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倾朝野》 第1章 月满西楼 盛国,元启七年,秋。 宣武大将军府邸,今夜灯火通明,喧嚣隔着高高的院墙逸散出来,透着一股子京城其他勋贵之家难有的、沙场淬炼出的豪迈与热烈。 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更是大将军方振霆的五十整寿。双喜临门,府内自是热闹非凡。 前院宴开数十席,军中旧部、朝中同僚往来敬酒,声如洪钟。须发微白却精神矍铄的老将军坐在主位,满面红光,接受着众人的祝贺。他的三个儿子——长子方行俭、次子方行远、幼子方行止——皆是人中龙凤,穿梭于宾客之间,举止得体,气度不凡。尤其是次子方行远,虽为武将,却因尚了宁国长公主,眉宇间比兄弟更多了几分儒雅之气。 而后院女眷处,又是另一番光景。虽不似前院那般豪放,却也是笑语盈盈,暖意融融。 宁国长公主杨玉真坐在上首,她身着绛紫色宫装,容颜依旧明媚,岁月似乎格外厚待这位深受两朝帝宠的金枝玉叶。此刻,她正含笑看着庭院中嬉闹的孩子们。 长子方行俭家的两个儿子,十二岁的方伯晗和十岁的方仲儒,正带着小叔方行止家年仅八岁的方季成,以及方行远与杨玉真的独生子,刚满十岁的方舒明,在桂花树下追逐打闹。 小舒明跑得急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眼疾手快的堂兄伯晗一把拉住。他也不哭闹,反而咯咯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极了其父方行远的俊朗,又继承了其母杨玉真的精致。 “慢着点,舒明!”杨玉真忍不住扬声叮嘱,语气里满是宠溺。 “知道啦,娘亲!”小舒明回头,清脆地应了一声,又像只小鹿般窜了出去,衣袂翻飞,带起几片落在地上的金黄桂花。 方行远不知何时从前面宴席上退了下来,悄悄走到妻子身边,将一件薄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温声道:“夜凉了,仔细身子。” 杨玉真回头,对上丈夫关切的眼神,心中一暖,笑道:“不妨事。看着孩子们,心里便是热的。”她顺势握住方行远的手,两人并肩而立,望着庭院里儿孙绕膝、和乐美满的景象。 他们自幼一同在宫中长大,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及至杨玉真及笄,先帝,她的父皇,欣然应允了这对璧人的婚事,成就了一段佳话。婚后十余年,二人琴瑟和鸣,感情愈发醇厚。方舒明的出生,更是为这个家庭带来了无尽的欢乐。 “一转眼,舒明都这么大了。”方行远看着儿子活泼的身影,语气中带着为人父的骄傲与满足,“前日师傅还夸他文章有进益,弓马也未曾落下。” 杨玉真倚着丈夫,轻声道:“不求他将来封侯拜相,只愿他一生平安喜乐,如我们一般,觅得良人,安稳度日便好。” “这是自然。”方行远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有我在,有父亲和大哥、三弟在,必护你们母子,护这一家子周全。” 他的话语坚定,带着军人特有的笃定。杨玉真闻言,心中愈发安定。是啊,宣武大将军府圣眷正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满京城谁不羡慕这般光景? 这时,老将军方振霆也被儿孙们簇拥着来到后院。孩子们立刻围了上去,“祖父”“祖父”地叫个不停。老将军开怀大笑,挨个摸了摸孙儿的头,尤其将小舒明抱了起来,用带着胡茬的脸蹭了蹭他嫩滑的小脸,惹得孩子又是一阵笑。 “好!好!都是我方家的好儿郎!”老将军声若洪钟,“伯晗沉稳,仲儒机敏,舒明聪慧,季成伶俐!我方家后继有人,老夫心甚慰!” 他看向方行远和杨玉真,目光慈和:“公主,这些年,辛苦你了。” 杨玉真连忙敛衽行礼:“父亲言重了,此乃儿媳分内之事。能嫁入方家,是儿媳的福气。” “哈哈哈!好!”老将军愈发高兴,吩咐道,“来人,把陛下今日赏赐的御酒抬上来,咱们自家也再热闹热闹!” 下人应声抬上美酒,一时间,庭院内香气四溢,欢声笑语直上云霄。明月高悬,清辉遍洒,将这片其乐融融的景象笼罩在一片皎洁与祥和之中。每个人都沉醉其中,似乎可以永远沉浸于这份岁月安好。 宴至酣处,老将军兴致高昂,命小辈们展示才艺。方伯晗打了一套拳法,虎虎生风;方仲儒背了一段兵书,条理清晰;连最小的方季成也抑扬顿挫地背了一首咏月的诗。 轮到方舒明,他却不似兄弟们那般选择武艺或诗文。他走到庭院中央,先是对着祖父、父母和各位长辈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清了清嗓子,竟学着市井里说书先生的样子,有模有样地讲起了一段《宣武将军荡寇传奇》。他年纪虽小,口齿却极伶俐,将方老将军当年一段征战故事说得跌宕起伏,关键时刻还配上动作,逗得满堂大笑,掌声不断。 “好小子!”老将军抚掌大笑,眼中满是激赏,“不像他爹娘,倒有几分我年轻时的混不吝!” 方行远与杨玉真相视一笑,眼中皆是作为父母的骄傲与幸福。 夜色渐深,年纪小的孩子如方季成和方舒明已经开始揉眼睛,显露出困倦之意。杨玉真便同妯娌一起带孩子们先去安置。 她牵着方舒明的手,送他回房。小家伙还沉浸在方才的热闹里,兴奋地拉着母亲的手:“娘亲,我讲得好不好?祖父笑了呢!” “好,我们舒明讲得最好。”杨玉真替他理了理额前跑乱的碎发,柔声道,“时辰不早了,快些睡吧。” 将儿子安顿好,看着他沉沉睡去,恬静的睡颜在月光下如同天使。杨玉真俯身,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心中被无边的满足感填满。 她回到自己的院落,方行远已在等她。夫妻二人摒退下人,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共赏那一轮如玉盘般的明月。 “真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杨玉真依偎着丈夫,轻声喟叹。 方行远揽着她的肩,声音沉稳而令人安心:“会的。待父亲寿诞过后,我向陛下请旨,带你和舒明去京郊别院住些时日,赏秋狩猎,可好?” “嗯。”杨玉真轻轻点头,唇角含笑。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桂花树的影子婆娑摇曳,暗香浮动。这一刻的宁静与美好,如同最珍贵的琉璃盏,剔透无瑕,却也……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远处,隐隐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夜色浓稠如墨,将军府的欢宴笙歌渐次歇下,只余檐下灯笼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而皇城深处,那片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阙阴影里,一场足以将整个宣武大将军府吞噬的风暴,正在无声地凝聚。命运的齿轮,已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悄然开始了它冷酷无情的转动。 第2章 雷霆之击 中秋夜的万家灯火次第熄灭,盛京沉入短暂的安眠。宣武大将军府内的喧嚣也已散尽,只余满庭桂香与清冷月光,仿佛昨夜的热闹只是一场幻梦。 然而,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沉重的马蹄声和铠甲碰撞的铿锵之音,便如冰锥般刺破了黎明前的宁静。 “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撞门声猛地响起,伴随着厉声呵斥:“开门!速开府门!圣旨到!” 门房睡眼惺忪,尚未反应过来,厚重的朱漆大门已被蛮力撞开。如狼似虎的禁军士兵潮水般涌入院内,明晃晃的刀枪在微熹的晨光中闪烁着不祥的寒芒。为首者,正是皇帝杨宏业身边最为倚重的内侍监,高贤。他面白无须,神情冷峻,手中高高擎着一卷明黄绸缎。 “宣武大将军方振霆及其子嗣、家眷,速速接旨!”高贤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杀。 府中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纷纷披衣起身。老将军方振霆在长子方行俭的搀扶下快步走出正堂,他虽只刚披上外衣,头发微乱,但腰背挺直,目光如电,扫视着满院的甲士,沉声喝道:“高内侍,这是何意?惊扰府邸,视同谋逆!” 方行远、方行止也紧随其后,兄弟三人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心中俱是疑云密布。女眷们则被嬷嬷丫鬟们护着,站在廊下,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宁国长公主杨玉真心中咯噔一下,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她紧紧攥住了身边侍女的手臂,死死搂住小舒明,强自镇定。 高贤对老将军的质问恍若未闻,只是面无表情地展开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武大将军方振霆,世受国恩,本应忠君体国,恪尽职守。然,其狼子野心,辜负圣恩,暗通北戎,密谋叛逆,证据确凿!朕心甚痛,然国法难容。着即将方振霆及其三子:方行俭、方行远、方行止,并方氏所有男丁,即刻锁拿,押赴刑部大牢,候审待决!女眷没为官奴,家产抄没!钦此——!” “通敌叛国”四字如同晴天霹雳,在每个人头顶炸响。 庭院内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与哭喊。 “不可能!”方行远率先踏前一步,目眦欲裂,“高贤!我方家满门忠烈,对陛下、对盛国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此乃诬陷!是何人构陷?!” “放肆!”高贤冷喝一声,“圣旨已下,岂容尔等狡辩!拿下!” 禁军一拥而上。 “保护父亲!”方行俭怒吼一声,与方行远、方行止背靠背站立,虽手无寸铁,却摆出了御敌的架势。他们自幼习武,身手不凡,一时间竟让禁军无法近身。 “反了!反了!”高贤尖声叫道,“方家抗旨,格杀勿论!” “住手!”老将军方振霆须发戟张,一声断喝,震住了混乱的场面。他推开搀扶自己的长子,一步步走到高贤面前,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那卷圣旨,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悲凉而颤抖:“陛下……陛下竟信此无稽之谈?我方振霆一生征战,身上伤痕无数,皆是为盛国所留!通敌?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苍凉与讽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猛地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和孙儿们,眼中是滔天的痛楚与决绝:“我方家男儿,顶天立地!可以战死沙场,绝不能受此污名苟活!都住手!接旨!” “父亲!”方行远急呼。 “祖父!”方伯晗、方仲儒等几个半大的孩子也哭喊起来。 老将军闭上双眼,两行混浊的泪水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他缓缓跪倒在地:“罪臣……方振霆,接旨。” 见老将军屈服,禁军再无顾忌,如狼似虎地扑上,用铁链镣铐将方家所有男丁一一锁拿。方行远挣扎着,目光穿透人群,死死望向廊下脸色惨白的杨玉真,嘴唇翕动,无声地说着两个字:“护好……舒明……” 杨玉真只觉得天旋地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丈夫、公公、大伯、小叔,还有那几个年幼的侄儿,如同牲口般被铁链串起,推搡着向府外走去。又眼睁睁看着妯娌女眷们被收拢着即将送往掖庭。 “不——!”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再也顾不得什么公主威仪,疯了一般冲上前去,想要拦住那些如狼似虎的禁军,“放开他们!我是宁国长公主!我要见皇兄!这一定是弄错了!” 高贤身形一动,拦在她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长公主殿下,陛下有旨,请您和公子暂回宫中。此事,陛下自有圣断。” “圣断?什么圣断?!”杨玉真双目赤红,指着被押走的亲人,“那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家人!高贤,你让开!我要见皇兄!” “殿下,请不要让奴婢为难。”高贤语气转冷,一挥手,两名身材俭硕的内侍上前,看似恭敬,实则强硬地架住了杨玉真。 “娘亲!娘亲!”方舒明看着眼前这一幕,吓得大哭,想要冲向母亲,却被一名禁军自己扛了起来,动弹不得。 “舒明!”杨玉真心如刀割,奋力挣扎,却徒劳无功。她眼睁睁看着丈夫方行远在府门口最后一次回头,那眼神充满了无尽的眷恋、担忧与不甘,然后便被粗暴地推出去,消失在门外森冷的晨光中。 女眷们的哭嚎声、下人的惊叫声、兵甲的碰撞声混杂在一起,昔日威严煊赫的将军府,顷刻间沦为人间地狱。家具被推倒,箱笼被翻检,珍贵的器物被随意丢弃践踏,抄家的士兵如同蝗虫过境。 杨玉真和儿子方舒明被强行塞进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马车颠簸着,朝着那囚笼般的皇城疾驰而去。车厢内,方舒明紧紧依偎着母亲,小脸上满是泪痕和恐惧,身体不住地颤抖。杨玉真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牙关紧咬,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她的眼中,不再有泪水,只有焚心蚀骨的恨意和滔天的怒火。 皇兄……杨宏业! 你为何如此狠心?为何要听信谗言,自毁栋梁,残害忠良,甚至……不惜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手? 马车驶入宫门,那沉重的朱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将军府的喧嚣与惨嚎被远远抛在身后,深宫的死寂,如同巨大的阴影,将这对母子彻底吞噬。 第3章 金殿泣血 马车在宫道上前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单调而压抑。车厢内,方舒明紧紧依偎在母亲怀中,十岁的少年已隐约知晓“通敌叛国”是何等可怕的罪名,身体因恐惧而止不住地颤抖,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再哭出声。杨玉真将他搂得更紧,掌心被自己掐破的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儿子单薄的寝衣,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口那片被撕裂的空洞,呼啸着灌满了名为绝望与恨意的寒风。 马车并未驶向阴冷的冷宫或偏僻的殿宇,而是沿着熟悉的宫道,一路行至那座她出降前居住、即便婚后也时常小住的宫殿——长乐宫。 宫门依旧辉煌,朱漆炫目,金钉熠熠。值守的宫人见到马车,无声地跪倒一片,姿态恭敬,却无一人敢抬头直视。这里的一切陈设似乎都与她离开时无异,依旧是琉璃作瓦,白玉为阶,廊下悬挂着她喜爱的金丝鸟笼,里面的画眉鸟儿正婉转啼鸣。殿内熏香袅袅,是她惯用的冷梅香,锦幔纱橱,玉器古玩,无一不精,无一不彰显着两位帝王对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极尽的宠爱。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如旧”,此刻却像一层华丽的油彩,涂抹在腐烂的伤口上,显得无比讽刺和窒息。 “请殿下在此歇息,陛下稍后会召见。”高贤丢下这句冰冷的话,便带着内侍离去,殿门被从外面合拢,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以及一片死寂。 “娘亲……”方舒明抬起头,泪眼婆娑,“爹爹……祖父他们……真的会死吗?” 杨玉真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那双酷似其父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惶和无助。她心如刀绞,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倒下去,为了行远,为了方家,更为了眼前这个孩子。 “不会的。”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坚定,“娘亲不会让他们死。娘亲这就去见你舅舅,去求他!他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他不会如此糊涂,不会如此……绝情!”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鬓发,擦去脸上的泪痕,甚至用力揉了揉僵硬的脸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她知道自己此刻唯一的武器,只剩下那点可怜的血脉亲情和往昔的情分了。 “明儿,你在这里等着,哪里都不要去,任何人来都不要开门,明白吗?”她蹲下身,双手扶着儿子的肩膀,郑重叮嘱。 方舒明用力点头,眼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娘亲,你要小心。” 杨玉真深吸一口气,走到宫门口,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开门!本宫要见陛下!立刻开门!” 门外守卫沉默以对。 “本宫是宁国长公主!你们敢拦我?!”她提高声音,带着昔日不容置疑的威仪。 或许是她的身份终究起了作用,或许是皇帝早有吩咐,片刻后,门锁响动,宫门开了一条缝。高贤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再次出现:“殿下何必为难奴婢?陛下正在气头上,您此刻去,无异于火上浇油。” “火上浇油?”杨玉真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高贤,你告诉本宫,那‘证据确凿’的通敌证据,究竟是什么?是谁呈上的?我方家满门忠烈,究竟是碍了谁的眼?!” 高贤垂下眼皮,避而不答:“奴婢不知。殿下若执意要见陛下,请随奴婢来。” 杨玉真毫不犹豫地踏出宫门。她知道,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穿过熟悉的宫苑,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太极殿。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过往与兄长相处的温馨画面不断在脑海中闪现,与方才将军府地狱般的景象交织,让她几欲作呕。 太极殿内,灯火通明。皇帝杨宏业端坐在龙椅上,身着常服,手中正把玩着一枚玉镇纸,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怒。他比杨玉真年长近十岁,此刻眉宇间凝聚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和猜忌,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会温柔哄她开心的兄长了。 “皇兄!”杨玉真扑通一声跪倒在御阶之下,所有的坚强在见到亲人的这一刻土崩瓦解,泪水汹涌而出,“皇兄!冤枉!方家冤枉啊!玉真愿以性命担保,行远、公公他们绝不可能通敌叛国!这定是有人构陷!求皇兄明察!收回成命!” 她泣不成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杨宏业抬起眼皮,看着台下形容狼狈、涕泪交加的妹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被冰霜覆盖。他缓缓放下镇纸,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玉真,你久居深宫,又被情爱蒙蔽双眼,可知边关大将,拥兵自重,乃国朝大忌?” “方家没有拥兵自重!”杨玉真猛地抬头,眼中血丝遍布,“公公年事已高,早已交还部分兵权!大哥、行远、行止他们,哪一个不是对皇兄你忠心耿耿?皇兄,你英明一世,为何偏偏在此事上……” “正因为朕英明,才不能姑息养奸!”杨宏业骤然转身,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帝王的威压,“朕收到的,不止是几封密信!还有方家与北戎往来的人员名单、物资清单!甚至……还有你公公,方振霆,与北戎亲王私下会面的时间地点!铁证如山,由不得朕不信!” “那是构陷!是有人处心积虑布下的局!”杨玉真激动地反驳,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皇兄!你扪心自问,公公、行远他们,可曾有过一丝一毫对不起你,对不起盛国的地方?!当年是谁拼死护你登基?是谁在边境浴血奋战,保你江山稳固?!” “住口!”杨宏业脸色铁青,似乎被触及了某种禁忌,“功是功,过是过!功高便可盖主?便可生出不臣之心吗?!玉真,你太让朕失望了!时至今日,你还在被逆贼蒙蔽,为他们喊冤叫屈!你眼中,可还有朕这个皇帝,可还有杨氏江山?!” “我眼中若没有杨氏江山,今日便不会跪在这里求你!”杨玉真悲愤至极,声音凄厉,“我眼中若没有你这个哥哥,早在府门被破时,就该随着行远一同去了!杨宏业!你杀的不是别人,是你的妹夫!是你外甥的父亲!是保你坐稳江山的功臣!你如此行事,就不怕天下人寒心,不怕史笔如铁吗?!” “朕行事,何须向天下人解释!史书,自有胜利者书写!”杨宏业一步步逼近,目光冰冷地俯视着她,一字一句,冷若冰霜: “方氏一族,罪无可赦,明日午时,于午门外,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不——!”杨玉真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她猛地扑上前,抓住杨宏业的衣摆,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做!皇兄!我求你!我求求你!放过他们!放过行远!舒明还小,他不能没有父亲啊!” 看着她涕泪交加、尊严尽失的模样,杨宏业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但旋即被更深的冷硬取代。他用力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杨玉真踉跄着跌倒在地。 “至于他,”杨宏业指着惊恐万状的方舒明,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方行远罪该万死,其子方舒明,本应同罪。但朕顾念血脉亲情,从即日起,他不再是方行远的儿子,他姓杨,叫杨舒明!是我们杨家的人,与罪臣方氏,再无瓜葛!这是朕,对你的法外开恩!” “法外开恩?”杨玉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仰起脸,泪水纵横,眼中却燃烧着熊熊怒火,“将我夫家满门抄斩,将我与明儿囚禁宫中,这叫开恩?!皇兄!那是我的夫君!是我儿子的父亲!是你曾经亲口夸赞过的国之栋梁!你怎能如此狠心?!” “朕是为了江山社稷!”杨宏业声音冰冷,“任何可能威胁到皇权的隐患,都必须扼杀!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好一个宁可错杀,不可错放!”杨玉真悲愤交加,支撑着身体的手臂都在颤抖,“皇兄,你变了。自从你坐上这个位置,你的心里就只剩下猜忌和权术,再也没有亲情,没有是非了对吗?!” “放肆!”杨宏业勃然大怒,“杨玉真!注意你的身份!朕是皇帝!” 杨玉真浑身颤抖,几乎无法言语。 “带长公主回去!”杨宏业不再看她,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违令者,斩!” 高贤带着内侍上前,再次架住了几乎虚脱的杨玉真。 这一次,她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再哭喊。她只是任由他们拖着,目光空洞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龙椅,望着那个冷酷决绝的背影。 在被拖出太极殿的那一刻,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将今日的屈辱、绝望和恨意,深深镌刻在灵魂深处。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寒意刺骨。 杨玉真被押回长乐宫。宫门再次重重合拢。 方舒明——不,现在应该叫杨舒明了——立刻扑了上来,急切地问:“娘亲!怎么样了?舅舅他……” 杨玉真看着儿子稚嫩却已蒙上阴影的脸庞,猛地将他紧紧抱住,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她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寒意,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在十岁少年的心上: “明儿,记住今日!记住你爹爹、祖父、伯父叔父和兄弟们是如何被冤枉的!记住这夺走我们一切的皇宫!记住那个坐在龙椅上,你称之为舅舅的……仇人!” 