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何处无》 第1章 风起林州学子失踪 啪—— 鹤发老者一拍醒木,奇闻轶事便在这一枝春中开场。 “书接上回,话说那清都虽有兄弟反目,搅弄朝堂,但在刀光剑影中,愣是杀出来两个,帝王。” “一个守朝堂,一个平四方。” 两个? 座下议论不休,大有失望之意,自古以来帝王至尊,哪有一分为二的道理。 谁家小公子劣性得紧,轻笑咧到耳根,“都说天下何处闻,林州一枝春,怎么也招这种不入流的江湖骗子,可也是九曲十八弯传错原意的玩笑话?” 先生脸色微窘,紧张出了颤音,只能收了眼前书:“多说无趣,多说无趣啊,不知无问阁大选,诸位可有人为之而来?” 在座无不双目亮起,他顺势换了话题。 “那无问阁,自太后潜心礼佛由皇后和贵妃接手以来,兴办女学,培养女师,我大艾朝女官终于走出内廷,得以每日朝参,然方兴未艾濒临大选之际,林州学子竟接连无故失踪。” 醒木撞击桌面,碰的声响让环境周遭更为凝重,趴在一枝春门框上偷听的人更是大气不敢喘。 “大多都是如花似玉方及笄的姑娘,莫说皇后娘娘心疼,任谁听见了不说一句揪心。” “地方官员接了旨,一刻不敢缓地护送学子进京,林州府衙更是胆战心惊,案件久无进展,而定国公府的嫡女秋珠也在参选之列,莫说她家外祖钟老爷的势力,就单论她那个从小在虎啸军中摸爬滚打,不及弱冠便官至骠骑将军的兄长,出了意外岂非闹个天翻地覆这般简单。” “不过听闻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正携无问司女史亲临林州,究竟是山匪作乱,还是暗藏阴谋,想必不久便要有定论了……” …… 雨落树梢,钟府礼客堂。 老翁上座,其下占了四把梨木椅,人不多话也少,只有雨水敲个大响。 堂下独一女子靠柱而立,一男子跪于中央。 秋珠的眼睛忍不住往为首的男子身上瞧,方才听外祖父说他是新任大理寺少卿,陆涧,当今皇后胞弟之子。 不愧是锦州陆氏的人,意料之中的头脑和好品相,而这因一门三相、门生十七被誉为大艾绘山笔、染仓墨的家族殊荣,也足以支撑他仕途平稳。 还记得幼时嘲笑门生十七委实少,远不及她房中下人,直到外祖父解释,天子堂前十,陆氏独占七。 听闻当年太子登基,借的就有太子妃母家的声望。 若是能与他攀个交情,对她和兄长都是有益的。 说起兄长,秋珠这才得了空看向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秋辞,大概是先于军队出发赶来了林州,眉骨箭伤未愈,又因翻墙冲撞了陆大人的远方表弟,添了淤青。 这表弟姓秦,单名一晨字,家中排行老大,在表兄这里谋了个主簿差事,看着倒像是文弱书生一般的体格,却罕见地把将军伤成这样,而更令人称奇的是他那一双丹凤眼,流畅深邃、形似画中丹青鹤,仅仅几声笑音便允许他将任何过错推离己身 牵连学子,无问司自然排了人来,除了那位久站不坐只透露个化名小满的习武之人,还有秦晨的妹子,名唤月娘,稍长她一岁,虽是戴着个面纱独留一双清亮的眼睛在外面,但任谁一看都是个衬得起名字的妙人, 举手投足更是充斥着云淡风轻的娴雅,看得她忍不住端坐起来,生怕失了态。 小混蛋一开始正经,又衬得小混账翻墙入内上不得台面,钟老气正盛,手颤颤巍巍指着秋辞,“你……” 秋辞闷着头猜测大抵是,客自远方来,身携保护秋珠的使命,他怎能送个如此大礼。 钟老又用力指了指秋珠,看回他时几乎是咬牙切齿,“你……” 秋辞又猜了出来,这是说秋珠都能识大体,他怎么在外边混了多年还没改这偷奸耍滑的脾气。 他也不想如此,只是连夜赶路碰巧身体不爽,从那位置正好能翻进他的院子,比从正门进省太多脚力。 