    “混蛋!”陆元宝怒吼一声,几乎要扑上去,突然肩膀上出现一只手压制住了他,陆元宝转头一看是唐安,反射性的就捂住了脸。


    而唐安也不惯着他,右手一扭将陆元宝的耳朵扭了起来,疼的他哇哇大叫,赶紧讨饶,“好哥哥,你先放开我的耳朵。”


    唐安凑到陆元宝耳边,压低声音道:“你小子皮痒了?还敢赌?赶紧跟我走,要是让嫂子知道……”


    话未说尽,却足以让陆元宝浑身一凛,仿佛已经感觉到陆嘉嘉那根木藤鞭子落在身上的疼。


    他自小体弱,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父亲身为陆家家主,是族中唯一从商之人,或许忙于生意,或许不愿触景伤情,一年也难得回府几次。


    全家上下将他视若珍宝,极尽溺爱,竟将他养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小霸王,眼看他要长歪,常年往返上京与潞州的陆嘉嘉毅然承担起管束之责,做坏事便打,不读书就罚,如严母般将他管得服服帖帖,也让他心生敬畏。


    “哥,你可千万替我保密,别给小姑说。”陆元宝拉着唐安的衣袖撒着娇。


    唐安拽着陆元宝正欲离开,周三却一个箭步拦在了身前,满脸堆笑,“陆公子!在下周三,仰慕您已久!您方才那两箭,实在非同凡响,简直是……”


    唐安抬手止住他的谄媚,不愿多作纠缠,刚要转身,人群中骤然爆发出震天的喧哗,“崇武院放榜了!”


    崇武院的金榜应声高悬,几乎顷刻之间,绝大多数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死死锁在了第二个名字:


    陆元宝。


    有人欢呼有人惆怅,就差那么一点点,陆元宝的赔率因为射艺的下下成绩而高的吓人,有些人却凭着这一鸣惊人赚了个大的。


    陆元宝见状心头巨震,早知道……早知道,他就再赌一把了!


    这时人群静了两瞬,众人不约而同为陆府来的人腾出一条路来,李家魁首的位置板上钉钉,根本不需要前来观榜,而在这榜单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也就是陆家了。


    众人纷纷向陆家人报喜,说些漂亮的吉祥话,但陆府众人却不似预想中的欢天喜地。


    他们簇拥着一位手持紫檀鸾头拐、鬓发如银的老妇人,她衣着并不极度奢华,但通身的气度却压得周遭的喧闹都低了下去。


    正是陆家的定海神针,陆老太君。


    老太君的目光并未在榜上停留,锐利的眼神如鹰隼般扫过人群,最终,精准地落在了那试图隐入人潮的唐安身上。


    “你,”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拐杖轻轻一顿,“过来。”


    唐安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来了。他一把将陆元宝转身预逃的身影截住,然后冲着陆府众人推了过去。


    陆元宝讪笑着顶着一张笑脸,一步步挪到老太君面前,垂首行礼,喉咙发紧,开口,“祖……”


    话音未落,就被陆家二叔一把拽进了怀中,捂上了嘴,“小唐,这次是我家元宝不懂事,你瞧瞧这给打的,青一块儿红一块儿的,来来来,去我们陆家,我找黄大夫专门给你看看。”


    此话一出,陆元宝与唐安都呆滞了。


    老太君上下打量着唐安,眼神冷肃,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她久久不语,那沉默比任何斥骂都更令人窒息,唐安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片刻后,老太君忽然动了,她伸出一只布满皱纹却依旧有力的手,重重地拍在了唐安的肩上。


    “好!”一声断喝,石破天惊。


    “打得好极了。”老太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酣畅淋漓的痛快,“那一拳打得干脆,我陆家儿郎本应如此,元宝做的好!”


    “……”唐安彻底怔住了,脑子一片空白。


    老太君的手并未离开他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认可,“崇武院第二,好小子,年少有为,是块好料。”


    说着,她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如锤,“过去的事,休要再提。从今日起,你就是陆元宝!陆家嫡孙,陆元宝!”


    说罢,老太君收回手,转身,鸾头拐杖再次一顿地,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威严,却分明透着一股扬眉吐气的昂然,“你们愣着做什么?带少爷回家!”