少年在她怀中僵硬了身体,他能感受到母亲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也能感受到那话语中滔天的恨意。 窗外,秋雨敲打着琉璃瓦,声声断肠。 殿内,曾经尊贵无比的长公主搂着她被迫易姓的儿子,在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中,立下了不死不休的复仇之誓。 第4章 刑场风波 长乐宫的宫门,并未从外面上锁。 但这无形的囚笼,比任何铜墙铁壁更令人窒息。门外侍立的宫人如同泥塑木雕,眼神低垂,对殿内的一切置若罔闻。殿内熏香依旧清冷,画眉鸟儿依旧鸣啼,这刻意维持的、虚假的宁静,像一层油腻的薄膜,覆盖在即将爆发的火山之上。 杨玉真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杨宏业那冰冷绝决的话语,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明日午时,于午门外,明正典刑”。 午时,午时。 这两个字化作了催命的更漏,滴答作响,每一秒都碾过她的心脏。 舒明紧紧依偎着母亲,他能感受到母亲身体剧烈的颤抖,能听到她牙关紧咬发出的细微咯咯声。他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只是用那双已经蒙上厚厚阴霾的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殿门,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木材,看到外面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的可怕事情。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 突然,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钟声,一声,又一声,穿透宫殿的重重阻隔,敲击在人的耳膜上。 是午门钟响!午时已到! 杨玉真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她挣扎着想要站起,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窗边,那扇窗户正对着皇宫南方,虽看不到午门,但那方向,正是刑场所在! 窗外,不知何时,原本还算明亮的天空阴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殿宇,凛冽的秋风开始呼啸,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行远……父亲……大哥……”杨玉真扒着冰凉的窗棂,指甲在朱漆上划出深深的痕迹,她低声呢喃着,每一个名字都带着血泪。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呼唤,风声中,似乎夹杂了一些更遥远、更纷乱的声音。是人群的骚动?是监斩官的宣判?还是…… 她不敢想下去。 杨舒明也爬到窗边,挨着母亲,小小的身子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他仰头看着母亲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侧脸,看着她眼中深深的绝望,一种巨大的、他尚且无法完全理解的恐惧,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喧嚣声,顺着风,隐隐约约、却又无比清晰地飘了进来。那声音极远,却又极重,像是千万人同时发出的惊呼,又像是某种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重物击打声…… 杨玉真的呼吸骤然停止!她整个人僵在窗前,瞳孔急剧收缩。 尽管相隔甚远,尽管有宫墙阻隔,但那声音……那作为皇家子女,曾在某些特定场合远远听过的、象征着极致残酷和死亡的声音——刽子手鬼头刀落下的破风声,以及……刀锋斩断骨骼、撕裂血肉的闷响——仿佛穿越了时空,精准地劈入了她的脑海! 一声!两声!三声……! 她仿佛能看到,那熟悉的、伟岸的身影,在寒光闪烁间,一个个倒下。她的公公,那个年幼时会她扛在肩头逗她开心的老将军;她的大哥,沉稳宽厚;她的小舒,风趣豁达;还有她那几个年幼的侄儿,伯晗、仲儒、季成……他们明亮的眼睛,他们清脆的笑声…… 最后,是方行远。 她的行远。那个会温柔为她描眉,会在月下对她许下白首之约,会在危险来临时空手夺白刃护在她身前,会在最后一个回头,用眼神嘱托她“护好舒明”的夫君…… “啊——!” 杨玉真不再隐忍,失声痛哭起来。 “娘亲!娘亲!”杨舒明吓得抱住母亲的腰,埋在她的怀里一起哭出了声。 窗外的风声更紧了,裹挟着更加密集、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一声声,敲碎了杨玉真所有的希望,也敲碎了杨舒明童年最后的天真。 杨玉真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她睁着一双悲哀到极致的眼睛,望着宫殿华丽的藻井,仿佛那上面正上演着人间最惨烈的景象。 殿内死寂,只有窗外风声呜咽,以及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来自远方的、行刑的“闷响”。 不知过了多久,那可怕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 杨舒明蜷缩在母亲身边,小脸煞白,嘴唇吓得毫无血色。他听着风声,听着母亲压抑悲痛的喘息,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父亲被带走时最后的眼神,回放着母亲的哭喊声,回放着那穿越风声而来的、象征死亡的闷响……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看向母亲。 杨玉真也正看着他。她的眼神中凝聚起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刺骨的恨意。那恨意如此浓烈,仿佛能将这满殿的奢华都焚烧殆尽。 她伸出颤抖的、沾着血污的手,轻轻抚上儿子的脸颊,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明儿,你听到了吗?” 杨舒明身体一僵,随即,他重重地点头,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记住这声音。”杨玉真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字字诛心,“记住这长乐宫的每一寸华丽囚笼。记住……你身上流着的,是方家宁折不弯的血!从今天起,你活着,我活着,只为了一件事——” 她顿了顿,眼中带着踏着尸山血海也要前行的决绝: “毁了这龙椅上的人,和他所在意的一切。” 十岁的少年,在这一刻,童年彻底终结。他迎上母亲的目光,那双酷似方行远的眼睛里,最后一丝稚气被硬生生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截然不符的、冰冷的、坚硬的的东西。 他再次点头,没有言语。 但母子二人之间,一种以血仇为纽带,以毁灭为目标的同盟,在这弥漫着血腥与风雪气息的宫殿内,无声地、牢固地缔结而成。 第5章 宗室生活 方家覆灭的第七日,按律是“头七”,祭奠亡魂的日子。 这一日,长乐宫内的气氛格外凝滞。杨玉真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裙,未施粉黛,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银簪挽起。她跪在殿内冰冷的地面上,面前摆着一个小小的、偷偷备下的炭盆,里面几张粗糙的黄纸缓缓燃烧,散发出微弱的光和烟。 没有牌位,没有香烛,甚至连哭声都必须死死压抑在喉咙里。她只能对着那跳跃的火苗,无声地叩首,用颤抖的指尖,将更多的纸钱投入盆中,仿佛这样才能将她的哀思与悔恨,传递给那遥不可及的幽冥。 杨舒明跪在母亲身边,学着母亲的样子,一下一下地磕头。他不懂那么多祭祀的礼仪,但他知道,这是在送别爹爹,送别祖父,送别所有的亲人。小小的拳头紧紧握着,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就在这寂静的、弥漫着悲伤与纸钱烟味的时刻,殿外再次传来了内侍尖细的通传: “陛下驾到——!” 杨玉真身体猛地一僵,投入炭盆的纸钱手停滞在半空。火光映照下,她的侧脸苍白如雪,眼神瞬间结冰。 杨宏业迈步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常服,神色平淡。他目光扫过殿内情景,落在那个小小的炭盆和飘飞的纸灰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并未动怒。 “今日头七,朕知你心中难过。”他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人死不能复生,你当节哀,保重自身。” 杨玉真缓缓放下手中的纸钱,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只是背对着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劳陛下挂心。罪妇……不敢不保重。”那“罪妇”二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淬毒般的讽刺。 杨宏业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的刺,他的目光转向了依旧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的杨舒明。 “舒明,”他唤道,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起来吧。” 杨舒明身体微颤,却没有动,而是下意识地看向母亲。 杨玉真终于慢慢转过身,抬起头,迎向兄长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她知道,戏又来了。所谓的“头七”探望,不过是又一个精心安排的戏码。 “孩子还小,莫要让他过于沉溺悲伤。”杨宏业淡淡道,仿佛处决他所有至亲的人不是他自己,“过去之事,已无法挽回。但未来,尚可谋划。” 他踱步到杨舒明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外甥。少年眉宇间依稀有着方行远的影子,这让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阴霾,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物品般的估量。 “舒明,你可知,朕为何留你性命?”他问,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杨舒明跪得笔直,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杨宏业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因为你是玉真的儿子,是朕的外甥。你身上,流着杨家的血。”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但从今日起,你须记住,你只是杨家的子孙。方氏罪孽深重,与你再无干系。” 殿内一片死寂。连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都熄灭了,只剩下一小撮灰白的余烬。 杨玉真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旧伤未愈,又添新痕。她知道,此刻若有一丝反抗,等待他们母子的,可能就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杨舒明,忽然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恨意,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那双酷似方行远的眼睛,此刻深得像两口古井,映不出丝毫光亮。 他对着杨宏业,俯下身,额头轻轻触地,用一种与他年龄全然不符的、毫无波澜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杨舒明……谢陛下……恩典。”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砸在寂静的殿中,也砸在杨玉真心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杨宏业看着伏在地上的外甥,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掌控一切的满意。他点了点头:“很好。你很聪明,朕很满意。你既姓杨,便是大盛宗室子弟。过些时日,朕会安排你入讲武堂习文练武,将来,也好为朝廷效力。” 说完,他不再多看这对母子一眼,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长乐宫。 宫门再次合拢。 杨玉真起身上前,将依旧保持着叩首姿势的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而出,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杨舒明任由母亲抱着,小小的身体僵硬如铁。他没有哭,也没有动。 许久,他才在母亲耳边,用极低极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娘亲,我姓方。” “永远都姓方。” 杨玉真浑身剧震,抱得更紧。 不久后,元启八年开春,杨舒明穿着簇新武服,踏入了皇家讲武堂。这里是宗室及勋贵子弟习文练武、为将来步入军旅或朝堂做准备的地方。他是以宁国长公主独子、皇帝亲外甥的身份被送进来的,圣旨上写得清楚,杨舒明,大盛朝皇室宗室子。 然而,那场仅仅过去数月的、血流成河的巨变,如何能轻易忘却?讲武堂里多是年纪相仿的半大少年,他们或许不懂朝堂倾轧的残酷,却敏感地嗅到了杨舒明身上那份与众不同的“禁忌”气息。他是“那个人”的儿子,是那个被满门抄斩的“逆臣”之后。尽管他的皇帝舅舅看似对他宠爱有加,但这份“宠爱”背后是监视与猜忌,而这些半大孩子们,则毫不掩饰地继承了家族长辈们或明或暗的立场与轻蔑。 初入讲武堂的日子,杨舒明是孤立的。射箭场上,他臂力尚弱,弓弦震得虎口发麻,好不容易射中靶心边缘,换来的不是鼓励,而是嗤笑:“还是武将之后呢,软绵绵的没点力气,怕是连只兔子都射不死!” 骑术课上,他被分到一匹性情最烈的马,几次三番被甩下马背,摔得浑身青紫,周围是哄堂大笑和指指点点:“瞧他那笨手笨脚的样子,也配姓杨?真是辱没了我们杨家的门风!” 更有甚者,会在他的饭食里偷偷撒上沙子,在他的书案上涂满墨汁,或是趁他不注意,将他唯一从旧日府中带出来的一方旧砚台“失手”打碎。那些出身显赫的宗室子弟,以康王家的杨临为首,形成了一个小团体,常常寻衅滋事。 “喂,杨舒明,听说你爹是通敌卖国的大罪人,是不是真的?”杨临在一次休憩时,带着几个跟班,将他堵在回廊角落,语气充满了恶意的好奇与挑衅。 杨舒明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幼小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几乎要冲上去,用尽力气撕烂那张令人作呕的笑脸。但他想起了母亲,那个困在后宫日渐消瘦却眼神愈发坚定的母亲。她抚摸着他的头,声音低哑却充满力量:“明儿,记住,活着,比逞一时之快更重要。他们越是这样,你越要忍耐。把你的恨,你的怒,都藏起来,藏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然后,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无人再敢欺你、辱你!”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低下头,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语气回答:“临表哥慎言,过去之事,舒明不知。” “不知?哈哈,你娘没告诉你吗?也是,这种丑事,谁愿意提……”杨临得意地笑着,伸手想去拍他的脸,被杨舒明猛地偏头躲过。 “啧,还挺倔。”杨临觉得失了面子,脸色一沉,示意跟班们上前。推搡,辱骂,甚至暗中下绊子,都是家常便饭。杨舒明从不还手,只是死死地护着自己,蜷缩着身体,承受着拳脚。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痛呼或求饶,那双酷似方行远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沉寂的火焰,将所有的屈辱与仇恨,一丝不漏地吞噬进去。 回到宫中,他从不向母亲诉苦。宁国长公主杨玉真却能从他日益沉默的性格、偶尔走路时不自然的姿势,以及换洗衣物上难以洗净的污渍和淡淡药味中,窥见一二。她心如刀绞,却同样不能表露。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屏退宫人,亲自为他清洗伤口,涂抹药膏。她的动作轻柔,眼泪却无声地滴落在他幼小的脊背上,滚烫灼人。 “明儿,疼吗?”她声音哽咽。 杨舒明摇摇头,反而安慰母亲:“娘亲,不疼。比起爹爹和祖父他们受的,这点不算什么。” 他的话,让杨玉真更是痛彻心扉,也愈发坚定了复仇的信念。 在讲武堂,杨舒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和练武中。他知道,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可以让自己变强的途径。文化课上,他过目不忘,先生教授的兵法韬略,他总能举一反三,见解时常令教授博士都暗自惊讶。武艺上,他付出的汗水是旁人的数倍。臂力不足,他便天不亮就起来举石锁;马术不精,他便一次次爬上马背,哪怕摔得鼻青脸肿;箭术不准,他便在课后独自对着箭靶练习到双臂抬不起来。 他的坚韧与飞速进步,渐渐让一些原本轻视他的人闭上了嘴,但也引来了更深的嫉恨。杨临等人见言语和寻常欺负已难以撼动他,手段愈发阴险。一次野外拉练,他们故意将他引向一处猎户布下的陷阱区域,若非他机警,险些丧命。还有一次军中演武对抗,他们假借“失手”,用未开刃但沉重的训练木枪狠狠击中他的后背,让他当场吐血,卧床半月。 每一次的磨难,都像是一把铁锤,反复锻打着少年杨舒明的意志。他将所有的苦痛与恨意,都化作了成长的养料。他的眼神愈发沉寂深邃,心思愈发缜密难测。他不再仅仅是隐忍,更开始学着观察,分析讲武堂内的人际关系,寻找可能的盟友,或是利用规则,让那些欺负他的人自食其果。他像一株在巨石压迫下顽强生长的树苗,根系在黑暗中疯狂蔓延,只待破石而出,遮天蔽日的那一天。 这段在讲武堂饱受欺凌却默默成长的岁月,塑造了日后那个看似纨绔不羁、实则心深似海、坚忍狠厉的杨舒明。所有的屈辱,都成了他心底最坚硬的铠甲,和最锋利的复仇之刃。 第6章 尘封的血案 盛京的秋,在元启元年,来得格外早,也格外萧瑟。 那时的皇城,还笼罩在先帝骤然驾崩、新帝仓促登基的肃杀与惶惑之中。靖王杨宏业以雷霆手段宫变上位,血清洗了前太子一党,龙椅下的基石,尚带着未干的血渍。 位于清晏坊的丞相陈府,朱门紧闭,往日里往来不绝的车马早已绝迹,门前的石狮仿佛也蒙上了一层灰霾。府内,一片死寂,唯有后院“澄心斋”的书房里,还亮着一点如豆的灯火。 三朝元老,丞相陈望之,身着已经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朝服,坐姿依旧如松柏般挺拔。他面前的书案上,没有堆积如山的公文,只有一方古砚,一支狼毫,以及一张空白的宣纸。他并未落笔,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不久后将至的腥风血雨。 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新帝需要立威,更需要他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的“投诚”,来妆点其篡位得来的皇冠。白日里,内侍监高贤(彼时他还只是内侍省一个颇有野心的副总管)已悄然来过,传达了陛下“殷切”的期望——只要他明日率百官率先跪拜新君,陈氏一族荣华富贵,与国同休。 陈望之只是端起了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已然冷掉的茶,未置一词。 高贤悻悻而去前,那阴冷的眼神,陈望之读懂了。 “祖父……”一个奶声奶气的呼唤,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一个穿着粉色襦裙、梳着两个小揪揪的女娃娃,摇摇晃晃地从内室跑了出来,扑到陈望之的腿边。她才三岁,粉雕玉琢,眉眼间已能看出其母的清丽容颜,这是他的孙女,陈序竹。 陈望之冰冷肃穆的脸上,瞬间柔和了下来。他弯腰将小孙女抱起,放在膝上,用长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细软的发丝。 “序竹怎么醒了?”他的声音苍老,却带着无尽的慈爱。 小序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依偎在祖父怀里,小手无意识地抓着祖父的胡须:“梦见……大马……倒了……”孩童的呓语,含糊不清。 陈望之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大马?是指府门前那对石狮,还是……某种冥冥中的预兆? 他看着孙女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心中涌起滔天的巨痛与不舍。他才刚刚享受含饴弄孙之乐,还未曾亲自教她认更多的字,读更多的书,看着她长大成人…… “序竹,”他低声呢喃,像是说给孙女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记住,这世间,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是风骨,是气节,是……读书人不能弯的脊梁。” 小序竹似懂非懂,只是觉得祖父的声音格外沉重,她伸出小手,摸了摸祖父布满皱纹的脸颊。 这时,陈靖源急匆匆从外面进来,脸色苍白,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恐:“父亲!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兵!把府邸围住了!”陈靖源是陈望之的独子,时任翰林院编修,性情温和,醉心典籍,不慕权势。 陈望之神色不变,只是将怀中的小序竹抱得更紧了些。他抬眼看向儿子,目光平静得令人心碎:“靖源,怕吗?” 陈靖源看着父亲,看着年幼的女儿,眼圈瞬间红了,他猛地跪倒在地:“儿子……不怕!能与父亲同死,是儿子的荣幸!只是序竹她……” “她会活下去。”陈望之打断他,语气笃定,“陈家的风骨,需要有人传承下去。”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粗暴地踹开!火光瞬间涌入,映亮了甲胄森冷的禁军士兵。为首者,正是高贤,他手持明黄绸缎,尖声宣道: “罪臣陈望之,勾结废太子,图谋不轨,证据确凿!陛下有旨,满门抄斩,以正国法!给我拿下!” “冤枉!”陈靖源猛地站起,张开双臂挡在父亲和女儿身前,“我陈家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尔等……”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柄雪亮的钢刀,穿透了他的胸膛。温热的鲜血,如同泼墨般,溅了陈望之满怀,也溅了小序竹一脸。 小序竹呆住了,脸上温热粘稠的液体让她极度不适,她看着父亲缓缓倒下,那双总是充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圆睁着,失去了所有光彩。 “靖源——!”陈望之发出一声悲怆的低吼,老泪纵横。 他没有去看持刀的凶手,只是死死地、死死地抱着怀里开始瑟瑟发抖的小孙女,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她耳边留下最后一句嘱托: “序竹……活下去……记住今夜……” 然后,他猛地将小序竹往书房角落的帷幕后一推,自己则整了整衣冠,面向皇宫的方向,昂首挺胸。 “陈望之!还不伏法!”高贤厉喝。 老丞相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不屑与傲岸:“乱臣贼子,也配让老夫伏法?” 他猛地抓起书案上的古砚,狠狠砸向高贤!在高贤惊惶躲闪之际,陈望之迅速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小瓷瓶,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毒药发作得极快。他的身躯晃了晃,却强撑着没有倒下,直至气息断绝,依旧怒目圆睁,直视前方,仿佛在质问那九重宫阙内的新君。 “祖父……”帷幕后,三岁的小序竹,透过缝隙,看着祖父如山岳般倾塌,看着满地的鲜血,看着父亲和祖父再也不会动了的身体。