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棠春》 第1章 第一章 楔子: 东海之滨,方壶岛,魔渊最深处。 魔气凝成的黑雾在嶙峋怪石间流淌。小魔烬烬踮着脚,揪着他爹——大魔头炎瑀那滑如黑缎般的毛披风一角。他皱着小脸,头顶那撮暗紫火苗蔫蔫地耷拉着。 “爹…” 烬烬声音闷闷的,带着委屈。 “嗯?”炎瑀正用赤焰烤着一条巨大的野猪腿。油脂滋滋作响,爆出金红油星子,焦香混着硫磺味弥漫开来。他没回头。 烬烬吸了口气:“我娘是谁?” “啧,”炎瑀翻动兽腿的动作一顿,语气硬得像魔渊底的黑曜石:“没有娘。” “怎会没有!”烬烬头顶火苗“噗”地窜高,“山后那只花孔雀精说了,万灵万物皆有来处!他还说,人间有句话,叫‘没娘的孩子像根草’!爹,你看我像根草吗?”他努力挺起小胸脯,跺了跺脚。 炎瑀嗤笑一声,嘴角喷出几溜细小的火星,“那野鸡懂什么!”他声音洪亮,带着嘲弄,“他连魔和妖都分不清!吾儿,听好了!” 他猛地转身,高大身影罩住烬烬,熔岩般的眼眸亮灼灼的,“咱是上古魔族!根脚不同!你爹我,”他用力拍了拍胸膛,“当年就是这魔渊里,顶硬!顶黑!顶厉害的一颗蛋!天地间最精纯的魔气灌足淬炼出来的!生来就是一方霸主!魔蛋就是根,就是源,纯粹得很,要什么娘?这满渊魔气,就是咱吃饭长身体的本事!” “……” 烬烬小嘴微张,呆住了。他低头看看自己黑乎乎、拖着条小尾巴的身体,又抬头看看他父亲——父亲有翅膀,可他没有。 一股强烈的沮丧淹没了烬烬。 他是魔君之子,父亲身姿挺拔,面容深邃俊美,那黑缎般的披风其实就是他爹的翅膀,一旦展开,遮天蔽日,连花孔雀都嘀咕过:“天底下就没见过比魔君更俊美的人形了……”而他却长得一点不像爹。 花孔雀的话又在脑海回响:“啧,小殿下这模样……丑得很特别啊。” “很特别是什么意思?”他当时懵懂地问。 “就是……”花孔雀那欲言又止、带着古怪笑意的样子,此刻像讨厌的小魔虫,在他心头一下下拱着。 他知道,花孔雀是笑话他的黑尾巴。那尾巴并不粗壮,也不修长,上面却布满了黑黢黢、疙疙瘩瘩的凸起,像覆着一层粗糙的厚痂。 他想起另一茬:“爹,你说我们魔族很厉害,为什么我连岛上的猪妖都打不过?” “嘁,它们以多欺少,以大欺小,你现在魔气初聚,还未激发出本能。不过,它们要是单打独斗绝不是你对手,你看,最后猪妖还不是被你爹我烤了。” 烬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想爹的意思是我现在还小,所以很弱。 “爹,那孩儿遇到厉害的妖怎么办?孔雀说:要‘迎难直上,一定打倒!’爹,对么?” “蠢!”炎瑀猛地回头,暗红竖瞳锁住烬烬,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烤肉的滋滋声,“那是找死!记住,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低头装孙子,别硬碰!活着最要紧!”这话从他嘴里蹦出来,带着股违和的狠劲。 烬烬吓得缩脖,火苗矮了半截:“哦…懂了。” 炎瑀似觉失态,撕了块焦香肉块塞到烬烬嘴里:“懂就好,记牢了……”话音未落—— 轰! 一道惨白刺目的光,裹挟着沛然莫御的天威,毫无征兆地撕裂魔云,直劈而下! 威压临头,霎时炎瑀周身魔气剧烈翻涌! “不好!”炎瑀心头一惊,这道雷绝非冲他而来! 他本能要护住烬烬,可那至阳至刚的雷光对魔气天生克制,甫一及体,他伟岸魔躯猛地一僵,一股无可抗拒的吸漩之力凭空而生,将他牢牢攫住! “爹——!”烬烬的惊叫被淹没在刺目白光与空间撕裂的轰鸣中。 他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影在雷光与漩涡中剧烈扭曲、模糊……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吸力猛地将他扯离地面!轰然一声,他只觉身体仿佛与雷电融为了一体,瞬间消失在原地。 与此同时,九天之上,云霭翻涌。 两道身影破空而至,一紫一青,气度巍然。正是追索异种魔气而来的东华帝君与青华帝君。 在此之前,天界巡天司的广目、谛闻二位灵君曾齐齐上奏,说侦测到玄介之门的归墟眼边缘,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空间裂缝。 虽然裂缝很快被归墟眼自身力量弥合,但有一缕微弱却极其危险的混沌湮灭之气泄了出来,泄露方向正是东海。 青华帝君神目扫过下方魔渊雷光:“此处魔物好生狡猾!竟恰逢天罚降临,借其声势掩盖了自身踪迹!” 东华帝君指尖微动,一点清光没入虚空,旋即眉峰一蹙:“冥府,往生海方向!看来它欲借轮回遁形。” 两位帝君对视一眼,身影化虹,瞬息万里,直扑幽冥界! …… 冥界往生海。 死水无波,墨色粘稠,幽蓝磷火在无边墨色里明灭,映着海心那缓缓旋转、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轮回池。 这池水无声,散发着寂灭与新生交织的气息。 二帝君身影与残留的空间波动同时出现在池畔,浩瀚神念瞬间笼罩死寂之海。 终究,迟了半步! 只见一缕凝练如实质、内蕴不屈的暗紫色魔气,如同投入沸汤的雪片,在轮回池漩涡边缘一闪,决绝地没入其中! 魔气入池,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旋即被浩瀚轮回之力彻底吞没,气息断绝。 “轮回池!”青华帝君脸色沉凝如水,盯着那墨色漩涡,“竟真让它投了进去!” 东华帝君静立池畔,目光沉静探入漩涡深处:“轮回之力,磨灭前尘,重塑因果。一旦投入,便难寻觅。除非……它自身魔性不泯,引动劫数,方能显露踪迹。” “难道就此放手?”青华帝君语带不甘。 东华帝君目光投向冥府灰蒙天际,仿佛穿透界壁:“它既入轮回,必降生红尘。遣仙者下界,暗中留意人间异象,尤其是……身负奇异禀赋或引动天机的初生之灵。此魔气本质殊异,纵使轮回蒙尘,亦难掩其芒。”他顿了顿,“方才魔渊雷劫,时机蹊跷,或与此有关联。” 说罢,指间灵光一闪,一缕精纯的本源神力没入轮回池,试图留下追踪印记。 青华帝君默然片刻,视线紧锁墨色漩涡,眼底掠过决断之色:“此法追踪变数太大!此气非同小可,乃源自归墟湮灭本源!若容其在轮回中蛰伏壮大,或与凡尘戾气结合...一旦觉醒,恐非人间浩劫,更将撼动三界根基!守株待兔,太过被动……” 他迎上东华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此事干系重大,不容有失!抓活的。唯有亲身入世,循其本源魔息,方能在其觉醒前锁定。轮回之力虽险,尚可一搏。” 话音落,青华帝君周身清光流转,化作一道璀璨流光,义无反顾地直冲轮回漩涡!身影投入墨色池水瞬间,激起强烈涟漪,旋即被无情吞没。 东华帝君立于池畔,衣袂拂动。他看着青华消失的方向,又凝视那深潭,清俊脸上看不出情绪。静默数息,周身泛起柔和清辉。 “也罢,归墟之患,责无旁贷。”一声低语。 下一瞬,东华帝君身影也化作一道清冷月华,紧随青华之后,投入往生海轮回池。墨色池水无声吞噬了第二道光芒,涟漪平复,死寂重临。 往生海轮回池深处。 那缕暗紫色的精纯魔气,正顺着轮回之力不可抗拒的流向沉坠。混沌与蒙昧包裹着它,前尘往事在无边的墨色中缓缓消散。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混沌的前一瞬—— 一股沛然莫御的清圣之气,裹挟着两道熟悉到令它本能战栗的意志,如同两颗骤然坠入深潭的星辰,猛地刺破了周围的死寂! 那光芒虽被轮回之力迅速压制,但其核心蕴含的追踪与锁定之意,却瞬间烫穿了它即将沉沦的混沌感知! 是他们!他们也跳下来了?! 父亲,我该怎么办? 一个惊骇欲绝的念头在魔气核心炸开!源于求生本能与对追捕者深入骨髓的忌惮,让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挣扎!它不再顺从沉坠之力,而是疯狂凝聚起残存的所有意志与魔性,试图逆流而上! 在疯狂的挣扎中,那道暗紫魔气被东华留下的那缕本源神力光芒紧紧缠绕,剧烈闪烁,色泽竟由暗紫转为暗金,在浓稠墨水中剧烈扭动,拼命想挣脱无形的枷锁,朝着那两道清光坠下的方向——轮回池的入口——反冲回去! 