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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麦和当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人思乡 你也配做我门下臣?


    符岁在宫中住到十七日才归家。刚回家没几天, 府上就来了客人。


    杯中的清亮液体还带着微微的热度,这几日天气转凉,府中已经备上梨子水和百合汤。


    符岁有一搭没一搭地缠着丝线, 听一旁坐着的人说话。


    那人约莫四十出头,个头不高, 生得还不错, 几缕胡子打理得十分用心。


    他穿一身靛青澜袍, 腰肩俱服帖, 浆洗得也挺括。许是为了来见符岁, 他只用一方巾子束发,不过澜袍的领口处露出一小截本色内里,瞧着像是细棉。


    他端起杯尝了一口,大约喝不惯,只抿了一口放下, 满脸堆笑地向符岁说明来意。


    “何氏心里惦记得很,日夜兼程催我来。我手上生意实在倒不开手, 这才耽搁到现在。若不是何氏不方便来京, 我便将她一起带来, 也省得她在家里日思夜想。”


    那男人看符岁没什么反应,又说起他带来的礼。


    “小地方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拣了些风物特产, 郡主就当看个新鲜。”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前段时间辽州产了好山参,也是巧,正好叫我遇见。知道郡主不缺这些,到底是我们一点心意。何氏惦念着郡主的身体, 我走这一趟也好叫她安心。”


    符岁身旁的桌上摆着一个四格匣子,里面是菩提珠子与檀木珠子。符岁捡了几个珠子在手中比对。


    这人会来让符岁很意外。


    这是符岁第一次见他,他是何玉静再嫁的夫郎,姓赵,定居阳羡。


    符岁听着他口口声声说何玉静如何思念她,心中没有半点波澜。


    何玉静离开时她还不足七岁,往后数年她便自己住在偌大的郡主府,跟着秦安豆苗他们长大。


    何玉静刚离开那几年她还会常常想念,虽然何玉静过分天真,完全不懂得如何教养孩子,但毕竟是符岁血脉相连的母亲。


    那时候她身上病着,宫里盯秦安盯得紧,府中难免草木皆兵。符岁心里委屈,天天夜里偷偷哭,又不愿让豆苗知道,连声都不敢出,在被子里哭过半宿,早上又是一副欢喜模样。


    如今连何玉静的容貌她都不记得了。何玉静大概也是后悔的,这些年阳羡送来不少吃的用的,虽有眼前这人的手笔,也有不少一看就知是何玉静的心思。


    符岁信何玉静惦念她,却不信眼前这男人的诚意。口上说着何玉静催得紧,这么多年也就来这一次,还要被生意“耽误”了。


    到底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吃过见过,符岁不说话,那男人也不见停,自己挑着话头说。又说阳羡奇事,又说府上家事,他言谈风趣,屋里也不显得尴尬。


    说来说去,总归要回到他来的目的上。


    “为了小郎们的学业,我也是操碎了心。我一介商贾,本就拖累了他们,叫他们考不得进士,只能在别的上尽力弥补。


    “阳羡大大小小的书院学馆我都跑遍了,不过都是名头响亮,也不见得有多少真才实学。府学也去过,只是那里学员众多,夫子也难以看顾周全,又恐那些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将他们带坏了。


    “想来想去,若是能来京中读官学自然是最好的。一来官学诸位司业博士都有济世之才,二来这官学生徒的身份将来参加贡举也能省一分心。”


    那男人说到这里,去看符岁神色。官学名额有限,取士严格。若说参加官学入学选拔,他认自家的儿子没有这份天赋。可若朝中有人疏通,那匀出一个名额也不是难事。他正是为此才特地来这一趟。


    符岁捻着一颗菩提珠子往绳上穿,仿若没听见。


    那男子见状,只好将话说得再明白些:“郡主尊贵,本不该拿这些琐事烦扰的,实在是没有办法,这才只好来求郡主。往日是何氏没能照料好郡主,如今她亦是十分后悔。所谓血浓于水,何氏时常因思念郡主而寝食不安,我家人皆是知晓的。我知我这话实在僭越,可是郡主孤身一人在京中,若能有兄弟相扶,总好过郡主独木难支。何氏也能安心一些。”


    符岁终于抬眼瞥向他:“我实在不懂赵郎君此话何意。我乃宗女,出身自有宗牒记录,宗牒上可没有何玉静这个名字。赵郎君口口声声说尊夫人思念于我,可这两不相干之人有何思念?”