极致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睁大了眼睛,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不停地颤抖。 混乱中,一个穿着黑色夜行服、浑身沾满血污的年轻人--是陈望之的学生沈墨--如同鬼魅般从混乱的厮杀中潜行而至,一把抱起帷幕后几乎僵住的小序竹,用身体撞开一扇隐蔽的侧窗,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他背后中了一箭,却凭借对陈府密道的熟悉和对地形的利用,侥幸逃脱。他抱着这个陈家唯一的血脉,如同抱着滚烫的火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出去!必须救出去! 几经辗转,通过陈望之其他隐匿在暗处的旧部门生网络,他们找到了宣平侯温士英。温士英与陈靖源有旧,为人侠义,且地位超然。看着沈墨怀中那个眼神空洞、脸上还残留着血渍的三岁女童,宣平侯长叹一声,接过了这千斤重担。 他为她保留“序竹”之名,却冠以自家“温”姓,对外宣称是远房族亲遗孤,父母亡故,收养府中,取名温序竹。 从此,盛京再无陈序竹。 而那个元启元年秋夜的血色、祖父倒下的身影、父亲胸膛喷涌的温热、以及那句“活下去,记住今夜”的嘱托,如同最深刻的梦魇,烙印在了三岁女童的灵魂深处,随着她的成长,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愈发清晰,催生出一株名为“复仇”的、沉默而坚韧的幼苗。 第7章 寒梅著花 元启十三年,冬。 宣平侯府后院的“听竹轩”内,炭火静静燃烧,驱散着窗外凛冽的寒意。刚行过及笄礼的温序竹端坐于书案前,身姿挺拔如窗外经霜的翠竹。宣平侯温士英待她极好,视如己出,不仅为她请了最好的西席,还建了藏书万卷的“澄心斋”——这是她为纪念祖父陈望之的“澄心斋”,特意恳求父亲允许沿用此名--方便她读书。 案上摊开的并非《女诫》、《列女传》,而是《史记》、《资治通鉴》、《盐铁论》以及各地呈报的民生卷宗抄录。她的指尖划过冰冷的纸页,目光沉静专注,时而凝眉思索,时而提笔在旁边的稿纸上写下批注。烛光映照着她清丽却略显苍白的侧脸,那眉眼间依稀可见幼时轮廓,只是褪去了懵懂,沉淀下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锐利。 “小姐,亥时了,该歇息了。”贴身侍女青黛轻声提醒,将一盏温热的安神茶放在她手边。青黛比温序竹年长两岁,自小一同在侯府长大,名义上是侍女,情分却如同姐妹。更因宣平侯的安排,青黛习得一身不俗的医术,心思缜密,成为温序竹身边最可靠坚定的守护。 温序竹恍若未闻,直到将一段关于漕运利弊的论述细细读完,才搁下笔,揉了揉微胀的额角,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深处那抹永不熄灭的恨火。元启元年那个血腥的秋夜,祖父饮鸩自尽时挺直的脊梁,父亲倒在血泊中圆睁的双眼,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日夜灼烧着她的灵魂。她活着,不是为了安稳度日,而是要沿着祖父和父亲未走完的路,回到那吃人的朝堂,为陈家讨回公道! “父亲和哥哥那边……”她轻声问。 青黛会意,低声道:“侯爷刚从宫中回来,神色如常。世子爷也在前厅陪着说话。” 温序竹点点头。她知道,父亲温士英虽不掌实权,但在宗室和旧臣中颇有声望,且为人正直,对杨宏业当年宫变上位、诛杀陈家的行径一直心存芥蒂。这些年来,他也支持她攻读那些被世俗认为“非女子所宜”的经世之学,明白她的志向。而哥哥温以宁,更是从小护着她,知晓她的心事,从未因她是女子而轻视她的抱负。 她起身,从书架深处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子里,取出一枚边缘已摩挲得光滑的玉佩。那是祖父陈望之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上面刻着一个古篆的“正”字。冰凉的玉佩握在掌心,仿佛能汲取到祖父那份宁折不弯的风骨与力量。 “青黛,更衣,我去见父亲。” 前厅里,宣平侯温士英正与世子温以宁说着话。见温序竹进来,温士英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序竹来了,快坐。这么晚还在用功?” “父亲。”温序竹敛衽行礼,又对温以宁微微颔首,唇角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哥哥。”她在温士英下首坐下,举止有礼。 温以宁看着眼前这个妹妹,眼中神色温柔而复杂。他们一同长大,他见证了她从那个沉默孤僻、夜夜惊梦的小女孩,蜕变成如今才情卓绝、心思缜密的少女。他心疼她的遭遇,钦佩她的坚韧,更……滋生了一份超越兄妹之谊的情愫。但他深知,她心中装着的,是沉重的家仇和那个遥不可及的朝堂,他只能将这份情愫深深埋藏,以兄长的身份默默守护。 “序竹近日在读什么书?”温士英随口问道,语气中带着鼓励。 “回父亲,在读《管子》与近来一些关于边贸的策论。”温序竹声音清晰,条理分明,“女儿觉得,开源节流,强兵富民,方是立国之本。前朝旧制,未必全然适用于当下。譬如这漕运……” 她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见解独到,不仅温士英听得连连点头,连温以宁也暗自心惊。她的才华与视野,早已远超寻常闺阁女子,甚至许多埋头故纸堆的男子也望尘莫及。 温士清沉吟片刻,挥退了左右侍从,厅内只剩下他们三人。他看向温序竹,目光变得严肃:“序竹,你可知,陛下已有意,明年开春便重启女子科考?” 温序竹心头猛地一跳,握着玉佩的手紧了紧,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女儿略有耳闻。”这一天,她等了太久。 “本朝虽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但凤毛麟角,且多为虚职或内官。真正要踏入前朝,与男子同列,其中艰难,你可想清楚了?”温士英语重心长,“那是一条遍布荆棘之路,不仅要才学出众,更要承受无数非议、轻视、排挤,甚至明枪暗箭。你……当真不怕?” 温序竹抬起眼,目光坚定如磐石,清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中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父亲,女儿知道前路艰险。但祖父常言,‘读书当为天下事,岂因祸福避趋之’。陈家满门忠烈,蒙受不白之冤,沉沦至今。女儿身负血海深仇,更不愿浑噩一生。若能以女子之身,凭真才实学,堂堂正正立于朝堂之上,查明真相,涤清污名,方不负祖父教诲,不负父亲期望,亦不负……我身上流淌的陈家血脉!再难的路,女儿也愿走,也必须走!女儿,不怕!” 她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仿佛寒梅于凛冬绽放,傲骨铮铮,无畏风雪。 温士英看着她眼中那簇燃烧的、名为仇恨与信念的火焰,心中既欣慰又酸楚。他长叹一声,重重一拍座椅扶手:“好!既然你意已决,为父便助你一臂之力!我会联络几位信得过的故交旧友,还有陈家旧部,他们或在清流中有些声望,或能接触到科举事宜,届时会为你具保,疏通关节。但最终能否金榜题名,还需靠你自己的真才实学!” “谢父亲成全!”温序竹离座,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温以宁在一旁看着,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他留不住她了。她这只雏凤,注定要飞向那片更广阔,却也更危险、更残酷的天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酸涩,开口道:“序竹,既然决定了,就放手去做。家里有我和父亲,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你的后盾。”他只想看到她得偿所愿,哪怕那条路上,没有他的位置。 温序竹看向温以宁,眼中闪过一丝动容:“谢谢哥哥。” 第8章 多年砺剑 元启十三年的春芽,在五个寒暑交替中,悄然长成了元启十八年的郁郁葱葱。宣平侯府听竹轩外的翠竹,已亭亭如盖,风过处,飒飒作响,仿佛低语着时光的秘密。 自家族覆灭的那一日起,她便知道自己的人生与寻常闺阁女子再无交集。澄心斋成了她的一方天地,一方战场。经史子集,被她反复咀嚼,不仅是圣贤道理,更是权谋韬略的养分;诗词歌赋,在她笔下不仅是风花雪月,更是锤炼文思、隐藏锋芒的利器。她读《孙子兵法》,揣摩用间、造势之道;研《韩非子》,思索驭臣、固权之术;甚至那些枯燥的典章制度、户籍田亩、漕运盐铁,她也一一涉猎,力求了然于胸。 宣平侯温士英看着她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心中既感欣慰,又怀隐忧。他为她延请名师,搜罗孤本,甚至通过自己的渠道,为她带来一些不便示人的邸报抄本和地方官员的秘辛奏议。他知道,她在为一场注定艰难的战斗做准备。 世子温以宁已长成温润如玉的青年,在朝中领了份闲职,待人接物愈发沉稳。他对这个妹妹的照顾,细致入微,却始终恪守着兄长的界限。他会为她带来新刊印的文集,会与她讨论朝中时事,会在她读书至深夜时,默默让厨房备好宵夜,再由青黛送去。他看着她眉宇间的沉静日益加深,看着她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锐利与洞察,心中那份深藏的情愫,也随着岁月沉淀得愈发厚重而无奈。他知道,她的心,早已被仇恨和那个遥远的目标填满,再难容下其他。 青黛的医术日益精进,已能独立配制许多复杂的方剂。她不仅照料温序竹的身体,更为她调理因思虑过甚而偶尔出现的失眠、心悸。她像是温序竹最隐秘的影子,无声地守护着,用她的方式,为小姐的未来增添一份保障。 元启十五年,秋。 朝廷正式颁旨,重启女子科考,允许才德兼备之女子,与男子同场竞技,择优录用。消息传来,温序竹正在临摹一幅前朝的《江山万里图》。她执笔的手稳如磐石,只是笔锋在勾勒一处险峻山峦时,微微顿挫,墨迹稍浓。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屋宇,落在了那象征权力中心的皇城方向。 “小姐……”青黛轻声唤道。 “准备吧。”温序竹放下笔,声音平静无波,“是时候了。” 自此,她的功课更加繁重。不仅要博览群书,更要针对科考的文体、内容进行针对性训练。策论需言之有物,切中时弊;经义需阐释精微,不落窠臼。宣平侯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脉,为她搜集信息,模拟考校。温以宁也时常将她那些针砭时弊、锋芒初露的文章,以同窗好友切磋的名义,拿去请教一些信得过的、有识见的官员或学者,再将反馈带回,助她精进。 元启十七年,冬。 一场为庆贺太后寿辰而举办的宫宴,在白雪皑皑的盛京皇宫中举行。宣平侯府自然在受邀之列。温序竹随着父亲温士英与兄长温以宁一同入宫。这是她多年苦读后,第一次正式踏入这权力的核心地带。 宫殿巍峨,灯火璀璨,觥筹交错间,尽是衣香鬓影,权贵云集。温序竹穿着一身符合她侯府小姐身份的、并不逾制的湖蓝色裙装,脂粉淡施,安静地跟在温士英身后,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繁华景象,心底却是一片冰冷的审视。这里,是决定她家族命运的地方,是埋葬了她至亲血肉的场所。 就在宴席中途,温士英带着她与几位交好的宗室勋贵寒暄时,一道略显清冷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宣平侯安好。” 温序竹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玄色暗纹锦袍的年轻男子立于几步之外。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与这热闹宫宴格格不入的沉郁,眼神深邃,看似平静,却仿佛蕴藏着难以融化的冰雪。正是宁国长公主之子,如今养在宫中、由皇帝亲自教导的杨舒明,如今不过二十岁,听闻圣眷优渥。 温序竹心中微动。关于这位皇帝外甥的传闻,她听过不少。方家的覆灭,长公主的半软禁,皇帝那令人捉摸不定的“宠爱”与戒备……他们二人,某种程度上,算是同病相怜。 “原来是杨将军。”温士英微笑着回礼,态度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转而向温序竹介绍道:“序竹,这位是杨舒明杨将军。”又对杨舒明道:“这是小女序竹。” 这是他们命运的轨迹,第一次在明面上产生交集。 温序竹依礼微微屈膝,声音清越平稳:“见过杨将军。” 杨舒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过多的停留,微微颔首:“温小姐。”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温度,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社交程序。 杨舒明与温士英又客套了几句无关痛痒的朝堂闲话,便告辞走向他处。自始至终,他与温序竹再无额外的交流。 温序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挺拔却孤寂,融入了那片光影交错的权贵之中。她收回目光,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她知道他是谁,他却未必知道她是谁,未来的路还长,或许有一天,自己可以借助他的恨意来完成一些事情……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紧迫的备考压力取代。 宫宴结束后,回到听竹轩,青黛一边为她卸下钗环,一边轻声问:“小姐,今日在宫中可还顺利?” 温序竹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平静的面容,淡淡道:“见了该见的人,听了该听的话,一切如常。”她没有提及那短暂的相遇,那在她看来,不过是漫长复仇路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 元启十八年,春。 科举之期终于临近。此时的温序竹,已然二十岁。十年的刻苦砥砺,已将那个惊惶的女童,雕琢成一位学识渊博、心志坚毅的女子。她的才华,在盛京文人贵女圈子里已有流传,但真正要面对天下士子,面对科场的严苛与可能存在的偏见,仍是未知。 临考前夜,温士英将她唤至书房,神色郑重:“序竹,明日之后,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将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为父能做的,已然不多。前路艰险,务必……珍重。” 温以宁亦在一旁,目光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句:“序竹,放手一搏,哥哥……等你回来。” 青黛默默为她检查着明日要带的笔墨用具,以及她特制的、能提神醒脑的香囊药丸。 温序竹看着关心她的家人,心中暖流涌动,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对着温士英深深一拜:“父亲多年养育教导之恩,女儿永世不忘。此去,定不负期望。” 她又看向温以宁,眼神清澈而坚定:“谢谢哥哥。” 回到听竹轩,她再次取出那枚刻着“正”字的玉佩,紧紧握在手中。冰凉的玉质,此刻却仿佛燃烧起来。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明日,便是利剑出鞘之时。 第9章 风雨贡院 元启十八年,三月初九,春寒料峭,贡院门前却已是人声鼎沸。天色未明,无数盏灯笼将这片肃穆之地照得亮如白昼,考生们排成长龙,等待着决定命运的龙门开启。 温序竹一身素净的青衫,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未施粉黛,混在众多男性考生之中,显得格外纤细,也格外引人注目。各种目光——好奇、审视、轻蔑、乃至不加掩饰的厌恶——如同无形的网,笼罩在她周身。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瞧,那就是宣平侯府的小姐……” “女子科举,真是闻所未闻!” “怕是来沽名钓誉的吧?能写出什么锦绣文章?” “考场重地,阴气太重,恐冲撞了文运……” 青黛陪在她身边,感受到那些不友善的视线,下意识地向前半步,微微侧身,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挡在温序竹身前,低声道:“小姐,莫理会他们。” 温序竹面色平静,目光平视前方那扇沉重的、象征着权力与秩序大门的贡院正门,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她只是轻轻拍了拍青黛的手背,示意自己无妨。袖中,那枚刻着“正”字的玉佩紧贴着手腕,传来冰凉的触感,让她纷杂的心绪迅速沉淀下来。十年苦读,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父亲与兄长的期望,青黛的默默守护,还有那沉甸甸的血海深仇……所有的一切,都将在今日见分晓。 “搜检——入内——” 吏员高亢的声音响起,队伍开始缓慢移动。 搜检极其严格,除笔墨砚台外,一应物品皆需查验。轮到温序竹时,那负责搜检的胥吏眼神带着几分审视与不耐,动作也格外粗重些。青黛准备的提神香囊被反复捏揉检查,连夹层都被撕开确认。 “女子就是麻烦!”那胥吏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人听见,引来几声压抑的嗤笑。 温序竹眼睫未抬,任由对方检查,只在对方试图触碰她束发玉簪时,才微微侧头避开,清冷的目光扫了过去。那胥吏对上她沉静无波却隐含威仪的眼神,动作一滞,悻悻地收回了手。 对号入座。狭小的号舍,仅容一人转身,简陋的木板便是书案与坐榻。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汁与灰尘的味道。温序竹在自己的号舍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气,将考篮放下,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笔墨。 辰时正,鼓响三声,贡院大门轰然关闭。沉重的落锁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考题发下。首场考经义,题目出自《尚书·周官》:“明王立政,不惟其官,惟其人。” 看到题目的瞬间,温序竹心中微动。此题看似论选官任人之道,实则暗含了对当前朝局、尤其是皇帝杨宏业用人多疑、任人唯亲的潜在批判。她略一沉吟,并未急于动笔,而是闭目凝神,将思绪沉静下来。脑海中,祖父陈望之刚正不阿的身影,父亲温士英隐晦的提点,还有那些她研读过的史实案例,一一浮现。 磨墨,铺纸,提笔。 笔尖落下,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个个清隽有力、隐含风骨的字迹流淌而出。她没有像许多考生那样堆砌华丽辞藻,也没有刻意迎合可能的“上意”,而是从“为政之本,在于得人”切入,引经据典,论述为何“不惟其官”在于打破门第、资历的桎梏,“惟其人”在于考察德行、才干与实绩。她甚至巧妙地引用了前朝因察举不慎、用人唯亲而导致吏治**的实例,又笔锋一转,盛赞本朝太祖当年唯才是举、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开明之举。文章逻辑严密,论证有力,既有对圣贤之道的深刻理解,又隐含了对现实政治的敏锐洞察与委婉讽谏。 接下来的诗赋、策论,她皆是以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老练应对。诗赋题目为《赋得春雨润物细无声》,她并未局限于描绘春景,而是将“润物细无声”引申为德政教化、贤臣辅佐于无形,立意高远,格律工稳。策论问及漕运利弊及改良之策,这更是她多年潜心研究的领域,从漕粮征收、运输损耗、河道治理到沿途吏治、与地方经济之关联,分析得鞭辟入里,提出的“清运并行、鼓励商运、严查贪蠹”等数条建议,皆切中要害,具备相当的可行性。 数日煎熬,每一场考试,她都心无旁骛,将十年所学,尽数倾注于笔端。狭小的号舍内,只有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她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她忽略了身体的疲惫,忽略了空气中日益污浊的气味,也忽略了偶尔从其他号舍传来的叹息或啜泣。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的试题,和心中那座必须攀越的高山。 最后一场考毕,钟声响起。当温序竹随着人流走出贡院大门时,春日温暖的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连续数日的精神高度集中与体力消耗,让她脸色苍白,脚步有些虚浮。 一直守在门外的青黛立刻迎了上来,一把扶住她,眼中满是心疼:“小姐!” 温以宁也快步走来,接过她手中的考篮,低声道:“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息。” 温序竹看着他们关切的目光,挤出一丝疲惫却释然的笑容:“我没事。”她知道,自己已尽了全力。剩下的,便是等待,以及……应对可能随之而来的风雨。 放榜之日,贡院照壁前人山人海。 当那写着“温序竹”三个大字的皇榜,赫然出现在二甲第七名的位置时,人群瞬间哗然! “中了!真的中了!” “二甲第七!了不得!” “竟真有女子高中进士!还是二甲前列!” “宣平侯府这位义女,真乃奇女子也!” 惊叹声、赞扬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这一刻,温序竹这个名字,伴随着“女进士”的标签,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盛京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宣平侯府内,温士英手持抄录回来的榜文,老怀大慰,连饮了三杯酒。温以宁看着榜上妹妹的名字,笑容欣慰,眼神却愈发复杂。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将正式踏入那个波谲云诡的世界。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温序竹,在听竹轩内接到青黛气喘吁吁跑来报喜的消息时,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那几株愈发青翠的竹子,良久,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第一步终于踏实”的平静,以及更深的警惕。她深知,金榜题名,不过是拿到了入场券。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那些轻蔑与非议不会消失,只会转化为更隐蔽的敌意与更凶险的陷阱。 她取出祖父的玉佩,指尖抚过那个“正”字。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女进士温序竹的征程,就此拉开序幕。 第10章 翰林初立 金榜题名的喧嚣尚未完全平息,吏部的任命便已下达——新科进士温序竹,授翰林院从六品修撰。此职虽品阶不高,却是清贵之选,掌修实录、圣训,草拟诰敕,非才学优渥、深孚众望者不能任,更是日后晋升的重要阶梯。以一介女子之身,初入仕途便得此职,可见其才学确已得到认可,亦或是……背后有力量在悄然运作。 踏入翰林院的第一日,温序竹换上一身青色官袍,前往翰林院上值。翰林院坐落于皇城东南隅,青砖黛瓦,庭院深深,古木参天,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行走其间,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翰墨书香与无声的权力重量。 引路的胥吏将她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廨署前,匾额上书“编检厅”。厅内已有几位同僚在座,见到她进来,神色各异。有好奇打量者,有面露不屑者,亦有神色平淡、只微微颔首示意者。温序竹神色如常,依礼与众人见过,便被引至自己的书案前。 不多时,一位身着深青色五品官袍、约摸三十多岁、面容清癯、目光睿智的长官走了进来。厅内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沈大人。” 这位便是翰林学士,沈墨。温序竹心中微震,她早已从父亲温士英处得知,这位沈大人,曾是祖父陈望之的一位门生,当年陈家罹难,他因尚未入仕人微言轻,得以幸免,但这些年来,始终未忘师恩。 沈墨目光扫过众人,在温序竹身上略作停留,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只是公事公办地训勉了几句,分派了近日需校勘整理的典籍任务。他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待到众人领命散去,各自忙碌后,沈墨才仿佛不经意般,踱步至温序竹的书案前。 “温修撰初来,可还习惯?”他声音不高,仅容二人听见。 温序竹起身,恭敬道:“回大人,下官尚在熟悉。” 沈墨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她清丽而沉静的面容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是追忆,似是感慨,更似是沉重的嘱托。他沉默片刻,方低声道:“翰林院看似清贵,实则亦是是非之地。