它宁愿面对往生海那无尽的死寂墨色,也不愿在转世之初就被堵在人间! 然而—— 轮回之力,岂容悖逆? 就在它调转方向,刚刚向上窜出不足尺许的刹那,一股远比之前庞大、冰冷、不容置疑的吸漩巨力骤然从池底深处爆发! 这力量带着磨灭一切反抗、重塑因果的绝对威严,如同亿万只无形巨手,狠狠攫住了这缕试图“倒行逆施”的魔气! “嗡——!” 魔气核心发出一声无声的剧烈哀鸣与震颤!是源自本源的哀鸣与不甘。 所有的挣扎在绝对力量面前徒劳可笑。那股巨力不容分说地裹挟着它,以比之前快上十倍的速度,狠狠向下拽去! 它最后感知到的景象,是那两道代表着东华与青华的清冷流光,因其自身位格与主动投入的契合,下沉的速度远快于它这缕被强行拖拽的魔气。两道清光迅速消失在下方更浓重的墨色与混沌之中。 终究……还是他们更快一步…… …天界。 混沌钟的余音还在云间回响,第二声又轰然响起。青瓷盏里的仙露溅出几点,涟漪荡开数圈。 鎏金云纹自钟身漫开天际,那些流转的上古神文闪耀流转,映亮了整片天幕——都说这尊自洪荒起便镇着三十三重天的老物件,唯有上神应劫时方显真容。 文昭殿内,文曲星君和南华星君齐齐站了起来,手边棋局正走一半。 文曲道:“怎么回事?混沌钟怎会突然现世,且连响两声?” “不知,”南华眉头紧锁,“上回惊动它,还是墨离天尊捅破归墟那年。” 那都是上万年前的旧事了。 “詹明,出大事了!”两人正惊疑不定,司命星君急匆匆走了进来,面色凝重道:“方才广目灵君来报,说青华和东华二位帝君因追踪一道魔气,双双坠入了往生海的轮回池!” “什么?!”南华星君失声道,“轮回池凶险异常,非寻常下凡可比!方才混沌钟响,莫非……莫非是二位帝君因此要应天劫?” 司命道:“若是普通天劫便也罢了。两位帝君入那轮回池,前尘往事必然忘尽,若是在人间造下大杀孽,天罚事小,想要再回天庭恐怕……很难。” 文曲星君詹明道:“二位莫急,且先看看罢。” “……!” 一时之间,三位仙君都陷入沉默…… 第2章 第二章 庆熹十七年,腊月初一。 京城的雪下得有些潦草,细盐似的颗粒敲在青瓦上,沙沙响一阵,又歇了。 一辆覆着青帘的马车,在云府侧门外缓缓停了。车门打开,一股京城冬日的干冷气儿卷着细雪沫子扑进来。 赶车的老仆缩着脖子,声音闷在厚棉领子里:“小公子,到了。” 车里钻出个孩子,六七岁模样,脸白唇薄,尖下颌,瘦骨伶仃,裹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蓝棉袍,显得空荡荡的。 小孩的嘴唇冻得有些发青,一双眼睛却格外清亮,像山涧里未冻的泉眼。 他抬头看了看眼前这扇乌沉沉的大门,门楣高得有些吓人,檐角上蹲着石雕的狻猊兽。灰墙向南绵延开去,看不到头。 老仆引着他,没走正门,绕到旁边一道更窄的小门。守门的仆役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了?”,侧身让开一条缝。 门里是条长长的夹道,青石板路扫得干净,只墙角堆着些残雪。两边是极高的灰墙,把天也挤成窄窄的一条灰蓝。 没走多远,拐进一个小院。院子不大,几间厢房,一棵老梅树虬枝盘结,枝丫上稀稀拉拉的缀着几个苞芽。 几个仆妇聚在廊下嗑闲话,见一老一少走进来,声音停了停,眼神在小孩身上溜了一圈,又低下去,窃窃私语起来。 “听说,是清川少爷生前在常州做官那会儿留下的种……” “……啧,眉眼倒有几分像……” “少夫人为这事都怄得吐血了……” 引路的老仆咳了一声,仆妇们噤了声,讪讪散开。 到了一间厢房前,老仆去敲门。 小孩有些无措地立在廊下,宅子里的仆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让他很不自在。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从屋里踱出来,穿着体面的藏青棉袍,脸上没什么表情,上下打量了男孩一番。 “这就是小公子?” “是,陈管事。”老仆躬身。 “叫什么名?” “云潋。” 陈管事点点头,目光落在云潋脸上,语气平平,但还算温和:“老太爷事忙,老夫人已故多年,少夫人身子也不爽利。小公子先在这静思苑住下,缺什么少什么,跟张嬷嬷说。” 他指了指廊下一个板着脸的婆子,又道:“府里规矩大,没事别乱跑,尤其前院。老太爷、少夫人和长孙少爷住那儿,常有贵客,莫冲撞了。” “……”云潋点点头,怯怯地看着陈管事。那眼神太干净,看得陈管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移开视线。 “带他去东厢房。”陈管事吩咐完,转身进了屋。 张嬷嬷走过来,脸上像糊了一层浆糊,硬邦邦的。她没看云潋,只对老仆说:“交给我吧。” 老仆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出去。 东厢房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炭盆,炭还没点。 东墙立着个古色古香的大书阁,每一格都摆着竹简和书,很整齐,上面落了浅浅一层灰。 屋里充斥着一股久未住人的阴冷。 云潋忐忑地环顾四周,感觉这里要比他常州住的房子好很多,也大得多。 “以后小公子就住这儿。”张嬷嬷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热水待会儿给您送一盆来。饭食一日两顿,自有人送来。记住陈管事的话,莫乱走。”她说完,转身就要出去。 “嬷嬷,”云潋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带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我……祖父呢?” 张嬷嬷脚步顿住,没回头:“老太爷是当朝左相,日理万机,岂是你能随时见的?安分待着。”门吱呀一声关上,落了栓。 云潋站在屋子中间,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更单薄。他静静站了会儿,直到外面的脚步声走远,他才轻轻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院子里的枯枝戳着灰蒙蒙的天,墙那边似乎传来隐约的丝竹声和笑语,隔得很远,像另一个世界。他把冻得有点发红的手缩回袖子里。 酉时,张嬷嬷送来晚饭,一碟红烧肉,一碟腌萝卜丝,一小碗青菜汤,两个馒头。 云潋把那碟肉和青菜汤都吃了,萝卜丝太咸,他吃了几口便放下了,馒头只吃了一个,另一个他看了看,揣进了怀里。 他记得娘亲死时,他在家里饿了好几天,直到那个老仆人从京城回来时,才发现房里吊着个人。 在此之前,云潋曾尝试把他娘的尸体,从房梁上取下来,但实在太沉了。他家住在常州府城南,周围全是竹林并没有几户人家,而且,他娘生前从不和别人来往。 从小,他就没见过他爹,听他娘讲,他爹是京城人氏,在常州做过几年父母官,很有才华,他出生那年,他爹就被调回了京城。 “娘,那爹为何不带我们一起回去?”问这话时他刚满五岁。 “你爹家里……有夫人。” “夫人是什么?” “夫人就是你爹的妻子。” “那您不是爹的妻子吗?” 他娘一愣,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他哇地哭了,他娘也捂着脸哭了起来。 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惹他娘伤心,但每次出门,他总发现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甚至喊他逃生子。 至于那个老仆,也不是他娘的仆人,而是他爹以前的家丁,特意留下照顾他们母子的。 去年,他六岁时,她娘把他送到私塾去念书,他开始识文断字。今年初,京城来了信,她娘看了信,木木呆呆地半晌不语,夜里也没吃饭。 半夜,云潋被隔壁房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惊醒。 第二日,他娘就病倒了,饭也不吃,药也不喝,头也不梳,话也不说。云潋给他娘亲喂药,药汁全顺着嘴角流到了衣裳和被子上。