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失言我成了创世神黑月光》 第1章 卷引一 “自天地分晓,六界初立,灵帝一剑封两界,划定了魔界与修仙界的边际。其后,灵帝的直系血脉绵延不绝,渐渐演化为受天道与人言庇护的神嗣一族。这一族,世代昌荣,门庭若市,英才辈出,府中常悬红绸为帐,好一派鼎盛气象!” 月下,少年独坐阶前,手捧一卷《神启录》。书中竟说,神嗣一族的祖先并非元神后裔,而是灵帝以灵果所化——这若是传出去,怕是叫那些自恃血脉高贵的族中长老颜面扫地。可这位身为府君的应见月,却看得津津有味。 他一身雪衣如月华流泻,几隙银纹点缀其间,衬得身形清逸,风姿卓然。丹凤眼含笑微扬,唇边衔着一抹温润如玉的弧度。眉尾延伸处,一点美人痣轻落,更添几分锦绣风华。 “啊呀……”他短促地轻呼一声,合上书卷,回头望去。 暗玉并未泄露气息,却仍是被他察觉。这也难怪,应见月承袭了历代府君中至强者的七成修为,当世能与之比肩者寥寥。可这位府君却毫无自觉,只含笑招呼,语气亲和: “你来啦,暗玉!” 声如清泉映月,澄澈动人。 暗玉单膝点地,按剑垂首:“府君,马车已备好。” “你我之间,何时这般生分了?”应见月明知他性子严谨,仍忍不住打趣。随即又问:“师尊那边……可知道了?” “修善大师说,既是六界司神官亲来相请,自无阻挠之理。” “那就好。”应见月展颜一笑,拍了拍身侧石阶,“来,坐。” 暗玉这次不再推辞,依言坐下。 “书上说,天界曾有十二位元神。若东羲君算一位,我所知的,却只有灵帝。其余十位……又去了何处?”应见月托着腮,眼中浮起几分好奇。 “府君离飞升不远,想必能亲自见识见识,那时属下还得向府君打听。”暗玉如是道。 应见月也不知他是不是有心的,低叹一声,“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不可能飞升的。” 剑阁旁寺庙一声声钟音入耳,不啻于神谕佛论。 幼年应见月总会在这时将指尖挤入修善大师拢起的手。 钟声余韵里,他听见暗玉的声音:“抱歉,府君,我多嘴了。” 应见月垂眸,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书卷边缘。月光流淌在他雪白的衣袂上,那点美人痣在眉尾若隐若现,平添几分易碎的瑰丽。 “没关系的,”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我必须活着,然后在天裂到来时献祭。为众生泯灭,为众生复苏——这是应氏嫡系的使命与责任,我知道的。” 暗玉搭在剑上的手微微收紧。 远处钟声又响,惊起几只寒鸦。 “此次人界一行,族龙必定放心不下,搞不好还要点痣。”应见月头疼地扶颡。 他口中的痣,是一种特制朱砂,寻常无色无味,却能被与之相应的阵法轻松感知。无论他走出多远,阵法一旦开启,他的魂魄就会被召唤走。 “府君若是不愿——”暗玉收紧握剑的手。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阶上,明明身负当世至强修为,那背影却无端显出几分孤寂。 “甘心与否,并不重要。”他轻声说,像是对暗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就是神嗣的宿命。” 一阵夜风拂过,翻动了石阶上摊开的书页。泛黄的纸页上,墨迹勾勒出古老的传说。 而那笼中的鸟儿,纵然拥有最华丽的羽毛,最动人的歌喉,也永远无法飞向真正的天空。 “您若是不愿的话,阁主不会强迫你。”暗玉口中的阁主正是他那亲亲师尊——修善大师,也是这剑阁之主。 神嗣府地处白玉京,属于中立势力,剑阁是修真界门派。因此应见月虽然是师承阁主,却不是剑阁中人,甚至连个正式弟子之名也得不来。 “不愿又如何呢?”应见月轻笑一声,带着些许自嘲,“不过是让师尊难做,让族中不安罢了。”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眉尾那点天生的美人痣,“多点一颗……也无妨。” 他话音落下,便不再纠结于此,雪袖一拂,转身向院外等候的马车走去,步履从容,仿佛刚才谈及身不由己之事的人并非他自己。 暗玉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之处,如影随形。 第2章 若见月光明 车轮碾过遍布碎石的地面,发出单调的辘辘声。长风掠过檐角风铃,偶尔掀起车帘一角。帘幕落下,应见月靠在软垫上,指尖下意识地抚过额间那处新点痣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疲惫,旋即被惯常的温润之色掩盖。 “暗玉,到哪了?”他轻声问。 “羊水岭。”车辕处传来暗玉沉稳的回应,夹杂着御车时缰绳调整的细微声响与长鞭破空的清音。应见月一直觉得神嗣府的马匹被驯养得极好,行进间几乎听不到杂声,唯有蹄铁踏地的规律节拍。 他们此行先是乘坐飞舟,但临近云梦泽,为免过于招摇,才在此处换乘了这辆看似朴素的马车。 回想这漫长路途,他从位于修真界的剑阁出发,返回高悬于仙魔两界之上的白玉京接受那朱砂点痣,随后便几乎是沿着整条仙魔边境线穿行。魔界地势险恶,气候诡谲;修真界则是北境高峻,南地低回,气候繁杂多变,这番奔波着实耗费心神。 六界司将连通修真界南部与人界北部的界门,设置在靠近无人之境云梦泽的边缘地带,也算是用心良苦。此举不仅有效防范了意图偷渡之人,维持着四界秩序,也着实为六界司减省了不少事务。想到那位统治六界、声名显赫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灵帝,应见月心中不免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此刻所在的羊水岭,已是魔界与修真界最后的交界地带。地势虽不似魔域深处那般陡峭奇崛,但放眼望去,依旧是多石少土,植被稀疏,一片荒凉寂寥,鲜有人迹。 只是行程颠簸,路面碎石嶙峋,马车起伏不定。应见月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好不容易强忍到一处林木稍显茂密之地,才急急出声唤停了马车。 车刚停稳,暗玉便递上水囊,入手却觉轻飘飘的,已是滴水不剩。他唇瓣紧抿了一下,才低声道:“属下去寻些水来。” “好,我就在这儿等你。”应见月自然明白对方的顾虑。作为侍卫首领,暗玉向来与他寸步不离,只是此番出行为了自在,仅带了暗玉一人,诸多杂事便也落在了对方肩上。 处理这些杂务,暗玉自是能手,但让应见月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总让他觉得不妥。一股隐隐的不安萦绕在心头,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暗玉迟疑了片刻,目光在应见月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终究还是转身,身影迅速没入林间。 周遭暂时安静下来。应见月境界高深,五感远比常人敏锐。就在这寂静之中,他竟从林叶间捕捉到一丝极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香气——是春晓桃花的味道。他心下微异,在这等荒凉贫瘠之地,怎会有桃花盛开? 犹豫不过片刻,那点被勾起的探究之心终究占了上风。他理了理微皱的雪衣,循着那缕若有若无的甜香,缓步向林地深处走去。 林深树茂,越往深处,那桃香便愈发清晰馥郁,几乎不似凡俗之花能有的清烈。应见月拨开最后一丛交错的枝叶,眼前豁然开朗,呼吸不由得一滞。 并非他想象中零星的几株桃树,而是仅有孤零零的一棵。 然而,就是这样一棵桃树,便撑起了一片惊心动魄的盛景。 它生得极高极大,虬枝盘曲,姿态奇古,仿佛已在此地伫立了千万年。满树桃花开得极盛,重重叠叠,云蒸霞蔚,绚烂得如同将天边所有的晚霞都揉碎在了枝头。那灼灼的粉,艳艳的红,在这片以灰褐为主调的荒岭中,泼洒出浓墨重彩的、近乎妖异的一片华章。微风拂过,花瓣如雨般簌簌飘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香雪,空气中弥漫着甜靡醉人的气息。 而真正让应见月定在原地的,是那树下的人。 一个红衣少年正背对着他,仰头望着这棵巨大的桃树。那红衣并非正经袍服,反倒像是随意裹身的异域服饰,色泽却比枝头最艳的桃花还要灼眼。墨色的长发未束,流水般披散下来,几缕发丝随着他仰头的动作,勾勒出清晰利落的下颌线。 似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那少年缓缓转过身来。 刹那间,应见月觉得周遭的风声、落花声仿佛都静止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并非单纯的俊美,而是一种糅合了少年锐气与古老妖异的瑰丽。眉眼深邃,唇色是天然的秾艳,肤色却白皙得近乎透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竟像是浸了桃花汁液的金色琥珀,流转间带着一种非人的、天真又残忍的光芒。 少年赤着双足,踩在厚厚的花瓣上,目光直直地落在应见月身上,毫无避忌,只有纯粹的好奇。他歪了歪头,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灿若朝阳,瞬间驱散了眉宇间那点妖异,变得明亮夺目。 “咦?”少年的声音清越,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你身上……有好闻的味道。” 他所说的,显然并非桃花香。 应见月心头微凛。他一身雪衣立于漫天绯红之下,额间美人痣在花影缭乱间若隐若现,风姿清逸绝伦,与这绚烂到极致的桃林、与这妖异美丽的少年,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又奇异和谐的画卷。 他稳了稳心神,唇边习惯性地噙起那抹温润笑意,正要开口。 那少年却已几步凑近,几乎要贴到他面前,金色的眼瞳仔细打量着他,尤其在他额间那颗朱砂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笑得更加烂漫:“仙长,好久不见。” 应见月瞳孔一震。 原来少年是魔界尊者,曾受过他一粥之恩。事关生死,被因果石刻下,于大宗师而言兹事体大。 比起被动偿还还是主动偿还的好,否则在关键时期出了什么茬子便不好了。 所以,他是来报恩的? 他这思绪起伏,不过刹那。随着对方话语中的关键词勾连,十年前的旧事,混杂着硝烟与粥米的温热气息,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那时,他十七。 刚刚吸收了七色宝莲,承受了历代府君中至强者的七成修为传承,正是力量澎湃,却也最难掌控心性的年纪。适逢妖界与修仙界大战,因师尊修善大师深陷其中,加之少年意气,他不顾族中反对,力排众议,以个人名义踏入了那片修罗场。 修善大师若清醒,定不会允他涉险。可那时,已是战争尾声,大师重伤昏迷,再无人能拦住他。 战场的残酷,尸山血海,生灵涂炭,深深震撼了这位自幼生长在白玉京、见惯了秩序与繁华的年轻府君。芫谷一战惨烈异常,战后,他的心也如同那片焦土,一片寂寥。 神嗣府的粥棚围满了人,大多却是魔族,仙界力保人界,作为两界包夹的那一片魔界边界深受其害。神嗣府设下的粥棚前,挤满了面黄肌瘦的身影,其中竟大半是魔族。仙界力保人界,被两界战火波及的魔界边境地带,平民处境尤为凄惨。仙魔积怨已深,修真界的粥棚绝不会接纳魔族,而妖帝曾协助封印魔尊,魔族亦不信任妖界。唯有中立的神嗣府,成了他们绝望中唯一可能求得一线生机的地方。 粥棚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压力与非议,应见月心中郁郁,便时常亲自挽袖,为这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生灵施一碗粥。 