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腊月涂 明年会是好年景
卯初时刻天还蒙着一层墨蓝, 北门校场已经亮起连片的火把。
橘红的光将天空映得通明,禁卫将士披甲而立。天冷,马匹不住地刨蹄, 虽无一人说话,细碎的“咯吱”声、甲胄的摩擦声、马儿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吵闹。
已经进了腊月, 霜气比铁还重, 校场四周的旌旗冻得直往下坠, 唯有旗上那点猩红还透着几分生气。
孟琰背过身去, 扶着呼延贺的肩膀做遮掩,悄悄打着哈欠。
呼延贺撇他一眼,见他哈欠连天,忍不住问他:“你昨晚做什么去了,困成这样?”
孟琰伸出一根手指头揩去眼角挤出的泪水, 小声哼唧:“我能做什么,我睡得比狗晚, 起得比鸡早。”
呼延贺无奈笑笑:“你自己爱睡觉, 还要找上诸多借口。”说着一抬下巴, 示意孟琰往左卫那边看,“看看人家, 你还能比他累?”
左卫的军列中有人影穿梭, 孟琰摇摇头,自愧不如:“要换成我, 老子辞官不干了也不受那鸟气。”
越山岭正挨个检查士兵的马匹武器,这是他接手左卫后第一次正式演兵,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抬手拍拍一名士兵的箭囊。寒冬腊月,士兵们都穿上披袍, 这名士兵大概穿戴有些着急,箭囊勾着披袍的内里挂在腰侧,随着布料松动,已经隐隐欲坠。
士兵低头瞧见,赶忙摘下箭囊重新勾挂。
待巡过一圈,越山岭这才向高台下走去。
晨光袭来,各位将军金亮的盔甲晃得醒目,越山岭遥遥看见右骁卫大将军郑翟朝这个方向望来。朦胧的天光中看不清笼在头盔里的面容,但越山岭感觉郑大将军可能在对他笑,他便弯起嘴角权作回应。
待他走到高台下,李镡往旁边挪几步,给他让出个位置。
孟琰老远瞧见越山岭过来,正要打个招呼,一队千牛卫进入校场,本来还歪靠在墙上的孟琰倏地站直——圣人来了。
几卫的将军大将军纷纷迎上前,皇帝的目光转一圈,落在越山岭身上。
卫国公偶感风寒,在家将养,没能参加冬训,左卫只来了越山岭和李镡两位将军。
前些天皇帝刚翻看了各卫的练兵实录,左卫的记录比袁审权在时要详实明了,越山岭还根据边地的经验对小部分训练方式进行了调整。
从结果来看,确实有一定作用,实录上记录的几次小规模演练,左卫的作战配合度要比其他几卫稍微强一些。
皇帝对这份记录比较满意,越山岭是他做主调回来的人 ,他不希望左卫在冬训中的表现太难看。
“京卫跟边地多有不同,回京近一年,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皇帝微笑问道。
越山岭谨慎地低头回答:“蒙圣人关怀,臣自当竭尽心力。圣人治军有道,禁中卫戍纪纲肃然,校尉郎将莫不恪尽职守。臣虽仓促执掌,然而部伍整肃、令行禁止,宛若常态。臣亦因此顺势而为,未有扞格之处”
皇帝伸手虚指,笑着打趣:“叔和怎也变得这般油滑。”
“虽有恭维之意,也是实言。圣人临朝,关内关外武备渐丰,军中法度严明,儿郎们尚武之心更盛以往,此皆因圣人文治武功并著,才有此太平气象。”
说话的是左武卫温大将军,温大将军也是一名老将,他的儿子就是大皇女的既定驸马,因而他与圣人言语便更亲近些。
圣人摆摆手:“不过是守着祖宗基业,不敢懈怠罢了。不说这些,赶紧开始吧,早些散了,你们也早些回去歇歇。”
高高低低的笑声和谢恩声响起,几位大将军随着皇帝登上高台,号角一响,代表着今年操练结束的冬训便正式开始。
冬训校阅,以阵型和骑射为要,先比骑射,再比结阵冲阵。
京卫没有边军那样人数众多,除了齐射,更多的还是以十人一组进行比试。
骑马射箭都是京卫们每日操练的内容,闭着眼射也不会歪得过分离谱。几轮骑射比下来,除了几位表现十分突出的,其他人都能力相近,也没有出现大失误。
皇帝命人赏赐了那几名士兵,箭靶撤掉,号角重新吹响,各卫持矛执盾,严阵以待。
孟琰他们在高台下,想着圣人应该不会特意低头看他们,他由站立改为更舒服的跨立,双手扶上腰带,神情都轻松起来。
冬训的阵型考校最简单,只要按部就班变换就好。
京城里街道交错、屋舍林立,哪里有地方让大军排开长阵,也就在北门校场能让京卫感受一下旷地冲锋。北门囤卫对结阵冲阵倒是擅长,南衙府军不过都是花架子。
如今骑射比过,各卫将领脸上不显,心中都松口气。
然而最不会出差错的冲阵偏偏生了变故。左卫一队人马冲锋过程中突然摔倒了一匹马,后面的人躲闪不及,被侧扬的马腿蹬在前蹄上,一并摔下马。
高亢的嘶鸣声此起彼伏,其他人为了不踩到同伴,只能勒马急停。有那离得近的实在停不住,调拨马头就向一侧冲去。
校场冬冰未融,马匹急转下难以踩实地面,一时间又有几匹马接连摔倒。
“糟了!”孟琰低呼一声。
再看左卫处已经躺倒一片,后面的人马挤成一团,士兵们纷纷控马游走,试图将窝在一起的马散开,哪里还有什么阵型可言。
越山岭当机立断,面向高台跪下。他甲胄在身,跪得艰难,坚硬的护甲抵在腹部和胸腔,硌得皮肉生疼。
他强忍着要抵进骨头里的甲片,俯身道:“陛下,臣操练不严,以致阵型失误,难辞其咎,请陛下治罪!”
皇帝眉头蹙起,手指缓缓摩挲着椅子的扶手。
他没有立刻开口,也没有理会台下跪着的越山岭,而是遥望着尚在地上挣扎起身的人马,神色难辨。
孟琰见状,想为越山岭求请。可他抬头瞧见站在皇帝身边的阿兀思吉大将军垂目扫向他,抬起的脚又落回去。
没等孟琰站稳,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出来。
“陛下,”郑大将军躬身道,“臣有话说。”
不管喜爱与否,皇帝对宫中嫔妃的母家都还算礼遇,他语气和缓地问:“郑爱卿有何话要讲?”
“陛下,今日校场冰雪未消,路面湿滑,想必是因此导致摔马。”郑大将军声音不高,却很清晰,台上台下每个人都听得见。
地面有冰算不上借口,难道冬天大军就不行进了吗?而且同样的校场,别的京卫怎么就不曾摔马?
在场都是从伍多年的人,心里都清楚这个理由并没有说服力。
“何况越将军戍边多年,习惯了边军的作战方式,对京卫惯用的作战配合缺乏了解,所以有此意外,也情有可原。”
孟琰听得直咬牙,郑大将军这是求情还是火上浇油,越山岭若是就任一年还摸不清京卫的治军方式,岂不更失职。
他有些焦急地看向越山岭,希望他能为自己申辩几句,越山岭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皇帝不知是看在郑大将军面子上,还是被郑大将军的理由说服,脸色退去阴沉,只是语气依旧不满:“话虽如此,也不该有此疏忽。”
“陛下所言极是。”郑大将军趁热打铁,“依臣之见,京中校场狭小,南衙卫日常操练多有限制。北门校场开阔,又有山脉相连,地势复杂,更有利于训练士兵的应变能力。不如让南衙来北门练兵,免得我们天天只在巴掌大的地方打转,到了旷地连跑马都不会了。”
带着探究的目光落在郑大将军身上,郑翟神情不变,任由皇帝打量。
片刻沉默后,皇帝应下他的提议:“就依郑爱卿所言。”
郑翟未料如此顺利,掩下心中狂喜,跪地谢恩。
皇帝命郑翟起身,见越山岭还在台下跪着,这才令他也起身。
李镡就站在越山岭身侧,左卫大乱,他心中惶恐,还未有所反应,越山岭已经跪倒在地。
他本要一起跪下请罪,可是郑大将军突然出声,他就停下动作。现下他眼见越山岭叩头谢恩,一股苦涩从舌根涌上来。
左卫操练亦是他的职责所在,阵型变换他也有指导,冬训失误,本该是他与越山岭一起承担,如今三言两语,竟成了越山岭一人的责任。
他踌躇着要不要向越山岭道谢,可是见越山岭撑地起身后若无其事地站回台下,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他好不容易提到嘴边的话又悄悄咽回去。
越山岭完全没注意到李镡的纠结,他重新看向左卫摔马的地方,摔倒的士兵都已经起身,几匹军马也被拉起带走,只有最开始摔倒的那匹马还在地上躺着,呼呼喘粗气。
他看得分明,那马不是因为踩冰滑倒,而是骑马之人手握一物,在马蹄高抬时俯身铲在马腹与前腿连接处,这才导致马匹失力倒地。
那匹马身下不见鲜血,应该是什么钝器,只是经此一击,马儿前腿韧带俱断,后腿也被拉伤。
可惜了,这匹马废了。
“在想什么?”
一只胳膊揽上越山岭,越山岭刚想挣脱,就看清来人。
郑大将军紧紧握住越山岭一侧肩膀,把他推进自己怀里,然后安抚一般轻拍着越山岭的手臂:“事情已经发生,就别想那么多。”
越山岭借着行礼挣出手:“还未谢大将军为我解围。”
郑大将军呵呵笑着,亲切地与越山岭低语:“年轻后生有冲劲儿,总想着什么事都靠自己解决,我年轻时也这样。”
他遥遥指向各卫:“手下人不好管教吧?以前老越侯就不爱交际,越家也没几个姻亲旧友。京中不比边廷,卫中关系错综复杂……”
他顿住,抬眼看向越山岭,语重心长地说道:“孤木难支啊。”
“没人为你撑着,要吃苦头的。”他揽住越山岭后背把他往前推,“走,带我去见见左卫的人。”
越山岭被他推着,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左卫中郎将王元行见他二人过来,主动上前见礼。
郑翟立刻肃声质问:“你怎么操练的,竟然出这么大的纰漏!”
王元行与郑翟对视一眼,点头哈腰,小声辩解:“都是路滑……”说到一半,被郑大将军一瞪,立刻改口,“是属下失职,管束不严。”
郑大将军重重“哼”一声:“你们最会偷奸耍滑,打量越将军不爱罚人,就愈发张狂。我告诉你,越将军能饶你们,我可不饶你们,你们的心思要是不在练兵上,我就去禀告圣人,让圣人给你们换个地方!”
王元行忙作惊恐状,连声喊着“属下知错,再也不敢”。
“你对我说有什么用,怎么,连你们的上官是谁都不知道吗?”郑翟昂着头,斜眼睇向王元行。
王元行抬头瞄一眼郑翟眼色,转头向越山岭请罪。
越山岭哪里看不懂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做这场戏,不过是告诉他,他若不肯依附,以后在卫中只会更难。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越山岭就这样轻飘飘地“原谅”了他们。
等王元行离开,郑翟继续说道:“你看,事情就这么简单。”
越山岭再次致谢:“有劳郑大将军。”
郑翟表现出恰到好处的不满:“见外!你我又不是外人,何需这样客气,等四娘嫁过来,我们都是一家人。”
越山岭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手背上青筋突立,因过分用力而微微颤抖。最终他还是勉强扯出笑容,恭顺地回应道“以后还望郑大将军多加提点”,绝口不提郑翟所说的“一家人”。
郑翟见越山岭肯“识时务”,很是高兴,拍着他说:“晚上一起喝酒,军中都是粗人,哪有什么过不去的恩怨,多喝几顿就都是兄弟。”
越山岭依旧应下,目送郑翟往右骁卫去。
孟琰早就憋了一肚子话,终于等到郑翟离开,他忙不迭拽着呼延贺就往越山岭处跑。
“格老子的,什么狗东西,他分明是故意的!”孟琰一张嘴,呼延贺就忍不住苦笑,真不知道他当初怎么考中的制科,总不能满篇老子来老子去吧。
孟琰骂了一通王元行犹自不解气:“圣人怎么想的,把袁审权调走了,他的人怎么不一块调走,非得全留下,这谁管得了?不是纯折腾人嘛!”
呼延贺恨不得把孟琰嘴捂上:“噤声,胡说什么!”
孟琰撇撇嘴,小声嘟囔:“圣人都走了,又听不见。”眼见越山岭和呼延贺都盯着他,这才把嘴一捂,示意自己不说话。
呼延贺正要劝解几句,孟琰眼睛一转瞧见阿兀思吉大将军已经在整顿人马准备回营,也不管呼延贺话说没说完,扔下一句“回头聊”,就拉着呼延贺一路狂奔追赶阿兀思吉大将军。
越山岭对着孟琰风风火火的背影忍俊不禁,再回头就见李镡在一旁站了多时。
“我去清点人马。”李镡主动开口。
“好,”越山岭应着。
李镡犹豫几息,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胡乱地向越山岭点点头,仓皇地朝左卫走去。
偌大的校场,大家都三五成群,只有他总是孤身一人。
越山岭稍稍活动双腿,左膝隐隐抽痛,冬日里连天雨雪,最是阴冷,以前在边地缺医少药,习惯了也不当回事,现在身在相对温暖的京城,用着她送来的上好伤药,反而觉得难捱了。
冰凉的风落在脸上,大概又要下雪。
他抬头望向无垠的天空,都说瑞雪兆丰年,明年会是个好年景吧。
第72章 腊月涂 他喜欢这个“我们”
连着下了两日雪, 白茫茫的天终于见晴。
外面冷得吸口气儿都能从鼻子一路冻到肺,多站一会儿浑身就要由里往外长出冰碴儿,从后腰到手脚都酸麻的冷。
一进冬日符岁就不爱动, 每日里一多半的时间都懒洋洋的,赖在床上榻上不肯起身。
腊八这日摆早膳时, 已经是巳正。
徐知义知晓郡主起得晚, 特意等到辰末才来送御赐的腊八粥, 却未想郡主还没起。
秦安要留他坐会儿, 徐知义连连摆手, 放下粥便走了。郡主能安安分分待在家中,而不是去找王博昌麻烦就是喜事,多睡会儿不起来谢恩算什么,睡一天圣人也高兴。
等摆饭时,那碗放太久已经冷掉的粥早不知去向。
起得晚食欲就不好, 符岁随便吃了几口饭菜,只守着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慢慢喝。
厨房里为了这碗粥从昨日就开始忙, 豆子麦仁都是挨个挑的, 再配上莲子、龙眼脯和西域来的葡干、椰枣干, 一碗粥熬得浓稠香甜。
“这么说,皇帝也给王博昌赐粥了?”
“徐知义说赐了。”秦安应道, “除了几位政事堂的宰辅, 他是头一份儿。”
粥里有一种符岁不认得的大豆子,格外绵软, 她用匙子翻弄着,专挑大豆子吃:“送下就走了,也没说点什么?”