谨言慎行,多看多学,根基方稳。” “下官谨记大人教诲。”温序竹心领神会,知道这是长辈的提点。 数日后,沈墨以翰林院需增派人手整理前朝实录为由,将一名女子带到了温序竹面前。 “温修撰,此女名唤青渠,身手敏捷,略通文墨,可助你处理些文书搬运、归档跑腿的杂务。”沈墨语气平淡地介绍。 温序竹抬眼望去,只见那女子约莫二十岁年纪,身量高挑,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蓝色劲装,并非侍女打扮,腰间束着革带,眼神清亮锐利,站姿如松,气息沉稳,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且修为不浅。 青渠上前一步,对着温序竹抱拳一礼,动作干净利落,声音清脆:“青渠见过温大人。” 温序竹心中了然,这绝非普通的杂役。她看向沈墨,沈墨微微颔首,目光交汇间,一切尽在不言中。待沈墨离去后,温序竹将青渠带到一旁无人处。 青渠这才压低声音,神色郑重道:“大人,沈大人让属下转告,家祖曾受陈老丞相活命之恩,没齿难忘。属下自幼习武,略通拳脚,奉家祖之命,特来护卫大人左右。官场险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望大人允许属下随行,以尽绵薄之力。”她话语简洁,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忠诚。 温序竹看着她眼中那份与青黛不同的、属于江湖人的锐气与坚定,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祖父当年的善举,在十余年后,依旧化作了守护她的力量。她深知沈墨的安排用意深远,自己日后行走官场,确有需要武力护卫之时。 “好。”温序竹点头,“那日后,便有劳你了。” “属下分内之事!”青渠再次抱拳,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与跃跃欲试的光芒。 自此,温序竹身边便有了青黛青渠两位得力助手。青黛依旧负责她的日常起居、饮食医药,心思细腻,体贴入微,是她生活中最温暖的依靠。而青渠则主要负责护卫之责,伴随她出入翰林院乃至日后可能的其他公务场合,沉默寡言,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她身边最警觉的屏障。 翰林院的生涯就此开始。温序竹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典籍档案之中,兢兢业业,将份内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她文笔清通,见解不凡,所拟的文稿常得沈墨暗自点头。她谨记沈墨的教诲,低调行事,不参与同僚间的派系纷争,对于某些或明或暗的排挤与刁难,也多以隐忍与过人的能力化解。 日子仿佛平静无波,但温序竹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如同深海中的潜流,在无人可见之处,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时机。而青黛与青渠,一内一外,一文一武,如同她悄然展开的双翼,护佑着她,在这危机四伏的仕途上,艰难而坚定地前行。 第11章 漕运风波 元启二十一年,春寒料峭。 盛京皇城,太极殿内,今日的气氛比殿外尚未散尽的寒气更凝重几分。 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杨宏业,面色沉郁,手中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奏报被他攥得死紧。御座之下,文武百官垂首屏息,偌大殿堂,只闻皇帝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鎏金熏笼里银骨炭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 “好,好一个‘漕运畅通,岁入丰盈’!”杨宏业猛地将奏报掷于御阶之下,声音冷得能冻裂金石,“江宁府漕粮,数十万石,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沿途关卡、仓场御史、乃至户部稽核,都是瞎子、聋子不成?!”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虽未至此境,但殿中众臣无不股栗,几欲先跪。 祸事起于江南漕运。去岁解往京师的漕粮,在抵达通州仓验收时,被查出掺沙兑水、以次充好,更有数十万石粮食在账册上凭空蒸发。押运官员畏罪自尽,却留下线索,直指漕运起始之地——江宁府官场上下勾结,贪墨已成常态。 此案牵连甚广,震动朝野。更让杨宏业震怒的是,这背后隐隐有京城高官的影子,是在掏空他大盛朝的根基! “查!给朕彻查!”杨宏业目光如电,扫过丹陛之下,“江宁府、漕运司、乃至户部,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朕揪出来!” 然而,派谁去查,却成了难题。此案水深,涉及皇子、后妃外戚、乃至当朝宰辅,关系盘根错节,寻常官员要么能力不足,要么早已身陷其中。 一片死寂中,吏部尚书出列,小心翼翼地奏道:“陛下,江宁漕案错综复杂,非干练能臣不足以胜任。臣举荐……刑部郎中温序竹,温大人。” 话音一落,不少目光投向文官队列中的一道清丽身影。 温序竹越众而出,躬身行礼:“臣在。”她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年仅二十三岁,官居正五品刑部郎中,在大盛朝虽非独一份,却也极为醒目。她穿着一身靛青色的官袍,腰束革带,身姿挺拔如竹。容颜清丽,眉眼间却无半分女子的柔媚,只有一派拒人千里的冷静与端肃。乌纱帽下,几缕碎发拂过她光洁的额头,更衬得肌肤如玉,眼神湛然。 “温郎中入仕三年,兢兢业业,明察秋毫,且刚正不阿,由她主持查案,必能厘清真相。”吏部尚书补充道。 杨宏业看着温序竹,神色稍霁。他对这个年轻女官有印象,能力确实出众,背景也相对“干净”——宣平侯温士英的女儿,而宣平侯是出了名的中立派,其父子二人均无心朝政,不涉党争。 “温卿家,”杨宏业开口,“你可愿往?” 温序竹没有丝毫犹豫,朗声道:“臣,万死不辞。”她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微动。江南……那里是祖父门生故旧遍布之地,也是当年宰相府倾覆的导火索之一。此去,或许能接触到更多被尘封的往事。 “好!”杨宏业点头,随即又道,“然江南官场龙蛇混杂,仅凭温卿一人,恐力有未逮。还需一位能震慑宵小、协调各方之人同行。” 他的目光掠过武官队列,落在了一个略显慵懒的身影上。 “杨舒明。” 被点到名字的人似乎怔了一下,才慢悠悠地从队伍里踱步出来,躬身行礼,声音带着点宿酒未醒的沙哑和吊儿郎当:“臣在。” “朕命你为钦差正使,总揽江南漕运案查办事宜。温序竹为副使,协理查案。”杨宏业的声音不容置疑,“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让一个出了名的闲散宗室纨绔担任正使,去查如此大案?陛下这是…… 杨舒明自己也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御座,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惶恐与为难:“陛下,臣……臣年轻识浅,恐负圣恩啊!这等大案,是不是派个更老成持重的……” “哼,”杨宏业冷哼一声,“你母亲前几日还跟朕念叨,说你终日无所事事。此事就这么定了!莫非你要抗旨?” 杨舒明立刻低下头,声音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调子:“臣……遵旨。” 他垂下的眼眸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冷嘲。年轻识浅?是啊,在所有人眼里,他杨舒明就是个靠着母亲荫庇,混吃等死的废物。谁还记得他背负着血海深仇? 温序竹站在不远处,用眼角余光静静打量着这位突如其来的“上官”。杨舒明……宣武大将军次子方行远与宁国长公主的独子。十四年前被抄家灭族,男丁尽戮,只余他因母亲是长公主而被格外开恩的将门之后,如今挂着个正四品明威将军的虚衔,领一份俸禄,平日最爱走马章台,宴饮游乐,是盛京有名的纨绔子弟。 她心中充满疑惑。以他的出身,本当对杨宏业恨之入骨,至少也该谨小慎微,为何会活得如此……张扬肆意?是当真忘却家仇,沉溺于皇室给予的富贵荣华?还是……这一切都只是一层精心编织的伪装? 她想起义父偶尔提起此人时,那讳莫如深的表情,只评价了四个字:“非池中物。” 退朝的钟磬声响起,百官鱼贯而出。 宫门外,已近正午,驱散了夜的寒意。温序竹步履沉稳,走向自家马车。青黛青渠早已在车边等候。 “小姐。”见她出来,青黛则上前一步,递过一个暖手炉。 温序竹接过,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驱散了些许宫城带来的寒意。她正欲登车,身后传来一个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 “温大人,留步。” 温序竹转身,见杨舒明带着长随纪云和将军府校尉杜泽缓步走来。 “杨将军。”温序竹行了一礼,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却平静疏离。 杨舒明走到近前,一股淡淡的、清冽的酒气混合着某种名贵的熏香味道扑面而来。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温序竹,目光在她清冷的面容和那身过于严肃的官袍上转了一圈,笑道:“此番南下,要与温大人同行了。温大人年少有为,名动京华,日后查案,还望多多指点我这个……嗯,‘闲人’才是。” 他话语看似谦逊,但那上扬的尾音和玩味的眼神,却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调侃。 温序竹面色不变,只淡淡道:“将军言重了。下官职责所在,自当竭尽全力,协助将军查清案情。”她刻意加重了“协助”二字。 杨舒明仿佛没听出她话中的界限,依旧笑着,目光却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身后的青渠和青黛,尤其在青渠腰间的短刃上停留了一瞬:“温大人身边真是人才济济,连侍女都如此……英气不凡。” 青渠面无表情,眼神都未动一下。青黛则微微蹙眉,有些不喜他这般打量。 “不敢当,只是寻常仆役,比不得将军身边能人辈出。”温序竹语气依旧平淡,侧身让开一步,“将军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先行一步,需回衙门交接公务,准备南下事宜。” “哦,好,温大人请便。”杨舒明从善如流地让开道路,看着温序竹登上马车,青渠驾着马车很快驶离宫门。 直到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杨舒明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才渐渐敛去。他负手而立,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眼神深邃,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纨绔之气。 “纪云。” “公子。”纪云上前一步,低声道。 “去问问母亲,陛下为何会突然点我为主使。”杨舒明声音低沉,“还有,这位温大人……宣平侯府出来的才女,所有卷宗,尤其是她三年前入仕前后经手的所有案子,调出来,我今晚要看。” “是。”纪云应声,悄然后退,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一旁的杜泽这才开口,语气带着忧虑:“将军,陛下此举,恐有深意。江南水浑,我们此番前去,是机遇,也是险境。” 杨舒明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把玩着腰间的玉佩:“险境?咱们等的,不就是这水浑之时吗?水清了,怎么摸鱼?”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温序竹离去的方向,低语道,“至于这位温大人……一个女子,能以如此年纪坐到这个位置,让吏部尚书那个老狐狸亲自举荐,岂是简单人物?我对她,倒是好奇得很。” 他想起方才温序竹那双清冷澄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寻常官员对他的畏惧或鄙夷,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审视的探究。 温序竹……你对我好奇,我又何尝不是?你那张冷冰冰的面具下,藏着怎样的秘密?你选择走入这权力的漩涡,到底有什么秘密? 晨光熹微中,两位身负血海深仇的钦差,怀着各自的心思,踏上了南下的路途。漕运案的序幕已然拉开,而隐藏在案件背后的,是更深的阴谋与更久的冤屈。他们的相遇,是命运的巧合,还是早已注定的交锋? 江南的烟雨,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第12章 初至江宁 十日后,漕运总督衙门外。 江南的春,与盛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光景。盛京的春带着料峭的余寒,而江宁府的春,已是暖风拂面,杨柳堆烟,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隐约的江水腥气。只是这繁华锦绣之下,似乎总萦绕着一层驱不散的、粘稠的暧昧。 钦差队伍抵达时,江宁府大小官员早已在漕运总督潘允文带领下,于衙门外躬身迎候。乌泱泱一片绯色、青色官袍,在明媚春光下,衬着白墙黛瓦,本该是一派威严气象,可不少官员低垂的脸上,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与审视。 马车停稳,率先下来的是杨舒明。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绯色武官常服,却比在京城时更显随意,衣领微敞,腰间坠了枚羊脂白玉,通身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慵懒贵气,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面前躬身的人群,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不是来查案,而是来踏春游玩的。 “下官潘允文,率江宁府同僚,恭迎钦差大人!”漕运总督潘允文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体型微胖,此刻笑容可掬,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杨舒明随意地摆了摆手,声音带着旅途的倦意,又有点漫不经心的亲昵:“潘大人和诸位同僚免礼,这么大阵仗,本官都有些受宠若惊了。这一路舟车劳顿,骨头都快散架了。”他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揉了揉肩膀。 潘允文脸上笑容更盛,连忙道:“大人一路辛苦,馆驿早已备好,酒宴也已设下,为两位大人接风洗尘。” 这时,温序竹的马车也到了。她搭着青黛的手下车,依旧是一身靛青官袍,纤尘不染,乌纱帽戴得端端正正,神色清冷,与杨舒明的随意形成了鲜明对比。青渠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目光如电,迅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和人群。 “下官温序竹,见过潘大人,诸位同僚。”温序竹的声音平稳,行礼一丝不苟。 潘允文等人又连忙向温序竹见礼,态度同样恭敬,但眼神中探究的意味更浓了几分。这位年轻的女钦差,在京城的名声可是“铁面冷心”,不好糊弄。 寒暄几句,众人簇拥着两位钦差入内。杨舒明与潘允文并肩走在最前,言笑晏晏,甚至饶有兴致地评价起总督衙门廊下挂着的画眉鸟。温序竹则落后半步,沉默地听着,观察着沿途所见的一切——官吏的神色、衙署的布局、甚至廊柱角落的灰尘。 简单的接风仪式后,便是接风宴。宴设于总督衙门后花园的临水轩,珍馐美馔,水陆并陈,歌姬舞伶,曼妙生姿。 席间,杨舒明俨然成了绝对的主角。他来者不拒,与一众官员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从盛京最新的流行妆饰,到江南时兴的昆腔曲牌,他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偶尔几句略带狎昵的玩笑,引得众官员哄笑不已,气氛热烈。潘允文几次试图将话题引向漕运事务,都被他轻描淡写地以“初来乍到,不急不急,莫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给挡了回去。 他甚至指着席间一道精致的蟹粉狮子头,对身旁陪坐的一位官员笑道:“李大人,你们江宁府的厨子手艺不错,这狮子头可比我府上那个强多了,回头可得让纪云去跟你家厨子讨教讨教。” 那位李大人受宠若惊,连连应承。 温序竹坐在杨舒明下首,面前精致的菜肴几乎未动,只略略沾唇了几口清茶。她安静地看着杨舒明与众人周旋,看着他眼神迷离、笑语喧哗,仿佛彻底沉醉在这声色犬马之中。她心中那点疑虑更深了。这演技,若非深知其底细,只怕连她都要信了这人就是个十足的纨绔。 她不动声色,只在潘允文再次试图提及漕运账目时,清冷开口:“潘大人,漕运账册关系重大,不知何时可以调阅?” 席间热闹的气氛为之一静。 潘允文脸上笑容不变,忙道:“温大人勤于公务,在下佩服。账册早已备齐,就在隔壁卷宗库房,温大人随时可以查阅。” 杨舒明似乎有些不耐,挥了挥手,带着三分醉意道:“哎,温大人,何必如此心急?这案子又不是一天两天能查清的,酒要一口一口喝,路要一步一步走嘛!来来来,潘大人,再满上!” 温序竹看了杨舒明一眼,不再多言。 宴席终了,已是华灯初上。 杨舒明被纪云和杜泽搀扶着,脚步虚浮地往安排好的馆驿走,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温序竹则婉拒了潘允文派人相送的好意,只带着青渠和青黛,径直去了隔壁的卷宗库房。 库房内,灯火通明。高高的架阁上,堆积如山的漕运账册、文书卷宗,散发着陈年纸张和墨汁混合的独特气味,沉闷而压抑。 “青渠,检查一下四周。”温序竹吩咐道。 青渠无声点头,身形如狸猫般敏捷,迅速在库房内外巡查一遍,回报:“大人,无异状。” 温序竹点头,脱下官袍外套,只着一身天青色襦裙,走到那如山的账册前,目光沉静。她对青黛道:“青黛,你去帮我泡一壶浓茶来。青渠,今夜辛苦你守在门外。” “是。”两人领命而去。 温序竹随手取过一本最新的漕粮入库总册,翻开。密密麻麻的数字、名目、印章映入眼帘。她深吸一口气,坐在书案前,拿起一支小楷笔,铺开草纸,开始逐行审阅。她的神情专注至极,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不存在,只剩下眼前这些可能隐藏着惊天秘密的字符。 与此同时,馆驿内。 原本醉意醺然的杨舒明,在踏入房门的那一刻,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纪云悄无声息地关上门,低声道:“公子,都安排好了。” 杜泽则递上一杯醒酒茶,眉头微蹙:“将军,您今日在宴上是否……太过了些?恐惹温大人不喜。” 杨舒明接过茶杯,却不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不喜?她要喜我作甚?我越是这般不堪,那些人便越放心,温序竹……也越容易忽略我。她此刻,怕是正一头扎进那账本堆里吧?” 纪云回道:“是,温大人直接去了库房,看情形,是打算连夜查账。” 杨舒明哼笑一声:“果然是个一丝不苟的性子。”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随意地倚坐在窗框上,望着江宁府璀璨的万家灯火,以及远处黑暗中静静流淌的、运载着无数秘密与财富的运河,眼神锐利如刀。 “潘允文这只老狐狸,账面上肯定做得天衣无缝。温序竹能从账上找出破绽最好,若不能……”他顿了顿,转身吩咐,“纪云,明日一早,随我去码头逛逛。杜泽,你留在馆驿,应付那些想来探口风的官员。” “是。”纪云和杜泽齐声应道。 杨舒明沉吟片刻,又道:“纪云,之前让你查温序竹的底细,除了知道她是宣平侯三岁时收养的孤女,来历成谜之外,还有别的吗?” 纪云摇头:“宣平侯府口风很紧,只说侯爷一位远房亲戚遭了难,留下孤女,他看着可怜便收养了。时间过去太久,当年知情人要么不在,要么讳莫如深。只隐约听说,温大人幼时体弱,侯爷曾遍请名医,极为疼爱。” 杨舒明眼神微动。远房亲戚?孤女?宣平侯可不是什么热衷慈善之人,为何独独对这个“远房孤女”如此上心,不仅视若己出,还全力支持她读书科举?这背后定然不简单。他直觉,温序竹身上隐藏的秘密,或许并不比他小。 “继续查,不要惊动宣平侯府。”杨舒明吩咐道,“重点是她入宣平侯府那几年,有哪些官员家道中落,或者……满门遭难。” 纪云心中一凛,似乎明白了什么,肃然道:“属下明白。” 杨舒明挥挥手,让他们退下。房间内只剩下他一人,他再次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个在库房中挑灯夜战的清丽身影。 温序竹,你究竟是谁?你如此拼命,是为了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证明什么,还是……另有所图? 夜色渐深,江宁府沉寂下来。钦差行辕的馆驿与漕运衙门的库房,两点灯火,在江南氤氲的夜色中遥遥相对,映照着两个心思各异、却都已踏上同一条危险征途的人。 第13章 各显神通 晨曦微露,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江宁府的运河码头。 与库房内彻夜不息的灯火不同,杨舒明起身颇早,精神焕发,全然不似昨夜宴席上那般醉态。他换了一身低调的靛蓝色细棉布袍,纪云也换了寻常仆役的短打装扮,主仆二人看上去像是来码头探听行情的寻常商户公子与小厮。 “公子,这边走。”纪云低声道,引着杨舒明绕过码头正门繁忙的货船登记处,拐进了旁边一片更为杂乱、充斥着汗味、鱼腥味和力工吆喝声的区域。这里是码头苦力、船工、以及依附漕运为生的三教九流汇聚之地。 杨舒明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倦怠迷蒙的桃花眼,此刻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他注意到几个穿着统一褐色短褂、腰间系着红色腰带的汉子,正聚在一处粥棚下吃早饭,神态间颇有几分倨傲,周围的力工对他们似乎也带着几分敬畏。 “那是漕帮的人。”纪云低声解释,“红腰带,是江宁漕帮‘青龙堂’的标记,主要负责码头货物装卸和短途押运。” 杨舒明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走近那粥棚,寻了个空位坐下,扬声道:“老板,两碗粥,一碟咸菜。”他声音清朗,带着点北方口音,立刻引起了那几个漕帮汉子的注意。 他浑不在意,自顾自地拿起粗糙的陶碗喝粥,动作自然,毫无世家子的架子。几口热粥下肚,他像是随意地与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力工搭话:“老哥,这码头活儿好找吗?一天能挣多少?” 那力工看他穿着虽不华丽,但料子不错,语气也客气:“唉,混口饭吃呗。活儿时多时少,看船期。一天下来,能有几十文钱糊口就不错了。” 杨舒明叹了口气,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也是不易。我看这运河上千帆竞渡,还以为各位老哥日子能好过些。” 另一个年轻些的力工忍不住插嘴:“船多顶什么用?好处都让……”他话没说完,就被年长的力工瞪了一眼,悻悻地闭了嘴。 杨舒明眸光微闪,装作没看见,转而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表情问那年长力工:“老哥,不瞒您说,我家也是做点小生意,想走走漕运。可我听说……近来这江面上不太平?晚上都有些‘鬼船’乱晃,真的假的?”他脸上适当地露出几分担忧和好奇。 “鬼船”二字一出,几个漕帮汉子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年长力工脸色微变,连忙摆手:“公子可别乱说!哪有什么鬼船!都是些以讹传讹!”他语气急促,带着明显的忌讳。 杨舒明却像是更来了兴致,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子,不着痕迹地塞到对方手里,声音压得更低:“老哥,我初来乍到,就怕不懂规矩冲撞了什么。您给指点指点,我也好心里有底。” 那力工捏着银子,犹豫了一下,飞快地瞟了那几个漕帮汉子一眼,见他们虽然没看这边,但显然竖着耳朵在听,便含糊道:“公子是明白人……有些船,它不走明路,不在白天靠岸,自然有它的道理。咱们这些苦哈哈,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免得惹祸上身。”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尤其是……前两个月,夜里动静特别大,有几次,那船吃水深得很,押船的……啧啧,可不是咱们平时见的那些兵爷。” 说完,他像是生怕杨舒明再问,赶紧几口喝完粥,抹抹嘴走了。 杨舒明得到想要的信息,也不再追问,慢条斯理地喝完粥,留下饭钱,带着纪云离开了粥棚。 “不是平时见的兵爷……”杨舒明沉吟着,“吃水深,说明载货极重。夜里行事,避开耳目。纪云,你说,这‘鬼船’运的,会不会就是那账面上‘不翼而飞’的漕粮?” 