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宫道上前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单调而压抑。车厢内,方舒明紧紧依偎在母亲怀中,十岁的少年已隐约知晓“通敌叛国”是何等可怕的罪名,身体因恐惧而止不住地颤抖,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再哭出声。杨玉真将他搂得更紧,掌心被自己掐破的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儿子单薄的寝衣,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口那片被撕裂的空洞,呼啸着灌满了名为绝望与恨意的寒风。
马车并未驶向阴冷的冷宫或偏僻的殿宇,而是沿着熟悉的宫道,一路行至那座她出降前居住、即便婚后也时常小住的宫殿——长乐宫。
宫门依旧辉煌,朱漆炫目,金钉熠熠。值守的宫人见到马车,无声地跪倒一片,姿态恭敬,却无一人敢抬头直视。这里的一切陈设似乎都与她离开时无异,依旧是琉璃作瓦,白玉为阶,廊下悬挂着她喜爱的金丝鸟笼,里面的画眉鸟儿正婉转啼鸣。殿内熏香袅袅,是她惯用的冷梅香,锦幔纱橱,玉器古玩,无一不精,无一不彰显着两位帝王对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极尽的宠爱。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如旧”,此刻却像一层华丽的油彩,涂抹在腐烂的伤口上,显得无比讽刺和窒息。
“请殿下在此歇息,陛下稍后会召见。”高贤丢下这句冰冷的话,便带着内侍离去,殿门被从外面合拢,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以及一片死寂。
“娘亲……”方舒明抬起头,泪眼婆娑,“爹爹……祖父他们……真的会死吗?”
杨玉真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那双酷似其父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惶和无助。她心如刀绞,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倒下去,为了行远,为了方家,更为了眼前这个孩子。
“不会的。”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坚定,“娘亲不会让他们死。娘亲这就去见你舅舅,去求他!他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他不会如此糊涂,不会如此……绝情!”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鬓发,擦去脸上的泪痕,甚至用力揉了揉僵硬的脸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她知道自己此刻唯一的武器,只剩下那点可怜的血脉亲情和往昔的情分了。
“明儿,你在这里等着,哪里都不要去,任何人来都不要开门,明白吗?”她蹲下身,双手扶着儿子的肩膀,郑重叮嘱。
方舒明用力点头,眼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娘亲,你要小心。”
杨玉真深吸一口气,走到宫门口,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开门!本宫要见陛下!立刻开门!”
门外守卫沉默以对。
“本宫是宁国长公主!你们敢拦我?!”她提高声音,带着昔日不容置疑的威仪。
或许是她的身份终究起了作用,或许是皇帝早有吩咐,片刻后,门锁响动,宫门开了一条缝。高贤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再次出现:“殿下何必为难奴婢?陛下正在气头上,您此刻去,无异于火上浇油。”
“火上浇油?”杨玉真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高贤,你告诉本宫,那‘证据确凿’的通敌证据,究竟是什么?是谁呈上的?我方家满门忠烈,究竟是碍了谁的眼?!”
高贤垂下眼皮,避而不答:“奴婢不知。殿下若执意要见陛下,请随奴婢来。”
杨玉真毫不犹豫地踏出宫门。她知道,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穿过熟悉的宫苑,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太极殿。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过往与兄长相处的温馨画面不断在脑海中闪现,与方才将军府地狱般的景象交织,让她几欲作呕。
太极殿内,灯火通明。皇帝杨宏业端坐在龙椅上,身着常服,手中正把玩着一枚玉镇纸,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怒。他比杨玉真年长近十岁,此刻眉宇间凝聚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和猜忌,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会温柔哄她开心的兄长了。
“皇兄!”杨玉真扑通一声跪倒在御阶之下,所有的坚强在见到亲人的这一刻土崩瓦解,泪水汹涌而出,“皇兄!冤枉!方家冤枉啊!玉真愿以性命担保,行远、公公他们绝不可能通敌叛国!这定是有人构陷!求皇兄明察!收回成命!”
她泣不成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杨宏业抬起眼皮,看着台下形容狼狈、涕泪交加的妹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被冰霜覆盖。他缓缓放下镇纸,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玉真,你久居深宫,又被情爱蒙蔽双眼,可知边关大将,拥兵自重,乃国朝大忌?”
