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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初至江宁

作者:柳在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十日后,漕运总督衙门外。


    江南的春,与盛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光景。盛京的春带着料峭的余寒,而江宁府的春,已是暖风拂面,杨柳堆烟,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隐约的江水腥气。只是这繁华锦绣之下,似乎总萦绕着一层驱不散的、粘稠的暧昧。


    钦差队伍抵达时,江宁府大小官员早已在漕运总督潘允文带领下,于衙门外躬身迎候。乌泱泱一片绯色、青色官袍,在明媚春光下,衬着白墙黛瓦,本该是一派威严气象,可不少官员低垂的脸上,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与审视。


    马车停稳,率先下来的是杨舒明。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绯色武官常服,却比在京城时更显随意,衣领微敞,腰间坠了枚羊脂白玉,通身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慵懒贵气,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面前躬身的人群,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不是来查案,而是来踏春游玩的。


    “下官潘允文,率江宁府同僚,恭迎钦差大人!”漕运总督潘允文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体型微胖,此刻笑容可掬,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杨舒明随意地摆了摆手,声音带着旅途的倦意,又有点漫不经心的亲昵:“潘大人和诸位同僚免礼,这么大阵仗,本官都有些受宠若惊了。这一路舟车劳顿,骨头都快散架了。”他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揉了揉肩膀。


    潘允文脸上笑容更盛,连忙道:“大人一路辛苦,馆驿早已备好,酒宴也已设下,为两位大人接风洗尘。”


    这时,温序竹的马车也到了。她搭着青黛的手下车,依旧是一身靛青官袍,纤尘不染,乌纱帽戴得端端正正,神色清冷,与杨舒明的随意形成了鲜明对比。青渠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目光如电,迅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和人群。


    “下官温序竹,见过潘大人,诸位同僚。”温序竹的声音平稳,行礼一丝不苟。


    潘允文等人又连忙向温序竹见礼,态度同样恭敬,但眼神中探究的意味更浓了几分。这位年轻的女钦差,在京城的名声可是“铁面冷心”,不好糊弄。


    寒暄几句,众人簇拥着两位钦差入内。杨舒明与潘允文并肩走在最前,言笑晏晏,甚至饶有兴致地评价起总督衙门廊下挂着的画眉鸟。温序竹则落后半步,沉默地听着,观察着沿途所见的一切——官吏的神色、衙署的布局、甚至廊柱角落的灰尘。


    简单的接风仪式后,便是接风宴。宴设于总督衙门后花园的临水轩,珍馐美馔,水陆并陈,歌姬舞伶,曼妙生姿。


    席间,杨舒明俨然成了绝对的主角。他来者不拒,与一众官员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从盛京最新的流行妆饰,到江南时兴的昆腔曲牌,他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偶尔几句略带狎昵的玩笑,引得众官员哄笑不已,气氛热烈。潘允文几次试图将话题引向漕运事务,都被他轻描淡写地以“初来乍到,不急不急,莫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给挡了回去。


    他甚至指着席间一道精致的蟹粉狮子头,对身旁陪坐的一位官员笑道:“李大人,你们江宁府的厨子手艺不错,这狮子头可比我府上那个强多了,回头可得让纪云去跟你家厨子讨教讨教。”


    那位李大人受宠若惊,连连应承。


    温序竹坐在杨舒明下首,面前精致的菜肴几乎未动,只略略沾唇了几口清茶。她安静地看着杨舒明与众人周旋,看着他眼神迷离、笑语喧哗,仿佛彻底沉醉在这声色犬马之中。她心中那点疑虑更深了。这演技,若非深知其底细,只怕连她都要信了这人就是个十足的纨绔。


    她不动声色,只在潘允文再次试图提及漕运账目时,清冷开口:“潘大人,漕运账册关系重大,不知何时可以调阅?”


    席间热闹的气氛为之一静。


    潘允文脸上笑容不变,忙道:“温大人勤于公务,在下佩服。账册早已备齐,就在隔壁卷宗库房,温大人随时可以查阅。”


    杨舒明似乎有些不耐,挥了挥手,带着三分醉意道:“哎,温大人,何必如此心急?这案子又不是一天两天能查清的,酒要一口一口喝,路要一步一步走嘛!来来来,潘大人,再满上!”