纪云目光一凛:“若真如此,能调动非寻常兵丁押运,背后之人,能量不小。” 杨舒明嘴角勾起一抹冷意:“这江宁的水,果然够浑。走,再去别处转转。” --- 与此同时,漕运衙门库房内。 温序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浓茶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让她精神微微一振。她面前的书案上,摊开了数十本账册,旁边堆放着她一夜之间写满推算、批注的草纸。 青黛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换上一杯新沏的热茶,眼中带着担忧:“小姐,您又是一夜未眠。” “无妨。”温序竹声音有些沙哑,目光却依旧锐利地停留在账册上,“青黛,你来看这里。”她指着其中一本账册的某一页,“去岁十月,从湖州府解来的秋粮,入库记录是十五万石。但你看同期江宁仓的支出记录,以及调拨往京师的在途记录,前后核验,有近三万石的差额,对不上。” 青黛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她虽不通账务,但跟着温序竹久了,也略懂一些:“这三万石,账面上是‘折色银’充抵了?” 温序竹摇头,手指点向另一处:“折色银的兑换记录在这里,数额是平的。问题在于,这三万石粮食,在入库后的第三次盘库记录中,被标注为‘丙字柒号仓,鼠耗、霉变,折损’。一笔勾销了。” “三万石?鼠耗霉变?”青黛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也太离谱了!” “更离谱的是,”温序竹又翻开另一本账册,是库房管理的杂录,“我查了去岁十月至今的所有仓廪检修、熏蒸记录,‘丙字柒号仓’仅在去年八月有一次常规熏蒸,记录显示仓廪完好,并无严重鼠患或渗漏报告。这三万石粮食,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从账面上轻轻抹去了。”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这手法很高明,分散在数十个批次、不同的仓廪名目下,每次数额都不大,若非逐条核对、交叉验证,极难发现。这绝不是一个两个小吏能做到的,必然有一条完整的链条,从入库、仓管、到账房,甚至可能涉及更高层的官员,在协同作案。” 青渠抱着剑站立一旁,听着她们的对话,冷峻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凝重。 温序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她一夜的奋战,终于撕开了这铁板一块的账目一个小小的缺口。然而,这缺口背后,是更深的黑暗。 “杨舒明那边,有什么动静?”她忽然问道。 青渠回道:“杨将军一早就带着纪云去了码头,似乎在市井中闲逛,与力工、漕帮的人都有接触。” 温序竹微微颔首。看来,这位看似不着调的钦差正使,并没有真的把希望全都寄托在账本上。他走的是另一条路——从这漕运网络的末端,从那些被忽视的“蝼蚁”口中,撬开真相。 明线与暗线,账内与账外。 她在这充斥着霉味和数字的库房中,凭借缜密的逻辑寻找着纸上谈兵的破绽;而他则深入那鱼龙混杂的码头,在烟火气与江湖气中捕捉风闻与蛛丝马迹。 两条线,泾渭分明,却又似乎正朝着同一个方向延伸。 温序竹回到书案前,重新拿起笔,在草纸上写下“丙字柒号仓”、“鬼船?”、“非寻常兵丁”几个词,并在它们之间画上了连线。 真相,如同江南的晨雾,看似迷蒙,但阳光终将穿透。而他们二人,便是那执意要驱散迷雾的人。只是不知,当这两条线最终交汇时,碰撞出的,是照亮真相的火花,还是……焚身噬骨的烈焰? 第14章 敲山震虎 夜色下的钦差馆驿,灯火辉煌,与昨夜漕运衙门的接风宴相比,规格更高,气氛却更为微妙。杨舒明以钦差正使之名,回请江宁府上下有头有脸的官员,以及几位在本地盘根错节的豪商巨贾。 宴会设在水榭之中,四面垂着轻纱,晚风带着水汽和花香拂入,本该是极风雅的景致。然而,在座的宾客,从漕运总督潘允文到最末席的知县,脸上虽都堆着笑,眼神深处却都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杨舒明依旧是宴会的主角。他换了一身更为华丽的银白色云纹锦袍,玉冠束发,斜倚在主位的软榻上,姿态慵懒,手里把玩着一只犀角杯,仿佛全身的骨头都没长结实。纪云和杜泽侍立身后,一个眼神警惕,一个面容沉静。 温序竹坐在他左下首,依旧是一身官袍,与这满堂的锦绣华服格格不入。她面前案几上的菜肴同样精致,但她几乎没有动筷,只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清冷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将他们或谄媚、或试探、或紧张的神色一一收入眼底。 “潘大人,”杨舒明似乎喝得有些醺然,斜睨着潘允文,声音带着笑,却莫名让人心头发紧,“你这江宁府,真是个好地方啊!人杰地灵,连这酒……都比京里的够味儿!”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就是不知道,这漕运上的‘味道’,是不是也这么……独特?” 潘允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恢复自然,呵呵笑道:“杨将军说笑了,漕运关乎国计民生,下官等岂敢怠慢,向来是循规蹈矩,不敢有半分独特之处。” “哦?是吗?”杨舒明拖长了语调,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席间一位负责仓场事务的官员,“可我昨儿个在码头听那些苦力闲扯,说什么……夜里常有‘鬼船’靠岸,吃水深得很,押船的还不是寻常兵爷?啧啧,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本官这心里,还真有点发毛。”他拍了拍胸口,做出一副受惊的样子。 “哐当——”席间不知是谁手一抖,碰掉了筷子。 水榭内瞬间安静下来,丝竹声似乎都滞涩了片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杨舒明身上,又飞快地移开,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紧张。 潘允文脸色微变,强笑道:“将军莫要听那些市井刁民胡言乱语!运河上船只往来,昼夜不息,有些货船为了赶工期夜间行驶也是常事。至于押运人员,或因货物特殊,由货主自行聘请护卫,也是有的。绝无什么‘鬼船’之说!” “原来如此。”杨舒明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拿起酒壶,亲自给潘允文斟了一杯,动作随意,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看来是本官多虑了。来,潘大人,本官敬你一杯,这江宁地面的安宁,可都系于你一身啊。” 潘允文连忙双手举杯,额角似有细微的汗珠:“不敢不敢,下官分内之事。” 敬完潘允文,杨舒明又端起酒杯,目光扫向席间几位豪商,其中便有以漕运起家、富甲一方的沈万才。 “沈老板,”杨舒明笑吟吟地,“听说你的船队,遍布大江南北,生意做得极大。这漕粮运输,想必也少不了沈老板出力吧?” 沈万才是个精瘦的中年人,闻言立刻起身,躬身道:“将军抬举,小民只是为朝廷效力,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诶,沈老板过谦了。”杨舒明示意他坐下,语气轻松,眼神却带着审视,“本官在京里就听说过,沈老板手眼通天,这运河上下,没有你摆不平的事。不知道……这‘丙字柒号仓’的粮食,沈老板可曾经手过?” “丙字柒号仓”五个字一出,温序竹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清冷的目光倏地看向杨舒明。他竟然也知道了这个仓号?是从码头探听来的,还是……他另有消息来源? 潘允文和几位知晓内情的官员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沈万才更是脸色一白,端着酒杯的手都有些发抖,连忙道:“将军明鉴!小民……小民只做正当生意,仓场重地,岂是小民能够染指的?这‘丙字柒号仓’,小民听都未曾听过!” “没听过啊……”杨舒明拖长了声音,似乎有些失望,随即又无所谓地摆摆手,“那就算了。本官也就是随口一问。”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然而,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像几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众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知道了“鬼船”,知道了“丙字柒号仓”!这位钦差大人,根本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草包!他白日在码头的“闲逛”,分明是有的放矢! 接下来的宴席,气氛明显压抑了许多。官员和富商们虽然依旧强颜欢笑,敬酒不断,但眼神中的惊疑和恐惧却再也掩饰不住。杨舒明则像是毫无所觉,依旧谈笑风生,甚至开始点评起席间歌姬的舞姿,但那偶尔掠过众人的、带着冷冽笑意的眼神,却让所有人都感到如坐针毡,背后冷汗涔涔。 温序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看着杨舒明如何用最漫不经心的态度,说出最致命的话语;如何用纨绔子弟的皮囊,行敲山震虎之实。她心中对他的评价,不由得又复杂了几分。此人,心思之深,演技之精,实在令人心惊。 宴席终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散场。官员富商们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馆驿。 水榭内只剩下杨舒明、温序竹以及他们的随从。 杨舒明脸上的醉意和慵懒瞬间消失无踪,他站起身,走到栏杆边,望着黑暗中沉寂的运河,负手而立,夜风吹动他的衣袂,背影竟有几分肃杀。 “温大人,”他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这顿宴席,可还满意?” 温序竹走到他身侧不远处,同样望着运河,淡淡道:“将军敲山震虎,手段高明。想必今夜,有人要睡不着觉了。” 杨舒明轻笑一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她:“睡不着才好。睡不着,才会出错,才会……狗急跳墙。”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就是不知道,温大人在那账本山里,可找到了能让这些‘老虎’真正害怕的东西?” 温序竹迎上他的目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将军在码头,想必收获颇丰?‘鬼船’与‘丙字柒号仓’,不知有何关联?” 四目相对,一个锐利如鹰隼,一个清冷如寒泉。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在碰撞。 他们都明白,经过今夜,表面的平静已被彻底打破。暗流,已开始汹涌。而他们这两条原本平行的线,也终于到了需要交换信息,共同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时刻。 第15章 死灰复燃 夜色如墨,更深露重。 漕运总督衙门的后院,一处偏僻的值房内,此刻却亮着微弱的灯火。江宁府通判赵文康,这位在漕运系统中掌管文书、机要,品级不高却位置关键的官员,正焦躁地在并不宽敞的房间里踱步。他脸色苍白,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白日宴席上杨舒明那看似随意却字字诛心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 “鬼船”……“丙字柒号仓”……那位年轻的钦差,分明是知道了什么!他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赵文康猛地停下脚步,走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矮柜前,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一把小巧的铜钥匙,打开了柜门。里面除了一些寻常杂物,还有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木盒。他将木盒取出,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能救命的浮木,又像是随时会引爆的炸药。 这里面,有他私下记录的一些东西,一些他为了自保而偷偷留下的,关于某些“特殊”船只往来、以及仓场“特殊”损耗的笔记。还有……半封残信。那是数月前,一个神秘人塞给他的,信中语焉不详,却提到了一个他以为早已被时光尘封的名字,以及一笔他无法拒绝的巨额银钱,让他对某些船只“行个方便”。他当时鬼迷心窍…… “不行……不能留了……”赵文康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恐惧。他必须把这些东西处理掉,立刻,马上!他抱着木盒,吹熄了灯,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想趁着夜色将这烫手山芋沉入后院那口废弃的枯井。 然而,他刚踏出房门,拐过廊角,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一块浸了迷药的布巾猛地捂住了他的口鼻,另一人则利落地夺过他怀中的木盒。赵文康只来得及发出几声模糊的呜咽,便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其中一名黑衣人探了探他的鼻息,对同伴点了点头。两人迅速将赵文康拖回值房内,将其脖颈套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绳圈,另一端抛过房梁,制造出悬梁自尽的现场。随后,带着那个木盒,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 翌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 温序竹几乎是在库房的书案前伏案小憩了片刻,便被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惊醒。青渠推门而入,神色冷峻:“大人,出事了。江宁府赵通判……昨夜在值房内,悬梁自尽了。” 温序竹骤然起身,疲惫瞬间被驱散,眼神锐利如刀:“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半个时辰前。潘总督已经赶过去了,馆驿那边……杨将军想必也得了消息。” 温序竹没有丝毫犹豫:“走,去现场!” 当她赶到那间偏僻的值房时,外面已经围了不少闻讯赶来的官员,个个面色惊惶,交头接耳。潘允文正站在门口,脸色铁青,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额头的冷汗。杨舒明也到了,他穿着常服,外面随意披了件披风,头发甚至有些凌乱,像是刚从床上被叫起,脸上带着惺忪和不耐烦。 “怎么回事?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杨舒明打着哈欠,语气抱怨,“潘大人,你这江宁府的官员,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吧?我不过昨日在宴上随口问了几句,这就吓得上吊了?”他这话声音不小,清晰地传入了周围每一个官员耳中,顿时引来一片更加不安的骚动。 潘允文嘴角抽搐,勉强道:“杨将军明鉴,赵通判……或许是自身有什么想不开的难处,与将军无关,与将军无关。” 温序竹没有理会他们的对话,径直走到尸体旁。江宁府的仵作正在初步验看。赵文康的尸体悬挂在房梁下,面色青紫,双目圆睁,似乎充满了惊恐与不甘。脚下的凳子倒在一旁。 她仔细打量着这间屋子。陈设简单,略显凌乱,书案上还有未处理完的公文。她的目光扫过地面,墙角,最后落在那个敞开着门、里面空无一物的矮柜上。柜门内侧,似乎有一道非常轻微的、新鲜的划痕。 “青渠。”温序竹低声唤道。 青渠会意,趁众人注意力都在杨舒明和潘允文身上时,悄无声息地靠近矮柜,指尖在柜内细细摸索。片刻,她回到温序竹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大人,柜内有近期放置过重物的痕迹,底部灰尘分布不均,角落里有少许……油布纤维。” 温序竹眼神一凝。空柜子,放置过重物,油布包裹……赵文康死前,很可能藏了什么东西在这里,而现在,那样东西不见了。 “自杀?”杨舒明凑了过来,瞥了一眼赵文康的尸体,撇撇嘴,“我看未必吧。”他声音不高,却让旁边的潘允文浑身一颤。 “将军何出此言?”潘允文强自镇定。 杨舒明懒洋洋地指了指那绳结:“杨某虽不才,但也见过几个自缢的。这绳结打得……未免太‘标准’了些,像是惯常做这种事的人的手法。一个心绪不宁、决定自尽的人,手会这么稳吗?” 仵作闻言,也仔细看了看绳结,面露迟疑。 温序竹心中暗赞杨舒明观察入微,面上却不露声色,对潘允文道:“潘大人,赵通判毕竟是朝廷命官,死因蹊跷,依律当详加勘验。此间屋子,需立刻封锁,没有我与杨将军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潘允文连声应承:“是是是,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办。” 离开值房,回到暂住的馆驿院落,温序竹屏退左右,只留青渠青黛。 “赵文康定然是掌握了什么关键证据,才招致杀身之祸。”温序竹断言,“对方动作很快,我们晚了一步。”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纪云的声音:“温大人,我家公子请大人过去一叙,说有要事相商。” 温序竹心中一动,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行至门外:“带路。” 来到杨舒明所在的书房,只见他正坐在书案后,之前的慵懒之态尽去,眼神清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杜泽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见温序竹进来,杨舒明直接开门见山:“温大人,赵文康不是自杀。” “我知道。”温序竹平静地回答。 杨舒明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的肯定,随即又道:“我让纪云暗中查探,在值房后窗的草丛里,发现了这个。”他摊开手掌,掌心是半张被揉成一团、边缘焦黑,似乎是从火中抢出的残破信笺。 温序竹接过,小心地展开。信纸大部分已被烧毁,只剩下零星片段,字迹潦草: “……旧事重提,望早作决断……” “……宣武……之鉴……” “……漕粮……京中贵人……” “……若泄……满门……” 断断续续的词语,如同惊雷,炸响在温序竹耳边。 “宣武”! “京中贵人”! “满门”!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涌上头顶,又迅速冷却下去。她捏着信纸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但脸上依旧维持着极致的冷静。 宣武大将军府!十四年前的旧案!这漕运贪墨案的背后,竟然牵扯到了杨舒明家的滔天冤屈! 她抬起眼,看向杨舒明。他正紧紧盯着她,那双桃花眼里没有了平日伪装的笑意,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温序竹清晰地看到,在他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肌肉是如何微微绷紧,那敲击桌面的手指,是如何泄露了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宣武”二字。这门旧案的血痕,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再次被撕开,**裸地呈现在他面前。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衬得这寂静愈发压抑。 线索,在刚刚浮现的瞬间,似乎随着赵文康的死而彻底断裂。 然而,一条更幽深、更危险,埋葬着无数白骨和冤魂的旧路,却在这死亡的阴影中,狰狞地显露出了它的一角。 江南的暖风穿过窗棂,吹在两人身上,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第16章 荒野遇伏 赵文康值房内的死寂,如同瘟疫般蔓延至整个钦差行辕。那半张残信上的“宣武”二字,像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杨舒明与温序竹心中各自激起了无法言说的汹涌暗流。 接下来的两日,表面看似风平浪静。漕运衙门的官员们变得更加恭顺,有问必答,但眼神深处的惊惧与防备也愈发厚重。潘允文更是亲自坐镇,配合调阅一切文书,姿态放得极低,仿佛要将所有嫌疑都洗刷干净。 杨舒明依旧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甚至比前几日更甚,不是在馆驿里听曲逗鸟,就是带着纪云去街上闲逛,对案情的“关心”似乎只停留在口头。但只有纪云和杜泽知道,他夜间书房的灯火,亮得比以往更久。 温序竹则更加沉默,她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泡在库房里,面前堆积的账册换了一批又一批。那半封残信被她小心收好,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包括青渠和青黛。她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旦触碰,可能万劫不复。但同时,一个念头也在她心中疯狂滋长——杨舒明对“宣武”二字的反应,绝非寻常。他,或许并非忘却家仇。 这日午后,温序竹在核对一批旧年漕船修缮记录时,发现了一条微弱的线索。记录显示,去年曾有数艘隶属于江宁漕帮、但登记用途模糊的货船,在城西一家名为“速达”的私营船坞进行过不止一次的“特殊加固”,费用高昂,且支付款项的来源并非漕帮公账,而是一个代号为“辰”的私户。 “青渠,”温序竹放下卷宗,眼神锐利,“我们去一趟城西‘速达’船坞。” “小姐,是否先知会杨将军?”青黛有些担忧。近日气氛诡异,赵文康刚死,她总觉得暗中有人窥视。 温序竹略一沉吟,摇了摇头:“不必。他自有他的路子,我们查我们的。此事不宜声张,我们轻装简行。”她有种直觉,这条线索必须尽快确认,迟则生变。 几乎是同时,杨舒明在馆驿中也收到了纪云带回的消息。 “公子,‘速达’船坞的老板,昨夜暴病身亡了。” 杨舒明把玩着玉佩的手指一顿,眼中寒光乍现:“这么巧?” 杜泽沉声道:“对方在清理首尾。赵文康是一条线,‘速达’是另一条。他们动作很快。” 杨舒明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温序竹那边有什么动静?” “温大人刚刚带着青渠姑娘出府了,方向……似乎是城西。”纪云回道。 杨舒明眉头骤然锁紧:“城西?她发现了‘速达’?”他猛地转身,“纪云,备马!杜泽,你留在此处应变。” “公子,您……” “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去!”杨舒明语气斩钉截铁,眼中闪过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焦灼,“对方连杀两人,绝不会介意再多一个钦差!” …… 城西地势渐高,民居稀疏,多是一些作坊和废弃的仓库。“速达”船坞坐落在一条僻静的河道岔口边,此时已是门户紧闭,一片死寂。 温序竹与青渠下马,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空气中弥漫着桐油和木材腐朽的气味。 “大人,有些不对。”青渠手按在腰间的短刃上,低声道,“太安静了。” 温序竹点头,示意青渠上前查探。青渠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贴近船坞那扇虚掩的木门。 就在青渠伸手推门的刹那—— “咻!咻!咻!” 数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船坞两侧的矮墙和高处的窗口激射而出,目标直指门口的温序竹和青渠! “大人小心!”青渠厉喝一声,短刃瞬间出鞘,舞动如轮,格开数支弩箭,同时身形暴退,一把将温序竹推向旁边的拴马石后。 弩箭钉在木门和地面上,箭簇幽蓝,显然淬了剧毒! 紧接着,七八名蒙面黑衣人从隐匿处跃出,手持利刃,一言不发,直接杀向二人。这些人动作矫健,配合默契,招招狠辣,直奔要害,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青渠武功虽高,但既要护着全然不会武功的温序竹,又要面对数名好手的围攻,一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一名黑衣人觑得空隙,刀光如匹练般直劈温序竹面门! 温序竹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一柄长剑后发先至,精准地架住了那必杀的一刀!火星四溅中,杨舒明高大的身影已挡在温序竹身前,他眼神冰冷如刀,再无半分平日的慵懒,手中长剑一抖,震开对方兵刃,反手便是一式凌厉无匹的直刺! “纪云!”