一时头晕闭了个眼,谁又能知道正巧碰上秦大郎品雨呢。 钟老你了你半天说不全一句话,沈涧见月娘默许,好言做起了理中客,“我等方入林州,对此地不甚熟悉,不如劳烦少将军解说,一来减少陌生的困扰,二来能护着秋小姐安危,虽是他从天而降,但毕竟负了伤,便由我这主簿负责为他换药。” 秦晨兴趣正浓,连声好地应了下来。 秋辞被他笑得一阵恶寒,想他在大将军麾下负伤不计其数,哪需同一大男人额手相贴…… 钟老幽深不见底的眼神,忽然冷飕飕钉在他身上。 虎啸军人人惊恐的少将军顿时泄了气。 祖孙俩一来一回逗乐了秋珠,心中被危险围绕的最后一丝担忧荡然无存,不由得露出来近日第一张笑脸,少女的虎牙极为可爱,尖细白皙,这一笑更是娇俏万分。 月娘恍然回神,满室茶香因这笑容添了甜,剩下回甘丝丝缕缕流入心脾。 不难想到,那些因为同窗失踪挤不出笑容又因家人关心不敢显忧虑的日子,这些学子该多难熬。 秋小姐此时能笑出来便是难得。 林州的雨一连下到月半,夜晚连月亮的影都瞧不见。 小满明日要随秋珠一同入学堂,早早帮月娘拿来卷轴,随后坐在脚踏上闭目养神。 案几旁柔声幽幽传来,“近些日子便一同睡吧,只是我不知何时将这些看完,烛火晃眼,需得你忍一忍。” “我倒是巴不得您多添几盏呢。”她说话有气无力的,大抵是困极了。 没让月娘催劝几句便自己摊上了榻。 这些日子暗地里盯着秋珠,还需帮着兄长寻找丢失的学子,委实累坏了她,话又说回那些学子,倒也有个半途逃回来的,只是她生而特殊,无故少了一窍,剩余六窍又全扑在学问上。 归家后已接近疯癫状态,仔细地问着,也只能问出来个糖葫芦,简直与孩童无疑。 正如三姐姐所说,地方官员纵使看女官百般不顺,也只是含沙射影几句,没几个有胆量与皇后叫板。 京中倒也有几个执拗的老古板胆识过人,也确实有大选前兴风作浪的权势,但他们何等孤傲,纷争从不离朝堂,即便如此也是精明地挑人出头,平日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如今何故选林州下手,此地虽是富庶,但知府也绝非轻易能得罪的刚正之士。 更何况学子在内皆有学名,真实信息簿司长从不离手,也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有权申请查看,在三姐姐托贵妃要到的一页誊抄上,多的是平民、乡绅、富户、权贵之女,丢失的走学学子中,确是身份混杂。 若是朝堂之争,大多民众受灾,牵扯贵女与林州的话,谁家的敌友一查便知。 想必不是鲁莽忽略,而是无力得知吧。 可接触走学学子、地位较低、熟悉大选日子并对其颇有微词…… 月娘视线停留在一个人名上。 第2章 骇言相诱雨夜寻人 学堂雅间,少卿正坐,女史坐其侧,主簿二人一旁随记。 女师正将人带来问话。 秦晨偷看了一眼身旁的主簿,神色坦然地划掉了“堂下何人”四字。 “田春霖,那日所问并非详尽,本官也只是例行公事传你补些纰漏,若你如实回答,想来也不会为难你。” 田春霖在学堂后门做守卫多年,与当地捕快相处得极好,先前全学堂问话轮到他也就简单答了几句无关痛痒的。 此番阵仗岂止严峻了数十倍,问话之人虽是年轻模样,但周身威严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你手中可是有一份记录走学学子的名单?” 田春霖愣着神,敲了半天答案,“有……算有。” “从何处得,又做何用?” 他并非故意回答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只是那委实算不上名单,最初只是一张白纸,有学子从后门离开便在纸上留个学名,日子多了,那些固定的学名就被妻子誊抄到另一张纸上,方便学生添一笔痕迹。 “其实不止学子,一些女师、学管和各类管事我都有记,等她们亲自写完我才放行,不过就是担心人出去没回来,那个册子……前些日子呈于府尊,就再未见过了。” 册子已经转到月娘手中,他们确实都见过,只是…… “这册子也只能证实确有此物,何从考证你确实将所有外出之人登记在册,就无人趁你不备逃出存在疏忽吗?”秦主簿鞭辟入里,语罢又将上面的几笔痕迹指给他看。 “更何况方才你分明信誓旦旦说等她们亲自写完,怎么这些人的笔迹就如出自一人之手呢。” 秦晨身边的主簿将他拉回原位,也不知道陆大人怎得就允许此人在身边做事,连堂前主簿无言的规矩都不懂得。 “这……” 月娘理解双方的僵持,田春霖的话语虽有瑕疵,但若人站在你眼前,谁还在意笔由谁握。 她这兄长自小身边就只有陆涧,人又是个刚正不阿的,不像她和三姐姐在寺里互相作伴,师太的名册上多的是二人代笔的随手之举。 田春霖确实被他唬住了,跪在地上慌忙解释“小人言过其实,望大人恕罪,自有记录以来,除了谢叔那些眼熟的贩子经过,学子买些果干糖葫芦之类的吃食,她们就在眼皮下不过两步的距离顷刻回来了,实在是无从可记,其余的皆登记在册。绝大部分也确实是亲笔,遇到些关系好的学子,一起走过允许她们顺手签了,若是两个人停下一个写完再写,过于费时。” “还有管事带着她们出去,也是由一人代笔的,但我都会对应好数量才放她们走。” 学管得了陆涧授意帮他解困,“田守卫确实恪尽职守,逢册子记录不全,他可会费一番工夫打听原委。” “月初采买、场外武行,也确实如他所说,由学师或掌事统一记录,一些重物他也是不遗余力地帮助。” “对对对,但我又时刻谨记男子鲜入女学,往往放下便出来了。” “不必惊慌。”少卿安慰之言如春风细雨抚慰他,田春霖刚方缓一口气,转而又听他问,“只是你数次提到,不愿妻子再为女师,可有此事?” “大人明察,我也只是酒后失言了一次,哪有数次,怕是有人为领赏夸大其词!” 他生怕自己口无遮拦影响到妻子,膝盖一软跪置众人前,“您有所不知,我的妻子是天底下顶好的女师,大选上出类拔萃的林州学子大多培于她手,家中儿女更是以此为傲。” “那日不过是她又被流氓纠缠,我委实不懂她为何一定要来这女学,但她是何等有胸怀之人,只说若是日后多些博学谦逊善爱机敏的女子,无论是走入家门还是朝堂,都是我大艾之幸。” “我说错了话,其实就是在掩盖无力保护她的事实,但如今得了守卫的差事,一能随时瞻仰她的风姿,二是可以为这样的期许添一份力,女子入学入仕本就多的是阻拦,我们这样的丈夫也总有人瞧不起,但苍天有恩得妻如此,为她抗些非议我求之不得。” 又怎会不愿她再为人师。 她分明就应该站在学子中间,讲坛之上。 如同教他改去名字中的雨一般,让越来越多的人熟悉书和笔,自行除去滂沱,化雨为霖。 “若是职责有失,皆我一人所为,与她无关啊,大人。” 见他叩首不止,便知也是个实心眼的,月娘忍不住赞了一句,“田春霖,你此番言论,确实无愧于妻,常说无问司难寻良人,如今此番,倒深感夫妻之情弥足珍贵。” 秦晨的记录渐入正轨,听完笔尖一大顿。 内容乍一听倒是没什么大问题,但这里可是无问司,是穷人家姑娘哭闹着不嫁人,都会被搬出来恐吓堪比绝情地狱的无问司。 赞美伉俪情深和咒人名落孙山无异! 他看着月娘恳挚的模样,忍不住瞎猜乱蒙,江南雨委实厉害,让人淋了几日和得了癔症一样。 堂下女师神色微动,片刻恢复如常,唯独一管事怯生生对上了月娘的视线。 看穿着气度,大概率有些威望,她盯着那人紧跟了句,“那些抵死不成亲的女子,或可多听些这样的故事。” 这下几位女师虽也是隐忍含怒,但明显较先前更难堪许多,连带着陆涧都疑惑地看了她好几眼。 诸多眼神汇聚于身,唯独古青花有几分动容。 数目僵持,各含深意。 转眼天黑,暮色兜不住水,表小姐同女史失踪的消息,更是让钟府的雨天乱成一团。 