秩序在饥饿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人群推搡拥挤,一个格外瘦小的身影,一次又一次被人潮挤出队伍,他捧着个边缘破损的瓷碗,即使拼命踮起脚尖,将碗举得再高,也无人留意。 七岁的谢渡,那时还不叫这个名字,或者说,他还没有名字。他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阿娘……他的阿娘还在等他……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看见了那鹤立鸡群的仙君。 如果,如果他也能这么高大…… 饥饿如同烈火灼烧着他的胃袋,脚步虚浮,神智也开始模糊。 求求你,看看我吧。 求求你,给我一碗吧。 求求你…… 意识涣散的边缘,他只觉得脚下一软,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倾斜,向后倒去。 一只手,稳定而有力,及时抓住了他捧着破碗的手腕。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冰凉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在他混沌的感知里,却仿佛结成了一道救命的生死扣。 仙长,救救我吧…… “幺儿……”他似乎听到远处传来阿娘气若游丝的呼唤。 可他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光影,勾勒出一张清俊绝伦的脸庞的轮廓——那一定是一张如同庙宇里悲悯垂目的观音菩萨的脸,他想——随即,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回忆至此,应见月望着眼前这双含笑的、流转着琥珀金色泽的眼眸,与记忆中那个濒临昏迷、眼神涣散的幼崽重叠又分离。他雪衣立于纷扬的桃花雨中,唇边温润的笑意未变,心底却已是一片清明与凝重。 原来,十年前的随手一念,竟种下了今日与一位魔界尊者如此深的因果。 “原来是你。”应见月轻轻开口,声音依旧澄澈,却带上了几分了然的叹息。 “仙长。”谢渡见他还记得自己,心情大好。 “你母亲可还安好?”应见月将他救回自己的营帐,对于那孱弱又警惕的母亲自然也是有影响的。 谢渡恍惚了一刹那,随即笑道:“已经死了。” 又补充:“那一年冬天就死了,冻死的。” 应见月面色一改,怅然若失,“抱,抱歉……” “不需要道歉,如果没有您力保,当初我们连走营帐都做不到,这是命……我知道的!”谢渡的笑容真切。 当年谢渡醒后母亲便想带他逃走溜走,结果碰上修士闹了乌龙,是应见月凑巧找人才撞见这一幕,没让他们被就地正法,还以性命做担保。 府君的命,谁也不敢赌。 应见月若是死了,天裂会摧毁一切。 应氏嫡系只此一人。 “心境如此,也是难得。”应见月望着眼前笑得毫无阴霾的少年魔尊,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谢渡听得应见月的轻叹,金色的眼眸流转,那里面仿佛有融化的蜜与燃烧的火。他向前又凑近半步,几乎能感受到应见月身上清冽的气息,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仙长,您于我有活命之恩,更是让我母亲得以安息。此恩重于魔域群山,谢渡必报。您想要什么?只要这六界之中存在,我便能为您取来。” 他话语中的自信与力量,已然彰显出一界尊者的气魄。 应见月却只是微微摇头,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月光般清浅的笑意。他目光掠过谢渡灼热的眼,望向那株绚烂到极致、仿佛燃烧生命而盛的古老桃树,声音平和:“我并无所求。” “怎会无所求?”谢渡不解,眉头微蹙,“神兵利器?无上功法?亦或是……清除某些碍眼的存在?”他猜测着,对于掌握权柄与力量的尊者而言,这些似乎才是常见的“需求”。 “都不是。”应见月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谢渡身上,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淡然,“神嗣府不缺外物,而我自身……所求的,也非你能给予。” 见谢渡还要再说,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丹凤眼里,难得地流露出些许不容置喙的沉静,他轻轻抬手,止住了对方的话语:“你若执意要还这恩情……” 他略一沉吟,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目光投向林外马车停留的方向,那里有他必须履行的职责和等待他的侍卫。 “便与我同行一程吧。” “什么?”谢渡一怔,似乎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要求。 “此去人界,这段路途,你与我同行。”应见月解释道,语气依旧平淡,“不必你护卫,不必你驱车,只作同行之人便可。待重返界门,你我便两清,如何?” 这要求太过简单,简单到近乎敷衍。它不像报恩,更像是一种……陪伴的邀请。可偏偏是这样简单的要求,让谢渡原本准备好倾尽魔域珍宝来偿还的决心,一下子落到了空处,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被需要的满足感悄然滋生。 他看着应见月清逸的侧颜,看着那点美人痣在桃花影下若隐若现,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更加困惑。最终,他粲然一笑,那笑容比枝头最盛的桃花还要耀眼夺目。 “好!”他应得干脆利落,金色的眼瞳里光华熠熠,“就这么说定了,仙长。自此至云梦泽,我与你同行!” 至于之后是否真的“两清”……谢渡心中自有计较。恩情或许可清,但这由因果石铭刻下的缘分,既已重逢,又岂是轻易能断的? 他欣然上前,赤足踏过满地落英,红衣在风中猎猎,与应见月的雪衣形成了极其鲜明而又奇异地和谐的对比。两人一同向着林外走去,身后,那株巨大的桃树依旧在无声地燃烧着它绚烂而短暂的生命,花瓣如雨。 第3章 雪衣客 赤心人 暗玉握着盛满清水的皮囊迅速折返,心中那丝不安随着距离拉近愈发清晰。当他回到原地,只见马车静静停驻,风拂过林叶沙沙作响,却唯独不见了那抹熟悉的雪色身影。 “府君?”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内力传开,惊起几只宿鸟。无人回应。 暗玉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身影如电,瞬息间已探查过马车周遭数十丈的范围。没有打斗痕迹,没有灵力残留,府君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府君修为冠绝当世,能悄无声息带走他的人六界之中屈指可数,更大的可能是……府君自己离开的。 是了,那株桃树。暗玉锐利的目光立刻锁定了林地深处那不同寻常的繁盛桃花。府君感官敏锐,定是察觉到了那异样的香气。他不再犹豫,身形化作一道残影,直扑桃林深处。 就在他即将闯入那片绯红领域的刹那,脚步猛地顿住。 桃树下,落英缤纷。 他家府君应见月正站在那里,雪衣在纷扬的花瓣中更显清逸出尘。而他对面,几乎贴近到呼吸可闻的距离,站着一位红衣金瞳的少年。那少年容貌瑰丽近妖,赤足踏在花瓣上,正对着府君展露着毫无防备的、灿烂到刺眼的笑容。 更让暗玉心头巨震的是,府君并未避开那少年的靠近,甚至……唇边还噙着一丝他许久未曾见过的、带着些许怔松与回忆的温和笑意。那笑意,不同于平日礼节性的温和,更像是被触动了心底某处柔软的涟漪。 “府君!”暗玉按捺不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打破了这静谧却诡异的画面。 应见月闻声转头,看到暗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对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无碍。 而那红衣少年也循声望来,金色的眼瞳在触及暗玉的瞬间,那烂漫的笑意收敛了几分,转化为一种纯粹的好奇,还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他歪了歪头,目光在暗玉紧握的剑柄上扫过,却并无惧意,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 暗玉快步上前,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应见月与那少年之间,尽管他知道这举动在府君绝对的实力面前或许多余,但这是他身为侍卫的本能。他将水囊递给应见月,低声道:“府君,此地诡异,不宜久留。” 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谢渡身上,如同最警惕的守卫,周身气息冷冽,充满了审视与警告。这个突然出现的、气息妖异的少年,让他感到了极大的威胁。尤其是府君对他那不同寻常的态度,更让暗玉心中警铃大作。 应见月接过水囊,并未饮用,只是对暗玉安抚性地笑了笑:“无妨,一位……故人。”他顿了顿,看向谢渡,温声道,“这是我的侍卫,暗玉。” 谢渡闻言,金色的眼瞳眨了眨,忽然对暗玉露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带着几分天真无邪的意味:“原来你叫暗玉啊。”那语气,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暗玉眉头紧锁,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故人?他跟随府君多年,从未见过也从未听闻过这样一位“故人”。这魔气……虽然收敛得极好,但那本质却无法完全掩盖。 “府君,行程紧迫。”暗玉再次出声,提醒着他们的正事。他只想尽快将府君带离这个来历不明的魔物身边。 应见月看了看暗玉紧绷的神色,又看了看笑容依旧、眼神却深不见底的谢渡,心中微叹。他知道暗玉的担忧,也明白与谢渡的因果必须了结。 “走吧。”他最终对暗玉说道,随即转向谢渡,发出了同行的邀请。 谢渡自然是欣然应允,仿佛完全没看到暗玉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冷意。 于是,返回马车的路上,气氛变得极其微妙。应见月走在中间,左边是亦步亦趋、笑容灼人的红衣谢渡,右边是面色冰寒、按剑而行的黑衣暗玉。 马车再次行驶起来,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规律而单调。车厢内,谢渡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应见月对面的位置,那双金色的眼瞳好奇地打量着这方简洁却处处透着雅致的空间。 “仙长,”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膝上,托着腮,目光灼灼地看向闭目养神的应见月,“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云梦泽那边……听说荒得很,有什么好玩的吗?” 他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应见月缓缓睁开眼,对上那双纯粹又深邃的金瞳。他并未隐瞒,语气平和坦然:“并非去游玩。六界司在云梦泽界门附近有所发现,传讯请我前去一观。” “六界司?”谢渡挑眉,这个词对他而言显然不陌生,他歪了歪头,笑容不变,“能让六界司亲自来请仙长,怕是遇到了什么他们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吧?