    仆从们立刻躬身应诺,簇拥上来,喜气的冲周围人撒着象征喜气的铜钱。


    ……


    一路上陆府众人都称得上是喜笑颜开,这让唐安有些局促,等等……陆府的这种当众认亲的举动,难不成要他化名做陆元宝去上那劳什子学院?


    他堂堂紫黎殿的地级杀手,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这种失控的预感让唐安心头一紧,有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不确定感,接下来的这些烂摊子,总不能全让他一人去抗吧?


    陆府的马车行的很快,唐安还没来得及理清楚头绪,一转眼就已经到了那黑漆漆大门外了。


    大门大开,鲜花铺地,甚至陆府在门头上还专门拉了个‘榜眼’的横幅,架在那前朝亲赐的牌匾下,就这阵仗可把唐安吓得不轻。


    陆府家宴,灯火通明。主位上,陆老太君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面带慈祥却不失威严的笑意,“好孩子,你名叫唐安?”


    “是,”唐安连忙起身,他孤儿出身,没经历过这种大户人家的吃饭规矩,拘谨的不像话,满脑子思索,最后憋出来一句尊称,“老祖宗。”


    听见唐安这样叫她,陆老太君哈哈哈的开怀大笑,“瞧瞧,多有礼貌的孩子,不过叫错了,该同元宝一样叫祖母才是。”


    唐安一愣,这是何意?


    陆老太君紧接着端起酒杯开口,“安儿,都是我这不成器的小女,想出这档子事,还连累你深陷我们陆家这个泥潭出不去,老身自罚一杯,是我管教不严。”


    陆嘉嘉连忙起身要夺,“母亲,你说什么呢!”


    陆老太君瞪了陆嘉嘉一眼,不成器的开口,“说的就是你,我同你二叔才离开几日,你就给我惹出这么大的祸来,还不知悔改!”


    陆嘉嘉被说的哑口无言,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对唐安歉意道:“小安,这次是嫂子不对,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京城来的贵人威逼我们把你认作元宝,想来必有深意,这件事……”


    陆嘉嘉看向唐安,是她想得简单了,也确实是她将唐安引上了这条路,那贵人曾命人给陆府送过一封信,虽不知道内容,但陆老太君看后大惊失色,接着就认下了唐安当做陆元宝。


    “可,如果我是陆元宝,那元宝该……”唐安疑惑。


    众人闻言,纷纷转头看向吃的正欢的陆元宝,陆元宝此时左手一个鸡爪,右手半个猪蹄,嘴里还叼着两片牛肉,那学堂里的饭实在不合他口味,这几天嘴里淡的很,好不容易回来,可得吃个肚圆。


    见众人都看自己,陆元宝一惊,连手中的鸡爪都掉了,活像个笨蛋。


    陆老太君此时叹了口气,“是老身将元宝养的不好,既如此,小安你愿不愿意从此成为我们陆家的嫡长孙陆元宝?”


    哈?


    什么?


    唐安震惊不已,可眼下面对太子的威胁,好像确实没有一个好方法,他可以一走了之,那陆府呢?


    此时,陆元宝却听明白了,他急忙将口中的肉咽下去问:“祖母,那我是谁?”


    陆老太君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眼他,“你?改名陆平安,当做嫡二子。”


    一想到从此压在心头练武成器,将陆家发扬光大的任务转眼就甩在了唐安身上,陆元宝可算得清,他连连点头,对着唐安喊道,“元宝哥!”


    唐安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干笑,众目睽睽之下,他终是没能寻到逃脱的法子,只能动作僵硬地点下了头。


    陆老太君喜笑颜开的又喝了两杯水酒,她抬手,指向左侧一位面容儒雅中年男子。


    “安儿,莫要拘束,就当是自己家。这位是你二叔,在边防军中当了个军师一样的小官,掌管一些军中庶务,往后若有什么短缺,寻他便好。”


    老二陆嘉庆含笑的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对唐安的欣赏。


    随即,她的手转向右侧一位身材略显富态,未语先笑的男子。


    “这是你三叔,最是个没脑子的一身蛮力,得了个校尉的闲职,手底下有些人手,若是有人欺你,就找你三叔。”