“应该是没有,在王家附近守着的人说, 那小内臣从进去到出来,不超过半刻钟。”
这碗粥给王博昌也是浪费,以他多疑多思的性子,说不定还怕皇帝下药毒死他。
符岁嗤笑:“要是我,我就派个内侍盯着他喝,吓死他。”
候在一旁的代灵“噗嗤”一笑:“不如咱们也送他一碗,吓吓他。”
“哼,白瞎了我的好粥。”符岁放下匙子,叩云端水来为她净手,她撩着水问:“京卫那边怎么送的?”
已近晌午,该送的都已送完,秦安按着顺序回:“头一个是右骁卫郑大将军。”
那是郑贤妃母家,二皇子的舅舅,于共于私也得排第一位。
“最后的是越将军,外面天冷,粥送到时应该已经凉透。”
前些时候冬训出了岔子,符岁也听说一点,越山岭被放在最后也不奇怪。
符岁不想深究皇帝与越山岭之间有没有秘密,总归那个男人不会妨碍她。
“送哪儿去了?”她随口问着。
听到送去兴化坊,符岁有些诧异:“他在家?”
若是他不在家,该送去南衙。
叩云笑道:“郡主忘了,今儿是腊八,百官休朝的。”
符岁已经习惯了越山岭不回家,有什么事都只去南衙找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冬训已经结束,卫中能正常休沐了。
既然他在家,哪能让他闲着,符岁立刻命人去兴化坊劫人。
“最近京中有什么好玩的?”把人派出去后,符岁才开始考虑去哪儿。
叩云回忆着她记下来的各种事项:“今日大庄严寺有戏场。”
符岁摆摆手:“不爱听那个,还有别的吗?”
“敦义坊梅园的梅花开得正好。”
“不看,两株老梅树有什么好看的。”
“平康坊今日应该很热闹。”每到节庆,平康坊都会演杂戏。
杂戏虽然好玩,但符岁刚迈出房门,被冷风一吹,就改了主意。
越山岭被引到一处屋舍。
他正在家梳理京中戍防,郡主府的人冲进门拉起他就要走,已经走到门口,他多嘴问了句去哪儿,却把来人给难住了。还是那人又跑回郡主府问一遭,这才将他带到此处。
他推开门,符岁已经在里面等他。
屋里没有椅子,铺了厚厚的地锦,符岁跪坐在一方矮案前,案上摆着一个铜炉。
越山岭坐下后,才看清那是个开口的铜炉,里面已经堆上木炭,面上搁着一张密实的铁网。
“季冬风寒,今日请将军饮茶。”符岁见他来,挑开铜炉上的铁网,拣起长铜叉就往炭上戳,“想来今日将军还要回越府,我只占用将军半下午时间,保证不耽误将军回府上过节。”
越山岭挑眉,他今晚确实要回越府,只是若她想他留下的话……
符岁戳来戳去,捏着火折子面露难色,她犹豫几息,把铜叉一转递给越山岭,吩咐他:“生火。”
越山岭轻笑着接过铜叉,他看出符岁根本不会点炭,幸而她吩咐他来做,不然越山岭还要提着心怕她伤着自己。
他起身推开一扇窗户,锋利的风立刻插进屋内,符岁侧头躲避。
男人瞧见,将窗扇开小些,回身取过符岁丢在一旁的披风为她罩上,坐在她与窗户之间。
“屋里点炭,要开一点门窗通风。”越山岭柔声解释道。
符岁拢了拢鬓发。那男人肩宽背阔,将寒风挡得严严实实,符岁连一丝头发丝都吹不着。她有些好笑,风都被他挡掉,还给她添披风做什么,难道守着火炉,她还能被冻着不成。
被打量的人只顾低头生火,他夹出一块木炭点燃,再放回炉中,用铜叉拨着,将燃烧的炭埋到底下。
很快,红红的火光充盈了木炭间的缝隙,逐渐染上木炭的表面。
滚烫的空气将符岁包裹,分不清来自燃烧的炉火,还是身边那个沉默的男人。
越山岭把铁网重新架好,这才问符岁:“郡主想煮什么茶?”
案上摆着两个小壶和几个匣子,越山岭不知该开哪个匣子。
符岁没有取茶,而是问他:“圣人赐的粥,你喝了?”
“嗯。”越山岭轻轻应一声。
“都凉透了,喝它做什么,也不怕伤着脾胃。”
越山岭没吱声,圣上的恩赐,哪是他能随心所欲的。何况戍边时也没少吃冰饮雪,要伤也早伤透了,不差这几口冷粥。
“别喝茶水了,喝点饮子暖暖身。”
符岁将其中一个小壶拎起来,越山岭忙接过放在炉上。
壶中是茅根、陈皮和一片生姜煮的驱寒饮子。茶水性凉,他今日刚吃了冷粥,再喝茶水不利于养生。
壶里饮子本就是热的,放在炉上没一会儿就咕咕作响,陈皮的清香溢出来,连炭火都添了三分清新。
“水开了。”越山岭取下壶,为符岁斟上一杯,“小心烫。”
白瓷杯子盛着淡黄的饮子,热气氤氲,暖洋洋的。符岁捏起杯子,递到越山岭嘴边,学着他的语气说着:“小心烫。”
袅袅热雾扑进越山岭眼中,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占据了他的思绪:俯身去喝,去喝她手上的水。
理智强行阻止他这样做,逼迫着他抬手去接那杯水,就在他将要触到杯子时,符岁将手抬高一寸,他的指尖擦过杯身,抓了个空。
纤白的手指捏着同样白腻的杯子,再次递到他眼前。
越山岭的理智被这一抬一递拉扯得支离破碎,那些疯狂的念头剥夺了他所有清醒,他微微张开唇,试图俯身含住那片细腻白瓷,那抹温暖的白色却从他眼前消失了。
符岁把杯子放在越山岭身前案上,仿佛她本来就要把杯子放在此处。
僵在原地的越山岭慢慢咽下一口唾沫,狼狈地抄起杯子一饮而尽。
滚烫的水落入腹中,冰冷的肠胃还不曾被茶水浇暖,浓烈的热意就已传遍全身。
跪坐久了不舒服,符岁动了动身子,改为侧坐。侧坐时身体歪斜,就离越山岭更近了。披风的毛边已经蹭上他前胸,隔着厚重棉衣,越山岭依旧觉得痒。
换姿势时压着了裙角,拽得符岁不舒服,她歪着身子整理裙摆,晃来晃去,几次要栽进越山岭怀里。
胸前更痒了,不知是她披风上镶的皮毛格外挠人,还是她,在悄悄挠着他的心。越山岭有些庆幸背后的窗户开着,冰凉的风维持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智。
几个匣子俱被打开,越山岭将火拨小些,摆上栗子菱角。
“咦,还有橘子呢。”符岁掀开最后一个匣子,有些惊奇地拿起橘子。
橘子不是这个时节的水果,但以郡主府的财力,寒冬里吃上橘子也不是难事。
这些匣子是叩云她们准备的,符岁本以为里面都是适宜火烤的食物,例如柿子、菱角,却没想到还有与火炉这样不匹配的水果。
“将军吃过烤橘子吗?”符岁有些兴奋地问,不等越山岭回答,她就自顾自说着,“我们来烤橘子吃。”
越山岭喜欢这个“我们”,在符岁眼中,他也是属于她的一部分。
栗子要慢慢烤,橘子也要慢慢烤,越山岭一边给栗子们翻面,一边拣着边地的志怪说给符岁听。
外面风停了,木炭燃烧的声音就格外清晰,当越山岭停下来,仿佛连栗子膨胀的声音都听得见。
他侧头看去,符岁不知何时支着胳膊睡着了。他灭掉炉火,又起身关闭窗户,继续坐回原来的位置,端坐着,沉寂的,专注地看着他日夜思念的人。直到那个人的手臂越来越斜,身体越来越歪,越山岭眼疾手快,在符岁歪下桌子前伸出手臂。
符岁被惊醒,不满地哼几声,就重新阖上眼睛,本来睡在桌上的人,一点一点滑进他怀里。
一双柔软的手臂环上男人劲瘦的腰,符岁在灼人的热意里沉沉睡去。
簌簌的声音打上窗棂,外面似乎又下雪了。
越山岭剥开烤软的橘子放入口中,软烂的口感配上带着温度的酸,越山岭皱眉,他从未吃过这样难吃的橘子。
被烘炙过的橘子香气在温暖的小屋中蔓延,他揽上怀里安睡的人,缓缓剥开第二个烤橘子。
等符岁睡醒,太阳已经西斜,符岁在家中懒惯了,改不掉午睡的习惯,竟然在他面前打起瞌睡。
“怎么不叫醒我?”符岁嗔怪道。
越山岭笑着,没有回答,暗暗藏起自己的小心思。
“橘子呢?”符岁这才发现她睡前摆上的橘子全部变成橘子皮,怎么一个都没给她留,符岁狠狠瞪偷吃橘子的人一眼,“好吃吗?”
“很好吃。”越山岭的语气很是真诚。
这么好吃的烤橘子她却没吃到,符岁撇嘴,起身道:“将军送我回府吧。”
再耽搁下去,恐怕会误了他回越府的时辰。
“好。”他愉快地应着,与她一起踏进橘红的霞光。
刑部大牢里没有窗户,在里面关久了,就分不清昼夜,只能靠每日送来的饭食猜测着是否又过去一天。
“哎。”狱卒冲角落里的人影喊到。
那团影子抬起头,露出一张冰颜玉姿却消瘦憔悴的脸。
薛光庭每过几日就要被上一遍刑,狱里审讯自有些独特招数,皮肉无损,内里尽伤,最是折磨人。
薛光庭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还不到放饭的时候,狱卒叫他大概是又要用刑吧。
开门的声音没有响起,狱卒隔着门栏,推进来一碗粥:“外面人送进来的,腊八粥,赶紧喝吧。”
原来已经腊八了,粥还是热的,盛在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彩釉小碗中,香甜的味道几乎瞬间就充斥了整间牢房。
薛光庭倚着狱墙,一动不动,甚至不曾看向那碗粥。
夜晚的狱房冷得刺骨,微弱的热气还没来得及显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碗与牢房格格不入的粥孤零零搁在地面上,逐渐变成一捧寒冰。
第73章 腊月涂 将军不要忘记将这朵花送与我……
临近年底, 家家户户都在忙年,郡主府的库房开了好几日,那些积久的布料、保存不当的药材香料都被清理出来, 分发给下人。此外还要发精米精面、鲜肉干菜、点心糖块和赏钱,一样一样清点发放, 要忙好多天。
秦安信奉底下人手里宽裕做事才会用心, 因此年节时从不吝啬。
这段时间也是府里最欢快的时候, 领到节礼, 过年就不用再花钱置办年货, 家里人劳碌一年,也能敞开肚皮吃一顿精米。有些家中困顿的,则会把领到的米面香料换成钱攒起来,留着买地买房。
符岁正翻着送来的库损名录打发时间,代灵端着一小篮茉莉花跑进来。
“郡主, 你猜是谁送来的花?”代灵难掩兴奋,举着花站在门口。茉莉花香气浓艳, 代灵不敢离符岁太近。
符岁抬头扫一眼, 冬天里养茉莉的符岁只知道一家, 那就是高阳长公主。高阳最喜爱茉莉花,府上专门建着养茉莉的暖房, 保证高阳一年四季都有茉莉熏屋子。
高阳把她的茉莉花看得宝贝, 从不送人,符岁跟高阳关系不好不坏, 还不值得高阳舍出一束茉莉花。
“是谁送的?”除了高阳,符岁实在想不到谁家还有茉莉暖房。
代灵把茉莉花篮挂在屋檐下,蹦跳着进来:“是越府,来送的人说, 是越将军送的呢。”
他?符岁才不信那个“木头美人”会有这等闲情:“周家的小子送的?”
“不是。”代灵摇头,“门房上说是越府的人送来的。”
既是越府送来的,就必不可能是他的意思,这是越府上谁打着他的名义来讨好她?
符岁思忖片刻,突然问道:“前几天越府送来张帖子,可还收着?”
“收着,郡主可要看?”叩云说着便去开收信帖的柜子。
帖子送来时正碰上年贡入府,符岁在见宫里来的内臣,一时没空细看,就吩咐叩云先收起来。未想这一搁下竟给忘记了,若不是今日越府送花来,符岁怕要错过这场宴请。
帖子是越泠泠写给符岁的,她是年底的生辰,邀符岁来参加她的生辰宴。
这是越泠泠第一次宴请符岁,从前越家与郡主不算熟络,越泠泠跟符岁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加之符岁“凶名”在外,越泠泠也不会自讨没趣。
可如今不同了。越泠泠琢磨着端午时听四兄说的“郡主与三兄双手交握,深情对望”,再想想这一年确实总能收到郡主府的大小节礼,越泠泠认为自己有必要与未来的嫂嫂搞好关系。
虽说郡主名声有点差,但与刘书雅相比,越泠泠还是更偏向郡主。刘书雅文绉绉的,越泠泠不爱听她说话,以己度人,她觉得三兄应该也不爱听。
就算郡主也一样文绉绉的,郡主生得好看,对着这张宜喜宜嗔的脸,再酸的话也能多听两句。
大约是听多了周夫人对婚事的唠叨,越泠泠总是会不自觉想起男女之事,偏偏她不想自己的,净想别人的,想得最多的就是她未来的三嫂嫂和五嫂嫂。
越泠泠掰着指头算,郡主比她生辰还要小一些,她就在心里悄悄唾弃三兄。唾弃完又开始担忧,三兄在家里话也不多,可会哄郡主开心?要是因为过于沉闷被郡主厌弃怎么办?该不会等五嫂嫂进门,三兄还是独自一人吧?
越泠泠越想越忧愁,因而郑家的花送来时,她灵机一动就打着三兄的名义转送给郡主。
生辰那日,郡主果然来捧场,越泠泠暗自开心,一定是她的聪明机智起了作用。
等宴会结束,符岁留下没走,她随着越泠泠往她闺房去,装作不经意地打听:“贵府上还种着茉莉花吗?”
“没有种。”越泠泠没防备符岁套她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冬天种花要建暖房,母亲觉得打理暖房又费精力又耗银钱,就没有建。”
“是吗?我见贵府送我茉莉花,还以为是府上产出呢。”
越泠泠连忙否认:“那是郑家送来的。”
她见郡主似乎对茉莉花很感兴趣,就主动说道:“郡主喜欢茉莉花吗?那我去问问郑家何处得的,有了消息就告知郡主。”
符岁神情微变,追问道:“哪个郑家?”
越泠泠丝毫没有察觉符岁语气变化,只当郡主好奇:“是右骁卫郑大将军府上。”
郑翟,郑贤妃的大兄。一束小花篮,除了摆在屋中观赏再无他用,郑家与越家什么时候关系好到能送这等玩赏小物?
符岁想不明白:“郑家为何要送越将军茉莉花?”