莫非是……界壁不稳?”他猜测得精准,带着一种超乎外表的敏锐。 马车内,气氛因谢渡的追问和暗玉的警惕而略显凝滞。应见月看着谢渡那双写满好奇的金色眼瞳,略一沉吟,觉得此事虽涉及六界司,但并非不可言说的核心机密,便选择了坦诚部分真相。 “并非界壁之事。”应见月声音平和,如清泉流淌,“是人界一桩案子,恰好牵涉到妖界,有些……敏感。” 暗玉在角落眉头紧锁,显然觉得府君对此人说得太多了。 谢渡果然更感兴趣了:“哦?妖界那些毛茸茸的家伙又惹什么麻烦了?”他语气里带着点对妖界不甚在意的调侃。 “据六界司转述,是一只蜘蛛精,在人界掳走了一名凡人男子。”应见月解释道,语气里带着公事公办的平静,“上报者是那男子的原配妻子,言词激烈,怨气颇深。”他点到为止,并未对那妻子的“厌恶情绪”多做评判,只是客观陈述。 谢渡歪着头,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玩味:“蜘蛛精抢男人?这倒是稀罕。六界司自己不管?他们不是最爱维护秩序么?” “六界司乃仙界组织,直接插手妖界敏感事务,易生事端,授人以柄。”应见月缓缓道,目光清明,“而原本负责处理此类人间异事的人间傀师一脉……据六界司所言,此刻已无可用之才,人手凋零。”他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暗玉忍不住冷声插言,既是解释,更是对谢渡的警告:“故此,六界司才需请动身份超然、代表中立之地的府君出面。此事需隐秘处理,在人界不可暴露身份,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或外交纠纷。” 谢渡自动忽略了暗玉话中的警告意味,反而捕捉到了另一个重点,他脸上露出一个近乎幸灾乐祸的灿烂笑容:“所以,仙长你这是要去……帮一个被抛弃的凡人妻子,从一只蜘蛛精手里,把她变心的丈夫抢回来?”他拖长了语调,显得兴致勃勃,“这算什么?六界和事佬?还是专管姻缘的月老?” 他这话说得轻佻,暗玉脸色瞬间一沉:“阁下慎言!府君是应六界司之请,维护秩序,岂容你肆意调侃!” 然而,出乎暗玉意料的是,应见月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总是维持着完美温润弧度的唇角,竟然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明显的、带着真实趣味的弧度。他甚至抬起雪袖,半掩住唇,低低地笑出了声。 那笑声清越,如同冰棱相击,带着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被他遗忘的轻松与促狭。 “月老……咳咳,”应见月止住笑,眼尾却依旧残留着愉悦的痕迹,那颗美人痣都仿佛生动了许多,“谢渡,你这说法,倒是……别致。” 他无奈地摇头,语气里却并无半分责备,反而有种被戳中奇怪笑点的认同感。这任务细想起来,确实带着点荒诞的意味,与他平日里处理的关乎六界存亡的大事截然不同。 这短暂流露的真性情,让暗玉直接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府君。府君……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谢渡见应见月不仅没生气,反而被自己逗笑了,更是得意,金色的眼瞳亮得惊人。他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开关,更加凑近应见月,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般的亲昵:“仙长,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那男人自愿跟蜘蛛精走的呢?毕竟……蜘蛛精化形,多半是貌美妖娆的,比家里那位黄脸婆有意思多了,对吧?”他继续着他的歪理邪说,眼神狡黠。 “妖物惑人,岂有自愿之理!此乃悖逆人伦!”暗玉从震惊中回神,更加愤怒地驳斥,觉得这魔头简直是在带坏府君! “暗玉侍卫,你又没试过,怎知一定是惑人,而不是两情相悦呢?”谢渡立刻转向他,歪着头,表情天真又气人,“情爱之事,本就说不清道不明嘛。仙长,你觉得呢?”他又把问题抛回给应见月,眼神期待,仿佛在怂恿他发表什么“高见”。 应见月看着谢渡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以及暗玉那副“道理都在我这边”的固执模样,方才那点笑意再次漫上眼底。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公正严明的姿态,但微扬的嘴角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情:“一切,待查明后方知分晓。此刻妄加揣测,无益。” 他虽然这么说,但那语气,明显比之前要柔软轻松了许多。 谢渡见状,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仙长心底里并非表面那般古板严肃,他笑嘻嘻地不再追问,满意地靠回座位。而暗玉,看着府君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真实的笑意,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一方面为府君能开怀而欣慰,另一方面,又对能如此轻易引动府君情绪的谢渡,产生了更深的戒备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意。 暗玉:总裁已经十几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暗玉对应见月不是喜欢,只是毒唯属性大爆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雪衣客 赤心人 第4章 一盏清欢 马车驶入人界晏城地界,周遭景致逐渐染上人间烟火的暖色。车厢内,应见月取出一套素白茶具,动作行云流水地沏了两杯茶,清雅茶香顿时弥漫开来。 “尝尝,白玉京的‘雪顶含翠’。”他将一盏茶推至谢渡面前。 谢渡接过,学着应见月的样子低头闻了闻,随即却像饮酒般仰头便要一饮而尽。 应见月雪袖一拂,轻巧地按住他的手腕,丹凤眼里含着揶揄的笑意:“牛饮可是糟蹋。此茶需细品,方能得其清冽回甘。” 谢渡讪讪放下茶杯,金色眼瞳却盯着那套看似朴素、实则内蕴灵光、触手温润非凡的茶具,又想起方才入口那一缕远超寻常灵茶的纯净气息,忍不住咋舌:“仙长,你们神嗣府……连平日喝的茶都这般讲究?”他凑近几分,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好奇的光,“府上到底有多大家底?” 应见月执杯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唇边笑意加深,带着几分戏谑:“怎么,打听这个作甚?” “好奇嘛!”谢渡理直气壮,“能住在天上白玉京的,肯定富得流油!” 应见月见他这副财迷模样,觉得有趣,便也难得起了谈兴,语气依旧平淡,说出的内容却足以惊世骇俗:“神嗣一族,分支众多,散布各界。唯我应氏主家,世代居于白玉京。”他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若论地方……大约占了那白玉京的四分之一吧。” “四分之一?!”谢渡差点跳起来,白玉京乃是悬浮于仙魔两界之上的神域,庞大无比,四分之一……那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广阔与尊荣! 应见月仿佛没看到他的震惊,继续用一种谈论今日天气般的口吻说道:“至于用度……族中长辈喜好华奢,确有些穷奢极欲之处。譬如府中悬帐皆用万年冰蚕丝织就,铺地的是整块整块的星辰石,夜间照明用的也是东海鲛人泪凝成的明珠……”他每说一样,谢渡的眼睛就瞪大一分,那金色的瞳孔里几乎要迸出实质性的光芒来。 “星辰石铺地?!鲛人泪照明?!”谢渡的声音都变了调,他猛地抓住应见月的手臂,痛心疾首,“暴殄天物!仙长,你们府上还缺不缺端茶送水看大门的?你看我怎么样?” 应见月终于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那笑声清越悦耳,带着久违的轻松。他故意板起脸,想将茶杯抽回:“想入我神嗣府?先把这品茶的规矩学好再说。” “我学我学!”谢渡嘴上应着,手却更快,一把抢过应见月面前那杯他刚刚抿过一口的茶,得意道,“这杯也算我的学费!”说着就要往嘴里倒。 “顽皮!”应见月笑斥一声,出手如电,扣向他的手腕。谢渡反应极快,手腕一翻便躲了过去,另一只手仍牢牢护着茶杯。 两人就在这方寸车厢内你来我往,见招拆招。雪袖与红衣翻飞交错,指尖与手腕轻碰即离,速度快得只余道道残影。他们极有默契地都未动用半分灵力魔力,纯以招式应变,如同凡间武夫嬉闹,却又带着修行之人特有的飘逸与精准。 茶杯在两人手中几度易手,澄澈茶汤却未曾溅出半滴。 “啪!”一声轻响,是谢渡虚晃一招,引得应见月侧身,他则趁机欲从车窗跃出。 “想跑?”应见月眉眼一弯,那点美人痣都染上鲜活色泽,几乎是同时身形一动,如流云般随之掠出车窗。 两道身影前一后轻飘飘地落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惊起些许尘埃,却未引起太多凡人的注意——他们只当是哪个江湖门派身法卓绝的弟子在玩闹。 暗玉勒停马车,看着那两道在人群中一白一红、追逐嬉闹的身影,额角青筋微跳。府君他……何时变得如此……活泼了?他握紧缰绳,终究没有上前,只是沉默地驾着马车,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两个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光的人身后。 长街之上,应见月雪衣拂动,唇角带笑,追逐着前方那抹回头冲他狡黠一笑的灼红。 谢渡如一道红色的流火,在晏城熙攘的长街上灵活穿梭。他并不直线奔逃,反而专挑人多处钻,时而绕过热气腾腾的包子铺,时而掠过挂满彩绸的布庄,身法诡异刁钻,回头时,金色眼瞳里闪烁着得逞的坏笑,还故意晃了晃手中那只白玉般的茶杯。 应见月雪衣飘拂,紧随其后。他平日步履从容,此刻却如流风回雪,姿态依旧优雅,速度却快得惊人,总能在人群即将合拢的瞬间寻到缝隙掠过,带起的微风拂动路人衣角,引来几声低呼。 “仙长,追不上吧?”谢渡在一个卖泥人的摊子前猛地刹住脚步,故意慢悠悠拿起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对着应见月挑眉。 应见月不答,唇角微勾,身形骤然加速,雪袖一展,便朝那茶杯拂去。谢渡“嘿”了一声,矮身从摊子底下滑过,顺手将泥人精准地放回原处,动作行云流水。他跃起时,足尖在旁边的旗杆上轻轻一点,借力翻身,竟朝着路旁的屋顶掠去。 “耍赖!”应见月笑斥一声,却毫不迟疑,身形翩然跃起,雪白的衣袂在阳光下划出清逸的弧线,如白鹤凌空,轻巧地落在青瓦之上。下方街市传来阵阵惊叹,百姓们只当是见到了江湖上顶尖的轻功高手。 屋顶之上,视野豁然开朗。两人一前一后,在连绵的屋脊上起落。瓦片在他们脚下仿佛有了生命,发出细微而规律的轻响。谢渡回头,见应见月越追越近,手中茶杯稳如磐石,连一滴茶水都未溅出,不由得更起了争胜之心。 他猛地一个急转,蹬碎几片碎瓦,身形如鹞子般折向旁边一条更狭窄的巷道。应见月如影随形,几乎是贴着他的背影落入巷中。 巷道幽深,两侧是高高的院墙。谢渡背靠墙壁,微微喘息,看着缓步走来的应见月,举起茶杯,得意道:“仙长,认输吧?这茶我可就笑纳了!” 应见月在他面前三步处站定,气息平稳,唯有额间几缕发丝被风拂乱,平添几分不羁。他丹凤眼微眯,闪过一丝狡黠:“哦?是吗?” 话音未落,他左手虚晃一招,直取谢渡面门,引得谢渡抬手格挡。