    “就是小安,以后就把这陆府当家,刚好,我们陆家正愁后继无人,小安在武学上的造诣出类拔萃,我可要回去好好宣传一番。”陆嘉译大着嗓门同唐安说话。


    老太君声音温和,逐一介绍,目光始终落在唐安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回护之意,仿佛在用这简单的家常话,为他在这深宅中划出一方安稳之地。


    唐安依序敬了酒,陆府众人倒是比想象中更加和善。


    夜深沉,陆府内万籁俱寂。


    一支尾部系着紫穗的飞镖,携着尖啸,“夺”的一声,死死钉在唐安床榻边的花梨木柱上,镖身犹自嗡鸣,其下压着一封密信。


    唐安未曾起身,他侧卧在床上,半睁着眼,眸光在昏暗中闪过一丝困惑,只瞥了那代表紫黎殿最高指令的镖穗一眼。


    其上赫然写着太子的名讳。


    近来真是诸事不顺,尤其与太子相关的事,更是桩桩件件背离预期,从第一次刺杀开始,让他从小有身家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甚至倾其所有投在了这个任务当中。


    而今太子步步为营、暗中操纵,竟让他堂堂地级杀手,稀里糊涂间成了崇武院的新生!


    一想到这,唐安只觉得喉头涌起一股滞气,胸中郁结,他同那位太子殿下定是八字不合,凡与他有所牵扯,便绝无好事发生!


    想到这儿,唐安默然转过身去,背朝飞镖,只当没看见它。


    片刻,窗外却传来一阵极轻的簌簌声,如同夜风拂过衣袂,那声音细得几乎融进夜色,却又一次次响起,分明是在催促着他做出回应。


    第30章 他最爱这个


    三日光阴, 倏忽而过。


    崇武院的入学仪式,设在院中最大的演武场上。


    青石板铺就的场地肃穆异常, 高耸的旗杆上,代表崇武院的玄色旗帜被风刮的猎猎作响。


    崇武院内院招生只取了榜上前三,除了李靖和唐安外,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瘦弱少年,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这个瘦弱的少年竟然能在拳脚上略胜张家一筹,抢了入院名额。


    但外院也招收了不少优秀学生,少说也有十名, 这在崇武院的历史上算是开了先河。


    唐安三人身着统一发放的靛蓝院服, 按榜次列队站立,昂首挺胸,外院的人只能站在最外圈, 不敢多说一句话, 只是身旁那瘦弱少年,总是时不时咳嗽两声, 害得唐安时常担心他会不会咳着咳着上不来气。


    他身上那身崭新的院服浆洗得笔挺,摩擦着皮肤, 带来一种微妙的拘束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穆的气氛,倒不是因为这场地有多宏大,而是那些无处不在的条条框框, 无形中织成了一张规矩的大网。


    仪式开始前, 一位面容肃穆的教习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抑扬顿挫地宣读了崇武院的院规。


    条款密密麻麻,听得人眼晕,其中最醒目的一条莫过于:“修行期间, 非休沐日严禁私自离院,违者重笞,情节严重则除名。”


    唐安暗自挑眉,好家伙,这分明是变相禁足。不过他倒没太往心里去,反正凭他的身手,真想走,这墙再高也拦不住。


    他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理了理袖口,这地方规矩是多,可说到底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待着。


    想他一个常年行走于暗处的杀手,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名正言顺的崇武院弟子了。


    “实在不行就溜,”他心里嘀咕,“就这围墙,还能困住我?”


    教习念的院规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转悠的都是跑路的念头。


    正当他盘算着如何脱身时,高阶之上,数位教习簇拥着一人缓步走出。


    那是崇武院的院长。


    出乎唐安意料,这位执掌大梁最高武府的院长,不像想象中是那种龙精虎猛,气势逼人的绝世高手,反而是个面色苍白、眼窝微陷的中年人。他身形瘦削,裹在宽大的玄色院长服里,显得空空荡荡,他时不时以拳抵唇,发出几声压抑的轻咳,一副气血亏虚、大病未愈的模样。


    唯有一双眼睛,深沉如古井,扫视过来时,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淡薄,让人不敢小觑。


    院长并未多言,只简单勉励了几句“精忠报国、勤学不辍”的套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仪式终于接近尾声,有小吏开始唱名,点到名的都需要上前领取身份玉牌及……奖赏。


    “魁首,李靖上前。”


    李靖少年意气风发,大步上前接过放在一个托盘上的什么东西,离得有些远了,唐安看不清楚,约莫像是把剑,从李靖颤抖的背影来看,此物这个少年十分欢喜。


    “榜眼,陆元宝!”