杨舒明低喝。 “是!”纪云如同鬼魅般从另一侧杀入战团,剑光闪烁,瞬间便缠住两名黑衣人。 有了杨舒明和纪云的加入,战局顿时扭转。杨舒明剑法大开大阖,势沉力猛,带着军中搏杀的惨烈气息,与青渠灵巧狠辣的短刃配合,竟隐隐压制住了那群死士。 然而,对方人数占优,且悍不畏死。一名黑衣人见久攻不下,猛地吹了一声尖锐的唿哨。 更多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们有援兵!不能恋战!”杨舒明格开一刀,对温序竹急声道,“跟我走!” 他一把抓住温序竹的手腕,力道之大,不容拒绝,拉着她便往河边的密林方向突围。纪云和青渠断后,且战且退。 箭矢不断从身后射来,杨舒明将温序竹紧紧护在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开流矢。温序竹能清晰地听到他粗重的喘息,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灼热温度,以及那坚定无比的牵引力量。 冲入密林,光线骤然昏暗。身后的喊杀声和兵刃交击声依旧紧追不舍。 “这边!”杨舒明对地形似乎有种天生的敏锐,拉着她在崎岖不平、荆棘丛生的山林中穿梭。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才猛地将她拉入一个被藤蔓半遮掩的狭窄山隙之中。 空间极其逼仄,两人几乎紧贴在一起,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声。温序竹靠在冰凉潮湿的岩壁上,急促地喘息着,官袍被荆棘划破了几处,发髻也有些散乱,但眼神依旧镇定。她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杨舒明。 他额角有一道被树枝划破的血痕,绯色的衣袍上也沾染了尘土和暗色的血迹,呼吸尚未平复,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桃花眼,此刻深邃如渊,里面翻涌着未散的杀意、劫后余生的凝重,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毫不掩饰的关切。 “没事吧?”他声音沙哑,目光迅速在她身上扫过,确认没有明显的伤口。 温序竹摇了摇头,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他依旧握得很紧。他的掌心滚烫,那温度仿佛透过皮肤,一直烫到了她的心里。 “青渠和纪云……” “他们能应付。”杨舒明打断她,目光警惕地望向山隙外,“当务之急,是确保你的安全。” 温序竹沉默下来。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外面追兵的声响似乎彻底消失了,山林恢复了寂静,但这寂静却比之前的厮杀更让人心悸。 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看着他为了保护她而留下的伤痕,之前所有的猜测和怀疑,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他绝不是一个沉溺富贵的纨绔。 他隐忍,他谋划,他心中藏着和她一样的血海深仇。 而今天,他为了救她,几乎豁出了性命。 黑暗中,两颗在孤独复仇路上踽踽独行了太久的心,因为这场生死相依的追杀,第一次靠得如此之近。某种难以言喻的信任与联系,在这逼仄的山隙中,悄然滋生。 第17章 洞中疗伤 山隙之外,追兵的声响彻底远去,只余下山风穿过林梢的呜咽,以及不知名虫豸的窸窣鸣叫。逼仄的空间内,黑暗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唯有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证明着对方的存在。 温序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壁,试图平复依旧有些急促的心跳。手腕上,杨舒明手掌传来的灼热温度异常清晰,甚至有些烫人。她微微动了动,这次,他松开了手。 “追兵或许还未远离,此地不宜久留,但也不能贸然出去。”杨舒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激战后的沙哑,却异常沉稳,“先处理一下伤口。” 温序竹这才注意到,他呼吸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气声。“你受伤了?” “小伤。”杨舒明不以为意,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晃亮。微弱的光芒瞬间驱散了咫尺的黑暗,映亮了他染着尘灰和血迹的脸,也映出了他左臂衣袖上一片不断洇开的暗红。 伤口在靠近肩膀的位置,是被利刃划破,虽不深,但血流了不少,将绯色的官袍染得更深。 温序竹蹙眉,不及多想,习惯性地上前一步:“让我看看。”她语气是惯常的冷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杨舒明似乎愣了一下,没有拒绝,任由她靠近。在跳跃的火光下,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纤长睫毛投下的阴影,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与这血腥山林格格不入的墨香与冷冽气息。 温序竹小心地撕开他伤口周围的衣料,检查伤势。伤口皮肉外翻,血迹斑斑,确实不算严重,但需及时清理包扎。她想起青黛常备在她身边的金疮药和干净布条,今日出门匆忙,并未携带。 “没有药……”她抬起眼,正对上杨舒明低头看她的目光。那目光深邃,里面映着跳动的火光,也映着她的影子,复杂得让她一时有些怔忡。 “无妨,死不了。”杨舒明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个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却因牵动伤口而微微蹙眉。 温序竹沉默片刻,忽然伸手从自己官袍内衬的衣角,用力撕下一条干净的细白棉布。“先止血。”她声音低缓,动作却利落,用布条小心地替他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然后用力按住伤口上方进行压迫止血。 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时,杨舒明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垂眸,看着她专注而认真的侧脸,看着她因为用力而微微抿起的唇瓣,心中某个坚硬冰冷的地方,似乎被这细微的触碰悄然撬开了一道缝隙。 他从不是轻易信人之人,十几年隐忍,早已将他的心磨砺得冷硬如铁。但此刻,在这荒山野岭的洞穴中,在这个他曾以为只是冰冷精明女官的女子面前,他竟然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近乎安心的感觉。 “你……”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不怕吗?” 温序竹手上动作未停,声音平静无波:“怕有用吗?”她抬起眼帘,清冷的目光直视着他,“比起害怕,我更想知道,是谁非要置我们于死地。赵文康的死,速达船坞的线索,还有今天的追杀,都说明我们触碰到了他们绝不能暴露的东西。”她顿了顿,意有所指,“或许,与旧事有关。” 杨舒明眼神骤然一锐,紧紧锁住她的眼睛。她没有明说,但她提到了“旧事”。她心中已经有了疑云! 火光噼啪轻响,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 “温序竹,”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究竟是谁?” 温序竹替他包扎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将布条打了个结实的结。“下官是陛下钦点的漕运案副使,刑部郎中温序竹。” “宣平侯的义女?”杨舒明追问,目光如炬,不容她回避。 “是。” “三岁入府,来历成谜。”杨舒明缓缓道,每一个字都敲在温序竹的心上,“温大人,以你的聪慧,当知我并非在打探你的**。今日你我所遇,已非寻常漕运贪墨。这背后水之深,可能远超你我想象。若不能坦诚相对,下次,未必还有这般运气。” 温序竹沉默下来。她看着他臂膀上自己亲手包扎的伤口,看着他那双褪去所有伪装后、只剩下深沉与锐利的眼睛。她想起他方才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他紧紧抓住她手腕时传来的力量。 信任是一场豪赌。尤其是对于他们这样身负秘密、行走于悬崖边缘的人。 良久,她终于抬起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杨将军,你隐忍多年,伪装纨绔,是为了查清宣武大将军府的旧案,是吗?” 她直接挑明了他的心思。 杨舒明瞳孔微缩,周身气息瞬间变得危险而凛冽。但看着温序竹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那紧绷的气息又缓缓散去。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反问道:“那么温大人呢?你如此殚精竭虑,步步高升,真的只是为了效忠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吗?” 他刻意放缓了“坐在龙椅上的人”几个字,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 温序竹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也怀疑了。他查过她。 两人目光再次交汇,这一次,不再是试探与防备,而是一种在绝境中终于找到同类的确认与震撼。 他背负着将门血案。 她呢?她身上又藏着怎样的满门冤屈? 洞外,隐约传来纪云压低声音的呼唤:“公子?温大人?” 是纪云和青渠寻来了。他们摆脱了追兵。 温序竹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神色,退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亲近的距离。 杨舒明也敛去了眸底的深沉,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坦诚相对从未发生。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手臂,淡淡道:“看来,我们运气不错。” 然而,两人心中都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这场生死追杀,这个黑暗山洞,这次伤口包扎,以及那几句点到即止、却重若千钧的对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彼此真实世界的大门。 信任的种子已然播下,在这弥漫着血腥与阴谋的土壤中,悄然生根。而那份在危难中滋生、因了解而加深的微妙情愫,也如同石缝中顽强探头的嫩芽,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悄然生长。 前路依旧危机四伏,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孤身一人。 第18章 彼此试探 纪云和青渠的到来,驱散了山洞外的最后一丝危险。两人皆有些狼狈,青渠手臂受了轻伤,纪云肩头也挂了彩,但都无大碍,显然经历了一番恶战。 “属下无能,让大人受惊了。”青渠见到温序竹无恙,松了口气,但看到她破损的官袍和散乱的发丝,眼中还是掠过一丝自责与后怕。 “公子,追兵已暂时退去,但此地不宜久留。”纪云言简意赅,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昏暗的山林。 杨舒明点了点头,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深沉难测,仿佛山洞中那个流露片刻真实情绪的人只是温序竹的错觉。“先回城。” 回程的路上,气氛沉默而紧绷。四人专挑偏僻小径,速度极快。温序竹与杨舒明并肩而行,彼此却再无交流,只有衣衫拂过草叶的窸窣声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在林中回响。方才山洞中那短暂的交心与靠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复归平静,但水下涌动的暗流,却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回到钦差馆驿时,已是夜幕低垂。杜泽早已焦急等候在门口,见到他们安然归来,尤其是杨舒明臂膀上明显的包扎,脸色顿时一变。 “大人,您受伤了?” “无妨。”杨舒明摆手,目光扫过温序竹,“温大人受惊了,好生休息。”语气是公事公办的疏离,随即带着纪云和杜泽快步走向自己的院落。 温序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对青渠青黛轻声道:“我们也回去。” 回到房中,青黛立刻打来热水,为温序竹处理身上细微的刮伤。青渠则沉默地守在一旁,眼神冷冽。 “小姐,”青黛一边为她梳理头发,一边低声道,“今日之事,绝非意外。那些人目标明确,就是要灭口。” “我知道。”温序竹看着铜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眼神却异常明亮,“对方狗急跳墙,正说明我们离真相不远了。”她顿了顿,“青渠,那些黑衣人的路数,可看出什么?” 青渠沉吟道:“招式狠辣,配合默契,像是军中出来的,但又夹杂了些江湖手段。他们用的弩,是军中专用的劲弩,但磨损严重,像是淘汰下来的旧物。” 军中旧弩,训练有素的死士……温序竹心中念头飞转。这背后牵扯的势力,果然不简单。 另一边,杨舒明院落书房内。 纪云正在详细汇报:“……对方撤得很快,显然是接到指令,不欲恋战。属下在他们撤退路线上,捡到了这个。”他递上一枚小巧的、样式普通的铜制腰牌,上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边缘一个模糊的、像是被刻意磨过的印记。 “查。”杨舒明捏着那枚腰牌,眼神冰冷,“顺着军弩和这腰牌的线索,挖出他们的来历。” “是。”纪云领命,又道,“公子,温大人那边……” 杨舒明揉了揉眉心,脑中浮现出山洞中温序竹为他包扎时专注的神情,以及她那似乎洞悉一切的语气。他挥了挥手:“我自有分寸。杜先生,关于温序竹的身世,除了宣平侯义女,三岁入府,还有别的吗?” 杜泽上前一步,低声道:“公子,我们的人查到,元启元年,也就是温大人进入宣平侯府的那几年,京城确实有几家官员获罪,其中最为惨烈的……是先帝时期的丞相陈望之大人……因不支持陛下登基,被……满门抄斩。” 杨舒明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陈望之?”那个以清正刚直闻名,却落得如此下场的丞相?时间点如此巧合!温序竹三岁入宣平侯府,正是在元启元年之后!宣平侯温士英,当年似乎与陈望之的儿子陈靖源私交甚笃…… 一个惊人的猜测在他心中逐渐成型。若温序竹真是陈家遗孤……那她与自己一样,身负血海深仇!她入朝为官,步步为营,根本不是为了效忠杨宏业,而是为了……复仇! 这个念头让他心脏狂跳,血液都似乎热了几分。 翌日,一切仿佛恢复了平静。漕运衙门依旧配合,潘允文更是亲自送来压惊的补品,言辞恳切,自责护卫不周。 温序竹依旧去了库房,但心思已不全在账册上。她注意到,杨舒明没有像前几日那样外出“闲逛”,反而留在了馆驿,甚至主动来找她“商议案情”。 书房内,只有他们二人。 “温大人昨日受惊了。”杨舒明坐在她对面,姿态看似随意,目光却带着审视,“不知对昨日的刺客,有何看法?” 温序竹放下手中的卷宗,迎上他的目光:“训练有素,配合默契,非寻常匪类。所用弩箭,乃军中制式。” “看来,我们碰到的,不是小毛贼啊。”杨舒明指尖轻叩桌面,状似无意地问道,“温大人觉得,他们为何非要置我们于死地?仅仅是因为我们查漕运案吗?” 温序竹心中微动,知道他是在试探。她不动声色:“或许,是我们查到了某些人不愿被触及的……旧事。” “旧事……”杨舒明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紧紧锁住她,“什么样的旧事,值得动用如此手段灭口?温大人才学渊博,可曾听说过……元启元年的陈家旧案?或者……元启七年的宣武大将军案?” 他直接抛出了这两个禁忌的名字!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温序竹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杯中茶水漾起细微的涟漪。她垂下眼帘,借喝茶的动作掩饰瞬间翻涌的心绪。他果然查了!而且直接点出了陈家! 她放下茶杯,抬起眼时,已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比平日更冷了几分:“杨将军为何突然提起这些陈年旧案?下官入朝晚,对一些旧事,知之甚少。” 她在回避,但那一瞬间的异常,并未逃过杨舒明的眼睛。他心中几乎已能确定七八分。 “是吗?”杨舒明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是觉得,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有些冤屈,并不会因时光流逝而湮灭,反而会像地底的岩浆,终有一日,会喷薄而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温大人,你说,那些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是选择遗忘,苟且偷生;还是选择……隐忍蛰伏,以待天时?” 温序竹看着他的背影,阳光勾勒出他挺拔却仿佛承载着无尽重量的轮廓。她沉默着,没有回答。 但她的沉默,在此刻的杨舒明听来,已是最好的回答。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却不再是之前的疏离与戒备,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压抑着惊涛骇浪的平静。试探的刀刃已经挥出,虽未完全挑明,但彼此的身份与目的,在那锐利的刀锋映射下,已昭然若揭。 他们都知道了对方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那颗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心。 接下来,是该继续伪装,各自为战;还是……坦诚相见,结为同盟?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就悬在两人之间那层薄如蝉翼、却又重若千钧的窗户纸上,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其捅破。 第19章 互通心意 傍晚时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江宁府上空,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酝酿着一场酣畅的夜雨。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一如当前僵持胶着的案情,以及那两位钦差大人之间,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关系。 杨舒明以“案情遇阻,需集思广益”为由,邀温序竹至他书房共用晚膳。杜泽与纪云守在院外,青渠与青黛则候在书房远处的廊下。屋内,只余他们二人对坐。 膳桌摆开,菜肴精致,却无人真正动筷。窗外天色迅速暗沉下来,终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和庭院青石板上,顷刻间连成一片雨幕,水汽弥漫,将书房与外界隔绝开来。 烛火在穿堂而过的湿风中摇曳,映得两人脸上光影明灭不定。 “这雨,下得倒是时候。”杨舒明端起酒杯,却没有喝,目光落在窗外迷蒙的雨帘上,声音平淡,“能洗刷掉不少痕迹,也能……掩盖许多声音。” 温序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话。她知道,这场雨,或许也是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时机。 杨舒明转回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她,不再有丝毫迂回:“温大人,昨日我问你,背负血海深仇之人,当如何自处。你未曾答我。今日,我想再问一次。”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动,“你,究竟是谁?” 雨声哗啦,衬得他的声音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温序竹的心猛地一紧,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她迎着他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看到了里面不容回避的坚持,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同病相怜的期待。 她沉默着,时间在雨声中一点点流逝。脑海中闪过祖父和父母模糊的慈爱面容,闪过那一夜血肉模糊和凄厉惨叫,闪过沈墨大人抱着她离开陈家时凝重的眼神,闪过她无数个挑灯夜读、发誓要查明真相的日夜…… 良久,她缓缓抬起手,伸向自己官袍的衣领内侧,动作缓慢而郑重。她摸索到一个极其隐秘的内袋,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半旧的、色泽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玉佩造型古朴,正面雕着遒劲的“陈”字古篆,背面则刻着几行细小的生辰八字与祈福经文。玉质极佳,绝非寻常人家所有,只是边缘处有一道细微的磕痕,像是历经了不小的磨难。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这块玉佩轻轻推到了杨舒明面前的桌面上。 烛光下,那“陈”字清晰无比。 杨舒明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块玉佩上,呼吸骤然停滞了一瞬。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当这铁一般的证据摆在眼前时,他依旧感到一阵剧烈的冲击。元启元年,被满门抄斩的先帝宰相林文正!她果然是陈家遗孤! 他抬起眼,看向温序竹,眼中翻涌着巨大的波澜。只见她清丽的脸上血色褪尽,嘴唇紧抿,那双总是清冷平静的眸子里,此刻盈满了无法掩饰的刻骨痛楚、仇恨,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本名,陈序竹。”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杨舒明耳边,“祖父,陈望之;父亲,陈靖源。”短短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带着血泪的重量。 窗外雷声轰隆,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她苍白而坚韧的脸庞。 杨舒明胸腔剧烈起伏,他猛地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温序竹面前。他俯身,双手撑在她座椅的扶手上,将她圈禁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所以,你入朝为官,你查案,根本不是为了杨宏业那个昏君!你是为了报仇!为了给你陈家满门昭雪!”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带着一种找到同类的、近乎疯狂的确认。 温序竹仰头看着他,在他灼热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她不再掩饰,眼中积蓄的泪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滑落一滴,迅速没入衣襟,但她的眼神却愈发锐利如刀:“是!我活着,就是为了查明真相,就是为了让那些构陷忠良、残害我陈氏满门的罪人,血债血偿!”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反问:“那么你呢,杨舒明?或者该叫你方舒明?长公主之子,宣武大将军之孙?你每日醉生梦死,嬉笑怒骂,是真的忘了宣武将军府前那染红长街的血,忘了你祖父、你父亲叔伯蒙受的不白之冤吗?!”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杨舒明十四年来层层包裹的伪装! 他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狂暴而危险,眼底瞬间攀爬上猩红的血丝,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仇恨与痛苦,在这一刻几乎要破体而出!