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林站不常见到年轻人,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但林琤然是个例外。
她今年27岁,是北夜城野生动物研究所的青年专家,时常驻扎在森林深处监测动物们的栖息地,一驻就是好几个月,因此待护林站的时间比研究所还长。
老丁还记得初见时,这姑娘不大理人,180 的大个子,裹在一身白绿相间的雪地衣里,肩上背了个驼色的大工具包,还戴了反光的护目镜,腿长步子也大,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差点以为是个登山的小伙子。
但当她摘下护目镜和雪地帽,流泻出一头乌黑浓密的大波浪卷,老丁的下巴差点惊掉。不敢相信,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会主动流落到大熊松林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谋生。
她往破皮沙发上一坐,把发霉的斑墙衬得蓬荜生辉,常让他替管护站感到羞愧,生怕待客不周。
后来见她独自扛着相机和一大堆专业设备,在林子里追着动物东奔西跑,不分寒暑地写什么劳什子的日记。老丁不懂,但他向来敬重搞科研的人,巡山的时候也会帮她留意一些奇怪的脚印和羽毛。两人这才渐渐熟了。
刚结束一段漫长的野外监测,林琤然的体力几乎耗尽,和老丁打完招呼,习惯性地走向屋门口,拿起登记本,准备签完字回去睡个饱觉。
忽然,她的目光凝固了。
登记本最新一页,一个熟悉的名字,以一种乖巧圆润的姿态,安静地躺在那里。
孟鹿声。
进山时间:9月21日上午。
事由:探亲(林琤然,表妹)。
出山时间:空白。
看着那“表妹”二字,她的笔尖迟疑地悬在上空,好像上一次,她们的名字并排以配偶身份出现,还是在婚礼的请帖上。
林琤然确认了半天笔迹,的确是她本人留的,指着那个名字,“丁叔,这个叫孟鹿声的人,你有印象吗?她去哪儿了?”
老丁闻声凑过来,“这我还真没印象,昨天是老姜值的班。怎么,她是你朋友吗?哦,是表妹啊,行,我帮你打电话问问。”
林琤然没否认,焦急等待他的回音。
老丁觉得很神奇。他印象中林琤然一直是独来独往,很少听她主动提到什么家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对一个人如此上心。
老姜那边很快接了电话,“哦,她啊,有印象有印象。她是来大熊松林旅游的,开着一辆黑色越野,人长得贼漂亮,就跟电影明星似的。可是说话嘛,就有点颠三倒四了,非要说是什么林教授的太太,林教授是男是女我能不知道?还敢跟我吵,嘿,当我好忽悠呢!我把她骂了一顿,她这才改口,说是上山玩的,想来看看我们这儿的松林铁塔。”
林琤然沉默,抿唇,刚想解释什么,又觉得没必要交浅言深。
老丁问:“然后呢,你就放她进山了?”
老姜:“对啊,正好老贾不是要去125号瞭望塔送物资嘛,就顺便带她一起去了。”
老贾?便是那个总是鬼鬼祟祟盯着她的物资运送员?林琤然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老丁忽然严肃地问:“那她怎么只有进山的签到,没有出山的?”
老姜含糊道:“我正要去问呢,昨天一晚上暴雨加雷电的,信号不大好,八成是被困住了吧!对了,我还借她一件军大衣呢。现在小姑娘不知深浅,只穿一件外套就敢进山,要风度不要温度,要不得哦。”
老丁对这个回答显然不满意,皱眉:“那他们去了多久了?”
老姜回忆了一下,“昨天中午来的,快的话下午就能到,这都一晚上了。你帮我打个电话问问吧,我这边孙子住院了实在走不开。”
老丁蹙眉。他是一名退伍军人,今年54岁,已经在这片海拔1000米的大熊松林守林了20年。对森林中的种种突发状况,有相当高的敏感度。
他立即打电话给125号塔的护林员小陈,却听到对方催促:“丁叔,物资怎么还没送来啊?”
老丁愕然:“昨个老贾没去送吗?”
小陈:“没有啊!口粮只剩三天了,煤炭也不够,赶快送过来吧,不然下暴风雪就不好进山了!”
电话开得免提,老丁下意识地抬头看了林琤然一眼,林琤然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转身冲上了越野车。
老丁连忙劝阻:“暴风雪要来了,你这时候进山,会很危险,还是等救援队来吧!”
“丁叔,帮我报个警,就报人员失踪!”
林琤然的声音淹没在引擎的轰鸣声中,越野车疯狂地冲上来时的泥路,向着125号瞭望塔方向疾驰而去。
她一边扶着方向盘,一边掏出手机,给孟鹿声打电话。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毫无感情的女声播报,让林琤然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又点开微信,刚要发送“你在哪儿?”头顶一连串红色的感叹号,提醒她半年前早已被拉黑。
林琤然:“……”
无奈,她把电话打到了警察局好友那里,“范柃,帮我查查老贾目前所在位置,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可疑人员,顺便再查一下孟鹿声。”
“孟鹿声?”对方顿时来了兴致,“你查她干嘛?你的小太太又跟你吵架了?你要去捉奸?不是我说你,你这闷骚性格,换我也受不了,你该学着主动点知道吗?”