越泠泠刚要张口,忽然意识到那束花是以三兄的名义送去的,若她承认是郑家送给她的,岂不是露馅了。
她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答,偏生郡主追问不休。眼看郡主已经说到郑家府上未嫁的小娘子,越泠泠赶紧澄清:“郡主不要误会,我三兄与郑家娘子并不相识,那束花是……原是送给我的。”
越泠泠将符岁请进屋中,把身边人都打发走,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郑大将军家的二郎君送我的,之前于夫人跟母亲提过议亲。”
符岁眉头蹙起,她并不觉得郑家是个好选择,就凭中秋那日二皇子精心准备的诗,难保二皇子或郑贤妃没有争储之心。
只是男欢女爱终究要落在心甘情愿。纵使符岁不相信有情饮水饱,可若相看两厌,再门当户对也不过是一对怨偶。
“你喜欢他?”符岁问道。
郑家二郎君尚未入仕,就算有朝一日郑家倒台,他的性命也不是没有周旋的余地,如果越泠泠与郑二有情,符岁不会多管越府家事。
越泠泠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想了许久,才犹豫着说:“我与他也只见过一两面,他看着并不让人讨厌。”
不讨厌与喜欢的差别可太大了,从越泠泠的语气里,符岁感受不到对郑二的期待。
“他送你的礼物,你不好好保存,怎么还转送给我了呢?”
“一束花而已,要是能得郡主喜欢 ,不比它放在我这儿落灰强。”越泠泠理直气壮,郑家的花送得巧,省下她绞尽脑汁为三兄谋划。
符岁见越泠泠提起郑家时完全没有羞涩情态,满眼都是对郑家挑选礼物眼光的赞许,不禁失笑。
看来是她多虑了,越泠泠对郑郎君全然无意。
想到三兄,越泠泠眼睛一转,神神秘秘凑近符岁:“郡主,你想不想知道我三兄在哪?”
今日恰好休沐,因为越泠泠过生辰,越山岭上午就回了越府。
符岁学着越泠泠压低声音,跟越泠泠咬耳朵:“在哪?”
越泠泠当即就要拉着符岁走:“我带你去找三兄。”话音刚落,越泠泠发觉郡主与三兄说悄悄话,自己在场似乎不太合适,马上改口:“我让人给郡主指路。”
符岁就这样不由分说被越泠泠打发来到一处院子。
越山岭背对符岁站在院中,不知在想什么。
昨日新下过雪,这个院子常年不住人,只清扫了进出道路,院中大部分雪还堆积在原处。
符岁躲在树后,握一团雪,对准越山岭后背扔去。
细微的破空声响起,越山岭瞬间回神,凭借本能侧身躲避。一道白色的影子从他胸前划过,砸在地上散成一滩。
雪?越山岭疑惑地转头看去,树干后有一道娇俏身影,弯腰捧起一捧雪仔细在手中团成圆球,一踮脚向他丢来。
越山岭没动,雪球砸在他肋间,簌簌落下,在衣服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碎末。
“将军怎么不躲了?”符岁背着手从树后绕出,向越山岭走去。
“躲了,没躲过。”男人面不改色地撒谎。
“骗子!”走到近前,符岁板起脸,指责越山岭,“烤橘子一点也不好吃。”
她竟然真的试了,越山岭有些愧疚:“是我的错。”
符岁可不是来听他道歉的,她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男人勾了勾:“蹲下,你肩上有雪。”
越山岭心下疑惑,两个雪球,一个被他躲过,一个打在他前胸,肩上怎么会有雪。虽诧异,他还是顺从地屈膝半蹲。
符岁背在身后的手倏地抽出,迅速塞进越山岭衣领。
被雪沁得冰凉的手指在锁骨一滑而过,激得越山岭不自觉地轻颤。
还未等他回味那转瞬即逝地触感,一团寒气就顺着衣领疾下,滑过胸膛,直至小腹才被腰带拦住。越山岭被这刺骨寒意迫得弓起腰腹,倒抽一口凉气。
符岁将一捧雪塞进他衣内。
男子体温高,雪落到腹部时已经化成冰水,顷刻浸透内杉,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又冷又腻。
越山岭仰首望去,只见符岁正为自己的诡计得逞而得意。他也不恼,信手一抓一扬,霎时,雪沫纷扬如帘,朝着符岁扑面而去。
符岁惊得紧紧闭上眼睛,然而想象中的落雪并未到来。她睁开一只眼打量,才发现那片雪尽数散在她身前寸许,未沾她分毫。
越山岭竟敢故意吓她!
符岁俯身掬雪,兜头向他扬去。越山岭也不躲,符岁扬了几下,他就如雪人一般,脸上身上落满雪水。
“为什么不躲?”符岁停下,伸手将他肩上雪花拂去。
越山岭一把抓着符岁冰冷的手,笼在自己手中为她取暖:“若早知是你,第一个我也不躲。”
花言巧语,符岁嘴上不屑,心中却很欢喜。
待她双手暖透,越山岭才不舍地松开,符岁也终于能问他些正事。
“听说四娘在与郑家议亲?”
提到郑家,越山岭面色严肃:“我已同母亲说过,郑家的亲事不能应,不过如今也不好一口回绝,所以我与母亲商议,能拖则拖。”
越家对这门亲事有应对,符岁也便不再多问。她面含戏谑看向越山岭:“前几日,我收到一捧以你的名义送来的茉莉花。”
越山岭眉头瞬间皱起:“我并未送过什么茉莉花,郡主可知送花的是什么人,长什么模样?”
符岁当然知道,可她偏不告诉越山岭真相,只抱怨道:“越将军自己不送,还不许别人送吗?”
越山岭顿住,郡主是在埋怨他没有情趣吗?可是那样来历不明的花,怎么能留在她身边。
“郡主喜欢茉莉花,我去寻。”他恳求道,“只是那束花未知来路,恐送花人居心叵测,请郡主务必丢弃。”
“我不喜欢茉莉花。”茉莉花味浓,符岁难以消受。冬日屋内本就容易气闷,那篮茉莉花连屋门都没进,廊下挂了一日就全冻坏了。
“郡主喜欢什么花?”
听到越山岭这样问,符岁灵光一现有了想法。
“我喜欢冰凌花。”这是一种只生长在高寒地区的花朵,一但离开雪山进入中原就不再开花。
越山岭知道冰凌花,他四处征战时曾经偶遇过。可京中并不适宜冰凌花生长,他如今要职在身,不可轻易离京,也不能去边塞为她寻找。
越山岭只能实话实话:“京中从未见过冰凌花,恕我无能为力。”
符岁眼中透出狡黠:“谁说京中没有?可有笔墨?”
越山岭磨了浓浓一砚磨,符岁提笔,却不用纸,只拉着他的手,在他手背上勾画起来。
筋骨嶙峋的手背,被枝叶缠绕束缚,细细的叶脉附着着凸起的骨节,落下两朵娇艳的花。
符岁画完,趁越山岭尚在凝视,抬笔在他鼻梁蹭出一道墨痕。
迎上男人又惊又惑的目光,符岁笑得花枝乱颤:“越将军可不要忘记将这朵花送与我。”
晚霞映照之时,符岁已经离开,越山岭独自一人静坐书房,对着右手苦苦思索。
郡主想要这朵花,他倒是可以临摹下来,只是他这手,还要不要洗?
第74章 金蛇舞 朝臣们在冲天的光明中狂欢乱舞……
越泠泠热情地邀请符岁参加她小侄女的百日宴, 符岁却没有时间,刚进腊月底,她和盐山就早早入宫陪太后。
除夕天未亮, 穿着红黑衣裤、带着面具的侲子就候在承天门外,从长乐、永安两门分别进入, 敲锣打鼓地于嘉德门前汇合, 向宫内前进。
太后觉少, 盐山起早, 只有符岁是爱睡觉的。碍于身在宫中, 又有盐山对比,符岁已经尽量早起,就这样,她依旧是最后一个。还好不用陪太后用膳,不然太后的早膳凉透了也等不到符岁来吃。
太后知她身体弱, 不用她冒着寒风日日来陪,还吩咐膳房留意着符岁起床的时辰, 为她重做早膳。
托符岁的福, 盐山的晨昏定省也一并免了。
等到符岁睡醒, 拉上盐山来看驱傩时,侲子们早已到太极殿前。
几百名侲子在殿前舞动, 站在低处什么也看不清, 符岁与盐山登上太极殿旁的上阁门门楼,居高临下看傩舞。
最前方手持木制盾牌和长戈、披着熊皮的是方相氏, 左边拿着木棒敲击乐鼓的是乐师,右边啪啪挥舞长鞭的是执事。
驱傩队伍在太极殿前停留,唱帅领唱十二神驱鬼歌,众侲子随声附和, 踏着鼓乐起舞。
侲子们站着不动时还算整齐,一舞起来当真是杂乱无章。动作不齐也就罢了,还有那同手同脚和跟不上鼓乐的,符岁和盐山站得高,一眼看去简直是群魔乱舞。
这些侲子都是十二至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里面大半是伶人,还有小部分混迹其中进宫玩乐的官宦子弟。
滥竽充数的官宦子们自然不能像伶人那般游刃有余,所以每年看侲子们出丑也是符岁和盐山的一大乐事。
她二人扶着门楼上的栏杆,向下张望,忽然盐山轻戳符岁:“你瞧那人,可眼熟?”
符岁顺着盐山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带着面具的振子手舞足蹈,全然不顾鼓乐傩歌,只踩着鼓点随心而跳,已然进入忘我境界。
符岁认了又认,才惊诧地说道:“这人该不会是檀小七吧。”
檀七自诩文人雅客,要做如卫玠一样的风流名士,且看他状若疯癫的舞姿,什么卫玠,刘伶还差不多。
符岁瞧着檀七实在不堪入目,连忙移开目光,四下搜寻一番,竟见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盐山也觉惊奇:“侲子不都是少年人吗?看其身形须发,怕是已有耳顺之龄。”
上了年纪的人就是比不上年轻人敏捷,那老者手也慢脚也慢,好在侲子的傩舞没有什么太难的动作,那老者虽跟不上,也勉强能跳个大概。
此人估计也是混进侲子队伍、想要进宫一观的,符岁有些佩服:“侲子要舞到明日日升之时,他这般年岁,也不怕累着。”
正说着,符岁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生得高大健硕,偏偏站在他旁边的侲子身形瘦小,两人比较之下更显那人健壮。
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跳傩舞,一直在看他身前之人的动作。只是傩舞每个动作都是与鼓乐和驱鬼歌相合的,看到他人动作后现学哪里来得及,加之他腿长手长却肢体僵硬,动起来格外滑稽。
他不等着参加宫宴,这个时辰混进侲子里做什么?
符岁拍拍盐山,示意她看。
盐山只瞄一眼,就立刻红着脸低下头去,无论符岁怎么闹,都不肯再看。
符岁干脆探身冲那人大喊:“七王子!”
正在摆弄自己手脚的男人听到喊声,立刻停下动作,抬头找寻声音来源。
盐山见七王子看来,“哎呀”一声,掩着脸落荒而逃,独留符岁一人倚着栏杆哈哈大笑。
待到日落之时,太极殿前点燃庭燎,桐油的气味弥漫,火焰如蛰伏已久的赤龙腾空而起,瞬间吞噬堆积如山的木柴,炙热的气浪扭曲着巍峨宫殿,驱散寒冬的凛冽。
松脂在火中噼啪乱响,浓郁的焦香飘出,迅速占据了宫墙内的一砖一瓦。火星如翩翩而舞的金红蝴蝶,争先恐后飞向漆黑的天空,又在升至高处时悄然湮灭。
一阵急促的鼓声响起,身着彩衣的舞者汇入,围着庭燎跳起健舞,侲子们亦是摇起手中幡旗铃铛,震天的鼓音也压不住侲子们的呼喝声。
参加除夕宫宴的官员们推杯换盏,笑语连连,今日就算醉倒在大内,也不会因失仪被弹劾,反是美谈一件。
符岁再次登上上阁门,在人群中搜寻。
能够参加宫宴的都是五品上官员,一片红红紫紫混杂,还有官员与伶人共舞,符岁眯起眼睛,找寻许久也没看见她想找的人。
正在欢饮的官员分开一道缝隙,有道紫色的身影逆流而出,径直来到上阁门下。
符岁定睛一看,正是越山岭。她找了许久都没发现他,他倒是不知怎的察觉到有人在上阁门上。
符岁扒着栏杆俯身探出,越山岭正抬头仰望,见到她大半身子都悬在外面,登时变了脸色,双臂都微微张开,以防她不当心摔落。
“接着。”符岁轻声说道,话刚出口,她就掏出一物向下抛去。
越山岭还没等听见符岁说什么,就见一道黑影极速下落,还好他反应敏捷,迅速伸手堪堪接住。
拿到眼前一看,却原来是一个指长的小葫芦,柄上缠着丝线,配着络子和流苏。
这个葫芦越山岭再熟悉不过,是那只由符岁亲手摘下的,是他曾想悄悄偷走的,也是他一直惦念着去向的。
如今这只小葫芦被仔细刮去青皮,晾至灿黄,系上精致的络子,以他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来到他手中。
越山岭抬头望去,上阁门上早已没有符岁的身影。他握着葫芦沿着宫墙找寻,却只能看见宫墙上悬挂的风灯和琉璃瓦上流动的金光。
正当越山岭怅然若失之际,葫芦上坠的络子随着走动沉甸甸地打在他手上,他低头仔细查看,那团花络子中间竟攒着一枚梅花形的小金锭。
他的拇指缓缓摸索着金锭,胭脂河上,他向她讨要鱼符时,她就企图用梅花金锭蒙混过关,没想到大半年过去,这枚金锭还是落在他手中。
黑沉沉的眼睛盈水一般,亮得惊人,越山岭嘴角弯起,不住地把葫芦从头到穗摸了一遍又一遍。
身后有人唤他,他随口应着,弯腰把葫芦往腰上挂,还没等挂上他便顿住,思考几息后,他把流苏理顺,同葫芦小心地叠起来,塞进怀里。
前殿热闹的庭燎烧不进后宫的焦虑。
趁着除夕,马郡君得了准许入宫,与冯妃在内殿说话。
“这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还不是为了你!”马郡君见冯妃犹豫,忍不住急吼。
冯妃立时瞪向马郡君:“低声些,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马郡君心里着急,又碍于在宫中,只能先压下情绪与冯妃商量。
她凑近冯妃,语重心长劝着:“你阿耶和你弟弟如今还在牢里。那大牢是吃人的地方,今日除夕,你看看你宫中这些花灯佳宴,你在宫中享福,难道就忍心看你阿耶和弟弟在牢里受苦?”
她回头看看殿门,内外殿的门都紧紧闭着,所有侍奉的人都已被打发到殿外,此时整个房间灯火通明,却冷清幽深,仿佛呼口气都会有回音。
马郡君的声音又压低几分,几乎在与冯妃耳语:“就算不为家里,你也该为你自己想想。我听说圣人对那个姓徐的婕妤大为称赞,不过一个给男人暖被窝的奴婢,仗着与圣人有几分少年情分才挣到位分,岂能让她踩到你头上?”