陆涧稳住了心焦晕厥的钟老,钟府和府衙由秋辞和秦晨带领全员出动,顺着林州各大街道寻了一圈,莫说两个活生生的人,连人影都寻不到一点。 若非是田春霖及时拿着未归的记录找来,他们还不知何时才能收到消息。 “少将军,这天色越来越暗,可要向少卿索要搜查令,入室——”今夜雨水太大,哪怕有斗笠遮眼,渗下来的水也足够引起管家一声呜咽。 秋辞环顾四周,众人寻找的脚步声杂乱,已经让百姓的不安更上一层楼,若是强行入室,怕是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更何况毫无证据,范围广大,如何索要搜查令。 但秋珠…… 秋垂露,你若看到我这番焦急的模样,可否全了心意提醒一下,你如今在何处…… 待你归来,母亲的信全由你收录,健全最好,残缺也罢,只盼你少受些苦,留下命便可。 母亲…… 母亲在天之灵若是能感受到孩儿的请求,请您指个方向,多留妹妹几载,让她再看看人间。 “少将军——” 前方有人兴奋大喊,秋辞立刻循声望去。 一人缓慢行走于街头雨幕中,步伐轻稳,落地时溅不起水花,精巧的伞面遮住了她半张脸。 众人忽然沉息,安静得只闻雨声,那人走近,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 马蹄声止于月娘身前,她顺手将伞骨往肩后一抬,看向马上之人。 双眉浓黑而凌冽,肤色白如碧玉呈露,眸子生的更是好看,少年恣意藏于狭长的四方框中,稍显稚气未脱,但浅薄的眼皮极冷极深,二者刚巧融合好,身量高的武将鲜少有这般秀气的面容,连额角雨水滑落一程,都抬了身价,恰似美人泪。 是秋家那位璧人一样的少将军,她可是犯了什么大错,需要这样的阵仗迎接。 “雨天路滑,少将军所去何方?” 秋辞闻到了周遭陌生的香气,微微皱起眉头,“这话应该我问女史才对。” 此女面纱遮面,衬出眸子里真挚流转,“不过是在学堂多呆了一会,少卿许可之事,想必不需禀告少将军吧。” 说谎。 秋辞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心里赞这女史委实好本事,面对此景稳若泰山,换别人察觉不出分毫。 只是秋珠时常沾了学堂的香气,绝非她身上现在这种。 但目前寻找秋珠最为要紧,他懒得戳穿这些把戏,随便寻了个人送她回府,唤马将行了几步,就听见后方女声传来—— “方才在路上遇到了二小姐,她受了些伤,想必此刻马车已经行至府前了。” 家丁退至两旁,硬是顺着她的视线让出一条不窄的路来,她语毕悠悠然斜了下伞面,雨水滚珠一样洒向四面八方。 “少将军莫要忘记,还我雇车钱。” 秋辞眨了下眼睛,睫上雨落了几滴。 温声细语是一种独特的法术,可以轻而易举地化解所有焦急与怒气,让他鬼使神差相信身后持伞人,顺着她转了方向。 月娘听那声响急促逼近,想着不愧是兄妹情深,若是她出事,兄长怕不会如此焦急—— 忽然,一手臂从高处揽上她的腰,姑娘的裙摆瞬间在雨中旋出一朵花,看呆了众人。 马蹄踏风,天旋地转,还未等腾空的不安消退,她就被安稳地带到了马背上。 “放肆!” 秋辞离得极近,用只有二人能听请的威胁之音堵了她的话。 “若是她顺利归家,我补你双倍。” “但若你所言为虚,便由它,载你去乱葬岗。” 若说陆家是大艾的笔墨,那虎啸军便是大艾的定疆箭、安邦弓,他这个皇帝亲封的正二品骠骑将军,若事牵亲族,处死一个女史并不为过。 只是林州既为事发地,皇后和无问司岂会派寻常女史前来,她不信秋辞不懂这一点。 大概率是唬人的。 伞与地面相接,换姑娘头上多了顶斗笠,一下子将她从秋辞怀中隔绝出来。 事已至此,她认命地想着走那几步确实累人,有马代劳何乐不为。 只是需要忽略那位完全不会说漂亮话的马夫。 