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人界晏城地界,周遭景致逐渐染上人间烟火的暖色。车厢内,应见月取出一套素白茶具,动作行云流水地沏了两杯茶,清雅茶香顿时弥漫开来。
“尝尝,白玉京的‘雪顶含翠’。”他将一盏茶推至谢渡面前。
谢渡接过,学着应见月的样子低头闻了闻,随即却像饮酒般仰头便要一饮而尽。
应见月雪袖一拂,轻巧地按住他的手腕,丹凤眼里含着揶揄的笑意:“牛饮可是糟蹋。此茶需细品,方能得其清冽回甘。”
谢渡讪讪放下茶杯,金色眼瞳却盯着那套看似朴素、实则内蕴灵光、触手温润非凡的茶具,又想起方才入口那一缕远超寻常灵茶的纯净气息,忍不住咋舌:“仙长,你们神嗣府……连平日喝的茶都这般讲究?”他凑近几分,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好奇的光,“府上到底有多大家底?”
应见月执杯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唇边笑意加深,带着几分戏谑:“怎么,打听这个作甚?”
“好奇嘛!”谢渡理直气壮,“能住在天上白玉京的,肯定富得流油!”
应见月见他这副财迷模样,觉得有趣,便也难得起了谈兴,语气依旧平淡,说出的内容却足以惊世骇俗:“神嗣一族,分支众多,散布各界。唯我应氏主家,世代居于白玉京。”他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若论地方……大约占了那白玉京的四分之一吧。”
“四分之一?!”谢渡差点跳起来,白玉京乃是悬浮于仙魔两界之上的神域,庞大无比,四分之一……那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广阔与尊荣!
应见月仿佛没看到他的震惊,继续用一种谈论今日天气般的口吻说道:“至于用度……族中长辈喜好华奢,确有些穷奢极欲之处。譬如府中悬帐皆用万年冰蚕丝织就,铺地的是整块整块的星辰石,夜间照明用的也是东海鲛人泪凝成的明珠……”他每说一样,谢渡的眼睛就瞪大一分,那金色的瞳孔里几乎要迸出实质性的光芒来。
“星辰石铺地?!鲛人泪照明?!”谢渡的声音都变了调,他猛地抓住应见月的手臂,痛心疾首,“暴殄天物!仙长,你们府上还缺不缺端茶送水看大门的?你看我怎么样?”
应见月终于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那笑声清越悦耳,带着久违的轻松。他故意板起脸,想将茶杯抽回:“想入我神嗣府?先把这品茶的规矩学好再说。”
“我学我学!”谢渡嘴上应着,手却更快,一把抢过应见月面前那杯他刚刚抿过一口的茶,得意道,“这杯也算我的学费!”说着就要往嘴里倒。
“顽皮!”应见月笑斥一声,出手如电,扣向他的手腕。谢渡反应极快,手腕一翻便躲了过去,另一只手仍牢牢护着茶杯。
两人就在这方寸车厢内你来我往,见招拆招。雪袖与红衣翻飞交错,指尖与手腕轻碰即离,速度快得只余道道残影。他们极有默契地都未动用半分灵力魔力,纯以招式应变,如同凡间武夫嬉闹,却又带着修行之人特有的飘逸与精准。
茶杯在两人手中几度易手,澄澈茶汤却未曾溅出半滴。
“啪!”一声轻响,是谢渡虚晃一招,引得应见月侧身,他则趁机欲从车窗跃出。
“想跑?”应见月眉眼一弯,那点美人痣都染上鲜活色泽,几乎是同时身形一动,如流云般随之掠出车窗。
两道身影前一后轻飘飘地落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惊起些许尘埃,却未引起太多凡人的注意——他们只当是哪个江湖门派身法卓绝的弟子在玩闹。
暗玉勒停马车,看着那两道在人群中一白一红、追逐嬉闹的身影,额角青筋微跳。府君他……何时变得如此……活泼了?他握紧缰绳,终究没有上前,只是沉默地驾着马车,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两个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光的人身后。
长街之上,应见月雪衣拂动,唇角带笑,追逐着前方那抹回头冲他狡黠一笑的灼红。
谢渡如一道红色的流火,在晏城熙攘的长街上灵活穿梭。他并不直线奔逃,反而专挑人多处钻,时而绕过热气腾腾的包子铺,时而掠过挂满彩绸的布庄,身法诡异刁钻,回头时,金色眼瞳里闪烁着得逞的坏笑,还故意晃了晃手中那只白玉般的茶杯。
应见月雪衣飘拂,紧随其后。他平日步履从容,此刻却如流风回雪,姿态依旧优雅,速度却快得惊人,总能在人群即将合拢的瞬间寻到缝隙掠过,带起的微风拂动路人衣角,引来几声低呼。
“仙长,追不上吧?”谢渡在一个卖泥人的摊子前猛地刹住脚步,故意慢悠悠拿起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对着应见月挑眉。