    唐安一个激灵,定了定神,迈步出列,无数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探究,也有不易察觉的嫉妒。


    他走到台前,对着那位气色不佳的院长躬身行礼。


    院长嘴角含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没有,只是随手将一枚温润的白玉牌递给他。


    紧接着,另一名教习端上一个沉甸甸的朱漆托盘,上面整齐码放着十锭雪花官银,每一锭都足额百两,银光灿灿,几乎晃花了人眼。


    “赏银,一千两。”教习的声音毫无波澜。


    一千两!!!


    唐安的呼吸骤然一窒!他虽为杀手,之前也攒了不少钱财,但那都是自己辛辛苦苦一笔一笔积攒出来的,何曾如此轻松的就拥有过如此巨额的赏银?这足够他逍遥许久,甚至能置办不少以往不敢想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那教习方才似乎还提过,日后每月考核、年末大比,均有优厚奖赏……


    他当时还在想,优厚奖赏能有多优厚?


    他好歹也是个见过风浪的地级杀手,什么金银财宝没见识过?寻常奖赏哪能轻易入他的眼?


    可那是一千两!而且来得如此轻松!


    一时间,唐安竟有些眼眶发热,想他往日拼死拼活、刀尖舔血,才挣得几分卖命钱,却有人随随便便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好了,不能细想,越想越酸。


    院长见他迟迟不接赏银,只直勾勾盯着托盘,不由得轻声询问:“怎么,莫非这些奖赏……不合你心意?”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上头那位大人特意交代,说你最钟意的,就是这些东西。”


    就这一句话,让唐安原先打好的腹稿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他舌尖抵着上颚,那几个字重得怎么也吐不出去。


    是,他确实爱极了这银钱的分量。


    “……学生,谢院长赏,谢大人恩典。”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响起来,几乎出于本能,双手已经稳稳接过那盘沉甸甸的银两。指尖传来银锭冰凉的触感,却仿佛滚烫一般,灼得他心头一跳。


    而他嘴角,早已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仪式是如何结束的,他又是如何抱着银子回到队列中的,唐安都有些恍惚。


    直到人群开始散去,周围响起新弟子们兴奋的低语,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在做什么?


    他一个杀手,一个活在阴影里,刀头舔血的人,竟然为了一千两银子,彻底默认了“陆元宝”这个身份,成了这劳什子崇武院的学生?


    低头望着盘中白花花的银两,掌心被沉甸甸的银锭硌得发痛,方才那得赏的喜悦慢慢消散后,迟来的懊悔忽然涌上心头。


    一想到日后不仅要应付那些繁琐苛刻的院规,无处不在的监视,还要面对那位高深莫测的院长……唐安就忍不住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他环顾四周,只见高耸的院墙仿佛悄悄“活”了过来,正不声不响地朝他围拢。


    得,刚到手的热乎银子,转眼就变成了一座金光闪闪的豪华牢笼。


    入院第一日,学院并未即刻开课,只嘱咐一众新生自行熟悉环境。


    眼见李靖又朝着自己这边走来,四周的目光也愈发灼热,唐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们这行最讲究隐匿于众人,何曾受过这般瞩目?他实在招架不住,趁人不备,一猫腰钻出人群,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直至夜半时分,他才敢悄悄返回崇武院分配的那间小屋。


    不得不说,崇武院对学生的待遇倒是大方,唐安的卧房在西北角,上面挂着陆元宝的牌子,周围郁郁葱葱的种了一片竹林,而且一墙之隔就是院外,对唐安来说,没有什么比这里更适合杀手居住了。


    床上虽是硬榻,但铺了两层秘制的软鞣皮垫,贴合脊背,散着淡淡药草香,墙角熏笼里暖炭微红,驱散寒湿。一床羽绒薄被轻软透气,枕内填着宁神的干花。灯光柔和,在烛火外还罩着一层灯罩,更是将有些晃眼的光匀了开,保证更加舒适的睡眠。


    唐安推开房门,不对!