第3章 请君入瓮剿匪献计 大雨消退,夜晚挂了微月。 月娘将信函密封好,起身坐到小满身旁,这丫头随秋珠外出南山采柿子叶,带了一身伤回来。 据她描述,那些横空出现的人虽是山匪装扮,但极擅暗器,招式更是默契有序,应是自小统一训练过的。 她藏于学堂没有带趁手的武器,只能赤手与他们对峙,幸好剿匪的官员及时赶来,不然她和秋珠大抵只能投江保命。 二皇子用信鸽联系了月娘,这才将人带了回来。 可恨的是贼人身上毫无线索,唯一能查的便是小满身上那支沾了毒的暗箭。 大艾多矿,制造业天下驰名,名匠随处可见,哪怕是寻常捕快佩剑或屠户刀器都是通身锋利流畅,这类外观粗劣多有磨损的东西,大概率源自边陲或他乡。 小满和秋珠皆出于女学,而他们的眼睛却只在打斗时看几眼小满,目的全在这国公之女身上。 小小林州可出不来用此阵仗、下此毒手的大人物。 姑娘肩头一圈一圈缠起的伤痕看得月娘心慌,轻轻地给她合上了衣衫。 “我知你想要保留证据,但何必故意中毒带回来,幸好三姐姐让我随身带着这药丸,方才郎中说了,旦迟一刻,就算能捡条命,也要被这毒弄得痱症余生。” 小满知道“浅荼子”可解百毒何其珍贵,用在她身上似乎并不值当,但月娘严禁她自轻自贱,只能再三感谢,轻微欠身,又给扯到了伤口。 这可把月娘吓一跳,语气都带了心焦,“你先把身子养好,待过几日尘埃落定,你自去感谢三姐姐,那时她定要你抄百遍。” “不过这帮人来的巧合,明儿我去二哥哥那边看看,说不准还真能成为助力他剿匪的东风呢。” …… 一枝春一大早放了消息,秋少将军返回林州是得了天家的秘密任务,并非罔顾礼法,至于具体为何,只说事从紧急,不得而知。 半天传颂,整个醉花街都添了重任将至的肃穆氛围,让远在南山的秋辞连打了两个喷嚏。 说来奇怪,他还没问那秦女史如何碰巧救下来秋珠,就被陆少卿摁着跪了圣旨。 说是以协助剿匪之功免他擅自离营之罪。 秦主簿灵光一闪,在他准备磨刀霍霍向山匪之时,派了个检查围猎场的工作。 自古围猎要遵循三探三检,农时、区域、天象皆由前人完成,他只需要今日和明日一早检查林中是否埋有隐患、猎具是否僭越、以将军之名发个开场箭,迎几声喝彩就足以复命。 他心里气极,气的并非是这群人轻视他少将军的能力,而是,这算什么剿匪。 事关百姓安稳,怎能如此儿戏。 那少卿看着光风霁月,竟也是个挥霍的,山匪作乱案件毫无进展,他竟还能答应三州共猎的邀请。 还有那个秋珠,事已至此竟还像往常一般去学堂。 到底是何等重要的采买任务,值得她赌上安全性命。 他猛地眼前一黑,不由得拽了一下缰绳,马儿接收到主人的指示停止步伐,殊不知这忽如其来的一顿更是弄得他头晕眼花。 先前可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 大抵是那个他甘心追随的大将军传了风寒过来,倒也正巧趁雨后清新,用这种差事松缓些头脑。 约莫再转两圈,便能顺道接着秋珠下学回府。 远处有几座屋子,没飘炊烟分不清是否还有人在,这种山林人家虽在猎场之外,但人多声杂,或可给些银两让其出去避几天,总不能拿百姓的生活赌。 他下马走了过去。 刚要抬起手敲门,便似有而无地听见了熟悉的女声。 秦月娘目送古掌事从后门离开,转身之际,飞来一箭擦脸而过—— 痛感在面颊逐渐蔓延,她不可置信地摸来一手血迹,身侧墙上钉了她的面纱,桂花绣样已经被箭头穿了个透,只剩一片弱小的白,随着夕风摇晃。 藏于转角的古掌事将她仓皇而逃的背影尽收眼底。 原本还对这女史颇有怀疑,看此情况其所言非虚,林州之乱已经引来诸多眼睛,她若错过明日围猎官员注意转移的大好机会,怕是再难出手。 其实换作旁人她早明哲保身跑远了,但接下来的那个学子,她一定要亲自送到好人家里去。 这女史既已参与其中又承诺护她离开,必然不会临时反水。 