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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虫噬

作者:雨落广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晏城远郊,荒山寂寂。


    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妖气与人间情愫交织的痕迹,应见月、谢渡、暗玉三人停在了一处被浓密藤萝遮掩的山涧入口。湿冷的土腥气混杂着某种甜腻花香,以及无数细碎生命活动所交织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微弱嗡鸣,从洞口深处弥漫出来。


    应见月今日未着神嗣府君那标志性的雪衣华服,仅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交领右衽的普通布衣,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若非那过于出众的容貌与通身清逸的气质,看上去倒像个游学的清贫书生。只是这身朴素的装扮,依旧难掩其风华。


    他脚步在踏入这片领域边缘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布衣之下,指尖微蜷,但面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平和的模样,只是周身自然而然地萦绕起一层极淡的清气,将自身与这处环境悄然隔开。


    暗玉一如既往,如同最警惕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移至应见月左前方,右手虚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目光如电,扫视着幽暗的洞穴深处。他的剑意含而不发,却已如一张无形的大网,缓缓向前铺开,感知着任何一丝异样的气息波动。


    谢渡则跟在应见月身侧稍后的位置,依旧是一身灼眼的红衣,在这昏暗的山涧旁显得格外醒目。他双手抱臂,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掐来的草茎,金色的眼瞳在昏暗中闪烁着捕猎者般的光泽,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洞壁上那些悬挂的、包裹着各类昆虫的丝囊,仿佛在欣赏什么独特的景致,嘴角还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府君,妖气从此处传出,夹杂生人气息,确在此处无疑。”暗玉沉声禀报。


    应见月微微颔首,目光清明:“进去吧,谨慎些,莫要惊扰,先探明情况。”


    三人敛息,依次步入洞穴。


    初入时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脚下是潮湿松软的泥土。越往深处,空间逐渐开阔,洞顶垂下柔光苔藓,发出幽微的光芒,勉强照亮前路。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应见月布衣之下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更紧绷了一分。


    洞顶、洞壁、乃至脚下,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蛛网,上面悬挂着各种被丝线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储备粮”——多是些飞蛾、甲虫、蚱蜢等昆虫,有些还在微微蠕动,散发出淡淡的、属于昆虫特有的腥气。空气沉闷而黏腻。


    应见月的视线尽量平视前方,避免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食物”,但周身那层护体清气似乎又凝实了微不可察的一丝。谢渡跟在他身后,将他这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金色眼瞳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却并未点破。


    洞穴深处,一片寂静。但三人都能感觉到,有一道警惕、不安,又带着几分决绝的视线,正从某个角落投射过来。


    突然!


    “嗤——!”


    数道几乎透明的丝线,携带着微弱的妖力,如同鬼魅般从洞穴顶部的阴影中激射而出!目标并非最前方的暗玉,也非气息最为渊渟岳峙的应见月,而是看似最松懈、正打量着虫蛹的谢渡!


    这试探精准而刁钻,显然是想先摸清这个气息有些古怪的“凡人”的底细。


    暗玉眼神一厉,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微动。


    然而谢渡动得更快。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他甚至姿势都没变,只是在那蛛丝即将触及他衣袍的刹那,右手看似随意地抬起,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萦绕着一缕微不可见的黑色气流,如同拈花般轻轻一拂。


    那几道坚韧足以勒断牛骨的蛛丝,在触及他指尖黑气的瞬间,竟如同被烈阳灼烧的冰雪,无声无息地寸寸断裂、消散,连一点痕迹都未曾留下。


    谢渡甚至还有闲暇,用拂断蛛丝的那只手,顺势屈指一弹,一股巧劲将旁边一只正试图往应见月布衣袖口上爬的、指甲盖大小的花斑蜘蛛弹飞,悄无声息地没入黑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掸落了一粒微尘。


    他做完这一切,才懒洋洋地抬眼,望向蛛丝射来的方向,金色的眼瞳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洞穴深处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惊呼,随即是更深的沉寂。那试探的气息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隐藏了起来。


    暗玉心中凛然,这魔头对力量的控制,已达微毫之境,且心思诡谲,竟能如此自然地替府君解围(虽然方式令人不悦)。他更加确信此人危险。


    应见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包括谢渡那看似随意、实则精准为他弹开蜘蛛的动作。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对谢渡的实力和那隐藏的蜘蛛精有了更清晰的评估。他没有出声,只是微微抬手,示意暗玉暂缓行动。


    一时间,洞穴内只剩下滴水声和那些细微的虫鸣。一种无形的压力在沉默中弥漫。


    短暂的死寂后,洞穴深处响起了窸窣的脚步声。


    先走出来的是周生,他脸色苍白,眼神却有种豁出去的坚定,张开双臂挡在前面:“各位高人!一切皆因我而起,与织娘无关!”


    他身后,织娘缓缓现身。她穿着布衣,面容清秀,此刻却带着妖异的苍白,眼神警惕地看着三人,尤其是在气息深沉的应见月和刚才轻易化解她试探的谢渡身上停留。


    “仙长……”织娘声音空灵,带着怯意,“方才出手试探,是小妖无礼。但若诸位是为惩处我而来,我认。只求放过周郎。”


    “织娘!不是这样的!”周生大急。


    “呵。”谢渡一声轻嗤,抱着手臂,倚在洞壁上,金色眼瞳饶有兴致地打转,“演话本呢?我们要真想动手,你们还能站着说话?”


    暗玉冷声道:“妖物,还不从实招来!为何掳掠凡人?”