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忘?”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低沉嘶哑,带着地狱般的寒意,“我如何能忘?如何敢忘!十四年,五千多个日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场大火,想着那些枉死的亲人!我忍辱负重,我苟且偷生,我把自己变成一个人人唾弃的纨绔废物,就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让他们相信我沉溺于“皇帝舅舅”的恩宠,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将那昏君和那些奸佞,拖下地狱!”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利箭,带着滔天的恨意,在这雨夜的书房中疯狂回荡。 四目相对,两人眼中是同样的血色,同样的仇恨,同样的隐忍,同样的决绝。 无需再多言,一切已了然。 杨舒明缓缓直起身,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他走回座位,拿起桌上那块代表着温序竹真实身份的玉佩,指尖在那冰凉的“陈”字上摩挲着,仿佛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冤屈与重量。 “陈序竹……”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然后将玉佩郑重地放回温序竹手中,“从今往后,在我面前,你无需再戴着面具。” 温序竹握紧玉佩,感受着那熟悉的冰凉触感,心中百感交集。暴露身份是危险的,但此刻,她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与……依靠。 “杨舒明,”她看着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我们的敌人,很强大。” “我知道。”杨舒明扯出一个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容,“但那又如何?孤狼难存,群狼可弑虎。”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目光坚定如磐石:“从今日起,你我同盟,生死相托。你的仇,便是我的仇。我的刀,亦为你所用。不雪此恨,誓不为人!” 温序竹看着他伸出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蕴含着力量,也沾染过今日为她而流的血。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微凉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两手相握,一个是将门之后,一个是丞相遗孤。隔着十几年的血海深仇,隔着无数枉死的冤魂,在这江南夜雨的见证下,定下了颠覆这腐朽王朝的生死盟约。 窗外,雨势更疾,雷声滚滚,仿佛在为这惊世的同盟奏响战鼓。 第20章 双剑合璧 夜雨渐歇,窗外只余下檐角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敲打在青石板上,清晰入耳。书房内的烛火似乎也因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坦诚而明亮了几分,映照着两人同样坚定却已截然不同的心境。 盟约既定,那层隔阂与试探的薄冰瞬间消融。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猜忌与紧张,而是一种沉凝的、蓄势待发的力量。 温序竹将那块代表着身世的玉佩重新仔细收好,再抬起头时,眼中虽仍有痛楚的余韵,但更多的是一种拨云见日的清明与锐利。她不再是孤身一人行走于黑暗,身边有了可以交付后背的盟友。 杨舒明亦是如此。十四年来,他背负着血海深仇,在虚伪的面具下小心翼翼地经营着每一步棋,除了他的长公主母亲,无人可诉,无人可信。此刻,看着眼前这个与他有着同样命运、同样坚韧的女子,他感到一种沉重的枷锁似乎松动了些许。 “当务之急,是厘清眼前漕运案的脉络,以及它与你我两家旧案的关联。”杨舒明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凝重。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江宁府的简略舆图,手指点在运河与码头的方位。 “我这边,‘鬼船’的线索指向漕帮青龙堂,他们负责夜间那些不明船只的装卸。押运之人非寻常兵丁,训练有素,纪云捡到的腰牌和军弩也佐证了这点。对方在灭口‘速达’船坞老板后,又急于对我们下手,说明这条线他们非常忌惮。” 温序竹走到他身侧,目光落在舆图上,接口道:“账目上,问题集中在几个固定仓廪,以‘丙字柒号仓’最为典型,借口‘鼠耗霉变’抹平巨额亏空。手法老练,绝非底层官吏所能为,必有高层授意,甚至可能有一套成熟的、跨越漕司与户部的贪墨链条。”她顿了顿,看向杨舒明,“赵文康那半封残信,提及‘宣武’与‘京中贵人’,是关键。能将漕运、军械、乃至十五年前的旧案串联起来的,绝非寻常人物。” 两人目光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漕运贪墨或许只是冰山一角,其背后可能牵扯着更庞大的势力网络,这个网络,或许就是当年构陷宣武大将军与林宰相的黑手,至少,与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京中贵人……”杨舒明咀嚼着这四个字,眼中寒芒闪烁,“能在江宁地界调动这等力量,让潘允文这等人物都噤若寒蝉的,屈指可数。几位皇子,或是……那位始终看我不顺眼的舅舅?”他意指当朝天子杨宏业,语气中的恨意毫不掩饰。 “无论是谁,仅凭我们目前掌握的,远不足以撼动。”温序竹冷静地分析,“我们需要更确凿的证据,尤其是能直接指向具体人证的铁证。‘鬼船’的货物最终去向,贪墨银钱的最终流向,以及……那残信的另一半在谁手中。” “不错。”杨舒明点头,“对方在暗,我们在明,且已打草惊蛇。接下来,需改变策略。” 他手指点在舆图上漕帮青龙堂常活动的码头区域:“明日起,我亲自去会一会这青龙堂。纪云已初步摸到些门路,漕帮内部也非铁板一块,总有缝隙可钻。既然他们与‘鬼船’脱不了干系,那我们就从他们身上,撬开这第一道口子。” 随即,他的手指移向漕运衙门及几个关键仓廪的位置:“账目这边,潘允文他们定然已做了万全准备,再想从明面上找到大的破绽恐非易事。温……序竹,”他自然地换了对她的称呼,“你心思缜密,继续深挖账目,尤其是与‘丙字柒号仓’类似的其它仓廪记录,寻找他们忽略的细微之处。同时,暗中查访那些可能被排挤、或对潘允文等人不满的底层官吏、仓管,或许能有意外收获。” 他安排得条理清晰,分工明确,既发挥了温序竹的长处,也利用了自己的优势。 温序竹微微颔首,对他的安排表示赞同:“可以。此外,青渠身手好,可让她暗中盯着潘允文及几个关键官员的府邸,看看他们与何人接触。青黛懂些医理,或可借义诊之名,接触码头、仓场那些可能因‘意外’受伤或生病的力工、小吏,他们口中往往有最真实的消息。” “好!”杨舒明眼中掠过一丝赞赏,“就依此计。纪云和杜泽会配合你们。我们一明一暗,一在江湖,一在庙堂,倒要看看,这江宁府的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策略既定,两人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不再是孤军奋战,而是有了可以信赖的伙伴,有了清晰的方向。 “对了,”杨舒明像是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温序竹,“上好的金疮药,比军中的还好用。你和青渠姑娘都用得上。”他语气看似随意,目光却在她之前被荆棘划破的官袍袖口处停留了一瞬。 温序竹微微一怔,接过瓷瓶,指尖触及瓶身微凉,心中却泛起一丝暖意。“多谢。”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正是最黑暗的时刻。但书房内的两人都知道,黎明即将到来。而他们,这对因仇恨而结盟的伙伴,也将握紧手中的刀与笔,并肩闯入那龙潭虎穴,誓要从中杀出一条血路,揭开那沉积了十四年的血案真相! 双剑已然合璧,锋芒初露。江宁府的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第21章 深入虎穴 晨曦刺破江宁府上空的薄雾,将运河水面染成一片碎金。昨夜雨后的清新空气并未能涤荡这座城市的暗流,反而因两位钦差大人心照不宣的同盟,让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的风险与机遇。 馆驿门前,杨舒明翻身上马,他今日换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黑红色束袖劲装,少了平日的华丽,多了几分干练利落。纪云紧随其后,同样一身短打,眼神警惕。 “杜泽,馆驿这边,还有温大人那边,就劳你多费心了。”杨舒明对送行的杜泽吩咐到。 “大人放心。”杜泽拱手,目光沉稳。 另一边,温序竹也带着青渠青黛出了门,方向依旧是漕运衙门库房。她依旧是一身靛青官袍,神色清冷如常,但细心观察便能发现,她步履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沉凝的力道。 “青渠,按昨夜商议的,你去盯着潘允文府邸及常去的几处地方,注意他与哪些人密会,尤其是非官面上的人。” “是,大人。”青渠领命,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青黛,带上药箱,我们去仓场那边看看。”温序竹对青黛道。查账是明线,暗中接触底层人员,获取活的信息,同样重要。 两人在馆驿门前短暂交汇。 杨舒明勒住马缰,看着站在阶上的温序竹,嘴角勾起一抹外人看来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意,但眼神却传递着只有彼此才懂的意味:“温大人,今日又要去与那些账册死磕?未免太过无趣。” 温序竹抬眸,神色平淡,公事公办的语气:“职责所在。将军今日又要去体察民情?” “是啊,”杨舒明懒洋洋地甩了甩马鞭,“这江宁风土人情,总要深入了解才是。温大人且忙,我先行一步。”说罢,一夹马腹,带着纪云汇入街道的人流。 看似寻常的对话,不着痕迹的告别。唯有他们自己知道,一场分头并进的深入虎穴,已然开始。 码头,漕帮青龙堂口。 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堂口,不如说是一个大型的货栈和力工聚集地。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粗野的吆喝声、号子声不绝于耳。杨舒明和纪云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波澜,他们低调地混在人群中,观察着。 纪云早已摸清门路,低声道:“公子,那边那个穿着褐色短褂、腰间系红色腰带,脸上带疤的汉子,就是青龙堂的副堂主,外号‘疤脸刘’,掌管码头货物调配和夜间巡防,是核心人物之一。” 杨舒明目光扫过去,那疤脸刘身材魁梧,面容凶悍,正指挥着几个力工搬运货物,嗓门洪亮,周围的人都对他颇为敬畏。 “走,去会会他。”杨舒明整了整衣襟,脸上瞬间挂上了那副纨绔子弟好奇又带着点跋扈的神情,径直朝疤脸刘走去。 “喂!那个脸上带疤的!”杨舒明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立刻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疤脸刘眉头一皱,转过身,看到杨舒明和纪云的打扮,眼神警惕中带着一丝不屑:“你谁啊?有什么事?” “本公子是谁你不必知道。”杨舒明掏出一锭不小的银子,在手里抛了抛,“听说你这青龙堂路子野,能弄到些‘特别’的船运货?本公子有批货,见不得光,想找条稳妥的路子,价钱好说。” 疤脸刘眼神微变,上下打量着杨舒明,似乎在判断他的来历和意图。他混迹码头多年,眼力不差,看得出眼前这人非富即贵,那股子纨绔气也不似作伪。 “这位公子说笑了,”疤脸刘皮笑肉不笑,“我们青龙堂做的都是正经生意,按规矩办事,没什么见不得光的货。” “规矩?”杨舒明嗤笑一声,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威胁,“疤脸刘,明人不说暗话。‘鬼船’的生意做得,‘辰’字号的银子收得,怎么,本公子的生意就做不得了?是嫌银子烫手,还是……看不起本公子?” “鬼船”、“辰”字号!这两个词如同惊雷,在疤脸刘耳边炸响!他脸色骤变,眼中凶光毕露,下意识地手就按向了后腰别着的短斧。周围几个漕帮汉子也立刻围了上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纪云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挡在杨舒明侧前方,眼神冷冽如冰。 杨舒明却浑不在意,反而笑了,拍了拍疤脸刘的肩膀,力道不轻:“别紧张。本公子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来砸场子的。有钱大家一起赚,不好吗?”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诱惑,“还是说,你们只认‘京里’那位贵人的银子?” 他这话试探意味极浓。疤脸刘脸色变幻不定,死死盯着杨舒明,似乎在权衡利弊。对方知道得太多,要么是背景极深,不能得罪;要么……就是来者不善! 漕运衙门,卷宗库房。 温序竹并未直接去仓场,而是先回到了库房。她需要将昨夜与杨舒明商议后的一些思路,尽快落实到账目核查中。 她重新调出了所有标记有“异常损耗”的仓廪记录,不仅仅是“丙字柒号仓”,还有其他几个疑似存在问题的仓号。这一次,她的核查更加具有针对性。她不再局限于单一年度或单一仓号,而是将时间线拉长,进行跨年度、跨仓号的交叉比对。 “青黛,你帮我找出近三年来,所有与‘辰’字号私户有关的款项往来记录,无论金额大小。”温序竹吩咐道。既然杨舒明提到了“辰”字号,这很可能是一个关键的资金枢纽。 “是,小姐。”青黛虽不通账务,但做事细心,很快便在浩如烟海的支取记录中翻找起来。 温序竹自己则专注于寻找“鬼船”可能对应的船只信息。她将漕帮名下的船只登记记录,与那些进行过“特殊加固”的船坞记录进行比对,同时对照漕粮运输的船次时间表。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偶尔的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突然,青黛轻呼一声:“小姐,您看这个!” 温序竹立刻走过去。青黛指着一笔不起眼的款项支出记录,收款方是一个代号“石”的私人船主,用途是“临时雇船运杂货”,金额不大,但支付来源,赫然正是那个“辰”字号私户!而这笔支出的时间,恰好与一艘在“顺发”船坞进行过“特殊加固”的漕帮船只的空闲期吻合! “就是它!”温序竹眼中光芒大盛。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但这极大可能就是“鬼船”运作模式的一角!用私户资金,雇佣或调动经过伪装的船只,在夜间进行非法运输! 她立刻将这条线索记录下来,并标记出与之相关的所有账目节点。 同时,她也在长期的账目比对中发现了一个规律:那些异常损耗,往往发生在几次大规模的、涉及多位皇子母家或亲近派系官员的“冰敬”、“炭敬”输送前后。这更像是一种系统性的利益输送,将漕运贪墨所得,以各种名目洗白,输送至京城各方势力手中。 她将这些发现一一整理,心中的脉络越来越清晰。这不仅仅是一桩贪墨案,更是一张盘根错节、深入朝堂骨髓的利益网络。 码头,青龙堂口。 对峙的气氛依旧紧张。 疤脸刘死死盯着杨舒明,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公子既然知道这么多,也该知道,有些生意,不是有钱就能做的。沾上了,甩不掉,可是要掉脑袋的。” 杨舒明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掉脑袋?在这江宁地界,还有能掉本公子脑袋的人?疤脸刘,你也太小看本公子了。”他笑容一收,眼神变得锐利,“本公子只问你一句,这生意,你做,还是不做?若做,一切好说。若不做……”他拖长了语调,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疤脸刘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摸不清杨舒明的底细,但对方的气势和所知的内情让他感到极度不安。他咬了咬牙:“此事……我做不了主,需禀明堂主。” “可以。”杨舒明满意地点头,“本公子等你的消息。记住,本公子耐心有限。”他留下一个联络的暗号,不再多言,带着纪云转身离去,留下心神不宁的疤脸刘和一众面面相觑的漕帮帮众。 走出码头,杨舒明脸上的张狂瞬间收敛,对纪云低声道:“盯紧他,看他去找谁。另外,查清楚那个‘辰’字号的底细,看看资金最终流向了哪里。” “明白。” 仓场外围。 青黛背着药箱,以游方郎中的身份,为几个在搬运货物时受了轻伤的力工处理伤口,温言细语地询问着他们的劳作情况和所见所闻。力工们见这女郎中模样俊俏,心地也好,话匣子也打开了些,抱怨着工钱被克扣,说着夜间有时看到神秘大船靠岸,还有同伴因为“多嘴”或“走错了地方”而莫名消失的传闻…… 青渠则如同影子般,潜伏在潘允文府邸外的一棵大树上,看着潘允文送走几波访客后,终于等到了一个穿着普通、却气质阴鸷的中年男子从侧门进入。她记住了那男子的容貌特征。 夜幕再次降临。 馆驿书房内,烛火通明。 杨舒明和温序竹再次聚首。 “青龙堂那边,算是敲开了一道缝,就看他们下一步如何反应。”杨舒明将今日码头之事简要说了一遍。 “账目上,找到了‘辰’字号与私船雇佣的关联,基本可以锁定‘鬼船’的运作模式。而且,贪墨款项的流向,与京城几位皇子及权臣的‘孝敬’周期吻合。”温序竹将她整理的线索和规律一一说明。 两人交换着信息,将各自探查的碎片拼凑在一起,一张由地方到中央、由漕运到朝堂的庞大利益网络图,变得越来越清晰。 “看来,我们离真相,又近了一步。”杨舒明看着舆图上被标记出的一个个节点,眼神冰冷,“接下来,就是要把这些点,一个个钉死!” 事情总算有了突破口,虎穴虽险,但他们已然找到了深入的方向。接下来,将是更凶险的较量,以及,对那隐藏在幕后的“京中贵人”,更直接的挑战。 第22章 智取账册 夜色下的江宁,运河两岸灯火点点,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破碎成一片迷离的光斑。漕帮青龙堂所在的货栈区域,白日里的喧嚣已然沉寂,只剩下几处守夜人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映出幢幢黑影。 货栈深处,一间守卫森严的院落,便是青龙堂堂主雷啸的住处。此刻,书房内灯火通明,雷啸——一个年约四旬、面色黝黑、眼神锐利如鹰的汉子,正听着疤脸刘的汇报,眉头紧锁。 “……堂主,那小子知道‘鬼船’和‘辰’字号,口气大得很,不像是一般的纨绔子弟。属下摸不清他的底,不敢擅作主张。”疤脸刘躬身道,脸上带着未散的惊疑。 雷啸手指敲打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知道这些……要么是京里那几位贵人身边的人,要么……就是冲着那几位贵人来的。”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不管是哪一种,都麻烦。” “那……咱们怎么办?要不要……”疤脸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糊涂!”雷啸低斥,“在没弄清他底细之前,轻举妄动只会引火烧身!京里贵人的事,岂是我们能随意插手的?一个不好,整个青龙堂都得搭进去!”他沉吟片刻,“先晾着他,看看动静。另外,最近风声紧,那几本‘私账’,尽快处理掉,不能再留了。” “是,堂主。账册……还在柳娘那里。”疤脸刘低声道。柳娘是雷啸最宠爱的外室,精明能干,帮雷啸打理着不少见不得光的私产和账目,那几本记录着“鬼船”真实往来及“辰”字号资金流向的核心账册,便由她保管。 “让她连夜誊抄一份紧要的,原件……明晚之前,烧掉。”雷啸下了决心。 钦差馆驿。 杨舒明和温序竹对坐,面前摊开着今日探查的成果。 “雷啸很谨慎,没有立刻上钩。”杨舒明道,“不过,他越是谨慎,越说明我们找对了方向。纪云探到,他今晚去了外室柳娘那里,似乎有紧急事务。” “青渠那边也有发现,”温序竹接口,“潘允文今日秘密会见了一个来自京城的客商,举止鬼祟。而青黛从力工口中得知,青龙堂似乎有意处理掉一批‘旧账册’。” 几条线索汇聚,都指向了青龙堂的核心账册! “必须拿到那几本账册!”杨舒明目光锐利,“那是串联‘鬼船’、‘辰’字号乃至京城势力的关键铁证!” “但雷啸定然看守严密,强取恐难成功,反而会打草惊蛇。”温序竹沉吟道。 两人陷入沉思。硬闯不行,调兵围剿更是下策,且容易让背后之人警觉,销毁所有证据。 “或许……可以从那个柳娘身上入手。”温序竹忽然道,“青黛打听过,此女虽得雷啸宠爱,但出身风尘,并非毫无弱点。她极爱奢华,最近似乎因一笔数额巨大的珠宝赊账,与城中宝昌号的掌柜闹得不太愉快。” 杨舒明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利诱?” “不止。”温序竹冷静分析,“雷啸让她保管如此重要的账册,是信任,也是将她置于险地。若让她意识到,继续持有这些账册,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甚至被雷啸弃车保帅……或许,她会做出更明智的选择。” 一个计划在两人心中迅速成型。 翌日上午,江宁府最负盛名的宝昌号珠宝行。 柳娘带着丫鬟,正在店内挑选一批新到的南珠,她看中了一串品相极佳的珍珠项链,但价格高昂,正与掌柜讨价还价,语气娇蛮。 这时,一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纪云)走进店内,身后跟着一位面容普通、眼神却透着凌厉的随从(杜泽)。 那公子目光扫过柜台,直接对掌柜道:“掌柜的,前日我看中的那对翡翠镯子,可还留着?” 掌柜的连忙赔笑:“哎哟,公子,真对不住,那对镯子……刚刚被这位柳夫人定下了。”他指了指一旁的柳娘。 柳娘闻言,柳眉一竖,正要发作。 那公子却看向柳娘,微微一笑,风度翩翩:“原来夫人也看中了这对镯子?真是好眼光。不过,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夫人喜欢,在下便让与夫人了。”他话语客气,但眼神扫过柳娘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柳娘被他看得有些不适,但见对方气度不凡,也不好得罪,只是哼了一声。 那公子却不急着走,状似无意地与掌柜闲聊:“听闻贵号前些日子收了一批东海珊瑚,品相极佳,不知可还有存货?家母寿辰将至,想寻件稀罕物。” 掌柜忙道:“有有有!就在内库,公子请随我来。” 公子对柳娘微微颔首,便随掌柜去了内间。 柳娘心思微动,这对主仆看起来非富即贵,连宝昌号的掌柜都如此恭敬…… 她买下项链,心思却已不全在珠宝上。 当她走出宝昌号,准备上轿时,那位公子的“随从”却悄然靠近,低声道:“柳夫人留步。” 柳娘警惕地看着他:“何事?” 杜泽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夫人,我家公子有句话,让小的带给夫人。‘明珠虽好,奈何蒙尘。旧账不清,新债难偿。雷堂主可曾为夫人想过退路?’”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得柳娘花容失色!她猛地看向杜泽,眼中充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 杜泽却不给她反应的时间,迅速塞给她一张小纸条,低声道:“夫人若想为将来谋个清净,今夜子时,可依此地址相见。过时不候。”说完,他迅速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柳娘捏着那张仿佛烫手的纸条,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对方知道了!知道了账册!知道了雷啸!甚至还暗示她可能会有危险!她想起雷啸昨夜让她誊抄账册、销毁原件的命令,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难道……雷啸真的打算事败之后,牺牲她? 是夜,子时。 城南一处僻静的小院。 柳娘戴着兜帽,遮掩了面容,在丫鬟的陪伴下,忐忑不安地敲响了院门。 门开了一条缝,杜泽的脸露了出来。“柳夫人,请进,公子已等候多时。” 院内静悄悄的,只有正屋亮着灯。柳娘走进屋内,哪里还有白天在宝昌号见过的那位公子,取而代之的是钦差大人杨舒明!他旁边,还坐着一位身着靛青官袍、神色清冷的女子,正是钦差副使温序竹。 柳娘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她明白了,根本没有什么富家公子,这是钦差大人设的局! “柳夫人,不必惊慌。”温序竹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请坐。我们请你来,只是想请你帮个忙,也是……给你自己一条生路。” 杨舒明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目光看着她,施加着无形的压力。 温序竹继续道:“青龙堂牵扯的漕运案,牵涉之广,远超你的想象。雷啸保不住你,甚至,他自身难保。那些账册是铁证,也是催命符。继续拿在手里,无论案子结果如何,你都会是第一个被灭口的人。” 