然而应见月真正的目标却是下方——他右足悄无声息地勾起地上一颗小石子,精准地弹在谢渡握着茶杯的手腕麻筋上! “呃!”谢渡手腕一酸,力道微松。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应见月雪袖如云卷过,轻巧地一带一勾,那只白玉茶杯便已易主,稳稳落回他掌心。整个过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谢渡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愣了一下,随即金色眼瞳里爆发出更亮的光彩,非但不恼,反而兴奋起来:“好身手!”他揉着手腕,笑容更加灿烂,“再来!” 他也不去抢那茶杯了,直接揉身而上,掌风凌厉却不含魔力,直劈应见月肩颈。应见月含笑侧身避开,左手托着茶杯稳稳置于身后,仅以单右手应对。两人就在这窄巷之中,拳来掌往,身影交错。 谢渡的招式大开大合,带着魔界特有的悍勇与诡奇;应见月的化解则如行云流水,带着神嗣府千年积淀的优雅与精准。指掌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是力道恰到好处的较量。 一个旋身,应见月的雪袖拂过谢渡的侧脸,带起一丝微痒。谢渡格开他的手腕,另一手却悄无声息地探向他背后那只托着茶杯的手。应见月仿佛背后长眼,手腕一沉一翻,茶杯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个圈,再次避开偷袭。 两人从巷头打到巷尾,身影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交错的影。没有杀意,没有灵力,只有纯粹技艺的碰撞与少年心性的释放。阳光透过巷口照入,映得应见月雪衣耀眼,谢渡红衣如火,仿佛一幅动态的、鲜活的画卷。 最终,不知是谁先卸了力,两人几乎是同时向后跃开,隔着几步距离对视。应见月气息依旧平稳,只是脸颊微红,眼中笑意流转,那颗美人痣愈发显得生动。谢渡则胸膛微微起伏,金色的瞳孔亮得惊人,脸上是酣畅淋漓的痛快。 “不打了不打了,”谢渡摆手,笑容爽朗,“仙长厉害,我抢不过。”他嘴上认输,眼神里却全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应见月低头看了看杯中依旧满盈、微凉的茶汤,又抬眼看向谢渡,眸中暖意盎然。他走上前,将茶杯递还过去,声音带着运动后特有的清润:“给,学费。” 谢渡一愣,随即接过,这次没有再牛饮,而是学着应见月最初的样子,低头轻轻嗅了嗅茶香,然后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茶已微凉,清苦之后,那抹回甘却愈发清晰地萦绕在舌尖。 “好像……是有点不一样。”他咂咂嘴,一本正经地评价道。 应见月看着他故作深沉的样子,再次莞尔。 这时,暗玉驾着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巷口。他看着巷中并肩而立、气息都还未完全平复的两人,看着府君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轻松愉悦的笑容,沉默地低下了头,只是握缰绳的手,微微收紧。 马车再次前行,载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府君,和那个能将冰雪也搅动出涟漪的魔尊,驶向晏城深处。方才那场尽兴的追逐与打闹,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 第5章 问心 暮色四合时,暗玉终于在城西一家颇为清雅的客栈找到了那两位“失踪”人口。 他推开客栈院门,一眼便看见应见月正坐在院中石凳上,低头摆弄着几支新买的毛笔,姿态闲适。而旁边…… 暗玉瞳孔微缩。 谢渡竟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灼眼红衣,穿着一身玄色暗纹的劲装,墨发依旧未束,整个人仿佛融入了渐浓的夜色,唯有那张瑰丽的脸和那双金色的眼瞳,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清晰夺目。他正拿着一只糖画,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坐在石桌上,晃着腿,跟应见月说着什么,逗得应见月唇角微扬。 这画面……竟有种诡异的和谐。但暗玉无暇欣赏,他快步上前,气息因急切寻找而略显不稳,脸色更是沉得能滴出水来。 “府君!”他声音压抑,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与担忧,“您怎能……怎能与他私自离开这么久?若是遇到危险……” 应见月闻声抬头,看到暗玉紧绷的脸和眼中的焦灼,心下掠过一丝歉意。他放下毛笔,站起身,语气温和如常,却多了一丝安抚的意味:“暗玉,抱歉,让你担心了。只是在城中随意走了走,并未走远。”他目光清澈,带着真诚的检讨意味,“下次定会提前告知你。” 他这般坦然认错,态度又如此温和,让暗玉一肚子准备劝谏、甚至准备强行请罪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发作不得。他只能闷闷地垂下头,硬邦邦地道:“属下不敢。只是府君安危关乎重大,还请……务必谨慎。”他说着,眼神如刀般刮过旁边看戏的谢渡。 谢渡接收到他的视线,非但不恼,反而从石桌上跳下来,晃到应见月身边,学着应见月的语气,笑嘻嘻地对暗玉说:“暗玉侍卫,别生气嘛,你看我和仙长不是好好的?还给你带了糖画呢,喏!”他把舔得只剩一半的糖画递过去。 暗玉额角青筋一跳,看都没看那糖画,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必。” 应见月无奈地看了谢渡一眼,示意他别再添乱,随即对暗玉道:“好了,先住下吧。客栈可还有房间?” 暗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回道:“只剩两间上房了。” “两间?”应见月沉吟。 “府君独居一间,属下在门外守夜。”暗玉立刻安排,语气不容置疑,同时警惕地盯着谢渡,意思很明显——你,自己一间,安分点。 谢渡却像是没听懂,金色眼瞳一转,凑近应见月,用不大但足够让暗玉听清的声音“提议”:“仙长,就两间房,多麻烦。不如我们挤一挤?我睡觉很老实的!” “放肆!”暗玉瞬间炸毛,手已按上剑柄,周身寒气四溢,“阁下请自重!府君岂能与他人同寝!” 应见月也被谢渡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弄得一怔,耳根微不可察地泛起点红晕,随即轻咳一声,正色道:“休得胡言。便按暗玉所言,我独居一间。”他顿了顿,看向暗玉,“你也不必守夜,自去休息。” “府君!”暗玉还想坚持。 “这是命令。”应见月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 暗玉只得咬牙应下:“……是。” 最终,应见月住了东侧上房,谢渡住了西侧,暗玉则坚持住在两房之间的廊下小厅,既能兼顾两边动静,又恪守着主从界限。 夜色渐深,客栈陷入寂静。 应见月沐浴完毕,披着宽松的雪白中衣,正对窗望着楼下庭院中的月色,忽然,听到隔壁墙壁传来几声极有规律的轻响。 叩,叩叩。 像是某种暗号。 应见月微微挑眉,看向那面隔墙。 片刻后,那边又响了几下,节奏轻快,带着点催促的意味。 应见月失笑,摇了摇头,走到墙边,屈起手指,在墙上也轻轻敲了两下作为回应。 叩,叩。 那边立刻安静了一瞬,随即传来更密集、更欢快的敲击声,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那个玄衣少年得逞的、亮晶晶的笑容。 应见月背靠着微凉的墙壁,听着那边幼稚又固执的敲击声,唇边不自觉漾开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笑意。他没有再回应,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那边的敲击声渐渐变得缓慢、稀疏,最终归于沉寂,想来是那人玩累了,终于睡去。 廊下小厅里,抱剑而坐的暗玉,将两边墙壁那细微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他面无表情,唯有在最初敲击声响起时,握剑的手骤然收紧。他闭上眼,强行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与担忧。 今夜,注定有人难以安眠。 黑暗,是记忆最初的底色。 然后是冷。彻骨的寒冷,仿佛连魂魄都要冻结。七岁的谢渡蜷缩在母亲早已冰凉的怀抱里,试图汲取最后一点虚幻的温暖。魔界的风雪如同刮骨钢刀,他太饿了,饿得眼前发黑,饿得能听见自己生命流逝的声音。 “阿娘……” “活下去……” 母亲最后的话语如同微弱的火星,闪烁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意识边缘。 “幺儿……活下去!” 活下去。 于是,在那求生的、近乎野兽的本能驱动下,他做了那件此后千百年都无法真正摆脱噩梦的事。牙齿撕咬下的触感,那混杂着冰雪和绝望的味道……成了他此后每一个夜晚都无法摆脱的罪与罚。 这仅仅是个开始。 他被像货物一样捡走、贩卖。买主是魔使黄鹘。那是一座更加精致,也更加残酷的牢笼。魔使大人需要宣泄他因权力斗争失利而积攒的暴戾魔性,一个生命力顽强的、来自底层的小奴隶,是再好不过的沙袋。 鞭子。各种各样的鞭子。带着倒刺的,浸过魔火的,能直接抽打在灵魂上的。疼痛成了他最熟悉的伙伴。他看着一同被买来的“同伴”一个个在折磨中凋零,或是彻底疯癫。他不能倒下,他必须活下去。每一次鞭子落下,他都死死咬住牙,将惨嚎和求饶咽回肚子里,只用那双越来越沉郁的金色眼睛,死死盯着施暴者,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入骨髓。 后背的伤痕层层叠叠,旧的未愈,又添新的,至今依旧盘踞在他光滑的皮肤之下,是那段岁月无法磨灭的烙印。 后来,魔尊被封印的消息传来,魔界大乱,黄鹘更加烦躁暴虐。许是厌烦了这个眼神始终不曾真正屈服、活得实在太久的奴隶,又或许只是想找个更彻底的毁灭方式。在某一天,黄鹘拎起奄奄一息的他,直接将他扔进了魔界禁地——无妄海。 那是一片连光线和声音都能吞噬的绝对黑暗之海。冰冷的海水裹挟着无尽的负面情绪和混乱魔能涌入他的口鼻,侵蚀他的神魂。比魔使的鞭子更可怕的,是这种无边无际的、缓慢的、令人发狂的窒息与孤寂。他在那片黑暗的海水中沉浮,挣扎,意识一次次濒临溃散,又一次次被那铭刻在灵魂深处的“活下去”的执念强行拉回…… 床榻上,谢渡猛地睁开双眼,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缩如针尖,胸口剧烈起伏,但除了略显粗重的呼吸,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冷汗浸湿了玄色中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他缓缓坐起身,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触碰到下颌处一道早已愈合、但摸起来依旧有些异样的旧疤——那是某次被鞭梢不小心扫到留下的。 他面无表情地下床,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冷透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稍稍压下了梦中那灼烧般的干渴与血腥味。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夜风吹拂他汗湿的额发。窗外,是人界宁静的夜色,与他记忆中任何一个角落都截然不同。 