    他迅速将门关上,背靠在门上,开始四处探查,这房间……有生人的气息。


    等他打量到床铺处,面色一白,三支暗镖钉在床头上,间隔相同,力道相当,看样子是从窗户处射进来的。


    是紫黎殿的示警镖!三镖连发!这是最高等级的催促,意味着……最后的通牒。


    唐安的心猛地一沉,后果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紫黎殿从不会空口威胁。逾期不至,等待他的绝不仅仅是死亡那么简单。


    夜色渐深,他一头倒在床铺上,将那三枚飞镖仔细收入怀中,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


    不行,他必须去一趟紫黎殿。


    整整一天,唐安潜伏在暗处,将崇武院的布局默默摸了个透,心中已然绘出一幅精细的地图,可越是探查,他越是觉得这学院远非表面那般简单。


    原本以为凭自己的身手,出入这等学府应当如入无人之境,可仅仅这一日的窥探,他就至少有三次险些被巡逻的护卫队察觉,每一次都是凭借杀手本能惊险避开,若稍慢一瞬,后果不堪设想!


    他尚未理清思绪,突然……


    “什么声音?”


    “东北方向,警戒!”


    “搜!”


    崇武院巡夜护卫的厉喝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平静,脚步声变得急促而密集,火把的光芒骤然亮起,唐安藏在窗户后,勘勘掀开一片窗叶,向外看去,虽不知道是何人触碰到了崇武院森严的防卫体系,但这对他来说,正合他意。


    西南与东北,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这不是上天给他的机会么!


    唐安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缓到极致,耳朵却捕捉着外面每一个细微的动静。他能听到护卫们低声交流,搜查院墙外围的声音,那反应速度和组织性,远非寻常学院可比,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麻烦大了。


    必须立刻走。


    唐安利用窗外火把光线移动造成的阴影交替,悄无声息地贴近窗边,观察片刻,然后如一道青烟般翻出窗外,落地无声。


    一路伏低身体,利用每一个墙角、每一处灌木的阴影,朝着记忆中最可能避开搜查的薄弱区域,西侧靠近后山的一段旧墙,快速移动。


    夜风带着寒意,吹在他因紧张而微微发热的皮肤上,感官放大到了极致,就在他即将接近那段斑驳的旧墙,甚至能看到墙外黑黢黢的山林轮廓时,“嗡!”


    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弓弦震颤声划破夜空,带着警告的意味。


    一支羽箭精准地钉在他前方三步远的泥地上,箭尾兀自颤抖不休。


    唐安全身一僵,瞬间定格在原地。


    紧接着,四周火把骤然亮起,将他所在的区域照得如同白昼,至少六名身着崇武院护卫服饰的身影,从不同的阴影中无声步出,形成合围之势,他们手中的兵刃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眼神锐利牢牢锁定了场中孤立无援的唐安。


    为首的护卫队长,面色冷峻,目光扫过唐安一身便于夜行的深色劲装,又看了看远处高墙,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陆平安?更深露重,不在舍内安寝,欲往何处?”


    “离家久远,不得安睡,故出来转转。”


    那人一听,沉思片刻,“此次罢了,崇武院院规第二百三十条,子时后,不得随意在院内走动,念你初犯,即刻回去。”


    唐安低应一声“喏”,在众人的注视下转身退回寝室,心中却已焦灼如焚。


    就在他心神不宁的刹那,一道幽香混着凌厉杀气骤然而至,快得几乎令人窒息。


    饶是唐安这般身手,也只来得及瞳孔一缩,翻身急退,探手摸向身后短刃,所有动作都在电光石火间完成。


    可来袭者更快。


    一抹素白修长的手指精准扣死他的脉门,力道刁钻狠戾,顷刻卸去他所有劲力。


    与此同时,另一手“唰”地振开一柄玉骨折扇,扇面如雪,让唐安瞬间认出对方身份。


    是那紫黎殿的美人!


    扇缘并未斩落,而是举重若轻地压上他的喉间,连人带扇,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力轰然将他按回硬榻!


    唐安闷哼一声,后脑撞在榻上震起一阵眩晕,他猛地抬眼,逆着昏黄灯火,对上一双含笑眸子。


    那双眼尾轻挑,风情无限,瞳底却凝着冰冷寒意,开口嗓音轻柔似羽,却字字砸得唐安心头一紧,“怎么,如今披上了陆元宝的皮,就瞧不上我紫黎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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