马郡君这话触动到冯妃,冯妃不担心徐婕妤翻身上位,可是中秋那日皇帝对几位皇子的态度和贵妃成竹在胸的神情深深地刺激着她。
她谋划良久,才从贵妃手中抢下协理六宫的权力,如今因为冯家被弹劾,连她手里的权力也被收回去。若冯家真的被定罪,那她便是罪臣之女,封后再无可能。
冯妃纠结地咬住下唇,秀眉紧紧蹙起,权衡良久后,她出言问道:“他可能确保我的燕儿顺顺利利地荣登大统?”
“自然!”马郡君连忙回应,见冯妃态度松动,她脸上浮出按耐不住的喜色,“宫里没有他家的女人,除了你,他还能指望谁呢?”
“好。”冯妃终于下定决心,“我答应。”
不是符岁不想与越山岭多说几句,实在是她还有要事要做。
代灵抱着一个半人长的锦袋匆匆跑来:“郡主,我去向徐大监说郡主想射鹿,徐大监就派人取来这个,郡主看看可得用?”
符岁看都不看,带着叩云代灵她们就往太极殿西边走。
王博昌站在肃章门前,南边就是中书省办公的地方,他曾任中书侍郎,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今日他应邀入宫参宴,一内臣声称有人寻他,将他领至此处。
王博昌沿着路慢慢往中书公房方向走,过了肃章门就是内廷,按理肃章门处该有监门卫值守,此时肃章门前空无一人,中书公房也寂静一片。
有脚步声传来,王博昌循着声音看去,火红的织金袄裙,无一杂色的白狐披风,随着那人走近,永安郡主的脸逐渐清晰。
“王相公,别来无恙。”
每次相见都是这句,听见少女娇俏的声音响起,王博昌脸色阴郁:“是郡主命人唤我来此?”
符岁哪会承认,何况这个地方还真不是她选的。
“偶遇罢了。”她走近王博昌,在他面前站定,“王相公故地重游,有何感怀?”
王博昌冷哼一声:“郡主一定要如此咄咄逼人吗?”
符岁闻言放声大笑,反问王博昌:“王相公莫非忘了自己姓什么?怎么能说是我咄咄逼人呢?”
此处诡异,王博昌不想在这里与符岁起冲突,只能退一步,试图与符岁说些软话好脱身:“晋王之死确非王氏所愿,只是郡主不肯相信。”
“晋王埋骨多年,他生前事身后名与我有什么相干?”符岁歪着头看王博昌,语气很是委屈,“可是河东是我食邑所在,王氏盘踞河东多年,每年不知从我的食邑中捞走多少钱,王相公对此作何解释?”
多年前的立储之争还能辩一句各为其主,可这些年王氏伪造产出、转嫁赋税,侵吞她应得的税银,凭什么觉得她会与王氏和解。
她堂堂皇脉郡主,连自己的封地都要吃王氏剩下的,按太祖旨意,她的封地本该能“自理”的。
提及税银,王博昌便知王家与永安郡主之间再无共处可能,既如此也无需废话,早些离开为妙。
他警告符岁:“郡主身为女子,也该把心思用在后宅,少做司晨牝鸡。”
话不投机,王博昌不欲多言,拂袖而去。符岁望着他的背影,一伸手,代灵就将装在锦袋里的弓递来。
尖锐的风从王博昌脸庞飞过,一只箭钉在他身前的树干上,尾羽颤动不止。
他大惊失色,猛然回身。符岁尚且保持着举弓的姿势,没有搭箭,只空拉弓弦,瞄准王博昌:“王相公,有空来同我禁苑射鹿。”说着她勾弦的手一松,绷紧的弓弦骤然突进,在两端弓角的阻碍下发出嗡鸣。
虽无箭,王博昌还是觉得有利刃向他袭来,惊得他全身血液顷刻间凝固,寒意顺着脊椎麻酥酥地爬上来。
他抬手摸上耳廓,那一箭所携带的罡风在他耳廓割出一道细小伤口,刺痛无比。
符岁是真的想杀他!
王博昌环视着空荡死寂的深宫大殿,心中涌出一丝庆幸,还好,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届时,他可以与她慢慢清算。
符岁回到大殿时,皇帝正站在殿前观赏庭燎,见符岁来,问她:“去做什么了?”
符岁随口答:“与故人叙旧。”
“既是叙旧,得饶人处且饶人。”
符岁扭头看去,皇帝背着手目视前方,若不是她亲耳听到,她都不敢确定刚才皇帝有没有开过口。
她的好堂兄,明明最懂斩草要除根。符岁露出甜美的笑容,柔顺地应着:“阿兄说的是。”
高阶之上,她与皇帝并肩而立,庭燎璀璨,朝臣们在冲天的光明中狂欢乱舞,熊熊火焰在她二人眼中燃烧。
第75章 灯花乱 最后的哀伤
正月的京城轰轰烈烈地热闹, 掩盖着繁华下的暗流涌动。
元夕刚过,彩纸灯花还黏在京城的飞檐翘角上,一股寒意已悄无声息地渗入一百零八坊, 惊悚秘闻在茶肆酒间、深宅后院愈演愈烈。
常年隐居终南山、于占星一道深有造诣的邴什夜观天象,竟见荧惑守心, 引得天火降其草庐。邴什死里逃生, 保住一条性命, 才得以道破天机。
荧惑乃“罚星”, 主司惩戒。心宿为天上皇宫, 是帝王的象征。代表灾祸的荧惑在帝星停留,莫不是上天对天子的警告?
令人心悸的“预警”如同滴入静水的浓墨,迅猛扩散,是天灾?是人祸?人人都等着皇帝的决断。
符岁把星象书一扔,上面各式各样的星图看得她眼花:“皇帝怎么说?”
这几日书局有关星象的书全被抢购一空, 坊间对于星象的议论不绝,连给府上送菜的掮客都要“闲谈”两句“我早就发现有颗星星不对劲”之类的话。
符岁也寻来许多星象书, 学了一通后别说占星, 连荧惑是哪颗都还没找到。
秦安见她扔下书, 忙将搁在一旁的补汤端过来,示意符岁趁热喝:“还能怎么说, 太史局咬死不认, 称荧惑守心纯属胡言。那几个油盐不进的老家伙可不听,尤其是周洮。”
周洮就是上次中元日痛斥符岁“僭越本分”之人, 这人性情古板,老旧守礼,最信神鬼之说,荧惑守心这么大的“祸事”, 都不用人挑拨,他自己就要咬住不放的。
秦安复述着周侍郎的话:“他说《史记》中云,‘礼失,罚出荧惑,荧惑失行是也。’,此星为勃乱,出则天子失德,当下罪己。皇帝气得罢朝,已经连续两天没开常朝。”
符岁失笑,要说周侍郎死板,他也不傻,荧惑占辞众多,最常用的“主去其宫,天子走失位,大臣为变,谋其主”,他是一句不提。
荧惑守心非一时之象,荧惑既然停留,前后十日必有轨迹可循,太史局每日观星,全然无觉,可见邴什所谓泄露天机做不得真。
可巧,年前陶允中教授时就提过几次星象之说,年后更是将《天官书》作为授课内容。受他影响,京中学子朝臣纷纷重拾《史记》,《天官书》一节还没翻热,邴什的示警就传到京城。
王博昌确实玩了手大的,他想用荧惑守心来暗示岁将天谴、天子当亡,怎就不记得“尽节转凶,大臣宜当之”?他就不怕他当了第二个翟方进?
满朝文武等着皇帝的态度,谁料皇帝一拖再拖,只召三省相公议事,全然不提复朝一事。
民间议论更甚,原先还只是亲朋间私语几句,如今竟有文人在酒楼大谈“天罚”。
皇帝不急,符岁也不急,翻翻史书,打打双陆,等来了徐知义。
“太史局推演天象,圣人请郡主惊蛰日观星。”
徐知义就送来一句话,为着这句话,惊蛰当晚,符岁特意登上府中最高的摘星台,忍着瞌睡在寒风中等候。
忽然,西北角的夜空撕开一条极细的缝隙,浓重的天空中烧起暖白的光,拖出笔直的光带。不过瞬息,那白色光点就扑入更深沉的黑暗中,连拖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符岁踮起脚左右张望,有些失望地说:“就一颗呀?”
秦安在旁回道:“这可是凶兆,一颗就不得了。”
符岁又等了片刻,不见第二颗的影子,只好打着哈欠往回走。
“邴什的占星术不怎么样嘛,早知有彗星,何必假称荧惑守心?”
秦安不太赞同:“荧惑守心乃大凶,岂是彗星能比。”
夜里露寒,符岁裹紧身上披的毯子,心想明天的朝议又要热闹起来了。
惊蛰日,彗星现,罢朝数日的皇帝在惊蛰后重开常朝。
万众期待的朝议只进行了两刻钟,暴怒的皇帝一脚踹倒书案,扬长而去。
两仪殿内静得骇人,门窗禁闭,皇帝独自一人委顿在椅中,撑着额头闭目沉思。
“陛下。”
娇柔的声音打破寂静,皇帝缓缓抬眼,瞥见一道绰约身影。
“你来做什么?”皇帝冷淡地问。
冯妃仿若没听见皇帝语气中的质问,移步上前:“妾许久未见圣人,心中思念。”
甜暖的香气随着她的动作弥漫,皇帝动动鼻子,冷着脸回道:“若是为渔阳伯求情,就不必说了。”
“陛下,”冯妃拉长语调,满是嗔怪,“难道妾就不能与阿郎说说闲话吗?妾满心情思,阿郎却视而不见。”
皇帝垂目,缓缓吐出一句:“是吗?”
冯妃听出皇上语气中的松动,提裙上前,蹲在皇帝膝边,趴伏在皇帝膝上,仰头看向这个坐据九五至尊之位的男人。
“妾想阿郎想得紧,阿郎却不肯见妾,今日若非妾来,还不知何时能见到阿郎。”
皇帝伸手,抚上冯妃的秀发。她乌发浓密,盘着高髻,朱翠装点着她的尊贵,遮蔽着她的发丝,让皇帝无从下手。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只是个洒扫宫女,连随侍君王的资格都没有,是有一日负责整理床榻的宫女染病,尚宫临时指了她为圣人端水洗漱。
她第一次近距离面见君主,紧张得不行,端水的手都在抖,震得盆中水花起伏不歇。
年轻的君王笑着将水弹在她脸上,问她怕什么。
当日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皇帝至今还记得。那时候她梳着宫人的发式,只缠着两条彩带,黑鸦鸦的头发是那样的柔顺光滑。
冯妃偏头枕着皇帝的膝盖,轻轻出声:“阿郎在想什么?”
皇帝的手落下,没有摸到他记忆中的秀发,只摸到冰凉的珠玉。
“没什么,在想你的头发,养得极好。”
冯妃伏在皇帝腿上娇笑:“妾准备了阿郎爱吃的菜肴,阿郎都好久没有与妾一起用饭了,今日便陪妾一次,好不好?”
皇帝的手从发饰一路抚到冯妃脸上,冯妃微微抬头,用脸颊蹭着他的手心。
他凝视着手中这张娇美的脸,与曾经那张惊慌失措的脸逐渐重合,他早已学得喜怒不形于色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哀伤。
他缓慢地、细致地抚摸着冯妃的眉眼、鼻子,将她五官全都描摹一遍,终于怅然若失、又如释重负地应下:“好。”
太阳马上落山,再过几刻钟,宵禁的街鼓就要敲响。
早该回家的越山岭依旧留在南衙,王元行还没离开,他便也没有离开。
他将公案收拾好,沿着卫房巡视。
“这是在做什么?”
走到马房时,他发现有名卫兵正在喂马。喂马无可厚非,只是若卫中夜间不用马,此时就该把马鞍笼套卸掉,但马房中的马全都鞍鞯齐备,这显然不合常理。
喂马的卫兵看见越山岭,有些诧异,他支支吾吾说着“喂马”。
越山岭扫了他几眼,没再多问,转身向外走去。刚走没几步,他就被围住。
他刚寻找过的王元行拨开拦截他的人,走到他面前,和颜悦色问他:“越将军做什么去?”
越山岭见此情形,不假思索道:“回家。”
王元行却不相信,他呵呵笑着:“马上天黑,路上怕不安生,不如我等护送将军一程。”
这算什么?挟持吗?越山岭眯起眼睛,漆黑的眸子寒冰一般:“中郎将这是何意?”
王元行不为所动,避重就轻道:“属下也是一片好心,怕将军夜深走错了路,去了其他地方。将军放心,我们只护送将军回府,绝不打扰将军休息。”
“王元行,”越山岭气极反笑,“你这是要软禁我?”
“将军这是什么话,属下哪有这个胆子。”王元行丝毫不把越山岭的质疑放在眼中,反而向前逼近,“属下也是为将军着想,将军今日只要回府不出,来日便是无限荣华,这样的好事,将军可不要因一时冲动错失。”
说着他俯身凑到越山岭耳边:“听闻贵府四姑娘喜事将近,将军不为自己,也该为府上亲眷想想。”
越山岭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王元行,你就不怕我告诉郑大将军吗?”
王元行抚了抚越山岭肩膀,弹去不存在的灰尘,轻描淡写说着:“我说过,我是为将军好,也是为郑大将军好。”
越山岭听明白了,这就是郑翟的命令。他不担心自己的安危,真动起手来,凭这几个人还不能奈他何,只是他不敢赌越府上其他人的安危。
他环视一圈,向王元行讨要承诺:“你说的,只送我回府,绝不叨扰。”
“不叨扰。”王元行见他态度有所缓和,笑意都多两分真诚。
“只守门,不进宅?”
