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雅间,少卿正坐,女史坐其侧,主簿二人一旁随记。
女师正将人带来问话。
秦晨偷看了一眼身旁的主簿,神色坦然地划掉了“堂下何人”四字。
“田春霖,那日所问并非详尽,本官也只是例行公事传你补些纰漏,若你如实回答,想来也不会为难你。”
田春霖在学堂后门做守卫多年,与当地捕快相处得极好,先前全学堂问话轮到他也就简单答了几句无关痛痒的。
此番阵仗岂止严峻了数十倍,问话之人虽是年轻模样,但周身威严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你手中可是有一份记录走学学子的名单?”
田春霖愣着神,敲了半天答案,“有……算有。”
“从何处得,又做何用?”
他并非故意回答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只是那委实算不上名单,最初只是一张白纸,有学子从后门离开便在纸上留个学名,日子多了,那些固定的学名就被妻子誊抄到另一张纸上,方便学生添一笔痕迹。
“其实不止学子,一些女师、学管和各类管事我都有记,等她们亲自写完我才放行,不过就是担心人出去没回来,那个册子……前些日子呈于府尊,就再未见过了。”
册子已经转到月娘手中,他们确实都见过,只是……
“这册子也只能证实确有此物,何从考证你确实将所有外出之人登记在册,就无人趁你不备逃出存在疏忽吗?”秦主簿鞭辟入里,语罢又将上面的几笔痕迹指给他看。
“更何况方才你分明信誓旦旦说等她们亲自写完,怎么这些人的笔迹就如出自一人之手呢。”
秦晨身边的主簿将他拉回原位,也不知道陆大人怎得就允许此人在身边做事,连堂前主簿无言的规矩都不懂得。
“这……”
月娘理解双方的僵持,田春霖的话语虽有瑕疵,但若人站在你眼前,谁还在意笔由谁握。
她这兄长自小身边就只有陆涧,人又是个刚正不阿的,不像她和三姐姐在寺里互相作伴,师太的名册上多的是二人代笔的随手之举。
田春霖确实被他唬住了,跪在地上慌忙解释“小人言过其实,望大人恕罪,自有记录以来,除了谢叔那些眼熟的贩子经过,学子买些果干糖葫芦之类的吃食,她们就在眼皮下不过两步的距离顷刻回来了,实在是无从可记,其余的皆登记在册。绝大部分也确实是亲笔,遇到些关系好的学子,一起走过允许她们顺手签了,若是两个人停下一个写完再写,过于费时。”
“还有管事带着她们出去,也是由一人代笔的,但我都会对应好数量才放她们走。”
学管得了陆涧授意帮他解困,“田守卫确实恪尽职守,逢册子记录不全,他可会费一番工夫打听原委。”
“月初采买、场外武行,也确实如他所说,由学师或掌事统一记录,一些重物他也是不遗余力地帮助。”
“对对对,但我又时刻谨记男子鲜入女学,往往放下便出来了。”
“不必惊慌。”少卿安慰之言如春风细雨抚慰他,田春霖刚方缓一口气,转而又听他问,“只是你数次提到,不愿妻子再为女师,可有此事?”
“大人明察,我也只是酒后失言了一次,哪有数次,怕是有人为领赏夸大其词!”
他生怕自己口无遮拦影响到妻子,膝盖一软跪置众人前,“您有所不知,我的妻子是天底下顶好的女师,大选上出类拔萃的林州学子大多培于她手,家中儿女更是以此为傲。”
“那日不过是她又被流氓纠缠,我委实不懂她为何一定要来这女学,但她是何等有胸怀之人,只说若是日后多些博学谦逊善爱机敏的女子,无论是走入家门还是朝堂,都是我大艾之幸。”
“我说错了话,其实就是在掩盖无力保护她的事实,但如今得了守卫的差事,一能随时瞻仰她的风姿,二是可以为这样的期许添一份力,女子入学入仕本就多的是阻拦,我们这样的丈夫也总有人瞧不起,但苍天有恩得妻如此,为她抗些非议我求之不得。”
又怎会不愿她再为人师。
她分明就应该站在学子中间,讲坛之上。
如同教他改去名字中的雨一般,让越来越多的人熟悉书和笔,自行除去滂沱,化雨为霖。
“若是职责有失,皆我一人所为,与她无关啊,大人。”
见他叩首不止,便知也是个实心眼的,月娘忍不住赞了一句,“田春霖,你此番言论,确实无愧于妻,常说无问司难寻良人,如今此番,倒深感夫妻之情弥足珍贵。”
秦晨的记录渐入正轨,听完笔尖一大顿。
内容乍一听倒是没什么大问题,但这里可是无问司,是穷人家姑娘哭闹着不嫁人,都会被搬出来恐吓堪比绝情地狱的无问司。
赞美伉俪情深和咒人名落孙山无异!