应见月不答,唇角微勾,身形骤然加速,雪袖一展,便朝那茶杯拂去。谢渡“嘿”了一声,矮身从摊子底下滑过,顺手将泥人精准地放回原处,动作行云流水。他跃起时,足尖在旁边的旗杆上轻轻一点,借力翻身,竟朝着路旁的屋顶掠去。
“耍赖!”应见月笑斥一声,却毫不迟疑,身形翩然跃起,雪白的衣袂在阳光下划出清逸的弧线,如白鹤凌空,轻巧地落在青瓦之上。下方街市传来阵阵惊叹,百姓们只当是见到了江湖上顶尖的轻功高手。
屋顶之上,视野豁然开朗。两人一前一后,在连绵的屋脊上起落。瓦片在他们脚下仿佛有了生命,发出细微而规律的轻响。谢渡回头,见应见月越追越近,手中茶杯稳如磐石,连一滴茶水都未溅出,不由得更起了争胜之心。
他猛地一个急转,蹬碎几片碎瓦,身形如鹞子般折向旁边一条更狭窄的巷道。应见月如影随形,几乎是贴着他的背影落入巷中。
巷道幽深,两侧是高高的院墙。谢渡背靠墙壁,微微喘息,看着缓步走来的应见月,举起茶杯,得意道:“仙长,认输吧?这茶我可就笑纳了!”
应见月在他面前三步处站定,气息平稳,唯有额间几缕发丝被风拂乱,平添几分不羁。他丹凤眼微眯,闪过一丝狡黠:“哦?是吗?”
话音未落,他左手虚晃一招,直取谢渡面门,引得谢渡抬手格挡。然而应见月真正的目标却是下方——他右足悄无声息地勾起地上一颗小石子,精准地弹在谢渡握着茶杯的手腕麻筋上!
“呃!”谢渡手腕一酸,力道微松。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应见月雪袖如云卷过,轻巧地一带一勾,那只白玉茶杯便已易主,稳稳落回他掌心。整个过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谢渡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愣了一下,随即金色眼瞳里爆发出更亮的光彩,非但不恼,反而兴奋起来:“好身手!”他揉着手腕,笑容更加灿烂,“再来!”
他也不去抢那茶杯了,直接揉身而上,掌风凌厉却不含魔力,直劈应见月肩颈。应见月含笑侧身避开,左手托着茶杯稳稳置于身后,仅以单右手应对。两人就在这窄巷之中,拳来掌往,身影交错。
谢渡的招式大开大合,带着魔界特有的悍勇与诡奇;应见月的化解则如行云流水,带着神嗣府千年积淀的优雅与精准。指掌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是力道恰到好处的较量。
一个旋身,应见月的雪袖拂过谢渡的侧脸,带起一丝微痒。谢渡格开他的手腕,另一手却悄无声息地探向他背后那只托着茶杯的手。应见月仿佛背后长眼,手腕一沉一翻,茶杯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个圈,再次避开偷袭。
两人从巷头打到巷尾,身影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交错的影。没有杀意,没有灵力,只有纯粹技艺的碰撞与少年心性的释放。阳光透过巷口照入,映得应见月雪衣耀眼,谢渡红衣如火,仿佛一幅动态的、鲜活的画卷。
最终,不知是谁先卸了力,两人几乎是同时向后跃开,隔着几步距离对视。应见月气息依旧平稳,只是脸颊微红,眼中笑意流转,那颗美人痣愈发显得生动。谢渡则胸膛微微起伏,金色的瞳孔亮得惊人,脸上是酣畅淋漓的痛快。
“不打了不打了,”谢渡摆手,笑容爽朗,“仙长厉害,我抢不过。”他嘴上认输,眼神里却全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应见月低头看了看杯中依旧满盈、微凉的茶汤,又抬眼看向谢渡,眸中暖意盎然。他走上前,将茶杯递还过去,声音带着运动后特有的清润:“给,学费。”
谢渡一愣,随即接过,这次没有再牛饮,而是学着应见月最初的样子,低头轻轻嗅了嗅茶香,然后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茶已微凉,清苦之后,那抹回甘却愈发清晰地萦绕在舌尖。
“好像……是有点不一样。”他咂咂嘴,一本正经地评价道。
应见月看着他故作深沉的样子,再次莞尔。
这时,暗玉驾着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巷口。他看着巷中并肩而立、气息都还未完全平复的两人,看着府君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轻松愉悦的笑容,沉默地低下了头,只是握缰绳的手,微微收紧。
马车再次前行,载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府君,和那个能将冰雪也搅动出涟漪的魔尊,驶向晏城深处。方才那场尽兴的追逐与打闹,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