时日无多,她们都没得选。 待双方脚步声消失,秋辞才翻墙入内,行至草丛时被一个东西硌住脚,他草草看了一眼顺手塞入怀中。 方才勉强听出来大概,难怪秋珠伤于南山碰巧由秦女史所救,原是她伙同掌事行绑架学子之事,看这样子也不是她们第一次在这里密谋。 想必之前那些也不缺她的份。 这奇遇何其讽刺,学子日夜可见亲如家人的掌事、水火煎熬中盼了多日的救命稻草,竟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怎会如此,又怎能如此。 他分明为那句脱口而出的“时机未成,万卷空虚。”懊恼自责了整夜,为此一大早拦住她道了歉。 忽然的情绪让铺天盖地的痛感搅弄开来,似乎凭空生了一种千足虫,密密麻麻地在全身扎根,贪婪地啃食着他的血肉,秋辞眼前几近漆黑,踉跄几步靠上了墙,右手不停在墙面上摸索着,力图阻止身体下滑。 手指在不知何处拽上了个摇摇欲坠的,如同绢帕样柔软的物件,随着手臂垂落一同轻飘飘落到墙角,正巧盖到了墙下人的脸上。 意识迷离前他闻到了浅淡的桂花香。 军行南山,点了夜灯。 萧暝生怕自己手笨弄坏了伤口,连忙叫来医官给她换药。 这大张旗鼓的样子惹得起居太监在一旁打趣,“哎呦咱家的二殿下嘞,您什么时候能这样担心担心自个啊。” 捧起来萧暝的手给她看,“都可瞧瞧,前段时日为了江州的水田,手上的茧子磨了又磨,血痂都长不住,昨个您来带走小满姑娘之前,是我们殿下把人背回去的。” 主子是个闷葫芦,自己感受不到什么,偏他是个多愁善感的,攒了满腹委屈,“哪有皇子这样受罪的。” 萧暝的嗓子自从被烟熏过便时常嘶哑,到了季节更迭之时更需日日备着蜂蜜水,说几句话便咳得不行,“咳咳……四妹妹这不是寻常之伤,是箭伤,处理不当后患无穷……” “更何况四妹妹这般样貌,不能带着伤迎笄礼。” 月娘并非没劝过,只是本性如此不可撼动,毕竟他出生时正值灾年,和三姐姐又是双生,没满月便分开寄养,一个在古寺,一个在田庄。 日子久了,一个便愿意为脚踏实地的日子忍受凄风苦雨,旁人担心坏了他依旧怡然自得,另一个…… 月娘收起来思亲的念头,“二哥哥自己有数,我今日来是有事要说。” “先前考虑林州多雨又事发突然,失踪学子若是幸存应难离周遭,表兄提前发了信,兄长近日也已将她们悉数接回,本无妄之灾,虽有果敢者,但人言可畏,我绝不会让她们出堂暴露自己,期间遭遇更不能再由人提及,明日开场围猎,一为宴谢各知府协助并隐藏消息,二能掩人耳目,为剿匪之事暗度陈仓。” 她拿出三姐姐提供的信息册子,上面记载了南山匪群范围内的地形、气候、居民、佳节活动,以及他们的所持武器善战方式,无不详尽。 “二哥哥不是一直苦恼用何理由发兵上山,不会影响百姓吗,前些日子定国公家的二小姐在南山遇刺,秋家先祖有从龙之功,世代忠良,国公长兄官至一品,统帅整个虎啸军,若不追究恐伤臣心,罔顾王法白日行刺,若不处置又激民愤。” “按小满所言那人武器齐全招式利落,细想自然不可能是寻常匪徒,但谁让他们赶了个好时机,又是一袭山匪装扮……” “正巧围猎名气大,散了山人,难道二哥哥还需再纠结是不是山里那群吗?” 那日准备的信封也被拿了出来,萧暝不用猜测便知又是她的锦囊妙计。 萧暝嗓音多了拨云见雾的轻快,“我与大哥得遇两位妹妹,犹如玄德之有孔明也。” 月娘似乎惊叹于不善言辞的他竟然也会运用典故,深色微妙地应了他的谢,“我与三姐姐若无二位兄长协助,不过是纸上谈兵,换之亦可称玄德幸遇云长。” 夜行不便,她准备送个信鸽回钟府便随军中女婢凑合一晚。 总归是知根知底的自家兄妹,对外又称是女医,传不出什么闲话。 而且那个最喜欢说闲话的人肯定不愿她再回去。 想及此,她又拦下来萧暝叮嘱了一句“二哥哥,明日秋家那位少将军也奉命巡视猎场,既然他名扬寰宇威震八方,或可为剿匪一用。” 