那些过往,如同附骨之疽。他早已习惯了在夜深人静时独自面对,再在黎明到来时,将它们重新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戴上那张玩世不恭、笑容灿烂的面具。 他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救赎。那只是他必须背负的、名为“过去”的骸骨。他活着,这就够了。至于如何活着,以什么样的姿态活着,那是他自己的事。 他关上窗,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内心风暴从未发生。 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了一丝不曾与人言的沉重。而这沉重,将伴随他,直至永恒的尽头,或者……毁灭的那一天。 叩,叩。 “醒了吗?”应见月的声音自墙后传来。 “醒了……”谢渡笑道。 按照六界司提供的线索,三人在晏城一条僻静的巷弄里,见到了上报案子的原配妻子——一位姓赵的妇人。 赵娘子约莫三十岁年纪,衣着朴素,面容憔悴,眼下一片乌青,显然多日未曾安眠。她一见到应见月三人,情绪立刻激动起来。 “仙师!各位仙师!求求你们,一定要把我家那杀千刀的带回来啊!”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纵横,“都是那该死的蜘蛛精!用妖法蛊惑了他!好好一个家,就这么散了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言语间充满了对蜘蛛精刻骨的怨恨,反复强调丈夫是被“妖法蛊惑”、“掳走”,对自己丈夫则多是埋怨其“没良心”、“耳根子软”,却并无太多担忧其安危的急切。 应见月上前一步,想温言安抚她起身:“夫人请起,此事我等既已接手,定会查个水落石……” 他话未说完,那赵娘子因情绪过于激动,起身时脚下不稳,竟一个趔趄直直朝应见月撞去!她手中紧攥的一方帕子也脱手飞出。 事出突然,应见月虽能轻易避开,但顾及对方是凡人女子,若强行闪开恐令其摔伤,正欲抬手虚扶—— 一道玄色身影比他更快! 谢渡如同鬼魅般倏忽上前,手臂一展,已稳稳格在赵娘子与应见月之间,并未触碰那妇人,却用一股巧劲将她失衡的身形止住,顺手捞住了那方飞出的帕子。他脸色微沉,金色的眼瞳里锐光一闪,虽未言语,但那瞬间散发出的、护食般的气息,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暗玉几乎在同时按剑上前,见谢渡已出手,便顿住脚步,只是眼神更加冰冷地盯住那惊魂未定的妇人。 赵娘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发白,呆立原地,连哭都忘了。 “夫人,小心脚下。”谢渡将帕子递还回去,声音平淡无波,脸上却已挂回了那抹惯有的、略带疏离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凌厉只是错觉。 应见月看了谢渡一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随即对赵娘子温和道:“夫人受惊了。” 赵娘子讷讷地接过帕子,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三个气质迥异、却都非同一般的男子,气势顿时弱了下去,不敢再放肆哭嚎。 安抚好赵娘子,又问了些细节,无非仍是重复那些对蜘蛛精的咒骂和对丈夫的埋怨。三人便告辞离开。 走出巷口,一直沉默的谢渡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仙长,你觉不觉得,那妇人哭诉了半天,恨意滔天,却唯独没问一句——她丈夫在蜘蛛精手里,是死是活?过得好不好?” 应见月脚步微顿,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他亦有同感。那妇人的情绪激烈,却更像是一种所有物被夺走的愤怒,而非对至亲安危的深切担忧。 暗玉冷声道:“妖物掳人,岂有好事?凡人畏惧,不敢细想也在情理之中。” “是吗?”谢渡挑眉,金色的瞳孔里闪着洞察的光,“可我瞧着她,口口声声说是蜘蛛精用妖法蛊惑,却连那蜘蛛精具体如何蛊惑、她丈夫被掳走时是何情状都说不清楚,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骂街的话。”他摸了摸下巴,想起自己之前的戏言,笑道,“说不定,还真被我猜中了,是那男人自己跟人跑的?这妇人察觉真相,面上挂不住,才一口咬定是妖精作祟,反正死无对证……呃,活无对证。” 应见月沉吟片刻,缓缓道:“赵娘子言语间,对夫君的埋怨确多于关切。而且,她情绪激动时,身上残留了一丝极淡的……怨憎之气,并非全然是悲伤。”他修为高深,感知远比常人敏锐,“此事,恐怕并非简单的‘妖精掳人’。” 若真是两情相悦,那蜘蛛精未必是恶,而这桩“案子”的性质也就截然不同了。他们此番前来,或许不是降妖,而是……处理一桩更为复杂的情感纠葛。 谢渡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兴致盎然的弧度:“这下可有趣了。” 暗玉眉头紧锁,显然觉得若真如此,这案子更是麻烦。但他只沉声道:“无论真相如何,需尽快找到那蜘蛛精与凡人男子,方能分明。” 第6章 虫噬 晏城远郊,荒山寂寂。 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妖气与人间情愫交织的痕迹,应见月、谢渡、暗玉三人停在了一处被浓密藤萝遮掩的山涧入口。湿冷的土腥气混杂着某种甜腻花香,以及无数细碎生命活动所交织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微弱嗡鸣,从洞口深处弥漫出来。 应见月今日未着神嗣府君那标志性的雪衣华服,仅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交领右衽的普通布衣,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若非那过于出众的容貌与通身清逸的气质,看上去倒像个游学的清贫书生。只是这身朴素的装扮,依旧难掩其风华。 他脚步在踏入这片领域边缘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布衣之下,指尖微蜷,但面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平和的模样,只是周身自然而然地萦绕起一层极淡的清气,将自身与这处环境悄然隔开。 暗玉一如既往,如同最警惕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移至应见月左前方,右手虚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目光如电,扫视着幽暗的洞穴深处。他的剑意含而不发,却已如一张无形的大网,缓缓向前铺开,感知着任何一丝异样的气息波动。 谢渡则跟在应见月身侧稍后的位置,依旧是一身灼眼的红衣,在这昏暗的山涧旁显得格外醒目。他双手抱臂,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掐来的草茎,金色的眼瞳在昏暗中闪烁着捕猎者般的光泽,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洞壁上那些悬挂的、包裹着各类昆虫的丝囊,仿佛在欣赏什么独特的景致,嘴角还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府君,妖气从此处传出,夹杂生人气息,确在此处无疑。”暗玉沉声禀报。 应见月微微颔首,目光清明:“进去吧,谨慎些,莫要惊扰,先探明情况。” 三人敛息,依次步入洞穴。 初入时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脚下是潮湿松软的泥土。越往深处,空间逐渐开阔,洞顶垂下柔光苔藓,发出幽微的光芒,勉强照亮前路。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应见月布衣之下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更紧绷了一分。 洞顶、洞壁、乃至脚下,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蛛网,上面悬挂着各种被丝线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储备粮”——多是些飞蛾、甲虫、蚱蜢等昆虫,有些还在微微蠕动,散发出淡淡的、属于昆虫特有的腥气。空气沉闷而黏腻。 应见月的视线尽量平视前方,避免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食物”,但周身那层护体清气似乎又凝实了微不可察的一丝。谢渡跟在他身后,将他这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金色眼瞳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却并未点破。 洞穴深处,一片寂静。但三人都能感觉到,有一道警惕、不安,又带着几分决绝的视线,正从某个角落投射过来。 突然! “嗤——!” 数道几乎透明的丝线,携带着微弱的妖力,如同鬼魅般从洞穴顶部的阴影中激射而出!目标并非最前方的暗玉,也非气息最为渊渟岳峙的应见月,而是看似最松懈、正打量着虫蛹的谢渡! 这试探精准而刁钻,显然是想先摸清这个气息有些古怪的“凡人”的底细。 暗玉眼神一厉,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微动。 然而谢渡动得更快。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他甚至姿势都没变,只是在那蛛丝即将触及他衣袍的刹那,右手看似随意地抬起,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萦绕着一缕微不可见的黑色气流,如同拈花般轻轻一拂。 那几道坚韧足以勒断牛骨的蛛丝,在触及他指尖黑气的瞬间,竟如同被烈阳灼烧的冰雪,无声无息地寸寸断裂、消散,连一点痕迹都未曾留下。 谢渡甚至还有闲暇,用拂断蛛丝的那只手,顺势屈指一弹,一股巧劲将旁边一只正试图往应见月布衣袖口上爬的、指甲盖大小的花斑蜘蛛弹飞,悄无声息地没入黑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掸落了一粒微尘。 他做完这一切,才懒洋洋地抬眼,望向蛛丝射来的方向,金色的眼瞳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洞穴深处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惊呼,随即是更深的沉寂。那试探的气息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隐藏了起来。 暗玉心中凛然,这魔头对力量的控制,已达微毫之境,且心思诡谲,竟能如此自然地替府君解围(虽然方式令人不悦)。他更加确信此人危险。 应见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包括谢渡那看似随意、实则精准为他弹开蜘蛛的动作。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对谢渡的实力和那隐藏的蜘蛛精有了更清晰的评估。他没有出声,只是微微抬手,示意暗玉暂缓行动。 