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秋,在元启元年,来得格外早,也格外萧瑟。
那时的皇城,还笼罩在先帝骤然驾崩、新帝仓促登基的肃杀与惶惑之中。靖王杨宏业以雷霆手段宫变上位,血清洗了前太子一党,龙椅下的基石,尚带着未干的血渍。
位于清晏坊的丞相陈府,朱门紧闭,往日里往来不绝的车马早已绝迹,门前的石狮仿佛也蒙上了一层灰霾。府内,一片死寂,唯有后院“澄心斋”的书房里,还亮着一点如豆的灯火。
三朝元老,丞相陈望之,身着已经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朝服,坐姿依旧如松柏般挺拔。他面前的书案上,没有堆积如山的公文,只有一方古砚,一支狼毫,以及一张空白的宣纸。他并未落笔,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不久后将至的腥风血雨。
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新帝需要立威,更需要他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的“投诚”,来妆点其篡位得来的皇冠。白日里,内侍监高贤(彼时他还只是内侍省一个颇有野心的副总管)已悄然来过,传达了陛下“殷切”的期望——只要他明日率百官率先跪拜新君,陈氏一族荣华富贵,与国同休。
陈望之只是端起了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已然冷掉的茶,未置一词。
高贤悻悻而去前,那阴冷的眼神,陈望之读懂了。
“祖父……”一个奶声奶气的呼唤,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一个穿着粉色襦裙、梳着两个小揪揪的女娃娃,摇摇晃晃地从内室跑了出来,扑到陈望之的腿边。她才三岁,粉雕玉琢,眉眼间已能看出其母的清丽容颜,这是他的孙女,陈序竹。
陈望之冰冷肃穆的脸上,瞬间柔和了下来。他弯腰将小孙女抱起,放在膝上,用长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细软的发丝。
“序竹怎么醒了?”他的声音苍老,却带着无尽的慈爱。
小序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依偎在祖父怀里,小手无意识地抓着祖父的胡须:“梦见……大马……倒了……”孩童的呓语,含糊不清。
陈望之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大马?是指府门前那对石狮,还是……某种冥冥中的预兆?
他看着孙女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心中涌起滔天的巨痛与不舍。他才刚刚享受含饴弄孙之乐,还未曾亲自教她认更多的字,读更多的书,看着她长大成人……
“序竹,”他低声呢喃,像是说给孙女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记住,这世间,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是风骨,是气节,是……读书人不能弯的脊梁。”
小序竹似懂非懂,只是觉得祖父的声音格外沉重,她伸出小手,摸了摸祖父布满皱纹的脸颊。
这时,陈靖源急匆匆从外面进来,脸色苍白,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恐:“父亲!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兵!把府邸围住了!”陈靖源是陈望之的独子,时任翰林院编修,性情温和,醉心典籍,不慕权势。
陈望之神色不变,只是将怀中的小序竹抱得更紧了些。他抬眼看向儿子,目光平静得令人心碎:“靖源,怕吗?”
陈靖源看着父亲,看着年幼的女儿,眼圈瞬间红了,他猛地跪倒在地:“儿子……不怕!能与父亲同死,是儿子的荣幸!只是序竹她……”
“她会活下去。”陈望之打断他,语气笃定,“陈家的风骨,需要有人传承下去。”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粗暴地踹开!火光瞬间涌入,映亮了甲胄森冷的禁军士兵。为首者,正是高贤,他手持明黄绸缎,尖声宣道:
“罪臣陈望之,勾结废太子,图谋不轨,证据确凿!陛下有旨,满门抄斩,以正国法!给我拿下!”
“冤枉!”陈靖源猛地站起,张开双臂挡在父亲和女儿身前,“我陈家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尔等……”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柄雪亮的钢刀,穿透了他的胸膛。温热的鲜血,如同泼墨般,溅了陈望之满怀,也溅了小序竹一脸。
小序竹呆住了,脸上温热粘稠的液体让她极度不适,她看着父亲缓缓倒下,那双总是充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圆睁着,失去了所有光彩。
“靖源——!”陈望之发出一声悲怆的低吼,老泪纵横。
他没有去看持刀的凶手,只是死死地、死死地抱着怀里开始瑟瑟发抖的小孙女,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她耳边留下最后一句嘱托:
“序竹……活下去……记住今夜……”
然后,他猛地将小序竹往书房角落的帷幕后一推,自己则整了整衣冠,面向皇宫的方向,昂首挺胸。
“陈望之!还不伏法!”高贤厉喝。
老丞相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不屑与傲岸:“乱臣贼子,也配让老夫伏法?”
他猛地抓起书案上的古砚,狠狠砸向高贤!在高贤惊惶躲闪之际,陈望之迅速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小瓷瓶,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毒药发作得极快。他的身躯晃了晃,却强撑着没有倒下,直至气息断绝,依旧怒目圆睁,直视前方,仿佛在质问那九重宫阙内的新君。
“祖父……”帷幕后,三岁的小序竹,透过缝隙,看着祖父如山岳般倾塌,看着满地的鲜血,看着父亲和祖父再也不会动了的身体。极致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睁大了眼睛,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不停地颤抖。
混乱中,一个穿着黑色夜行服、浑身沾满血污的年轻人--是陈望之的学生沈墨--如同鬼魅般从混乱的厮杀中潜行而至,一把抱起帷幕后几乎僵住的小序竹,用身体撞开一扇隐蔽的侧窗,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他背后中了一箭,却凭借对陈府密道的熟悉和对地形的利用,侥幸逃脱。他抱着这个陈家唯一的血脉,如同抱着滚烫的火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出去!必须救出去!
几经辗转,通过陈望之其他隐匿在暗处的旧部门生网络,他们找到了宣平侯温士英。温士英与陈靖源有旧,为人侠义,且地位超然。看着沈墨怀中那个眼神空洞、脸上还残留着血渍的三岁女童,宣平侯长叹一声,接过了这千斤重担。
他为她保留“序竹”之名,却冠以自家“温”姓,对外宣称是远房族亲遗孤,父母亡故,收养府中,取名温序竹。
从此,盛京再无陈序竹。
而那个元启元年秋夜的血色、祖父倒下的身影、父亲胸膛喷涌的温热、以及那句“活下去,记住今夜”的嘱托,如同最深刻的梦魇,烙印在了三岁女童的灵魂深处,随着她的成长,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愈发清晰,催生出一株名为“复仇”的、沉默而坚韧的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