让他拿着刀枪消磨一下杀意与怒气,别总是无故影响别人。 险些毁了大计。 第4章 意外突发秋辞重伤 醉花街后,没了琳琅满目的铺子和拥挤的人群,古掌事带着秋珠畅通无阻。 “幸好掌事您及时改了方向,若是像月初那次从街前走,这会怕是挤得看不见人了。” 秋珠期待了好些天的采买如今得偿所愿,心情自然极好,尾音都带着雀跃。 只是古掌事却兴致不胜从前,她一路上换着法子哄她,她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也不知道又被什么烦了心。 她恹恹地向前走,忽然看见经常路过后门的糖葫芦老翁正站在树下歇脚,周遭关了不少铺子,鲜有人来,倒是个清心的好去处。 “掌事您可想吃糖葫芦,我去买回来,小时候我哭闹着不进学堂,您都偷偷给我拿来一串,那老翁每次路过后门,可都要提价两文钱,您明明知道却也不恼,还要问我甜不甜。” 古掌事被她这声音唤回神,想也没想便大声阻止了她,“不要——” 秋珠第一次见这样严厉的古掌事,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我说,怎么能让你来花钱,我去买,那边人少,吃了咱再……再走。” 小女娘双眼逐渐弯成新月,“嗯”了一声走到那无人之处。 初秋给她回复了无言,风吹的有些冷。 月娘在高处将手缩于袖间,远望南山,不出她所料,少田少粮的匪群们承受不住接连半月的入秋雨,大抵近两日放晴就要弹尽粮绝入室抢掠了。 殊不知周遭室内无人,而猎场马蹄不休,强弩纷射,四处可见生灵消逝。 虽是没什么杀伤力,但他们心急如焚往往自乱阵脚,吓唬两下还是足够的。 胆小的退回巢居,胆大的继续前行,总会有人应了那句“内部瓦解,分崩离析”。 到时候留些身心俱疲的饥汉,虽是不怕死,但又如何同健全体壮的剿匪军一较高下呢。 若秋辞的传言为真,但他一人就能把这些山匪给劈—— “啪嗒……” 忽然她手腕上的珍珠串子松了线,圆润晶亮的大珠子坠落,咕噜咕噜地滚入草地。 这是出发前白露塞给她的,因是散珠没有专门的镶嵌,只是简单的穿了一串,虽不是坚无可摧,但也算得上牢固。 怕不是什么预兆…… 她心中莫名涌出不安,各种猜测在脑海里不断翻滚,秋珠那边有小满跟着,兄长又在接头处带人守着,山匪未动,二哥哥年轻力壮应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莫不是昨日一箭给古青花吓退缩了? 她摇了摇头消去猜想,此时万事俱备,又放出猎前驱逐箭的解释,应阴差阳错更一步吹起来古青花的焦急才对。 大抵是在哪扯断了线,加上夜晚少眠,才惹得她忧虑多思了。 月娘俯身将那些珠子捡起来,按着胸口想着一会寻个娘子穿好,若是这样拿回去白露可是要大闹一场。 她缓缓起身,猛然听见猎场边缘炸出一声凄厉尖锐的响声。 距离围猎中心有段距离,隐于马蹄声很难发觉,但她听得真真切切。 是她那只丢失的鸣镝箭头。 能发出声音,想必还是被人安在箭矢上发了出去。 刚压下去的不安死灰复燃,她稳了稳身子向着声响处走去,老远便与空马打了照面。 大艾武将或贵族多倾心于象征祥瑞的白马,而这匹四脚踏雪、周身墨黑的马最是独特,迅猛飞速、驰而不息,时常同其主的功绩落于史官笔。 几乎无人不知,这是秋辞的马,鞍上还有没用完的猎具,而他本人的弓箭不知所踪。 战马一向不会离开主人,除非…… 她顺了顺马儿惊躁的毛,把它拍去陆涧等人的方向,看到空马回营,他们定会带人来搜寻。 明明开场时见他还好好的,这才过了多久。 忽然一个清冷冷的风滚草,吹来大片血腥气,她望着南山的方向,想到了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 林州水源南山,有护城河滔滔不绝,最是清澈见底,一下子映出来三张脸。 