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二十一年,春寒料峭。
盛京皇城,太极殿内,今日的气氛比殿外尚未散尽的寒气更凝重几分。
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杨宏业,面色沉郁,手中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奏报被他攥得死紧。御座之下,文武百官垂首屏息,偌大殿堂,只闻皇帝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鎏金熏笼里银骨炭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
“好,好一个‘漕运畅通,岁入丰盈’!”杨宏业猛地将奏报掷于御阶之下,声音冷得能冻裂金石,“江宁府漕粮,数十万石,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沿途关卡、仓场御史、乃至户部稽核,都是瞎子、聋子不成?!”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虽未至此境,但殿中众臣无不股栗,几欲先跪。
祸事起于江南漕运。去岁解往京师的漕粮,在抵达通州仓验收时,被查出掺沙兑水、以次充好,更有数十万石粮食在账册上凭空蒸发。押运官员畏罪自尽,却留下线索,直指漕运起始之地——江宁府官场上下勾结,贪墨已成常态。
此案牵连甚广,震动朝野。更让杨宏业震怒的是,这背后隐隐有京城高官的影子,是在掏空他大盛朝的根基!
“查!给朕彻查!”杨宏业目光如电,扫过丹陛之下,“江宁府、漕运司、乃至户部,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朕揪出来!”
然而,派谁去查,却成了难题。此案水深,涉及皇子、后妃外戚、乃至当朝宰辅,关系盘根错节,寻常官员要么能力不足,要么早已身陷其中。
一片死寂中,吏部尚书出列,小心翼翼地奏道:“陛下,江宁漕案错综复杂,非干练能臣不足以胜任。臣举荐……刑部郎中温序竹,温大人。”
话音一落,不少目光投向文官队列中的一道清丽身影。
温序竹越众而出,躬身行礼:“臣在。”她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年仅二十三岁,官居正五品刑部郎中,在大盛朝虽非独一份,却也极为醒目。她穿着一身靛青色的官袍,腰束革带,身姿挺拔如竹。容颜清丽,眉眼间却无半分女子的柔媚,只有一派拒人千里的冷静与端肃。乌纱帽下,几缕碎发拂过她光洁的额头,更衬得肌肤如玉,眼神湛然。
“温郎中入仕三年,兢兢业业,明察秋毫,且刚正不阿,由她主持查案,必能厘清真相。”吏部尚书补充道。
杨宏业看着温序竹,神色稍霁。他对这个年轻女官有印象,能力确实出众,背景也相对“干净”——宣平侯温士英的女儿,而宣平侯是出了名的中立派,其父子二人均无心朝政,不涉党争。
“温卿家,”杨宏业开口,“你可愿往?”
温序竹没有丝毫犹豫,朗声道:“臣,万死不辞。”她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微动。江南……那里是祖父门生故旧遍布之地,也是当年宰相府倾覆的导火索之一。此去,或许能接触到更多被尘封的往事。
“好!”杨宏业点头,随即又道,“然江南官场龙蛇混杂,仅凭温卿一人,恐力有未逮。还需一位能震慑宵小、协调各方之人同行。”
他的目光掠过武官队列,落在了一个略显慵懒的身影上。
“杨舒明。”
被点到名字的人似乎怔了一下,才慢悠悠地从队伍里踱步出来,躬身行礼,声音带着点宿酒未醒的沙哑和吊儿郎当:“臣在。”
“朕命你为钦差正使,总揽江南漕运案查办事宜。温序竹为副使,协理查案。”杨宏业的声音不容置疑,“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让一个出了名的闲散宗室纨绔担任正使,去查如此大案?陛下这是……
杨舒明自己也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御座,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惶恐与为难:“陛下,臣……臣年轻识浅,恐负圣恩啊!这等大案,是不是派个更老成持重的……”
“哼,”杨宏业冷哼一声,“你母亲前几日还跟朕念叨,说你终日无所事事。此事就这么定了!莫非你要抗旨?”
杨舒明立刻低下头,声音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调子:“臣……遵旨。”
他垂下的眼眸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冷嘲。年轻识浅?是啊,在所有人眼里,他杨舒明就是个靠着母亲荫庇,混吃等死的废物。谁还记得他背负着血海深仇?
