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冬月辜 漕运,河堤,贡品!
刑部要提人去审, 冯家要拿人去杀,小小梅原县,接天神一样的热闹, 把个当地县衙上下吓得两股战战。
符岁的人是经过训练的好手,快马加鞭, 把冯家那些家仆甩得影都没有。就这还扑了个空, 田家只剩三间黄土屋子和半个草秸篱笆, 里面别说人, 会喘气儿的就没见着一个。
桌子上是干净的, 橱柜里是空的,连田大力躺的床上都只剩一张散边的草席。这一家子带着个瘫子,收拾好了全部家当,消失了。
符岁用笔杆戳着小鸟脑袋,由着小鸟一点一啄地弹动。
薛光庭好手笔, 他能把这家人藏到哪儿去?
吕氏的瞎眼老母也不在家中,左右街坊说是她侄儿将她接走了。可问起来, 都不知道她侄儿如今在哪儿, 只说她侄儿挣了钱就拿来给她看伤看病。
符岁没找到人, 落后符岁一步的刑部也没找到人。
虽说田家失踪让冯家忐忑不安,但没有人证又让渔阳伯胆子抖起来了, 嚷嚷着薛光庭污蔑皇亲国戚就是藐视圣人, 非要刑部治薛光庭的罪。
“从薛光庭弹劾冯满到现在,一共几日了?”渔阳伯那些乌七八糟的话听得符岁头疼。
天气渐凉, 冷气最易激起符岁的旧病根,每到冬日,府里烧炭通风都格外留心。
符岁端着一碗党参黄芪乌鸡汤,慢慢搅动, 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听到秦安回答:“今天是第五日。”
都五天了,薛光庭还没让田家人出现,他留着人证做什么用?
“冯家干嘛呢?”
“还能干嘛。”秦安嗤笑一声,“能撒的人都撒出去了,京里京外地找人呢。田家和吕家的人找不到,渔阳伯哪敢歇着呀。”
“没找找王家?”符岁想了想,问道。
王家不是挺爱给冯家擦屁股吗?也不知王家看中了冯妃什么?就算冯家一家子脑子蠢好拿捏,王家也需要个能为他们传递内廷消息的人,可也不至于这么不讲究吧?
冯满从刑部回来当日就派人联系王博昌。“自然找过。”只是谈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符岁以前也尝试过在王博昌身边安个钉子,可王博昌自从被踢出相位后愈发疑神疑鬼,每每谈事从不许任何人在身边,连他自己的夫人靠近都不行。
长柄塑花的玻璃匙在碗中胡乱搅着,撞出叮叮当当的脆响。符岁实在想不通薛光庭拖着冯家究竟要做什么,莫非他手中还有后招?
“冯家就没人去打探一下薛光庭?”从薛光庭回京,符岁的人就盯上了他。沈思明现在住的那座宅子旁边的门户无人居住,符岁借兰娘的名义租下来,留了人日夜监守。
提起这件事,秦安眼中多了些玩味:“冯家派人去过两次,都是晚上悄悄去的。”
悄悄去?符岁心中好笑,这是去做贼的,还是去杀人的?
“第一次似乎没得手。薛光庭睡得晚,监守的人说他房间的灯丑末才熄,偶有几次一直亮到白日。也是不巧,冯家的人第一次去就遇上薛光庭一晚没睡。”
符岁虽然没见到薛光庭,不过下面的人说他似乎更清瘦了些。真是不要命,夜以继日恪勤匪懈虽是为官之德,可人也不能靠一口仙气儿活着。这么熬,别没把要扳的人扳倒,自己先倒了。
“第二次就更巧了。”秦安尾音轻翘,别有意味,“刚进巷子,就遇上了越将军。冯家的人见被人撞见匆匆就跑了,还被越山岭撵了一段。咱们的人怕被越山岭发现,没敢追出去看。不过冯家的人似乎没被抓住,不知躲在何处,天亮就灰溜溜回冯家了。”
笑话!晚间坊门禁闭,就冲冯家的人天亮才回,也知他们没那翻坊墙的本事。越山岭一个沙场上拼杀出来的,能连这么几个小杂鱼都抓不住?怕是根本没想抓。
他要见沈思明,大大方方叫门进就是了,大半夜鬼鬼祟祟在外面晃什么?不在郡主府前当门神,改去给沈思明当门神了?
符岁觉得越山岭是多虑了,冯家还没有在天子眼皮底下一把火烧死薛光庭的胆量,他大可不必担心沈思明被波及。
“催催河东那边,早些回来。”
人证失踪,薛光庭焚膏继晷,皇帝按而不发,此事应该不会就这样草草结束,她得早作准备。
果然,在薛光庭弹劾渔阳伯后的第六日,冬月初一的大朝会上,薛光庭拿出了第二份奏章。
“臣查得,渔阳伯勾结梁州刺史周显,私截漕运。凡经长江并汉水过梁州的漕船,均需缴纳三成‘过闸费’,否则便以货物有异为由不得通行。凡有运送珍奇宝物者,均被挑走一二,称之为‘水耗’。甚至有地方贡船行经梁州,也需从贡品中缴纳‘水耗’。”
“薛光庭,你说话要慎重。渔阳伯勋位在身,梁州刺史亦是国之重臣,容不得随口污蔑。”
薛光庭话音未落,就有人开口,却原来是高子昂。他字字句句似是在指责薛光庭信口开河,仿佛为求证一般,他转而问户部尚书:“张尚书,这漕运往来,户部可有明细?叫薛御史看看,也好还渔阳伯和梁州刺史一个清白。”
户部尚书笑着拱拱手:“高相公这是打趣我们户部呢。众所周知,我们户部只管入京粮食验收和漕运船舻管理。这一路上的水耗船耗哪是我们管得了的。”
高子昂长长地“哦”一声,略带好奇地问:“那都水监可有明细。”
都水使者在听到高子昂询问户部时便知十有八九也要问自己,此时不慌不忙答道:“都水监虽管着江河湖泊、渡口桥梁,可我泱泱大国,境及四海,天下长堤大坝、池沼河塘多不胜数,也非我一监能看管周全。自盛德年间,除京兆府和河南府两地,其他地方水利漕运便交由地方诸津管理。”
“呵呵,是我忘记了。”高子昂听见都水使者这样说,也不尴尬,伸手捋两下胡须,颇为遗憾地说:“如此一来,确实难知梁州漕运往来明细呀。”
“下官有证据!”薛光庭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纷纷侧目看去。高子昂有些惊奇地问他:“你有梁州过闸费和水耗的账目?”
薛光庭站得笔直,从怀着掏出一物展开:“我没有梁州漕运的往来账目,但我有汉水梁洲段河提的勘验图。”
他将图纸转向众人,只见那勘验图上清清楚楚画着河坝尺寸和构造,在堤坝断面的构造图中,赫然写着“苇杆”和“碎石”四个字。
“启禀圣人知,前年初夏,汉水梁州段堤坝因建筑年久,出现破碎溃损。此事由地方津司勘验,报于都水监,共划拨白银五万八千两用于堤坝修复重建。”
“嗯,是有此事。”听到这儿,户部尚书应和道。
“可是汉水梁州段如今的堤坝不过用掺杂着草秸碎石的泥土草草筑成,外面薄薄磊了一层石头。只要将石头扒松一点,就能看见里面泥土。这样的堤坝怎能抵御洪流,又怎需五万八千两白银?”
堤坝是怎么筑成的,派个人去梁州一看便知,薛光庭不可能在此事上说谎。朝中诸位闻言都是心中一跳,贪墨水利工钱可不是件小事。而薛光庭接下来的话更是石破天惊。
“那五万八千两白银,一半被梁州刺史和渔阳伯私吞,另一半,则送去了王博昌府上。”
“不止如此,仅近年间贡船行走梁州,被扣押本要进贡入京的珍奇花木就有七株,奇石二十余座,牙雕摆件三座,珍珠宝石更是数不胜数。这些被截流的贡品除了一小部分被渔阳伯留下,其他大部分都送去河东。”
河东是王氏的地盘,薛光庭这是直言王氏截流贡品享用。若是想得再深些,便是连圣人用的也是王氏挑剩下的。
高邺脸色变得煞白。他身为四姓之一,知道四姓私下没少对皇帝阳奉阴违,可他万万不敢想王家竟连截流贡品这种事都能做。
他想起当日圣人单独召他时说的话,四姓看似并称,实则大不相同,高氏虽盛,盛不过天家皇权,何必执意争辉。
他当时不解,自觉高氏在四姓之中不说居首,也是排二。现下他才明白,这第一第二差距竟然这样大,王家是真的要盖过天家,要与紫薇争辉了。
薛光庭双手举着那张河提勘验图,翠竹一般脆生生地跪下。缺少肤肉的缓冲,骨骼重重撞在光可鉴人的明砖上,擂鼓一样敲在朝中诸位心上:“陛下,漕运水利乃国之要务,河堤内无基石,一但溃堤,洪流便会绵延千里。恳请陛下彻查此事,万勿容奸人扰乱河政,毁损堤坝,以致伤及百姓。”
太极殿内站满了参朝的大臣和随侍圣人的内侍禁卫,人愈多,愈发幽深。热热闹闹的紫红青填充着金碧辉煌的大殿,与梁上五彩斑斓的漆画交相辉映,这般鲜艳,却这般沉寂。
此时站在殿中的不是没有王氏党羽,只是现在反驳薛光庭并没有用处。
梁州堤坝到底是用什么建的,一看便知,此事瞒不过去。但是修堤坝的银两去向可不是薛光庭说了算的。梁州津司账目清晰,开支分明,这事想查到王博昌头上没那么容易。
比起现在与薛光庭争辩那些银两贡品,更重要的事是这件事会交给谁来查。
圣人一手支在案上,抚撑着额头,眼睛微阖。过了许久,他才睁开眼,不耐地一扫书案。案上笔墨七零八落滚到地上,乒乒乓乓地乱响。
皇帝压抑着怒气,沉沉说道:“上次渔阳伯的案子不是还没结吗?既然又与渔阳伯有关,那就一并归给刑部吧。”
“散朝!”
第62章 冬月辜 他分明就是喜好此道
一池红鲤乌泱泱地挤在池边, 张着嘴抢食。
天冷,树枝都挂上冰凌,打理池塘的人为了这几条红鲤费了不少心思 , 就连夜间结的薄冰也每日敲得干干净净。
这本是荷花池,入秋荷枝枯败, 剪去残枝后池塘便光秃秃的。所以每到冬日, 这里就摆上玉石雕刻的彩树奇花, 好叫池塘不至于太过单调。
符岁将小木盒中的鱼食尽数倒在池中, 接过手帕擦手:“又给了刑部?真不愧是第一世家, 都闹成这样了,皇帝还想着给留面子呢?”
难怪薛光庭把田家藏得严严实实,原来根本就没想让这家人出来作证。贪墨拨银、私留贡品只要坐实,足够将渔阳伯打得翻不得身,那些霸占土地勾结县府的事有没有证据、查不查分明根本无关紧要。
擦过手, 把手帕递给叩云,符岁问道:“河东那边可启程了?”
程力武刚收到飞信, 听郡主问, 谨慎地答道:“已经在回程的路上, 要是顺利,大约三日就能回来。”
“事情可妥当?”
“来信报过, 都妥当, 郡主放心。”
“那就好。”符岁轻笑。
银子上没有名姓,就算修堤坝的银子真的进了王博昌口袋, 或熔或兑,要查出来也没那么容易。
至于那些被截流的贡品,没到皇帝眼前,又凭什么说就是贡品呢?就算真有往来单据, 随便拿几样便宜货冒充一下就好。那些被截过的地方官当初就能不声不响任由贡品被截走,此时只怕也没有胆量出来指认。
漕运上的事,还不足以撼动王家。既如此,那她就帮着再添添火,好好推王家一把。
刑部压着渔阳伯三道案子,加上漕运,算第四道。前三道没有人证,也找不出物证,刑部按着不办,第四道却不能继续按着。
梁州的河堤已经派了人去勘验。修堤坝非一日之功,除非梁州刺史有通天的本事,几日间就能重建一座新堤,不然此事是断断瞒不过去的。
可是勘验的人一来一回,也要许多时日,这些时间足够做些准备。
不过两日,渔阳伯自请参朝,皇帝允了。
满朝文武纷纷往旁边挪挪,把薛光庭和渔阳伯让到中间去。
渔阳伯没有官服可穿,参朝也不能穿得太随意,只好拿出他带品级的公服。两人一个瘦高,一个矮胖,一个青翠,一个黑红。
有武官低着头偷笑,他们这些言官勋贵打架,不需担心被牵扯的朝臣们乐得看热闹。
“陛下,陛下!臣冤枉啊!”渔阳伯看见皇帝就抢先跪下,喊得洪亮,但缺些悲怆。
要说他冤枉,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可他另有办法。
“自薛光庭弹劾臣家仆逼殺农户、强抢民女,至今已有十日。刑部三番四次前往梅原县,查遍梅原县上下,并未发现薛光庭所说田贵一家人,至于吕氏的老母也是见所未见。薛御史口口声声说臣家仆有罪,却不知我家中仆人要怎么去欺辱不存在的人!”