其中一人遍体鳞伤难寻生气,大半个身子已没进水里,其余二人强撑着把他又推进去一点,脚步虚浮身形摇晃,也已是强弩之末。 血红顺着溪水弥漫,分不清源自何人。 这少将军果真厉害,死士十数,靠一己之力杀得只剩他们二人,若非突如其来的毒发,想必也不会落得这种局面。 秋珠那日逃开杀身之祸,今日必然逃不开杳无踪迹,秋家只剩下个续弦生的小儿子,又如何能再成气候。 他二人精疲力尽,撑着力气勉强能走一段,若能走出南山固然是好,若是走不出,死前能杀贵人的功绩足够去地下吹嘘。 还有天赐的埋骨之地,山林野间,无人打扰—— “咻……” 横空飞来一支箭射穿他的左肩,不过一瞬惊诧,同伴的左肩也被染上鲜红。 而粗大的树干却完全遮住了拉弓人。 远处响起来马蹄声,大抵是秋辞的马引了人过来,但为时已晚,神仙也难医啊。 一路颠簸惊人梦。 秋辞从桂花香中醒来,眼前一片乌白,睫毛眨动时会发出刷刷的声响,他想要抬起胳膊去触碰眼睛上的东西,传来的痛意却让他龇牙咧嘴。 他依稀记得自己在巡视猎场,忽然有一拨山匪冲了过来,武艺极差,不过一会就倒了大半。 随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扯起来他的五脏六腑,眼前一黑便再也没了印象。 目前情况如何,他又身在什么地方。 还有这伤,未免也太痛了些。 一声吱呀,有人推门而入,见他醒来大喜过望,“谢天谢地,你可醒了。” 老头不敢碰他,只能拍了怕他没受伤的地方,语重心长地说:“放心,你夫人一会就过来,听我一句劝,别老是藏着身份不说出来。” 方才他驾车路过听到夫人求救声时,看清了那山匪身上的双色雕翎,此物可是本朝三品及以上官员才可使用的东西。 虽说这里是他东家,但这么大官怎么能不被夫人家待见呢? 眼力受限,耳力就会格外敏锐,横空出现的声音弄得秋辞脑中混沌,完全没搞明白这人在说些什么,只能撑着力气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这是哪?” 奈何老头根本不回答他,连声叫好,更加滔滔不绝乱讲“就这样就这样,刚刚在我车上,你也是咬着牙哄你夫人别哭,我都替你疼。” 说来惭愧,一开始还怀疑他们的关系,逼得夫人从他身上摸出来一个面纱证明,虽是破碎了些,但与她脸上的别无二致,这么亲密的东西,除了丈夫衣裳里哪还能翻出来。 他虽全程一副死人样,却不愿放开妻子的手,那情深模样可是羡煞孤家寡人。 秋辞忍无可忍便要起身,忽然听见一个极为耳熟的脚步声,轻小短浅,走得倒是十分安稳。 “老人家可别乱说,他与家兄素来两看生厌,这话让人听了去,怕是还没下榻便被打死了。” 声音也是不紧不慢,轻柔得如同蜜水入喉。 与那日雨中一般无二。 其主是消失了整晚,让他想兴师问罪都寻不到人的秦月娘。 老头见她拿来药便识趣退下,月娘敲了三下窗户让听墙角的人都散开,房间这才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虽有萧暝找人弄了遮挡,但正午的光还是有些刺眼,月娘走近想替他理正眼前的布条。 不曾想他把头一歪,指尖轻轻略过面颊,勾起来几缕鬓间的碎发。 哪有被人救了还那么不情愿的。 若不是时机不对,月娘还真想看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秋少将军,你中毒了。” 榻上人不为所动。 “还有秋珠……” 她故意顿住,见那人终于有了反应,才缓慢说了三个字。 “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