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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风雨贡院

作者:柳在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元启十八年,三月初九,春寒料峭,贡院门前却已是人声鼎沸。天色未明,无数盏灯笼将这片肃穆之地照得亮如白昼,考生们排成长龙,等待着决定命运的龙门开启。


    温序竹一身素净的青衫,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未施粉黛,混在众多男性考生之中,显得格外纤细,也格外引人注目。各种目光——好奇、审视、轻蔑、乃至不加掩饰的厌恶——如同无形的网,笼罩在她周身。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瞧,那就是宣平侯府的小姐……”


    “女子科举,真是闻所未闻!”


    “怕是来沽名钓誉的吧?能写出什么锦绣文章?”


    “考场重地,阴气太重,恐冲撞了文运……”


    青黛陪在她身边,感受到那些不友善的视线,下意识地向前半步,微微侧身,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挡在温序竹身前,低声道:“小姐,莫理会他们。”


    温序竹面色平静,目光平视前方那扇沉重的、象征着权力与秩序大门的贡院正门,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她只是轻轻拍了拍青黛的手背,示意自己无妨。袖中,那枚刻着“正”字的玉佩紧贴着手腕,传来冰凉的触感,让她纷杂的心绪迅速沉淀下来。十年苦读,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父亲与兄长的期望,青黛的默默守护,还有那沉甸甸的血海深仇……所有的一切,都将在今日见分晓。


    “搜检——入内——” 吏员高亢的声音响起,队伍开始缓慢移动。


    搜检极其严格,除笔墨砚台外,一应物品皆需查验。轮到温序竹时,那负责搜检的胥吏眼神带着几分审视与不耐,动作也格外粗重些。青黛准备的提神香囊被反复捏揉检查,连夹层都被撕开确认。


    “女子就是麻烦!”那胥吏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人听见,引来几声压抑的嗤笑。


    温序竹眼睫未抬,任由对方检查,只在对方试图触碰她束发玉簪时,才微微侧头避开,清冷的目光扫了过去。那胥吏对上她沉静无波却隐含威仪的眼神,动作一滞,悻悻地收回了手。


    对号入座。狭小的号舍,仅容一人转身,简陋的木板便是书案与坐榻。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汁与灰尘的味道。温序竹在自己的号舍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气,将考篮放下,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笔墨。


    辰时正,鼓响三声,贡院大门轰然关闭。沉重的落锁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考题发下。首场考经义,题目出自《尚书·周官》:“明王立政,不惟其官,惟其人。”


    看到题目的瞬间,温序竹心中微动。此题看似论选官任人之道,实则暗含了对当前朝局、尤其是皇帝杨宏业用人多疑、任人唯亲的潜在批判。她略一沉吟,并未急于动笔,而是闭目凝神,将思绪沉静下来。脑海中,祖父陈望之刚正不阿的身影,父亲温士英隐晦的提点,还有那些她研读过的史实案例,一一浮现。


    磨墨,铺纸,提笔。


    笔尖落下,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个个清隽有力、隐含风骨的字迹流淌而出。她没有像许多考生那样堆砌华丽辞藻,也没有刻意迎合可能的“上意”,而是从“为政之本,在于得人”切入,引经据典,论述为何“不惟其官”在于打破门第、资历的桎梏,“惟其人”在于考察德行、才干与实绩。她甚至巧妙地引用了前朝因察举不慎、用人唯亲而导致吏治**的实例,又笔锋一转,盛赞本朝太祖当年唯才是举、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开明之举。文章逻辑严密,论证有力,既有对圣贤之道的深刻理解,又隐含了对现实政治的敏锐洞察与委婉讽谏。


    接下来的诗赋、策论,她皆是以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老练应对。诗赋题目为《赋得春雨润物细无声》,她并未局限于描绘春景,而是将“润物细无声”引申为德政教化、贤臣辅佐于无形,立意高远,格律工稳。策论问及漕运利弊及改良之策,这更是她多年潜心研究的领域,从漕粮征收、运输损耗、河道治理到沿途吏治、与地方经济之关联,分析得鞭辟入里,提出的“清运并行、鼓励商运、严查贪蠹”等数条建议,皆切中要害,具备相当的可行性。


    数日煎熬,每一场考试,她都心无旁骛,将十年所学,尽数倾注于笔端。狭小的号舍内,只有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她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她忽略了身体的疲惫,忽略了空气中日益污浊的气味,也忽略了偶尔从其他号舍传来的叹息或啜泣。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的试题,和心中那座必须攀越的高山。


    最后一场考毕,钟声响起。当温序竹随着人流走出贡院大门时,春日温暖的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连续数日的精神高度集中与体力消耗,让她脸色苍白,脚步有些虚浮。


    一直守在门外的青黛立刻迎了上来,一把扶住她,眼中满是心疼:“小姐!”


    温以宁也快步走来,接过她手中的考篮,低声道:“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息。”


    温序竹看着他们关切的目光,挤出一丝疲惫却释然的笑容:“我没事。”她知道,自己已尽了全力。剩下的,便是等待,以及……应对可能随之而来的风雨。


    放榜之日,贡院照壁前人山人海。


    当那写着“温序竹”三个大字的皇榜,赫然出现在二甲第七名的位置时,人群瞬间哗然!


    “中了!真的中了!”


    “二甲第七!了不得!”


    “竟真有女子高中进士!还是二甲前列!”


    “宣平侯府这位义女,真乃奇女子也!”


    惊叹声、赞扬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这一刻,温序竹这个名字,伴随着“女进士”的标签,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盛京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宣平侯府内,温士英手持抄录回来的榜文,老怀大慰,连饮了三杯酒。温以宁看着榜上妹妹的名字,笑容欣慰,眼神却愈发复杂。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将正式踏入那个波谲云诡的世界。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温序竹,在听竹轩内接到青黛气喘吁吁跑来报喜的消息时,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那几株愈发青翠的竹子,良久,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第一步终于踏实”的平静,以及更深的警惕。她深知,金榜题名,不过是拿到了入场券。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那些轻蔑与非议不会消失,只会转化为更隐蔽的敌意与更凶险的陷阱。


    她取出祖父的玉佩,指尖抚过那个“正”字。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女进士温序竹的征程,就此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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