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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寒梅著花

作者:柳在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元启十三年,冬。


    宣平侯府后院的“听竹轩”内,炭火静静燃烧,驱散着窗外凛冽的寒意。刚行过及笄礼的温序竹端坐于书案前,身姿挺拔如窗外经霜的翠竹。宣平侯温士英待她极好,视如己出,不仅为她请了最好的西席,还建了藏书万卷的“澄心斋”——这是她为纪念祖父陈望之的“澄心斋”,特意恳求父亲允许沿用此名--方便她读书。


    案上摊开的并非《女诫》、《列女传》,而是《史记》、《资治通鉴》、《盐铁论》以及各地呈报的民生卷宗抄录。她的指尖划过冰冷的纸页,目光沉静专注,时而凝眉思索,时而提笔在旁边的稿纸上写下批注。烛光映照着她清丽却略显苍白的侧脸,那眉眼间依稀可见幼时轮廓,只是褪去了懵懂,沉淀下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锐利。


    “小姐,亥时了,该歇息了。”贴身侍女青黛轻声提醒,将一盏温热的安神茶放在她手边。青黛比温序竹年长两岁,自小一同在侯府长大,名义上是侍女,情分却如同姐妹。更因宣平侯的安排,青黛习得一身不俗的医术,心思缜密,成为温序竹身边最可靠坚定的守护。


    温序竹恍若未闻,直到将一段关于漕运利弊的论述细细读完,才搁下笔,揉了揉微胀的额角,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深处那抹永不熄灭的恨火。元启元年那个血腥的秋夜,祖父饮鸩自尽时挺直的脊梁,父亲倒在血泊中圆睁的双眼,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日夜灼烧着她的灵魂。她活着,不是为了安稳度日,而是要沿着祖父和父亲未走完的路,回到那吃人的朝堂,为陈家讨回公道!


    “父亲和哥哥那边……”她轻声问。


    青黛会意,低声道:“侯爷刚从宫中回来,神色如常。世子爷也在前厅陪着说话。”


    温序竹点点头。她知道,父亲温士英虽不掌实权,但在宗室和旧臣中颇有声望,且为人正直,对杨宏业当年宫变上位、诛杀陈家的行径一直心存芥蒂。这些年来,他也支持她攻读那些被世俗认为“非女子所宜”的经世之学,明白她的志向。而哥哥温以宁,更是从小护着她,知晓她的心事,从未因她是女子而轻视她的抱负。


    她起身,从书架深处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子里,取出一枚边缘已摩挲得光滑的玉佩。那是祖父陈望之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上面刻着一个古篆的“正”字。冰凉的玉佩握在掌心,仿佛能汲取到祖父那份宁折不弯的风骨与力量。


    “青黛,更衣,我去见父亲。”


    前厅里,宣平侯温士英正与世子温以宁说着话。见温序竹进来,温士英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序竹来了,快坐。这么晚还在用功?”


    “父亲。”温序竹敛衽行礼,又对温以宁微微颔首,唇角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哥哥。”她在温士英下首坐下,举止有礼。


    温以宁看着眼前这个妹妹,眼中神色温柔而复杂。他们一同长大,他见证了她从那个沉默孤僻、夜夜惊梦的小女孩,蜕变成如今才情卓绝、心思缜密的少女。他心疼她的遭遇,钦佩她的坚韧,更……滋生了一份超越兄妹之谊的情愫。但他深知,她心中装着的,是沉重的家仇和那个遥不可及的朝堂,他只能将这份情愫深深埋藏,以兄长的身份默默守护。


    “序竹近日在读什么书?”温士英随口问道,语气中带着鼓励。


    “回父亲,在读《管子》与近来一些关于边贸的策论。”温序竹声音清晰,条理分明,“女儿觉得,开源节流,强兵富民,方是立国之本。前朝旧制,未必全然适用于当下。譬如这漕运……”


    她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见解独到,不仅温士英听得连连点头,连温以宁也暗自心惊。她的才华与视野,早已远超寻常闺阁女子,甚至许多埋头故纸堆的男子也望尘莫及。


    温士清沉吟片刻,挥退了左右侍从,厅内只剩下他们三人。他看向温序竹,目光变得严肃:“序竹,你可知,陛下已有意,明年开春便重启女子科考?”


    温序竹心头猛地一跳,握着玉佩的手紧了紧,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女儿略有耳闻。”这一天,她等了太久。


    “本朝虽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但凤毛麟角,且多为虚职或内官。真正要踏入前朝,与男子同列,其中艰难,你可想清楚了?”温士英语重心长,“那是一条遍布荆棘之路,不仅要才学出众,更要承受无数非议、轻视、排挤,甚至明枪暗箭。你……当真不怕?”


    温序竹抬起眼,目光坚定如磐石,清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中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父亲,女儿知道前路艰险。但祖父常言,‘读书当为天下事,岂因祸福避趋之’。陈家满门忠烈,蒙受不白之冤,沉沦至今。女儿身负血海深仇,更不愿浑噩一生。若能以女子之身,凭真才实学,堂堂正正立于朝堂之上,查明真相,涤清污名,方不负祖父教诲,不负父亲期望,亦不负……我身上流淌的陈家血脉!再难的路,女儿也愿走,也必须走!女儿,不怕!”


    她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仿佛寒梅于凛冬绽放,傲骨铮铮,无畏风雪。


    温士英看着她眼中那簇燃烧的、名为仇恨与信念的火焰,心中既欣慰又酸楚。他长叹一声,重重一拍座椅扶手:“好!既然你意已决,为父便助你一臂之力!我会联络几位信得过的故交旧友,还有陈家旧部,他们或在清流中有些声望,或能接触到科举事宜,届时会为你具保,疏通关节。但最终能否金榜题名,还需靠你自己的真才实学!”


    “谢父亲成全!”温序竹离座,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温以宁在一旁看着,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他留不住她了。她这只雏凤,注定要飞向那片更广阔,却也更危险、更残酷的天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酸涩,开口道:“序竹,既然决定了,就放手去做。家里有我和父亲,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你的后盾。”他只想看到她得偿所愿,哪怕那条路上,没有他的位置。


    温序竹看向温以宁,眼中闪过一丝动容:“谢谢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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