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磨今生的名字没有多少改变。
他的父亲或母亲来自早已没落的家族一脉,唯一保留的财产是气派的姓氏,因此,童磨成为了万世院童磨。他本人中意这个名字,听起来和他很有缘分。
可能是想着他年纪尚幼仍在襁褓,成年人交谈时并不避开他,童磨轻易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现在的生活:他所在的时代比之前要晚百余年。这一世的父母无比平凡,他们自贫困的地区逃来,定居在姑且不需要担忧食物的平和村庄,目前靠着手工活糊口。但好景不长,他的母亲身体虚弱,染上一种使她终日发低烧,咳嗽乃至呕血的怪病,诞下婴孩之后,她更是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皮肤表面布满斑块。
求医问药花掉了家中几乎所有积蓄,童磨的降生让一切雪上加霜。他的新生显然不是祝福,而是一种纯粹的多方面的诅咒——尽管他们夸耀他白橡色的头发、雪白的皮肤和彩虹般的眼瞳,心中更多的是忐忑不安。
事实证明,他们的不安是正确的。童磨先一步发觉这具身体的脆弱:他对太阳光和湿冷环境表现出抗拒,即使努力睁大眼睛,视线依然较为模糊。
过去的人生里,他曾心血来潮去做半吊子医生,对基本的疾病问题保留着一定程度的认知。母亲所谓的怪病很可能来自于家族遗传,他异于常人的外貌亦然,这就是所谓的遗传病,通常极难治疗。
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病死呢。童磨咀嚼着这个可能性,却并不恐惧。
还是婴孩的时候,他躺在粗糙的摇篮中,偶尔被恢复些力气的母亲抱起。童磨清楚母亲安慰孩子的流程,他在教徒们的身上见过千百次。果然,母亲抱起他轻轻摇晃,口中哼唱着不成调的歌曲,用指尖轻轻拨开他散乱地浅色发丝。
“童磨。”她哼道,“我的孩子……希望你健康……幸福……”
童磨微微笑了。女人纤细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萦绕着一层薄薄的死气。
“我爱你。”
她喃喃道。我爱你似乎是一句魔咒,她每天都要对童磨说千百遍,直到泪水从她的睫羽间滴落、童磨意识到那种冰冷的触感。女人的面容不知不觉与祈求神明的信徒重合,童磨伸出手,握住她的指关节,他的回应总能让女人悲伤的面容变得平和。
他的母亲真好懂。童磨不讨厌好懂的人类。
时间在女人越唱越像那么回事的摇篮曲和童谣中飞逝,童磨很快成长到能摇摇晃晃提着水桶来回的年纪。比起曾经一出生立即被众人簇拥一呼百应的经历,这种手指被反复刺伤割伤、冬天长出冻疮的生活是全新的体验,他是兴趣至上派,反倒乐在其中。
他不介意受伤,但他的母亲介意。
“童磨。”
女人喊他的名字,难得露出强硬的表情。童磨走到她面前,他割裂的手掌被一双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捧住。他的母亲用沾湿的布料仔细清理着伤口,时不时抬头询问:“痛吗?”
“不痛哦。母亲大人。”
“不痛就好……如果痛了一定要告诉我。”女人说,“还有,我不是告诉你不需要那样称呼我吗?”
“但是母亲大人就是母亲大人。”
童磨露出招牌笑容,他习惯于随心所欲地使用称呼,不过,用敬语不代表尊敬,用昵称也不代表亲近。
女人与他对视,半晌败下阵来,替童磨包扎手掌。“千万要小心。”她叮嘱道,“如果被生锈的东西划破,你会生病的。”
“我明白,母亲大人。”童磨的语调轻飘飘,“我不会做出那么不谨慎的事情,为大家添麻烦。”
“不是添麻烦的问题……你怎么会觉得给我们添麻烦呢?”