    周生急忙将家中妻子赵氏如何苛待他,他如何心灰意冷,织娘如何救他、与他相知相守的经过和盘托出,情真意切。


    听着这与赵娘子控诉截然不同的版本,暗玉眉头紧锁,虽未全信,但眼神中的厉色稍缓。


    应见月目光平静,待周生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直指人心的力量:“周生,你言及赵娘子待你苛责。然,你与她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你若决意了断,当依人界规矩,或和离,或诉诸官府。如此不告而别,隐匿于此,于礼法不合,亦非担当之道。你可曾想过,此举置织娘于何地?”


    这番话,既点明了人间伦理与律法的底线,也包含着对织娘处境的考量。


    周生面露愧色,织娘却急忙道:“不怪周郎!是我不忍看他受苦!”


    就在双方言语交锋,气氛稍缓之际,异变陡生!


    或许是察觉到应见月是三人中的主导者,且气息最为“正派”(在妖物感知中,往往意味着遵循规则,可能心慈手软),那隐藏在暗处、一直按捺不动的蜘蛛精本体——一只体型远比织娘化形后庞大、通体黝黑、背生诡异人脸花纹的毒蛛,骤然从应见月头顶的阴影处发动了袭击!


    它深知在人界不能闹出太大动静,以免引来更强存在,故而并未释放惊天妖力,而是将毒性凝聚于口器,八足齐动,快如闪电般朝着应见月的后颈要害扑下!同时,它腹部分泌出粘稠的蛛网,并非为了束缚,而是为了干扰视线、遮蔽气息!


    这一下偷袭,时机刁钻,速度极快,且无声无息!


    “府君小心!”暗玉反应最快,厉喝出声,剑已半出鞘,凌厉剑气勃发,直斩那毒蛛!


    但有人比他更快!


    几乎是毒蛛动的同一瞬间,谢渡金色的眼瞳中寒光一闪。他不能大量释放魔气以防残留,但肉身力量与战斗本能却不受限制。他身形如鬼魅般前掠,并非去挡那毒蛛,而是一把揽住应见月的腰,带着他向侧面疾退!同时左手并指如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后发先至,精准地劈向毒蛛最为脆弱的关节连接处!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那毒蛛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偷袭失败,一条步足竟被谢渡以纯粹的肉身力量硬生生劈断!剧痛让它凶性大发,剩余的七足疯狂舞动,口器中毒液喷溅,不再是针对一人,而是覆盖性的散射!数点腥臭的毒液朝着近在咫尺的应见月和谢渡射来!


    谢渡揽着应见月,动作受限,正要硬抗——


    被他护在怀中的应见月,眸光一凝。


    他未配剑,但并指为剑,凌空一划!


    刹那间,一股堂皇正大、凛然不可侵犯的剑意自他指尖迸发!这剑意并不浩荡磅礴,却凝练如实质,仿佛一柄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君子之剑,带着裁决是非、匡扶正道的意志,在他与谢渡身前布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噗噗噗……”


    毒液撞击在无形剑意之上,如同雨打芭蕉,尽数被挡下、蒸发,未能沾染两人分毫。


    那毒蛛被浩然剑意所慑,动作一滞。


    暗玉的剑已至!寒光过处,毒蛛小半边身躯连同步足被剑气绞碎,腥臭的绿血与残骸四溅。


    一块粘稠的残肢直扑面门,应见月呼吸一滞。不是恐惧,是刻入骨髓的嫌恶。他强撑着纹丝不动,唯有唇角抿得发白。


    一只手快如闪电地截住那污秽。谢渡五指收拢,残骸化作齑粉。他甩了甩手,金色眼瞳里带着戏谑:


    “仙长这式‘空谷幽兰’使得妙,就是收势慢了些,险些加菜。”


    应见月心头微动——他竟识得剑阁招式。面上却淡淡道:“不及谢公子身手。”


    此时,洞外传来人声火光,赵娘子尖利的嗓音刺破寂静:“官爷!就在里面!”


    “麻烦。”谢渡轻啧。


    应见月袖袍一拂,柔光苔藓尽数黯淡。暗玉剑气微吐,落石封路。


    “走!”织娘会意,拉起周生化作流光遁入深处。


    三人自隐蔽缝隙悄然离去,将喧嚣抛在身后。


    月下林间,应见月眉间倦色难掩。


    谢渡红衣在月下更显妖异,笑道:“今日可谓精彩。看了痴恋戏码,劝退一双苦命,末了还体验了把‘捉奸在洞’。”


    应见月无奈瞥他一眼。


    谢渡凑近,声音压低,带着促狭:“记下便好。不过仙长怕虫的毛病,下次记得先知会一声。”


    应见月默然转头。


    暗玉在一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三日后,六界司低阶神官传来讯息。


    织娘与周生已安然抵达妖界边缘一处村落。那地方虽清苦,却允他们这般身份存身。


    暗玉依律去了趟衙门,将一纸盖了秘印的文书放在县令案头。翌日,赵娘子便收到份“和离书”,落款是周生的笔迹,还附了袋足够她后半生衣食的银钱。


    据路过的小妖说,曾见个布衣书生背着个盲眼女子走在山路上。女子腕间系着根红绳,绳上坠着颗润泽的圆石——像是谁从剑穗上解下的护身符。


    谢渡某日抛着颗果子,忽然笑道:“那书生倒是个痴人。听说他给赵娘子留的信里,只写‘此生负你,来世结草’,半句不提织娘。”


    应见月正在沏茶的手顿了顿。


    水汽氤氲中,他垂眸道:“痴人往往活得最明白。”


    茶香袅袅间,仿佛又见那盲眼女子在月光下仰首,灰翳的眸子空茫映着星河,轻声说:“周郎说,往后他便是我的眼睛。”


    至于总在织娘袖口探头的小毒蛛?后来再没人见过。倒是周生荷包里,总装着晒干的薄荷草——最是驱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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