“不进。”王元行想也不想就应下,进不进宅不要紧,只要守好前后,保证越山岭不出来即可。
见王元行统统应下,越山岭也不再多话,抬脚向外走去。
围在四周的人一齐跟上,将越山岭包围在中间。
走到延喜门,许是皇城门墙阻碍视线,许是只顾行路没有留意,一个低头咬着石头饼的男子一头撞进延喜门中,与越山岭擦肩而过,将越山岭带得一趔趄。
“哎,你……”看守越山岭的人刚要呵斥几句,想到自己的任务,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任由那男子离去。
越山岭拍拍被撞到的肩膀,什么也没说,继续向前。
成队的卫兵在身后消失,咬着石头饼的人抬起头来,弯着一双笑眼,右眼中一块红色的血痣藏进眼角的缝隙中,只留下半条鲜红的线。
他将石头饼三两下塞进嘴里,整理下衣摆,转身向长乐门走去。
第76章 月如钩 时至五更,京城里敲响了开宵禁……
李镡觉轻难眠, 被犬吠惊醒,他翻身朝向内侧,闭上眼睛。
不知为何犬吠不停, 李镡实在睡不着,从床边取来披袍, 趿着鞋子出门查看。
夜色尚浓, 不过寅初时分, 李镡在院中缓踱几步, 并未见异常。犬吠声还在源源不断从旁边传来, 想来是邻家有些许私事才引得犬吠不止。
李镡正要回屋去,向犬吠方向看了一眼,却发现天有亮色,这种红红的光李镡很熟悉,是火把映照所致。
半夜怎会有火光, 难道是谁家起火了不成?李镡提上鞋子,裹着披袍出门查看。一瞧之下李镡大惊, 这方向怎么像是皇城所在。
李镡不及多想, 匆忙套上披袍回房抓起鱼符就向延喜门奔去, 幸而他住得离皇城近,不至于被巡夜者发现。
李镡用鱼符叫开城门, 一路不停朝着火光方向跑, 越跑越是心惊,这分明是左卫处的火光。
翊二府中郎正拦在一队人马前, 李镡走上前去,才看清马上是几位郎将校尉,后头跟着的俱是左卫军郎。
“这是要做什么去?”李镡问道。
领头几人跨坐马上,看见李镡也不下马行礼, 只说“紧急调令,莫要阻拦”,就一把推开岑中郎,纵马向前。
李镡急忙侧身躲避,马匹擦着他身边行过,纵马之人连眼神都不曾给,只一味前行。
跟随的士兵将李镡和岑中郎隔作两处,岑中郎几次要拉住士兵问个清楚,可这些兵卒只知有调令,其中内情并不知晓,何况这些人也并非翊二府的士兵,岑中郎被推开一次又一次,无一人搭理他。
“将军,这是为何?”岑中郎跟着队尾小跑几步,企图做最后的阻拦,眼看无果,他急忙回身奔到李镡身旁,焦急问道:“我翊二府怎未有调令?”
李镡呆愣愣地看着通红的天光向远处移动,吐出一句:“我也不知。”
岑中郎也知道李镡并不怎么管理左卫军务,从前是袁审权大权独揽,现在是越山岭风头正胜,李镡名为将军,还不如一个校尉有声望。他试探着问:“莫非是越将军处有何要事?那翊二府是不是也要跟随?”
李镡皱眉思考片刻,还是认为不应轻举妄动:“禁军向来无令不行,既然不曾有明确的命令,那就不要动。”
他重新掩了掩歪斜的衣袍,低着头向南衙内走,在将要进入南衙大门时顿住脚步回头问道:“你今夜可曾见过越将军?”
岑中郎还在回头张望,不留意险些走到李镡身上,他茫然一瞬,才回答说:“不曾呀。”他张嘴想问李镡为何有此问,却见李镡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向卫衙内走去,岑中郎连忙抬腿跟上。
右春坊内一只拳头大的鸟雀跳上院墙,低头啄了两下被抓乱的胸羽,展翅向九如里飞去。
“郡主。”叩云闯进屋内,摸黑将符岁摇醒。
符岁睡得正朦胧,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叩云在旁,她闭着眼睛含糊问道:“怎么了?”
叩云哪里还顾得上尊卑,两手一掐托住符岁腋下将符岁搬起来:“郡主,小武在外面。”
“嗯。”符岁咕哝一声,身子往下一滑正要埋进被子继续睡,忽得脑中一声惊响,她猛得从被子里钻出来,反问道:“你说什么?”
“小武在外面。”叩云一边说,一边去给符岁取衣服鞋子。
屋里黑漆漆一片,只有外间没被纱帘掩住的窗户洒出明黄的灯光,已经朔日,夜黑得浓厚。这个时辰程力武过来,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符岁摸过衣服自己穿戴起来。叩云点亮内间的一盏小灯端到床边,拿起袜子替符岁往脚上套。这时也顾不得姿容仪表,只将外衣鞋袜穿戴了,叩云揽起符岁的头发草草梳几下,飞快地编作一条长辫子。
符岁推开门时,代灵正在门口守着,程力武站在檐下,看起来还算镇定,旁边是身着中衣披着外袍的秦安,显然他刚匆匆而来。
“什么事?”符岁不等程力武行礼就开口问道。
程力武不知是刚跑过有些喘还是心中慌乱,声音略有发颤,他压低嗓子:“左卫有异。”
左卫?越山岭?符岁对军中有异的第一反应是啸营,只是她话未出口,就听见程力武的声音传入耳中。
“左卫有队人马离衙,约有三四百人,像是往长乐门去了。”
符岁抬头看天,左卫是外府军,在京常备军总共也没有多少人,这个时辰禁军出动能为何事?
“可知带队的是何人?”
程力武有些自责地说道:“人马行得急,没看清楚。”
左卫里人员复杂,袁审权留下的亲信还牢牢把持着一部分兵力,判断禁军动向需得根据领军之人推测。“可有越将军?”
“没有。”这次程力武答得很肯定,“右春坊的人说越将军今日傍晚离开后再未到过左卫,他绝不会看错。”
越山岭不在,难道是李镡带人出行?
岑中郎热锅蚂蚁一般在屋中乱转,时不时打开门向外张望看看出去的人马可否回来。他频频看向坐在案后如老僧入定一样的李镡,满腹疑问不能对着上官倾诉,憋得他在原地直蹦。
李镡面上不显,心中却做着各种推测。他被岑中郎转得眼晕,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与其在这里转,不如去安抚其他士兵,让他们稍安勿躁。”
岑中郎想想觉得有理,左右人已经走了,他再急也无用,当即就要去联络剩下的校尉郎将,好各自管好手下士兵。
李镡在公房里干坐着也无趣,总归他也领着左卫将军的职,干脆跟岑中郎一起去检管士兵。
除了左卫有些骚乱,其余诸卫都很安静。李镡穿得不多,夜里露重,身上便凉沁沁的。
管着打扫的老头昨日贪嘴吃多了油水有些跑肚。卫衙住的都是大通铺,拉在恭桶一屋子都没法闻,老头刚去卫衙一侧的大茅房里拉完,抱着胳膊往回走。
“君也要出行吗?”老头看见站在庭中的李镡,好奇问道。
李镡见是一杂役,本不欲应,听他说“也”突然动了心思:“今夜可还有人马离衙?”
老头见李镡穿着不像个兵头,知他是个当官的,哪里敢不老实答:“刚刚就有一队走哩。”
“昨天去北边的也走了,估计得下晌才能回。”
那老头后半句引起李镡警觉,他急急追问:“什么去北边的。”
老头上了年纪,弄不明白军中那些说法,说得不清不楚:“就是去北边,卫里不都去北边,今天这个去,明天那个去。”
李镡明白了,他说得是去北苑练兵。去练兵大都白天才动身,这是哪一卫这么着急,提前一夜过去?左卫那些人又去做什么,总不会也去练兵吧。越山岭也太能折腾了些。
越山岭?李镡感觉有些怪异之处就在他脑中盘旋,他却抓不住。以他对越山岭的观察,他若调兵就算不亲自前来,也会派信任之人带着调令来,刚刚那队人马中有严田青吗?
李镡快步找到岑中郎:“派个人去兴化坊,问问越将军在不在家中。”
“去兴化坊的人说越家外面围了许多人,都穿着黑袍带着兵器,像是防着里面有人出来。咱的人怕被发现,没敢上前细察。”
秦安在跟符岁汇报兴化坊传来的消息。这个消息让符岁和秦安心中俱是沉甸甸的。符岁倚着石桌,指甲咔嗒咔嗒敲着桌面。豆苗、叩云几人都不知所措地站立一旁。
“郡主。”程力武几乎是奔命般的跑过来,庭院里没有点灯,府中也静悄悄的,程力武不敢高喊,他抖着声音说:“宫中打起来了。”
现在?符岁心头一跳,和秦安一同倏得转向程力武,瞳孔里都映着对方的震惊。
还是符岁先反应过来:“慌什么。”月黑风高,真是挑得好日子。
她问道:“程宝定呢?”
程力武被符岁一吼,纷乱无主的神思收回一半,他定了定心神回道:“父亲守着府门。”
禁军夜动,宫中用武,“宫变”二字板上钉钉。谁来行动,用何方法,皇帝对此有何布置,是王家终于按捺不住,还是另有其人?
符岁脑中一时转过许多问题,只有一点最清明,那就是她要对此“毫不知情”。
先在心中梳理一番,她才吩咐道:“小武去找你父亲,让他点几个心腹守好各处。豆苗你寻个借口,把府中仆妇婢子都点一遍,看看可有缺员,记住,不要点灯,悄悄地查。”
这个时候,总要防着府里有人背主求荣。
豆苗郑重应下。
秦安主动表示男仆那边他去查。
符岁反复叮嘱:“外头消息没传起来前,就当府中什么都不知道,一切照旧,只把各处偏门角门守好,不许任何人进出。”
传旨的内侍来时,岑中郎竟然有一丝庆幸,至少自己并没有被摈斥。他有些热切地等候着内侍的带来的旨意,期望能从中获悉今晚究竟发生了何事。
然而内侍的话却将他拉入另一个惶恐的漩涡。
冯氏谋反,陛下命左卫军入宫救驾。
岑中郎立时就要点兵随内侍入宫,一只手却拦在他面前。
李镡手心中全是汗,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在颤抖,夜行的禁卫,被围困的越山岭,冯氏谋反。他耳中轰轰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要变天了。
“将军,陛下还等着咱救驾呢。”岑中郎心急如焚,李镡却呆立原地不做表示,岑中郎恨不得立刻冲进宫中,这李镡平时不言不语也就罢了,怎么这等紧要关头还在犹豫。
李镡心中明白,越山岭今日是来不了了,左卫的一切行动都要靠他自己决断,可是真的把权力握在手中时,李镡只觉得恐惧。宫变在前,踏错一步就万劫不复。
李镡不动声色地深吸两口气,微凉的空气进入肺中,强压下心慌之感。他尽量保持语气平稳,开口问道:“可有谕令?”
内侍看起来比李镡和岑中郎二人冷静得多:“圣人口谕,没有手令。”
“将军,都什么时候了,哪有功夫写手令,咱赶紧走吧,救驾要紧啊。”岑中郎都要把脚下土地转出个洞来,见李镡不动,急得来拉他。
李镡臂膀用力,抵抗着岑中郎。心脏在胸腔内鼓动,震得李镡浑身骨头嗡响,他颈侧因紧张绷得青筋毕现,却仍咬牙坚持己见:“左卫乃天子禁军,不见圣令,恕难从命。”
岑中郎眼中要冒出火来,李镡怎么如此刻板,虽说禁卫无令不行,可口谕怎么不算令?圣人大敌当前,他偏要在这等小事上纠缠。
内侍听了李镡的话发出一声冷笑:“李将军,圣人有难,你不肯发兵救驾,莫非是有异心?可别怪咱家没提醒你,圣人若是出了岔子,李将军有多少个脑袋能往里填?”
岑中郎拉不动李镡就去抓内侍:“这位中官莫恼,你稍等片刻,我这就整兵入宫。”
李镡有些茫然的看着二人,情况不明,真假难辨,此刻最保险的做法就是按兵不动。他自认没有做错,可是岑中郎的焦急和内侍的斥责不断动摇着他。李镡攥紧拳头,不断说服自己是按律令行事,合规合制。
一阵踏蹄声响起,这样一个混乱的夜晚,马蹄声格外惹人注意。
岑中郎反应最快,他三两步蹬上墙边堆着的草垛,趴上墙头。
李镡也紧跟着上去,能引得地面震动的马踏绝不是小数目,这次又是哪支军队?
内侍也被突如其来的马踏声弄懵了,这个时间不是只有自己来调动左卫吗?他看这二人都蹿上高墙,也手脚并用爬上去一探究竟。
墙那边是黑压压的兵马,整个右卫檈甲执矛,尽数出动,直奔长乐门。在前指领的正是阿兀思吉和孟琰、呼延贺。
“这……”若是急令怎会这般齐全,看右卫顶盔掼甲、井然有序,分明是早就做好准备。岑中郎攀着墙头,指着全副武装的右卫军,与李镡面面相觑。
传令的内侍见右卫向宫门方向去,顿时双目圆瞪,惊慌如见恶鬼一般。他滚下草垛,连衣服上沾染尘土也不在意,爬起来就向外跑。
李镡敏锐地感觉到不能让他离开。
“抓住他!”
他硬生生从胸腔里挤出这句话,声调尖锐刺空。
岑中郎军人的素质让他的身体比大脑先做出行动,他从墙上一跃而下,张开双臂向奔跑的内侍飞去,两人一起扑倒在坚硬的地上,搓起一团尘土。
“咚!”时至五更,京城里敲响了开宵禁的第一声街鼓。
第77章 月如钩 羔羊
郑翟借着夜色带着人马悄无声息来到玄武门前。他身后所带兵卒虽穿着右骁卫的衣服, 并不全是右骁卫的士兵,里面混杂着一部分私兵。从北面禁苑到玄武门一路畅通无阻,正是攻入皇宫的最好路线。
郑翟在玄武门前等了约半刻钟, 大门从里面缓缓打开。
他大手一挥:“走!”带着兵马步入宫门。
玄武门内地砖上有点点血迹,几个士兵正在将最后两具尸体拖走堆叠在宫墙下, 以免阻挡行军。门一侧站着高阳长公主的驸马, 左监门卫将军齐方。
郑翟经过他时, 抬手抱拳, 冲齐方说道:“有劳。”
齐方点点头。
人噤声, 马包蹄,借着如墨夜色从玄武门鱼贯而入。
有一宫装婢女早就等候在此,此刻见大军入宫,上前向郑翟行礼道:“大将军,女婢是贤妃宫中之人, 贤妃命我为大将军带路。”
“好,”郑翟勒马停住, 问, “皇帝何在?”
王家说会让冯妃想办法留住皇帝, 郑翟怕冯妃不成事,若皇帝不在冯妃宫中, 那就得强攻了。
“正在冯妃宫中。”
如此甚好, 郑翟露出一抹嚣张且得意的笑,示意宫女前面引路:“先去拿皇帝。”
宫中禁卫只负责护卫皇帝, 郑翟入后宫如入无人之境,几乎未遭到什么阻拦就来到冯妃宫门前。
郑翟再次叮嘱手下道皇帝要拿活的。二皇子想在礼法上毫无瑕疵地登基为帝,现在的皇帝还有用处。
身边亲信问他:“那冯妃该如何处置?”
郑翟不屑地哼出一声鼻音:“冯妃?冯氏谋反,意图戕害圣人, 我们是来救驾的,谋逆之人自然是格杀勿论!”
“听说冯妃艳冠六宫……”不知是谁小声嘟哝一句。
周围的人听闻都发出低低的笑声。
郑翟向后瞥一眼,今天朔日,天暗无月,虽有宫灯照路,也不甚明亮,大家都穿戴一致,分不出说话者是谁。他厉声喝道:“都把皮子紧起来,谁要敢误了大事,我饶不了他!”
