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宫门,并未从外面上锁。
但这无形的囚笼,比任何铜墙铁壁更令人窒息。门外侍立的宫人如同泥塑木雕,眼神低垂,对殿内的一切置若罔闻。殿内熏香依旧清冷,画眉鸟儿依旧鸣啼,这刻意维持的、虚假的宁静,像一层油腻的薄膜,覆盖在即将爆发的火山之上。
杨玉真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杨宏业那冰冷绝决的话语,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明日午时,于午门外,明正典刑”。
午时,午时。
这两个字化作了催命的更漏,滴答作响,每一秒都碾过她的心脏。
舒明紧紧依偎着母亲,他能感受到母亲身体剧烈的颤抖,能听到她牙关紧咬发出的细微咯咯声。他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只是用那双已经蒙上厚厚阴霾的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殿门,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木材,看到外面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的可怕事情。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
突然,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钟声,一声,又一声,穿透宫殿的重重阻隔,敲击在人的耳膜上。
是午门钟响!午时已到!
杨玉真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她挣扎着想要站起,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窗边,那扇窗户正对着皇宫南方,虽看不到午门,但那方向,正是刑场所在!
窗外,不知何时,原本还算明亮的天空阴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殿宇,凛冽的秋风开始呼啸,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行远……父亲……大哥……”杨玉真扒着冰凉的窗棂,指甲在朱漆上划出深深的痕迹,她低声呢喃着,每一个名字都带着血泪。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呼唤,风声中,似乎夹杂了一些更遥远、更纷乱的声音。是人群的骚动?是监斩官的宣判?还是……
她不敢想下去。
杨舒明也爬到窗边,挨着母亲,小小的身子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他仰头看着母亲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侧脸,看着她眼中深深的绝望,一种巨大的、他尚且无法完全理解的恐惧,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喧嚣声,顺着风,隐隐约约、却又无比清晰地飘了进来。那声音极远,却又极重,像是千万人同时发出的惊呼,又像是某种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重物击打声……
杨玉真的呼吸骤然停止!她整个人僵在窗前,瞳孔急剧收缩。
尽管相隔甚远,尽管有宫墙阻隔,但那声音……那作为皇家子女,曾在某些特定场合远远听过的、象征着极致残酷和死亡的声音——刽子手鬼头刀落下的破风声,以及……刀锋斩断骨骼、撕裂血肉的闷响——仿佛穿越了时空,精准地劈入了她的脑海!
一声!两声!三声……!
她仿佛能看到,那熟悉的、伟岸的身影,在寒光闪烁间,一个个倒下。她的公公,那个年幼时会她扛在肩头逗她开心的老将军;她的大哥,沉稳宽厚;她的小舒,风趣豁达;还有她那几个年幼的侄儿,伯晗、仲儒、季成……他们明亮的眼睛,他们清脆的笑声……
最后,是方行远。
她的行远。那个会温柔为她描眉,会在月下对她许下白首之约,会在危险来临时空手夺白刃护在她身前,会在最后一个回头,用眼神嘱托她“护好舒明”的夫君……
“啊——!”
杨玉真不再隐忍,失声痛哭起来。
“娘亲!娘亲!”杨舒明吓得抱住母亲的腰,埋在她的怀里一起哭出了声。
窗外的风声更紧了,裹挟着更加密集、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一声声,敲碎了杨玉真所有的希望,也敲碎了杨舒明童年最后的天真。
杨玉真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她睁着一双悲哀到极致的眼睛,望着宫殿华丽的藻井,仿佛那上面正上演着人间最惨烈的景象。
殿内死寂,只有窗外风声呜咽,以及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来自远方的、行刑的“闷响”。
不知过了多久,那可怕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
杨舒明蜷缩在母亲身边,小脸煞白,嘴唇吓得毫无血色。他听着风声,听着母亲压抑悲痛的喘息,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父亲被带走时最后的眼神,回放着母亲的哭喊声,回放着那穿越风声而来的、象征死亡的闷响……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看向母亲。
杨玉真也正看着他。她的眼神中凝聚起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刺骨的恨意。那恨意如此浓烈,仿佛能将这满殿的奢华都焚烧殆尽。
她伸出颤抖的、沾着血污的手,轻轻抚上儿子的脸颊,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明儿,你听到了吗?”
杨舒明身体一僵,随即,他重重地点头,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记住这声音。”杨玉真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字字诛心,“记住这长乐宫的每一寸华丽囚笼。记住……你身上流着的,是方家宁折不弯的血!从今天起,你活着,我活着,只为了一件事——”
她顿了顿,眼中带着踏着尸山血海也要前行的决绝:
“毁了这龙椅上的人,和他所在意的一切。”
十岁的少年,在这一刻,童年彻底终结。他迎上母亲的目光,那双酷似方行远的眼睛里,最后一丝稚气被硬生生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截然不符的、冰冷的、坚硬的的东西。
他再次点头,没有言语。
但母子二人之间,一种以血仇为纽带,以毁灭为目标的同盟,在这弥漫着血腥与风雪气息的宫殿内,无声地、牢固地缔结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