一时间,洞穴内只剩下滴水声和那些细微的虫鸣。一种无形的压力在沉默中弥漫。 短暂的死寂后,洞穴深处响起了窸窣的脚步声。 先走出来的是周生,他脸色苍白,眼神却有种豁出去的坚定,张开双臂挡在前面:“各位高人!一切皆因我而起,与织娘无关!” 他身后,织娘缓缓现身。她穿着布衣,面容清秀,此刻却带着妖异的苍白,眼神警惕地看着三人,尤其是在气息深沉的应见月和刚才轻易化解她试探的谢渡身上停留。 “仙长……”织娘声音空灵,带着怯意,“方才出手试探,是小妖无礼。但若诸位是为惩处我而来,我认。只求放过周郎。” “织娘!不是这样的!”周生大急。 “呵。”谢渡一声轻嗤,抱着手臂,倚在洞壁上,金色眼瞳饶有兴致地打转,“演话本呢?我们要真想动手,你们还能站着说话?” 暗玉冷声道:“妖物,还不从实招来!为何掳掠凡人?” 周生急忙将家中妻子赵氏如何苛待他,他如何心灰意冷,织娘如何救他、与他相知相守的经过和盘托出,情真意切。 听着这与赵娘子控诉截然不同的版本,暗玉眉头紧锁,虽未全信,但眼神中的厉色稍缓。 应见月目光平静,待周生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直指人心的力量:“周生,你言及赵娘子待你苛责。然,你与她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你若决意了断,当依人界规矩,或和离,或诉诸官府。如此不告而别,隐匿于此,于礼法不合,亦非担当之道。你可曾想过,此举置织娘于何地?” 这番话,既点明了人间伦理与律法的底线,也包含着对织娘处境的考量。 周生面露愧色,织娘却急忙道:“不怪周郎!是我不忍看他受苦!” 就在双方言语交锋,气氛稍缓之际,异变陡生! 或许是察觉到应见月是三人中的主导者,且气息最为“正派”(在妖物感知中,往往意味着遵循规则,可能心慈手软),那隐藏在暗处、一直按捺不动的蜘蛛精本体——一只体型远比织娘化形后庞大、通体黝黑、背生诡异人脸花纹的毒蛛,骤然从应见月头顶的阴影处发动了袭击! 它深知在人界不能闹出太大动静,以免引来更强存在,故而并未释放惊天妖力,而是将毒性凝聚于口器,八足齐动,快如闪电般朝着应见月的后颈要害扑下!同时,它腹部分泌出粘稠的蛛网,并非为了束缚,而是为了干扰视线、遮蔽气息! 这一下偷袭,时机刁钻,速度极快,且无声无息! “府君小心!”暗玉反应最快,厉喝出声,剑已半出鞘,凌厉剑气勃发,直斩那毒蛛! 但有人比他更快! 几乎是毒蛛动的同一瞬间,谢渡金色的眼瞳中寒光一闪。他不能大量释放魔气以防残留,但肉身力量与战斗本能却不受限制。他身形如鬼魅般前掠,并非去挡那毒蛛,而是一把揽住应见月的腰,带着他向侧面疾退!同时左手并指如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后发先至,精准地劈向毒蛛最为脆弱的关节连接处!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那毒蛛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偷袭失败,一条步足竟被谢渡以纯粹的肉身力量硬生生劈断!剧痛让它凶性大发,剩余的七足疯狂舞动,口器中毒液喷溅,不再是针对一人,而是覆盖性的散射!数点腥臭的毒液朝着近在咫尺的应见月和谢渡射来! 谢渡揽着应见月,动作受限,正要硬抗—— 被他护在怀中的应见月,眸光一凝。 他未配剑,但并指为剑,凌空一划! 刹那间,一股堂皇正大、凛然不可侵犯的剑意自他指尖迸发!这剑意并不浩荡磅礴,却凝练如实质,仿佛一柄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君子之剑,带着裁决是非、匡扶正道的意志,在他与谢渡身前布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噗噗噗……” 毒液撞击在无形剑意之上,如同雨打芭蕉,尽数被挡下、蒸发,未能沾染两人分毫。 那毒蛛被浩然剑意所慑,动作一滞。 暗玉的剑已至!寒光过处,毒蛛小半边身躯连同步足被剑气绞碎,腥臭的绿血与残骸四溅。 一块粘稠的残肢直扑面门,应见月呼吸一滞。不是恐惧,是刻入骨髓的嫌恶。他强撑着纹丝不动,唯有唇角抿得发白。 一只手快如闪电地截住那污秽。谢渡五指收拢,残骸化作齑粉。他甩了甩手,金色眼瞳里带着戏谑: “仙长这式‘空谷幽兰’使得妙,就是收势慢了些,险些加菜。” 应见月心头微动——他竟识得剑阁招式。面上却淡淡道:“不及谢公子身手。” 此时,洞外传来人声火光,赵娘子尖利的嗓音刺破寂静:“官爷!就在里面!” “麻烦。”谢渡轻啧。 应见月袖袍一拂,柔光苔藓尽数黯淡。暗玉剑气微吐,落石封路。 “走!”织娘会意,拉起周生化作流光遁入深处。 三人自隐蔽缝隙悄然离去,将喧嚣抛在身后。 月下林间,应见月眉间倦色难掩。 谢渡红衣在月下更显妖异,笑道:“今日可谓精彩。看了痴恋戏码,劝退一双苦命,末了还体验了把‘捉奸在洞’。” 应见月无奈瞥他一眼。 谢渡凑近,声音压低,带着促狭:“记下便好。不过仙长怕虫的毛病,下次记得先知会一声。” 应见月默然转头。 暗玉在一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三日后,六界司低阶神官传来讯息。 织娘与周生已安然抵达妖界边缘一处村落。那地方虽清苦,却允他们这般身份存身。 暗玉依律去了趟衙门,将一纸盖了秘印的文书放在县令案头。翌日,赵娘子便收到份“和离书”,落款是周生的笔迹,还附了袋足够她后半生衣食的银钱。 据路过的小妖说,曾见个布衣书生背着个盲眼女子走在山路上。女子腕间系着根红绳,绳上坠着颗润泽的圆石——像是谁从剑穗上解下的护身符。 谢渡某日抛着颗果子,忽然笑道:“那书生倒是个痴人。听说他给赵娘子留的信里,只写‘此生负你,来世结草’,半句不提织娘。” 应见月正在沏茶的手顿了顿。 水汽氤氲中,他垂眸道:“痴人往往活得最明白。” 茶香袅袅间,仿佛又见那盲眼女子在月光下仰首,灰翳的眸子空茫映着星河,轻声说:“周郎说,往后他便是我的眼睛。” 至于总在织娘袖口探头的小毒蛛?后来再没人见过。倒是周生荷包里,总装着晒干的薄荷草——最是驱虫。 第7章 晨光误 回到晏城客栈,已是暮色四合。打发走暗玉去关注周生那边的进展后,应见月独自回到上房。今日洞中经历,虽未动用灵力,但精神始终紧绷,加之那无处不在的虫豸带来的不适,让他觉得周身都沾染了晦气,急需沐浴净尘。 客栈上房内,水汽氤氲,柏叶的清苦香气弥漫。 应见月独自沐浴,温热的水流包裹着他,暂时洗去了连日奔波的尘埃与疲惫。 他靠在宽大的柏木浴桶边缘,闭上眼,墨色长发如海藻般浮沉在水中,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一片如玉的胸膛。水珠顺着他精致的锁骨滑落,没入水下肌理分明的区域。 思绪难免飘到谢渡身上—— 这位魔尊,行事乖张,言语不羁,倒是有趣的紧。 他们欲跨界,必须压制修为。 应见月小腹传来略显陌生的异样。 好吧,好久没有这种需求了。 生理需求打断了他的放空。他微蹙着眉,起身寻起恭桶来。 “府君大人……” 一道空灵、带着怯意的女声,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应见月动作一僵,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房梁之上,织娘正安静地倒悬在那里。她双眼蒙着灰翳,空茫地“望”着。 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应见月松了口气。 “小妖从仙官那儿问到了您临时居处,小妖感念府君大恩……特将最肥美鲜活之品尽数取来,献与府君!万望府君……莫要嫌弃!”织娘诚挚道。 应见月闻言一怔。 什么意思? 在妖族间送食物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爱侣间互送食物、师徒间作拜师礼、友邻间互帮互助以及答谢……都是可以的。 应见月意识到什么,看向织娘钻来时开的瓦窟,密密麻麻悬挂着数十个晶莹蛛丝包裹的各种肥硕鲜活、尚在蠕动的虫蛹与甲虫! 应见月:“……” “啊——!” 一声短促而惊骇的叫声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砰!” 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 谢渡的身影如疾风般卷入,应见月来不及制止,金色眼瞳中锐光四射,与他四目相对。 谢渡:“……” 应见月:“……”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谢渡“砰”地一声关上门,却是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方才所见。 应见月浑身湿透,水珠沿着他白皙精壮的胸膛、紧窄的腰身不断滚落。氤氲水汽中,那具身体仿佛发着光。 谢渡撞入这片风景,金色眼瞳骤然扩张,呼吸都一滞。 那画面冲击力太强,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只余下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 他抬手有些狼狈地摸了摸鼻子,只觉得脸颊耳后一阵发烫,心跳依旧失序。 “我……不知你……”他隔着门板试图解释,声音有些发紧,不复平日慵懒。 房梁上,不明所以的织娘还在传音:“府君?可是这些……” “拿走!”应见月罕见有些动怒,“立刻!全部拿走!” 一股魔气精准卷起织娘和她的所有“心意”,毫不客气地将它们“送”出窗外,并重重关紧窗户,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刚才那令人心悸的画面。 门后传来急促紊乱的呼吸和窸窣的穿衣声。 谢渡笔直地站着,眼神盯着门板,努力平复着失控的心跳,脑海中那惊鸿一瞥的画面却不断回放。 这不对, 谢渡。 瞎想什么! 应见月在门后,手指微颤地系着衣带,脸上热度未退,心中混杂着被窥视的羞愤、对误会的无力,以及一丝……陌生的悸动。 暗玉是不及辰时回来的,应见月已在等他,神色急切,暗玉便梦里懵懂地被拉着走。 “我们回白玉京吧!”应见月佯装从容。 “可是,公子——”暗玉不解。 “我想师尊了!我们快点回去看他老人家吧!”应见月随手往他嘴里塞了两个肉馅包子。 暗玉:“……”直觉告诉我,有事发生。 “等等,两位公子,和你们同行的另一位公子那间也退吗?”掌柜的开了金口。 “他不——” “退!” 谢渡身着单衣,把玩着青丝,戏谑道:“当然要退了——不然和我同行的两位不就不告而别了吗?” 应见月觑他挑起的眉眼,脸上红云一片,缓缓低了头。 “嗯……” 谢渡轻笑一声。 暗玉的目光在二人间流连,突然,福至心灵—— “公子!” 应见月被他喊得一懵,回过头来。暗玉看向他的目光活像自家闺女被贼人轻薄了。 可惜应见月没看懂,困惑地歪头。 暗玉呆滞了。 “怎么了?”应见月开口。 “公子,他真的……?”暗玉不敢置信道。 应见月不知想到什么,耳根更红了。 见状,暗玉默默在一旁充起哑巴。 有没有人能砍死他啊——! —— 客栈外的晨光熹微,给晏城的青石板路铺上了一层淡金。马车早已备好,车夫垂手静立一旁。气氛却比这清晨的露水还要凝滞三分。 应见月几乎是逃也似的率先钻进了马车,雪白的衣角带起一阵微慌的风。谢渡倒是从容,甚至颇有闲心地对那脸色黑如锅底的暗玉勾唇笑了笑,这才施施然跟着上了车。 暗玉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松,最终只能愤懑地一跃坐上車辕,将车厢内的空间彻底留给那两人,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他家府君的清誉。 车厢内,空间不算宽敞。