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园里静悄悄的,假山池水都蒙着一层冬日的灰冷。
他只想快点找到阿白,把它带回静思苑。
云潋远远看见阿白那雪白的尾巴尖在一丛半枯的迎春花后晃动。他刚想跑过去,假山另一侧的石子路上,却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云潋吓得往后一缩,慌忙屏住呼吸,闪身躲到一株合抱粗的榆树后。
只见几个人转过假山,走在前头的是两位少年,一个穿着杏黄常服,面容俊朗端肃;另一个穿着石青色锦袍,身量稍高,眉眼清冷。
在两人身后,便是云府长孙云礼、陈管事和几个带刀的宫卫。
云潋并不认得前面两个少年是谁,他只知道这些贵人不能冲撞。
脚步声愈来愈近,他骇得心怦怦直跳,缩在树后一动不敢动,心中只盼来人不会发现他。
他无意间仰头,发现榆树的枝丫上站着一只花雀儿。
那花雀儿唧唧叫了几声,像是跟树下的云潋打招呼。
“大殿下,太子殿下,这边请。”说话的正是云礼,他脸上堆着笑,正殷勤地指着一处亭子说着什么。后面跟着陈管事,微躬着身,神色恭谨。
就在几人走近之时,树上的鸟儿突然飞落。说时迟那时快,阿白倏地从不远处花丛里窜出,如离弦之箭般腾空一跃,一口咬住了花雀!
……
“阿白!”云潋情急之下低呼出声,顾不得许多便从树后冲出,一把攥住阿白的身体。
花雀在白猫口中‘唧唧’地拼命挣扎,猫儿却死死咬住不松口。
他这一冲,正好挡在了几人面前的小径上。
“!”两位皇子均被他吓了一跳。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云礼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涨得通红,眼中迸出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他一步抢上前,指着云潋的鼻子厉声呵斥,声音因愤怒和惊惶变了调:‘野种!谁让你跑出来的!找死吗?!还不快滚!’话音未落,扬手就要打。
陈管事脸色煞白,伸手就要去拽云潋的胳膊,声音发颤:‘殿下恕罪!是……是府里一个不懂规矩的小子,惊扰了贵人!老奴这就……”
“且慢。”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让云礼扬起的手僵在半空,也让陈管事抓向云潋的手停住了。
开口的是太子宁昭宸。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掠过云礼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落在云潋身上。
云潋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抱着阿白,阿白死死咬住花雀。
“你莫怕。”太子不知是安抚云潋,还是安抚猫嘴里的花雀,此时雀儿已经不动了,不知是死是活。
太子走上前,伸出右手探向猫嘴,那白猫儿似怕伤着那手指,竟嘴一松,花雀如木块般直直坠地。太子正欲俯身捡起察看,雀儿竟双翅一振,‘扑棱’一声飞走了。
太子看了眼天空,回头瞥向云潋。
云潋能感到太子的目光带着审视,沉沉压来。他不敢抬头,目光只及对方杏黄袍服的下摆与一双精致皂靴。
太子目光在他身上停顿片刻。这孩子瘦骨伶仃,裹着半旧蓝棉袍,抱着白猫簌簌发抖。
那双惊惶至极却又异常清亮的眼,让太子心头莫名一动,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悄然自心底涌起。
“既是府中子弟,”宁昭宸语气温和,带着少年人少有的沉稳,“不必如此惊慌。”话是对陈管事说的,眼神却扫过云礼仍举着的手,“带他下去便是,莫要惊吓了小孩子。”
“是。”
云礼的脸由红转青,嘴唇翕动几下,终究讪讪放下手,没敢出声。
一旁的大皇子宁昭衍,自始至终没说话。
他立于宁昭宸侧后方半步之处,目光清泠,如冬日无波的深潭。视线在云潋惊惶的脸上停了一瞬,随即下移,落在他颈间——那孩子方才慌乱中塞回衣领的东西,一截红色挂绳下方,隐约透出一点温润的墨色轮廓。
一丝极淡的熟悉感掠过心头。那墨色……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想起宫人私议,云府有个外室子,是清川君与罪奴所生……
“是,是,太子殿下宽宏!老奴遵命!”陈管事如蒙大赦,赶紧上前轻轻拉住云潋的胳膊:“快,跟老奴回去。”
云潋被他半搀半拽地拉走,脚步踉跄。他始终低着头,不敢再看任何人一眼,阿白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
直到被拉出花园月洞门,身后那道冰冷的目光才终于消失。他听见云礼强压着怒气、谄媚赔笑的声音重新响起:“太子殿下、大殿下,这边请……”
陈管事把云潋一路拽回静思苑,反手闩死了院门。
他脸色铁青地指着云潋,“你……你真是个惹祸精!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别去前院……贵人要是怪罪下来……”他喘了几口粗气,看着云潋惨白的小脸和怀里无辜的猫,终究没再骂下去,只重重叹了口气道:“老太爷为了小公子,这几日连早朝都没去。你是不知现在朝中局势,唉,你……好自为之吧。”说罢,拂袖走了。
云潋抱着阿白,惊慌失措地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冬日的寒气从脚底往上直窜。