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他娘亲还是不吃不喝一言不发。 直到第六日,云潋也不吃饭了,那几日学堂他也没去,他日日守在娘亲榻前,不哭也不闹。 因为他偷偷看了京城的那封信,上面的字大部分不认得,但“清川君病故”几个字他认得,也猜到病故是什么意思,清川是他爹的名字,云清川死了。 见此,老仆跪在他娘的榻前说:“锦姑娘,您若再这样,小公子……只怕熬不住了。” 听到‘小公子’三个字,他娘的眼睛终于动了动,眼神落在云潋身上,眼泪就慢慢流了出来。 “潋儿……” “娘!” “我苦命的儿呀……”他娘紧紧搂着他,哭得撕心裂肺。 那日之后,他娘终于开始喝药,但饭吃得很少,身体越来越弱,病断断续续总没好全,后来还染上了咳疾。 今年盛夏,云潋母亲将一枚玉佩递给老仆,又写了一封信让他亲自去趟京城。 本来两个月就可以回返,但老仆到了入冬都没回常州,他娘搂着云潋绝望地哭了一夜,第二日,云潋就看到他娘亲挂在房梁上。 “娘!”云潋抱着娘亲悬着的腿,哭了一天一夜。哭得脱力了,就抱着娘亲掉下的一只鞋,蜷在地上。 半夜冻醒了,就起来找吃的,他家里没什么粮食,拢共只剩下半碗粟米和几片烂菜叶,他全煮了。 没等煮熟就连米带汤囫囵吞下,结果第二天拉了一天的肚子,夜里才稍觉好受些。他就搬了把凳子,想把他娘取下来,但他娘亲太沉了,够了半天那两条腿还是在半空晃来晃去。 最后只能放弃,他替娘亲穿好鞋子,自己则跑到床边,把他娘亲平日盖的被子全拽了下来,铺到娘亲脚下的地面上,然后就在那儿睡了,一睡就是好几天。 期间,他饿醒过,哭醒过,吓醒过。最后哭着哭着迷迷瞪瞪,什么也不知道了…… 昏沉混沌之际,额上仿佛拂过一丝微凉,似有若无;喉间则滑入一缕奇异的清甜,转瞬即逝,快得像一场濒死的幻梦。 等他再清醒时,眼前就是老仆那张脸,老仆一边哭,一边给他喂米汤。 第3章 第三章 转眼间,云潋来云府已有四五日。 其间,他祖父来过他住的院子一次。那晚,他刚脱了衣裳准备睡觉,房门忽地被人推开了。他起身一看,只见陈管事引着一位身材颀长、下颌蓄须、身着锦袍且举止雍容的老者走了进来。 陈管事唤他道:“小公子快起来,老太爷来看你了。” 云潋闻言连忙起身穿衣,云老太爷却摆手道:“睡着罢,天冷,莫拘那些俗礼了。” 说着,走到榻前,就着烛光仔细打量云潋,“怎么这般瘦小?” “回老爷,听老赵说,小公子在常州常年吃不饱,很是吃了些苦头。初来府里,怕饮食不惯,也不敢给他大补。” “晤,饮食是得循序渐进。”云老太爷蹙眉看着云潋,道:“跟清儿小时候,长得倒有几分相似。你叫什么名字?” “回祖父,孙儿名叫云潋。”云潋跪在床上,中规中矩地向云老太爷作了个揖。 云老太爷点点头,又问:“识字么?” “回祖父,孙儿识得一些,但只会读三字经和千字文。” 云老太爷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赞许:“言谈举止还算端方,可有小名?” 云潋摇头。 “没有小名也罢,便给你取个表字,就叫‘怀璋’吧。”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古朴的墨玉佩,呈半月形,正是云潋娘亲生前托老仆送到京城的那块。 他递给云潋道:“这块玉佩,我曾听你父亲生前提过。据说是你出生时,一位游方道人所赠,言明此玉与你有夙世的缘分,是真是假我也不知。此物既是你父亲留下,也算是遗物,且好生收着罢。” “谢祖父。”云潋双手接过,小心地将玉佩挂在颈间,贴身放入中衣里。云老太爷见他这般,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出了房门,他对陈管事道:“这孩子还算知礼数,年后给他请个西席先生。” “是,老爷。” 第二日,云潋刚吃罢早饭, 廊下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仆人惊慌失措、由远及近的呼喊:“大公子!表少爷!慢些!当心脚下!使不得啊!” 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房门竟被人从外狠狠一脚踹开!门板撞在墙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云潋惊得浑身一颤,慌忙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十来岁的锦衣少年,当先闯了进来,手里握着一根马鞭。 那少年下巴微抬,咬着牙气势汹汹道:“你就是那个野种?!” “……”云潋攥紧拳头,骇得往后连退好几步。 紧随这少年身后,又跨进来一少年。年纪比锦衣少年稍大一些,衣着光鲜,面目俊朗,脸上挂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那少年道:“云礼,休要胡说八道,什么野种,方才云老太爷不是说了么,这院子住的,可是你亲弟弟。” “温不迟!少在那冷嘲热讽,我娘还是你亲姑姑呢,这个逃生子我可不认!” “你认不认有什么关系,现在人家可是得到你祖父首肯,是你云府正大光明的二公子。” “你!”云礼气得一龇牙,转头朝云潋抽了一鞭子。 云潋‘啊’地一声,抱着头缩在地上瑟瑟发抖。那一鞭子抽在背上,很痛! 他瘪了嘴,想哭又不敢哭。 云礼又一鞭子抽去,却被温不迟及时拦住,“好了!不是说只是来看看么,怎么还真打上了。” 温不迟顺势夺下他手中的鞭子,道:“你是云府的长孙,大公子。管他什么家生子逃生子,还能夺了你的风头去?” 见云潋偷偷拿眼瞥他们,他过去把云潋扶起来,对云礼道:“这么个小鸡崽,被你抽几下只怕命都没了,你要真把他打死了,你祖父能饶了你?” “不饶又如何?让他留着小野种罢,把我打死好了。”嘴里虽是这样说,云礼却没再动手,云潋比他整整矮了半个头,他心里也觉着,揍这么个小奶孩,胜之不武,他恨恨地瞪了云潋一眼,转身走了。 温不迟意味不明地朝云潋笑了笑,追了出去。 …不知不觉又过两日。 今日是腊八,府上好多仆人都去赶庙会了。早上,张嬷嬷给云潋端了碗腊八粥并一碟腊豆腐,旁的吃食倒没有。 云潋把豆腐和粥吃了,许是吃得太快,张嬷嬷嫌弃地瞪他两眼,端着空碗走了。 张嬷嬷一走,云潋又从怀里掏出昨夜吃剩下的半个胡饼,三两下就吃光了,吃完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把掉在身上和地上的饼渣和芝麻粒全捡起来拢在手心。 云潋走到院子里那棵老梅树下站着,看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光秃秃的枝桠上跳跃。 那鸟儿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长得很奇特,通体绿色,尾羽却覆着红色斑点,大小如麻雀。 他手心朝上,把手中的饼渣子往梅枝上举了举,雀儿歪歪头,发出清越的唧唧声。 “给你吃,你下来。” 云潋发现,这雀儿似乎不怕人,总在梅枝上跳来跳去,应该是同一只。 “雀兄,你下来吃吧,我不打你。”他突然想起前几日挨的那一鞭子,心里莫名很难过。 “你莫怕。”他躬下小身板,把饼渣芝麻粒放在地上,又对树上的雀儿说:“你要是下来吃了,我明天还给你留。”说完往远处走了走。 雀儿没下来,他又跑远了些。 不一会儿,雀儿真的飞下来啄了饼渣芝麻,吃完就飞走了。 云潋呆呆望着雀儿飞走的方向,在那天边,一朵白云悠悠地荡着。 院墙外,隐隐锣鼓喧天,京城的庙会一定很热闹。 云潋很想去看看,常州也有庙会,每年这个时候,那街头挤满了人,踩高跷的,舞狮子的,吹糖人的…… 但他知道,没有得到允许,他不能离开这个院子。 他在院子里发了会呆,回到房里闷坐了一会儿,不到晌午,他便饿了,但晚饭要等到酉时才送来,百无聊赖,看到书阁上的书,他掂起脚拿下来一本。 他把封面上的灰轻轻吹了吹,书皮上写着“中?”,后面的字云潋不识得,翻开看了看,竖着一排排密密麻麻,拢共就认识几个字。 他小心翼翼地把书又放了回去,一回头,却发现陈管事神色复杂地站在门口。 他怯怯喊了声,“陈伯伯。” 陈管事微微一笑,道:“小公子,今日是腊八祭祀,随我去祠堂罢。” 