“没有。我现在很担心她,需要立刻马上知道他们的下落,我怕有危险。”她的声音在抖,忍不住往最坏的方面去想。
“好,你稍等!”范柃听出了她的紧张,立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暂且压下八卦不提。
……
焦急等待中,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来,林琤然迅速接起,以为是范柃,然而电话那头却是另一个陌生的女音。
“是……小林总吗?我是孟鹿声的高中同学,许见微。我现在在S市,被困在机场,一直联系不上鹿声,但有她发来的一个定位,如果您在附近,请帮忙确认一下她的安全好吗?”
作为孟鹿声为数不多的同学兼好友,许见微一直知道她有一位神秘的结婚对象,却不是很熟悉。
昨天是周末,她回了趟老家照顾生病的母亲。晚上回来时,看到孟鹿声傍晚时给她发了一个位置,显示在大熊松林原始森林。
以为她去旅游了,打电话过去,没人接听,微信也没回。出于警惕,她立即定了最近的机票,打算飞过去看看。没想到因极端天气原因,往返北夜城的航班全都取消了。她打了一夜电话,都联系不上人。
万般无奈,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联系了孟鹿声提到过的青要集团,说明来意后,没想到一个又一个电话打来,级别越来越高,不到三分钟,她就联系上了青要集团的董事长,那位在青市乃至全国都赫赫有名的传奇女性,林幽。
林幽简单询问了一下事情经过,宽慰她不要着急,然后让她记一个电话号码,说是她女儿的,孟鹿声应该是去找她了。许见微稀里糊涂地又把电话打给了林琤然。
林琤然没有犹豫:“位置发我。”
她加了许见微的微信,收到位置的那一刻,瞳孔一缩,拳头下意识地攥紧。
这的确是125号瞭望塔,不过是早已废弃多年的。新的125号瞭望塔建在60公里以外,一般人根本不会去这个旧地方,除非是别有居心。
林琤然心口怦怦直跳,猛转方向盘,直奔废弃塔而去。心里一直默念“不要出事,不要出事”,可呼吸却遏制不住得颤抖,几乎要被那可怕的念头逼疯。
同样心急如焚的还有许见微,她陆陆续续又发送了一些消息,隐晦地表达出孟鹿声可能遭到亲生父亲绑架的担忧。
林琤然脑子里一片混乱,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鹿声没告诉过你吗?”许见微不可思议,随后发来一长段语音,“当年鹿声母亲去世后,她被她那渣爹赶出家门,被迫蜗在出租屋里艰难度日,还要面临债主的恐吓,不得不退学。不到半年,那个渣爹又跑来对她嘘寒问暖,成功把她骗了回去。你当他是良心发现吗?不,他是想拿鹿声换取利益。他们给鹿声下药,把她送到了某个觊觎鹿声很久的财阀大佬的床上。鹿声是拼着一死差点跳楼才从酒店里逃了出来。自那以后鹿声就变了,变得郁郁寡欢,我都担心那段时间她会想不开自杀。但她挺过来了,这些年她在慢慢变好,还从她那渣爹手中夺回了原本属于她母亲的一切。但她那渣爹仍不死心,使出种种肮脏手段不停地骚扰她,骚扰她的公司,还多次放话说要对她不利。半年前,他们就计划绑架鹿声,差点就得手了,是鹿声临时有事改变行程才侥幸逃过一劫。这种极品人渣是完全没有人性没有底线的,什么肮脏下作的事他都干得出来!”
说到后来许见微已经咬牙切齿了。
林琤然安静听着。喉咙仿佛被扼住,下药,跳楼,绑架?什么时候的事,她为什么从来没听孟鹿声也说过。
她认识的孟鹿声,从来都是笑嘻嘻的,像只没心没肺的小鹿,什么糟心事都入不了她的眼。只是有一次,无意间看见她在阳台上抽电子烟,烟雾缭绕和着朦胧光影,虚幻得有些不真实,仿佛藏了许多心事。
她在落地窗前呆站了很久,被发现后,也只是淡淡一笑:“你不喜欢我抽烟啊,那我戒了好了。”说得那么随性自然,好像戒烟是件很容易的事,只取决于林琤然喜不喜欢,而非她自己的喜恶。
其实,林琤然并没有不喜欢,她只是偶然窥见了孟鹿声的另一面,想要了解,可她仅仅只是探了个头,就被火速关窗,拒之门外。此后她竟再没有试图去了解过。
她为什么没有去了解呢?如果,她当时再往前迈一步,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了?
车子停在废弃塔下。林琤然一眼便见到了老贾的蓝色皮卡,装了满满的货物,但没有孟鹿声的黑色越野。她激动地冲上塔顶,眼前一幕几乎让她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