    说了半晌,那人也有些舌燥,瞧着杯中的梨子水又觉厌弃不喜。


    郡主府上也不曾准备别的饮子酒水,他舔舔唇,笑着说:“话是这样说,终归是骨肉相连,这些年我们对郡主的心意郡主也看在眼里。虽说不在宗牒上,但天下母亲思念儿女的心是一样的。


    “何氏身在阳羡,又不好随意入京,我一贱籍商户也不敢妄登贵人门。我与何氏无法为郡主排忧解难,可我那小郎天资聪慧,若能入仕临朝,必然能为郡主扫清弊障。


    “郡主身在京中朝中,又有……”他覷了符岁一眼,压低声音,“又有晋王事在前。何氏无知,不懂其中利害,亦不知晓郡主的艰难。只是这些旧事到底不曾见光,保不准有人为此挟胁郡主,郡主也该在朝中留些眼线才是。”


    听那人渐渐说到晋王旧事上,符岁这才正眼看向他。


    他倒是比何玉静更有心机些,竟也猜到晋王之死不同寻常,甚至还想到以此劝说自己插手朝堂。


    符岁看那人的目光多了几分玩味。为了给儿子谋个生徒身份,他竟是什么都敢说,就不怕被安个妄议朝政的名头,还是说他料定了自己会被他劝说动?


    男人见符岁神色有变,以为是她心有所动,连忙趁热打铁:“那些朝臣,从进学开始,谁没有几个老师三两同窗,再加之各种姻亲故旧,自有一番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些人便是能拉拢,也需防着他们背后的师门族亲,用起来怎会顺手?


    “但郡主您亲手扶植的就不同。想我们这等小门小户,离了郡主怎可能有记名鱼符的机会。若能得郡主帮衬,我们一家对郡主当是俯首听命。而且再如何说还有一层血脉在,总比那些外头的更贴心不是?”


    符岁慢慢揉搓着手中的珠子,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冷笑连连。她若是真的插手官学贡举、摆弄朝臣,只怕很快就该去跟许王为伴了。


    晋王陵寝所在九璁山还缺个守墓人,有谁会比她这位晋王遗孤更合适呢。


    指尖的珠子搓得发热,符岁的语气却是冰凉:“赵郎君生得一条巧舌,真是能言会道。不过我有一事好奇,官学所收学子最低尚要满十四岁,尊夫人满打满算嫁入贵府也不会超过九年,你二人是如何养出一个十四岁的小郎?”


    说起这事男人有些窘迫,不过这本来也是瞒不住的事,郡主问起,他也不好扯谎,只能讪笑着说:“说出来教郡主笑话,我原来也娶过一位,生养过几个孩子。不过郡主无需担忧,那位早已病逝,我的孩儿无论大小都是喊何氏母亲的。何氏既嫁与我为妻,我便是一心一意与她相守,孩子们也只认何氏一个母亲,绝无奉亲争论。”


    他倒是狠心,为了攀上宗室,连前头那位娘子的哀荣都要夺去。


    符岁心里头还是想何玉静过得好。她虽在府上最难的时候离开,可那时她对一切一无所知,并非要故意舍弃。


    符岁想起生辰那日的金笄。赤金的笄身掐满了繁丽的纹样,八宝花开的笄头嵌着瑟瑟珠和各色彩宝,俱是品相上佳。最中间一颗红宝切得艳光四射,周围一圈金刚石更是流光溢彩。


    何玉静攒着些宝石怕是费了不少功夫。其实她不这样做,符岁也不会为难她,她就算日日在府门呼唤,符岁也不会回应她。也许她做这些只是求个心安,可符岁越是看透这富贵权力,越是希望何玉静能永远保持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眼中隐有热意,符岁低头轻轻抽气,将那一点酸涩咽下。


    当年父亲是不是也是如此,才刻意将一切对何玉静隐瞒,甚至直到父亲身死,秦安依旧在执行着父亲曾经的命令。


    “要入官学也不是不可……”


    男人听到这句话,眼睛都亮起来,嘴角亦是抑制不住上扬的趋势,然而后面的话将他的期望砸得粉碎。


    “不过我一个失怙宗女,靠着圣人的垂怜才有今日的荣华,我安分守己才是本分。官学生徒可越秋闱,入了官学便是一脚已踏入仕途。我从官学强要名额,就算没有结党营私祸乱朝堂之嫌,也是给圣人添乱,总归是我的不是。既如此,我总该有个能向圣人解释的理由。何氏的孩子要入官学,我可以为其周旋,将来入仕,只要不做那奸贼逆-党,我也可以为其在圣人面前说两句好话。”


    符岁说道此处,嘴边扯出一丝轻蔑的笑:“但你赵郎君的子嗣,与我有何干系,也配做我门下臣?”