“方家没有拥兵自重!”杨玉真猛地抬头,眼中血丝遍布,“公公年事已高,早已交还部分兵权!大哥、行远、行止他们,哪一个不是对皇兄你忠心耿耿?皇兄,你英明一世,为何偏偏在此事上……”
“正因为朕英明,才不能姑息养奸!”杨宏业骤然转身,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帝王的威压,“朕收到的,不止是几封密信!还有方家与北戎往来的人员名单、物资清单!甚至……还有你公公,方振霆,与北戎亲王私下会面的时间地点!铁证如山,由不得朕不信!”
“那是构陷!是有人处心积虑布下的局!”杨玉真激动地反驳,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皇兄!你扪心自问,公公、行远他们,可曾有过一丝一毫对不起你,对不起盛国的地方?!当年是谁拼死护你登基?是谁在边境浴血奋战,保你江山稳固?!”
“住口!”杨宏业脸色铁青,似乎被触及了某种禁忌,“功是功,过是过!功高便可盖主?便可生出不臣之心吗?!玉真,你太让朕失望了!时至今日,你还在被逆贼蒙蔽,为他们喊冤叫屈!你眼中,可还有朕这个皇帝,可还有杨氏江山?!”
“我眼中若没有杨氏江山,今日便不会跪在这里求你!”杨玉真悲愤至极,声音凄厉,“我眼中若没有你这个哥哥,早在府门被破时,就该随着行远一同去了!杨宏业!你杀的不是别人,是你的妹夫!是你外甥的父亲!是保你坐稳江山的功臣!你如此行事,就不怕天下人寒心,不怕史笔如铁吗?!”
“朕行事,何须向天下人解释!史书,自有胜利者书写!”杨宏业一步步逼近,目光冰冷地俯视着她,一字一句,冷若冰霜:
“方氏一族,罪无可赦,明日午时,于午门外,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不——!”杨玉真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她猛地扑上前,抓住杨宏业的衣摆,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做!皇兄!我求你!我求求你!放过他们!放过行远!舒明还小,他不能没有父亲啊!”
看着她涕泪交加、尊严尽失的模样,杨宏业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但旋即被更深的冷硬取代。他用力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杨玉真踉跄着跌倒在地。
“至于他,”杨宏业指着惊恐万状的方舒明,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方行远罪该万死,其子方舒明,本应同罪。但朕顾念血脉亲情,从即日起,他不再是方行远的儿子,他姓杨,叫杨舒明!是我们杨家的人,与罪臣方氏,再无瓜葛!这是朕,对你的法外开恩!”
“法外开恩?”杨玉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仰起脸,泪水纵横,眼中却燃烧着熊熊怒火,“将我夫家满门抄斩,将我与明儿囚禁宫中,这叫开恩?!皇兄!那是我的夫君!是我儿子的父亲!是你曾经亲口夸赞过的国之栋梁!你怎能如此狠心?!”
“朕是为了江山社稷!”杨宏业声音冰冷,“任何可能威胁到皇权的隐患,都必须扼杀!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好一个宁可错杀,不可错放!”杨玉真悲愤交加,支撑着身体的手臂都在颤抖,“皇兄,你变了。自从你坐上这个位置,你的心里就只剩下猜忌和权术,再也没有亲情,没有是非了对吗?!”
“放肆!”杨宏业勃然大怒,“杨玉真!注意你的身份!朕是皇帝!”
杨玉真浑身颤抖,几乎无法言语。
“带长公主回去!”杨宏业不再看她,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违令者,斩!”
高贤带着内侍上前,再次架住了几乎虚脱的杨玉真。
这一次,她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再哭喊。她只是任由他们拖着,目光空洞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龙椅,望着那个冷酷决绝的背影。
在被拖出太极殿的那一刻,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将今日的屈辱、绝望和恨意,深深镌刻在灵魂深处。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寒意刺骨。
杨玉真被押回长乐宫。宫门再次重重合拢。
方舒明——不,现在应该叫杨舒明了——立刻扑了上来,急切地问:“娘亲!怎么样了?舅舅他……”
杨玉真看着儿子稚嫩却已蒙上阴影的脸庞,猛地将他紧紧抱住,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她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寒意,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在十岁少年的心上:
“明儿,记住今日!记住你爹爹、祖父、伯父叔父和兄弟们是如何被冤枉的!记住这夺走我们一切的皇宫!记住那个坐在龙椅上,你称之为舅舅的……仇人!”
少年在她怀中僵硬了身体,他能感受到母亲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也能感受到那话语中滔天的恨意。
窗外,秋雨敲打着琉璃瓦,声声断肠。
殿内,曾经尊贵无比的长公主搂着她被迫易姓的儿子,在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中,立下了不死不休的复仇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