他看着月娘恳挚的模样,忍不住瞎猜乱蒙,江南雨委实厉害,让人淋了几日和得了癔症一样。
堂下女师神色微动,片刻恢复如常,唯独一管事怯生生对上了月娘的视线。
看穿着气度,大概率有些威望,她盯着那人紧跟了句,“那些抵死不成亲的女子,或可多听些这样的故事。”
这下几位女师虽也是隐忍含怒,但明显较先前更难堪许多,连带着陆涧都疑惑地看了她好几眼。
诸多眼神汇聚于身,唯独古青花有几分动容。
数目僵持,各含深意。
转眼天黑,暮色兜不住水,表小姐同女史失踪的消息,更是让钟府的雨天乱成一团。
陆涧稳住了心焦晕厥的钟老,钟府和府衙由秋辞和秦晨带领全员出动,顺着林州各大街道寻了一圈,莫说两个活生生的人,连人影都寻不到一点。
若非是田春霖及时拿着未归的记录找来,他们还不知何时才能收到消息。
“少将军,这天色越来越暗,可要向少卿索要搜查令,入室——”今夜雨水太大,哪怕有斗笠遮眼,渗下来的水也足够引起管家一声呜咽。
秋辞环顾四周,众人寻找的脚步声杂乱,已经让百姓的不安更上一层楼,若是强行入室,怕是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更何况毫无证据,范围广大,如何索要搜查令。
但秋珠……
秋垂露,你若看到我这番焦急的模样,可否全了心意提醒一下,你如今在何处……
待你归来,母亲的信全由你收录,健全最好,残缺也罢,只盼你少受些苦,留下命便可。
母亲……
母亲在天之灵若是能感受到孩儿的请求,请您指个方向,多留妹妹几载,让她再看看人间。
“少将军——”
前方有人兴奋大喊,秋辞立刻循声望去。
一人缓慢行走于街头雨幕中,步伐轻稳,落地时溅不起水花,精巧的伞面遮住了她半张脸。
众人忽然沉息,安静得只闻雨声,那人走近,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
马蹄声止于月娘身前,她顺手将伞骨往肩后一抬,看向马上之人。
双眉浓黑而凌冽,肤色白如碧玉呈露,眸子生的更是好看,少年恣意藏于狭长的四方框中,稍显稚气未脱,但浅薄的眼皮极冷极深,二者刚巧融合好,身量高的武将鲜少有这般秀气的面容,连额角雨水滑落一程,都抬了身价,恰似美人泪。
是秋家那位璧人一样的少将军,她可是犯了什么大错,需要这样的阵仗迎接。
“雨天路滑,少将军所去何方?”
秋辞闻到了周遭陌生的香气,微微皱起眉头,“这话应该我问女史才对。”
此女面纱遮面,衬出眸子里真挚流转,“不过是在学堂多呆了一会,少卿许可之事,想必不需禀告少将军吧。”
说谎。
秋辞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心里赞这女史委实好本事,面对此景稳若泰山,换别人察觉不出分毫。
只是秋珠时常沾了学堂的香气,绝非她身上现在这种。
但目前寻找秋珠最为要紧,他懒得戳穿这些把戏,随便寻了个人送她回府,唤马将行了几步,就听见后方女声传来——
“方才在路上遇到了二小姐,她受了些伤,想必此刻马车已经行至府前了。”
家丁退至两旁,硬是顺着她的视线让出一条不窄的路来,她语毕悠悠然斜了下伞面,雨水滚珠一样洒向四面八方。
“少将军莫要忘记,还我雇车钱。”
秋辞眨了下眼睛,睫上雨落了几滴。
温声细语是一种独特的法术,可以轻而易举地化解所有焦急与怒气,让他鬼使神差相信身后持伞人,顺着她转了方向。
月娘听那声响急促逼近,想着不愧是兄妹情深,若是她出事,兄长怕不会如此焦急——
忽然,一手臂从高处揽上她的腰,姑娘的裙摆瞬间在雨中旋出一朵花,看呆了众人。
马蹄踏风,天旋地转,还未等腾空的不安消退,她就被安稳地带到了马背上。
“放肆!”
秋辞离得极近,用只有二人能听请的威胁之音堵了她的话。
“若是她顺利归家,我补你双倍。”
“但若你所言为虚,便由它,载你去乱葬岗。”
若说陆家是大艾的笔墨,那虎啸军便是大艾的定疆箭、安邦弓,他这个皇帝亲封的正二品骠骑将军,若事牵亲族,处死一个女史并不为过。
只是林州既为事发地,皇后和无问司岂会派寻常女史前来,她不信秋辞不懂这一点。
大概率是唬人的。
伞与地面相接,换姑娘头上多了顶斗笠,一下子将她从秋辞怀中隔绝出来。
事已至此,她认命地想着走那几步确实累人,有马代劳何乐不为。
只是需要忽略那位完全不会说漂亮话的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