温序竹站在不远处,用眼角余光静静打量着这位突如其来的“上官”。杨舒明……宣武大将军次子方行远与宁国长公主的独子。十四年前被抄家灭族,男丁尽戮,只余他因母亲是长公主而被格外开恩的将门之后,如今挂着个正四品明威将军的虚衔,领一份俸禄,平日最爱走马章台,宴饮游乐,是盛京有名的纨绔子弟。
她心中充满疑惑。以他的出身,本当对杨宏业恨之入骨,至少也该谨小慎微,为何会活得如此……张扬肆意?是当真忘却家仇,沉溺于皇室给予的富贵荣华?还是……这一切都只是一层精心编织的伪装?
她想起义父偶尔提起此人时,那讳莫如深的表情,只评价了四个字:“非池中物。”
退朝的钟磬声响起,百官鱼贯而出。
宫门外,已近正午,驱散了夜的寒意。温序竹步履沉稳,走向自家马车。青黛青渠早已在车边等候。
“小姐。”见她出来,青黛则上前一步,递过一个暖手炉。
温序竹接过,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驱散了些许宫城带来的寒意。她正欲登车,身后传来一个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
“温大人,留步。”
温序竹转身,见杨舒明带着长随纪云和将军府校尉杜泽缓步走来。
“杨将军。”温序竹行了一礼,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却平静疏离。
杨舒明走到近前,一股淡淡的、清冽的酒气混合着某种名贵的熏香味道扑面而来。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温序竹,目光在她清冷的面容和那身过于严肃的官袍上转了一圈,笑道:“此番南下,要与温大人同行了。温大人年少有为,名动京华,日后查案,还望多多指点我这个……嗯,‘闲人’才是。”
他话语看似谦逊,但那上扬的尾音和玩味的眼神,却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调侃。
温序竹面色不变,只淡淡道:“将军言重了。下官职责所在,自当竭尽全力,协助将军查清案情。”她刻意加重了“协助”二字。
杨舒明仿佛没听出她话中的界限,依旧笑着,目光却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身后的青渠和青黛,尤其在青渠腰间的短刃上停留了一瞬:“温大人身边真是人才济济,连侍女都如此……英气不凡。”
青渠面无表情,眼神都未动一下。青黛则微微蹙眉,有些不喜他这般打量。
“不敢当,只是寻常仆役,比不得将军身边能人辈出。”温序竹语气依旧平淡,侧身让开一步,“将军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先行一步,需回衙门交接公务,准备南下事宜。”
“哦,好,温大人请便。”杨舒明从善如流地让开道路,看着温序竹登上马车,青渠驾着马车很快驶离宫门。
直到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杨舒明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才渐渐敛去。他负手而立,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眼神深邃,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纨绔之气。
“纪云。”
“公子。”纪云上前一步,低声道。
“去问问母亲,陛下为何会突然点我为主使。”杨舒明声音低沉,“还有,这位温大人……宣平侯府出来的才女,所有卷宗,尤其是她三年前入仕前后经手的所有案子,调出来,我今晚要看。”
“是。”纪云应声,悄然后退,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一旁的杜泽这才开口,语气带着忧虑:“将军,陛下此举,恐有深意。江南水浑,我们此番前去,是机遇,也是险境。”
杨舒明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把玩着腰间的玉佩:“险境?咱们等的,不就是这水浑之时吗?水清了,怎么摸鱼?”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温序竹离去的方向,低语道,“至于这位温大人……一个女子,能以如此年纪坐到这个位置,让吏部尚书那个老狐狸亲自举荐,岂是简单人物?我对她,倒是好奇得很。”
他想起方才温序竹那双清冷澄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寻常官员对他的畏惧或鄙夷,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审视的探究。
温序竹……你对我好奇,我又何尝不是?你那张冷冰冰的面具下,藏着怎样的秘密?你选择走入这权力的漩涡,到底有什么秘密?
晨光熹微中,两位身负血海深仇的钦差,怀着各自的心思,踏上了南下的路途。漕运案的序幕已然拉开,而隐藏在案件背后的,是更深的阴谋与更久的冤屈。他们的相遇,是命运的巧合,还是早已注定的交锋?
江南的烟雨,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