话音未落,朝臣中就有了动作。
郑公绰撇一眼正在“慷慨激昂”辩驳的渔阳伯,微微皱眉。薛光庭明明弹劾的是渔阳伯与冯贤义,渔阳伯这一番话,竟全推到了家仆身上。不明就里的听了,还以为御史台的御史们已经闲到连勋贵家的仆人犯错也要闹到御前了。
薛光庭全然不为所动。回京十数日,他非但没有洗去奔波的疲惫,反而眼下隐约青黑,面色也很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渔阳伯此言差矣。”薛光庭声音铿锵有力,“梅原县虽未找到田贵一家人,但梅原县户籍上清清楚楚记录着田家的户籍。吕家左右街坊也能证实吕氏母亲曾居住此处。渔阳伯怎能说这两户人家是凭空捏造呢?”
渔阳伯狠狠瞪了薛光庭一眼。他当然知道田家有户籍,要不是梅原县那个不中用的叫不知哪里来的人吓着了,不敢把田家的户籍偷着销毁,田家早就真的“消失”得一干二净。
“而且人证虽无,物证却在。”薛光庭仿若没看到渔阳伯似要生撕了他的目光,继续说着,“只要将渔阳伯府在梅原县所占土地的面积和位置与梅原县原有土地籍册旧档一对比,便知这土地究竟是冯氏祖产还是原属农户耕地。再调查如今地上产出送往何处,就知这片土地与渔阳伯有没有关联。”
渔阳伯恨不能立刻掐死薛光庭。他上下打点,求爷爷告奶奶,才让刑部以缺少证物为由将案子暂时搁置,却没想这薛光庭三言两语就翻出端倪来。刑部的人不是说找不到人就没有证据吗?怎么又多出籍册物产这许多蹊跷。
心中再惊疑,也不能面上显出来。渔阳伯想到他怀中的东西,底气又壮起来。
皇位上坐的可是他女婿。他的女儿宠冠六宫,马上要入主中宫,他的外孙将来是要继承大统。凭他与皇帝的关系,还能栽在一个全无家世的臭穷酸身上?
“我在梅原县是有些土地,可那都是正常买卖得来的。那些籍册物产,与我毫不相干,不知晓你在胡说什么!”
说到此处,渔阳伯侧过身,高昂着头斜视薛光庭,提高了声音喝道:“倒是薛御史,御史台号称纠举百官,肃清吏治,听闻薛御史也有些‘清直’的名声,只是薛御史自诩清直,怎么不敢让人看看你背地里都在做什么勾当!”
此话一出,原本都垂首肃立的官员们纷纷抬眼看来。连坐在上首一言不发的皇帝都微微挑眉,有些好奇地略略前倾。
渔阳伯从怀里掏出两册书高高举起,旁边立刻传来短促的笑声。
朝堂庄重肃穆,那位官员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笑音就急忙刹住。虽是如此,仍引得不少人将嘴角抿得死死的,免得控制不住上扬。
上朝官员若有什么要呈给圣人的,都会提前交给伺候笔墨的内侍。便是有随身携带的,也是双手奉上,静候内侍转呈圣人,哪有像渔阳伯这般鼓鼓囊囊塞在怀里,又高高举着要给满朝文武看的?
渔阳伯没做过官上过朝,自然不懂这些,他只沉浸在马上要让薛光庭难堪的兴奋中。
他将手中书册抖开,米白的书封,晕着暧昧的脂红,书页翻动,露出一副男女交缠的插画。既有此画,书上写的什么内容不言而喻。
“陛下,诸位请看。”渔阳伯一手捏着一本,高抬着把翻开的书册左右展示。站在他两侧的官员们纷纷侧过头去躲避,心中嘀咕着渔阳伯怎么能把这种不堪入目的东西拿到朝堂上来。
“这是臣无意中在书局里发现的,上面抄的都是淫词秽语。有认识薛御史笔迹的可以分辨一下,这是不是薛御史所写。”
说着渔阳伯将翻开的书册怼到薛光庭眼前:“薛御史好好认认,这上面的字是不是与你的字迹分毫不差!”
如此还不罢休,渔阳伯举着书册向各位大臣走去,一定要让每位大臣都仔细看过。
这下人群中再也压不住,低低的笑声蔓延开来。
薛光庭的脸色在看到书册上的字时霎那变得惨白。渔阳伯虽然只给他看了短短一瞬,可自己的字迹他怎会认不出,甚至连他在停笔时习惯带出的勾锋都清清楚楚。
渔阳伯讥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薛御史一边读着圣贤书博取功名,一边抄录这些顶顶下流的风月故事。莫非薛御史也想效仿这些书中的伪君子,当着婊-子还想立牌坊?我看着御史台的清白名声都要被薛御史毁去了!”
穷困时的往事在朝堂中被揭开,薛光庭耳根都涨得通红,他双手下意识攥起,浑身上下都透着无地自容的窘迫。
他虽曾以抄录风情文字为生,可他分明记得自己并未抄过带有插图的书册,也不曾抄过这样直白不堪的词句。但是那书上的字迹又让薛光庭不敢辩驳,时间太久,说不定是他记不清了。
他一撩衣摆跪下,干脆直接地承认:“回陛下,臣家中贫寒,无力供养臣读书。为了贴补家用、交付束脩,臣确实曾为书局抄录书籍,也确实曾抄过许多风情小说。”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很坚定:“臣抄录书册只为赚取银钱,绝非沉溺于此道。且臣之声名与御史台无关,更与渔阳伯所涉案件无关。还请陛下明查渔阳伯之案,还百姓一个公道。”
薛光庭俯身叩首,长久地跪伏在地。
渔阳伯没想到薛光庭会当场承认,提着两本书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表示。
站在百官最前方的乔相老僧入定般沉寂了大半个早朝,此时终于有了些动作。他缓缓转向那抹伏在地上的青色,定定看了许久,才垂下眼皮,遮去眼中神色。
渔阳伯冲上前与薛光庭并排跪下,抬头向那高高在上的人喊着:“陛下不要听信他的狡辩,什么家贫贴补家用,他分明就是喜好此道才专挑了这种书来抄。不然市面上书局那么多,他怎么偏偏要抄那些最污秽不堪的!”
薛光庭很想分辩他并没有抄过像渔阳伯所说那种□□,可那书上的字迹叫他辩无可辩。连他自己也怀疑起来,是不是自己真的曾抄过那种书,却因为自觉羞耻刻意忘记。
日光从殿门照进来,将宫人们每日擦拭的明砖照得闪亮,在殿中分割出一道锋利的明暗交界线。
薛光庭跪在不曾被太阳照射的阴影里,圣人坐在更深处的幽暗中。
“砰!”
那安静却令人畏惧的幽暗处终于有了响应。
一方砚台贴着薛光庭的手砸在地上,破碎的残片从薛光庭手背划过,擦出一道血痕。
砚台中残余的墨汁四溅而出,一视同仁地洒在薛光庭和渔阳伯身上。
第63章 游龙潜 这样坚韧的他,就该配最闪亮的……
“哈哈哈, 圣人真是这样说的?”符岁单手托腮,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越山岭是被从南衙叫来陪符岁吃饭的。吃过饭他马上就要回去, 临近冬训,京卫日日加练, 他不能离开太久。
看见符岁笑, 他也忍不住弯起嘴角。从那日画舫一别,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符岁。这些天他想了很多, 想过符岁会不会放弃他, 想过在这件事里他还能为符岁做什么。
最终他还是每日上朝,去南衙,回家,一心扑在左卫的冬训上。
符岁既然让他什么都不要,那他就不做, 已经辜负过她一次信任,不能再让她失望第二次。
“那是如何收场的?”符岁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黑葡萄一般, 看得越山岭心口直跳。
“圣人气得直接散朝了。徐大监着人清扫太极殿, 叫渔阳伯把两本书都带走。”
符岁万万没想到渔阳伯想了三天就想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那两册书定然是伪造的,符岁早就派人去过江陵府专门收薛光庭抄录的书籍, 半山亭书局虽然专做艳-情小说, 但内容上还算克制,绝不会有像渔阳伯手中书册那样配有详细的插图。
想起上次的伪帖, 符岁觉得去审审那位疯秀才,应该会有所收获。
只是这薛光庭的反应也令人意外。不论那两册书是真是假,若为了清名着想,这等淫-邪之事是绝不能认的。薛光庭大可辩驳此事是伪造污蔑, 天底下能仿人字迹的多了,仅凭字迹相似实在缺乏说服力。
这两个人,一个刚直到不肯说谎,一个蠢笨到无恶不作,好好的朝议闹得如街头巷尾吵架一般,难怪皇帝大发雷霆。
圣人既然没治薛光庭的罪,说明他也觉得渔阳伯的理由实在荒唐。不论王家想从中脱身,还是渔阳伯想拉薛光庭下水,指望轻飘飘两本淫-书可不够。
算着去河东的人回程的日子,符岁笑意更浓,是时候给薛光庭加点筹码了。
她这样想着,笑盈盈抬眼,正看见对面的男人盯着她出神。见她看去,那双沉静的黑眼睛受惊一般,快速地垂下。长而密的睫毛轻颤着,将眼底心事藏起来。
符岁突然觉得很有趣,他在躲什么?莫非还在因为上次的事羞愧?怎么变得连直视她都不敢。
“伸手。”她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这个命令来得太突兀,越山岭听见了,却不知该如何做。他犹疑地将两只手同时伸出,手心向上摊在符岁面前。
符岁也不多话,指指他的左手:“把袖子撸上去。”
这次越山岭是真的犹豫了,怎么偏偏是左手。他握住袖口,摸着里面微微的突起,隔着袖子推着那根突起一路向上。
小半截手臂露出,麦色的皮肤裹着嶙峋的腕骨,掌根处蔓延出来的血管透着浅淡的青色。
符岁不喊停,衣袖便继续向上走。越山岭手下压着的那条突起却再也走不动,卡在小臂上。
他有些期望地向符岁看去,符岁却不明所以地歪着头,用眼神问他为什么不继续。
越山岭暗叹口气,干脆将衣袖一撸到底,全部推到手肘上。
完整的小臂显露出来,同时暴露在符岁眼中的,还有那条卡在小臂上的五色缕。
那条五色缕戴了有些时日,彩色的丝线已不再明艳,呈现出褪色后的陈旧。整条五色缕也不够顺滑,毛毛躁躁的,显然它的主人并不是个安静的人,所以这条五色缕才会时常受到摩擦,以致有几处丝线岌岌可危,只有绳穗上坠着的几枚小金珠依旧光亮可人。
那几枚小金珠符岁再熟悉不过,是她从备着给她穿手链的金珠里挑拣,又亲手穿到那绳穗上去的。
端午时的五色缕,本该在节后第一场雨扔进水中。京中的雨下了不知多少场,这条五色缕怎么还在他手上。
越山岭低着头,耳根红红的。符岁突然轻笑一声,伸手沿着那线条利落分明的手腕,摸上紧实有力的手臂,一直摸到那条五色缕。
“将军往来宫廷京卫,威严的官袍下却藏着这等小孩子戴的东西,就不怕被同僚耻笑?”