祠堂在前院的北面,也是个单独的院子,灰瓦白墙,青石板路,路旁有几棵松柏,匾额上写着“云公祠”三字,陈管事牵着云潋走了进去。 他让云潋净手焚香,跪拜云家列祖列宗。 云潋依言照做,祭祀出来,陈管事道:“少夫人今日身体爽利些,小公子去请个安罢。” “是。” 陈管事在他耳边又叮嘱了几句,云潋听了微微一愣,接着把小脑袋点了点。 … 到了前院,又引来一阵围观和窃窃私语。 前院亭台楼阁,九曲连廊,假山荷池,就像那画中一般,云潋从未见过如此奢华的府邸。 他更没想到,这前院的仆人会这么多。他硬着头皮,跟着陈管事进了一间屋子。 里面坐着一个非常美丽,衣着华贵三十来岁的妇人,陈管事躬身叫了声“少夫人。”接着示意云潋上前见礼。 “孩儿云潋,拜见母亲。”云潋把双掌微叠举到头顶,低着眉眼,恭敬地跪了下去。 “……”少夫人脸上骤然惨白,接着像个疯子般尖叫:“滚!谁让你进来的!” “当啷”一声,茶盏猛地掷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云潋一身,他惶然抬眼,看到少夫人伏在案上,肩膀不住的发抖,无声啜泣起来。 “少夫人息怒!快出去罢。”陈管事蹙着眉头,急促地朝云潋挥了挥手。 云潋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慌忙退出了房门。一回头,看到祖父站在拐角处的回廊上,远远地看着这边。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见云老太爷远远地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回廊。 第4章 第四章 夜里,张嬷嬷来收拾碗筷,竟发现食盒里的饭菜未动! 她瞥一眼云潋,默默把饭菜撤了,不一会儿,又端来洗脚水,临走时往桌上放了两个胡饼和两个鸡蛋。 子夜,天边挂着一轮清冷的上弦月。 一只鸟儿悄悄落在窗台上。 云潋蜷缩在黑暗中,眼泪无声滑落,手里轻轻摩挲着玉佩,低声啜泣着:“爹……娘,孩儿好想你们。他们都好凶……呜……” 房内一道微弱的白光乍现即逝,‘扑棱’一声,惊得窗台上的雀儿仓皇飞走。 云潋抽抽噎噎也不知哭了多久,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床边似有人影,倏然睁开眼—— 房中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就在他睁眼的瞬间,两点纯粹得近乎凝固的金色光芒,倏然在离床榻不远不近的黑暗中亮起! 像是两颗小小的星辰,悬于墨色深渊。它们并不刺眼,却穿透厚重的夜色,带着一种奇异、非人的沉静,正以近乎凝固的专注……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啊!”云潋吓得魂飞魄散,一骨碌坐了起来。 “喵!”一只猫轻盈地跳上床榻。 云潋哆哆嗦嗦地去摸床边的火折子,那猫儿又轻轻‘喵’了一声,用头去蹭他的手。 火折子亮了,云潋终于看清,跳上床榻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 那柔软的触感带着温热体温,一下让云潋安定下来。 他鼓起勇气,试探着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白猫头顶光滑柔软的绒毛。白猫见他不再那么害怕,又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和胸口,喉咙里发出极轻、极柔和的“呼噜”声,像是月夜下最轻柔的溪流。这声音奇异地抚平了云潋紧绷的神经和心头的委屈。 他不知道猫儿哪来的,但这一夜,他抱着白猫睡得格外踏实。 … 弦月之下,那只惊飞的雀儿直冲天际,穿过透明的玄介门,倏然间羽翼怒张!身形暴涨至数丈,羽毛如云霞般铺展抖开,碧绿的翎羽在月华下流转着五彩清辉。 不多时,它便飞抵南之极的丹穴山。 山中巍峨宫殿前,一声清越长鸣震彻九霄,它敛翅俯冲,稳稳落在宫门之外。 它收了羽翼,幻作人形——身姿挺拔,面容俊美。一身羽毛化作流光溢彩的湖色大氅,步履间,仿佛月华在周身流淌。 “帝尊!”门口羽甲侍卫纷纷跪地相迎。 “起来吧。”男子微一颔首,“玄凤醒了没?” “回帝尊,他前几日便醒了。” “很好。”男子嘴角微挑,快步走进殿中。 宫殿空旷雄伟,合抱粗的殿柱上,镶嵌着长明灯与夜明珠。 中央高台之上,是铺着整张虎皮的王座。而王座前方的空地上,赫然立着一个数丈高的方形巨笼。 笼中侧卧着一个男子,近乎半裸——或者说,那并非衣物,而是他未及完全收敛的黑色羽翼。羽翼覆盖着他白皙的身体,他双目紧闭。 “炎瑀,我回来了。”男子轻声说着,走到笼前。 笼中人毫无反应。 “这些日子,我去了趟人间,可有想我?” ……回应他的仍是死寂。 “回来之前,我还特意去看了你儿子。” 话音未落,笼中身影暴起!“孔璘,你这个卑鄙的山鸡!”炎瑀猛地坐直,俊美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你要是敢动吾儿一下,我定……” “你定怎样?”孔璘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目光肆意地扫过那深邃的五官、白皙的脖颈,一路向下,停留在黑羽半掩的劲瘦腰身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一下,笑容更深,“烬烬那个小傻子,到底是谁的种?你跟文曲的?” “放你娘的屁!” “呵,想来也是,”孔璘轻笑,“文曲詹明虽是君位上仙,但并非龙族。九重天上的龙神,屈指可数。” “能让一只雄凤产下龙蛋的,更是亘古未有。但魔君阁下可是三界数万年来唯一的玄凤,莫非……雌雄同体?”他紧盯着炎瑀骤然阴沉的脸色,眉头一挑,心中了然。 “玄凤若与龙神婚配,产下龙蛋倒也不无可能。” “……” “要不……本座来猜猜,谁是烬烬的另一个爹?”他慢悠悠地踱步,“一定不会是东华,也不可能是青华,那二位一紫一青……” “孔璘!”炎瑀脸色铁青,厉声打断,“你这厮满口胡言,也不怕闪了舌头!连雌雄同体的鬼话都编得出来!你潜伏我方壶岛多年,本君倒没看出你还有这般信口雌黄的本事!” “被你看出,”孔璘嘴角勾起一抹傲慢的弧度,“那还能做妖界之主么?” 第5章 第五章 腊八一过,年味便浮了上来。 云府上下却透着股不寻常的忙乱,隐隐掺着丝诡谲。 这乱子,起自云潋去前院请安那日。嫡母温氏被他气了一场,竟就此病倒,且病势汹汹,非同小可。 究其根由,还是云潋的身世惹的祸。他这一露面,温家与云家之间那沉疴旧怨,便如同枯枝逢了火星,噼啪烧旺,凭空添了新仇。 不出几日,这把火便烧上了朝堂。左相云朔被人一本参到了御前,罪名是窝藏罪奴——当年户部尚书锦晅获罪问斩,妻女没入官籍为奴。其妻自缢,其女锦蓉不知所踪。锦蓉,正是云潋生母。 温云两家的宿怨,真要细究,怕是要翻到皇帝姥姥的姥姥那辈的太叔公头上去。横竖百年前便已势同水火,虽同列京城世家大族,代代簪缨,却彼此倾轧,从未消停。 庆熹四年,云家出了位探花郎云清川。彼时皇帝有意调和两家,一道旨意,令探花郎迎娶了安国公的次女温妍。 谁承想这姻亲一结,非但未能化干戈为玉帛,反似在滚油里泼了瓢冷水,炸得两家嫌隙更深,关系愈发紧绷。 云府这位少夫人温妍,其胞姐便是当今圣眷优渥的惠贵妃。惠贵妃不仅诞育了皇长子宁昭衍,更在宫中独享恩宠十数载,风头早已盖过了中宫。 其兄温绥之,官拜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虽品阶略低于左相,然吏部执掌铨选考课,乃六部之首。温尚书经营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根基盘根错节,势力不容小觑。 两家最近的一笔大恩怨,得追溯到十二年前。 那年,皇后与惠贵妃先后有孕。惠贵妃圣眷正浓。 一日,皇城上空忽现五彩祥云,引得京城百姓翘首称奇。钦天监随即奏报,言帝星将临。是夜,天象再生异变,恰逢皇后胎动发作。宫人皆见有星子似坠入宫墙之内。 皇帝以为皇后将产。谁知皇后疼了一天一夜,龙胎迟迟未落。 反倒是惠贵妃,恰于当夜诞下了大皇子宁昭衍。 