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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杜松子树(10)

作者:茗子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自从池茂青看自己的眼神变化后,今起自认不需要亲情也能活。可池小苒从牙牙学语就依赖他,蹒跚学步时总扑到他身上。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池小苒,他应该会彻底变成一台机器,不需要情感,所做的事只为达成自己的目的。


    因为有了感情,所以很怕辜负,怕辜负今稷川的养育之恩,怕辜负他的期待。


    就像现在,今稷川就站在他面前,他却不敢直视,眼睑下垂,话哽在喉间——提前回国就罪不可恕了,沾了一身污秽还敢堂而皇之上门?


    “这些年,想动池家的不在少数。可真正敢挽起袖子下场的,”今稷川话音微顿,每个字都像经过千钧锤炼,“你是头一个。”


    声音不高,却震得今起耳膜发嗡,他抬眼,撞上今稷川的沉炼目光。


    以前就常这样,在书房但凡有丝毫分神,这样的眼神就会压下来,不疾不徐,却比任何责骂都让他无地自容。


    因为敬重,所以羞愧,今起颔首,试图解释:“外公,我知道提前回来不对,也违背了对您的承诺。学业未成,本无颜见您,但小苒……她是我的亲妹妹。她走得不明不白,我在那边……”


    他说不出来“坐不住”,更说不出“读不进去”。


    在今稷川对他的教导中,最重一个“稳”字,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有时间今起觉得,亲情对今稷川是可有可无的。偌大宅院,幽静空明,他从来闲适自得。


    “那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各司其职!”今稷川言词更为严厉,“这种事自有该管的人去管,有相应的机关去查。你贸然插手,甚至擅报私仇,这不是关心,更不是担当,而是鲁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可拜上将军!”


    今起鼻尖泛酸,今稷川从没有对他这么动气过,这是失望。他从不关注娱乐,可自己在娱乐圈有了热度,他知道了,或许刚知道。


    节目开播前不敢登门告知,只敢在瞒不住时硬着头皮先斩后奏,就怕事情这样。


    然而在生命面前,就算是怒火也不该一概烧灼。池小苒是在他耳边死去的,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毅然回国替她讨公道,确实鲁莽,可沉下心来后,他有了自己的战略——在混日子里等待时机,时机出现就采取行动,这是他的战术。


    有了想法支撑,今起抬起干净明亮的眼:“我明白您的意思,也深知自己鲁莽。可我并非想僭越,更不敢妄图以一己之力去挑战什么规则。通过调查,小苒确实死于自杀,这和警方给出的结论吻合,我想就此停手,却发现池家……”


    脱口而出的称呼让他猛地收嘴,今稷川忌讳他这么称呼池茂青。


    当年离开池家,今夕珞直接把他带回今家老宅。今夕珞说希望他能和今稷川好好相处。好好相处的前提是关系的拉近,他想让今稷川一见就喜欢,让今夕珞放心,可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差点被退货。


    那时,小小的他仰头看着不怒自威的今稷川,下意识模仿在池家学来的被认为是最得体恭敬的、带着几分刻意讨好的问候:


    “外公好,我叫今起。”


    话音一落,今稷川的目光就陡然锐利。老人不再看他,只看了今夕珞一眼就兀自上楼。今夕珞追上去恳求,不知道说了什么,今稷川没有把他赶走,可留下他也没亲昵宠爱。后来听到访客嚼舌根,今起才知道今稷川不待见池茂青,顺便迁怒于他。


    一生刚正、崇尚磊落坦荡的今稷川看来,池茂青是虚伪奸诈小人。今起的刻意讨好带有池家滋生的不齿习气,有悖于今家“不卑不亢”的家风。


    自那以后,今起绝口不提池茂青。可小孩记忆惊人,童年从池茂青那获得的真切疼爱与对父亲的敬重,终究刻在了心底。那种感觉并没有消失,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两种截然不同的处世之道在心里泾渭分明。对今稷川的景仰也日渐深厚,最终化为不容亵渎的崇高存在。


    今起缓了缓,继续说,“调查小苒坠亡原因时,我调查了孟听澜女士。就像舆论转向后外界猜测的那样,她虐待小苒。”


    今稷川那双看透世事沧桑的眼睛微微眯起。


    短暂的沉默后,纯粹的怒意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审慎:“是谁在帮你?”


