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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宗室生活

作者:柳在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方家覆灭的第七日,按律是“头七”,祭奠亡魂的日子。


    这一日,长乐宫内的气氛格外凝滞。杨玉真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裙,未施粉黛,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银簪挽起。她跪在殿内冰冷的地面上,面前摆着一个小小的、偷偷备下的炭盆,里面几张粗糙的黄纸缓缓燃烧,散发出微弱的光和烟。


    没有牌位,没有香烛,甚至连哭声都必须死死压抑在喉咙里。她只能对着那跳跃的火苗,无声地叩首,用颤抖的指尖,将更多的纸钱投入盆中,仿佛这样才能将她的哀思与悔恨,传递给那遥不可及的幽冥。


    杨舒明跪在母亲身边,学着母亲的样子,一下一下地磕头。他不懂那么多祭祀的礼仪,但他知道,这是在送别爹爹,送别祖父,送别所有的亲人。小小的拳头紧紧握着,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就在这寂静的、弥漫着悲伤与纸钱烟味的时刻,殿外再次传来了内侍尖细的通传:


    “陛下驾到——!”


    杨玉真身体猛地一僵,投入炭盆的纸钱手停滞在半空。火光映照下,她的侧脸苍白如雪,眼神瞬间结冰。


    杨宏业迈步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常服,神色平淡。他目光扫过殿内情景,落在那个小小的炭盆和飘飞的纸灰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并未动怒。


    “今日头七,朕知你心中难过。”他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人死不能复生,你当节哀,保重自身。”


    杨玉真缓缓放下手中的纸钱,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只是背对着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劳陛下挂心。罪妇……不敢不保重。”那“罪妇”二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淬毒般的讽刺。


    杨宏业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的刺,他的目光转向了依旧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的杨舒明。


    “舒明,”他唤道,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起来吧。”


    杨舒明身体微颤,却没有动,而是下意识地看向母亲。


    杨玉真终于慢慢转过身,抬起头,迎向兄长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她知道,戏又来了。所谓的“头七”探望,不过是又一个精心安排的戏码。


    “孩子还小,莫要让他过于沉溺悲伤。”杨宏业淡淡道,仿佛处决他所有至亲的人不是他自己,“过去之事,已无法挽回。但未来,尚可谋划。”


    他踱步到杨舒明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外甥。少年眉宇间依稀有着方行远的影子,这让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阴霾,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物品般的估量。


    “舒明,你可知,朕为何留你性命?”他问,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杨舒明跪得笔直,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杨宏业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因为你是玉真的儿子,是朕的外甥。你身上,流着杨家的血。”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但从今日起,你须记住,你只是杨家的子孙。方氏罪孽深重,与你再无干系。”


    殿内一片死寂。连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都熄灭了,只剩下一小撮灰白的余烬。


    杨玉真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旧伤未愈,又添新痕。她知道,此刻若有一丝反抗,等待他们母子的,可能就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杨舒明,忽然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恨意,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那双酷似方行远的眼睛,此刻深得像两口古井,映不出丝毫光亮。


    他对着杨宏业,俯下身,额头轻轻触地,用一种与他年龄全然不符的、毫无波澜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杨舒明……谢陛下……恩典。”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砸在寂静的殿中,也砸在杨玉真心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杨宏业看着伏在地上的外甥,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掌控一切的满意。他点了点头:“很好。你很聪明,朕很满意。你既姓杨,便是大盛宗室子弟。过些时日,朕会安排你入讲武堂习文练武,将来,也好为朝廷效力。”


    说完,他不再多看这对母子一眼,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长乐宫。


    宫门再次合拢。


    杨玉真起身上前,将依旧保持着叩首姿势的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而出,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杨舒明任由母亲抱着,小小的身体僵硬如铁。他没有哭,也没有动。


    许久,他才在母亲耳边,用极低极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娘亲,我姓方。”


    “永远都姓方。”


    杨玉真浑身剧震,抱得更紧。


    不久后,元启八年开春,杨舒明穿着簇新武服,踏入了皇家讲武堂。这里是宗室及勋贵子弟习文练武、为将来步入军旅或朝堂做准备的地方。他是以宁国长公主独子、皇帝亲外甥的身份被送进来的,圣旨上写得清楚,杨舒明,大盛朝皇室宗室子。


    然而,那场仅仅过去数月的、血流成河的巨变,如何能轻易忘却?讲武堂里多是年纪相仿的半大少年,他们或许不懂朝堂倾轧的残酷,却敏感地嗅到了杨舒明身上那份与众不同的“禁忌”气息。他是“那个人”的儿子,是那个被满门抄斩的“逆臣”之后。尽管他的皇帝舅舅看似对他宠爱有加,但这份“宠爱”背后是监视与猜忌,而这些半大孩子们,则毫不掩饰地继承了家族长辈们或明或暗的立场与轻蔑。


    初入讲武堂的日子,杨舒明是孤立的。射箭场上,他臂力尚弱,弓弦震得虎口发麻,好不容易射中靶心边缘,换来的不是鼓励,而是嗤笑:“还是武将之后呢,软绵绵的没点力气,怕是连只兔子都射不死!” 骑术课上,他被分到一匹性情最烈的马,几次三番被甩下马背,摔得浑身青紫,周围是哄堂大笑和指指点点:“瞧他那笨手笨脚的样子,也配姓杨?真是辱没了我们杨家的门风!”