    听得这话,男人脸色变了几变。若说悲,郡主允了他与何氏的孩子前程,若说喜,自己为长子的谋算就这样泡汤。


    他似笑非哭,明白当着贵人的面不能丧脸惹人厌弃,连忙挤出笑来,口中感恩戴德地恭维着符岁,试探着询问道:“那位已是埋骨黄土,实在碍不着什么……”


    不等他说完,符岁将手中菩提珠扔回匣中,端起杯子慢慢啜饮。


    候在一边的叩云即刻上前挡在赵郎君与符岁之间,这是明晃晃地送客。


    赵郎君无法,宗亲勋贵他实在得罪不起,只能怅然离开。


    郡主这边不应,想另找门路为长子谋求更是难上加难,只怕要破费许多银钱。想想自己与何氏所出年纪尚幼,待到长成还不知是何情形,他面上客气地谢过带他出府的仆从,转身离开时便沉下脸来,另有愁云缠上眉间。


    第52章 人思乡 “若不是我阿兄死了,哪里轮得……


    秦安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了。


    赵郎君离开时看见门外有个极漂亮的男子还多看了几眼, 见秦安衣着不凡意识到怕是他开罪不起的人,就垂眉敛目,低头跟着叩云向外走, 不敢再胡乱窥视。


    秦安走进后第一句话就是抱怨:“这种人理他做什么,还将他迎进府中来。”


    符岁没多辩解, 只是轻声说道:“到底是何玉静如今的夫郎。”


    “他来做什么?”秦安对何玉静再有怨言也不会在符岁面前多嘴多舌, 若那人是来探望符岁, 也算他家有心。


    符岁放下杯子, 似笑非笑的, 话音里透着无奈:“他的长子到了年纪,托我要个官学的名额。”


    秦安立刻懂了他这长子并非何氏所出,当即嘲讽起来:“他算什么东西,也敢到府上攀亲。”若不是娶了何氏,凭他赵家一个地方商贾, 礼都别想送进府来。


    “罢了,不提他。”符岁不想多说, 问起秦安来意:“有什么事?”


    秦安也是刚得的消息:“京兆尹带着人去拆碾硙, 遭到各家家仆阻拦, 在渠上闹得不成样子。”


    从田乾佑说圣人可能会拆碾硙时符岁就想到这一天,原以为京兆尹会先挑些门户差些的人家下手, 现下闹得如此快, 想必京兆尹先挑上棘手的人家。


    田乾佑态度坚决,田家的碾硙本就是借临海大长公主名义建的, 如今田乾佑这个天子近臣要拆,田家也拦不住。不过一日,碾硙就成了一堆断木。


    “由他们闹去。”反正无需符岁苦恼。


    符岁没去主动打听拆碾硙的情况,跟京兆尹闹成一团的人却自己来到符岁面前。


    已然入秋, 宫中给符岁上的茶水也换成了清热利咽的,还加了百合和鲜果熬煮。


    今日是符岁主动入宫来。中秋圣人给了赏赐,她总得有所表示,这几日想了首赞颂的诗,写了呈给圣人略表感怀。


    皇帝拿到诗表现得很欣喜,叫徐阿盛拿去装裱,挂在他书房中。


    “前几日你府上有客?”


    吃了些宫中的点心果子,陪着圣人聊了一会儿字画,圣人问起符岁近况。


    “是何玉静如今的夫郎,姓赵。”符岁没什么可隐瞒的。


    皇帝话说得和气:“若是何氏有什么需求,你帮帮也无妨,不必因她被革除宗籍的事有所顾忌。”


    符岁垂眼看着手中的杯子,蜜黄的液体一盈一盈,琥珀一般。


    “他想为他长子求个官学的名额,我没答应。”


    皇帝眼皮微动,几不可见:“要进官学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若是不好开口,我叫祭酒留一个就是。”


    “不是不好开口,是我不答应。”