柳娘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 “把账册交给我们,”温序竹看着她,眼神锐利,“我们可以保你性命,并给你一笔足够你远走高飞、安度余生的钱财。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威逼与利诱,生路与死路,清晰无比地摆在了柳娘面前。 她想起雷啸偶尔流露出的狠戾,想起那些莫名消失的知情者,想起今日那“随从”暗示的话语……恐惧如同藤蔓,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 挣扎了许久,她终于颓然道:“账册……不在我身上。雷啸疑心重,原件藏在他书房密室暗格里,只有他和我知道机关。我……我只有誊抄的副本……” “副本亦可。”温序竹立刻道。 柳娘从怀中颤抖着取出几本薄薄的、但记录着核心数据的账册副本,递了过去。“这上面……是近一年来,‘鬼船’往来记录,货物种类、数量、接收方代号,以及‘辰’字号资金的主要流向……” 杨舒明接过账册,迅速翻看,眼中光芒越来越盛。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数次大规模粮食、生铁、甚至盐引的非法运输,接收方代号各异,而资金最终流向,有几个代号,赫然与京城那几位权势煊赫的皇子及重臣密切相关! “很好。”杨舒明合上账册,对杜泽使了个眼色。 杜泽会意,取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银票,放在柳娘面前:“这是五千两,京城通汇钱庄的票子,天下皆可兑取。夫人今夜便离开江宁吧,走得越远越好。” 柳娘拿起银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在杜泽的安排下,从后门悄然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书房内,烛火下。 杨舒明和温序竹看着那几本至关重要的账册副本,知道他们已经拿到了撕开这庞大黑幕的第一把,也是最关键的一把利刃。 漕帮风云,智取功成。接下来,便是直指核心,剑指京华! 第23章 浮出水面 柳娘携款潜逃,青龙堂核心账册副本到手,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江宁官场投下了一块巨石。杨舒明与温序竹深知,风暴即将来临。对方绝不会坐以待毙。 果然,就在他们拿到账册的第二天下午,一队盔明甲亮、气势彪悍的禁军骑兵,护卫着一辆奢华无比的亲王规制的马车,浩浩荡荡地驶入了江宁城,径直停在了漕运总督衙门外。 旗帜招展,上面赫然是一个斗大的“齐”字! 当今圣上杨宏业的第三子,齐王杨治,以“巡视漕运,体察民情”为由,驾临江宁!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全城,潘允文率领大小官员,几乎是连滚爬地出衙跪迎,声势比迎接钦差时更为浩大。这位齐王殿下,不过二十六岁,母妃出身显赫,本人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是争夺储君之位的有力人选之一,其锋芒甚至盖过嫡出的二皇子。 钦差馆驿内,杨舒明听到纪云的禀报,冷笑一声:“来得倒是快!看来我们这位齐王殿下,是坐不住了。” 温序竹神色凝重:“齐王母族与漕运利益牵扯极深,他亲自前来,必是为施压乃至灭口。我们须万分小心。” “怕他不成?”杨舒明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正好,会一会这位‘京中贵人’!” 当晚,齐王在漕运衙门设下“家宴”,言明只请两位钦差,屏退闲杂人等。 宴厅内,灯火辉煌,却只设三席。齐王杨治高踞主位,他身着四爪蟒袍,面容与杨宏业有几分相似,但眉眼更为狭长,透着一股阴鸷与精明。他并未刻意摆出亲王的架子,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看似温和的笑意,但那双眼睛扫视过来时,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与压迫。 杨舒明与温序竹坐在下首。 “明表弟,温姑娘,不必多礼,今日乃是家宴,只叙亲情同僚之谊,不论国事。”齐王笑着举杯,语气亲热,仿佛与杨舒明真是感情深厚的表兄弟,对温序竹也用了略显亲近的称呼。 杨舒明立刻换上了那副惫懒模样,笑嘻嘻地举杯:“三表哥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到这江南水乡来?莫非也是听说此地风光好,美人多?”他话语轻佻,仿佛全然不知对方来意。 温序竹则微微欠身,礼节周全,神色清淡:“殿下言重了,微臣不敢。” 齐王哈哈一笑,饮尽杯中酒,目光在杨舒明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在温序竹身上:“表弟还是这般风趣。温姑娘年纪轻轻,便官居五品,深受父皇信赖,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令人钦佩啊。”他话锋随即一转,看似随意,“听闻二位近来为了漕运一案,甚是辛劳,不知……可有何进展?” 来了。 杨舒明夹了一筷子菜,含糊道:“唉,别提了!一堆烂账,看得人头昏眼花。这江宁府的官员,一个个滑不溜手,问什么都说不清楚,真是麻烦!早知道这差事如此费力,当初就该推了才是。” 温序竹接口,语气平稳:“回殿下,案情复杂,尚在核查之中。漕运关乎国本,臣等不敢有丝毫懈怠,定当仔细勘验,厘清真相,以报陛下隆恩。” 齐王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手指摩挲着酒杯:“仔细勘验是应当的。不过……有些事,过犹不及。江南乃朝廷赋税重地,漕运更是命脉所在,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因查案而引得人心惶惶,影响了漕运畅通,乃至动摇国本……只怕二位,也担待不起吧?” 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已然不加掩饰。 杨舒明像是没听出来,反而抱怨道:“三表哥说的是!我就说嘛,这案子查得憋屈!还不如回京去听曲儿自在!” 齐王不理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温序竹:“温大人是聪明人。有些水面下的东西,看不见,对大家都好。强行去捞,只怕会捞出一身腥臊,甚至……淹死在里头。” 温序竹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殿下教诲,微臣铭记。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既命下官查案,下官便只能循着线索,一查到底。至于会捞出什么,非微臣所能预料,亦非微臣所能回避。” 齐王眼神一冷。 杨舒明见状,连忙打圆场:“哎呀,查案查案,说起来就头疼!三表哥,你难得来一趟,就别总说这些公务了!我听说江宁府新来了一个昆曲班子,唱腔绝妙,明日我做东,请表哥去听听如何?” 齐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怒火,知道跟这“纨绔”表弟说不通,主要目标还是这个油盐不进的女官。他重新挂上笑容,语气却带着森然:“明表弟倒是好雅兴。不过,在听曲之前,有些话,本王还是要说清楚。”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毒蛇般锁定温序竹:“温大人,你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宣平侯府待你如珠如宝,你难道忍心因一时执念,将整个侯府拖入万劫不复之地吗?”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致命的诱惑,“只要你肯行个方便,将此案……妥善了结。本王可保你官升三级,享不尽荣华富贵。宣平侯府,亦可得本王全力照拂。如何?” 威逼之后,便是利诱!直接以温序竹最在意的宣平侯府相要挟,同时许以高官厚禄! 温序竹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知道,齐王绝非虚言恫吓,他真有这个能力。但她脸上依旧平静无波,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殿下何出此言?微臣依法查案,秉公办理,与宣平侯府何干?至于升迁富贵,非微臣所愿。殿下厚爱,微臣心领,然……恕难从命。” “你!”齐王终于勃然变色,猛地一拍桌子,杯盘震响!他死死盯着温序竹,眼中杀机毕露,“温序竹!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本王能让你生,便能让你死!包括你那个义父,宣平侯!” 一直插科打诨的杨舒明,此刻也收敛了笑容,眼神冷了下来:“三表哥,这话就过了吧?温大人乃是朝廷命官,陛下亲点的钦差,你如此威胁,将父皇置于何地?” 齐王猛地转头看向他,怒极反笑:“杨舒明!你别在这里跟本王装疯卖傻!你以为你那些小动作,本王不知?你和你那死鬼祖父家一样,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不要忘了,你能活下来考得是谁?姑母可还在长乐宫住着呢” “宣武旧案”如同一根毒刺,被他狠狠扎向杨舒明! 杨舒明周身气息骤然一寒,眼底血色翻涌,但他死死克制住,反而扯出一个更加玩世不恭的笑:“表哥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我祖父家那是罪有应得,我母亲都这么说。我和母亲如今可是靠着皇帝舅舅和表哥你们这些亲戚才能混口饭吃,感恩还来不及呢!” 他这副滚刀肉的模样,让齐王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脸色铁青。 宴席不欢而散。 离开漕运衙门时,夜风凛冽。 杨舒明与温序竹并肩而行,身后跟着脸色凝重的随从。 “他急了。”温序竹轻声道。 “狗急跳墙。”杨舒明语气冰冷,“他亲自出面,说明我们拿到账册,确实打到了他的七寸。接下来,他定然还有更狠辣的手段。”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绝。 齐王的威逼利诱,非但没有让他们退缩,反而更加坚定了他们要将此案,连同那沉积多年的旧案,一并查个水落石出的决心! 龙潭虎穴已闯,皇子真身已现。真正的较量,此刻才正式开始。而他们手中的账册,便是刺向这黑暗心脏的第一柄利剑! 第24章 火海脱身 齐王的“家宴”不欢而散,如同在江宁府上空凝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头。威逼利诱不成,接下来便是图穷匕见。杨舒明与温序竹都清楚,那位权势滔天的皇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回到钦差馆驿,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 “他一定会动手,而且会很快。”杨舒明屏退左右,只留纪云、杜泽、青渠、青黛在书房,声音低沉而肯定,“我们在江宁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温序竹点头,神色冷静依旧,但指尖微微发凉:“账册副本必须立刻誊抄多份,分不同渠道秘密送出去。原件……我们需贴身保管。”那是他们目前最重要的筹码,也是催命符。 “我已让杜泽去安排。”杨舒明道,“但齐王既然亲自来了,这江宁城的各个出口,恐怕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下。硬闯,难如登天。” 夜色渐深,馆驿内外一片寂静,但这寂静之下,却潜藏着令人窒息的杀机。巡夜的兵丁似乎比平日多了不少,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回响,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压抑。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负责在院外警戒的纪云和青渠几乎同时嗅到了空气中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火油!极其淡薄,混杂在夜露和花草气息中,若非他们感官远超常人,绝难察觉! “不好!”纪云脸色剧变,身形如电,扑向杨舒明居住的主院。青渠则毫不犹豫地冲向温序竹所在的厢房。 几乎就在他们动作的同一瞬间! “轰——!” “轰隆——!” 数声爆燃的巨响猛然炸开!馆驿前后门、以及几处关键的廊道屋檐下,猛地窜起数丈高的烈焰!火势起得极其迅猛、极其诡异,几乎是眨眼间便连成一片,熊熊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结构的建筑,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走水了!走水了!”凄厉的呼喊声划破夜空,馆驿内顿时一片大乱,仆役、兵丁惊慌失措地奔跑、救火,但火势太大,且明显是有人精心策划,多处同时起火,截断了主要的逃生通道! “公子!” “大人!” 纪云和青渠几乎同时破门而入。 杨舒明已惊醒,正迅速将几份紧要文书和那本账册原件收罗起来,眼神冰冷如铁:“果然来了!” 温序竹也在青黛的帮助下披上外袍,她的第一反应是紧紧抱住那个装有账册副本和重要笔记的防水革囊,神色凛然。 “从西侧角门走!那边火势稍小!”纪云急声道,他早已观察过地形。 “走!”杨舒明一把抓住温序竹的手腕,力道不容置疑,拉着她便往外冲。纪云开路,青渠断后,青黛紧随温序竹身侧。 冲出房门,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和令人作呕的焦糊味。烈焰如同咆哮的巨兽,将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不断有燃烧的椽柱带着火星轰然塌落,阻挡前路。 “小心!”一块带着火焰的横梁朝着温序竹当头砸下!杨舒明眼疾手快,猛地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同时另一只手挥剑格挡,火星四溅,灼热的气浪燎得他手臂生疼。 温序竹撞入他坚实的胸膛,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混合着烟火气的清冽气息,心跳漏了一拍。她抬头,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被火光映照得异常锐利的侧脸,心中那股一直强撑的冷静,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短暂依靠的支点。 “跟我走!”杨舒明低喝,紧紧握着她的手,在纪云的指引下,冒着不断坠落的火星和浓烟,艰难地向着西侧角门方向突围。青渠手中短刃翻飞,将挡路的燃烧物挑开,青黛则用浸湿的帕子捂住温序竹的口鼻。 然而,当他们冲到预定的西侧角门时,心顿时沉了下去——角门已被从外面用粗大的横木死死顶住!门外,隐约传来兵刃出鞘的铿锵声和冷漠的呼喝:“奉齐王殿下令,封锁馆驿,任何人不得出入,违令者格杀勿论!” 这是要将他们活活烧死在里面!连伪装成意外都省了,直接动用兵力封锁! “退!去后园水井!”杨舒明当机立断。 一行人转而冲向馆驿后园。火势蔓延极快,廊桥亭榭纷纷陷入火海,灼热的空气几乎要将肺部点燃。温序竹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步伐有些踉跄。杨舒明半扶半抱着她,手臂稳健有力,成为她在炼狱中唯一的支撑。 终于冲到后园水井旁,然而井口狭小,根本无法躲避大火,四周的火焰正迅速合围! “上假山!”青渠目光扫过园中那座不算太高的太湖石假山,顶部有一小片相对平坦的区域,周围树木已被引燃,但假山本身是石质,或可暂避。 几人迅速攀上假山顶。立足之地狭小,四周皆是熊熊烈焰,热浪炙烤着皮肤,浓烟几乎让人窒息。他们如同被困在火海中的孤岛,眼看就要被吞噬。 温序竹紧紧抱着怀中的革囊,看着下方翻腾的火海和远处影影绰绰的、封锁出口的士兵身影,一股绝望涌上心头。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吗?大仇未报,沉冤未雪…… 就在这时,杨舒明却猛地将她拉到自己身后,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尽可能为她挡住灼人的热浪。他低头看着她,火光在他脸上跳跃,那双桃花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和决绝。 “怕吗?”他问,声音被火焰的咆哮掩盖得有些模糊。 温序竹仰头看着他,在他坚定的目光中,心中的绝望竟奇异地消散了几分。她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却清晰:“为了报仇,死而不悔。” 这句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杨舒明心中漾开一圈涟漪。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握紧了手中的剑,环顾四周越来越小的生存空间,脑中飞速计算着突围的可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公子——!” “大人——!” 馆驿外围,突然传来了激烈的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不同于之前救火的混乱,这声音整齐划一,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 杜泽的声音穿透火光传来:“大人!温大人!坚持住!援兵到了!” 是杜泽!他并未留在馆驿,而是拿着杨舒明的信物,趁乱潜出,调动了宁国长公主早年安插在江宁、一直处于潜伏状态的暗卫和部分可信的城防营旧部! 突如其来的生力军从外围猛攻齐王布下的封锁线,内外交困的封锁瞬间出现了缺口! “走!”杨舒明眼中精光爆射,看准时机,拉着温序竹,在纪云和青渠的护卫下,如同猎豹般从假山上一跃而下,冒着依旧炽烈的火焰,朝着喊杀声最激烈的方向冲去! 箭矢从身后射来,被青渠和纪云格挡开。有拦路的士兵,被杨舒明毫不留情地一剑斩杀!他此刻再无半分纨绔模样,剑法狠辣果决,宛如战场杀神,硬生生在火海与刀剑中杀出一条血路! 温序竹被他牢牢护在身后,看着他浴血奋战的背影,看着他为自己挡开所有明枪暗箭,心中那股复杂的情愫,在生死边缘疯狂滋长。 终于,他们冲破了最后一道火墙,与接应的杜泽及暗卫汇合! 回头望去,钦差馆驿已大半陷入冲天烈焰之中,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炬,将半个江宁城映照得亮如白昼。 杨舒明脸上沾着烟灰和血迹,手臂上的伤口在奔跑中崩裂,鲜血染红了衣袖。他喘着粗气,看向身旁同样狼狈不堪、发丝散乱、官袍破损,却依旧紧紧抱着那个革囊的温序竹。 四目相对,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共同历经生死的震撼,在彼此眼中交织。 “没事了。”他哑声道,依旧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温序竹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火海脱身,杀机暂退。但他们都明白,与齐王,与那幕后黑手的战争,从这一刻起,已是不死不休!而他们之间的纽带,也因这场几乎焚身噬骨的大火,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第25章 罪证确凿 冲天烈焰将江宁府的夜空灼烧得如同白昼,也彻底烧毁了齐王杨治虚伪的假面。钦差馆驿被焚,钦差险些葬身火海,此事再也无法用“意外走水”来掩盖。消息如同插上翅膀,伴随着焦糊的气味和惊惶的流言,飞速传遍全城,更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朝着盛京方向疾驰而去。 杨舒明与温序竹在杜泽接应的暗卫保护下,并未远离江宁城,而是秘密转移到了城西一处早已备下的、隶属于长公主名下产业的隐蔽庄园。庄园外表寻常,内里却守卫森严,如同一个坚实的堡垒。 两人虽劫后余生,形容略显狼狈,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锐利和明亮。齐王这一把火,非但没有将他们烧成灰烬,反而将他们逼到了绝境,也激起了最彻底的反击之心。 书房内,烛火通明。温序竹不顾疲惫,第一时间检查那个以性命护住的革囊,确认账册副本与重要笔记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她与青黛立刻着手,将最关键的数据和线索重新整理、誊抄。 “齐王敢放这把火,必然也做好了销毁其他一切证据的准备。”温序竹声音带着烟火熏燎后的微哑,却异常冷静,“青龙堂、潘允文那边,此刻恐怕正在紧急清理首尾。” “他清理他的,我们查我们的。”杨舒明灌下一杯冷茶,眼中寒芒如星,“他以为烧了馆驿就能断掉我们的线索?痴心妄想!”他转向杜泽,“我们的人,能动用多少?” 杜泽神色肃穆:“大人,长公主早年布下的暗线,在江南经营多年,虽不敢说能正面抗衡齐王带来的禁军,但暗中行事,搜集情报,传递消息,足矣。此外,江宁守备副将曾是方老将军旧部,对当年旧案心存疑窦,或可暗中争取。” “好!”杨舒明一拳砸在桌上,“纪云,你带一队好手,盯死潘允文和雷啸,看他们与何人接触,试图转移或销毁何物!必要时,可动用非常手段,将关键人证‘请’回来!” “是!”纪云领命,身影无声融入夜色。 “青渠,”温序竹转身,“劳你再去一趟漕帮青龙堂附近,看看他们有何异动,特别是那疤脸刘,或许他知道些更隐秘的东西。” 青渠点头,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悄然离去。 一场无声却更加激烈的反击,在灰烬与夜色中全面展开。 杨舒明并未闲着,他亲自执笔,以钦差正使的身份,草拟奏章。他并未过多渲染馆驿被焚、自身遇险的惊险,而是将重点直指漕运贪墨案的核心——利用青龙堂柳娘提供的账册副本,结合温序竹梳理出的账目流向,将“鬼船”运输的违禁物资--粮食、生铁、盐引等、贪墨银两通过“辰”字号私户的洗白过程、以及最终资金流向与齐王杨治及其母族、党羽的关联,条分缕析,证据链清晰无比地呈现在奏章之上。 他甚至将赵文康那半封提及“宣武”与“京中贵人”的残信,以及此次纵火封锁、杀人灭口的行径,巧妙地与漕运案联系起来,暗示背后可能牵扯更深的宫廷隐秘与陈年旧案,言辞犀利,直指要害。 温序竹则在旁补充细节,核对数据,确保每一处指控都铁证如山,无懈可击。她的冷静与缜密,成为杨舒明雷霆笔锋最坚实的后盾。 “仅凭奏章,恐还不够。”温序竹沉吟道,“齐王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必有为其开脱之人。我们需要更多、更直接的物证,以及……能在圣前对峙的人证。” 就在这时,纪云和青渠几乎同时带回了关键消息。 纪云绑来了潘允文府上的一名核心师爷,此人胆小如鼠,在纪云的“劝说”下,吐露了潘允文与齐王使者多次密会,商议如何做假账、如何应对钦差审查,以及此次纵火计划的部分细节,并交出了几封关键的往来密信副本! 青渠则更狠,她直接潜入了已成为惊弓之鸟的青龙堂,发现雷啸正欲将一批未来得及销毁的、记录着更早期“鬼船”往来及与京城其他势力勾结的原始单据沉入运河。青渠出手如电,击晕看守,将大半箱浸过油、准备焚毁的单据抢了回来! 这些原始单据,与柳娘提供的账册副本相互印证,形成了更加完整、无法辩驳的证据链! 与此同时,杜泽也带来了好消息。那位江宁守备副将,在得知钦差遇袭、齐王纵火焚馆后,愤慨于其无法无天,暗中表态,愿提供齐王禁军违规调动、封锁馆驿的部分兵力部署记录作为旁证! 一切证据,如同百川归海,迅速汇聚到杨舒明和温序竹手中。 看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密信、原始单据、兵力记录,以及那份字字千钧的奏章,杨舒明眼中终于露出了自潜入江宁以来,最冰冷也最畅快的笑意。 “杨治……这一次,我看你如何狡辩!” 他亲自将奏章与所有关键证据的副本,分装数匣,交由绝对忠诚的暗卫,命令他们不分昼夜,通过不同渠道,以最快速度秘密送往盛京,直呈御前!同时,也将部分证据抄送都察院、大理寺等关键衙门。 做完这一切,东方已现出鱼肚白。 杨舒明与温序竹站在庄园的阁楼上,望着远处江宁城渐渐清晰的轮廓。一夜奔忙,两人皆是一脸倦色,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这一局,我们赢了。”杨舒明缓缓道。 “是阶段性赢了。”温序竹纠正道,语气依旧谨慎,“扳倒齐王,只是开始。朝中波澜,恐怕才刚刚掀起。” 杨舒明转头看她,晨光熹微中,她清丽的侧脸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坚韧与平静,格外动人心魄。他心中微动,那股在火海中滋生、在并肩作战中愈发清晰的情愫,再次悄然涌动。 “序竹,”他第一次这样亲昵地唤她,声音低沉,“待此事了结,回京之后……” 温序竹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微微偏过头,耳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打断了他:“当务之急,是稳住江宁局势,等待京中旨意。” 杨舒明看着她微赧的神情,笑了笑,不再逼问。他知道,有些话,不必急于一时。 雷霆反击,已重创敌酋。罪证确凿,如同悬在齐王杨治头顶的利剑,只待盛京朝堂之上,那最终的审判落下。而他们这对因仇恨结盟、于患难中相知的伙伴,也将在接下来的风暴中,更加紧密地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