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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问心

作者:雨落广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暮色四合时,暗玉终于在城西一家颇为清雅的客栈找到了那两位“失踪”人口。


    他推开客栈院门,一眼便看见应见月正坐在院中石凳上,低头摆弄着几支新买的毛笔,姿态闲适。而旁边……


    暗玉瞳孔微缩。


    谢渡竟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灼眼红衣,穿着一身玄色暗纹的劲装,墨发依旧未束,整个人仿佛融入了渐浓的夜色,唯有那张瑰丽的脸和那双金色的眼瞳,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清晰夺目。他正拿着一只糖画,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坐在石桌上,晃着腿,跟应见月说着什么,逗得应见月唇角微扬。


    这画面……竟有种诡异的和谐。但暗玉无暇欣赏,他快步上前,气息因急切寻找而略显不稳,脸色更是沉得能滴出水来。


    “府君!”他声音压抑,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与担忧,“您怎能……怎能与他私自离开这么久?若是遇到危险……”


    应见月闻声抬头,看到暗玉紧绷的脸和眼中的焦灼,心下掠过一丝歉意。他放下毛笔,站起身,语气温和如常,却多了一丝安抚的意味:“暗玉,抱歉,让你担心了。只是在城中随意走了走,并未走远。”他目光清澈,带着真诚的检讨意味,“下次定会提前告知你。”


    他这般坦然认错,态度又如此温和,让暗玉一肚子准备劝谏、甚至准备强行请罪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发作不得。他只能闷闷地垂下头,硬邦邦地道:“属下不敢。只是府君安危关乎重大,还请……务必谨慎。”他说着,眼神如刀般刮过旁边看戏的谢渡。


    谢渡接收到他的视线,非但不恼,反而从石桌上跳下来,晃到应见月身边,学着应见月的语气,笑嘻嘻地对暗玉说:“暗玉侍卫,别生气嘛,你看我和仙长不是好好的?还给你带了糖画呢,喏!”他把舔得只剩一半的糖画递过去。


    暗玉额角青筋一跳,看都没看那糖画,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必。”


    应见月无奈地看了谢渡一眼,示意他别再添乱,随即对暗玉道:“好了,先住下吧。客栈可还有房间?”


    暗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回道:“只剩两间上房了。”


    “两间?”应见月沉吟。


    “府君独居一间,属下在门外守夜。”暗玉立刻安排,语气不容置疑,同时警惕地盯着谢渡,意思很明显——你,自己一间,安分点。


    谢渡却像是没听懂,金色眼瞳一转,凑近应见月,用不大但足够让暗玉听清的声音“提议”:“仙长,就两间房,多麻烦。不如我们挤一挤?我睡觉很老实的!”


    “放肆!”暗玉瞬间炸毛,手已按上剑柄,周身寒气四溢,“阁下请自重!府君岂能与他人同寝!”


    应见月也被谢渡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弄得一怔,耳根微不可察地泛起点红晕,随即轻咳一声,正色道:“休得胡言。便按暗玉所言,我独居一间。”他顿了顿,看向暗玉,“你也不必守夜,自去休息。”


    “府君!”暗玉还想坚持。


    “这是命令。”应见月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


    暗玉只得咬牙应下:“……是。”


    最终,应见月住了东侧上房,谢渡住了西侧,暗玉则坚持住在两房之间的廊下小厅,既能兼顾两边动静,又恪守着主从界限。


    夜色渐深,客栈陷入寂静。


    应见月沐浴完毕,披着宽松的雪白中衣,正对窗望着楼下庭院中的月色,忽然,听到隔壁墙壁传来几声极有规律的轻响。


    叩,叩叩。


    像是某种暗号。


    应见月微微挑眉,看向那面隔墙。


    片刻后,那边又响了几下,节奏轻快,带着点催促的意味。


    应见月失笑,摇了摇头,走到墙边,屈起手指,在墙上也轻轻敲了两下作为回应。


    叩,叩。


    那边立刻安静了一瞬,随即传来更密集、更欢快的敲击声,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那个玄衣少年得逞的、亮晶晶的笑容。