当然怕,可是怕也不想摘,怕也要日日戴着,小心翼翼藏在官服下,不敢露出半点端倪。
符岁顺着手臂将那条卡出的五色缕勾下来,五色缕宽松地圈着他不算纤细却骨节分明的手腕,斑斓的色彩和硬朗的线条形成反差,平白添上一丝艳色。
这样坚韧的肌肤,就该配最闪亮的金玉珠宝。
符岁拿起桌上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躺着一圈银质宽镯。她不由分说,拿起宽镯就套在越山岭手腕上。
薄薄的、冰冷的银色紧贴着麦色的肌肤,如一湾冷泉漾在他手腕上。那细碎光芒间破开的一处镂空正紧紧吮住温润的皮肉,衬得那带着细浅伤疤的暗色更为鲜活。
“喜欢吗?”符岁问道。不枉她特意画了样子交给工匠定制,这宽镯果然与他很合。
“喜欢。”越山岭轻轻吐两个字。
其实他不太懂符岁为什么要送给他这种东西。手镯是女子的饰品,他一个男子戴一根五色缕已经够奇怪了,何况再戴一只手镯。
手上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紧紧禁锢着他的羞耻感,热腾腾地生根,密匝匝地扎进他的皮肤中,沿着血管一路缠绕到他心上。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符岁喜欢,那他就喜欢。
高高挽起的袖子被放下,五色缕和宽镯都被紫色的官袍遮掩住,这条手臂又变得庄严整肃,任谁也猜不到那紫袍下的艳丽光景。
寂静的深夜,除了几个有宴饮舞乐场所的坊内还欢歌笑舞,大多数坊间早就没了亮光。
沈思明住的院子里还算灯火通明。沈思明要备考来年的春闱,刘姓的贡生还在待选,也一心扑在吏部选试上,薛光庭更不必说,他的房间就算亮一夜也不稀奇。
等到子时,刘姓贡生率先灭了灯,不过一会儿,沈思明也上床睡去。唯有薛光庭一人的房间还透着灯火特有的暖黄色。
一个人影悄悄从隔壁翻入院中,悄无声息地来到薛光庭房前。
他掏出一本籍册放在房前的地上,然后抬手“笃笃”敲上房门。映在窗户上灯光中有人影晃动,向房门而来。敲门的人几个跃步转到房屋一侧,隐在阴影中。
夜已深,薛光庭以为是沈思明寻他有事,待打开房门却见外面空无一人。他有些疑惑地探头左右看,怎么看都寻不到半分人影。
薛光庭是不太信鬼神之说的,见此情景,只当是自己近日没能休息好,精神恍惚听错了。
刚要关门,他目光扫见地上似乎有东西。
看着像一本籍册,薛光庭心怀疑虑地将籍册从地上拾起。封皮上空无一字,脊背也没有线封,就像是匆匆套了个封皮,没来得及装订和题名就被扔在此处。
薛光庭拿着籍册走出房门,环视着不算特别宽敞的院子。夜色深重,能看清的地方不多,檐下屋后都黑漆漆的,像是有人又像是无人,薛光庭也不确定。
他定了定心神,警惕地向黑影处走去。
敲门之人自幼习武,身手哪是薛光庭这种文人能比的。他反手抵住屋墙,腿一蹬,两步就蹿上屋顶,在突起的屋脊后趴下,就彻底消失在黑夜中。
薛光庭沿着院子转了一圈,将每个阴影处都小心看过,没有一处发现有外人来过的痕迹。
这本籍册一定是有人故意放在此处,薛光庭抬眼巡视着。无论那人是进院还是离开,他都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可见此人身手了得。
他收回视线,沉吟片刻,拿着籍册回到屋内,不管来者是何目的,他们既然出招,他接便是。
随着房门吱呀一声关闭,屋顶上悄然出现一道人影。那人翻身跃下,弯腰潜行到窗户边,顺着窗棂的缝隙向里张望。见到薛光庭在书桌后端坐,他猫着腰离开,沿着来时路翻回隔壁。
薛光庭将灯芯拨了拨,好叫灯光更亮些。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翻开这本神秘的籍册。
套在封皮里的纸张有大有小,有些墨色很新,像是匆匆誊抄的,胡乱塞在了一个不合适的封皮中。
最开头几页都是人名,写着籍贯,年龄,金榜题名的年份和仕途变迁。
里面的人薛光庭几乎都不认识,少有几个也只是听说过或者偶然见过几面,印象并不深刻。
他往后翻,中间夹杂的几张比较大的纸上画的是土地勘测图。薛光庭穷苦出身,对土地勘测尺寸图纸很熟悉。他略略一算,心中有些诧异,这是哪里的土地,数量竟这样多。
后面几张不止土地,还有宅院园子的图纸。只是这些图纸都比较简单,只大致画了形状,标上占地面积,里面的构造都是空的。
每张图纸旁边都写着一个地名,都是薛光庭不认识的县府。
翻着翻着,薛光庭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这些土地庄园都属于同一家,那这一家岂不是占据了大半个州府的土地?
最后几页似乎是账目,薛光庭看了很久才弄明白是税收账目。账目进出清晰,粗略一算并无出入。薛光庭比照着账目和勘测图中的地名,发现都能一一对应。
勘测图上土地众多,账目上的税目虽然数额巨大,可若按勘验图中的土地数目计算,账目中缴纳的不足十分之一。
薛光庭越算越心惊,光这本籍册中的记录就抹去半个州府的税收,而籍册中的账目并非只有一年。
他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是一张州府地图,前页所记乡县在这张地图上都有标注。
地图之上,白纸黑字,浓浓地写着:河东。
第64章 游龙潜 他凝视着图纸上许久未见的熟悉……
天还未大亮, 来上朝的官员算着时辰离开休憩用的朝舍,聚到长乐门前等候。
“怎么又来了?”孟琰环抱手臂,倚着宫墙冲一处抬抬下巴, 示意呼延贺看。
冬日里天亮得晚,浓重的晨霜中, 一抹青色隐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
呼延贺左右看看, 四周站满了等候上朝的官员, 大家各自整理着衣冠, 似乎并无人注意这边。
“小声些, 让人听见。”他压低声音同孟琰交流。
孟琰才不在乎被旁人听见,他那副大嗓门要悄声细语也难。不过真让正主听见了他也难免尴尬,只好努力夹起嗓子,用气声说话。
“这才几天,都闹了三出了。前两天渔阳伯那次, 成什么样子,我看着都臊得慌。”
呼延贺叹口气。圣人虽无表示, 架不住底下的人议论纷纷。这几天他没少听人谈及薛光庭誊书的事, 传得连卫里的兵卒都有耳闻, 还有人专门去各处书局搜罗薛光庭誊抄的艳-情本子。
昨日他还在卫中抓住有士兵聚在一起翻阅淫-书,叫他好一顿训斥。把书带来的士兵交待书是从书局买的, 说是薛光庭亲笔, 有好些人都在买。
呼延贺上朝时站在靠中间的位置,渔阳伯举着书给满朝官员看时, 他也看过两眼。
虽说他自己字写得不怎么样,但识人辨物还是拿得出手的,那些书局里买来的哪里是薛光庭的笔迹,这些商贾为了赚钱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家中困苦,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我去赈灾的时候也见过,那些穷人家为了几个铜板一口吃食,什么法子都使得,谁还能顾上脸面。要我说,给权贵行卷通榜、花钱买名的,不见得比他更体面。”
粗粝的摩擦声响起,孟琰和呼延贺收声。永乐门缓缓动着,逐渐裂开一条缝隙。
“走吧。”呼延贺拍拍孟琰的胳膊,两人随着人群进入宫中。
“臣,有本奏。”
郑公绰听见这耳熟的声音耳熟的话,心里犯嘀咕。渔阳伯能参的都参的差不多了,还要奏什么?
“河东王氏在河东之地强取豪夺,侵占良田一百四十余万亩,更与当地州府县官勾结,将王氏宗族应缴赋税、应服劳役尽数转嫁佃农百姓身上。”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孟琰探着身子往薛光庭处瞧,被呼延贺一肘捣在肋侧,抽着冷气站直不敢再乱看。
前些天弹劾王氏与渔阳伯勾连扣留贡品也就罢了,那些贡品进了河东,王家自然有办法让它们不被找到。薛光庭口说无凭,此事并非无处转圜,可他今日竟又提王氏在河东兼并土地、偷逃赋税。
王家在河东盘踞几百年,早就将河东守得密不透风。便是朝廷派下来的官员,不守王家的规矩也别想安稳。
为官一任,日后晋升调迁还要在朝中看王家脸色,没有哪个官员愿意搭上一辈子的仕途与王氏为敌。
若真有那不识时务的,就算是亲王又怎样,不听话,自有办法收拾他。
“陛下,薛进士此言纯属无稽之谈。”有人站出来反驳,“我王氏家训谨信、为公,惟愿上不负皇恩,下不负黎民,岂能做出这等兼并土地、勾结官员之事?薛进士年纪尚轻,又初入仕途,怕不是为人蒙骗、受人挑唆,拿些捕风捉影的事来朝上哗众取宠!”
王氏党羽对薛光庭的弹劾并不十分在意,他一个无门无路的小小新科进士,还没有能耐能瞒过王家的眼线悄无声息进入河东。
性子再刚直,说得再真切又怎样,没有实证,他就是信口雌黄。
“陛下,臣并非捕风捉影。”薛光庭无视朝中骚动,亦无视身后的质疑,只坚定地看向那高高在上的至尊。
“王氏以‘典田’之名,先引诱百姓以低价典当土地,换取钱财粮食,又在典当文书上暗做文章,逼使百姓无力偿还,一但逾期不赎,就强行征占。
“更有甚者,借官府重丈土地之机,与原潞州刺史石冠玉相勾结,将百姓私田划入王氏庄园界内。百姓稍有反抗,便以‘抗官’论处。
“如今仅潞州、沁州、汾州三地,王氏所占土地庄园就绵延千里,所缴纳赋税却微乎其微。”
“休要胡说!”薛光庭还未说完就被打断。工部侍郎丰文林站出来躬身道:“陛下明鉴,王氏在河东地区虽有些许土地产业,但绝非薛御史所说绵延千里不绝。且王氏土地面积,缴纳赋税都有籍可查,从未有什么强占民田、偷逃赋税一说。薛御史夸大其词蓄意抵毁,陛下万不可信。”
皇帝冷淡地抬眼,丰文林的夫人是王博昌的女儿,皇帝虽然不觉得薛光庭短短两月就能揭了王氏老底,可他更不信王博昌的女婿。
“河东的赋税是什么情况?”
户部尚书听见皇帝问话,连忙站出来回禀:“河东地区的赋税与往年并无太大差异。河东的产出还是太祖时期就清算好的,这些年也一直按着当时的标准收缴赋税。”
户部尚书顿了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若说缴纳的赋税有所减少,也是有的。自郡主回京后,河东收上来的税银税粮就比往年少了一成,说是富庶之地都指给郡主当做食邑,因而税收有所消减。”
皇帝听了,面上平静,心中冷笑连连。
户部尚书也是个懂春秋的,口上说河东赋税如常,用的却是太祖时的产出标准。莫说太祖立国之时,各地刚经历过战乱,无论是物产还是人口都亟待恢复。就说太祖朝王懿甫为相,河东的产出还不是他想写多少写多少?
至于永安的食邑就更可笑。永安回京时,太祖按着亲王的规格为永安赐封两千户,后来他又加封三千户。这五千户虽说由永安自理,也不过是当地官员收缴赋税后匀出永安食邑部分不入国库,直接送入永安私库。
河东地区每年送入郡主府多少银粮,他大概比永安还清楚。河东口口声声说最富庶的地方都给了永安,以致赋税锐减一成。怎么永安每年收到的银粮还不到实封三百户的淮南长公主的十倍。难道河东最肥沃的土地,一年产出也只有别地半数吗?
皇帝敲敲桌案,问道:“薛卿可有话说?”
薛光庭双手捧着一册籍案,高举过头顶:“王氏侵占土地、转嫁赋税的证据俱在此处。更有王氏在汾州所建映园占地万亩,改汾河支流入园中造景,致使下游河道干涸断流无水灌溉,年年延误春耕。陛下,土地乃百姓立身之本,王氏所作所为伤天和、离民心,实乃动摇国之根本。还望陛下明察秋毫,还河东百姓一个公道!”
无数只眼睛盯着薛光庭手上那册案籍,直到徐阿盛将这一摞不甚整齐的纸呈到圣人案上,这些好奇的、探究的、怨恨的目光才有所收敛。
乔相微皱眉头,不管那案籍中写的什么,薛光庭绝无可能靠自己拿到河东地区的证物。这本东西从何而来,是圣人的意思,还是其他什么人的意思?
翻开这摞乱糟糟的纸,皇帝也心怀好奇。他本想利用薛光庭稍稍敲打一番王家,叫他们识相一些,却不想薛光庭差点把王家掏了个底朝天。
是谁这般恨,一定要置王氏于死地,一点退路都不想留。
开头几页是新誊抄的,分别是田地丈量勘验图和几个大庄园的占地图。图纸标注细致,少说也得费了几年的功夫。这些勘验图若是真的,王氏侵占土地一事倒是坐实了。
他向后翻着,在勘验图后是几处田地的实际产出和赋税对照,税目账本虽然并无瑕疵,却与实际产物出入巨大。
经年累积,想来王氏也能当得起一句“富可敌国”。
皇帝捏着纸页的手指都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把纸张掐出一片褶皱。他忍了又忍,才强忍下愤怒,继续向后翻看。
后面的纸张成色与前面大不相同,纸色泛黄,带着抚不平的折痕,边角已经出现破损。
纸上墨色依旧浓黑,该是用的上好的墨锭,才能过了许久也不褪色。上面的内容也多,有勘验图、有标注,在图纸的空白处,写满了见解和详情。
被侵占土地的位置、面积,庄园的修建过程,河东地区官员间错综复杂的裙带关系,还有汾河支流详细的水文图。
前面那几份崭新的土地勘验图与之相比,更像是对这份旧图记载土地的重新丈量。
皇帝凝视着图纸上许久未见的熟悉字迹,小心抚平纸张卷起的边角,露出那字迹最后印着的一枚小小的银杏章。
“渔阳伯的案子可有眉目?”
圣人看了许久,大家都在暗自猜测薛光庭呈上的究竟是何物,能让圣人这样重视。
王氏及其党羽也惴惴不安。薛光庭如此自信,难道真让他拿到什么要紧的证据不成?只可惜离得远看不到圣人案上,要是圣人问起,该怎样应对?
