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一直在拍戏,直到中午休息,才有时间处理那莫名其妙的花束。
“是方羡之。”陈希说着,飞快扫了谢纾一眼,眼里闪过兴味。
季桐点点头,却发现谢纾正一脸茫然地望着她。
“你不认识?”季桐诧异挑眉。
这位是新晋的流量小生,眉清目秀,恰巧是跟谢纾演对手戏的三皇子。
谢纾摇了摇头:她应该认识吗?
随着季桐的解释,谢纾脑子里模模糊糊映出一个人影来——好像是那个总在片场角落背台词的白净男生。
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几天拍对手戏时,对方时不时投来的视线是这个意思。
“需要我帮你回绝吗?”季桐轻声问她,声音里藏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
“不用,拍完戏我就走了。”谢纾不在意地笑了笑,“不会再有交集了。”
季桐的动作微微僵了僵,随后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嗯……也好。”
司机送来了谢纾早上要的东西,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把这事跟司机说了一下:“下午早点来接我,到片场来接。”
“好的。”
谢纾打开精致的木制食盒,里面整齐摆放着三碗冰镇绿豆汤。
汤色清亮,绿豆煮得开了花,绵软起沙,上面还飘着几片新鲜的薄荷叶。
“一人一碗。”她开心地说着,把第一碗推到了季桐面前。
季桐注意到食盒盖上印着“鹤林记”的logo,这是城里很有名的甜品店,平时排队都要等很久。
她抬头看了看谢纾,发现她好像从未在剧组吃过饭,不禁问道:“你不吃午饭吗?”
谢纾正捧着碗喝汤,闻言顿了一下:“嗯,没胃口。”
“是天气太热了吗?”
“对啊,太热了。”谢纾咽下一口绿豆汤,故作俏皮地轻轻皱了皱鼻子,“热得我什么都吃不下。”
“那……以后到我的休息室来吃?”季桐试探着问道,她的休息室内有空调。
“好呀。”谢纾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异样。
下午谢纾有一场比较重要的戏。
容昕和林靖北在战国备受刁难,此时容昕刚进三皇子府不久,在那人眼里还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
这天晚上犒赏三军,三皇子的下属看中了容昕,上来就将容昕扛到了军帐里。
三皇子并未阻拦,可没过多久,军帐内就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来自那位下属。
众人冲进去,看见的便是被戳瞎了眼的下属,和缩在角落神情麻木的容昕,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根染了血的骨头。
这场戏拍得很艰难,谢纾不喜欢被人触碰。导演第N次喊“卡”,揉了揉眉心,忍住了骂人的冲动。
这里需要一个长镜头特写,是容昕被敌将抱在怀里,目光越过敌将的肩头和坐在首座的三皇子对上,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接、对峙,直到被营帐的帘幕阻断。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惧意,甚至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那样平静地望过去,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导演需要捕捉谢纾的目光。
可是谢纾抗拒被人触碰。
上一秒还在抚琴,对周遭战国人的调戏羞辱充耳不闻。可下一秒却在那敌将冲上来的瞬间便推翻了木琴,长腿一迈——逃了。
“这一段我拍不了。”谢纾肃着脸,平静地说。
导演脑瓜子嗡嗡作响,不该贪便宜啊贪便宜。他的两根手指在分镜本上急速地敲着,目光瞥到了从一号摄影棚走出来的季桐,脑中灵光一闪:“季老师,请留步。”
季桐讶然回眸:“导演叫我?”
“是这样的……”
导演将人拉到一旁,这般如此,如此这般。
“我看她跟季老师挺亲近的,要不……你来试试?”导演笑着提议。
季桐点点头,换上了战国将军的服饰。只是那身板不够魁梧,又往衣服里添了点填充物,才勉强撑得起那套厚重的铠甲。
这一镜拍得很顺利,谢纾乖乖地由季桐将她抱起,甚至还顺从地环住了季桐的脖子。目光越过季桐肩头,直勾勾地盯着三皇子。
导演需要的是容昕眼神的特写镜头,这一段被拍了很多遍,季桐这一下午都在三号棚当苦力。
谢纾的状态很好,情绪给得非常到位,临近收工,导演才意犹未尽地喊了声“过。”
完事儿决定一鼓作气,打算今晚将这场戏全部拍完。于是安排晚饭,准备夜景戏。
季桐记挂着玫瑰花那件事,不太放心谢纾一个人,便也留在片场,顺便观摩观摩。
她已经卸了妆,换回了那身红裙,此刻正抱着手臂站在场边,专注地凝视场内的谢纾。
——这人明明和自己身高差不多,抱起来却轻得不可思议。
季桐皱了皱眉,心想:得盯着谢纾好好吃饭才行,这么瘦怎么行?
转念又觉得有些好笑。她自己也算挑食,可比起谢纾,竟还能生出几分优越感来。
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
居然还有比她吃饭更不乖的人。
军帐内骤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众人冲进帐中,只见三皇子的爱将捂着眼睛在地上翻滚,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
三皇子的目光掠过爱将,落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容昕身上,突然放声大笑:“好!好!这才配做我的女人,爱将还是另寻佳人吧!”
说着便俯身要去将容昕抱起,谁知竟遭到了剧烈的反抗:“不要!不要碰我!”
谢纾已经完全沉浸在容昕的情绪里,像只受了惊的小兽,拼命拍打着眼前的人,饰演三皇子的方羡之脸上多了几道抓痕,这场戏今天是没法继续了。
导演无奈揪了揪头发——得,收工吧!
待到众人离场,谢纾还缩在角落里,戏服下纤弱的肩膀仍不住颤抖,看起来可怜极了。
季桐忧心忡忡地走了过去,可对方却毫无反应。她估摸着谢纾还没出戏,于是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她:“阿纾?”
