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消退,夜晚挂了微月。
月娘将信函密封好,起身坐到小满身旁,这丫头随秋珠外出南山采柿子叶,带了一身伤回来。
据她描述,那些横空出现的人虽是山匪装扮,但极擅暗器,招式更是默契有序,应是自小统一训练过的。
她藏于学堂没有带趁手的武器,只能赤手与他们对峙,幸好剿匪的官员及时赶来,不然她和秋珠大抵只能投江保命。
二皇子用信鸽联系了月娘,这才将人带了回来。
可恨的是贼人身上毫无线索,唯一能查的便是小满身上那支沾了毒的暗箭。
大艾多矿,制造业天下驰名,名匠随处可见,哪怕是寻常捕快佩剑或屠户刀器都是通身锋利流畅,这类外观粗劣多有磨损的东西,大概率源自边陲或他乡。
小满和秋珠皆出于女学,而他们的眼睛却只在打斗时看几眼小满,目的全在这国公之女身上。
小小林州可出不来用此阵仗、下此毒手的大人物。
姑娘肩头一圈一圈缠起的伤痕看得月娘心慌,轻轻地给她合上了衣衫。
“我知你想要保留证据,但何必故意中毒带回来,幸好三姐姐让我随身带着这药丸,方才郎中说了,旦迟一刻,就算能捡条命,也要被这毒弄得痱症余生。”
小满知道“浅荼子”可解百毒何其珍贵,用在她身上似乎并不值当,但月娘严禁她自轻自贱,只能再三感谢,轻微欠身,又给扯到了伤口。
这可把月娘吓一跳,语气都带了心焦,“你先把身子养好,待过几日尘埃落定,你自去感谢三姐姐,那时她定要你抄百遍。”
“不过这帮人来的巧合,明儿我去二哥哥那边看看,说不准还真能成为助力他剿匪的东风呢。”
……
一枝春一大早放了消息,秋少将军返回林州是得了天家的秘密任务,并非罔顾礼法,至于具体为何,只说事从紧急,不得而知。
半天传颂,整个醉花街都添了重任将至的肃穆氛围,让远在南山的秋辞连打了两个喷嚏。
说来奇怪,他还没问那秦女史如何碰巧救下来秋珠,就被陆少卿摁着跪了圣旨。
说是以协助剿匪之功免他擅自离营之罪。
秦主簿灵光一闪,在他准备磨刀霍霍向山匪之时,派了个检查围猎场的工作。
自古围猎要遵循三探三检,农时、区域、天象皆由前人完成,他只需要今日和明日一早检查林中是否埋有隐患、猎具是否僭越、以将军之名发个开场箭,迎几声喝彩就足以复命。
他心里气极,气的并非是这群人轻视他少将军的能力,而是,这算什么剿匪。
事关百姓安稳,怎能如此儿戏。
那少卿看着光风霁月,竟也是个挥霍的,山匪作乱案件毫无进展,他竟还能答应三州共猎的邀请。
还有那个秋珠,事已至此竟还像往常一般去学堂。
到底是何等重要的采买任务,值得她赌上安全性命。
他猛地眼前一黑,不由得拽了一下缰绳,马儿接收到主人的指示停止步伐,殊不知这忽如其来的一顿更是弄得他头晕眼花。
先前可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
大抵是那个他甘心追随的大将军传了风寒过来,倒也正巧趁雨后清新,用这种差事松缓些头脑。
约莫再转两圈,便能顺道接着秋珠下学回府。
远处有几座屋子,没飘炊烟分不清是否还有人在,这种山林人家虽在猎场之外,但人多声杂,或可给些银两让其出去避几天,总不能拿百姓的生活赌。
他下马走了过去。
刚要抬起手敲门,便似有而无地听见了熟悉的女声。
秦月娘目送古掌事从后门离开,转身之际,飞来一箭擦脸而过——
痛感在面颊逐渐蔓延,她不可置信地摸来一手血迹,身侧墙上钉了她的面纱,桂花绣样已经被箭头穿了个透,只剩一片弱小的白,随着夕风摇晃。
藏于转角的古掌事将她仓皇而逃的背影尽收眼底。
原本还对这女史颇有怀疑,看此情况其所言非虚,林州之乱已经引来诸多眼睛,她若错过明日围猎官员注意转移的大好机会,怕是再难出手。
其实换作旁人她早明哲保身跑远了,但接下来的那个学子,她一定要亲自送到好人家里去。
这女史既已参与其中又承诺护她离开,必然不会临时反水。
时日无多,她们都没得选。