谁也没料到皇帝开口不问河东,先问渔阳伯。刑部尚书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怔一下才急忙回道:“证据不明,所以还在调查。”
“今天什么日子?”皇帝看似随意地问礼部。
就算清楚圣人明知故问,礼部尚书也不敢不答:“冬月十三日。”
“哼,已经查了二十余日,还没有头绪吗?”皇帝瞬间变了脸色,冷冷质问。
不等刑部尚书回答,他又看向吏部尚书:“王卿现在在哪儿?”
“在洛阳。”郑公绰实在是个玲珑人,朝中王姓官员众多,他却只答王博昌。
“叫他回来吧。”皇帝将案上散开的纸一张一张整理好,重新归整进那个尺寸并不匹配的封皮中。
“陛下,洛阳事务繁多,王相公怕是脱不开身。陛下切勿听信小人挑拨,王氏……”
“怎么,朕还请不动他了?”皇帝厉声打断那名王氏族人。
“洛阳既然事多,那便安排人暂替。”圣人垂目凝视着跪在堂中的薛光庭,“王氏的事,等他回京再说。”
第65章 游龙潜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永安最近在做什么?”
刑部尚书和工部尚书还候在外殿, 皇帝将薛光庭带来的那本籍册放进格屉里,顺手端起桌上剩下的半杯冷茶,泼在松石盆景中。
徐阿盛趋步跟在皇帝身后, 低着头回道:“哎呦,是老奴疏忽了, 老奴这就派人去向郡主问安。”
皇帝瞥向徐阿盛, 见他虽嘴上告罪, 却无俱意, 尚自满脸堆笑, 不禁不冷不热地“哼”一声。
徐阿盛是宫里摸爬滚打的人精,知道圣人不是真生气,反而与皇帝打趣:“那奴婢现在就派人去郡主府?”
“江南那边是不是送来许多布料?”
“可不是,奴婢瞧过一眼,都是顶好的苏绣, 花样绣工都好。”
“去挑一些,再挑些珠宝, 给永安送去。”皇帝轻轻拍着已经闭合的格屉, “告诉她, 若是实在闲得慌,就在家裁裁衣裳打打首饰。”
符岁一匹一匹地让人拆开布料看, 指尖轻轻拂过缎面, 只觉丝质柔如春水。
苏绣精巧,能绣出花朵堆叠却不显死板, 晃动起来更是流光溢彩,每片花瓣都折射出不一样的光华。
正因如此,年年江南贡来的苏绣都是软薄布料,免得冬衣的厚重破坏了苏绣的轻巧感。好在宫中收了料子后, 等皇帝分赏、量身、制衣也要许多时日,刚好能赶上来年春日穿。
徐知义送来的几匹布料分别是百蝶穿花、鱼戏莲叶、碧色牡丹,都是鲜亮明快的颜色。
符岁在宫里送来的珍珠匣子里拨弄着,莹润的珍珠在指间滚来滚去,发出“刷啦刷啦”的碰撞声。
“王博昌要回来了?分别数年,他终于要回京了,我可得好好为他接风洗尘。”
叩云想到这些年王家连郡主府门都不敢过,有些担忧:“只怕王博昌不会应邀。”
“他当然不会应邀。”可他应不应邀有什么关系呢?符岁笑着说,“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去将我那新衣备好,我要去城门处好好迎迎王相公。”
马车停下,随从扣响车门。
王博昌正侧躺在车中闭目养神。他的马车宽大,又是一路奔波,车中铺了厚厚的褥子,燃着银丝碳和龙涎香,车厢一侧还有一小桌,摆着盛白炭的红泥小火炉用以煮茶。
从冯满派人去洛阳见他时,他就已经料到今日。冯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的屁股擦不干净还要大张旗鼓找他拿主意。若不是王家原先留在宫中的人都被打发走了,王家也不会找上冯妃。
虽说那些关于河东的勘验图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但是王博昌并不十分忧虑。
皇帝暂时还不会动王家,无论薛光庭拿出的勘验图是真是假,凭他没去过河东就不足为信。王家昌荣数百年,乃仕林之首,皇帝要处置王家必须师出有名。那些勘验图要辨真伪,就得去河东验证,管他是谁,进来河东,真真假假还不是王家说了算。
来京中也好,来京中,有些事他也好安排。
“咚咚”的声音响起,随从在外面唤他。
“相爷,有人拦车。”
难怪车马停下来,王博昌撑身坐起,理了理衣衫。
“是谁?”
不等随从回答,王博昌就听到了一道清亮娇美却让他厌恶至极的声音。
“听闻王相公回京,我特意在此相迎,王相公不下车一叙吗?”
王博昌要撩帘探看的手顿住,随即迅速收回,背靠在车厢两眼一阖一语不发。
车辆和马匹两相对立,谁也不肯相让,行路的人不得不挨着道旁走。
宽敞的大道因为这一点小小的阻碍慢下来,渐渐地开始拥堵。人群中隐隐有不满地情绪,碍于那两位看起来就很显赫的身份,连低声咒骂都不敢,只能低着头密密挨挨地挪着。
前日刚下过雪,南边的坊墙下还有没化开的白痕。天冷,符岁是不跑马的,王博昌不出来,她也不出去,就窝在暖融融的车中。
“相爷。”王家的随从隔着车厢与王博昌低语,“外面堵得没法看了。”
王博昌心中冷哼,是符岁拦着他的车驾不许他走,今日就算整条街堵死又与他有何相干。
可惜符岁显然不给他继续耗在车里的机会。外面又有声音响起,这次换了一道清晰响亮的男声。
“郡主亲迎,王相公为何拒而不见,反而流连街上,以致长道堵塞,百姓难行。”
那男子声音大得很,王博昌坐在车里都觉得被震得耳朵嗡嗡响。他一腔邪火涌上心来,好个符岁,分明是她拦车,却倒打一耙成了他蓄意堵路。
“王相公。”车外声音不停,不把王博昌喊出来不罢休,“还请王相公体谅百姓不易,莫要停车长道。郡主已等候多时,王相公何必推诿拿乔。”
“够了!”王博昌“唰”地撩开车帘,探头朝外喊,“你究竟要做什么!”
出乎他意料的是,外面并没有趾高气昂的符岁,只有几名骑着高头大马的侍卫立在街中。
几匹马能占多大的地方,符岁的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自然知道怎么站不会阻隔人流。相比之下,街道拥堵竟都成了王博昌一人的过错。
路过的人只知道这辆大车华贵又占地方,不知道车中究竟何人,不断有不满的目光射向大车,见车中人探出,更是肆无忌惮地打量起来。
王博昌恨死被当成戏猴一样围观,察觉到来自人群的视线,他立刻就想缩回车内,把那些戏谑的目光都阻挡在外,让随从家仆将他们统统驱赶。
他倚着车厢,不停地深呼吸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王家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他的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刚入京,对京中一切还未完全掌控,不能在此时留下把柄。
他重新撩开车帘,冷淡地问道:“郡主何在?”
车驾拐进坊内,走了不过数米又被拦住。符岁的车就停在前方,郡主府的护卫要王博昌下车前去。
拦路时明明只有几个人,进入坊内才发觉还有其他侍卫候在此处。
王家的车想退已经来不及,后方几名青年男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横马拦在巷口。
王博昌进退两难,心知今日不下车相见怕是不能善了。他下车慢吞吞整理了下衣摆,目不斜视从侍卫中穿过,径直来到那辆双驾车旁。
不等王博昌站稳,车窗里突然现出一张宜嗔宜喜的脸,将毫无防备的他吓得一抖。
娇俏的笑声立刻就响起来,王博昌的脸色愈发难看。
他率先开口:“郡主劳师动众,不知有何意图。”
符岁趴在车窗上,无辜地眨眼:“我出行向来这般规制,哪里劳师动众了?倒是王相公许久不在京中 ,一回来便受百姓夹道相迎,把那朱雀大街都堵了。想当年王相公便在朱雀大街受万人敬仰,如今故地重游,王相公可曾与百姓打个招呼?”
王博昌几要把牙咬碎,当年符岁让他颜面尽失,也让王家丢了相位,如今她还敢提起此事!
“当日之事真相为何,你我心知肚明。郡主何必旧事重提?”
相位损失加在外磨练数年,王博昌发觉无论是符岁还是圣人,都是刻薄冷情、心狠手辣,与先皇和太祖截然相反。
太祖会被朝堂和仕林的声音裹挟,先皇会被亲近之人左右,唯有当今圣上,前一瞬还笑脸相迎,后一瞬就立刻要剜下你一块肉来。
这样的人若不受控制,宜解不宜结。再见符岁,王博昌心中有了算计。
“我知道郡主对王家深恶痛绝,可我实在不懂郡主为何如此厌恶我河东王氏。我王氏一族虽在朝堂上有些政敌,也用过些手段,却从未伤害过郡主的利益,郡主何必咄咄相逼。”
符岁冷眼打量王博昌,离京几年,这老头编瞎话的本事渐长,明知道她与王氏的恩怨不能拿到明面上说,干脆一抹脸装起糊涂。
她笑盈盈地道:“王相公此言差矣,我那两年在河东过得不舒服,心怀怨恨,所以处处针对你河东王家,有何不可?”
车驾比人高,符岁趴伏的车窗比王博昌高出半头,王博昌只能抬头仰视。王家除了天子,还从未仰视过任何人,王博昌眯起眼睛,在心中细细盘算。
“我知当日地动害郡主受惊,可是地动乃是天灾,而非人祸。王氏确实曾对地动放任逐流,不过是因天意不可违。说到底,地动是巨龙们翻身所致,又怎能全部归责于袖手旁观者。”
王博昌观察着符岁神色,继续说道:“郡主与其在王家身上消磨功夫,不如仔细想想究竟是谁因地动得利,也免得恨错了人,使晋王泉下英灵不安。”
王博昌不在乎符岁相不相信,她一个孤女,所作所为都是倚仗皇帝的权势,不足为惧。王博昌需要的是她安分守己,不要在皇帝面前一再挑唆,坏了他的大事。至于以后,找个由头处理掉就是。
符岁听着好笑,王博昌只会这招不成?挑拨越山岭是这招,挑拨她又是这招。可惜越山岭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能为晋王赴汤蹈火的少年,她不是什么无情无欲只讲公理、誓要为父伸冤的奇女子,王家自然也别想从晋王的死中摘出来。
至于这一切的源头,真相和富贵,符岁自有选择。
她向外探了探身,离王博昌更近些,似笑非笑地俯视着他:“恐怕要叫王相公失望了,什么得利不得利真相不真相,我只知河东是你王家的地盘,河东的事,我便只唯你王家是问。”
王博昌还想说什么,她已经不想听了,冷风吹得人脸疼,她把帘子一放,隔着有薄有厚三层帘子与王博昌说话。
“今日我来,是为王相公接风洗尘。坊间思念王相公久矣,王相公此番归来,想必坊间又能热闹许久。王相公为人坦荡有目共睹,不如再坦荡一次,什么时候王相公这番话能在朱雀大街对着千万百姓说出来,再与我说也不迟。”
王博昌眼中染上一层阴翳,这个遗孽,与她那不识好歹的父亲一样可恶,枉他还想“拉拢”她,如此看来,将来也不必与她客气。
只是现在还不行,王博昌环视一圈巷中的侍卫,他若因愤怒而有所动作,这些侍卫想必立刻就会一拥而上,再草草为他定个谋害宗亲的罪名。
想到此处,他不禁暗嘲符岁还是年轻稚嫩,竟然想出这样幼稚的圈套。不过想想也是,多年前杀马拆车那一遭,不也是荒唐至极,只恨他全无防备,竟叫一个黄口小儿暗算。
王博昌拱手道别:“郡主既已见过本官,若无其他事,本官告辞。”看透了她的谋算,也不必再与她费口舌,先离开此处要紧。
车内没有响应,散落在巷子里的侍卫们却让出路来。王博昌心下暗惊,怎么会如此顺利,难道她还有其他招数?
