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田在次日午后才完全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不是肩头预想中的剧痛,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微痒的清凉感。他愣愣地偏头,看到左肩的伤口已被仔细包扎好,绷带下传来草药清苦的气息,但更深处,似乎有一股温和的力量正在缓缓流淌,滋养着受损的筋络。
然后他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雪村白河。
晨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少年愈发清瘦的侧影。他正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掌心,眼神专注而困惑,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脸色比往常更加透明,仿佛一夜未眠,带着一种精神透支后的疲惫。
“白河……”村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雪村白河猛地回神,抬眼看过来。见村田醒来,他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放松,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他起身端来温水,递到村田唇边。
“感觉如何?”他问,声音比平时更轻。
“好多了!”村田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臂,虽然依旧疼痛无力,但那种阴寒刺骨的感觉消失了,“你用了新药吗?感觉……很奇怪,暖暖的。”
雪村白河没有立刻回答。他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昨夜那微弱却真实的绿光,以及随之而来的、几乎抽空他精神的虚弱感,依旧清晰地烙印在记忆里。那不是草药的效果。
那是什么?
他自己也无法解释。那更像是一种本能,在极度担忧与无能为力的压迫下,身体自行寻找到的出路。一种……与自然生机共鸣的力量?
“嗯。”他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避开了村田探究的目光,“你这次遇到了什么?”
提到这个,村田的神色严肃起来:“是一只很强的鬼,速度非常快,爪子上似乎带毒。我差点就……”他顿了顿,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憨笑,“又让你担心了。”
雪村白河沉默地看着他。担心?是的,他承认,那种心脏被攥紧、几乎无法呼吸的感觉,名为担心。而这种感觉,让他厌恶自己的无力。
“你的呼吸法,破绽太多。”白河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发力过于刚猛,不懂回旋。面对速度型的对手,一味强攻只会耗尽体力,露出致命空隙。”
村田惊讶地张了张嘴:“白河,你……你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战斗的?”
“猜的。”雪村白河垂下眼,拿起旁边一件需要修补的队服,“看你受伤的部位和伤口形态,大致能推断出来。”
村田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里却涌起惊涛骇浪。他一直知道白河观察力敏锐,心思细腻,却没想到能到这种地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猜”能解释的了。
“那……我该怎么办?”村田忍不住追问,语气带上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信服。
雪村白河缝补的动作不停,声音平缓地流淌出来:“水,至柔至刚。你的水之呼吸,只学到了‘刚’的一面,却忽略了‘柔’的本质。呼吸的节奏不该只有冲锋的激昂,更应有溪流般的绵长,湖泊般的沉淀。试着在攻击的间隙,保留一分力量,感受气息在体内的循环,如同潮汐涨落……”
他娓娓道来,没有华丽的辞藻,却直指核心。这些见解,一部分来自他这些时日对村田的观察,另一部分,则源于昨夜那奇妙的体验后,对“呼吸”与“生命流动”产生的全新感悟。
村田听得入了神,眼神越来越亮。许多平日里模糊不清、难以把握的关窍,在白河平淡的叙述中,竟变得清晰起来。他下意识地跟着调整自己的呼吸,感受着那所谓的“绵长”与“沉淀”,肩头伤处的暖意似乎也随之流动得更加顺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和略显尖锐的招呼声。
“村田师兄!你果然在这里!”
一个穿着同样队服的少年推门而入,他看起来比村田稍小,面容清秀,但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傲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屋内,在村田包扎好的肩膀和旁边坐着的雪村白河身上停留了一瞬。
“青木师弟?”村田有些意外,“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名为青木岚的少年扯出一个笑容,语气带着亲昵的抱怨:“我去蝶屋找你,隐说你昨天伤得很重,但一早就不见了。我猜你肯定是来麻烦这位……卖花的朋友了。”他的视线落在雪村白河身上,带着审视,“师兄你就是太善良了,总喜欢往这种地方跑,万一耽误了伤势怎么办?”
雪村白河缝补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到青木岚的话,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村田却没听出话里的微妙意味,笑着摆手:“没有的事!多亏了白河,我感觉好多了!白河很厉害的!”