应见月紧靠着窗边坐着,尽量拉开与谢渡的距离,目光落在窗外流动的街景上,看似平静,唯有微微泛红的耳垂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谢渡则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对面,玄衣在略显昏暗的车厢内更显沉凝,那双金色的眼瞳却毫不避讳地、带着几分探究和玩味,落在应见月身上。 车轮开始滚动,碾过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 沉默在蔓延,带着一种粘稠的、难以言喻的张力。 最终还是谢渡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他特有的、懒洋洋的调子,打破了沉寂:“仙长这就要回白玉京了?人界一游,感觉如何?” 应见月闻言,缓缓转回视线,对上那双金瞳。他努力让声音恢复一贯的温润平和:“人界……烟火鼎盛,生机勃勃,自有其动人之处。”他想起了市集的喧嚣,孩童的笑脸,甚至……那对挣扎求存的人妖情侣,“虽有纷扰,但底色终究是暖的。” “暖的?”谢渡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嗤笑一声,金色眼瞳里掠过一丝清晰的嘲讽,“仙长久居白玉京,俯瞰众生,自然觉得底色是暖的。你可见过易子而食的惨状?可经历过至亲为了一口吃食将你推入火坑?可知这看似平和的城镇之下,藏着多少肮脏与不堪?”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但话语里的冰冷与尖锐,却像刀子一样划开了应见月话语中那层温情的薄纱。 应见月微微一怔。他确实未曾亲身经历过那些极致的黑暗。他所在的层面,接触的是六界秩序、天道平衡,是宏大的叙事。而谢渡所指的,是血淋淋的、挣扎在泥泞里的生存。 “天道之下,虽有阴影,但光明终将……” “光明?”谢渡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金色的眼瞳逼视着应见月,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仙长,你口中的光明,照不到魔界瘴气弥漫的荒原,照不到被宗门压榨的散修,更照不到那些生来就如草芥般的凡人!这世道,从来就是弱肉强食,何曾真正公平过?所谓的秩序与规则,不过是强者用来束缚弱者的枷锁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应见月微微蹙起的眉头,语气忽然又带上了那抹惯有的戏谑,却更显刺人:“便如仙长你,生来便是神嗣府君,受天道庇护,享无尽尊荣。你可曾想过,若你生在魔界底层,或者只是一个毫无根骨的凡人,你还能如此从容地说出‘世间底色是暖的’这种话吗?” 这话语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应见月心底某些他自己也未必清晰意识到的角落。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言语有些苍白。 看着他一时语塞的模样,谢渡眼中的锐利稍稍收敛,又靠回了椅背,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言辞锋利的人不是他。“罢了,与你争论这些作甚。你活你的白玉京,我闯我的无间域,本就殊途。”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 应见月望着窗外,阳光正好,街边有孩童追逐嬉戏,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这一切依旧鲜活,但谢渡的话,却像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而谢渡,则闭目养神,心中却也并非全无波澜。应见月那种近乎天真的、对世界抱有的善意,让他觉得可笑,却又……莫名地有些刺眼。 应见月苦涩地想:或许在他眼里,我与那何不食肉糜无甚区别,罢了。 …… 但他不想罢。 应见月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谢渡听:“或许你说得对,世间多有艰难……但正因如此,才更需有人去守护那一点暖色,维系那看似脆弱的平衡。”这是他身负宿命的意义所在,也是他对自己信念的坚持。 这是他身负宿命的意义所在,也是他对自己信念的坚持。 谢渡眼皮微动,没有睁开,只是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第8章 见月承辉 云车驶过由凝固霞光构筑的门廊,两尊星辰核心雕琢的麒麟漠然俯视。应见月所乘的马车在此地显得异常朴拙,悄然融入侧方的车马司,再不见踪影。 神嗣府的入口是一座横跨“内外湖”的虹桥。 外湖烟波浩渺,液态灵气蒸腾如雾。旁系子弟与家臣们驾着白玉舟穿梭,舟楫划过,惊起梳理灵气的水精。湖面冰晶莲花的雷光花蕊,映照着往来者恭敬而谨慎的面容。 应见月的云辇毫无阻滞地飞越虹桥。桥身光华在他经过时,漾开一圈尤为澄澈的道韵。 内湖呈现变幻的银色,那是融化的时光碎片。湖心岛屿上,世界树的虚影笼罩半边天空。能在此处泛舟的云艇,材质已非金石,而是温养的灵玉。 数名女修静立等候,鲛绡裙袂在灵风中纹丝不动。为首者垂首:“恭迎府君。” “可算回来了!”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 二舅妈苏执事快步而来,锦绣华服上的百鸟朝凤图流转着灵光,发间珠钗皆是护身法宝。她笑容热情: “各房问候的帖子堆满了三间偏殿。龙族的‘星辰泪’已入库,北冥的寒玉床也换上了。西边三长老家的七小子前日结丹,宴席摆了三百桌;南苑十二姑奶奶的重孙满月,送的礼单厚得能当枕头……” 她絮叨着,引他穿过回廊。廊边水幕封印着珍兽魂魄,凤凰羽扫帚掠过星辰石地面,流光萤追逐着修士周身逸散的灵光。 送至见月殿外,苏执事驻足。 “您好生歇着。”她笑着转身,裙摆清洁阵法微光一闪。 整座宫宇由太初元炁石筑成,悬浮在内湖之上。推开门,穹顶是真实的星空,地面青玉生云,十二株建木枝干托着微缩星辰撑起天穹。 饮茶的云案是凝固的初生霞光,休憩处是悬浮在静心寒泉上的月桂卧席。道韵仙株在角落摇曳,每片叶子都划着天道轨迹。 应见月穿着那身洗旧的布衣走过青玉地面,足下生出的云气缠绕着朴素的衣摆。 他在寒泉边驻足,水面倒映着星河与他眉尾的痣。 窗外星河流转,窗内清辉寂寥。 他眉尾那点痣是墨色的,像雪地里偶然停驻的寒鸦。 刚在静心寒泉边站定,宫门无声滑开。一位白发老妪拄着蛇头杖走进来,杖首镶嵌的灵石暗淡无光。 “嬷嬷。”应见月转身,布衣在星辉下泛着旧色。 老妪抬眼,浑浊的眸子将他从头到脚扫过,最终落在他眉间:“瘦了。”她声音沙哑,像枯叶摩擦石阶,“人界的风,到底不如白玉京养人。” 她走到云案前,布满老年斑的手拂过霞光凝固的案面,留下细微的灵力涟漪。案上自动浮现一盏清茶,她看都没看。 “二十一年了。”她忽然说,“你六岁被送进这见月宫那晚,也是这样站着,攥着衣角不松手。” 应见月眼帘微垂,静默无言。 老妪的蛇头杖轻轻一点,建木枝叶间托举的微缩星辰随之光华轻漾:“各房的眼睛,都看着这里。星辰泪,寒玉床……苏执事递来的礼单,比往年又厚了几分。” 她抬起枯瘦的手,极其自然地替他理了理本已十分平整的衣领,那动作熟稔得如同呼吸: “记着,你是府君。” 她的指尖离开时,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眉尾那点墨痣。应见月长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掠过静水。 老妪收回手,转身向宫门走去,佝偻的背影被星辉拉得很长,步伐间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不容置疑的规矩: “戌时三刻,诸位长老在明德殿相候。” 宫门无声合拢,隔绝了内外。 应见月依旧立在原地,寒泉如镜,映出他沉静的身影与眉尾那点清晰的墨色。方才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缕熟悉的、带着药草清苦的温和灵力。 二十一年来,日日如此。 应见月褪去布衣,换上织金云纹广袖袍。月白锦缎为底,衣袂处以暗金丝线绣出流云百福,腰间玉带垂下三重月白饰带,其上流转的金丝云纹若隐若现,末端缀着米珠流苏。墨发披散,肩头搭着银线暗纹的素纱披帛。 清贵难言。 —— 明德殿内,十二道身影端坐于云雾缭绕的青玉座上。应见月霜色袍服在殿内明珠辉光下,沉静如水。 居中的大族老须发皆白,手持灵玉如意,缓缓开口,声如古钟:“见月此行,观人界众生,可有所得?” 左侧一位着绛紫纹金袍的族老接口,指尖轻叩座扶,带起灵韵涟漪:“神嗣血脉,尊卑有序。人界浊气,莫要沾染过深。” “听闻,”右侧一位面容严肃的女族老声音清冷,“你身边跟了个魔界尊者?谢渡此名,近年在魔界声势颇隆。”她目光如冰棱扫过,“因果牵连,需知分寸。” 另一位把玩着翡翠扳指的族老呵呵一笑,语气却带着锐利:“府君年岁渐长,白玉京内,多少双眼睛看着。有些事,该思量了。” 最后,大族老总结,目光落在应见月腰间的青玉带上,语重心长:“见月,你是我应氏嫡脉,唯一的府君。记住,维系平衡,超然物外,方是正道。些许涟漪,莫要让它动摇心神,乱了……根本。” 十二道目光,或审视,或关切,或施压,皆落在那袭霜色袍服之上,沉甸甸的,如同无形的枷锁。 应见月微微垂首,披帛轻拂过青玉砖面,眉尾墨痣在殿内光华下,静默如渊。 怎会不懂? 神嗣府不能没有府君,他年方二七还未有过通房,血脉何续? 恰在此时,殿外云海翻涌,一道清越剑鸣破空而来,似龙吟九天。 “诸位道友,何事需齐聚明德殿,为难小徒?” 但见修善大师青衫磊落,负剑而入。他周身并无宝光,唯有一股洗尽铅华的剑意自然流转,所过之处,殿内沉凝的威压如春雪消融,悄然化去。他虽被称为“大师”,却是因其剑道境界已臻化境,受人尊崇,并非佛门中人。 大族老眸光微凝:“修善阁主今日怎有暇亲临白玉京?” 修善行至应见月身侧,与他霜色袍袖相距寸许,并未触碰,然其周身无形剑域已将那十二道审视目光隔开些许。他唇角含着一抹淡然笑意,目光却清亮如剑: “见月乃我关门弟子,他年岁尚浅,根基未固,贪多务得,反损道基。况且,”他语锋微转,似不经意般扫过诸位族老,“老夫近日静坐感悟,窥得一线天机,贪狼灼紫微,此时若以外务纷扰其心,恐非祥兆。” 那位把玩翡翠扳指的族老眉头一蹙:“阁主此言,可有依据?” 修善朗声一笑,声震殿梁:“我修善一生,言出如剑,何需虚言?” 他话锋随之轻移,如剑尖微点,“倒是方才路过演武场,见诸位家中才俊英姿勃发,尤以三房的应麟小友,剑气已隐有冲霄之势,后生可畏啊。” 此言一出,几位族老神色微变—— 大族老沉吟片刻,手中灵玉如意光华内敛,缓声道:“既然阁主亲自出面,提及天机与道基,此事……便暂且搁下。” 应见月始终垂眸静立,肩头披帛纹丝不动。唯有修善临近时,一缕温和而坚韧的剑意如春风拂过,悄然抚平了他袖中几欲震颤的指尖。 “见月,”修善侧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随为师回去。新得了一式残谱,需你一同参详。” 师徒二人转身离去,修善的传音如一线凝练的剑丝,清晰落入应见月耳中: “心若磐石,纵有风浪,亦不可移。天裂未至,无人能迫你。” “师尊……”应见月轻唤。 修善并未回头,步伐稳健地引着他穿过重重殿宇廊桥,直至走到一处通往剑阁驻地的传送阵前,方才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看着应见月,眼中那如剑的锐利化为了深沉的温和。 “心中郁结,不妨直言。”修善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磐石,“在为师面前,何须强撑那府君的威仪。” 应见月抬眸,望着眼前亦师亦父的长者,一直紧绷的心弦微微松动。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他们……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神嗣血脉,的确需要延续。” 