他犹疑地回望,正看见那车帘重被撩起。
甜若莓果的声音缠绕着他的脖子,爬向他四肢百骸。
符岁半隐在帘后,眼睛弯弯冲他挥手:“王相公,慢走。”
第66章 蒹葭苍 申……冤
朱雀大街上闹了一通, 王博昌回京的消息长了腿一样在京中跑开。
几年前的旧事本已被人淡忘,如今又成了坊间的趣闻。
旧事虽不新鲜,总有没听过的, 加之又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里的丑闻,更是钓人心弦。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褪去锦衣绸缎后也不过是副骨架皮肉, 也要撇屎撒尿, 与低贱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忍久了被达官显贵们欺辱的日子, 议论起那些贵人们的丑事, 都带着种撒气的舒爽。
王博昌闭门不出, 权当听不见外面的闲话。
符岁把他堵在朱雀大街,又让人高喊他名姓,又逼着他露脸,就差派人在京中转着圈吆喝“王博昌回来了”。
几年前那些屈辱的烂事被重翻出来,还在坊间传得那么快, 其中要是没有符岁的手笔,他便找块豆腐撞死。
王博昌在家中憋了几日, 发觉竟真拿符岁一点办法也无。
要说毁她名节, 她一个宗女, 就算是双从妓坊里出来的烂鞋,只要皇帝下了旨, 被赐婚的人家也得捏着鼻子风风光光把她迎进门。
要说网罗罪名, 她现在是今上敦睦宗室、怜孤恤寡的活招牌,跟皇帝沆瀣一气, 除非抓到她谋逆作乱的把柄,不然谁都动不了她。
王博昌恨不得把符岁也扒光了丢到大街上,以解他心头之恨,可惜郡主府守备森严, 符岁出行又是前呼后拥,实在无法得手。
他在心底念叨了好几遍才劝自己平心静气。如今紧要的不是符岁,等以后,有得是手段收拾她。
找田大力一家的人又被派出去,查看堤坝的人算着时间也快回来,王博昌也已经回京,皇帝却不提冯家和王家的事了。
连开了几日常朝,皇帝丝毫没有召王博昌入宫奏对的意思,薛光庭也没再破例上朝,那些漕运、贡品、土地的事情就好像没存在过。
王氏一党巴不得皇帝把这事轻轻揭过,刑部象征性的叫王博昌去公廨走一趟,就开始装糊涂。
奇得是王党不说话,高子昂那些铁杆皇派也不说话,整个朝堂像是一齐把此事忘记了,仿佛皇帝召王博昌进京只是一时兴起,而不是因王家要案在身。
金吾卫的值房不在皇城中,七王子不知着了什么道,最近天天往皇城里跑,进了城也不去找田乾佑、越山岭玩,只在宫门前打转。
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事情一桩接一桩,连九寺五监都人心惶惶,谁也没空搭理这个异族的质子。
七王子也知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可是那些中原官员的官司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了结,他心中着急,实在等不了。
独自在宫门前转了几日,他终于鼓起勇气求见圣人。
待站在宽敞的宫殿中,七王子心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中原宫殿华美,他初来京中圣人赐宴时就被震撼过。
那时他眼中心里只有对彩漆琉璃的赞叹和对粗柱高梁的艳羡,现下站在同样华美的宫殿中,面对同样和善的圣人,他却从心底生出一种不安与恐惧。
高高的梁柱看不到头,狰狞的盘龙无声怒吼,他像落在永远爬不出的深坑中的羊羔,只能被迫接受猎人的审视。
“有事?”皇帝笑着问道。
七王子腿一弯,恳切地说:“臣有一事,望圣人允准。”
“臣虽出身库勒,却心系天子,此生愿为圣人洒扫庭除、除倭驱虏。然臣之名姓出自库勒王族,臣唤此名一日,就是以库勒人自居一日。”
七王子郑重地叩首下拜:“臣恳请圣人为臣赐汉名,从今往后,只为汉臣。”
圣人在沉默,七王子能感受到圣人的目光落在他头顶,缓慢的、探寻的。
他把头埋得更低些,好叫圣人看到他的臣服、他的恭敬。
前方传来一声轻笑,随即响起温和而遥远的声音:“喜欢什么名字?”
七王子心思转着,圣人一定不是让他自己取名,可他也真的在姓名上有所求,不管圣人会不会怪罪他自作主张,这句话他一定要说。
“臣唯求圣人勿赐国姓。”
这下皇帝是真的好奇。七王子想要汉名,赐一个就是了,朝中异族官员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可是那些异族来降的俱以赐国姓为荣,偏偏他不要。
“为什么?”
“因为……因为中原有旧例,同姓不婚。臣心有所属,不愿与她同姓。”
赐了国姓,他就不能娶盐山了。
这个理由七王子不说皇帝也猜得到,他玩味地审视着那个跪在殿中的草原人,看着粗莽,竟也能为了儿女情长抛弃部落和王族的身份。
“可是她与你说过些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七王子心头一跳,突然间他就明白了郡主为何说盐山是笼中鸟。这巍峨的大殿何尝不是牢笼,如今期望着圣人答应他请求的自己何尝不是向主人乞食的鸟。
笼中的鸟儿若是爱上了天上的鸟儿,就会想飞到天空中去。想飞到天上去的鸟儿,就不是养鸟人想要的乖巧顺从。
盐山不能爱上天上的鸟,至少不能先爱上天上的鸟。
七王子有些急切地辩驳着:“是臣贪慕她颜色,心生妄念。她是知书达礼的女子,并不知臣的心思。”
知与不知,七王子和盐山何时见过面,说些什么话,皇帝一清二楚,但他不在乎。
用盐山留住一个库勒人并不算上好的买卖,不过既然是盐山自己情愿,她能欢天喜地地嫁,爱女心切的彭王也该有所表示。
皇帝从案上抽了一张纸:“既如此,就赐萧姓,名……将明,如何?”
皇帝起的名大概是有寓意的,可惜七王子实在读书不多,一时也想不到出处,只能感恩戴德地喊着“深感圣恩”之类的话。
“萧卿可有字?”
名刚赐下,皇帝就换了称呼。
七王子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唤他,忙说没有,又求着圣人赐字。
皇帝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为式”。
消息传到郡主府时,秦安怎么也想不通:“怎么没赐国姓,反而用了皇帝舅家姓氏?”
符岁看向尚蒙在鼓中的秦安:“姓了符,他还怎么娶盐山?”
眼见秦安由疑惑转为震惊,符岁笑眯眯地窝在椅子中,思量着皇帝赐下的名字。
肃肃王命,仲山甫将之。邦国若否,仲山甫明之。
夙夜匪解,以事一人。
皇帝起这种名字,是给哪些不忠不敬之人看的?
京兆尹提着衣摆,一路小跑往京兆府廨去。
刚散了早朝,除了那几位禁卫的将领需要操练冬训,急急忙忙离开,其他官员都慢悠悠从宫中出来,遇见相熟的官员,还能在宫门前聊两句。
京兆尹却没有这个闲心思。京兆府一年不知有多少杂事,永远没有歇的时候。
也难怪京兆尹这个位置没有人坐长久,不过两三年就要换个人来。现任京兆尹不过上任一年余,就觉白发都多了数倍。每日一睁眼就要面对永远忙不完的事情,京兆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熬过下个年头。
出了皇城,路上行人已经多起来,京兆尹穿着常服,不好再奔跑,只能大步快走。
案上还压着许多公事,日夜不歇地处理也不一定能理完。
临到年底,从除夕日的宫宴到元夕日的灯会,大街小巷的防火防盗、人员疏通哪样不是要事,真忙起来气都来不及喘一口。
京兆尹长叹一声,得赶着在腊月底前赶紧把手里的事情了结,才好腾出手来准备迎年。
他火急火燎地冲过去,又着急忙慌地退回来。
街边坐着的小贩见惯了这种情形,不等京兆尹说话,他翘着二郎腿气定神闲地伸手一指车上的菜馍:“三文一个。”
京兆尹从随身荷包里仔细数出六枚铜钱交给小贩。小贩利落地包了两个菜馍。
昨日京兆尹忙到子正才歇下,也亏得京兆衙门里给京兆尹配了住处,能让每任京兆尹忙完就能歇息,睁眼就能工作,省下了来回奔波的时间,不然等他再赶回家,还不知道要什么时辰。
就算这样,今早他还是起晚了,没赶上在上朝前吃早饭。
京兆尹攥着菜馍,眼看就要迈上京兆衙门的台阶,回到他的公案前边啃菜馍边处理永远看不到头的公事,却被人一把拉住,要上台阶的脚偏了一下,落在阶下。
“求明府为妾申冤啊!”
还没等京兆尹站稳,就听到身旁传来哭嚎。
他一撇嘴,要找明府去万年县廨、长安县廨,来他京兆府廨做甚。他每日里已经够忙了,还要断那些鸡毛蒜皮的官司不成?
京兆尹转头看去,见是一个年轻女子,穿着打扮都寻常,不像是有钱人家。
他刚想好心劝她一句,有冤情去县廨报官,京兆府里审出来的都是杀头的罪过,不是给他们邻里街坊断是非的地方。那女子先扑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哭起来。
京兆府廨不比御史台、大理寺那些地方,那些部衙的公房在皇城里,百姓轻易进不得。京兆府廨就设在光德坊,旁边多走两步就是民居民舍,左右街坊吵得声音大些,京兆尹坐在府廨里就能听得见。
那女子一跪,路过的百姓立刻围上来。
京兆尹用空着的手使劲拽自己的衣袍,偏偏那女子虽然嚎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抬着一只手将他衣摆攥得紧紧的,令他走也走不脱。
人越围越多,京兆尹只好先将女子扶起来,免得叫人看见误会他为官仗势欺人。
手上还有他刚买的菜馍,今日这顿饭也不知能不能吃上。京兆尹用手侧托着那女子的胳膊:“有什么话你先起来再说。”
女子不应,也不肯起来,只一味伏地痛哭,嘴里反反复复说着求明府做主。
京兆尹也无心去管被人一口一个“明府”地叫,他也不好生拉硬拽,只能劝着:“你先起来,有什么冤情去府廨里说。人来人往的,你一个女子,在大街上哭,叫人瞧见要说闲话的。”
那女子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她抬起被泪水浸满的脸哀求着:“明府在上,妾实在走投无路,还求明府还妾一个公道啊!”
京兆尹暗暗叹口气,看这女子戚容,怕是真的遭受到不公。
想来那些百姓字都不识几个,哪里分得明白县廨府廨,只见着个穿红穿绿的就叩头。罢了罢了,何必计较太多,既然求到京兆府,那受理了就是。
这样想着,京兆尹和言劝说:“你若真有冤情,京兆府自是能为你做主,只是你不要在门前哭,你随我到府廨中去,有话慢慢说。”
那女子全然不顾前面几句,只听得一句“为你做主”,就欣喜又急切地问:“明府真的要为妾做主?”
京兆尹一心想着先劝她起身,听到这话随口应着:“那是自然。”
话音刚落,就见那女子松开京兆尹的衣摆,膝行着退后两步,郑重地行个拜礼,一头磕在冰凉的石板路上。
“妾,云阳县虞氏,状告御史台监察史薛光庭,挟胁百姓,奸辱民女!” ——
作者有话说: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
让我们铭记历史,砥砺前行。
首先感谢大家看到这里,我想要在此推荐三本古言。
分别为:
《墟上筑机》ID:9780040
《姑娘今天当上异姓王了吗?》ID:9766041
《黄泉小秘方》ID:9801023
《墟上筑机》的作者我愿称其为古言界余华,把痛苦留给读者,把快乐留给自己(开玩笑,余华老师对不起)
它的开篇也许并不惊艳,它的故事却令人唏嘘。女主见过黑暗,却依旧活泼开朗,她身有残疾,却从未放弃追寻。
《姑娘今天当上异姓王了吗?》是一本大女主成长史,它的开篇是很传统的宅斗,女主从后院走向朝堂,有野心,有谋划。
只可惜女主对情感过分迟钝,面对男主的殷勤与羞涩,总是疑惑表示“猫为什么一直响”。
《黄泉小秘方》是两只小狐狸的小甜饼,互相救赎,互相扶持。
他们是万千生灵中的小小一个,可他们拥有彼此,拥有属于他们的美好小世界。
第67章 蒹葭苍 那我腹中孩儿,你也要不认吗!……
京兆尹坐在案前, 只觉头大如斗。
他费了好些功夫才将那名自称虞氏的女子劝进府廨,还叫人搬了座椅让她坐下。
菜馍的香味飘进京兆尹鼻子中,勾得他胃里又烫又饿, 连肚子都瘪了三分。
他抬头瞥见那女子尚自顾自低着头抽泣,连忙趁无人注意把菜馍塞进公案下的, 眼不见为净。
“你说你是云阳县人?”
那女子抽抽搭搭的, 听见当官的问话, 立刻起身就要跪下。
京兆尹急忙摆手:“不必不必, 你坐着回话吧。”
那女子垂着头, 声音柔柔的,与她在府廨外时的决绝有些不同:“妾是云阳县人。”
在街上京兆尹不好细看,现如今一端详,发现这虞氏虽然衣衫简陋,发上也没有像样的首饰, 只用一条帕子包着,但是皮肤却不似常年劳作的粗糙, 细腻洁白, 柳眉桃腮, 生得自有一段风流。
京兆尹心中暗自琢磨,这虞氏确实容貌不俗, 他继续探问:“家中可还有别人, 做的什么营生?”
“还有父母兄弟,没有什么营生, 靠着种地过活,农闲的时候就去给别人家帮工。”
她的出身只要去云阳县一问便知,谅她也不敢在此事上说谎。京兆尹眯起眼睛,再次打量起虞氏, 土里刨食的人家可养不出这样不见天日的水灵。
这时司户参军走进来,一进门就扬着手里的两份文报给京兆尹看。
虞氏听见有人进来,略有疑惑地仔细瞧了来人几眼,直到看见京兆尹收了文报,挥挥手示意司户参军先离开,这才定下心来,依旧低着头等着审问。
京兆尹将文报先搁在一旁,接着问道:“你是今日刚到京中的?”