立时便有朝臣进言,谓此等天象,正应在大皇子身上,乃帝星入世之兆。 皇后煎熬过一日夜,终也诞下二皇子宁昭宸,其时亦有颗星子坠入,然正值白昼,并无人所见。 一年后,皇帝欲立储君。 朝堂之上,早已议论纷起。拥温一派力主立长,言大皇子乃应天象而生;清流一派则坚持立嫡,言中宫所出方为皇储正统。 彼时云温两家新结姻亲,按说左相云朔本该置身事外,或做个和事佬。 未料这位左相大人却道:“自古,无论庶民百姓,抑或钟鸣鼎食之家,嫡庶之分,天经地义。承继家业,嫡子居先,贤愚长幼与否,皆在其后。” 此言一出,不单将温家得罪了个彻底,连龙椅上的皇帝也气得不轻。然云相身为帝师,素为清流领袖,德高望重,皇帝亦不得不权衡再三。最终,二皇子宁昭宸被立为储君。 …… 近日,云府少夫人一病,其兄温绥之便籍此大作文章。唆使监察御史顾行简弹劾左相云朔持身不正:其一,纵容其子云清川藏匿罪奴锦蓉,渎职失察; 其二,罔顾本朝宗法礼制。明知其子生前乃朝廷命官,竟罔顾法纪与罪奴苟合诞子。云相不但不训诫,反在其子死后将逃生子接入府中,肆意妄为,且不向户部报备庶孙户籍……如此徇私枉法,道德败坏,实不堪为百官表率。 皇帝看了奏疏,头痛不已,偏生后宫最近也甚不安生。 惠贵妃前些时日还在他耳边唠叨,让他册封长子宁昭衍为瑞王。 宁昭衍年方十二,皇帝寻思如此早封亲王,恐引党派之争,为太子日后亲政埋下隐患。此事他尚在思虑,眼下云相又出事端。 翌日早朝后,皇帝召云相去偏殿垂问顾御史弹劾之事,云相跪在殿前不住磕头,只连声道“老臣有罪”,再无旁言。 皇帝念其上佐天子,下抚万民,素来克己奉公,心虽不愉,终未降罪,只让左相先回去自省。 云相回府后便称病不出,这一“自省”便是数十日。 府里这十几日的诡异气氛,云潋也感受到了些。 首先便是饮食。初入云府静思苑那几日,虽是粗茶淡饭,一日两顿倒是热的。 这几日却是不同,张嬷嬷送的饭菜有时竟是冷的,有时也不准时。连陈管事也鲜少与他说话,仆人们见了他更是避之不及。 腊八过后的第二晚,他那个便宜兄长云礼,还闯到他房里把他踹了两脚,说是自己母亲被他这个逃生子气得吐血,警告云潋再敢到前院就要他的命。 云潋当时缩在墙角也不敢吭声,自那以后,他更加小心谨慎,几乎是胆战心惊地数着过日子。 转眼就是腊月二十三,祭灶。 往年这个时候,云潋住在常州时,他娘亲都会和老仆赵贵一起,提前去市集上采买些便宜鱼肉在家腌上几天,再挂在灶梁上用柴烟慢熏。 到了小年这天,还会剪窗花做酥饼蒸黍糕,祭灶神;扫洒除尘,悬挂新桃符。 每到那时候,云潋都欢喜得很,不光能吃上平日吃不到的酥饼和黍糕,还能吃到甜滋滋的胶牙饧。 可是他娘亲已死…… 今日早上,云潋就吃了一个冷馒头,还是昨晚剩下的。 似乎没有人在意他在干什么,有没有吃饭。 张嬷嬷一早就去了前院,所有仆人都在忙碌,打扫除尘,连静思苑那棵老梅树的枯枝都被仔细修剪了一番。 半上午时,陈管事把所有仆人唤到前院去帮忙,又交代云潋不许乱跑。 云潋低声应下。他听几个离开的仆人私下议论道,说每到小年,宫中都会派下赏赐。往年都是大太监来派赏,今年来的竟是大殿下和太子殿下。 云潋抱着膝坐在门槛上,望着院中的老梅树发呆,梅枝上的花苞已绽了几朵,但那花雀儿,这几天却不见踪影。 小白猫蜷在他腿窝里,暖烘烘的一团。院里没别人,只有风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呜呜作响。 前院隐约传来车马声、人语声,比平日喧闹许多。 “阿白,”云潋摸着猫儿光滑的脊背,低声说,“外面在做什么呢?”阿白是他给猫儿起的名字,没别的意思,只因为它通体雪白。猫儿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似在应答。 中午,张嬷嬷竟破天荒地给他送来午饭。 她放下食盒,说了句:“今儿是小年,府里有贵客,小公子千万待在屋里,莫要探头探脑,冲撞了贵人可是大罪过。”说完便匆匆走了。 云潋点头应是,食盒打开,里面有一碟酱牛肉和两个馒头。 云潋把酱牛肉吃了,给了阿白两块,又掰了小半个馒头捏碎了放在梅树下,其余的馒头他全吃了。 吃完后他乖乖待在屋里,对着书阁上那些落灰的竹简发呆。 晌午时分,前院的喧哗声更盛了,丝竹管弦隔着重重院落,隐隐约约地飘过来。 阿白原本在窗台上晒太阳,忽然耳朵一竖,跳下窗台,喵呜一声,竟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阿白!”云潋心里一急。张嬷嬷的话还在耳边,可阿白是他唯一亲近的活物。他跑到门边,院门竟虚掩着没闩,想是张嬷嬷走得急忘了。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拉开门栓。 夹道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几片枯叶打转。阿白那一点雪白的影子,在前头拐角处一闪,不见了。 云潋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记得陈管事说过,夹道尽头连着后花园。 他咬了咬牙,顺着夹道追了过去。 第6章 第六章 后花园里静悄悄的,假山池水都蒙着一层冬日的灰冷。 他只想快点找到阿白,把它带回静思苑。 云潋远远看见阿白那雪白的尾巴尖在一丛半枯的迎春花后晃动。他刚想跑过去,假山另一侧的石子路上,却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云潋吓得往后一缩,慌忙屏住呼吸,闪身躲到一株合抱粗的榆树后。 只见几个人转过假山,走在前头的是两位少年,一个穿着杏黄常服,面容俊朗端肃;另一个穿着石青色锦袍,身量稍高,眉眼清冷。 在两人身后,便是云府长孙云礼、陈管事和几个带刀的宫卫。 云潋并不认得前面两个少年是谁,他只知道这些贵人不能冲撞。 脚步声愈来愈近,他骇得心怦怦直跳,缩在树后一动不敢动,心中只盼来人不会发现他。 他无意间仰头,发现榆树的枝丫上站着一只花雀儿。 那花雀儿唧唧叫了几声,像是跟树下的云潋打招呼。 “大殿下,太子殿下,这边请。”说话的正是云礼,他脸上堆着笑,正殷勤地指着一处亭子说着什么。后面跟着陈管事,微躬着身,神色恭谨。 就在几人走近之时,树上的鸟儿突然飞落。说时迟那时快,阿白倏地从不远处花丛里窜出,如离弦之箭般腾空一跃,一口咬住了花雀! …… “阿白!”云潋情急之下低呼出声,顾不得许多便从树后冲出,一把攥住阿白的身体。 花雀在白猫口中‘唧唧’地拼命挣扎,猫儿却死死咬住不松口。 他这一冲,正好挡在了几人面前的小径上。 “!”两位皇子均被他吓了一跳。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云礼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涨得通红,眼中迸出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他一步抢上前,指着云潋的鼻子厉声呵斥,声音因愤怒和惊惶变了调:‘野种!谁让你跑出来的!找死吗?!还不快滚!’话音未落,扬手就要打。 陈管事脸色煞白,伸手就要去拽云潋的胳膊,声音发颤:‘殿下恕罪!是……是府里一个不懂规矩的小子,惊扰了贵人!老奴这就……” “且慢。”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让云礼扬起的手僵在半空,也让陈管事抓向云潋的手停住了。 开口的是太子宁昭宸。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掠过云礼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落在云潋身上。 云潋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抱着阿白,阿白死死咬住花雀。 “你莫怕。”太子不知是安抚云潋,还是安抚猫嘴里的花雀,此时雀儿已经不动了,不知是死是活。 太子走上前,伸出右手探向猫嘴,那白猫儿似怕伤着那手指,竟嘴一松,花雀如木块般直直坠地。太子正欲俯身捡起察看,雀儿竟双翅一振,‘扑棱’一声飞走了。 