童磨眨了眨眼睛:逻辑很简单,他的家庭不足以负担两个病人,假若他的伤口感染,肯定会拖累所有人。
女人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入怀中:“我只是不想看见你受伤。你不可能给我添麻烦的。”
我爱你。那个魔咒再次脱口而出。童磨感受着怀抱的温度,表情接近空白,光芒流转的眼瞳闪烁。
可惜的是,反复重复着“我爱你”不能使病号获得康复的力量,他的母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卧床的时候变得更多,他的父亲则早出晚归、终日愁眉苦脸。木板的隔音奇烂,万籁俱寂的夜里,童磨听到他们的讨论声。
“村里的孩子们都害怕童磨。”
“因为他的相貌吗?……他没做错什么。”
“不。不是的。因为他的态度。他不像是普通的孩子,不像他们一起跑来跑去、欢笑尖叫。他只是……他只是在用那双奇怪的眼睛观察……”
“童磨是个好孩子。他一直在家里帮忙,才没能和外面的孩子成为朋友。”
“听我说!他的行为、他的表情,他的一切都和孩子们不同,简直像是冷眼旁观、缺乏感情所以只能模仿他人的怪——”
“他不是怪物!咳咳、咳咳咳……”
母亲剧烈地咳嗽起来。童磨毫无被称为怪物的自觉,他的目光落在天花板的污渍,思索着她的身体是否会再次恶化。
父亲取回理智道歉的声音有些虚弱。他轻轻叹息:“今天早晨,我遇到了村外的人,你记得吗?常来这边做生意的商人。他告诉我,城里有些大人物想要童磨这样的孩子,他很特殊……如果愿意让他们领养,能得到一大笔钱。”
“你想卖掉他吗?卖掉我们的孩子?”
“我没有——我怎么可能那么做?我告诉他绝对不可能,然后揍了他一顿。哈哈,当时我一阵后怕,头也不敢回就跑掉了。唉,现在想想,真是没出息……”
叹息的声音没有持续太久。他们聊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女人似乎睡下了,房间归于寂静,唯有男人拉开门扉的吱呀声清晰可闻。他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刚一回头,便对上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
是童磨。他的儿子仰头瞧他,月光折射在他的眼瞳,对视时竟让他一阵心悸。
男人拍了拍胸口:“吓我一跳,原来是童磨啊。做噩梦了吗?还是睡不着?需要我陪——”
“父亲大人。”
“嗯?”
“父亲大人明明认为卖掉我得到钱财为母亲大人治病比较好,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童磨问。他的眼中既无质问,亦无悲伤,浓烈的好奇心在其中流淌。男人的表情几度变化,童磨观察着:嗯,一开始是想蒙混过关,后来发觉编造不出借口所以尴尬,最终是如释重负。
“那可是一大笔钱。如果答应他,也许我能拯救我爱的人,也许领养是认真的,你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我是这么想的。”
男人的唇角扬起讽刺的弧度,“直到回到家里,我的心中仍然在思考这件事。难道我错过了一个好机会?我太意气用事了?我不断地思考……我真的、真的动摇了。很天真吧?我根本连他会不会兑现承诺都不知道。”
童磨点了点头,评价道:“很天真呢。”
“啊啊,多么可悲……就算是现在看着你的时候,心里也全是那些恐怖的想法……我连父亲——连父亲的资格都失去了……”
男人的双手搭上孩童的肩膀,他的十指弯曲,力度之大足以让皮肤留下难以消除的痕迹。童磨不为所动,他用慈爱的态度注视男人因呜咽而狰狞的脸。
“我认为父亲大人还是有资格的呢。拼尽全力用感性战胜了理性,选择了最不合理的做法,证明父亲大人已经非常、非常努力。”他安抚道,“好啦。只要够努力,所有人都会原谅父亲大人。”
他伸出手,踮起脚尖,轻抚男人杂乱的头发,制止他的哭泣。落在男人耳畔的声音幽远:“当然,就算父亲大人今夜过后决定改变想法,也不会有任何人怪罪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