皇帝妃嫔不多,连只被幸过一两次的宝林、采女都算上也不过十几人,后宫宫殿空闲大半。冯妃居于延嘉殿,从玄武门进入,绕过几座空闲宫殿和两名才人同住的承香殿就能到达。
延嘉殿宫门紧闭,门前铜鹤宫灯凭风曳动,在石板路上荡出一圈又一圈的影子。
几个穿着千牛卫军服的人分立两侧,最靠边的一人正百无聊赖的用鞋蹭着石砖上的一处裂痕。
踢踢踏踏的声音引起几人警觉,蹭石缝之人站直身体,一手按在佩刀上,循着声音向右方探头看去。
“咻!”一支铁箭冲破暗夜与星光,擦着他的面颊飞过,撞在铜鹤宫灯上,激起一小朵火花。
“何人?”一名千牛卫拔刀喝道。
回答他的是第二支、第三支铁箭。
面颊流血的千牛卫从怀中摸出枚铜哨塞进嘴里,他刚吹出第一声,两匹马已高举前蹄向他踏来。他即刻举起刀挥向马腿,刀刃离马腿还有半寸时,两支长矛贯穿了他的身体。
鲜血从突出□□的矛尖上一滴一滴滚落在地上,顺着石砖蜿蜒,填满了石砖上被蹭得发白的缝隙。
浓重的铁锈味蔓延开来。
两名侍卫一前一后冲上来,一人伏低身体砍向马腿,另一人在后趁骑马者从马上滚落之时一刀割在其脖颈上。
斜刺里一柄寒刀向在后的那名卫兵挥来,他及时抽刀格挡,未料刀后长矛突至,埋进他的肩膀中。
他双腿蹬地,绷紧腰腹,两腮咬得鼓胀,低吼着抵刀向前,将面前的敌人逼退。随着他的动作,矛尖埋入更深,他似浑然不觉,猩红双目暴然欲裂,令人望之生畏。他抬起腿,想要再往前踏一步。刀尖从他的胸口穿出,他还未来得及感受到疼痛,胸前就又透出一柄刀,这次的刀尖上似乎还挑着一丝红色的东西,一抽一抽地跳动着。
身后有人蹬在他背上,两柄刀从他身体中猛然抽离,带出两串鲜红的水珠。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离他五六步远的马儿被他倒地的声音惊到,向后挪动两步,后蹄便踩上一滩黏软的物体,上面还覆着一小块与千牛卫披袄相同的布料。
铜鹤宫灯只剩下一座还亮着,一名千牛卫从另一座上滑落,露出被浇染大半的宫灯,本该是火焰的位置漾着一捧暗色液体。
延嘉殿大门洞开,门里门外布满纷乱的或深或浅的脚印。几名宫女内侍惊叫着四散奔逃,又被兵士挨个揪出来,扔在庭院中。
人太少了。给郑翟带路的侍女在殿外差点呕出五脏六腑,她手软脚软地扶着墙进来。整个庭院里充斥着宫人们的尖叫和兵士的呼喝。人太少了,她心里想着,圣人下榻处怎会只有这些人?
侍女撑靠在墙上,有些茫然地看着满院的男子举着斑驳的刀挥舞,每挥动一下都会带出一阵腥甜的风。
郑翟提着刀从主殿中奔出,他张大手掌嵌住一名奄奄一息的宫人的后脑,不由分说把她从地上拽起来。
“皇帝呢?皇帝在哪?”郑翟竖眉眥溢,癫狂地嘶吼着。
主殿的半扇门损坏了,歪斜着与门框不肯分离,门内是华美的帐子,精致的多宝阁,碎落在地的瓷片和长久的寂静。
那名濒死的宫人经不起郑翟的折腾,一点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就闭上了眼睛。郑翟扔掉宫人,左右一寻,见角落里还有个蜷缩着的小宫女还活着,抬步就要过去。
弩机在吱吱呀呀的上弦,“噗”、“噗”,殿外传来弩箭射入□□的声音。
几名兵士跌跌撞撞闯入庭院:“大将军,外面有弩!”
弩?只一个字,就让冷汗顺着郑翟的脊背流下来。
他不死心地持刀冲出殿外,迈出的脚没能落在平整的石砖上,而是踩住了一具肌肉坚实的身体。宫街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皆为弩箭所伤,十几名兵士围成半圆护在郑翟身前,紧张地盯着弩箭射来的方向。
旁边明明是住着两名才人的承香殿,此时殿中正不断涌出披甲持刀的千牛卫,承香殿刚刚还空无一物的宫墙上架满了强弩,吱呀呀的绞弦声不绝于耳。
“郑大将军真是勤勉,五更天的街鼓还没敲,大将军就已在宫中大开杀戒。”承香殿的宫墙上冒出一个脑袋,遥遥冲郑翟喊话。
那人离得不近,隐在将明未明的天光中,面容晦暗难辨,但声音足以让郑翟认出来人。
“田乾佑!”郑翟几要把牙齿咬碎,事到如今还有何不明白,自己分明是落在套中。
郑翟呵呵两声,试图与田乾佑讨价还价:“我乃是听闻冯氏谋反,圣人为逆贼所挟,特来救驾。事出紧急难分敌我,加之夜色凝重,这才误伤了千牛卫的弟兄。”
“大内有变,我千牛卫将士身为天子近卫尚且不知,大将军远在南衙,消息竟比内庭还要灵通吗?”田乾佑出言质问道。
郑翟见田乾佑这般不识趣,知道今日是断不能善了,谋图良久的大计竟如此草草收场,郑翟恨得要呕出血来。他抢过身旁兵士的弓箭,搭弦就冲田乾佑瞄去。
田乾佑虽然武艺不算上乘,人却是个灵活机警的,瞥见郑翟转身,他就立刻缩进宫墙后,等郑翟搭好箭,墙上哪里还有田乾佑的影子。
“郑翟夜闯宫闱,意图谋逆,杀无赦!”
随着一声令下,满天弩箭呼啸而来,郑翟慌忙退回殿内,命人将殿门闭锁。
留在殿外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歪倒在殿门上的身体砸得殿门摇摇欲坠。
他们就像躲在稻草后的羔羊,只等那恶狼啃穿草秸,便会将他们屠戮殆尽。
郑翟的几名亲信围上郑翟身旁:“大将军,困守此处不是办法,不如我等为大将军开路,只要能逃出玄武门就还有一线生机。”
殿外弓机声连绵不绝,两千人马有一多半都在殿外。宫街狭长,千牛卫占据高墙凭着强弩的射程优势压制着郑翟的兵马,待到殿外被千牛卫杀绝,这漆朱描彩的精致殿门又能阻挡几时?
郑翟一拳砸在墙上,若能抓住皇帝,只要能抓住皇帝就能翻盘,哪怕能杀死皇帝……他脸上的青筋暴起如扭曲的蚯蚓在皮肤下鼓动,威福由己的权利就在眼前却要一败涂地,叫他如何甘心!
皇帝既然不在延嘉殿,必然在太极宫。郑翟环视一圈,从此处到太极宫还有数道宫门,若人马齐备之时,杀到太极宫又有何不可,可是现在他们还能撑到吗?
“大将军,万不可再拖延了。”亲信催促着。
郑翟缓缓展开拳头,手臂无力垂落,几个字从口中吐出,他的荣光、他的权柄也随着这最后一口气彻底葬送:“突围,去玄武门。”
郑翟在宫街上纵马疾驰,他不知道是怎么逃出来的,他不敢回头看也不能回头看,只能永不停歇地向前逃。
快一点,再快一点。郑翟身边已经不剩多少人了,有些倒在了千牛卫的追杀下,有些被他甩在后面。玄武门就在前方,厚重的城墙巍峨庄严。不是朔日吗?为何城门外一轮圆月光辉如玉,催着郑翟快来,快来。
城门裂开缝隙,带着露气的罡风迫不及待地挤进来,扑到郑翟脸上,郑翟还未来得及庆幸自己逃出生天就如石雕般呆立原地。
玄武门外,北门屯军列兵于前,已恭候多时。
第78章 月如钩 是月亮,是弯刀
徐阿盛小心地将茶汤注入玻璃托盏, 皇帝身穿赭黄袍,随意盘坐案后,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上次与卿一起饮茶, 还是十数年前。”
两仪殿内,千牛卫两位大将军分坐两侧, 明亮的灯火笼着殿内立柱房梁上灵动威严的图案, 宫人的身形印在薄如蝉翼的鲛绡上, 朦胧而轻柔。茶香和果香萦绕在四周, 伴着咕噜咕噜的煮水声, 为两仪殿镀上一层静谧闲适。
越山岭跪坐在皇帝下首,回应道:“臣蒙陛下垂青,十余载沐恩深重,衔结难报。”
皇帝把玩着手中茶杯,似笑非笑, 他稍稍歪头,斜看向越山岭:“你这伤当日瞧着骇人, 如今也难辨旧痕了。”
越山岭抬手抚上颈侧, 若不仔细摸, 连他自己也快要忘记这伤痕是何摸样。
“不过些许皮肉伤,时日久了, 自然淡去。”
皇帝示意徐阿盛为越山岭添茶, 笑着道:“老越侯刚愎而上悍,家事国事, 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越山岭微微颔首躬身:“是臣少不更事,荒唐乖谬,屡生事端,才惹得家父震怒。陛下垂爱殊甚, 臣实羞愧难当。”
风中似有金戈相交之声,黑夜里如虎狼潜伏的铁甲武士转头看向北边,盔甲摩擦发出细小的声响。误入的风在密匝匝的武士间寻找出路,最终消弭于无形。
两仪殿内的灯火都不曾有丝毫颤动,宫人将小炉的火拨小些,好让壶中水不至沸腾太过。
两位千牛卫大将军自顾自饮着茶水,对皇帝与越山岭之间的对话听而不闻。
回忆起少年时光,皇帝脸上浮现出一些怀念:“我记得那年除夕,你与阿续一起混在驱傩的侲子里,祖父在城楼之上一眼就将你二人认出。”想到此处,皇帝低笑两声,“祖父还命你二人献傩舞。虽说是临时起意,见你进退和度、雄健俊逸,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那时正是越山岭意气风发、纵横无惧的时候,就算与父亲决裂也不觉惶惶,深为自己替晋王守护太子殿下而自得。越山岭垂下眼睛,遮住眼中郁色,换上些轻快语气:“荒诞旧事怎当陛下称赞,真叫臣赧愧无地。”
“上元你们打马过街,惹得多少小娘子魂牵梦绕,”皇帝收敛笑意,叹息道,“可惜怀谨体弱,年不及弱冠就药石无医,云舟也离开京城说要做一名云游天下的侠客,至于承光……不提也罢。”皇帝摇头感叹,“若非有你和阿续,朕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陛下仁德圣明,天下人无不求以身报陛下,臣能侥幸追随左右是臣之福祉。”
皇帝瞥一眼越山岭的神情,见他低垂着头,端肃恭敬。到底物是人非,十三年前的越山岭说话做事可不会这样谨慎。皇帝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扬声问鲛绡后的宫人:“茶可煮好了?”