修善闻言,却是轻轻摇头,目光如能洞穿人心:“见月,你扪心自问,你所虑的,当真是血脉传承之重任吗?” 他顿了顿,语气更缓,却字字清晰,“抑或,你只是不愿……让一个无辜之人,卷入你这既定的命途,徒增牵绊,亦或是……徒增伤悲?” 应见月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震,披帛下的指尖悄然收紧。 他肩负献祭的宿命,这是悬于头顶的利剑。若真有了妻室子嗣,届时他的离去,带来的将是更深重的痛苦与责任。这并非慈悲,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残忍。 “可是,师尊,”应见月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迷茫,“若我一直逃避,族中压力日增,迟早……” “迟早什么?”修善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天塌下来,有为师先替你顶着。我修善的弟子,还轮不到他们以所谓‘大局’之名,行逼迫之实。” 他拍了拍应见月的肩膀,那力道沉稳而温暖,“你只需记住,遵循你本心即可。你的路,终究要你自己来走,但行走之时,不必觉得是孤身一人。” 他看着应见月依旧微蹙的眉头,忽然转了话题,语气轻松了些:“好了,莫再想这些烦心事。那式残谱颇为有趣,似是上古剑仙所留,与你自行参悟的那点路子,说不定有些共鸣。且随我来,看看你能从中悟得几分真意。” 说罢,修善率先踏入传送阵,光华开始流转。 应见月立于阵前,回头望了一眼明德殿的方向,又迅速收回目光。师尊的话在他心中回荡,驱散了些许阴霾,却也带来了更深的思索。 他深吸一口气,终是迈步踏入光阵之中。 第9章 湖影萍踪 白玉京,神嗣府,外湖区域。 相较于内湖那片由时光碎片凝聚、唯有嫡系方能踏足的银色水域,外湖虽也烟波浩渺,灵雾氤氲,却终究多了几分烟火与……等级森严的压抑。 湖畔的“砺行院”,是众多旁系子弟及家臣子嗣启蒙、修行的公共区域。此刻,在一株叶片边缘泛着雷光的“引雷木”下,正上演着并不罕见的一幕。 几个穿着明显华贵许多、灵气充盈的少年,正围着一个身形单薄、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青灰道袍的少年。那被围住的少年低着头,紧紧抱着怀里一个看起来颇为陈旧的木质剑匣,肩膀微微瑟缩。 “应少怜,听说你前几日侥幸得了族学长老一句夸奖?”为首一个锦衣少年,名唤应少宸,是某位实权长老的嫡孙,他抬着下巴,用手中装饰意义大于实用价值的玉骨折扇,轻佻地戳了戳那单薄少年的肩膀,“就凭你?一个连‘凝华露’都用不起的边缘旁系?” 旁边一个跟班嗤笑:“少宸哥,跟他废话什么?我看他这破剑匣里,怕是连柄像样的飞剑都没有,抱着当个宝似的。” 应少怜头垂得更低,嘴唇紧抿,抱着剑匣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却始终一言不发。他的沉默,似乎更助长了对方的气焰。 “听说你娘为了给你凑资源,连陪嫁时那点压箱底的灵珠都典当了?”应少宸语气带着恶意的“同情”,眼中却满是优越感,“真是可怜。不如这样,你把这剑匣给我看看,若真是破烂,我便赏你几颗灵珠,也好让你娘宽宽心,如何?” 说着,他便伸手要去夺那剑匣。 应少怜猛地抬头,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营养不良的苍白面孔,一双眸子黑得惊人,里面压抑着屈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他死死护住剑匣,声音低哑却坚定:“不劳少宸兄费心。” “哟,还敢顶嘴?”应少宸脸色一沉,折扇收回,手上却运起一丝灵力,直接朝着应少怜的手腕拂去,意图震脱剑匣。这一下若是拂实,以应少怜微末的修为,手腕少不得要肿痛几日。 周围几个跟班也嬉笑着围拢,准备看好戏。 就在那丝灵力即将触及应少怜手腕的刹那—— 一道平和,却带着无形威压的声音,如同清泉滴落玉石,在不远处响起: “族学重地,何时成了嬉闹之所?”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让人心神一凛的力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袭霜色袍服的应见月不知何时立在那里。他似乎是刚从内湖方向出来,或许是要去往某处,恰好途经此地。周身并无迫人气势,只是静静地站着,那通身的清逸气度与腰间垂落的、流转着隐晦金纹的饰带,便已与这砺行院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被围在中间的应少怜,以及应少宸那尚未完全收回的手上。 “府……府君!” 以应少宸为首的几名少年脸色瞬间煞白,慌忙收起脸上的嚣张,齐齐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在神嗣府,府君的威严,是刻入每一个族人骨子里的,无论嫡庶。 应少宸更是额头沁出冷汗,他方才的举动,往小了说是嬉闹,往大了说便是欺凌同族,若被府君追究…… 应见月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太久,仿佛只是看到了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看向依旧紧紧抱着剑匣、因他的出现而显得有些无措的应少怜,语气依旧平和:“你叫什么名字?” 应少怜似乎没料到府君会亲自问话,身体僵了一下,才低声道:“回……回府君,弟子……应少怜。”声音微不可闻。 “应少怜。”应见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在他那身过于朴素的旧道袍和紧抱的剑匣上掠过,并未多做评价,只是淡淡道,“修行之路,漫长艰险,重心性,重毅力。同族之间,当以互助为要,而非无谓争执,虚耗光阴。” 这话,既是对应少怜说,也是对以应少宸为首的那几名少年说。 “是,府君教诲,弟子谨记!”应少宸等人如蒙大赦,连忙应声,头垂得更低。 应见月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欲离去。他的出现,像是一阵偶然拂过的清风,搅动了一池萍踪,却并未停留。 自始至终,他与应少怜之间,除了那两句简单的问答,再无任何交集。他没有对应少怜的处境表示额外的关切,没有对应少宸等人的行为做出具体惩处,更没有赐下什么丹药或法宝以示安慰。 他就这样来了,说了两句不偏不倚、符合府君身份的话,然后便离开了。仿佛真的只是恰巧路过,顺手制止了一场不合时宜的玩闹。 直到那抹霜色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砺行院外的压力才骤然一松。 应少宸等人直起身,面面相觑,脸上犹带着后怕,却也夹杂着一丝侥幸。他们不敢再对应少怜做什么,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声撂下一句“算你走运”,便匆匆离去,生怕府君去而复返。 原地,只剩下应少怜一人。 他依旧抱着那个陈旧的剑匣,低着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以及地上被方才灵力微风吹动的几片落叶。 府君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重心性,重毅力……”他低声喃喃,抱着剑匣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刚才府君看向他的那一眼,很平静,没有任何怜悯,也没有任何鄙夷,就像看这外湖的水,看那引雷木的叶,平淡无奇。这种平淡,反而让他紧绷的心神稍稍放松。他不需要怜悯,那只会让他更难堪。 他慢慢抬起头,望向府君离去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内湖方向氤氲的灵雾与更深处那株巨大的世界树虚影。 他知道自己是谁,边缘的旁系,父母天赋有限,在族中碌碌无为,所能提供的资源极其有限。他能进入族学,已是侥幸。像应少宸那样的嫡系子弟,生来便拥有他难以想象的资源与地位。 府君……那是立于云端之上,连应少宸的祖父都需要仰望的存在。与他而言,更是遥不可及。今日能得府君一言,已是意外。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怀中视若珍宝的剑匣打开。里面躺着一柄最普通不过的青钢剑,剑身甚至有些许磨损的痕迹,连剑穗都只是最普通的青色丝线编织。这是母亲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为他购置的。 他轻轻抚过冰凉的剑身,眼中之前的屈辱与慌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静的坚定。 府君说得对,修行之路,重心性,重毅力。他没有傲人的天赋,没有丰厚的资源,但他还有手中这柄剑,还有不肯认命的心。 他将剑匣小心合上,抱在怀中,转身朝着砺行院内供旁系子弟打坐的静室走去。背影单薄,步伐却异常沉稳。 风波似乎已平息,湖面重归平静。一片浮萍被微风推动,在水面打了几个转,最终缓缓飘向湖心,无人留意。 而已经远去的应见月,走在通往剑阁驻地的廊桥上,脑海中或许也曾闪过方才那少年的身影,或许没有。神嗣府太大,支系太多,类似的事情每日都在发生。他身为府君,能做的,也仅仅是在偶遇时,维持最基本的秩序与体面。 更多的,他给不了,也不能给。 这便是白玉京,这便是神嗣府。等级森严,规则分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也有自己必须独自面对的命运。 他眉尾那点墨痣,在廊桥两侧流动的灵光映照下,寂然无声。他自己的命运尚且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又如何能轻易去搅动他人命运的轨迹? 曾几何时,他也曾身着那样统一的月白窄袖练功服,立于类似的地方。 不是在这外湖的砺行院,而是在内湖边缘、更为核心,却也更为残酷的“承晖堂”。那里,是嫡系及极受重视的旁系子弟的启蒙之地。 六岁回归,被确认为府君继承者。然而,在真正承袭先祖力量之前,他只是一个空有尊号、修为进展却异常缓慢,甚至堪称“天资平平”的孩童。神嗣府的资源向他倾斜,但也引来了更多审视与……嫉恨。 “看啊,就是我们的小府君?” “听说今日引气又失败了?” “真不知祖宗为何选了他……” “嘘,小声点,他看过来了。” 窃窃私语,明目张胆的打量,以及练习基础剑式时,那些“不小心”挥过来的、力道加重的木剑。 族学规矩,启蒙期皆着统一制式的月白窄袖练功服,长发以一根简单的白色布带束于脑后,手持木剑,直至剑道有成,方可根据各自属性领取第一柄真正的法剑。 那身素净的练功服,本该象征纯净与起点,于那时的他而言,却是他无所遁形的自卑。 汗水时常会沿着额角滑下,浸湿鬓角,他却无暇也无心如某些讲究的同辈那般时时擦拭。 他也曾紧握着那柄制式木剑,指节泛白。 可他是真的无力。 各大宗门及各界青年才俊的“清谈盛会”之上,他第一次断了儿时梦魇,虽然双方木剑都不能再用,但是应见月第一次那样舒畅。 对方错愕的神情、断裂的木剑都让他畅快。 可是,这不能改变什么。 “他太轻敌了!”修善大师道出了应见月真正取胜之处。 应见月不记得自己的反应,应该是悲伤的,委屈的。 为什么,他那么没用? 但是修善还是,给了应见月一把剑—— 君子剑。 修善大师的本命剑。 不久之后,他便在族中安排下,吸收了七色宝莲,承袭了先祖“应如韫”那浩瀚如海的七成修为,正式奠定了其无可动摇的府君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