虞氏摇头:“妾一直在京中。”
这话听得京兆尹心疑。
她若最近刚入京,一路上出城入城,城门郎处皆有记档,行程自然好查,可她却说早在京中……
京中食住价高,她一个庄户人家的女子在京住在何处?哪里来的银钱?薛光庭尚且归京不足一月,总不能是他归京那日就将此女带回来了吧?
虞氏却对此另有一番解释:“妾虽在京,却未经城门查验。薛光庭胁迫妾来京,将妾藏在一木车内偷运至此。之后又将妾安置在一处屋舍内,前后院门都锁严实,不许妾出门。这些日妾见那歹人数日没来,这才想法设法爬出墙来,得以脱身。”
虞氏的说法听着合情合理,只是没经过城门查验记档,再查起来可就难了。
正问着,又有人走进来。
虞氏扭头瞥一眼,见是一个穿青色官袍的年轻人,瘦瘦高高的,也像之前来过的人一样进门就往里走。虞氏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自那人进门,京兆尹就一瞬不瞬地紧盯着虞氏的动作,眼见虞氏若无其事继续端坐,他心中苦笑一声,这种烂摊子怎么偏偏就让他遇上了。
瘦高的年轻人在离公案三步远处停住,拱手一礼:“薛某见过三辅公。”
虞氏听见“薛”字,立刻抬头看来,眼见京兆尹与那薛姓男子疏离客气,她当即明白来人身份。
“砰”的一声,椅子翻倒在地,虞氏神色惊恐,一双眼睛瞪着大大的,直直盯着薛光庭。她慌张地后退,正踩在倒地的椅子上,脚下一绊,她就向旁边歪去。
堂中没有别人,京兆尹早把人都打发走了,薛光庭见有女子摔倒,上前两步想要帮扶一把。
“你不要过来!”
虞氏尖叫着,手脚并用向后退,一不留神被椅子缠住衣服,整个人被带得一歪,狼狈地趴倒在地,手臂撞上椅子腿,推着椅子蹭出一道尖锐的摩擦声。
去御史台请薛光庭的小吏只说京兆尹有事相商,并没告知薛光庭有女子状告他,薛光庭还不知虞氏身份,猛然被吼,有些不知所措。
京兆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叫薛光庭站得离虞氏远些,暗道今日这官司怕是不好审了。
“明府,明府为妾做主啊!”虞氏艰难地撑着地坐起来,跪爬向公案处,泪眼婆娑地控诉,“就是他,他强行辱我,我不愿,他便以我爷娘性命相威胁。妾家贫无势,畏惧他的官威,只能从了他。”
薛光庭正一头雾水,这女子言语之间似乎与他有关,可她所说薛光庭实在听不懂。他疑惑地反问道:“什么威胁性命,你是何人,为何要污蔑于我?”
“畜牲!”虞氏猛地回头,眼中俱是愤恨,她一手指向薛光庭,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自己做下的事,如今倒是不肯认了!”
虞氏几步爬到公案前,双手紧紧扒住案沿,眼睛赤红,声音颤抖:“明府为妾做主,这个畜牲他不肯认了,明明是他辱我身子,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在地上滚了一圈,虞氏的鬓发已经有些散落,几缕发丝落下来,被泪水贴在脸上,更衬得她形容凄楚。她双手死死抠着桌案,几要把指甲掐进木头里,指尖泛着瘆人的青白。
不管这个案子日后如何判,如今虞氏是苦主,京兆尹必须要把前因后果问清楚。
“你且说说,你们是如何相识,他又是何时欺辱你,不要扯谎,要详详尽尽、一五一十道来。”
“三辅公,我……”薛光庭着急想要辩驳,京兆尹抬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虞氏用一只手随意抹了两把脸,擦去脸上糊的泪水。她在地上爬来爬去,手中沾了灰,顺着脸颊摸出两片脏印子。
她顾不上脏不脏,一心只想着向京兆尹倾诉:“妾第一次见他,是在去年。那时他似乎是要上京赶考,偶然遇上妾,当时他就说过些倾慕于妾的话,只是妾一个未嫁女,连他是谁都不知晓,怎敢答应他,因此妾便拒绝他,还告诉他若是再缠着不放,妾便要报官。”
虞氏哭了许久,又情绪激动,一段话说得上断断续续,不停抽气。
“后来他离开,妾本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也没放在心上。谁想他贼心不死,前些日子不知怎的就打听到我家中,又说了许多浑话。”
“那日妾爹爹出门做活不在家中,家里只有妾和阿娘,我们两个女子撵他不得,他就得寸进尺,竟……”虞氏哀嚎一声,泪水重又涌出来, “他竟将我拖进屋中。”
说罢虞氏便伏在案上呜呜痛哭。
“你休要胡言,我与你素不相识,何来辱你之说?”薛光庭实在听不下去,厉声诘问,“且你所提云阳县我从未去过,你倒是说说,我是哪天哪时与你相见,若是说不出,你便是污蔑朝廷命官,是要被治罪的!”
虞氏哭得更凶,京兆尹不得不拍拍桌子,才让虞氏渐渐收了哭声。
她啜泣着回道:“是八月初,具体的日子妾也记不清了。后来他在妾家中停留了些时日,妾家里畏惧他是官身,不敢与他争执。”
“后来……后来他不知有什么事情离开。”虞氏语气急切起来,她扒着公案,努力向京兆尹探身,“当时妾家中已打算趁机搬离,只是一时没有去处,还没等妾家中收拾好,他便突然回来了。”
“他说他将要回京,要我与他一起走。他还说他得了什么好东西,马上要飞黄腾达。妾一个妇道人家,听不懂官场上事情,只是觉得不能再任由他欺辱,就死活不肯应他。”
“谁料……谁料他竟说若妾不应,他……他便要杀了妾的爷娘。”说到激动处,虞氏整个人都在颤抖。
薛光庭抢上前几步:“三辅公不要听她颠倒黑白。我八月正在往返梁州的路上,怎会出现在云阳县。三辅公也知梁州路途遥远,我进入梁州时城门处有路引记录,三辅公派人一查便知。”
“我胡说?”虞氏不可置信地回望薛光庭,她抬手高指,“青天在上,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薛光庭丝毫不惧,反而逼视虞氏:“我问心无愧,何惧天谴!”
“好,好,好。”她眼框红得像浸了血,连睫毛都被泪水黏得一绺一绺的,新的眼泪从眼尾滚落,砸在早就湿漉漉的衣襟上。
“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好狠的心。”虞氏缓缓抚上小腹,强扯出癫狂而崩溃的笑,“那我腹中孩儿,你也要不认吗!”
“真怀了?”符岁丢开手中的杂书,满脸好奇。
“她是这样说的,还没有大夫诊治过。”也许京兆尹已经请了人诊断,但是程力武还没打听到,只能先这般回复。
“哪里得来的消息?”京兆府中没有符岁的眼线,按理程力武不该这么快就得知京兆府中发生的事。
这消息还真不是从京兆府中传出来的,程力武回答:“虞氏闹着要去敲登闻鼓,京兆府的人顾忌她身孕不敢强行阻拦。”
光德坊本就民居多,虞氏当街告状,多少人围在京兆府门口想看热闹,虞氏一闹,立马就传开来。
符岁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当街污人清白这招怎么这么熟悉?这是谁偷学了她的招数。
符岁不觉得这事是薛光庭做的,他七月离京,十月归京,前后三个月的时间,既要找到吕家老母,又要安置梅原县田家人,还要去梁州。
河东的地图是薛光庭“捡”的,梁州的堤坝探测图可没有人帮他“捡”,非得他自己跑一趟不可。
丈量土地、探验堤坝、调查漕运,哪个也不是轻省活,何况还要来回奔波。便是符岁养的那些好手,三个月做完这些事也得狠歇几天。薛光庭一介文弱书生,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完,但凡了解其中辛苦的,谁看了不得赞句好一副铜筋铁骨。
若是薛光庭还能从中抽出时间绕路云阳县与人温存,那他还做什么文官,干脆去军中做先锋好了,谁也跑不过他。
哪怕状告薛光庭在家乡治学期间行为不端,也比状告他在这个三个月内流连他处可信。符岁不屑冷笑,王博昌可想不出来这么蠢的主意,十有八九又是冯家的手笔。
王博昌也不拦一拦,他不是与冯家有往来吗,精心挑选的“盟友”只有下三滥的本事,他也不嫌丢人?
“又是冯满做的?”她随口一问。
盯着冯家的探子每日一汇报,若无要事就只回给程力武,符岁只有偶尔想起时才会问一问。
但这件事程力武也没有头绪:“冯家无人与虞氏接触过。”
符岁闻言略有惊讶,她本已认定是冯家诬告,却不料那虞氏竟真与冯家毫无关系。
“本月冯家可还与谁有来往?”
程力武皱眉仔细思考一番,才确定地答道:“申国公。”
第68章 蒹葭苍 凑一堆,一起仔仔细细问
冯家做事没规矩, 闹市纵马伤人都出过好几次,里里外外给京兆尹添了不少麻烦。
薛光庭弹劾渔阳伯,京兆尹对这个峭直新科进士颇有好感, 何况薛光庭也算在他手下做过几天事,勉强算是自己人。
京兆尹原想在没出定论前将这个案子捂在京兆府中, 等去云阳县查清了虞氏的家世行踪、辨明她所言真假、案子有些眉目再报于圣人, 却没想转眼就闹得满城风雨。
御史台的御史们向来铁面无私, 哪怕身边同僚也照参不误, 不过几日, 弹劾薛光庭私德不修的奏本就递到圣人面前。
待到御史参完,皇帝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京兆尹见氛围不对,连忙回禀道:“告圣人知,虽然确有民女状告薛御史一事, 但目前仅有虞氏一人供词,并无其他证人证物。薛御史对此案极力反驳, 自辩与那虞氏从未谋面。”
京兆尹弯腰低头, 目光小心翼翼从头顶上偷偷瞄向圣人:“臣已命人前往云阳县查阅虞氏户籍行踪, 也已派人搜查虞氏所言在京中落脚之处,只是目前尚未发现线索。”
“哼!”申国公冷笑着打断京兆尹, 抬步出列。
见他出列, 殿中小半数的官员都扭头看去。高子昂冲萧少卿使了个眼色,萧少卿微微摇头, 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申国公为何突然掺和此事。
申国公踱到堂中,先斜飞京兆尹一眼,这才开口说道:“那女子当街诉冤,形容凄惨, 当日可有不少人都亲眼所见。难道还能有女子愿意自毁名节,只为诬陷一个素不相识之人?”
他转身看向京兆尹,意有所指:“你们京兆府收了虞氏的案子,却按着不肯查,那薛光庭也未曾收押。京兆尹口口声声说没有证据,虞氏所言不就是证据,她腹中胎儿还能作假?”
这一句问得京兆尹无言以对,不管虞氏话说得真不真,她有孕在身确非作假。京兆尹接连请了三个大夫诊脉,皆说虞氏怀胎已有两月,竟真与她所说时间吻合。
申国公见状乘胜追击:“陛下,薛光庭身为监察百官的御史,来京赴考期间就行止失矩,为官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才有此龌龊事,若不严惩,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朝取士无方?”
皇帝单手撑着额头,面上神情被手全部挡去,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申国公见皇帝不做反应,再次高声言道:“陛下!此事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若不速速将薛光庭定罪,恐损皇家颜面!薛光庭身为言官,本该是百官表率,今日若不严办,他日必有更多人效仿!”
“申国公,无论涉案者是什么身份,都没有未审先定罪的道理。”京兆尹听到申国公立时就要将薛光庭定罪处罚,忍不住出言。
“我朝律令要求罪行合一,不管什么罪名,都需得有明确证据才能定罪论处。现如今案件尚未审办,一应证据全无,就为了堵悠悠众口就胡乱判决草草了事,律令疏议岂不成了摆设,我京兆府又如何对得起高悬的公正严明的匾额!”
申国公冷笑着睇向京兆尹:“京兆尹不必拿律令说事,我看分明是你京兆府与那薛光庭有勾连,这才刻意为其遮掩。”
京兆尹万万没想到申国公会指责他徇私枉法。他确实在此案上略有私心,可也不过是因为虞氏来历奇怪,他从没想过要为谁掩盖罪行。
就任此职一年有余,京兆尹自认问心无愧。他也是三品大员,位列三辅,被人在朝堂上指着鼻子骂为官不公,要他如何咽下这口气。
当着圣人的面,京兆尹虽气愤,还是强压下怒火,尽量语气平缓地说:“申国公,朝堂议事,当以律法为纲,而非凭意气定夺。”
“京兆尹不必在这儿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心里怎么想你自己清楚。陛下,臣所说并非虚言。薛光庭既然自称是出京查访,为何回京不先回御史台复命,反而去了睦王府上。睦王领着雍州牧一职,薛光庭离京又是打着京兆府的名号,怎知其中没有猫腻。”
京城划属雍州,分管的最高官员就是雍州牧。按理说,京兆府是由雍州牧统辖,只是历任雍州牧皆由亲王担任,很少会真的插手京兆地区管理,所以京兆诸事都是京兆尹决断。
申国公这时候提起睦王挂领雍州牧一职,显得有些刻意。
申国公提得突兀,不耽误朝中浮想联翩。睦王喜好不是秘密,薛光庭模样大家也都见过,虽清瘦,五官生得很不错。他出入睦王府,难免引人遐思。
这下连京兆尹也不知该怎么反驳,他也是第一次听说薛光庭拜访过睦王。
睦王虽然是京兆尹名义上的上官,可京兆府自开国就设立,至今也没等到睦王屈尊踏足过一次。京兆尹都快忘了睦王身上还有个雍州牧的官职。
人群中传出一声轻笑,襄城长公主的驸马不屑地说道:“睦王府上人多了去了,各个都跟京兆府有勾连不成?”