宫人闻声起身,隔着鲛绡向皇帝行礼。
“福州新贡的茶,说是以花朵熏蒸,饮之有花香盈齿,三位爱卿一起尝尝。”皇帝一摆手,绡后的宫人便提着小壶绕行而出,跪坐在诸将身侧为三人奉茶。
“圣人有令,命我等搜检弘文馆。”王元行拿出一封命令,在长乐门前叫门。
负责长乐门值守的监门校尉从城墙上探出头来。只见城楼下有几百人整齐排开,看穿着应是南衙禁卫,为首者高举一物。监门校尉眯起眼睛,瞧着像是张纸,只是离得远实在是看不清。
“尔等何人?”宫门前的人举着火把风灯,倒是省下监门校尉亮灯辨认,他从垛口探出身子,冲为首那人喊道。
“吾乃左卫亲府中郎将王元行,在此皆是左卫兵将。圣人急令,命我等即刻搜检弘文馆,还请校尉行个方便。”王元行从腰间摘下鱼袋举给监门校尉看。
监门校尉看门外人气定神闲不似作假,命人从门上钓下一小篮。王元行翻身下马,收走几名郎将校尉的鱼符,将三封奏令和诸人鱼符一同放入小篮中。
宫墙上亮起数盏明灯,王元行看着小篮被收回墙上,舔了舔后槽牙,回身上马。
那三封奏令分别是左卫的调令、刑部以发现一名逆贼与弘文馆有所勾连为由申请搜检弘文馆的奏请以及皇帝的批令。
袁审权被调走时早早备下数封空白的调令,刑部的大印也真实无误,这三封里只有皇帝的批复是伪造的。
不过王元行并不担心会被看破,他们只是要进入弘文馆,离太极殿还有数道宫门,监门卫不会查验那么仔细。
监门校尉看着吊上来的一把鱼符直皱眉,最烦这些禁卫入宫,每次光查验鱼符官印都要费好大一番功夫。
好在长乐门平日也要承担查验入朝官员身份的职责,门籍都有现成的。监门校尉先查看三封奏令,看起来并无异常,又取来门籍,对着鱼符一人一人的查验,确认身份无误,这才冲王元行喊道:“中郎将稍候,这便开宫门。”
厚重的宫门缓缓推开,监门校尉率先走出来,将三封奏令和鱼符官印如数奉还。
王元令刚要驱马前行,却被校尉拦下。王元令有些狐疑地看着笑吟吟的监门校尉,右手悄悄摸上刀柄。
监门校尉对王元行的动作浑然不觉,只是笑着说道:“既入宫门,这些照明之物就不必带了。”
王元行不动声色地松开右手,做出一副懊恼的样子:“哎呀,看我这记性,军里随意惯了,连这等要事都忘记了,有劳校尉提醒。”
说着回身招呼身后儿郎们:“将火束都灭了,放在……”这个时候总不能再回左卫放火油火把,王元行有些为难。
“若中郎将不嫌,不如先放在宫门处,待中郎将出宫时再取回。”监门校尉似乎看懂王元行的为难,出声提议道。
瞧着监门校尉还主动为自己解围,王元行彻底放下心来,他跨在马上冲监门校尉拱拱手:“如此有劳校尉。”
进得长乐门,恭礼门就更省事些,早有驻守长乐门的监门卫告知恭礼门处有禁卫入弘文馆,恭礼门处草草看过调令就开门放行。
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和几名同僚一起吭哧吭哧地推宫门,他是今年刚入监门卫的新兵,有什么脏活累活他都自觉去做,好给卫里长官留个好印象。
“别推了,白费那劲儿,待会还有人来呢。”暗处转出一个穿着内饰衣衫的人,宽大的衣袍贴着他瘦削的肩背,黑夜里显得他很是白皙。
少年扶了扶头盔,转头看了来人一眼,继续埋头推门。
监门校尉快步迎上来,走过少年身边时顺手拍了下少年的头盔,斥道:“瞎了你的狗眼,徐中官也不认识。”
徐知义见那少年还一脸稚气,挨了长官训,连忙站直,傻里傻气地望向这边,嘴边荡起一分笑意:“看着年纪小。”
监门校尉不敢怠慢徐知义,又怕徐知义刁难那少年,满脸堆笑着说:“刚来的新人,没见过世面,让中官见笑了。”
徐知义淡淡回道:“挺好的,瞧着就像是听话孩子。”他取出一封诏令交给校尉,“圣人有令,诏右卫入宫,阿兀思吉地勤察大将军你也认得,门籍就不必查了。”
恭礼门后是门下省,门下省东侧就是崇文馆,此时两处屋内都还有点点灯光。
圣人时常与朝臣议事至四更,崇文馆通宵修纂经史亦是常事,王元行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带人穿过崇文馆直奔后方。
崇文馆后就是武德门,过了武德门便是大皇子如今居住的武德殿,若大皇子在冯氏谋逆中被波及死了,那皇帝退位让贤之时二皇子继位便更名正言顺。
王元行抽出佩刀握在手上,向着武德门前的卫兵冲去。
武德门不比外宫门有墩台城墙可以御敌,皇长子站在武德门的门楼上,左右各有一名持盾执矛的金吾卫护卫在侧。
沉闷的木石摩擦声响起,是长乐门开启,咔哒的卸栓声,是恭礼门开启。
大皇子的手心里汗津津的。他不想当着金吾卫的面要帕子擦手,这会显得他胆怯懦弱。他又怕手中有汗会握不住刀,只能展开手心悄悄蹭着衣袍。
有人进入弘文馆,来人似乎比大皇子想的要多。他偷偷咽口唾沫,说到底他也不过是生在深宫、长在京城的少年,见过最血腥的事就是围猎,而今却要正面迎战。
这算战吗?几百人的战斗与立国之战、边关纷争比就是儿戏,大皇子虽这样想着,却还是心生畏惧。他手中只有一百金吾卫,就算占据宫墙之利,可是与对面人数还是相差甚远。
大皇子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他的曾祖、他的祖父、他的父亲都是马上天子,他又怎么能被区区数百人吓退。
排在最前面的敌人已经进入射程,距离大皇子两步远的一名金吾卫侧目看向大皇子。
大皇子站得笔直,直勾勾地盯着来人。
敌人又跑近了些,大皇子依旧未有表示。一名张弓以待的金吾卫用眼神询问长官,却见长官轻轻摇头。
更近了,近得大皇子已经能感受到奔马带来的疾风,还有擦拭武器所用生油的难闻味道。
武德门前的值守卫兵已经拔刀横立准备迎战。大皇子死死地盯着最前面的一名左卫士兵。他身下战马疾驰,离武德门仅剩十米,他提起长矛,矛尖对准一名卫兵的面门。
“放箭!”裹挟着雏鸟冲碎蛋壳的奋勇,太极宫的夜空,回荡起少年坚定而炽热的嘶吼。
阿兀思吉牵马停在长乐门与恭礼门间的宫道上。右卫的士兵在他身后排列整齐。
徐知义仿若没听见恭礼门后传来的厮杀声,只是客气地与阿兀思吉交谈:“圣人的意思是先等等,若那边实在怯战,再劳烦大将军相助。”
提矛的士兵没能跑到武德门前,他的马中了两箭,跪倒在地。还没等他爬起身,身后另一匹中箭的马就撞在他身上。
王元行在第一波箭矢落下时就心知不妙,身下战马团团转圈,他不停调拨马头,继续向着武德门冲去,只要破开宫门,几个羽兵不足为惧。
一滴鲜血跃过王元行的肩膀,落在马鬃上。
半截手臂从后方骨碌碌滚到奔跑的士兵脚下,险些将士兵绊倒。
正在冲锋的士兵顿下脚步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的刀尖,挣扎着想要回头,却见一柄金瓜锤向他飞来,一直飞进他的眼睛里,他便再也看不见了。
从后方围上来的金吾卫放弃了卡在骨头里的刀,捡起敌人的横刀继续作战。
金吾卫像海浪一样冲进左卫中,又因为人数的差距被反围打散,武德门前早已分不清敌我,数百儿郎野兽一般,只凭着本能厮杀
细碎的血肉从高举的武器上甩脱,糊在大皇子身前的栏杆上。栏杆光滑洁净,那团半红半黄的肉糜顺着栏杆的弧度滑动、拉长、掉落,只在栏杆上留下一团粘腻的痕迹。
王元行一枪捅进眼前人的喉咙,被喷溅的血雾洒了一身,他抹一把脸,扫掉碍事的尸体。金吾卫能靠偷袭占据一时之利,然而他的部下哪个不是精悍之人,缠斗起来金吾卫只能自讨苦吃。
他抬头看向门楼,无知小儿也想学先祖身先士卒,今夜就是你魂断之时。王元行取下弓箭,张弓便射。大皇子两边的金吾卫及时将盾牌合拢,堪堪挡下这一箭。
一击不成,王元行啐一口唾沫,缩头乌龟罢了,只敢躲着王八壳子后面装腔作势。既如此,那便杀上门楼取其首级。
王元行冲开一条血路,直奔大皇子。忽然马前冒出一人,那人生得高大,举刀就向他劈来。
不自量力,王元行讥笑一声,长枪一挺一转,那人手中环首刀就被王元行缴去,打着旋儿飞向一旁。
那人失了武器不退反进,让过王元行枪尖,一把抓住枪杆,另一手按在马颈上一跃而起,竟跳上马来。
近身揉战长枪没有优势,王元行急急收枪想要格开他,却见他从腰后摸出一柄弯刀,月光栖于刀刃,划出一道银色的轨迹。
王元行轻飘飘起来,他看到出刀人铁灰色的眼睛,看到身后苦战的部下,看到石砖缝隙中长出的野草,不停的翻滚让他眼晕,他终于停下,面向天空,皎洁的、冰凉的,是月亮,是弯刀,倒映在他扩散的瞳孔中。
街鼓响起来。
第79章 旭日升 今日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太常寺治礼郎一手提灯笼, 一手握缰绳,催促着小毛驴跑快些。
今日开朔朝大朝会,九品以上在京官员都要参加。治礼郎家住京郊畿县, 怕误了时辰罚俸,早早就出发。
小毛驴脾气倔, 夜路又难走, 每走两步就得治礼郎哄一哄, 如此紧赶慢赶, 终于在开坊街鼓敲完之时赶到城门。
城门前已经排起队, 错过入城时间的货商在城外等候一夜,赶上今早第一个进城。
来换值的小兵打个哈欠,拍拍脸让自己清醒清醒,借着风灯的光亮开始查验入城人的路引货物。
各坊中民居逐渐响起声音,舍不得灯油的百姓借着天光舀水做饭, 住在城南的官员则起身洗漱准备上朝。
靠近皇城的地方虽然灯火不歇却依然安静,天还未放亮, 这里离皇城近, 就算要上朝也可以多睡一会儿。
治礼郎驱赶着他的小毛驴沿朱雀大街前行。贩卖吃食的小贩一早就在坊门处等候, 坊门一开就推着木车往皇城几处城门处赶。
治礼郎在朱雀门外被一个卖胡麻饼的小贩绊住。新烤制的胡麻饼热腾腾地散发着香气,治礼郎咽了咽口水, 似乎已经感受到胡麻饼酥脆的外壳和韧性十足的内里。
他摸摸空扁的肚子, 跳下毛驴买上两个胡麻饼裹在怀里,反正还未到开宫门的时辰, 不如找个角落先填填肚子。
治礼郎来得早,承天门外有供早到的官员歇息等候的左右朝堂,治礼郎不过九品小官,也未到垂垂老矣的年纪, 自觉进朝堂等待不合适,就牵着他的小毛驴沿着宫墙走,找到一处墙角背对大街面朝墙角,掰小一块胡麻饼塞进嘴里。
陆陆续续有官员来到承天门前,这些官员大都是住在京郊畿县的小官,怕误了时辰早早前来。他们也不敢喧哗交流,只能在三三两两候在门外,偶尔有几声极低极轻的交谈。
有一顶轿子从安福门进入,缓缓行至承天门前。
“乔相公。”正在等候的官员们纷纷行礼,治礼郎也匆忙把吃到一半的胡麻饼塞回怀里,整整衣服小跑过来行礼。
马车颠簸、牛车笨重,乔相经常使用腰舆或轿子来回,总归他年纪大了,不怕人笑话他“坐轿乘舆,做妇人态。”
乔相扶着轿门起身走出,正要进入朝堂休息,一个人跌跌撞撞从街上跑过。
乔相本以为是来上朝的官员,不打算理会,可一眼送过去却见那人衣衫俱是泥污尘土,忍不住呵道:“何人奔行于御街?”
岑中郎正六神无主,听见呵斥才发觉宫门前已经聚集了许多等待入宫的官员。一灰白头发的老者独立于群臣之中,清若野鹤、傲若孤松。
岑中郎几乎要流出泪来,他踉跄着扑到乔相面前,一声“乔相公”喊得惊惧悲怆。
乔相皱起眉,好声劝道:“还不快回家换身衣服,难道要这样去面圣吗?”
岑中郎如抓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乔相衣袖,连指尖都在颤抖:“贼人谋逆,圣人危矣。”
在场之人俱是哗然,乔相一把反握住岑中郎手腕,眼中厉光毕现:“当真?”
不等岑中郎回答,乔相就从他的神情中获得答案。“何时?”他又问。
“现时。”岑中郎只是猜测,那名内侍什么都不肯说,他和李镡根本无法确定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李镡压着左卫不许动,只是空等下去岑中郎如何能心安,因而趁李镡不备偷跑出来在宫门前游走,祈望能得到一星半点消息。
乔相脸色大变,立刻高举鱼符叫门。连叫数声却无人应答,连以往在承天门前值守的监门卫今日都不在,御街上静悄悄的,只有乔相的叫门声在回响。
岑中郎跑到长乐门叫门,长乐门也无应答,明明之前右卫就是往长乐门来,此时长乐门却只剩一片死寂。
天渐渐亮了。
一名年约五十的干瘦男人抱着一卷布料缓缓而来,洗得发白的衣袍像挂在他那枯枝般的身体上飘荡。
承天门前已聚集几百名大小官员,此时早已过了开宫门的时辰,承天门却依旧紧闭。宫变之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乔相仍不肯放弃,尚自寻各种方法进宫去。
有些胆小的官员不想掺和着趟浑水,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离去,正向人群外蹭。
“哎呦。”一名官员撞在那枯枝一样的人身上。
那人被撞得一趔趄,眼珠连转都不曾转一下,只直愣愣地盯着承天门,一步一顿地向前去。
第二个挡在他前行路上的官员被他撞开。
“你这人……”
抱怨的声音戛然而止,众人纷纷回头看向这个像是从棺材中倒出来的人。有站在承天门前的官员自觉退开为他让出一条路,生怕沾染到他身上孤魂野鬼之气。
他停在承天门前,将怀中布卷放在地上缓缓展开,肃立高呼:“吾乃建武二十一年进士,曾任太子詹事府录事。现劾今上谋害储君,矫诏嗣位,诛戮宗藩,罪舒王而诬许王,狎侮宗亲,兄妹□□。更凌辱衣冠、毒虐良善,逼杀忠良、纵容外戚,悉更太祖成法,政事一委权奸。大兴兵祸,怨嗟盈路,星辰无度,慧扫军门,水旱疫疠,连年不息,虽变异多端而酗乐自如。吾虽远朝堂,然心感天恩,不忍太祖天下毁于一旦,谨录奏闻,以明己志。”
随即躬身一向前,触承天门而亡。
朱漆宫门炸开一朵血花,那节枯木轻飘飘坠地,带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尸谏……”一位年轻的官员喃喃自语,被他的上官横斜一眼后缩着脖子噤声,只是眼睛不停地向涂血的宫门看去,隐隐透出兴奋。
他见上官并未继续关注自己,猫身向前挤去。这可是自开国从未有过的死谏,还是弹劾君上失德背礼,罔顾人伦,文武百官哪个不惊奇,若非身在宫门,早就议论纷纷。
他终于挤到那死谏者置于地上的白布前,从人隙中探头去看。
白布上写满血字,斥责今上谋害晋王,嫁祸荆王,威挟太祖令太上皇无诏登基。
血书之上则是一封加盖中书门下印的册立诏书。
“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河东道行台并州都督晋王怀晞,地居茂亲,才惟明哲,至性仁孝,淑质惠和……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
这是册立晋王为皇太子的诏书!难道血书所言都是真的?
得知围在越山岭家外的人在开坊门时散去,符岁松了一口气,不管这些人为何要围守越山岭,至少幕后主使暂时不会要他性命。
但是坊间冯氏谋逆的传言让符岁百思不得其解。冯妃手里一个兵都没有,哪来的底气谋反,只怕符岁自己篡位都比冯妃谋逆成功性高些。
大皇子占长,二皇子有郑家,四皇子有什么?一个声名狼藉的外家?就算冯妃跟王家有勾连,王家又何必非要选四皇子?哪怕选三皇子也比四皇子好堵悠悠众口,冯满和冯贤义可还在牢里关着呢。
虽有疑虑却不再紧张,符岁把能想到的情况都盘过一遍后觉得无论如何王家也不能把这事扯到她身上,只要天下不改姓,她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现下只需安安稳稳待在府中等结果就好。
程立武进来时,符岁正双腿架在扶手上仰躺在椅子中,秦安则摆开一整套茶事用具,用小石碾磨茶。
不等程立武说话,秦安就问道:“死了没?”
程立武看看秦安期待的目光,再看看死鱼一样挺在椅子中的符岁,有些茫然地问道:“谁死了?”
“皇帝呀。”秦安白了程立武一眼,连这都领会不到。
每当程立武感觉自己已经不会再因任何大逆不道的话而震惊时,秦安总能打破他的幻觉,他甚至下意识想环顾四周看看可有人窥听。
“不知道。”程立武做贼一样低声回道。
秦安颇为失望地哼一声,而符岁保持着一个非常难受的反折姿势一动不动。
程立武做事还是比秦安妥帖得多,被秦安这般打岔也不曾忘记自己过来的目的。他尽量简洁地向符岁回报现状:“有位自称做过东宫属官的在承天门前死谏,称今上谋害储君、矫诏嗣位。还拿出了册晋王为皇太子的诏书。”
话音未落,符岁一个激灵弹起来:“拿出何物?”
“立晋王为皇太子诏。”
符岁按住桌沿从椅子上站起来,当年那份诏书父亲并未带去并州,按理说不是在太上皇手里就是在今上手里,如今却流于外人之手,还被在大朝议之日拿到承天门置于众目睽睽之下。
这份诏书究竟是什么时候流落出去的?是晋王离京,荆王与太上皇针锋相对时?还是晋王横死,太祖勃然大怒时?原来她的好堂兄从没变过,在他的棋盘上,连他自己都是筹码。
立晋王为皇太子诏,短短八个字让秦安瞬间眼眶积红,他一言不发起身就要向外走。
“做什么去?”符岁喝道。
秦安声音有些哽咽,他尽力平复汹涌地要将他溺毙的情绪,轻声说道:“我去看看。”
“看什么!”符岁毫不留情地呵斥,“你是晋王旧臣,这时候现身还嫌不够乱吗?”