待双方脚步声消失,秋辞才翻墙入内,行至草丛时被一个东西硌住脚,他草草看了一眼顺手塞入怀中。
方才勉强听出来大概,难怪秋珠伤于南山碰巧由秦女史所救,原是她伙同掌事行绑架学子之事,看这样子也不是她们第一次在这里密谋。
想必之前那些也不缺她的份。
这奇遇何其讽刺,学子日夜可见亲如家人的掌事、水火煎熬中盼了多日的救命稻草,竟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怎会如此,又怎能如此。
他分明为那句脱口而出的“时机未成,万卷空虚。”懊恼自责了整夜,为此一大早拦住她道了歉。
忽然的情绪让铺天盖地的痛感搅弄开来,似乎凭空生了一种千足虫,密密麻麻地在全身扎根,贪婪地啃食着他的血肉,秋辞眼前几近漆黑,踉跄几步靠上了墙,右手不停在墙面上摸索着,力图阻止身体下滑。
手指在不知何处拽上了个摇摇欲坠的,如同绢帕样柔软的物件,随着手臂垂落一同轻飘飘落到墙角,正巧盖到了墙下人的脸上。
意识迷离前他闻到了浅淡的桂花香。
军行南山,点了夜灯。
萧暝生怕自己手笨弄坏了伤口,连忙叫来医官给她换药。
这大张旗鼓的样子惹得起居太监在一旁打趣,“哎呦咱家的二殿下嘞,您什么时候能这样担心担心自个啊。”
捧起来萧暝的手给她看,“都可瞧瞧,前段时日为了江州的水田,手上的茧子磨了又磨,血痂都长不住,昨个您来带走小满姑娘之前,是我们殿下把人背回去的。”
主子是个闷葫芦,自己感受不到什么,偏他是个多愁善感的,攒了满腹委屈,“哪有皇子这样受罪的。”
萧暝的嗓子自从被烟熏过便时常嘶哑,到了季节更迭之时更需日日备着蜂蜜水,说几句话便咳得不行,“咳咳……四妹妹这不是寻常之伤,是箭伤,处理不当后患无穷……”
“更何况四妹妹这般样貌,不能带着伤迎笄礼。”
月娘并非没劝过,只是本性如此不可撼动,毕竟他出生时正值灾年,和三姐姐又是双生,没满月便分开寄养,一个在古寺,一个在田庄。
日子久了,一个便愿意为脚踏实地的日子忍受凄风苦雨,旁人担心坏了他依旧怡然自得,另一个……
月娘收起来思亲的念头,“二哥哥自己有数,我今日来是有事要说。”
“先前考虑林州多雨又事发突然,失踪学子若是幸存应难离周遭,表兄提前发了信,兄长近日也已将她们悉数接回,本无妄之灾,虽有果敢者,但人言可畏,我绝不会让她们出堂暴露自己,期间遭遇更不能再由人提及,明日开场围猎,一为宴谢各知府协助并隐藏消息,二能掩人耳目,为剿匪之事暗度陈仓。”
她拿出三姐姐提供的信息册子,上面记载了南山匪群范围内的地形、气候、居民、佳节活动,以及他们的所持武器善战方式,无不详尽。
“二哥哥不是一直苦恼用何理由发兵上山,不会影响百姓吗,前些日子定国公家的二小姐在南山遇刺,秋家先祖有从龙之功,世代忠良,国公长兄官至一品,统帅整个虎啸军,若不追究恐伤臣心,罔顾王法白日行刺,若不处置又激民愤。”
“按小满所言那人武器齐全招式利落,细想自然不可能是寻常匪徒,但谁让他们赶了个好时机,又是一袭山匪装扮……”
“正巧围猎名气大,散了山人,难道二哥哥还需再纠结是不是山里那群吗?”
那日准备的信封也被拿了出来,萧暝不用猜测便知又是她的锦囊妙计。
萧暝嗓音多了拨云见雾的轻快,“我与大哥得遇两位妹妹,犹如玄德之有孔明也。”
月娘似乎惊叹于不善言辞的他竟然也会运用典故,深色微妙地应了他的谢,“我与三姐姐若无二位兄长协助,不过是纸上谈兵,换之亦可称玄德幸遇云长。”
夜行不便,她准备送个信鸽回钟府便随军中女婢凑合一晚。
总归是知根知底的自家兄妹,对外又称是女医,传不出什么闲话。
而且那个最喜欢说闲话的人肯定不愿她再回去。
想及此,她又拦下来萧暝叮嘱了一句“二哥哥,明日秋家那位少将军也奉命巡视猎场,既然他名扬寰宇威震八方,或可为剿匪一用。”
让他拿着刀枪消磨一下杀意与怒气,别总是无故影响别人。
险些毁了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