申国公闻言哈哈大笑,语调都拉长:“睦王府上来往的都是什么人,诸位可都清楚,要是薛光庭与睦王没有私营,那就只能是有私情了。”
只是没笑几声,笑声就戛然而止,申国公闭嘴收声,收敛神情弓腰垂首。
坐在上首的皇帝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冷冷地凝视着堂下诸人。
各位官员纷纷屏气凝神,低下头去,作出恭敬谨礼的模样。皇帝看了许久,终究未发一言,径直拂袖而去。
事情没有因皇帝罢朝而了结,一张纸条在京中几个官员处打了个转儿,再上朝时就变了种说法。
前一日还是个大晴天,今天就见不到半点太阳。
大殿的门开着,冷风裹着细碎的冰碴呼呼往里灌,离殿门近的官员将冻僵的手缩进衣袖里,耸起肩打个冷颤。
徐阿盛从后面转出来,迎面被冷风扑了一脸,连忙指挥两个小内臣将殿门关上。
门一闭合,殿中就暗下来,只有烛火的光芒影影绰绰,晃在每个人脸上。
“臣有本奏。”
申国公自知昨日惹恼了圣人,今日不敢再出头,大家正以为今天早朝能安安稳稳结束时,秘书丞站出来。
“臣整理往日籍册之时,发现几篇睦王诗作,其中一篇不同寻常。”
秘书丞呈上一篇睦王游园旧诗,内容为“江声夜半卷云平,疑有蛟龙泣未晴。千尺寒松擎日断,一川霜荻借风鸣。”
“回禀陛下,诗中蛟龙泣,擎日断,句句都在影射天子,睦王作此诗,正是包藏祸心,怨望其上。”
皇帝将诗作随手一搁,意味深长地看向秘书丞:“睦王爱饮酒,每每酒后必要题诗,十首里有八首词句不通。这首想必也是睦王酒后之作,秘书丞多虑了。”
“陛下,臣以为秘书丞所言有理。”
刑部侍郎上前一步,禀道:“臣在调查梅原县时,打探到有人曾与薛光庭有过交谈,当时薛光庭就提及‘回问睦王’,他身为御史,当为天子言,为何遇事不问圣人旨意,却要回问睦王?”
“陛下,”秘书丞也趁机进言,“诗为心声,倘若睦王写‘疑有神女泣未晴’,臣尚可理解为睦王雨日有所感悟,,可此诗‘蛟龙泣’三字不得不令人多思。龙者,天子也。睦王直言天不晴,不正是怨恨圣人?”
皇帝只觉可笑,为了两句隐晦不明的诗就要以谋逆的罪名处置一名亲王,这些人当他是什么,真以为他是不辨是非刻薄寡恩的昏君吗?
他摆摆手:“睦王是朕亲长,朕不能为两句捕风捉影的诗问罪于他。”
刑部侍郎从皇帝的话语中听出弦外之音,看来皇帝心已动摇,只是缺个更有力的借口,巧的是,这个借口,王相公早就为睦王和薛光庭备好了。
“陛下,此事并非捕风捉影。经刑部审问,薛光庭曾假传旨意,而他所传内容,皆是来自睦王。”
薛光庭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梅原县令县丞会帮他添上。之前田家一事只涉及冯家,梅原县想做缩头乌龟情有可原,如今王相公回京,可容不得他们再当墙头草。
“陛下,我朝律法制定之初,便是用来约束天下人的,自然包括皇室宗亲。陛下切勿因亲情而枉顾国法。”
今日要是不处置睦王和薛光庭,他就要坐实“罔顾国法”之名。皇帝虽然不信睦王有谋反的胆子,也好奇薛光庭因为什么出入王府,他一指京兆尹:“上次薛光庭的案子不是还在审吗,这件事一并审了吧。”
京兆尹刚要应声,就被秘书丞打断:“陛下,昨日申国公所言不无道理,睦王身为雍州牧,他的案子京兆府应当回避。”
皇帝缓缓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扫视秘书丞和刑部侍郎,王博昌回京后,这些人胆子都大起来。
“既如此,正好渔阳伯的案子还压在刑部,这一切由薛光庭弹劾渔阳伯而起,那便全归了刑部吧。”
刑部尚书并侍郎急忙领旨,退下时,刑部尚书多问了一句:“刑部审案与京兆府不同,京兆尹收了案子都不需审问涉案人,刑部却得事无巨细地问,薛侍郎还在御史台,只怕问起来不太方便。”
“要审要押,随你。”皇帝冷冷应道,“既然薛光庭要押,冯家也一起押了,凑一堆,正好仔仔细细地审。”
刑部来人拿薛光庭时,薛光庭还在整理案籍。听到刑部来意,薛光庭也不多辩驳,归置好未理完的籍册,交待同僚几句公务,就准备随刑部人离开。
来押他的人满脸的笑意,拦住他:“薛御史要去刑部受审,穿着这身官袍,要我们这些小吏怎么敢审呢?”
旁边的人听得皱眉,虽然身着官袍出入刑狱是不合适,可这话说得实在难听。
薛光庭与来人商量:“可否容我回家换身衣服。”
那人皮笑肉不笑,不肯相让:“上官催得急,薛御史莫要拖时间。”
“你这是什么话!”终于有人忍不住,一个胡子都花白的老御史冲到前面,怒斥那人:“不过是问话,今日审明日审都是一样的,人还能跑了不成,怎么就急到连换身衣裳的时间都没有。”
薛光庭拦住老御史,这些人摆明来为难他,不能因他连累同僚遭人记恨。
他双手摘下官帽,摆放在桌案上,解开衣扣,当着那些人的面脱下官袍。
“可以了吗?”他淡漠地反问那人。
不等他们回答,他便向前走去,穿着素白里衣,迈出御史台的大门。
第69章 仲冬霜 独一份的心思,就该让他记一辈……
冯满和冯贤义被从家中带走时, 冯家勉强保持了表面的冷静。符岁原想去冯家瞧个热闹,顾及到冯香儿的脸面,最终也没有出行。
皇帝需要借着薛光庭的手敲打王家, 告诫王家“识时务”。
若没有那本有关河东的籍册,这一切就会是冯家揽下所有罪责, 王氏找一个看得过眼的理由申辩, 再向皇帝表一番忠心, 让渡出一部分权力, 做表面的纯臣。
可惜王博昌不会像高氏一样投诚, 符岁也见不得王家有退路。所以皇帝点了火,她便狠狠浇了一泼油。
王氏谎报赋税、与国争利一被揭露,王家与皇帝的关系就成了不可化解的死结。王家绝不会放弃对河东的掌控,那就只剩一条路可走。
论起来,薛光庭也算代符岁受过。
王博昌痛恨有人瞒过王家插手河东事务, 又急需以强硬手段重回百官视野,薛光庭就成了他杀鸡儆猴的棋子。
“刑部那些人, 不会悄悄把他弄死吧?”
听到薛光庭只着单衣被押走, 符岁第一反应是对刑部道德水准的极大不信任。
这事也不是没有先例, 伪帖案被抓的那名奴仆,最后就悄无声息死在刑部大牢。当然, 他是真的在刑部暴毙还是横着被抬进刑部的, 符岁懒得深究。
秦安将几样果仁一一放进小擂钵中,替符岁擂茶。
符岁因刑部的事分神, 发觉手中络子编错一扣,用金针慢慢拨弄着拆开。
秦安瞥一眼,随口说:“费力编那玩意儿做什么,府里绣娘有得是, 什么络子打不来,还用你动手?”
符岁不以为然,调侃他:“这你就不懂了吧,要的就是独一份的心思,让他看见就得记着我的好。我纡尊降贵地送他东西,必须得让他记一辈子。”
见秦安不屑地撇嘴,她问道:“街上卖荷包的多了,若是你买个荷包会怎样对待,若是豆苗缝制的荷包你会怎样对待?”
街上买的荷包别说脏了旧了,就算稍微磨坏一点秦安也就丢弃不用。但是豆苗给的荷包,就算已经旧到失去原有颜色,也是要妥帖收着的。
被郡主用豆苗打趣,秦安微微有些耳热,转念又觉得越山岭哪里值得郡主对他好。
以前看越山岭少时聪明懂事,后来再见他也觉他沉稳平和,现在得知他居然肖想郡主,秦安看他有千万个不顺眼的理由。
以武起家的勋贵出身,半点底蕴都没有,常年戍边,浑身上下都是边地的匪气,还有年纪也大。
秦安老丈人挑剔新婿一般挑剔越山岭,越挑越嫌弃,手里的擂钵舂得咚咚响。
编错的线被金针勾着挑出,符岁重新理顺丝线,继续编起来:“你要看越山岭不顺眼就去打他一顿,别拿我的擂钵出气。”
秦安缓下动作,就算他再挑剔,也不得不承认京中没有比越山岭更合适的人选,至少越山岭还算知根知底,要是他敢对郡主不好,就送他去见晋王。
“不说那些,你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薛光庭从刑部捞出来。”真让他无人问津地在刑部里待下去,能活着出来也是个废人。
“要不跟刑部打个招呼?”秦安试探着问。
“我让刑部关照他?”符岁听得直笑,“就王博昌恨我那个劲儿,本来刑部想让他明日死,我关照完他连今晚都活不到。”
她催秦安:“你想点正经有用的。”
秦安还真想到个办法,他犹豫着说:“要不你跟皇帝说你看上薛光庭了,让皇帝把他放出来给你做驸马?”
符岁抄起桌上对照用的花样子就朝秦安扔:“你就算看不上越山岭,也不至于把薛光庭塞给我吧?”
秦安嘴里喊着“茶”“茶”,捂着擂钵口将钵体高举,以免有纸落进去,白费了他的功夫。
待放下擂钵,弯腰把散在地上的几张纸样捡起来,秦安才不情不愿地嘟囔:“他那性子,还不如越山岭呢。”
符岁探着身子从秦安手里接过纸样,凝神思考片刻,才吩咐道:“去打听一下薛光庭在牢里吃什么,如果不是能饿死人的馊饭剩菜,就不必管了。”
按照刑部与王家的关系,若没人关照,薛光庭怕是想喝口水都要求人。
没等秦安应下,她又补充道:“如果他的饭菜还能过眼,就告诉刑部那些人一声,我不管他们怎么审问、用什么刑,只有一点,不许伤脸。若是他饭菜无法入口,那就得想想别的办法了。”
脸上无伤,就不耽误以后御前行走。再怎么说薛光庭落到这个地步也与她有些关联,总不能真放任不管。
没过半刻钟,秦安又回来了。
“安排好了?”符岁问道。
秦安点点头,面色不虞:“外面有人找。”
眼见秦安都要把厌烦写在脸上,符岁好奇道:“谁呀?”
秦安哼哼唧唧,白眼要翻到天上:“睦王府的人。”
符岁立刻明白,明知故问:“相貌不错的年轻男子?”
秦安对睦王避之不及,连带着对一切与睦王有关的人都没好脸色,他催着符岁:“赶紧撵走,脏了府前的地。”
符岁却没如他意:“叫他进来吧。”
睦王停职幽闭府中待查,王府中人员器物都要筛一遍,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人来她这儿?
很快来人就被领到她面前,是一个中等身材,皮肤白皙,细眉长眼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松花色的湖绸长袍,外面搭着灰鼠皮的披袄。看穿着,睦王对他府上这些清客属实大方。
在男子身后还跟着一名老妇,佝偻着背,穿着一身粗布袄子,怀中抱着一个小包袱,一手拉着男子的披袄随着男子走动,也不抬头看人,只盯着地面。
见到符岁,男子恭敬行礼:“余某见过郡主尊前,贸然叨扰郡主,是在下之过。”
符岁的目光在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之间打了个转,冷淡地问:“来做什么?”