    符岁语气坚定,皇帝捏起杯盖慢慢撩弄着茶面上漂浮的嫩叶果碎,听符岁诉说理由。


    “他那长子是与从前的妻室生的。若是何氏所出,我松松口为他谋划一下也就罢了。他赵家子孙不知有几个,个个都要我来照应不成?何况赵家借着我的名头在阳羡大行商事,当地明府碍于我的面子对他家也多有容忍。我对他家已是仁至义尽,不然他赵家与我无亲无故,我何需理会他家死活。”


    皇帝听着符岁有些怨气的话,叫宫人去为符岁削果子吃,赵家的事也不再提。


    宫人正削着,殿外吵嚷起来。


    有位小内侍低头躬身进来向皇帝禀告上仙大长公主来了。


    皇帝对上仙大长公主不告自来有些意外,但他还是让人将上仙放进来。


    上仙大长公主满身怒气冲进来,礼都不行就开始质问皇帝:“京兆府凭什么拆我碾硙。”


    皇帝挂上平和笑意,似是和善地与上仙解释:“太史局推算来年大旱,白渠是水利要道,必得通畅无堵,是我下令命京兆府拆除渠上私堰。非是独拆你一个,凡是有私设水碾者俱要拆除。”


    皇帝停顿片刻,语气已有斥责:“京兆尹奉命行事,若是执意阻拦,便是抗旨不尊。”


    上仙不但没有被“抗旨不遵”吓到,反而更为愤怒。


    她嗤笑一声,直视皇帝道:“我可是你姑母,区区几座水碾,你也要从长辈手中毁去?你阿爷就是这般教你尊亲敬长的?”


    符岁暗暗心惊,上仙大长公主未免太敢说些,指责圣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攀扯到先皇身上。她偷偷瞄去,果然见皇帝面色铁青,眉眼间滚着不耐。


    “住口!”皇帝喝道,“念在你是长辈,这次朕可以不与你计较。回去自己把碾硙拆了,以后再有口不择言之举,朕可不会再容你胡言乱语。”


    “朕?你还抖起威风来了?”上仙大长公主指着皇帝诘问。


    “若不是我阿兄死了,哪里轮得到你来跟我称朕!你阿爷的皇位不过是偷的我阿兄的,你们也配来教训我?”


    疯了,上仙大长公主真是疯了。这种话她怎么敢说?


    先皇确实不是太祖嫡子。卢皇后只生养过两个孩子,第二个孩子怀像不好,生产时极为凶险,卢皇后算是捡了一条命,只是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那孩子体弱多病,七岁时就夭折。而卢皇后所生长子是太祖最喜爱的孩子,起名为曦,年及弱冠因一场病没了。


    那时太祖还未起事,长子病逝对他和卢皇后都是沉重打击。太祖在位时每年逢长子忌日必要大兴法事,而太祖其他孩子再无从日命名。


    前朝末帝昏庸,太祖领兵地方,卢皇后和身为第三子的先皇跟着太祖东征西战,其他孩子妾室则留在家中。


    未想有贰臣起兵破城,太祖留在家中的妾室儿女们四散奔逃。当时上仙大长公主身为太祖第二子的同母兄长为了保护弟妹身死,这才让先皇成了太祖的最长子。


    那次城破改变了许多。曹氏城破后抱着孩子一路奔逃,吃尽苦头寻到太祖,后来便跟卢皇后一起陪伴太祖征战,照料子女。


    很多人都认为正是曹氏这一勇举才使她成为继后。符岁不认同这个观点,若是因此,为何卢皇后亡故后没有再立继后,而是过了许多年后才扶立曹氏,甚至中间还隔了晋王生母杨妃。


    豆苗以前在宫中当差时,是在一位婕妤宫中。她曾说过太祖很少去看望这位婕妤,就算去也不过是说说话,每每必提及卢皇后。


    那位婕妤入宫时卢皇后已时日无多,她也不过在朝贺问安时见过卢皇后一两面。便是这样的人太祖都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询问她眼中卢皇后的音容笑貌,何况那些与卢皇后有更深的交际的人?