谢纾像是被惊到一般,仓惶抬起头,却在下一秒哭着扑进她的怀里,带着哭腔呢喃:“我是你的,只有你能碰我。”
她说得凄婉,声音缥缈,仿佛从遥远的天边飘来。
季桐心弦猛地一震——
真是……要了命了。
内心翻涌着各种情绪,悬着的手指在微微发颤,最终还是将谢纾搂进怀里。掌心轻抚她脊背,柔声道:“好,你只是我的。”
这声回答让谢纾的身体轻轻一颤,她收紧手臂,将季桐抱得更紧了。
季桐……
眼泪再也关不住,她崩溃地在季桐怀里痛哭。
为什么不等我长大?
为什么不等等我?
人群渐渐散去,怀里的人还在哭泣,季桐内心五味杂陈,犹豫着要不要将谢纾扶起来。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场务姐姐带着谢纾的司机找了过来。
“这是……?”
季桐迅速收敛情绪,抬头时已经换上专业的微笑:“她还没出戏,我再陪她一会儿。”
说完又轻拍谢纾的后背,低声问道:“好一点了吗?”
谢纾轻轻“嗯”了一声,仰起脸看她。那双黑玉般的眼睛里掺杂了太多情绪,像是眷恋、像是诀别、又像是其它。
谢纾盯着季桐看了许久,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心底似的。最后才从季桐怀里退开,拉着她站了起来。
“今天谢谢你。”谢纾轻声说着,又恋恋不舍地抱了抱她。
“再见。”
声音很轻,下一秒就飘散在风里。
季桐僵在原地,浅绿色的戏服从她指尖滑落,悬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勾了勾,她眼睁睁看着谢纾消失在视野中。
夜风吹来,她这才发现自己衣服的前襟已经湿了一大片,凉凉地贴在心口。
片场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她在黑暗中慢慢攥紧了方才触碰过谢纾的那只手。
她忽然单手抱臂笑了起来:这样下去,可怎么抽离呀?
她无法抽离。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
她对姚望舒,是因戏产生的悸动,脱离了剧本,那份悸动自然会慢慢消失。
可她对谢纾,是一见钟情啊。那所谓的抽离,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真是……要了命了。
她在黑暗中笑出了眼泪,直到陈希的声音响起,她才收起笑声,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
“走吧,回酒店。”
走出黑暗的摄影棚时,已看不出任何异样。
……
“她抱了我。”
“她的怀抱很温暖。”
“她的掌心也很温暖。”
“最后拥抱她时,我已经在心里和她说过再见了。”
谢纾在笔记本上写着,濡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花。霓虹灯透过车窗在她脸上留下斑驳的碎影,将她通红的眼眶照得格外清楚。
笔记本上多了道窈窕的背影,如瀑的长发垂至腰际,裙摆微扬。
谢纾收起铅笔,指尖在那道背影上轻轻描摹,眼泪再一次落下。
——我是你的,哪怕永别,我也只是你的。
她只是要将心中的执念放下,却从未打算停止爱她。
季桐这一夜依然睡得不太安稳,梦里有张流着泪的脸,清黑的眼睛正凄楚地望着她,梦里还有道伤心的声音,在不停地对她说再见。
她被那双眼睛看得心揪成了一团,醒来时正坐在床头大口喘息。
她按亮了手机屏幕:3:48。
“不用,拍完戏我就走了,不会再有交集了。”
耳边回想起谢纾中午在休息室说的那句话,胸口又泛起一阵闷痛。
凉薄。
语气凉薄,说的话也是凉薄的,连那份刻意维持的疏离都带着寒意。
轻飘飘一句话,却像细薄的冰刃,悄无声息地扎进心口,疼得隐秘又绵长。
她垂下眼,忽然想,在谢纾眼里,她季桐是不是也只是一场戏的过客?镜头一停,便该散场。
想到这里,又自嘲地笑出声:当然是。她对谢纾一无所知,不是过客,又是什么?
况且——
她季桐,又有什么立场去奢求谢纾的另眼相待?
清晨,陈希按照惯例来叩门时,季桐早已妆容精致地端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剧本,上面添了许多新鲜的批注。
陈希见到季桐时明显愣了一瞬,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季桐平时可不会这么早起,更不会连妆都化好了等她。
“怎么,被我勤奋的样子吓到啦?”季桐合上剧本,唇角微翘。
“没、没有。”陈希秒变谢纾,竟莫名磕巴了起来。她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行程表,耳根发烫。
见她这副模样,季桐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她逆着晨光,轻轻撩动发丝,下巴微抬,红唇微启,用迷离的眼神看过去:“陈希,我美不美?”
“美!”陈希半点不带犹豫,不自觉咽了咽喉咙。
刚刚的季桐让陈希想起了《烈焰浓情》中的经典镜头:
季桐一只手懒懒地支着下巴,长睫半遮,眼神迷离,似笑非笑。烈焰般的红唇微微张开,一口朦胧的烟圈从她面前缓缓升起,慵懒勾魂。
那年的季桐刚满十八岁,青涩得能掐出水的年纪,却在荧幕上绽开了最迷人的风情。
她也是凭借这部电影,摘得了金像奖最佳女主角的桂冠,成为G省电影史上最年轻的影后。
“桐姐,今天想吃什么早餐?”
陈希正了正神色,进入工作状态。
季桐脚步轻抬,笑容灿烂:“直接去剧组。”
剧组其实有安排演员的一日三餐,只是不如酒店精致。她不想放任自己陷入这样的情绪里,最好的办法就是和谢纾拉开距离。
路过餐厅时,脚步还是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戴上墨镜,踏进了VIP通道。
再见,我的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