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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敲山震虎

作者:柳在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色下的钦差馆驿,灯火辉煌,与昨夜漕运衙门的接风宴相比,规格更高,气氛却更为微妙。杨舒明以钦差正使之名,回请江宁府上下有头有脸的官员,以及几位在本地盘根错节的豪商巨贾。


    宴会设在水榭之中,四面垂着轻纱,晚风带着水汽和花香拂入,本该是极风雅的景致。然而,在座的宾客,从漕运总督潘允文到最末席的知县,脸上虽都堆着笑,眼神深处却都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杨舒明依旧是宴会的主角。他换了一身更为华丽的银白色云纹锦袍,玉冠束发,斜倚在主位的软榻上,姿态慵懒,手里把玩着一只犀角杯,仿佛全身的骨头都没长结实。纪云和杜泽侍立身后,一个眼神警惕,一个面容沉静。


    温序竹坐在他左下首,依旧是一身官袍,与这满堂的锦绣华服格格不入。她面前案几上的菜肴同样精致,但她几乎没有动筷,只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清冷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将他们或谄媚、或试探、或紧张的神色一一收入眼底。


    “潘大人,”杨舒明似乎喝得有些醺然,斜睨着潘允文,声音带着笑,却莫名让人心头发紧,“你这江宁府,真是个好地方啊!人杰地灵,连这酒……都比京里的够味儿!”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就是不知道,这漕运上的‘味道’,是不是也这么……独特?”


    潘允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恢复自然,呵呵笑道:“杨将军说笑了,漕运关乎国计民生,下官等岂敢怠慢,向来是循规蹈矩,不敢有半分独特之处。”


    “哦?是吗?”杨舒明拖长了语调,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席间一位负责仓场事务的官员,“可我昨儿个在码头听那些苦力闲扯,说什么……夜里常有‘鬼船’靠岸,吃水深得很,押船的还不是寻常兵爷?啧啧,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本官这心里,还真有点发毛。”他拍了拍胸口,做出一副受惊的样子。


    “哐当——”席间不知是谁手一抖,碰掉了筷子。


    水榭内瞬间安静下来,丝竹声似乎都滞涩了片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杨舒明身上,又飞快地移开,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紧张。


    潘允文脸色微变,强笑道:“将军莫要听那些市井刁民胡言乱语!运河上船只往来,昼夜不息,有些货船为了赶工期夜间行驶也是常事。至于押运人员,或因货物特殊,由货主自行聘请护卫,也是有的。绝无什么‘鬼船’之说!”


    “原来如此。”杨舒明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拿起酒壶,亲自给潘允文斟了一杯,动作随意,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看来是本官多虑了。来,潘大人,本官敬你一杯,这江宁地面的安宁,可都系于你一身啊。”


    潘允文连忙双手举杯,额角似有细微的汗珠:“不敢不敢,下官分内之事。”


    敬完潘允文,杨舒明又端起酒杯,目光扫向席间几位豪商,其中便有以漕运起家、富甲一方的沈万才。


    “沈老板,”杨舒明笑吟吟地,“听说你的船队,遍布大江南北,生意做得极大。这漕粮运输,想必也少不了沈老板出力吧?”


    沈万才是个精瘦的中年人,闻言立刻起身,躬身道:“将军抬举,小民只是为朝廷效力,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诶,沈老板过谦了。”杨舒明示意他坐下,语气轻松,眼神却带着审视,“本官在京里就听说过,沈老板手眼通天,这运河上下,没有你摆不平的事。不知道……这‘丙字柒号仓’的粮食,沈老板可曾经手过?”


    “丙字柒号仓”五个字一出,温序竹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清冷的目光倏地看向杨舒明。他竟然也知道了这个仓号?是从码头探听来的,还是……他另有消息来源?


    潘允文和几位知晓内情的官员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沈万才更是脸色一白,端着酒杯的手都有些发抖,连忙道:“将军明鉴!小民……小民只做正当生意,仓场重地,岂是小民能够染指的?这‘丙字柒号仓’,小民听都未曾听过!”


    “没听过啊……”杨舒明拖长了声音,似乎有些失望,随即又无所谓地摆摆手,“那就算了。本官也就是随口一问。”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然而,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像几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众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知道了“鬼船”,知道了“丙字柒号仓”!这位钦差大人,根本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草包!他白日在码头的“闲逛”,分明是有的放矢!


    接下来的宴席,气氛明显压抑了许多。官员和富商们虽然依旧强颜欢笑,敬酒不断,但眼神中的惊疑和恐惧却再也掩饰不住。杨舒明则像是毫无所觉,依旧谈笑风生,甚至开始点评起席间歌姬的舞姿,但那偶尔掠过众人的、带着冷冽笑意的眼神,却让所有人都感到如坐针毡,背后冷汗涔涔。


    温序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看着杨舒明如何用最漫不经心的态度,说出最致命的话语;如何用纨绔子弟的皮囊,行敲山震虎之实。她心中对他的评价,不由得又复杂了几分。此人,心思之深,演技之精,实在令人心惊。


    宴席终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散场。官员富商们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馆驿。


    水榭内只剩下杨舒明、温序竹以及他们的随从。


    杨舒明脸上的醉意和慵懒瞬间消失无踪,他站起身,走到栏杆边,望着黑暗中沉寂的运河,负手而立,夜风吹动他的衣袂,背影竟有几分肃杀。


    “温大人,”他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这顿宴席,可还满意?”


    温序竹走到他身侧不远处,同样望着运河,淡淡道:“将军敲山震虎,手段高明。想必今夜,有人要睡不着觉了。”


    杨舒明轻笑一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她:“睡不着才好。睡不着,才会出错,才会……狗急跳墙。”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就是不知道,温大人在那账本山里,可找到了能让这些‘老虎’真正害怕的东西?”


    温序竹迎上他的目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将军在码头,想必收获颇丰?‘鬼船’与‘丙字柒号仓’,不知有何关联?”


    四目相对,一个锐利如鹰隼,一个清冷如寒泉。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在碰撞。


    他们都明白,经过今夜,表面的平静已被彻底打破。暗流,已开始汹涌。而他们这两条原本平行的线,也终于到了需要交换信息,共同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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