太子看了眼天空,回头瞥向云潋。 云潋能感到太子的目光带着审视,沉沉压来。他不敢抬头,目光只及对方杏黄袍服的下摆与一双精致皂靴。 太子目光在他身上停顿片刻。这孩子瘦骨伶仃,裹着半旧蓝棉袍,抱着白猫簌簌发抖。 那双惊惶至极却又异常清亮的眼,让太子心头莫名一动,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悄然自心底涌起。 “既是府中子弟,”宁昭宸语气温和,带着少年人少有的沉稳,“不必如此惊慌。”话是对陈管事说的,眼神却扫过云礼仍举着的手,“带他下去便是,莫要惊吓了小孩子。” “是。” 云礼的脸由红转青,嘴唇翕动几下,终究讪讪放下手,没敢出声。 一旁的大皇子宁昭衍,自始至终没说话。 他立于宁昭宸侧后方半步之处,目光清泠,如冬日无波的深潭。视线在云潋惊惶的脸上停了一瞬,随即下移,落在他颈间——那孩子方才慌乱中塞回衣领的东西,一截红色挂绳下方,隐约透出一点温润的墨色轮廓。 一丝极淡的熟悉感掠过心头。那墨色……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想起宫人私议,云府有个外室子,是清川君与罪奴所生…… “是,是,太子殿下宽宏!老奴遵命!”陈管事如蒙大赦,赶紧上前轻轻拉住云潋的胳膊:“快,跟老奴回去。” 云潋被他半搀半拽地拉走,脚步踉跄。他始终低着头,不敢再看任何人一眼,阿白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 直到被拉出花园月洞门,身后那道冰冷的目光才终于消失。他听见云礼强压着怒气、谄媚赔笑的声音重新响起:“太子殿下、大殿下,这边请……” 陈管事把云潋一路拽回静思苑,反手闩死了院门。 他脸色铁青地指着云潋,“你……你真是个惹祸精!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别去前院……贵人要是怪罪下来……”他喘了几口粗气,看着云潋惨白的小脸和怀里无辜的猫,终究没再骂下去,只重重叹了口气道:“老太爷为了小公子,这几日连早朝都没去。你是不知现在朝中局势,唉,你……好自为之吧。”说罢,拂袖走了。 云潋抱着阿白,惊慌失措地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冬日的寒气从脚底往上直窜。 前院的丝竹声似乎更清晰了些,隐隐夹杂着阵阵笑声。 “阿白。”他把脸埋进阿白的皮毛里,那泪水糊了猫儿一身,“阿白,我给祖父闯祸了!我该怎么办……” …… 除夕夜,云府前院灯火辉煌,爆竹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静思苑里,只有廊下挂了一盏小小的红灯笼,光线昏黄。 张嬷嬷给云潋送来了年夜饭,云潋却不在房里,他站在院子里等猫。 这几日,那猫儿时常溜出去,有时夜里回,有时整夜不在。今夜是除夕,云潋想跟阿白一起过年。 “小公子,再不吃,饭就凉了。” “嬷嬷,我想再等等阿白。” 张嬷嬷叹口气,放下食盒摇摇头走了。 将近子时,外面守岁的爆竹噼里啪啦炸响,那猫儿才一路小跑溜了回来。 云潋早扑在桌上睡着了,猫儿跳上桌子。 桌上摆着一碗饺子,一碟脍鱼,一碗鸡蛋羹,还有一碟切得薄薄的酱肉。 猫儿用头和身子亲昵地蹭着云潋的脸颊和头发,嘴里喵喵叫着。 云潋听到猫叫,用小手揉揉惺忪的眼睛,抱着猫咧嘴笑了,“阿白,你回来了,我们快吃饭吧。” 一人一猫把鱼和酱肉分着吃了,云潋又吃了鸡蛋羹和几个有些冷透的饺子,还剩了两个,他想了想,把剩下的饺子放到院中的梅树下。 从小年那天后,花雀再未在院子里出现过。他不知鸟儿去了哪里,既盼着它来,又怕阿白再去扑咬。 廊下那盏孤零零的红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晃,猫儿‘喵’地一声,蹭着云潋的脚脖子。 云潋抱起它回房,远处府里的喧闹声、爆竹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墙,模糊而遥远。只有阿白肚皮里发出的咕噜声,是这除夕夜里唯一真切的热乎气。 … “詹明,詹明……”半夜,房中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唤。 黑暗中,猫儿倏地睁开眼,瞥了眼悬立半空的清辉人影,金色猫瞳复又阖上。周身瞬间漾起一层淡淡银光,元神出窍,两道清辉一闪,飞离屋顶。 … 天庭,文华殿外仙鹤翩跹,云锦漫卷,文曲星君素袍玉簪凭栏而立,他身旁立着司命星君。 文曲星君略带疑惑道:“我昨日才下凡,怎么今日长策便将我唤回天庭?” 司命星君拢着袖道:“詹明,现在人间灵气稀薄,万法归寂,你在下界多滞留一刻,仙元便多一分耗损之忧。本意只是请你下凡稍加点化两位帝君转世,事了便应速速归位才是!” 说着话锋一转,直视詹明,“你怎地……跑到那小魔头住处,还与他同榻而眠?” 詹明目光微动,望向天边一朵浮云,耳畔仿佛又萦绕着那稚嫩依恋的呼唤:“阿白,你回来了,我们快吃饭吧。”这声音让他心头一软,随即收敛心神。 他对上司命审视的目光,淡淡一笑:“长策言重了,那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可怜小娃娃。” “可怜小娃娃?”司命星君眉头微挑,“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再不唤你回来,任你在人间待个十年八载,与那小魔头厮混出情分来,岂非麻烦?” 詹明淡淡瞥他一眼,道:“此子生性纯良,未必是那道魔气的转世。” “不是他还能是谁!”司命星君眉峰蹙得更紧,从袖中掏出一柄观尘镜。 镜中先是一片混沌漆黑,继而星云倒转,四季轮换,终现一片浩瀚夜空。 繁星点点的虚空中,蓦然现出一道水波粼粼的圆门,一道流星自门内冲出,掠过夜空,坠向京城皇宫。 紧接着,又一道流星掠出,亦是坠向京城方向。 稍许,镜中出现诡谲的墨色漩涡,一道暗金色的流光在墨色漩涡中载沉载浮…… 詹明和司命一直紧盯着镜中景象,又过了许久,那道暗金流光终于从门里掠出,坠入凡间的江南方向…… 后面的事,詹明也知晓。彼时他奉天尊御旨下凡寻访两位帝君转世,路过常州,无意间救下那个叫云潋的孩子。 至今想来,那景象仍令他心颤:梁上悬着女尸,尸身下蜷缩的孩子已饿得奄奄一息。他当即渡去一口仙气,小云潋方得活命。 司命星君将观尘镜拢入袖中,肃容道:“两位帝君坠入轮回,乃是天意。然人间因果,吾等不可过多干预。” 詹明点点头:“我在人间逗留,也并非全是为了那孩子。逗留期间,我似乎还遇到了妖帝孔璘。” “孔璘?!”司命心下一惊,道:“不可能吧!三千年前,他不是早已身殒了么?!” “其实,我也不敢断定是不是他。”詹明沉思片刻道:“我虽拘在一只凡猫体内,仙术施展有限。但,能从我手下逃脱的妖,除了他,我想不出还能有谁。” “罢了,管他是谁,与我等也无甚干系。”司命道:“妖界若敢在人间肆意妄为,天尊自不会坐视不理。那凡间若真出了大乱子,自有值日功曹上禀。若是搅扰了人间气运文脉,还有司禄清君在下界看着,总能察觉一二,拔乱反正。” “靖渊也去了凡间?”詹明愕然。 “你不知?” 司禄清君掌人间功名利禄赏罚,执文昌册,监天相文运,不仅是君位上仙,且仙阶比文曲詹明和司命长策,还要高那么一点点。 詹明摇头道:“前几日去靖渊府里寻他下棋,他不在,我只当他仙游去了。” 司命轻嗤一声:“他哪是仙游?是他府上那送信的鹤儿又跑了。前阵子那鹤儿不知抽了哪根筋,竟私自溜下凡间,投了个人胎。” 他顿了顿,漫不经心又道:“这下可好,捅了天大的窟窿。天尊知晓后恼了,道清君御下不严,眼皮子底下丢了仙吏都不知道。这不,罚他下界做一世凡人,渡鹤使归位。顺便嘛,也让他戴罪立功,趁此机会巡查一番下界文运。人间近来颇不太平,恐有妖氛侵扰文华清气,天尊也着他留心一二。” 第7章 第七章 正月初一清晨,云潋便发现猫儿不见了。他找遍院子的角角落落,一无所获。 初二,初三,初四……直至正月十五,阿白终究是没回来。 每当夜深人静时,他都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怔怔发呆。 ——连阿白也不要我了! 他如是想。 