    今起闻言一怔。


    今稷川能看穿他背后有人指点并不意外,毕竟自己常年在外,对信息收集一窍不通。可他困惑的是,以老人的情报网,为什么会不知道指点的人是姜恕?


    迎着今稷川审视的目光,今起如实回答:“是姜恕,起恕星娱的创始人。”


    “让他来见我。”老人语气平静无波,微微收紧的下颌线却透露此事已经引起他的重视。


    早上提出要来拜访今稷川时,姜恕非但没劝阻,反而说会派专人接送,甚至表示今起待在老宅两天也可以。如果这事发生在培训期,他一定会先阴阳怪气,再提出惩罚措施。


    他突然这么慷慨,无非是和无数权贵一样想动池家池家身为业界龙头,行事合法合规,今起实在想不通它为什么这么得罪人。


    “少爷,不如顺便向老人家打听一些池家的消息。”为了动池家,他的算盘甚至打到了今稷川头上。


    “你想干什么?”今起疑惑。


    “孟听澜插手娱乐圈,肯定动用了肇奇能源集团。只要我能查出来,就能抓住池家的把柄,进而拉池家做您的靠山。”


    “不需要。”今起有些火大,“我在池家生活了七年,池茂青除了感情问题,其他都不错。”


    姜恕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向着他,看到的自然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


    今起瞬间恍然,“所以你的目的根本不是要拉池家做我的靠山,而是单纯想挑战池家!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呢?”姜恕只是重复,并没有再说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怪异,诡谲,于是今起无言以对。


    既然他这么迫切想获取情报,那就自己去拿,所以他带姜恕进入今家老宅。只是千算万算,还是算不到老人要见他。


    今稷川点名要见,今起无从拒绝。


    打开门,姜恕已经静立廊下,说明他没有听来时的提醒避嫌。可明明是有预谋的候着,怎么又给人一种判若两人的感觉?


    身姿挺拔,肩背挺括,眼神平静而坚实。


    他甚至没有叫自己一声,也没看一眼,这样的姜恕让今起觉得只有自己染了一身污秽。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自然也知道今稷川的身份,只是,他是以什么身份来见今稷川?顶着今稷川忌讳的星娱创始人身份?显然不太可能。


    那么……眼前的人还能有什么身份?


    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并不好受,今起冷言:“外公叫你进去。”


    姜恕没有毕恭毕敬,闻声跨过门槛带上门。


    被当成局外人,今起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沿着回廊走向庭院。绕过嶙峋的湖石,一汪碧水悄然,几尾绯红的锦鲤悠然游过。以前走出书房他就常来这,捡一根树枝就蹲在湖边,把锦鲤逗得晕头转向,现在他故技重施,可鱼儿们太胖,都不怎么想游,他兴致缺缺地神游。


    炙阳被树荫滤得温凉,李管家不知道去了哪,锦鲤被逗怕了纷纷躲到石缝里,光影在青石上悄然偏移,今起才意识到姜恕进去已经有些时间,可怕的念头涌上脑海……他扔下树枝冲向二楼。


    不过相处了一个月,怎么就能这么天真地笃定姜恕会站在自己这边?就因为他在自己最狼狈时伸过手?就因为几句似是而非的承诺?


    一个身份背景成谜、手段莫测、甚至放话要动池家的人,凭什么值得信任?他接近自己,是看中自己“今”姓身份去搭今稷川的线,还是另有所图?


    今起不喜欢这样,于不知不觉间丧失主动权。


    站在回廊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他第一次清晰意识到自己对姜恕生出的依赖有多危险。


    他还没来得及推门,门就被从内里轻轻拉开。


    今起后退半步,姜恕将门无声合拢,入屋前的冷硬已经荡然无存,笑容恭顺,“少爷这是担心我对老爷子不利,还是想回去了?”


    讨厌被看穿的感觉,讨厌他诡诈的嘴脸,今起转身就走,姜恕默不作声跟上。


    李管家已经静立在大厅,鬓发斑白的老管家则站在一旁,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今起走到老管家面前,声音不自觉放轻:“麻烦您照顾好外公。”


    老管家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弯下腰,完成了一个近乎仪式化的鞠躬,这是代主人送客的姿态。宣告老人连最后的情面都不愿给,这比斥责更让人难堪。


    回程路上,今起沉默地看着窗外,却不像来时那样专注于流动的绿,而是任由景物模糊成色块。


    姜恕开口打破沉寂:“少爷,我想您应该知道,合作期间产生罅隙对项目的影响有多大。”