受到冷遇,那男子有些尴尬。到底常年以色侍人,男子很快就调整好神情,微笑着回答:“睦王停职,王府每日都有人来往。先前我曾与申国公府上有些龃龉,睦王担忧我安危,这才令我来求助于郡主。”
原来他就是田乾佑提过的与申国公府上马车争路的人。睦王和申国公因此事结怨,申国公挨了打,怀恨在心,这才借着薛光庭与冯家的矛盾拉睦王下水。
只是睦王所谓的“反心”,大概是王博昌为了按死薛光庭“顺势而为”。
见郡主没有回应,男子继续恭维道:“睦王说过,满京中郡主府是最安全的地方,在下只求郡主怜惜,给个落脚之处。”
符岁耳朵里听着男子的话,眼睛却盯在他身后的老妇上。
那名老妇自进来就没抬过头。郡主府人多,奴仆婢子来来往往,路过难免有些声音,每有声音,那名老妇就会向着声音处微微侧头。
“余郎君身边这位,也是睦王府使唤的人?”
被贵人点到,老妇瞬间停了所有动作,浑身都透着谨小慎微,连身形似乎都收紧一圈。
余郎君回头看了老妇一眼,这才回道:“是我身边伺候的人,与我有些亲戚关系。”
符岁弯起嘴角冷笑一声:“一个瞎眼老妇,余郎君与她究竟谁伺候谁?”
男子被拆穿也不慌乱,温声解释:“让郡主见笑了,实在是亲戚走投无路,这才投靠于我。郡主放心,我二人绝不给郡主多添麻烦,只求郡主能看在与睦王同为宗室的份儿上,赏在下一片瓦遮雨。”
就算睦王怕申国公趁机作践他的枕边人,难道申国公还能去为难一个无处可去的瞎眼老妇?这位余郎君连“逃难”都要带着这名老妇,他二人究竟谁才是真的需要被庇护的人?
符岁一指老妇:“你这亲戚,前头夫家可是姓吕?”
余郎君脸色一变,张嘴就想否认,待看到郡主眼中寒意和身旁严阵以待的奴仆侍从,他硬生生咽下已经到口边的话,思忖良久才回答:“是。”
果真如此,看来薛光庭去睦王府根本不是联络睦王,分明是去寻吕氏那位被有钱侄儿接走的老母。
她还心道薛光庭人生地不熟,怎么能将吕母和田家人藏得那般隐秘,却原来根本就不是薛光庭的手笔。
“田家人呢?没同你一起来?”符岁问他。
余郎君摇头:“睦王府上没有郡主想知道的田姓奴仆。”
不在睦王府,那在哪里?薛光庭和睦王不怕他们被郡君找到灭口吗?
余郎君继续回道:“京中也没有郡主想知道的田家人。”
看来他是不打算交代田家人的行踪,或者说,他也不清楚田家人具体在何处。既然他们有信心保住那家人性命,符岁乐得省下一桩麻烦事。
“我府上西南角有几处空房,可以借余郎君暂住几日。”今日若是余氏自己来求,符岁不会留他,但是他带着吕氏的母亲来,符岁不能眼看着她被冯家发现。
余郎君听见郡主愿意收留,脸上现出喜色,一个劲儿地谢恩。吕母也分辨着符岁的方向,颤巍巍躬身。
“有句话带给睦王。”符岁警告余郎君,“睦王说我府上是京中最安全的地方,我却不这么认为。”
她虽然愿意庇佑吕氏的母亲,不代表随便什么人都能随意往她府里塞。
余郎君能持宠而娇与申国公府上奴仆起争执,符岁不信睦王是刚知道吕母的身份。他掺和冯家的事被申国公和王博昌反将一军收不了场,就指望她这个做侄女的来收拾摊子。
“依我看,这天下没有比献陵更安全的地方,下次若再招呼都不打就往我府上扔人,就别怪我全送去献陵陪祖宗。”——
作者有话说:朝堂戏终于告一段落,以我的智商,这几章真是写得我抓耳挠腮。
第70章 仲冬霜 “这是我付出的代价”……
沈思明思虑了好几日, 还是来到兴化坊。
他与薛光庭因春闱相识,将薛光庭视为知己,他不相信薛光庭会欺辱民女, 更不信他与亲王勾结。
自他听闻薛光庭入狱就心急如焚。奈何他无官无职,从前与那些勋贵子弟也无交际, 这几日他多方打听, 最终一无所获。
他也去求过陶公, 只是陶公轻飘飘一句“只教圣贤书, 不问朝堂事”就将他挡回。他最看不起岌岌钻营的人, 而今也试图往刑部送些银钱,好见薛光庭一面。
现在,他要去求他最不愿意求的人。
越山岭回得晚,周庄第一次见沈思明,听说他是来寻越将军, 以为是将军的朋友,热情地将人迎进屋里。
两进的小院子, 站在门口能一眼望到头, 前面两间北向的屋子周庄一家住着, 中间做了书房,再往里就是越山岭的卧房。
沈思明拘谨地僵在椅子里, 见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郎一趟一趟往这里端茶水点心, 忙不停地道谢。
等那小郎把要端的果子端完,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也没说越山岭何时能回,屋子里只剩下沈思明一个人。
沈思明坐立不安地等着。前院隐隐传来妇人呵斥的声音,屋中太静了,沈思明不自觉竖起耳朵想听听外面在说什么。念头刚起, 他就在心中唾弃自己,怎么能偷听别人说话呢,实在非君子所为。
又等了一会儿,他坐得腰都要僵了。这都什么时辰了,越山岭怎么还不回?
他百无聊赖地四处看,这间屋子不算宽敞,虽然用砖石铺了地面,用的却不是坚硬耐磨的青砖。年岁久了,砖石边边角角有些破碎痕迹,还有几块砖已经裂作两半。
左手边的墙上挂着一副字画做装饰,房门关着,采光就差些,沈思明有些看不太清。
他想站起来转转,活动活动筋骨,又觉得这是越山岭的地方,以他和越山岭的关系,随意在屋中乱走显得他不知礼。
沈思明盯着椅子上扶手发呆,扶手颜色深浅不一,面上一道白痕。他扣了扣,才知不是什么木头的花纹,而是经年累月摩擦,椅上的清漆剥落,露出下面黄白的木色。
沈思明如今住的院子也不大,却要比越山岭这里精致许多,房屋也多几间,不然他也无法收留薛光庭和刘贡生常住。
沈思明用拇指蹭着扶手上的斑驳痕迹,越山岭入仕十数年,竟还住得这样简陋。
太阳还没全落,屋中就黑下来。端点心的小郎又进来,把各处的灯点上。
沈思明叫住他,问他越将军什么时候回。
小郎回道还早呢,又问:“我娘问郎君要不要摆饭。”
被他一提醒,沈思明才发觉再留下去,就到了吃晚饭的时辰。可他还没见到越山岭,这时离开,难道要明日再来吗?
沈思明决定再等等,他告诉那小郎不必为他准备餐食。
话是这么说,到了用饭的时候,周庄去汇园订了四菜一汤送来。
沈思明这下再也坐不住,时不时开门看看夜色,焦急地在屋中踱来踱去。
亥初的更鼓敲过,沈思明终于等到他要等的人。
“周庄说你等了有些时候,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没派人去南衙叫我。”越山岭身上还穿着公服,长腿一迈,几步就走到沈思明面前。
真见到越山岭,沈思明反而想退缩。想到好友还在狱中受苦,他深吸口气,有些艰涩地开口求道:“薛光庭进了刑部大牢,你可有办法能帮一帮他?”
越山岭没料到沈思明是为了薛光庭而来,他有些意外地看向沈思明,见他紧抿着唇,眼神决绝,仿佛在做一件舍身取义的英勇壮举。
越山岭感到好笑,他这个弟弟,性格执拗,在他面前最要强,现下要舍下脸面来求他,依旧说不出几句软话。
可惜这件事越山没法答应,只能告诉沈思明:“我帮不了。”
沈思明一时没明白越山岭怎么会帮不了:“你在朝为官多年,总有些门路,薛光庭一定是被冤枉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则睿,”越山岭打断他,“我不能帮。”
接连被拒绝,沈思明有些着急:“你是因为我才不愿意帮他吗?我知道你对我有不满,可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与薛光庭无关。要是你不想出面,你告诉我怎么做,我可以自己去做。”
越山岭平静地看着沈思明急切地恳求,等他说完才回道:“春闱在即,你好好读书备考,外面的事就不要管了。”
说着他便往外走:“已经宵禁,我叫周庄拿上我的鱼符送你回去。”
沈思明一步上前扯住越山岭,一狠心直接跪在他面前:“以往的事都是我的错,你怨我,要打要骂都可,我只求你能听我说完。”
越山岭被沈思明突如其来的动作唬得后退半步,伸手抓住沈思明的胳膊就要拉他起来:“你这是做什么!不管有什么话都先起来说。”
沈思明手上用力,抵抗着越山岭的拉扯,大声哀求:“薛光庭的文章我看过的,他才华横溢、人品高洁,他会是个正清廉明的好官。”
他不断扯开越山岭拉他起来的手,身子放沉,两只膝盖生根一般死死压在石砖上:“他本该成为辅政的明臣,却因人诬告遭受牢狱之灾、断送仕途,实在令人寒心。刑名律令乃明是断非之准绳,如今证据全无,怎能未审先押,此举置律法于何处?”
沈思明一介书生,哪里比得上常年用武之人的力气,越山岭加重力道,直接将沈思明从地上拽起来。
“沈思明!”
沈思明尚在挣扎,忽得一道低吼传来,他停了动作,抬眼看向越山岭。
他已经很久没从越山岭口中听过自己的名字,自越山岭戍边后,再相见时,对方总会浅笑着唤他一声“则睿”。
越山岭对着呆愣的沈思明叹气,低声解释:“我不是不愿,是不能帮。”
这次沈思明终于觉出“不愿”和“不能”之间的微妙差别。
“为什么不能?”他问道。
越山岭松开攥着沈思明的手,斟酌着词语。
他觉得有些话是需要与沈思明说明白的:“你真以为薛光庭是因那两桩故弄玄虚的案子入狱吗?他是因圣人与王氏的纷争入狱的,这种事你掺和下去只会引火烧身。”
沈思明知道圣人和世家矛盾重重,也知道薛光庭弹劾王家,可他没想到薛光庭会成为皇帝与世家斗法的牺牲品,他不可置信地质问道:“朝堂纷争,怎能以无辜之人的性命做筏?”
越山岭一把按住沈思明肩膀,瞪他一眼示意他噤声,压低声音劝他:“你也读过史书,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沈思明自然是读过史书,此刻他却痛恨自己读过史书,正因为他读过,他才更清醒地明白,越山岭所言非虚。
他双目失神,摇摇晃晃地后退,魂不守舍地在屋中挪动,自言自语:“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忽然他仿佛想到什么,猛地转身奔向越山岭,急切地抓住越山岭的双臂,睁大的眼睛里满是孤注一掷的兴奋:“他的案子还没判,如果能证明他是被冤枉的,只要能证明他是被冤枉的,圣人也不能罔顾律法。”
“对,是这样。”沈思明的话不知是说给越山岭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我得去找证据,有证据就能翻案,就能证明他的清白。”
睦王都识趣地闭门自省,他却不肯罢休。皇权争斗,一但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越山岭不能看着沈思明走自己的老路:“则睿,你年纪也不小了,别任性。”
沈思明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他疑惑地看着越山岭,满脸不解:“明明有办法为何不试,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好友被冤死?”
越山岭在朝为官,需要忌惮世家势力,他没有官身有何好惧,越山岭为什么一定要拦他。
“因为我任性过!”越山岭仰起头,指向颈侧。
一道伤疤横在绷起的脖颈上,微暗的颜色紧贴着皮肉,像屋中地砖上的裂痕。
“这是我付出的代价。”越山岭语气很轻,轻得仿佛站在沈思明面前的只是魂魄。
沈思明定定地看着那道伤痕。他当然记得,那时越山岭不过十四岁,躺到越府的院子里,鲜血汩汩地从他脖子里涌出,像是永远流不尽,把半片院子都染得通红,红到他以为越山岭救不活了。
后来那片地方总也洗不干净,刺目的红色渗入石头的缝隙中,永远地停留在那里。
越府里再也不许提及越山岭,外面也不再称越山岭为越家的三郎君,一直到老越侯去世,越山岭都不曾回来。
那片鲜红好像又出现在他眼前,从那道缝隙中,汩汩地冒出来,源源不断地,把每一块石板染成红色。
恍惚间,沈思明听见越山岭说:“若没有这一剑,越府也许早就因我而覆灭。则睿,越府不止你我,你总该为母亲和阿泠考虑。”
沈思明无力地跌坐在椅子里,他曾写过无数策论文章,对着政令律例高谈阔论,却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想做一件事是这样难。
“他,就只能死吗?他是新科进士,圣人对他青睐有加,圣人……也不能保下他吗?”沈思明喃喃问道。
圣人不是能不能,是愿不愿。
王家乃世家之首,在仕林中颇有声望,若王家退让,圣人也得卖天下读书人一个面子,给世家一个交代。所以王氏活着,薛光庭就只能死。但王氏死了,薛光庭就能活。
要救他,王氏必须死——
作者有话说:他,是晋王,是薛光庭,是年少时的越山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