    更有甚者,会在他的饭食里偷偷撒上沙子,在他的书案上涂满墨汁,或是趁他不注意,将他唯一从旧日府中带出来的一方旧砚台“失手”打碎。那些出身显赫的宗室子弟,以康王家的杨临为首,形成了一个小团体,常常寻衅滋事。


    “喂,杨舒明,听说你爹是通敌卖国的大罪人,是不是真的?”杨临在一次休憩时,带着几个跟班,将他堵在回廊角落,语气充满了恶意的好奇与挑衅。


    杨舒明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幼小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几乎要冲上去,用尽力气撕烂那张令人作呕的笑脸。但他想起了母亲,那个困在后宫日渐消瘦却眼神愈发坚定的母亲。她抚摸着他的头,声音低哑却充满力量:“明儿,记住,活着,比逞一时之快更重要。他们越是这样,你越要忍耐。把你的恨,你的怒,都藏起来,藏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然后,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无人再敢欺你、辱你!”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低下头,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语气回答:“临表哥慎言,过去之事,舒明不知。”


    “不知?哈哈,你娘没告诉你吗?也是,这种丑事,谁愿意提……”杨临得意地笑着,伸手想去拍他的脸,被杨舒明猛地偏头躲过。


    “啧,还挺倔。”杨临觉得失了面子,脸色一沉,示意跟班们上前。推搡,辱骂,甚至暗中下绊子,都是家常便饭。杨舒明从不还手,只是死死地护着自己,蜷缩着身体,承受着拳脚。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痛呼或求饶,那双酷似方行远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沉寂的火焰,将所有的屈辱与仇恨,一丝不漏地吞噬进去。


    回到宫中,他从不向母亲诉苦。宁国长公主杨玉真却能从他日益沉默的性格、偶尔走路时不自然的姿势,以及换洗衣物上难以洗净的污渍和淡淡药味中,窥见一二。她心如刀绞,却同样不能表露。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屏退宫人,亲自为他清洗伤口,涂抹药膏。她的动作轻柔,眼泪却无声地滴落在他幼小的脊背上,滚烫灼人。


    “明儿,疼吗?”她声音哽咽。


    杨舒明摇摇头,反而安慰母亲:“娘亲,不疼。比起爹爹和祖父他们受的,这点不算什么。”


    他的话,让杨玉真更是痛彻心扉,也愈发坚定了复仇的信念。


    在讲武堂,杨舒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和练武中。他知道,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可以让自己变强的途径。文化课上,他过目不忘,先生教授的兵法韬略,他总能举一反三,见解时常令教授博士都暗自惊讶。武艺上,他付出的汗水是旁人的数倍。臂力不足,他便天不亮就起来举石锁;马术不精,他便一次次爬上马背,哪怕摔得鼻青脸肿;箭术不准,他便在课后独自对着箭靶练习到双臂抬不起来。


    他的坚韧与飞速进步,渐渐让一些原本轻视他的人闭上了嘴,但也引来了更深的嫉恨。杨临等人见言语和寻常欺负已难以撼动他,手段愈发阴险。一次野外拉练,他们故意将他引向一处猎户布下的陷阱区域,若非他机警,险些丧命。还有一次军中演武对抗,他们假借“失手”,用未开刃但沉重的训练木枪狠狠击中他的后背,让他当场吐血,卧床半月。


    每一次的磨难,都像是一把铁锤,反复锻打着少年杨舒明的意志。他将所有的苦痛与恨意,都化作了成长的养料。他的眼神愈发沉寂深邃,心思愈发缜密难测。他不再仅仅是隐忍,更开始学着观察,分析讲武堂内的人际关系,寻找可能的盟友,或是利用规则,让那些欺负他的人自食其果。他像一株在巨石压迫下顽强生长的树苗,根系在黑暗中疯狂蔓延,只待破石而出,遮天蔽日的那一天。


    这段在讲武堂饱受欺凌却默默成长的岁月,塑造了日后那个看似纨绔不羁、实则心深似海、坚忍狠厉的杨舒明。所有的屈辱,都成了他心底最坚硬的铠甲,和最锋利的复仇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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