    今起看向李管家,“请在路边停车。”


    李管家依言将车停在路边公园。午后的阳光炙烤着空旷的场地,人工池塘泛着浑浊的绿光,偶尔有气泡从水底冒出,又悄然破裂。


    今起转身看着姜恕,“你没有亮全身份。”


    “看来瞒不住您了。”姜恕笑得轻松,“我确实债台高筑。不过少爷放心,没有借高利贷,也一定会在规定日期内还款。”


    今起凝视他,一个月的相处,其实他并不相信姜恕腰缠万贯。即便对方拥有强大的情报网、周正的装扮和豪华别墅,但日常起居中,姜恕的节俭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别墅明明有洗碗机,他却总是亲手清洗,把用旧的棉布消毒后叠得方方正正收进工具箱。学习品酒时自己不小心弄倒红酒,他当晚就蹲在洗手间搓洗。有时紧急出门处理公司事务,回来半夜都是直接热的剩菜剩饭……


    他很接地气,甚至有些过了头,今起毫不怀疑把他扔进猛兽横行的深山他也能活着出来。


    他有极强的生存能力和应变能力。


    今起又问:“你认识我外公?”


    姜恕笑,“只是字面认识。”


    “你们刚才聊了什么?”


    “抱歉少爷,老先生说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今起轻嗤,“这么早就分你我了?”


    姜恕笑着颔首,“当然不会。回去后我会整理出详细文件。”


    可能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再者,就算查明了他的身份又能怎么样,合同之外他们不过是陌生人,“大老板”的威胁也依旧存在。


    想通后,今起神色稍霁,看了眼四周,很陌生的环境。可任性要求下车的是自己,碍于面子也不想求助他,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走,额角开始渗出热汗……又走了走……


    姜恕任劳任怨跟着,等今起再一次穿过草甸在桃林尽头碰一鼻子灰,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今起恶狠狠回头瞪他,眼尾泛着热出来的薄红。姜恕敛笑,抬手轻轻拭去他额角的汗珠,“少爷出汗的样子比迷路可爱得多。”


    今起有意要发作,好在脑回路还算正常,知道这是他给自己搭的台阶,也就任由带着薄茧的指节掠过太阳穴,有些刺、有些麻。


    视线扫过他英挺的眉宇,阳光穿过桃枝落在他的耳后,那里有一道已经淡了的疤痕,所在位置凶险,只要再偏分毫就会致命。


    今起看着看着就朝那伸手,还没碰到就被握住手腕,身体所有关节被瞬间锁住。


    嗯??


    靠!


    今起没想到他小题大做,气急地挣了挣,没挣开,姜恕这次没放水,是露了真章。


    “你果然没把我当对手啊。”今起戏谑,两人靠得极近,呼吸都扑向姜恕的耳中。


    姜恕眼神一闪,换上应付自如的柔音,气息缓缓落在他的耳边:“其实我很好奇,少爷周五精神失常时是把我当成了什么,才缠得那么坦然,那么紧?”


    今起耳廓飞红,忍不住踢了一下他的小腿,被放开后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噢,是成咬今。”


    姜恕疑惑,“程咬金?”


    今起噙着万恶贵族的笑,耳廓的红慢慢消散,“我在德国养的宠物狗,成咬今。”


    本以为终于可以反咬主人一口的仆人很想抽问出这个问题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看姜恕吃瘪,今起心情大好,“回去——”


    话还没说完就被捂住,姜恕揽着他的腰迅速隐入桃林另一侧,今起还没反应过来又被带着蹲伏到一丛茂密的灌木后。


    几乎同时,三个手持棍棒的混混骂骂咧咧地从他们刚才站的地方经过。


    “妈的,怎么连个鬼影都没有了?”


    “再找找!找不到都得兜着走!”


    出国留学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但看到国人拿起棍棒走上街头,今起说不出的难受,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姜恕身上。


    捂着的手稳健有力,虎口和指腹有厚茧,触感粗粝。揽在腰间的臂膀如铁箍,紧贴后背的胸膛硬实,周身散发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处于高度警戒状态的气息。直到混混的骂嚷声远去,姜恕才缓缓松开手,但眼神依旧锐利地扫视四周。


    今起沉着眼看他,确信他就是普通人,或许还是个受过很多苦难的普通人。


    姜恕回视,说道,“是岳沉隼派来的。”


    今起错愕:“岳沉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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