前院的丝竹声似乎更清晰了些,隐隐夹杂着阵阵笑声。
“阿白。”他把脸埋进阿白的皮毛里,那泪水糊了猫儿一身,“阿白,我给祖父闯祸了!我该怎么办……”
……
除夕夜,云府前院灯火辉煌,爆竹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静思苑里,只有廊下挂了一盏小小的红灯笼,光线昏黄。
张嬷嬷给云潋送来了年夜饭,云潋却不在房里,他站在院子里等猫。
这几日,那猫儿时常溜出去,有时夜里回,有时整夜不在。今夜是除夕,云潋想跟阿白一起过年。
“小公子,再不吃,饭就凉了。”
“嬷嬷,我想再等等阿白。”
张嬷嬷叹口气,放下食盒摇摇头走了。
将近子时,外面守岁的爆竹噼里啪啦炸响,那猫儿才一路小跑溜了回来。
云潋早扑在桌上睡着了,猫儿跳上桌子。
桌上摆着一碗饺子,一碟脍鱼,一碗鸡蛋羹,还有一碟切得薄薄的酱肉。
猫儿用头和身子亲昵地蹭着云潋的脸颊和头发,嘴里喵喵叫着。
云潋听到猫叫,用小手揉揉惺忪的眼睛,抱着猫咧嘴笑了,“阿白,你回来了,我们快吃饭吧。”
一人一猫把鱼和酱肉分着吃了,云潋又吃了鸡蛋羹和几个有些冷透的饺子,还剩了两个,他想了想,把剩下的饺子放到院中的梅树下。
从小年那天后,花雀再未在院子里出现过。他不知鸟儿去了哪里,既盼着它来,又怕阿白再去扑咬。
廊下那盏孤零零的红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晃,猫儿‘喵’地一声,蹭着云潋的脚脖子。
云潋抱起它回房,远处府里的喧闹声、爆竹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墙,模糊而遥远。只有阿白肚皮里发出的咕噜声,是这除夕夜里唯一真切的热乎气。
…
“詹明,詹明……”半夜,房中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唤。
黑暗中,猫儿倏地睁开眼,瞥了眼悬立半空的清辉人影,金色猫瞳复又阖上。周身瞬间漾起一层淡淡银光,元神出窍,两道清辉一闪,飞离屋顶。
…
天庭,文华殿外仙鹤翩跹,云锦漫卷,文曲星君素袍玉簪凭栏而立,他身旁立着司命星君。
文曲星君略带疑惑道:“我昨日才下凡,怎么今日长策便将我唤回天庭?”
司命星君拢着袖道:“詹明,现在人间灵气稀薄,万法归寂,你在下界多滞留一刻,仙元便多一分耗损之忧。本意只是请你下凡稍加点化两位帝君转世,事了便应速速归位才是!”
说着话锋一转,直视詹明,“你怎地……跑到那小魔头住处,还与他同榻而眠?”
詹明目光微动,望向天边一朵浮云,耳畔仿佛又萦绕着那稚嫩依恋的呼唤:“阿白,你回来了,我们快吃饭吧。”这声音让他心头一软,随即收敛心神。
他对上司命审视的目光,淡淡一笑:“长策言重了,那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可怜小娃娃。”
“可怜小娃娃?”司命星君眉头微挑,“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再不唤你回来,任你在人间待个十年八载,与那小魔头厮混出情分来,岂非麻烦?”
詹明淡淡瞥他一眼,道:“此子生性纯良,未必是那道魔气的转世。”
“不是他还能是谁!”司命星君眉峰蹙得更紧,从袖中掏出一柄观尘镜。
镜中先是一片混沌漆黑,继而星云倒转,四季轮换,终现一片浩瀚夜空。
繁星点点的虚空中,蓦然现出一道水波粼粼的圆门,一道流星自门内冲出,掠过夜空,坠向京城皇宫。
紧接着,又一道流星掠出,亦是坠向京城方向。
稍许,镜中出现诡谲的墨色漩涡,一道暗金色的流光在墨色漩涡中载沉载浮……
詹明和司命一直紧盯着镜中景象,又过了许久,那道暗金流光终于从门里掠出,坠入凡间的江南方向……
后面的事,詹明也知晓。彼时他奉天尊御旨下凡寻访两位帝君转世,路过常州,无意间救下那个叫云潋的孩子。
至今想来,那景象仍令他心颤:梁上悬着女尸,尸身下蜷缩的孩子已饿得奄奄一息。他当即渡去一口仙气,小云潋方得活命。
司命星君将观尘镜拢入袖中,肃容道:“两位帝君坠入轮回,乃是天意。然人间因果,吾等不可过多干预。”
詹明点点头:“我在人间逗留,也并非全是为了那孩子。逗留期间,我似乎还遇到了妖帝孔璘。”
“孔璘?!”司命心下一惊,道:“不可能吧!三千年前,他不是早已身殒了么?!”
“其实,我也不敢断定是不是他。”詹明沉思片刻道:“我虽拘在一只凡猫体内,仙术施展有限。但,能从我手下逃脱的妖,除了他,我想不出还能有谁。”
“罢了,管他是谁,与我等也无甚干系。”司命道:“妖界若敢在人间肆意妄为,天尊自不会坐视不理。那凡间若真出了大乱子,自有值日功曹上禀。若是搅扰了人间气运文脉,还有司禄清君在下界看着,总能察觉一二,拔乱反正。”
“靖渊也去了凡间?”詹明愕然。
“你不知?”
司禄清君掌人间功名利禄赏罚,执文昌册,监天相文运,不仅是君位上仙,且仙阶比文曲詹明和司命长策,还要高那么一点点。
詹明摇头道:“前几日去靖渊府里寻他下棋,他不在,我只当他仙游去了。”
司命轻嗤一声:“他哪是仙游?是他府上那送信的鹤儿又跑了。前阵子那鹤儿不知抽了哪根筋,竟私自溜下凡间,投了个人胎。”
他顿了顿,漫不经心又道:“这下可好,捅了天大的窟窿。天尊知晓后恼了,道清君御下不严,眼皮子底下丢了仙吏都不知道。这不,罚他下界做一世凡人,渡鹤使归位。顺便嘛,也让他戴罪立功,趁此机会巡查一番下界文运。人间近来颇不太平,恐有妖氛侵扰文华清气,天尊也着他留心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