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锦的硝烟,似乎只是给多铎的荒唐,添了一把更烈的干柴。
凯旋的鼓乐还未散尽,豫亲王府的酒缸,却已堆成了山。那些在战场上令明军闻风丧胆的勇士,在府中成了他纵情声色的陪衬。多铎像是要将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尽数倾泻在盛京的酒池肉林里。
他变得更喜怒无常,也更肆无忌惮。强夺歌姬、殴打朝臣,这些事在他看来,已成了彰显他“真性情”的勋章。他甚至在府中仿照战场,设下赌局,让家丁们械斗取乐,胜者便赏以金银美酒,败者则罚酒三斗。整个王府,成了他宣泄胜利与不满的角斗场。
而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对皇太极那道冰冷警告的无声反抗。你不是要我收敛吗?我偏要放纵得更彻底!你不是削了我的牛录吗?那我就用这剩下的权力,活个痛快!
在这片喧嚣与荒唐的中心,乌云珠的院子,却像一座孤岛,寂静得可怕。
她依旧每日缝着那件小孩的衣服,针脚细密而均匀,仿佛在缝补着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只是,她的脸色比往日更加苍白,眼中的光,也从最初的忧伤,渐渐变成了死水般的沉寂。
她看多铎的眼神,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爱,那是刻在骨血里的。她还记得那个意气风发、对她许下一生一世的少年王爷。她记得他曾在梨树下为她吟诗,记得他掌心的温度。这份爱,早已成了她生命的底色,即便被伤得千疮百孔,也无法彻底抹去。
但更多的,是恨,是痛,是无尽的疲惫。
她恨他的懦弱。恨他既没有勇气给她一个真正的名分,也没有勇气放她自由。他用一座金丝笼将她困住,既不给她阳光,也不肯打开笼门。
她恨他的残忍。他一边在她面前上演着深情,一边又在外头用荒唐的行为,将她的尊严踩在脚下。他夺来的每一个女人,他喝下的每一坛烈酒,都像是一记耳光,打在她这个“侧福晋”的脸上。
她恨他的自毁。她看得比谁都清楚,他的放纵,不是在反抗皇权,而是在亲手摧毁自己。他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明知是死路,却偏要冲向那片绚烂的火海。
这份爱恨交织的情绪,让她表现得异常沉默。
她不再劝他。因为她知道,任何言语,在他被酒精和愤怒冲昏的头脑里,都只会变成聒噪的噪音。
她不再哭。眼泪早已流干,剩下的,只有心如死灰的平静。
她只是用她的方式,进行着最无力的抵抗。
当多铎带着一身酒气和脂粉香,深夜闯入她的院子时,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惊慌失措,或是含泪相劝。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灯下,继续缝着她的衣服,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当王府的下人因多铎的荒唐而议论纷纷时,她会用冰冷的目光扫过去,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哀,让所有闲言碎语瞬间冻结。
她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冰雕,用极致的冷静,去对抗他极致的疯狂。
她甚至开始偷偷地,为自己准备后事。她用最好的云锦,为自己缝制了一件寿衣,上面绣着的,不是吉祥的纹样,而是那棵被浇上铁汁的梨树桩。
她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是怎样。是会在这座孤岛中,慢慢枯萎,直至被所有人遗忘?还是会随着多铎这艘注定要沉没的巨轮,一同葬身在权力的漩涡里?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的心,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在这豫亲王府的牢笼里,等待着命运最终的宣判。
而多铎,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冰冷的绝望。他不再强迫她与他同席,也不再试图去触碰她。他只是在每次酩酊大醉之后,会独自一人,站在她院子外的那棵梨树桩前,一站就是很久很久。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卷起他猩红斗篷的一角。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高大,又那么……孤独。
他和她,一个用放纵的烈火燃烧自己,一个用冰冷的沉默冻结自己。他们像两座隔着深渊的孤岛,彼此遥望,却再也无法靠近。
那丝曾经因多尔衮劝诫而生的暖意,早已在这无尽的荒唐与绝望中,消磨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