    应见月背靠着微凉的墙壁,听着那边幼稚又固执的敲击声,唇边不自觉漾开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笑意。他没有再回应,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那边的敲击声渐渐变得缓慢、稀疏,最终归于沉寂,想来是那人玩累了,终于睡去。


    廊下小厅里,抱剑而坐的暗玉,将两边墙壁那细微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他面无表情,唯有在最初敲击声响起时,握剑的手骤然收紧。他闭上眼,强行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与担忧。


    今夜,注定有人难以安眠。


    黑暗,是记忆最初的底色。


    然后是冷。彻骨的寒冷,仿佛连魂魄都要冻结。七岁的谢渡蜷缩在母亲早已冰凉的怀抱里,试图汲取最后一点虚幻的温暖。魔界的风雪如同刮骨钢刀,他太饿了,饿得眼前发黑,饿得能听见自己生命流逝的声音。


    “阿娘……”


    “活下去……” 母亲最后的话语如同微弱的火星,闪烁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意识边缘。


    “幺儿……活下去!”


    活下去。


    于是,在那求生的、近乎野兽的本能驱动下,他做了那件此后千百年都无法真正摆脱噩梦的事。牙齿撕咬下的触感,那混杂着冰雪和绝望的味道……成了他此后每一个夜晚都无法摆脱的罪与罚。


    这仅仅是个开始。


    他被像货物一样捡走、贩卖。买主是魔使黄鹘。那是一座更加精致,也更加残酷的牢笼。魔使大人需要宣泄他因权力斗争失利而积攒的暴戾魔性,一个生命力顽强的、来自底层的小奴隶,是再好不过的沙袋。


    鞭子。各种各样的鞭子。带着倒刺的,浸过魔火的,能直接抽打在灵魂上的。疼痛成了他最熟悉的伙伴。他看着一同被买来的“同伴”一个个在折磨中凋零,或是彻底疯癫。他不能倒下,他必须活下去。每一次鞭子落下,他都死死咬住牙,将惨嚎和求饶咽回肚子里,只用那双越来越沉郁的金色眼睛,死死盯着施暴者,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入骨髓。


    后背的伤痕层层叠叠,旧的未愈,又添新的,至今依旧盘踞在他光滑的皮肤之下,是那段岁月无法磨灭的烙印。


    后来,魔尊被封印的消息传来,魔界大乱,黄鹘更加烦躁暴虐。许是厌烦了这个眼神始终不曾真正屈服、活得实在太久的奴隶,又或许只是想找个更彻底的毁灭方式。在某一天,黄鹘拎起奄奄一息的他,直接将他扔进了魔界禁地——无妄海。


    那是一片连光线和声音都能吞噬的绝对黑暗之海。冰冷的海水裹挟着无尽的负面情绪和混乱魔能涌入他的口鼻,侵蚀他的神魂。比魔使的鞭子更可怕的,是这种无边无际的、缓慢的、令人发狂的窒息与孤寂。他在那片黑暗的海水中沉浮,挣扎,意识一次次濒临溃散,又一次次被那铭刻在灵魂深处的“活下去”的执念强行拉回……


    床榻上,谢渡猛地睁开双眼,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缩如针尖,胸口剧烈起伏,但除了略显粗重的呼吸,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冷汗浸湿了玄色中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他缓缓坐起身,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触碰到下颌处一道早已愈合、但摸起来依旧有些异样的旧疤——那是某次被鞭梢不小心扫到留下的。


    他面无表情地下床,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冷透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稍稍压下了梦中那灼烧般的干渴与血腥味。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夜风吹拂他汗湿的额发。窗外,是人界宁静的夜色,与他记忆中任何一个角落都截然不同。


    那些过往,如同附骨之疽。他早已习惯了在夜深人静时独自面对,再在黎明到来时,将它们重新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戴上那张玩世不恭、笑容灿烂的面具。


    他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救赎。那只是他必须背负的、名为“过去”的骸骨。他活着,这就够了。至于如何活着,以什么样的姿态活着,那是他自己的事。


    他关上窗,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内心风暴从未发生。


    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了一丝不曾与人言的沉重。而这沉重,将伴随他,直至永恒的尽头,或者……毁灭的那一天。