有时想着想着,心里一阵莫名难过,他想念娘亲,可娘亲死时的样子,竟在孤寂的日夜里,一日日于他脑海中变得愈发清晰、恐怖起来! 每当噩梦醒了,他吓得全身都是汗,就蜷在床上,抚着父亲那枚玉佩无声地哭。 哭得累了又睡,迷迷瞪瞪,仿佛黑夜永无尽头。 偶尔,他感觉有人在轻轻抚摸他的额头,可睁开眼,黑暗中却什么也没有,只有在那个时刻那个夜晚,他的心神才会安定些许。 … 梅枝谢了残花,又绽新芽,转眼已是次年三月。 云潋比去年初入云府时长高了不少,面颊也丰润了些。 原以为,自己会被永远遗忘在这个小院子里,不曾想,今日一早,陈管事却领着一位二十多岁陌生男子到静思苑。 “小公子,这是卫霁卫先生。” 云潋正坐在窗下发呆,突如其来的访客让他吃了一惊,小小的身子下意识地绷紧。他抬起眼,带着几分茫然和谨慎,望向门口陌生的身影。 只见那人身形颀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青衫,面容清俊,神情间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慵懒与疏离,仿佛周遭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 陈管事话音落下,云潋才猛地回过神来——先生?是给他请的西席先生?! 他慌忙从凳子上站起,小手在衣襟上无措地蹭了蹭,心头一阵紧张,混杂着无措和一丝微渺的希冀。 原来……祖父还记得他! 陈管事将卫霁和云潋领到书房。 云潋中规中矩地向卫霁行了拜师礼,陈管事对卫霁拱拱手,道,“小公子的课业,日后便全仰仗先生了。” 卫霁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打量四周。 陈管事又客套了几句,几番叮嘱云潋要听先生的话,说完便顾自去忙了。 书房外,几个仆人远远瞧着这边,窃窃私语…… “这位就是给小公子请的西席先生?倒是位风华人物。” “嘁,听说叫卫霁,是个拧不清的狂徒。” “怎地狂法?” “嘘!小声点!” “卫霁?嘶,这名儿怎么这么耳熟……哦!想起来了!庆熹十四年殿试的榜眼,可不就是叫卫霁?” “正是他。按理说中了榜眼,该是入朝为官的好前程,可他竟拒了敕封,没做官。” “为何?” “还能为何?”说话的仆人压低了声音,“根子在他那位族侄身上。” “他族侄是谁?” “礼部侍郎卫君琢啊!” “卫君琢?他不是三年前的状元郎么?” “没错!叔侄俩本是那年的同科进士,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多大的喜事!双喜临门,光耀门楣。可你瞧,这位榜眼老爷反倒辞了敕诰回家了……” “啧,这当叔叔的,心里头能痛快?” 卫霁目光淡淡扫过那几个仆役,唇角似有若无地一勾,转而望向杵在书案前的云潋,慵懒地勾了勾食指:“过来。” “先生!”云潋怯生生的上前。 “你想学什么?” 云潋:“!!”他拧起小眉头认真思索了片刻,规规矩矩作了个揖:“回先生,学生…学生想先学识字。” “啧,”卫霁不由得一蹙眉,像是被那动作硌着了,“省了这些虚礼。我是教书,不是教人当木头桩子。” “是!” 卫霁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挥挥手:“小小年纪,莫学那些老学究的虚套子,沐猴而冠,不嫌累得慌?坐下吧。” “??”云潋一怔,虽听不懂“沐猴而冠”,但“虚套子”和“累得慌”他是懂的,顿时小脸一热,感到一阵羞赧,只得惴惴不安地到书案边坐下。 卫霁懒懒地睨着他一举一动,眼皮半睁半闭,也不知是个什么神情。 云潋嗫嚅道:“先生……沐猴而冠是什么?虚套子又是什么?” 卫霁嘴角一勾:“喏,就你现在这模样。”他撩起眼皮,把云潋从头到脚溜了一眼。 “!”云潋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衣袍和鞋子皆是崭新的,好像……没什么不妥。 “好了,开始罢。”卫霁不再多言,提笔蘸墨,边写边诵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字迹行云流水,苍劲飘逸。 云潋立刻坐直了,跟着念:“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云潋又跟着念:“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瑟兮僴兮,赫兮……”云潋还未念完,卫霁已写完最后一笔,随手将字帖掷了过来,“读一遍,写一遍,默一遍;如此反复三十遍。” 云潋:“…!” … 日头西斜。 云潋小小的身子几乎埋进书案里,额角沁出细汗。那首《淇奥》,他念了写,写了默,反反复复整整三十遍。字迹虽稚嫩,却已写得一丝不苟,毫无错漏。 他小心捧起最后一篇默写,递到闭目养神的卫霁面前:“先生,学生默完了。” 卫霁懒懒掀开一只眼皮,扫了一眼,字没错。他伸出两根手指,随意在纸上弹了一下:“唔,尚可。就是这字,”指尖点了点,“软塌塌的,没吃饱饭似的。明儿个,手腕使点劲儿。朽木不可雕,切萝卜总得有点力气吧?” 云潋:“……??” 他低头看看自己默写的字,又想想先生龙飞凤舞的墨宝,再想想…萝卜?小脑袋瓜里,“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八个字,不知怎地,竟渐渐和厨房里厨娘“笃笃笃”切萝卜的声音,神奇地重叠在了一起…… 第8章 第八章 日子在卫霁的“朽木”和“萝卜”声中滑过。静思苑的书房,渐渐有了些活气。 卫霁授业,果然不同寻常。 他不讲蒙学老套,也不拘泥于识字描红。今日兴许指着院中梅树,让云潋背“疏影横斜水清浅”;明日又不知从哪翻出本破旧的《山海经》,指着上面奇形怪状的异兽,讲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见过。 偶尔兴起,还会夹带些市井俚语、坊间趣闻,听得云潋一愣一愣。 卫霁懒散,时常倚在窗边晒太阳,到了盛夏,索性躺在书房的竹榻上,闭着眼听云潋背书,只在错得离谱时才哼一声。 批改功课,字写得软了,便弹弹纸:“写的什么,狗爬么。”意思不通顺了,眼皮都懒得抬:“梦话留着夜里说。” 云潋起初战战兢兢,久了,竟也慢慢咂摸出一点先生的真性情。 ——先生厌烦虚礼,他便省了那些揖让周旋;先生言辞刻薄,却从不因他愚钝而施以责罚;先生总将“朽木”挂在嘴边,可无论风雨,日日都来这静思苑,不曾间断。 于是,他那总是绷紧的小身子渐渐松弛下来,问话也带上了孩童独有的直白与执拗。 “先生,那‘刑天’没了头,真能舞干戚?它……怎么喘气呢?” 卫霁撩起眼皮睨他:“你吃饭用头喘气?” 云潋噎住,挠挠头,是了,刑天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自然是用‘肚子’喘气!——先生常说神鬼志异本就不拘常理,那刑天既能无头而战,喘气又何须依循人头? 他偷瞥一眼阖目养神的卫霁,咽下话头,低头描字。 这日午后,暑气烤得人发懒。卫霁半蜷在圈椅里,听云潋结结巴巴念一段《韩非子》寓言; 讲的是宋国一富人,雨淋坏了墙,他的儿子劝道:“父亲,需得快快修墙,不然怕会有盗贼。” 邻家老翁见了,也好心提醒他:“您这墙得修补了,以防盗贼啊。”富人不听,当夜果然遭了窃。事后,富人连连夸赞自己的儿子有先见之明,却怀疑那老翁是贼。 “此何遽不为福乎?此何遽不为祸乎?”云潋念完,抬头看先生。 卫霁没睁眼,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读完了?说说,这富户蠢在何处?” 云潋拧着小眉头想:“他……他不该疑心好心提醒的老翁?” “唔,”卫霁懒懒道,“皮相,再剥。” 云潋努力想:“他……太信儿子?” “沾点边。”卫霁终于睁开一只眼,手指在桌上虚点,“他蠢在,只凭自家亲疏定是非,不凭事理。儿子放屁是香的,外人说话就带钩。此乃人之常情,却也最易蒙心蔽目。韩非子写此,是叫人看事,别只盯着说话的是谁,得看他说的在不在理。懂否?” 云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那……老翁是好心,真被疑了,岂不冤枉?” 