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落在铁匠铺门口,那人影站在门外,目光停在屋角的双铧犁上。陈麦穗坐在门侧的石墩上,手搭在鹿皮囊上,没出声。风从背后吹来,她闻到对方衣角带起的一丝沙土味,干涩,不像本地黄土。
她没动,只将身子往暗处偏了半寸。
那人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借个地方歇脚,天亮就走。”
他说是邻县来的修具匠,路上碰上断镰,想寻个落脚处。话不多,也不看人,眼睛总往犁上扫。陈麦穗点头,让他进屋角落坐下,自己仍坐着不动。油灯亮着,火苗不大,照出他手指干净,指甲齐整,不像是常年握工具的人。
她熄了灯,回屋睡下。
第二天一早,织妇们在晒场说话,声音扬得高:“双铧犁昨儿夜里就送去郡城了,铁匠亲自押车!”
另一人接道:“听说明日还要试犁十亩荒地,看翻得深不深。”
她们说得热闹,陈麦穗站在边上,低头整理麻线,没插话。
阿禾背着手走过晒场,眼角扫过牛棚方向。那“匠人”果然去了牛棚,蹲在草堆旁,假装检查牛蹄。阿禾绕到后墙,趴在草垛后头,不动。
中午日头正烈,人都躲回家吃饭。牛棚里静下来。
那人起身,走到夹层角落,伸手去摸藏在草堆里的双铧犁。他动作快,掀开外层草垫,手指刚碰到木柄——
草堆后猛地伸出一根套马杆,杆头一旋,卡住他脖子。他被狠狠按在地上,脸贴着泥地。
阿禾单膝压住他后背,一手拽开他衣襟,在贴身内袋摸出一封密信。信封用蜡封着,印痕是御史台通行令符。她拆开,抽出纸条,上面六个字:毁犁,断布源。
她把信收好,低声说:“你不是匠人。”
那人闭嘴不答。
阿禾拖他出来,绑在牛棚柱子上,拿块破布塞住嘴。她快步走向村东,找到陈麦穗。
“人在牛棚,搜出陆恒的信。”
陈麦穗正在量麻线长度,手上动作没停。她听完,放下尺子,走进屋里。
片刻后,她出来,对阿禾说:“放他走。”
阿禾皱眉:“就这么让他回去?”
“不放,他主子会另派人来。”陈麦穗说,“不如让他带点东西回去。”
她转身进了铁匠铺。铁匠还在炉边打一把锄头,见她进来,停下锤子。
“那副假犁,打得怎么样?”
“快好了。”铁匠指着墙角,“和真的一模一样,就是重一点。”
陈麦穗走过去看。那副犁外观与真犁无异,但犁铧内部嵌了一排细铁钉,钉头朝前,埋在铁层里,表面看不出痕迹。
“三寸深?”她问。
“差不离。”铁匠敲了敲犁面,“入土时钉子会先触硬物,容易断。”
“够了。”她说,“今晚换出去。”
天黑后,阿禾带几个织妇悄悄把真犁搬回牛棚夹层,再把假犁放进铁匠铺角落。她解开细作的绳子,塞给他三斗粟米。
“小妇无知,冲撞匠师,赔罪了。”她说,“您快走吧,别耽误行程。”
细作没说话,接过米袋,低着头出了村。
第三天清晨,村口放羊的孩子跑回来报信:“有人骑马往郡城去了,背上扛着一副破犁!”
陈麦穗正在晒场查看新一批麻线。她点头,没抬头,继续翻看牛皮标签上的记录。阿禾站到她身边,低声问:“他会信吗?”
“他会觉得,是他得手了。”陈麦穗说。
她蹲下身,从鹿皮囊里掏出陶片,用炭笔写下一串数字。写完,盯着看了很久。左腕的艾草绳沾了夜露,气味苦涩。
阿禾看着她:“你在算什么?”
“铁钉断裂的位置。”她说,“如果他走得太急,犁体震动大,钉子会在第二道垄就断。如果慢些,可能撑到第五道。”
“这重要吗?”
“重要。”她说,“我得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到郡城。”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织妇们在远处整理经线,梭子来回穿梭,发出规律的响声。
傍晚,陈麦穗又去了铁匠铺。炉火已灭,屋里冷清。她站在假犁原本放的位置,伸手摸了摸地面,灰尘未动。她转身出门,抬头看了看天。月亮还没升上来,天空灰蓝。
第四天上午,郡城方向传来消息:细作抵达御史署,跪在陆恒面前,双手捧上残犁。
“大人,中计了!”他声音发抖,“那犁看着结实,一入土就裂。铁层里藏着钉子,犁到第三垄就崩了!属下拼死抢回残件……请大人定夺!”
陆恒盯着残犁,手指划过断裂处。他看见铁层内的钉痕,眉头紧锁。
“他们早就防着你?”
细作低头:“属下无能。”
陆恒没发火。他慢慢坐回案后,拿起竹简,写下一行字:“双铧犁有弊,不堪用。”
他盖上印,命人送往郡守府。
当天下午,郡守收到文书,翻开一看,冷笑一声:“陆中丞,你也太心急了。”
他叫来亲兵:“去赵家村,把陈麦穗请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亲兵领命出发。
村中,陈麦穗正在教织妇们用新法分麻。她把麻秆泡在水池里三天,再捞出来刮皮,纤维更柔韧。织妇们围在池边,一边听一边动手。
阿禾忽然从村口跑来:“郡城来人了,快进村了!”
陈麦穗停下动作,把手在粗布上擦了擦。
“几个人?”
“一个,骑马,穿官服。”
她点头,对织妇们说:“你们继续,我去看看。”
她走出晒场,迎着官道走去。走到半路,看见那名亲兵已下马,站在路边等她。
“郡守请你即刻进城。”亲兵说,“有要事相商。”
她问:“为犁的事?”
亲兵没回答,只说:“大人等着。”
她回头看了看村子。晒场上麻线整齐排列,像一片浅色的网。阿禾站在织坊门口,朝她点头。
她转身对亲兵说:“我换身衣服就走。”
回到屋,她从箱底取出一件稍干净的短褐换上,把炭笔和陶片放进鹿皮囊。左腕的艾草绳有些松了,她重新系紧。
出门时,她顺手抓了把晒干的艾草,塞进囊中。
走到村口,亲兵已牵马等候。她上了马,坐在后面,双手扶住亲兵腰侧。
马开始走动,蹄声踏在土路上。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村子。铁匠铺的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牛棚顶上停着一只灰鸟,翅膀微动。
风吹过来,带着田里的土腥味。
她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边缘有些破损,是前几日啃的。她把手指收进袖口。
马走得不快。太阳渐渐西斜,影子拉得很长。
进郡城前,亲兵忽然说:“大人今日脸色不好。”
她没应声。
城门在望,石板路变得平整。马蹄声清脆起来。
她忽然问:“那副残犁,现在在哪?”
亲兵说:“在郡守案前,还没撤下去。”
她点点头,不再说话。
马穿过城门洞,阴影一瞬间罩住全身。风吹进来,带着城内特有的烟火气。
她抬眼看去,前方街道尽头,是郡守府的屋檐。
马停下。亲兵下马,伸手扶她。
她踩着他的手落地,站稳。鹿皮囊挂在肩上,贴着后背。
她抬头,看见府门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郡守,另一个穿着深衣,袖口绣着云纹。
那人看见她,抬起手,用象牙笏板轻轻敲了敲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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