谋害储君,矫诏嗣位,他们这是要逼皇帝退位。既要篡位,还想要合乎礼法,鱼与熊掌俱揽。
通了,都通了,太祖灵前的断香,白渠石碑,惊蛰异象,难怪一桩桩一件件总也与晋王脱不了干系,竟都应在这封诏书之上。
也对,王家窃威弄权多年,唯有让他们自觉万无一失,才能逼得王家孤注一掷。若没有这封诏书,只怕也换不来这场宫变。
只可怜晋王,诏书一出,他的死因就成了攻讦的借口,任人涂抹,还有谁会在乎真相。
包括符岁。
她双手抵着桌沿,肩膀不住颤抖,抑制不住的笑声从她喉中传出。既如此,那便由她亲手将真相埋葬。
承天门终于开启。
徐阿盛手捧一物,跨过伏倒在地的枯筋瘦骨立于百官前。他身后几个小内侍趋步而出,将血书上的诏令卷起,双手捧过头顶,垂首弓腰送入宫中。
人群中有人皱眉凝视,有人互递眼色。还有人悄悄后退,打算逃跑。
除了先前早备好散播的消息,宫中生变后再无任何音讯传出,原本还以为是皇帝自顾不暇,现如今开宫门的徐阿盛,那说明郑翟大概是失手了。
徐阿盛扫过几个向人群后挪的身影,不紧不慢高声道:“圣人知诸公心有疑虑,特命我来宣读一物,孰是孰非,诸公听后自辨。”
徐阿盛展开手中有些年岁却保护极好的纸张,一字一句地念道。
“臣儿怀晞顿首再拜父皇陛下,伏惟陛下绍天明命,统御八极,恩泽如海。臣以冲幼之龄,荷蒙圣眷,夙奉明诏,进退维谷,益深危惧。”
“……周公制礼,嫡长承祧,万世不易。今太子仁孝,中外皆服,因臣废之,世人恐讥陛下以私爱易公义。”
“……昔伯夷叔齐逊位,义感千秋,臣虽樗栎庸才,窃慕高义,愿追遗风。”
“……惟愿陛下哀臣愚诚,削臣储仪,使臣得守藩邸,读书养志,长为陛下守土。”
读毕,他将纸面高举转向文武百官:“诸公可还有惑?”
也是治礼郎站得巧,他一个芝麻小官本来站不到前面,恰好有几人意欲偷溜,挪出了位置,又有人想凑前细看,他稀里糊涂就被人群挤着带到前排。
他捂住怀中胡麻饼以免掉落,随着旁人一起探头去看。纸上所写与徐阿盛所读一般无二,只有最后多了一段朱笔御批。
治礼郎眼神不太好,眯起眼睛仔细分辨:“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观吾儿诚如是,心甚慰之。长子监国,以尧舜之道,幼子守土,有伯禽之风,此非独朕之幸,实宗庙之福,苍生之望。惟愿永葆此心,雍睦无双,可使史笔书矣。”
徐阿盛将手中信放在小内侍捧的红漆盘上,将盘上另一封书信面向百官打开。
郑尚书就站在徐阿盛正对面,一眼认出是太祖手迹。这是一封太祖给太上皇的手令,写得很随意,称呼也很亲昵,更像是父亲给儿子的信,然而内容却足以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手令上先是讲了太祖已经知道晋王将诏书留在东宫的事情,诘问东宫为何不曾上报。话锋一转又说诏书虽已盖印,尚未宣告,那便就此作废,留于东宫自行处置。废储另立之事今后不再议,让皇太子自勉。最后提及晋王,称河东之地,晋王与帝共治,并州之事晋王自决。
郑尚书不赞同地皱眉,这天下哪有亲王与皇帝共治的道理,必要闹出事端。太祖此举虽不妥,但由此可见太上皇以储君之身嗣位,礼法周全,那所谓矫诏嗣位自然是污蔑。
郑尚书侧头瞥向身后交头接耳的人们,晋王既然不曾真正成为皇太子,谋害储君之罪也便不成立。至于陛下究竟是否曾对晋王出手,无关江山社稷就只是皇家的家务事罢了。
治礼郎的手紧紧按住衣襟,不知是捂着他的胡麻饼还是捂着他狂跳的心脏。
徐阿盛慢条斯理地把密信折成原样。他的身后几名监门卫将水泼在承天门上,承天门被水浇得鲜艳,分不清是漆红还是血红流淌。
不过片刻,承天门前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未有人横尸于此。
“诸公请吧,莫误了上朝的时辰。”徐阿盛退到门侧,笑盈盈地看着各位官员。
郑尚书理理衣摆,率先迈步,正巧乔相也迈出一步。郑尚书立刻满脸堆笑地伸手:“乔公请。”
乔相示意郑尚书同行,二人一起并肩进入承天门。
围在宫门前的官员陆续有人站出来进入承天门,渐渐共行者越来越多。
无人再提今早的异变,就仿佛今日只是诸多按部就班的大朝议中平平无奇的一天。
第80章 共合欢 —正文完—
贞明十年二月初一, 永安郡主捧晋王血衣并金鱼符跪于承天门前,泣言“先父王薨逝十数载,生前忠勇真孝, 身后竟为奸人所乘,泉下难安。伏望陛下明鉴, 勿惑于奸佞, 恶于宗亲。”
上闻之, 亲出掖门扶之, 执血衣恸哭, 涕泗交颐,久不能语。
贞明十年二月二日,冯、郑二妃并黜为庶人。是日,二庶人暴毙于禁中。
贞明十年春,郑翟因谋逆腰斩于市, 株连父兄子侄。刘孝恪、陈器等五人勾结逆党,收财枉法, 处绞刑。齐方斩首, 高阳长公主自裁。六部及禁卫中有勾连者, 共斩一百二十一人,流五十四人, 贬十八人。
王博昌、王博兴, 王成琦坐谋反赐自尽,流其五族。王瞻、王慧、王怀宣、郭志冲等三十七人杖一百, 发配戍所。
特赦王氏妇得父族五品以上官印并三老联名作保者,可削籍归家,王氏女已适人者,得夫族三老联名作保可免-流徙。
马萍、冯满、冯贤义, 因横征暴敛、虐害黎庶、强逼良家、戕害奴仆诸罪,斩首示众,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掖庭,籍没家产,尽抄九族。
田乾佑托军中关系寻到新城县一户人家,家境还算殷实,听闻冯氏貌美,愿意娶冯香儿为妻。
皇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冯满问斩的前一天深夜,田乾佑把冯香儿从牢中接出,一架青油小车连夜送往新城。
时隔数月,薛光庭终于沉冤得雪。狱卒受人之托为薛光庭送来一身新衣,让薛光庭不至于破衣跣足受人窥视。
脚腕上被枷锁磨烂的皮肉摩擦着鞋袜,每走一步都钻心得痛。他已太久不曾见过太阳,外面的光晃得刺目,让他不得不抬起手遮住眼睛。
刑部牢房外停着一辆没有标识的马车。马车一侧的帘子被撩起,车内坐着一名头发灰白的老者。
“乔相公。”虽然不知乔相为何在此,薛光庭还是主动上前见礼。
乔相将薛光庭上下打量一番,衣冠还算整齐,露出来的脸上倒是不见伤痕,只是被关了许久愈发瘦削。
听到乔相让他上车,薛光庭疑惑抬头,马车上的帘子已经放下,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车夫驱赶马儿,车辆起步,出皇城沿朱雀大街行驶。
“御史台本就是多设之位,现今早已裁撤。”
薛光庭没想到乔相直截了当提及他原有官职。既然裁辙,薛光庭就不再有官复原职的可能。这点薛光庭早有准备,他从未奢求过能官复原职。
“刑部空出许多职位,人手短缺,有些公事只能一拖再拖。”
刑部如今群龙无首,原刑部尚书也被罢官,只靠着几名主事和一位上任不久的侍郎勉强维持。
“刑部也不错,只是有些案子压得时间久了,梳理起来颇费精力。”乔相的目光落在薛光庭的手上。
薛光庭手上的指甲全都秃秃,有几根还有断裂后的痕迹,指节处布满血痂和疤痕。
“不过也不急于一时,先把身体养好。”
乔相的车马行得慢,听见车后传来车轮声,赶车的车夫拽着缰绳让马向旁边靠一些,为后面的车留出路。
一辆结实的牛车从后面赶上来,越过乔相的马车向前去。牛车后面跟着数辆拉货的牛车,压得车轮在青石板上擦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这队牛车吱吱呀呀地驶出城门。忽得最前头的车上撩开帘子,探出一张少女的面庞。
这是陶允中的车驾。皇帝没追究他与王家的关系,但是他也无颜再留在京中,因而打算启程去滇南,专心修书教化。
王令淑目不转睛地看着雄伟的城门离她越来越远,渐渐地已经看不见门上的字。
她的骄傲、她的文名、她的恩怨、她不为人知的悸动,都埋葬在这座城中,她终究离开了这座她生长的繁城,终此一生再也不会回来。
王令淑执拗地探着身子回望京城,一滴泪水终于她眼中滚落。
阳光漫过窗棂,窗外的合欢树抖着满身粉云,簌簌地散出绒絮。符岁伸手接住一朵飘入窗中的粉红绒羽,在手中捻动着。
二月的宫变没有给这座城池带来任何变化,百姓在看过斩首的热闹后就回归柴米油盐。就算刑场杀得人头滚滚,与平民百姓来说也不过是解决温饱后的一段谈资,远不如地里的收成和米价重要。
七王子在那夜表现英勇,立了大功,受到嘉奖,终于让皇帝松口赐婚。临海大长公主替盐山周旋,竟让皇帝同意在盐山大婚之时,彭王夫妇可以来京观礼。
唯有西平郡王大为郁闷。
他刚听闻皇帝赐婚时立时就要冲进宫请圣人收回成命,待看见盐山扭扭捏捏地阻拦,这才明白盐山心意。
西平郡王一想到那个粗俗又无礼的草原鞑子竟在他眼皮底下勾搭盐山就恼火,干脆将七王子暴打一顿。
七王子哪里敢还手,愣是由着西平郡王打,打完还要腆着脸“送”西平郡王回府。
哪想到西平郡王搬出古礼声称婚前不可相见,大门一关就把七王子拒之门外。
盐山好歹是县主,婚事又是大内主持,自有一套繁琐流程。饶是七王子天天去太史局求,婚期也只定在秋末,还有大半年的功夫。七王子想见盐山又怕坏了古礼,只能每日在郡王府前当望妻石。
符岁将手伸出窗外张开,合欢花瓣飘飘转转打着旋儿落下去。到底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谁能想到兜兜转转盐山还是没脱开“库勒”二字。
有人推开门走进来,坐在符岁对面。
京城是个迷人眼的地方,越山岭比起一年前也终于沾染到一点闲适从容。
符岁扫过越山岭腰间依旧空荡的躞蹀带,至少把随身带行军用具的习惯改了,不至于让人一眼误认作役兵。
越山岭率先开口:“不知郡主……镇国长公主尊前寻末将有何事。”
这一声“镇国长公主”叫得符岁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骄奢淫逸起来,好像不做点什么仗势欺人的事就对不起皇帝给她新换的名头。
比如那个八宝臂钏,身为镇国长公主想看男子戴臂钏也不是什么劳民伤财的事吧,想看左卫将军打打马球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吧,他都欠了一年了。
符岁斜睨着越山岭,有些不满,天冷的时候穿得薄,天暖和了倒是穿得严实。
她清清嗓子,改成端坐的姿势,郑重其事说道:“听闻左卫为歹人利用,将军身为上官也遭圣人申斥,不知将军可受责罚?”
虽说闯宫的是袁审权留下的人,但越山岭和李镡也脱不了管束不利的罪责。他不甚在意道:“圣人开恩,只罚俸一年。”
“一年啊……”符岁若有所思地拉长语调,随即苦口婆心地为越山岭出主意:“这京中生活不易,处处都要花用银钱,将军足足一年没有薪俸,这该如何是好?我这里倒是有桩不大不小的差事,不知将军可愿赚这份利钱?”
符岁微微俯身,一双眼睛笑眯眯地,写满狡黠。
越山岭不知符岁又在打什么主意,但他依旧弯起嘴角,符岁同他耍心思他自是甘之如饴:“公主请讲。”
符岁便说边观察越山岭神色:“我向圣人讨了一道赐婚的旨意,前些天中书门下已盖印……”
越山岭脸上的笑意淡下来,若是已经过中书门下个各官员签字确认,那诏令应该已经宣读,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不过嘛……”符岁话锋一转,“这人选暂时空缺,只等添上姓名就可宣告。”
越山岭刚提起的心瞬间降落,又急急顿住,被符岁钓得一悬一落,抻在当中,离地面不过半个脚尖的距离,就是怎么也挨不到。
符岁话说得慢,好好一句话偏要拆得七零八落,卖够了关子才意有所指地说:“不如将军帮我物色个人选,若是选得好,我定会好好答谢将军。”
听到是要他荐人选,越山岭喉结滚动,泛起一丝无奈的酸涩。她明知他心意却偏要他荐人,是吃准了他会倒戈弃甲。
但越山岭也说不出任何一位郎君的名字,他怕符岁真的会答应。他认真地思考良久才开口:“我认得的人不多,实在无从选择,若公主不嫌,可允我自荐?”
符岁讶异地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越山岭,她已经习惯了越山岭的内敛,本以为还要与他推扯一番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怎知他也能如此干脆地说出“自荐”。
对面人略有些羞窘的模样取悦到符岁,她的眼睛不自觉眯起来,嘴角怎么也压不下。
腮边发间闪烁的光华也无法夺走越山岭眼中她明媚笑容的半分光彩,清脆的声音黏上越山岭的灵魂:“圣旨难得,不知将军字写得如何,可能写好自己的名字?”
少女的笑顺着风从层层叠叠的粉合欢上滑落,粉色的烟雾纵情摇曳,簌簌中混杂着男子的低喃。
“放心,就算我将一切都写错,写给你的名字也一定不会错。”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本文中的引用包括:
曹植[魏晋],《洛神赋》
庾肩吾[南北朝],《赋得山诗》
司马迁[西汉],《史记》
其他参考文献:
孙丽丽,《唐代公主生活研究》
陈扬,《唐太极宫与大明宫布局研究》
张冠凯,《从〈通典〉中的赐姓看中原王朝与突厥的关系》
马云龙,《唐代宗室赠官探析》
黄农,《制天命而用 星占、术数与中国古代社会》
方万鹏,《释昇平公主“脂粉硙”——兼论唐代水力碾硙的生产效率和营利能力》
于赓哲,《烧尾:于赓哲说唐才子才女》
荣新江,《唐代长安城中的甲第》
尚文婷,《唐代谏官职官结构及信息通讯研究》
林文娟,《唐代除夕节俗与诗歌研究》
朱红,《唐代节日民俗与文学研究》
《全唐文》
《唐律疏议》
《新唐书》
《中国历史饮食文化:食经》
部分习俗、职能、生活习惯根据文章内容需要另做调整。
因为不够连载榜字数,所以有一篇付费番外,之后再更新的番外都是福利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