    宫中还会有谁比曹氏认识卢皇后更早,比曹氏与卢皇后相处时日更多呢。


    说到底,太祖真正爱过的只有卢皇后一人罢了。就算上仙的同母兄长还活着,他也不一定能入主东宫。先皇成为储君可是卢皇后应允的。


    上仙大长公主尚且在怒吼:“你们从我阿兄手中偷了皇位,还要来欺负我。若我阿兄还在,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皇帝怒极反笑,他冷眼看着上仙发疯,轻声吩咐道:“上仙大长公主病了,需要静养,送大长公主回府好好养病。”


    皇帝话音刚落,徐阿盛立刻叫了人来,架着上仙两臂就要向外拖。


    上仙犹自挣扎,不停地咒骂:“你放开我!你凭什么软禁我!你和你父窃我阿兄气运怕让人知道,还要软禁我?你窃国盗权不敬尊长,阿耶知晓后不会饶过你的……”


    上仙大长公主的话没能说完,又有两位内臣进来,搬起上仙的腿,四人一起挟制着将上仙抬离。殿门一关,上仙的咒骂便烟消云散。


    皇帝闭目倚靠在椅中,抬手揉着太阳穴,似乎有些疲累。


    “宁宁,你看,阿兄这个皇位坐得辛苦。”


    符岁抿出笑容来,柔声回道:“阿兄勤政爱民,夙兴夜寐。百姓们都感念阿兄恩德。”


    皇帝听闻轻轻摇头,叹谓道:“她毕竟是朕姑母。”


    符岁现在明白为何京兆尹初清私堰就争打起来。


    白渠私堰涉及京中勋贵权臣,若是第一座就拆得和和气气,这些私堰的主人就有得是心力与京兆尹僵持斡旋。若第一座就拆得翻天覆地,剩余的私堰自然偃旗息鼓。


    以上仙的性情一定不会任由京兆尹动她的私产,今日她如何出宫不出半个时辰就会传遍全京,那些权贵们若再阻拦,难道还要像上仙一样闹到御前不成?


    符岁觉得很冤枉,上仙怎这般会挑时辰,偏偏拣她在宫中的时候来闹。若非今日是她主动入宫,她都要怀疑是不是皇帝故意将她召来。可怜她明明连座胭脂硙都没有,却要为这拆碾硙的事多费口舌。


    “上仙姑母是病了才在御前胡言乱语,阿兄何必为此伤神。拆硙通渠乃是疏通水利、引泾流田的头等大事,便是姑母贵为大长公主也不可与民争利。想来等上仙姑母病愈自然会明白其中道理。”


    皇帝并没有再回应符岁的话,他闭目浅思一会儿,突然开口叫符岁回去。


    符岁连忙起身拜别,逃也似地离开皇宫,生怕走慢了再遇上位“上仙大长公主”。


    上仙被禁足的消息传得比符岁想得还要快些。就在当晚白渠上便多了许多人影,趁着夜色锯木拆桩。


    离渠近些的屋舍被叮咣声响吵得睡不下,气得站在屋外咒骂。渠上人充耳不闻,只顾干活。


    待到天亮,白渠上林立的碾硙竟坍塌大半,有小一些的私堰只剩下一点木架。渠边小道瓜棱棱的,多了数条崭新的车辙印。


    又过几日,白渠上难得空闲起来,只有岸边一处又一处拆不走的立桩和杂乱不堪的废木能隐约窥见昔日白渠碾硙盛景。渠上还有几处碾硙未拆,京兆尹自作主张带人将碾硙拆除,也无人阻拦。


    白渠宽长,清理河渠一直进行到九月都未完成。


    符岁在蛰伏近一月后,终于再次逮着了越山岭。这次越山岭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刚出南衙就被人拦住。


    重阳是大节日,圣人再如何勤政也不会在重阳这日还将百官拘在衙中。流官制的政令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对中还是颁布施行。没有了时不时的请命,禁卫也终于能正常休假。


    符岁早早就差人去过越府,告知周夫人重阳之时借越山岭一用。


    周夫人自端午后再未听闻有关郡主的消息,忽得得知此讯,正是满腹疑惑无处消解。可是也容不得她揣测,她近日亦是忙碌得很。郑家约了她一起重阳登高,陶公处也有了消息。周夫人一边操心越泠泠的亲事,一边忙着为沈思明准备束脩和给郑家的谢礼。


    沈思明知晓后也是十分惊喜。可惜薛光庭不知做何去了一直未归,他只能将这个好消息分享于刘姓贡生,急急收拾了书箱笔墨,九月初七那日便去陶公处读书了。


    初九日一早,越山岭就等在郡主府外。


    郡主府昨天派人来与他说了符岁今日游玩之处,本意是要他自行前去。但是越山岭想着节日人多,出行只怕不便,况且虽然他不想承认,可他确实也想早一点见到符岁。


    外面的人来跟符岁通报越山岭在府外时,屋里刚刚摆上早膳。


    符岁松松挽着头发,随意披一件家常衫子,探头看了眼刻漏。时间还早,她慢慢搅动着杏仁粥,刚要往口中送,突然叫起代灵。


    “我新做的那条樱粉的裙子可熨过了?”