    叩,叩。


    “醒了吗?”应见月的声音自墙后传来。


    “醒了……”谢渡笑道。


    按照六界司提供的线索,三人在晏城一条僻静的巷弄里,见到了上报案子的原配妻子——一位姓赵的妇人。


    赵娘子约莫三十岁年纪,衣着朴素,面容憔悴,眼下一片乌青,显然多日未曾安眠。她一见到应见月三人,情绪立刻激动起来。


    “仙师!各位仙师!求求你们,一定要把我家那杀千刀的带回来啊!”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纵横,“都是那该死的蜘蛛精!用妖法蛊惑了他!好好一个家,就这么散了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言语间充满了对蜘蛛精刻骨的怨恨,反复强调丈夫是被“妖法蛊惑”、“掳走”,对自己丈夫则多是埋怨其“没良心”、“耳根子软”,却并无太多担忧其安危的急切。


    应见月上前一步,想温言安抚她起身:“夫人请起,此事我等既已接手,定会查个水落石……”


    他话未说完,那赵娘子因情绪过于激动,起身时脚下不稳,竟一个趔趄直直朝应见月撞去!她手中紧攥的一方帕子也脱手飞出。


    事出突然,应见月虽能轻易避开,但顾及对方是凡人女子,若强行闪开恐令其摔伤,正欲抬手虚扶——


    一道玄色身影比他更快!


    谢渡如同鬼魅般倏忽上前,手臂一展,已稳稳格在赵娘子与应见月之间,并未触碰那妇人,却用一股巧劲将她失衡的身形止住,顺手捞住了那方飞出的帕子。他脸色微沉,金色的眼瞳里锐光一闪,虽未言语,但那瞬间散发出的、护食般的气息,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暗玉几乎在同时按剑上前,见谢渡已出手,便顿住脚步,只是眼神更加冰冷地盯住那惊魂未定的妇人。


    赵娘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发白,呆立原地,连哭都忘了。


    “夫人,小心脚下。”谢渡将帕子递还回去,声音平淡无波,脸上却已挂回了那抹惯有的、略带疏离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凌厉只是错觉。


    应见月看了谢渡一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随即对赵娘子温和道:“夫人受惊了。”


    赵娘子讷讷地接过帕子,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三个气质迥异、却都非同一般的男子,气势顿时弱了下去,不敢再放肆哭嚎。


    安抚好赵娘子,又问了些细节,无非仍是重复那些对蜘蛛精的咒骂和对丈夫的埋怨。三人便告辞离开。


    走出巷口,一直沉默的谢渡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仙长,你觉不觉得,那妇人哭诉了半天,恨意滔天,却唯独没问一句——她丈夫在蜘蛛精手里,是死是活?过得好不好?”


    应见月脚步微顿,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他亦有同感。那妇人的情绪激烈,却更像是一种所有物被夺走的愤怒,而非对至亲安危的深切担忧。


    暗玉冷声道:“妖物掳人,岂有好事?凡人畏惧,不敢细想也在情理之中。”


    “是吗?”谢渡挑眉,金色的瞳孔里闪着洞察的光,“可我瞧着她,口口声声说是蜘蛛精用妖法蛊惑,却连那蜘蛛精具体如何蛊惑、她丈夫被掳走时是何情状都说不清楚,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骂街的话。”他摸了摸下巴,想起自己之前的戏言,笑道,“说不定,还真被我猜中了,是那男人自己跟人跑的?这妇人察觉真相,面上挂不住,才一口咬定是妖精作祟,反正死无对证……呃,活无对证。”


    应见月沉吟片刻,缓缓道:“赵娘子言语间,对夫君的埋怨确多于关切。而且,她情绪激动时,身上残留了一丝极淡的……怨憎之气,并非全然是悲伤。”他修为高深,感知远比常人敏锐,“此事,恐怕并非简单的‘妖精掳人’。”


    若真是两情相悦,那蜘蛛精未必是恶,而这桩“案子”的性质也就截然不同了。他们此番前来,或许不是降妖,而是……处理一桩更为复杂的情感纠葛。


    谢渡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兴致盎然的弧度:“这下可有趣了。”


    暗玉眉头紧锁,显然觉得若真如此,这案子更是麻烦。但他只沉声道:“无论真相如何,需尽快找到那蜘蛛精与凡人男子,方能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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