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的劝诫,来得比皇太极的警告更直接,也更沉重。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多尔衮悄无声息地进了豫亲王府,避开了所有耳目,来到了多铎的书房。
兄弟俩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紫檀木的书桌,桌上只点着一盏孤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两只蛰伏的兽。
“听说你最近安分了?”多尔衮先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多铎靠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是真心悔改,还是做戏给人看?”多尔衮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多铎的脸。
多铎的动作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兄长觉得呢?”
“我觉得,”多尔衮的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你心里那团火,不但没灭,反而烧得更旺了。你只是把它,藏得更深了。”
多铎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多铎,”多尔衮的语气,忽然放缓了,“我知道你心里苦。那场赐婚,是皇上的意思,谁也违抗不了。你折磨自己,放纵自己,又能改变什么呢?”
“至少,”多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能让皇上,让那些看我笑话……”
多尔衮的劝慰,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让多铎的荒
唐行径收敛了些许。他不再整日醉卧“醉仙阁”,也不再夜半闯入乌云珠的院子,可那份深入骨髓的愧疚与挣扎,却并未消散。他依旧不敢面对乌云珠——那个他亲手囚禁在王府、连一个正经名分都未给全的女子。侧福晋的身份,于她而言,更像一层薄薄的遮羞布,盖不住她被困的孤寂,也抚不平他内心的疮痍。每每想起她清冷的眼神,多铎便觉胸口发闷,唯有用更疯狂的放纵来麻痹自己,仿佛只有在酒池肉林中,才能暂时忘却这份锥心的歉意。
朝堂之上,皇太极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多铎的“改邪归正”并未逃过他的眼睛,可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依旧翻涌着难以驯服的暗流。皇太极深知,这个幼弟心中的火焰,绝非几句劝诫便能轻易浇灭。果然,不久后的一桩丑闻,让皇太极的耐心彻底耗尽——多铎竟为争夺一名歌姬,与朝中大臣公然冲突,全然不顾皇室颜面。盛怒之下,皇太极当庭下旨,剥夺了多铎麾下三个牛录的兵权,罚俸一年,并勒令他闭门思过三日。
牛录,是八旗的根本,是权力的象征。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带出的兵卒被划归他人麾下,多铎的脸色白得像塞外的雪。他没有辩解,也没有抗争,只是沉默地跪在地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皇太极这一刀,砍掉的不仅是他的兵权,更是他作为亲王最后的体面。这份羞辱,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他的血肉里,让他在无人处,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然而,命运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就在多铎被禁足、盛京流言四起之际,一封来自锦州的八百里加急军报,打破了宫中的沉闷。明将祖大寿加固城防,意图联合蒙古各部反扑,辽东战局骤然紧张。皇太极在御书房内踱步良久,最终,一道出人意料的旨意颁下:命豫亲王多铎戴罪立功,即刻率正白旗、镶白旗精锐,驰援锦州,为大军先锋!
圣旨传到豫亲王府时,多铎正独自坐在书房里,面前摆着一幅未完成的画——画中女子立于梨树下,眉眼间尽是化不开的哀愁,正是乌云珠。他盯着那幅画,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眼角,仿佛要拭去那抹挥之不去的忧伤。听到宣旨声,他缓缓起身,接过圣旨,指尖冰凉。
出征前夜,他破天荒地去了乌云珠的院子。月光如水,洒在那个被黑布覆盖的梨树桩上,也洒在她素白的衣裙上。她正坐在树桩旁,低头缝着一件小小的婴儿肚兜,针线在她手中穿梭,却迟迟未能缝完。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目光与他相遇,又迅速垂下,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的过客。
多铎站在院中,喉结滚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他亏欠她的,早已不是言语能够弥补。最终,他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那是他年少时,阿巴亥为他求的平安符,郑重地放在了树桩上。
“我……要出征了。”他声音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磨砂。
乌云珠的手顿了顿,针尖刺破了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染红了雪白的肚兜。她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多铎看着她泛红的指尖,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想上前为她包扎,脚步却像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良久,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在月光下拉得极长,透着一股决绝的孤寂。
次日黎明,多铎一身戎装,立于盛京城门之上。朝阳为他银色的铠甲镀上一层金辉,却照不进他幽深的眼眸。他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的王府,只是猛地一勒缰绳,战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身后的八旗铁骑,如黑色的潮水,紧随其后,卷起漫天黄沙。
锦州城下,战鼓震天。
多铎立于阵前,看着城墙上严阵以待的明军,眼中燃起嗜血的火焰。皇太极的羞辱、对乌云珠的愧疚、内心的挣扎……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滔天的杀意。他要的,不是胜利,而是毁灭——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自己的罪孽;用战场的厮杀,来填补内心的空洞。
“攻城!”他嘶吼着,声音嘶哑如野兽的咆哮。
无数云梯架上城墙,八旗士兵如蚁群般向上攀爬。明军的箭矢如雨点般落下,不断有士兵惨叫着摔下云梯,可多铎却像一尊铁塔,纹丝不动。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城墙上的一个明军百户——那人正挥舞着长刀,砍翻了一个又一个清军士兵。
“放箭!”多铎冷冷下令。
身旁的亲兵立刻举起强弓,一支羽箭破空而出,精准地射穿了那百户的咽喉。那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箭矢,缓缓倒下。
城墙上,明军的防线开始动摇。
多铎抓住时机,亲自扛起一架云梯,冲到城墙下。他身手矫健,如猿猴般迅速向上攀爬,银色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一支流矢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着上方,眼中满是疯狂。
“王爷小心!”亲兵阿哈尼的惊呼声从下方传来。
多铎一抬头,只见一柄长枪正朝他的面门刺来!他猛地偏头,长枪擦着他的耳畔划过,带起一阵刺痛。他反手抓住枪杆,用力一拽,将那明军士兵从城墙上扯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多铎趁机跃上城墙,长刀挥舞,瞬间便砍翻了两名明军。他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血肉横飞。鲜血溅在他的脸上、铠甲上,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他却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癫狂与快意。
“杀!一个不留!”他嘶吼着,带领身后的清军,如潮水般涌入城内。
锦州城,最终陷落。
多铎站在城头,看着满城的狼藉与尸骸,胸中的火焰却并未平息。他解下腰间的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底的灼痛。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不是战场的血腥,而是乌云珠那双含泪的眸子。
风,吹过残破的城墙,卷起地上的尘土,也卷起他染血的披风。远处,夕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红。多铎知道,这场战争远未结束,而他心中的战场,或许,永远都不会有停歇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