    代灵正在挽珠帘,闻言扭头说:“刚送来就熨好了,如今挂在衣房。”


    “去取来,我今日穿那件。”


    等符岁吃过饭梳好发穿好衣,越山岭已经在府外等了小一个时辰。


    符岁没说让他进,门房上不敢擅自做主。偏偏越山岭也不说进,就只在门外等。也幸亏九如里这半坊少有人来,不然人来人往见着不知该有多少人驻目。


    站得时间久了,他稍稍倾斜身体,把重心压在右腿上。


    今日天气好,微风扫在人脸上痒痒的。越山岭眯起眼睛抬头看日头,忽得一束金光闪进他眼中。


    符岁已经在门边站了有一会儿,她不许人声张,也没提醒越山岭。


    从她这里看只能看到越山岭的脊背和半边臂膀。


    郡主府上仆从多,又有早间来送新鲜菜蔬鱼虾的贩子和打扫板阶石路的下人,人多杂乱,越山岭也未曾注意到她。


    他的马儿还是那晚那匹,见有人出来抬头看来。许是认得符岁,它只看一眼就失去兴致,低头在地上张望,给自己寻些乐子。


    今日那男人穿了件白青澜袍,上面有珠联对鸟暗纹。见多了他穿些暗青、玄色的衣服,还是第一次见他穿得这样清雅。


    衣服该是量身做的,服服帖帖展在他身上,从宽阔的肩膀顺下来,覆着脊背,在腰上被躞蹀带收成窄窄一圈。


    符岁伸出手去,展开手指遥遥丈量起来。他离得远,符岁一只手就能将他的腰身全然盖住,虚虚一握,就仿佛掐在那段窄腰上。


    符岁张开手,又掐住,再张开,再掐住,玩得不亦乐乎。她握起拳来,拳头只能覆盖大半,他的身形从两侧露出来。符岁将手又收近些,他便攥在符岁手中,任由符岁将那一截腰越收越窄。


    那男人换了个姿势,将重心压在右腿上。


    符岁收敛了笑容,伸出手指,从他腰后一路向下划,划过躞蹀带下微微的起伏,拐向左方,停在被衣摆盖住的膝窝处。上次,也是这里……


    她想起花朝节那日他握住缰绳的手。天气渐渐暖和了,他手上的痕迹也悄然褪去,如今天气又要凉了……


    空中拂过幽香。大长公主府中有两颗老桂,那两颗老桂离郡主府有些近,又不好挪动,郡主府前偶尔会飘过暖盈盈的香气。


    符岁轻轻笑起来,好在京城的冬日不会像边地那般冷。


    她一动,镶着金刚石的坠子晃动,引得那人回过头来。


    轻快的颜色在他麦色的肌肤上并不显得突兀,就像覆在铜柱上的薄雪,只想让人拂去雪渍,看清那柱体上深刻而坚韧的花纹。


    “越将军怎一大早就来我府前值守?”


    明知他心思,符岁偏要故作懵懂。


    越山岭实在说不出口,只能冠冕堂皇地说:“今日人多,我担心郡主安危。”


    府里侍卫各个精悍,她能有什么危险?符岁歪着头笑:“是吗?那越将军可要将我牢牢看住咯。”


    说着她向前两步,半抬手臂转了个圈:“我这身衣裳好看吗?”