卫霁嗤笑一声:“冤枉?世间冤枉多了去了。与其等人辨冤,不如自己行事站得直,省得落人口实。譬如那雀儿,若不自个儿勤快捉虫,专等人喂,迟早饿死。” 他随口一句,本是惯常的刻薄,不料云潋听了,小脸一黯,抿着嘴不说话了。书房内一时只剩下窗外聒噪的蝉鸣。 云潋想起那只被阿白叼过的花雀,也想起自己缩在静思苑的日子,可不就像在等“喂食”? 花雀不来了,阿白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唯独他……先生这话,像根小针,轻轻扎了他一下。 恰在此时,廊上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果然,陈管事推门进来,面色紧绷,语气急促:“小公子,快随老奴去前院罢。太子殿下、大殿下过府探望老太爷,方才在前厅……问起小公子了!老太爷命老奴即刻带你过去见礼!” 云相年前因顾御史弹劾之事在家“自省”。此事后来虽不了了之,但朝堂暗流始终未平。 近来又逢国事不稳,更是波谲云诡——年初,西北胡虏突然犯边,北獠国太子乌承烈亲率五万铁骑叩关南下,河朔九镇接连失守,戍边大将军陆鸿影力战殉国,朝野震惊。 皇帝连夜宣左相云朔、太师裴景及六部尚书入宫议事。 吏部兼兵部尚书温绥之力荐仓庸关守将萧远山挂帅出征,又迅速调集京畿、关中及邻近诸道精兵驰援。援军之中,陇西侯、陈郡守军等劲旅均归其节制,成功遏制了乌承烈的攻势。 萧远山随即挥师反击,捷报频传,不到半载,沦陷的河朔九镇竟悉数收复。 彼时圣心大悦,惠贵妃趁此良机,再次为儿子宁昭衍请封王爵。此番,皇帝竟出乎意料地一口允了,不仅准其在京畿开府建牙,更破格赐下了唯有亲王方可享用的金宝金册! 此逾制之举犹如巨石投湖,瞬间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清流士大夫们视此为动摇国本之大忌,群情激愤,纷纷跪伏于丹陛之前,日日涕泣进谏。他们声称“两位皇子尚在舞勺之年,储位未稳而又封长王,古来大忌”,更有甚者直斥“贵妃惑主,祸乱纲常”。 而拥温一派却出奇地安静。 一时间,御案之上谏书堆积如山,宫门外悲泣之声不绝。 值此清流亟需领袖振臂之际,作为百官之首的左相云朔,却偏偏染了热症,且病势汹汹,好几日都不曾上朝。 太子殿下此番过府,正是为探病而来。 “小公子,快些!”陈管事又连声催促。 云潋浑身一僵,竹简“啪嗒”掉在案上。 又是他们!小年那日在花园的惊惶、云礼的辱骂、陈管事的冷汗瞬间涌上心头,他小脸煞白,下意识就想往书案底下钻。 卫霁却已慢悠悠地坐直了身子,脸上那点慵懒散了个干净,眼神清清冷冷地扫过陈管事,又落在云潋煞白的小脸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抬手,在云潋绷紧的后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 “怕什么?”卫霁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稳,“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砸不到你这小萝卜头。走罢。” 陈管事急得跺脚,脸上却硬堆出一个笑容:“卫先生,两位殿下都在前厅等着呢!要不,您也一同过去?” 卫霁掸了掸青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当先走出书房,丢下一句:“带路。” 前厅里气氛肃然。 云老太爷云朔坐在下首,脸色尚有些病后的苍白,精神却还好。太子宁昭宸端坐主位,一身杏黄常服,神色温和。 大皇子宁昭衍坐在他右下首,今日一身银色锦袍,衬得他眉眼愈发清冷俊朗。 云礼垂手立在祖父身后,低眉顺眼,身旁还站着他的表哥温不迟。 云潋被陈管事半推着进来,甫见满厅人影,小脑袋几乎埋到胸口,只觑见几双华贵的靴尖。 他慌忙跪倒在地,声音细如蚊蚋:“云……云潋给太子殿下、大殿下请安,给祖父请安。” 厅中静了一瞬。 云朔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庶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起来吧。” 卫霁跟在后面,随意拱了拱手:“草民卫霁,见过太子殿下、大殿下,云相。”动作说不上恭敬,却也挑不出大错。 太子宁昭宸的目光在云潋身上停留片刻,温声道:“免礼。抬起头来。”他又转向卫霁,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这位是……” 云朔道:“此乃老臣为愚孙所请西席,卫霁卫先生。” “卫霁?”一直沉默的大皇子宁昭衍忽然开口,“庆熹十四年榜眼?” 卫霁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回殿下,正是区区。” 宁昭衍不再言语,目光在卫霁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回云潋身上,沉静无波,却似带着无形审视。 太子和煦地对云潋道:“不必拘谨。前次在园中匆匆一见,见你似有清减。如今看着,倒比年前长高了些。平日都读些什么书?” 云潋心砰砰直跳,手心全是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先生刚教的《韩非子》,脱口道:“回、回殿下,在读《韩非子》……” “哦?”太子略感意外,一个七八岁稚童读《韩非子》?“读的哪一篇?可有所得?” 云潋更慌了,本就一知半解,被太子一问,只记得那倒霉富户、被疑心的老翁,还有先生最后那句“雀儿不自个儿捉虫会饿死”。 他小脸憋得通红,结结巴巴道:“读、读的是宋国富户,墙坏了……邻家老翁劝他修……他不听,丢了东西,反疑老翁……先生、先生说……”越说越乱,急得快要哭出来。 满厅目光落在他身上。 卫霁站在云潋侧后方,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先生说!雀儿不自个儿勤快捉虫,专等人喂,迟早……迟早饿死!”云潋几乎是喊出来的,喊完才觉失言,吓得立时噤声,头垂得更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满厅寂静。 云礼险些嗤笑出声,强自忍住,嘴角却掩不住讥诮,身旁温不迟也撇了撇嘴。 云相眉头微蹙。 太子宁昭宸也是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愕然,继而莞尔。 他看向卫霁:“卫先生以此喻人?” 卫霁这才懒懒抬了抬眼皮,目光掠过地上缩成一团的云潋,嘴角极淡地勾了一下,却非嘲讽。 他面向太子,语气平淡:“回殿下,草民不过就事论事,讲那富户蠢在依赖亲疏,不重事理,遇事便如待哺雏鸟,只知怨天尤人,不知自省自强。这学生愚钝,”他下巴朝云潋方向微抬,“只记得个雀儿捉虫的糙理,倒把前头的‘亲疏定是非’给囫囵吞了。让殿下见笑。” 他这番话,明着是说云潋愚钝,只记得皮毛,实则四两拨千斤,把云潋那看似荒谬的“雀儿论”,巧妙地圆回了《韩非子》寓言的本义——人当自立,明辨事理,不可依赖亲疏偏见,更不可坐以待毙。 云潋跪在地上,听得懵懵懂懂,只觉得先生似乎没骂他,反而把他那丢人的话给“圆”上了?他悄悄抬起一点眼皮,觑了觑先生淡漠的侧脸。 太子宁昭宸看着卫霁,眼中赞赏愈浓,抚掌笑道:“好一个‘亲疏定是非’!好一个‘不知自省自强’!卫先生见解精辟,深入浅出,以雀喻人,更是发人深省。云相,令孙能得此良师,实乃幸事。” 他转而看向云潋,清朗眉目间既有少年储君威仪,亦带几分如兄长般的温润。他语气更加温和,“云潋,你先生教得极好。这‘雀儿捉虫’之理,看似粗浅,却是立身根本。你要用心体会。” “是!殿下。”云潋慌忙应道。 他祖父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下来,捋须微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