青木岚嘴角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他走上前,状似关切地查看村田的伤势,“这次任务也太危险了,下次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吧,好歹有个照应。”
“不用不用,”村田连忙拒绝,“你也有自己的任务。而且这次是我自己大意了……”
两人交谈着,大部分都是村田在说,青木岚在听,目光却不时瞥向安静得如同背景一般的雪村白河。
雪村白河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他并不在意。他只是专注地感受着体内那因昨夜消耗而依旧空乏,却又似乎与周围花草、与窗外阳光、与空气中流动的风产生着微妙共鸣的感觉。
他找到了或许能让自己不再那么无力的方向。尽管前路未知,尽管这力量微弱且难以掌控,但为了守护眼前这片闯入他灰白世界的灿烂阳光,他愿意尝试。
哪怕,这会让他本就孱弱的身体,承担更重的负荷。
紫藤花的香气依旧萦绕,但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新的萌芽与暗涌,都已悄然滋生。
自那次重伤初愈后,朔也往紫藤花斋跑得更勤了。一方面是他的水之呼吸在白河那番关于“刚柔并济”的点拨下,确实有了新的感悟,修炼时遇到的许多困惑,总能在白河冷静的分析下找到突破口;另一方面,则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吸引他来这片宁静的、弥漫着药草与花香的空间,待在白河身边。
而雪村白河,则在默默探索着那晚偶然触发的力量。他称之为“生之呼吸”,一种侧重于感知、引导生命能量的方式。他发现自己对植物的生命力流动异常敏感,能通过调整呼吸,极细微地影响它们的生长状态,甚至加速草药药性的凝聚。
当然,作用于人体的消耗是巨大的。那次为朔也缓解鬼毒后,他几乎虚脱了一整天。但他没有停止尝试,开始在朔也日常的训练后,在他一些轻微的皮外伤上,极其克制地运用一丝“生之呼吸”的力量,加速其愈合。
效果是显著的。朔也也察觉到了异样,他挠着头,憨憨地笑道:“白河,你的草药好像效果越来越好了!而且有时候,感觉伤口那里暖暖的,很舒服。”
白河只是淡淡地“嗯”一声,并不多做解释。他知道这种力量一旦暴露,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只想用这份力量,守护眼前他想守护的人。
这天下午,朔也兴冲冲地跑来,手里拎着两条用草绳串起的鲜鱼。
“白河!看!今天任务回来路过河边,顺手抓的!晚上我们煮鱼汤喝吧!”他脸上沾着点泥水,笑容却比阳光还耀眼。
白河看着他满是泥泞的裤脚和手臂上被芦苇划出的细碎红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先去清洗一下。”他递过干净的布巾,“伤口沾了河水,容易发炎。”
“哦哦,好!”朔也乖乖接过,跑到后院的水缸边洗漱。
就在这时,青木岚再次不期而至。他站在门口,看着朔也忙碌的背影,又瞥了一眼灶台上那两条活鱼,嘴角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师兄真是好兴致,任务辛苦,还有闲情逸致抓鱼改善伙食。”他的声音带着亲昵,却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人的耳膜,并不完全舒适。
朔也回过头,湿漉漉的脸上带着毫无阴霾的笑:“岚!你来得正好,晚上一起喝鱼汤啊!白河煮的鱼汤可鲜了!”
他永远是这样,毫无保留地向所有人释放善意。
青木岚走进来,目光落在一直安静地处理草药的白河身上。
“怎么好意思总是麻烦雪村君呢?”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客气,“师兄,我们不如去镇上酒馆吃吧,我请客。也有些修炼上的事想请教你。”
朔也愣了一下,看了看白河,又看了看青木岚,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鱼都拿来了,而且白河他……”他知道白河不喜欢喧闹的场合,身体也受不住酒馆的气息。
“没关系。”雪村白河终于开口,声音清冽,听不出情绪,“你们去吧。”
他不想让朔也为难。更不愿看到朔那那双明亮的眼睛,因为这种无谓的选择而蒙上阴影。
朔也却皱起了眉,他走到白河身边,语气异常坚定:“不行,说好了一起吃的。岚,要不你也留下来?白河的手艺真的很棒!”他试图两全其美。
青木岚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视线在朔也坚定地站在白河身边的姿态上扫过,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看来师兄是心意已决了。”他笑了笑,语气听不出喜怒,“那我就不打扰了。修炼的事,改日再说吧。”
他转身离开,背影显得有些冷硬。
朔也看着他离开,有些懊恼地抓抓头发:“岚他好像有点不高兴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雪村白河看着朔也那纯粹写着担忧的脸,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个笨蛋,永远察觉不到那包裹在亲密话语下的微妙情绪。
“他没有不高兴。”白河垂下眼,继续处理手中的草药,语气平淡无波,“只是你太吵了。”
“诶?我哪有很吵!”朔也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委屈地凑过来辩解。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小小的花斋里,鲜美的鱼汤开始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友情的温暖与初生的情愫在悄然滋长,而与此同时,名为嫉妒的种子,也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