    温序竹看了杨舒明一眼,不再多言。


    宴席终了,已是华灯初上。


    杨舒明被纪云和杜泽搀扶着,脚步虚浮地往安排好的馆驿走,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温序竹则婉拒了潘允文派人相送的好意,只带着青渠和青黛,径直去了隔壁的卷宗库房。


    库房内,灯火通明。高高的架阁上,堆积如山的漕运账册、文书卷宗,散发着陈年纸张和墨汁混合的独特气味,沉闷而压抑。


    “青渠,检查一下四周。”温序竹吩咐道。


    青渠无声点头,身形如狸猫般敏捷,迅速在库房内外巡查一遍,回报:“大人,无异状。”


    温序竹点头,脱下官袍外套,只着一身天青色襦裙,走到那如山的账册前,目光沉静。她对青黛道:“青黛,你去帮我泡一壶浓茶来。青渠,今夜辛苦你守在门外。”


    “是。”两人领命而去。


    温序竹随手取过一本最新的漕粮入库总册,翻开。密密麻麻的数字、名目、印章映入眼帘。她深吸一口气,坐在书案前,拿起一支小楷笔,铺开草纸,开始逐行审阅。她的神情专注至极,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不存在,只剩下眼前这些可能隐藏着惊天秘密的字符。


    与此同时,馆驿内。


    原本醉意醺然的杨舒明,在踏入房门的那一刻,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纪云悄无声息地关上门,低声道:“公子,都安排好了。”


    杜泽则递上一杯醒酒茶,眉头微蹙:“将军,您今日在宴上是否……太过了些?恐惹温大人不喜。”


    杨舒明接过茶杯,却不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不喜?她要喜我作甚?我越是这般不堪,那些人便越放心,温序竹……也越容易忽略我。她此刻,怕是正一头扎进那账本堆里吧?”


    纪云回道:“是,温大人直接去了库房,看情形,是打算连夜查账。”


    杨舒明哼笑一声:“果然是个一丝不苟的性子。”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随意地倚坐在窗框上,望着江宁府璀璨的万家灯火,以及远处黑暗中静静流淌的、运载着无数秘密与财富的运河,眼神锐利如刀。


    “潘允文这只老狐狸,账面上肯定做得天衣无缝。温序竹能从账上找出破绽最好,若不能……”他顿了顿,转身吩咐,“纪云,明日一早,随我去码头逛逛。杜泽,你留在馆驿,应付那些想来探口风的官员。”


    “是。”纪云和杜泽齐声应道。


    杨舒明沉吟片刻,又道:“纪云,之前让你查温序竹的底细,除了知道她是宣平侯三岁时收养的孤女,来历成谜之外,还有别的吗?”


    纪云摇头:“宣平侯府口风很紧,只说侯爷一位远房亲戚遭了难,留下孤女,他看着可怜便收养了。时间过去太久,当年知情人要么不在,要么讳莫如深。只隐约听说,温大人幼时体弱,侯爷曾遍请名医,极为疼爱。”


    杨舒明眼神微动。远房亲戚?孤女?宣平侯可不是什么热衷慈善之人,为何独独对这个“远房孤女”如此上心,不仅视若己出,还全力支持她读书科举?这背后定然不简单。他直觉,温序竹身上隐藏的秘密,或许并不比他小。


    “继续查,不要惊动宣平侯府。”杨舒明吩咐道,“重点是她入宣平侯府那几年,有哪些官员家道中落,或者……满门遭难。”


    纪云心中一凛,似乎明白了什么,肃然道:“属下明白。”


    杨舒明挥挥手,让他们退下。房间内只剩下他一人,他再次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个在库房中挑灯夜战的清丽身影。


    温序竹,你究竟是谁?你如此拼命,是为了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证明什么,还是……另有所图?


    夜色渐深,江宁府沉寂下来。钦差行辕的馆驿与漕运衙门的库房,两点灯火,在江南氤氲的夜色中遥遥相对,映照着两个心思各异、却都已踏上同一条危险征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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