    天气还不算冷,符岁领子开得低,坦领华而不实地盖在玉雪肌肤上,露出一点似是而非的阴影。她自幼养尊处优,一身皮肉被豆苗叩云养得水晶肉一般通透,裹在樱粉的裙子里,像一段水玉滑溜溜地衬在丝绸上。


    雪白的胸脯上压着多宝项圈,最正中挂着一枚越山岭再熟悉不过的鹿角韘,被流苏坠着,几要陷进那樱色丘谷中。


    那是他久不离身、戴在手上的东西,她怎能怎能挂在那种地方。


    越山岭喉中滚动,有些心虚地挪开眼。君子据于德,他不该有这样的遐想。


    符岁还在等他的回答,那如花苞一般绽开的裙摆在她停身后犹自摆动,荡来荡去,扫得他心都漾起来。


    他开口,干巴巴地说着:“好看。”


    符岁得了他一句好看便开心起来,想了下回他:“将军也很好看。”


    鲜亮的颜色照的他眉眼都鲜活起来,那双总是沉闷着的黑色眼睛终于有了些意气。失去了充满血腥的肃杀掩盖,他整个人都更为锐利,如久埋的利剑洗去层层旧衃,血淋淋地露出原有锋芒。


    现在的他,“甚合我意。”符岁说道。


    能合她意,是他之幸。


    符岁本是要坐车的,越山岭早早来这儿,她就不想坐车了。


    “牵马来。”她吩咐道。


    侍卫很快牵来了一匹马,还是那晚那匹好奇心旺盛的马,还是一见到越山岭的马就要凑上去闻。


    “将军今日还愿为我牵马吗?”


    便是她不问,他也是愿意的。


    时隔半年,他再一次握上她的缰绳。暖洋洋的光洒在符岁身上,二人在人流中慢慢地前进。


    与那晚如此相同,又如此不同。


    符岁垂目看向身前的手。


    那只手还是那样丑陋,关节膨大扭曲,手背上的血管蚯蚓一样在皮下蜿蜒。


    真难看,符岁悄悄腹诽着。她伸出自己的手,手指纤纤,指尖泛着粉色,连指节都是精巧的,嫩薄的皮肤下透出青紫的血管痕迹,光滑平整并不突出,反而显得整只手更为纤弱。


    她轻轻将手覆在他手腕上,腕骨的形状在她手中逐渐显现。凸起的骨骼抵在她手窝,随着马动也在微微颤动,挠得她手心痒痒的。


    符岁用拇指刮着那处关节,怎就这样硬。又摸上他手背,按住那奋力挣扎的血管。血管在她指下滚动如活物,蓬勃的脉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指尖。


    十指连心,符岁对着句话有了别样的感悟,那脉动顺着手指涌到她心上,与她的心跳应和着、缠绕着,让符岁分不清。


    心里慌慌的,像要跳出来,又像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符岁有些慌张,她握上越山岭的手,紧紧地抓住不放。浓烈的热意在她手中烧起来,将她滚烫地填满。


    越山岭默默感受着她在他手上划动,轻柔的、带着刺骨的痒意,从手腕到手背,酥麻麻一片。


    他去看符岁,符岁却不看他,只看着前方的人群,身姿笔挺地坐在马上,将他的手握紧。


    越山岭悄悄松开手,将符岁一点指尖收进手中,再牢牢攥住。


    重阳节城内郊外俱是游玩之人,就算侍从开路,两人也只能慢慢走。


    符岁的指尖在越山岭手中捂得发热,他怕攥得太紧压痛符岁,又怕拽得太松不好控马,只能用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圈着,剩下的手指死死拉紧缰绳。


    结实的马绳缠绕在他的小指和无名指上,深深嵌入皮肉。


    路途这样远,他也不说话,哑巴一样只知道向前走。符岁蜷起一根手指,用指甲刮蹭着他的虎口。


    修剪精致的指甲从他手上划过,不疼,越山岭却觉得痒。不是被骚动的痒意,而是来自骨骼深处、来自他的血液、来自他的情感。


    这段路这样短又这样长,以至于在到达山脚下时,越山岭都忘记松开符岁的指尖,等他发现符岁歪着头含笑看他,才恍然大悟。热气瞬间烧到耳根,他匆忙松手下马,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去拴马。


    符岁稳稳坐在马上等他将马栓好,才向他伸手。越山岭稍一犹豫,他有些担心符岁会嫌他的手丑陋粗糙。可是来时路上她就是扶着他的手,所以她应该是不嫌的吧。


    就是这一犹豫,越山岭去接时,符岁已将手收回去。


    她高高坐在马上俯视越山岭,问道:“将军为何犹豫?”


    越山岭结舌。


    “将军不是说过,无论何时都会接住我吗?”


    近似诘问的话语,让越山岭羞愧难当。明明是他答应过她的,却因他的犹豫让她失望。


    伸出的手空悬着,无情地嘲笑着他失信于人。他羞惭地垂下眼睛,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再次藏进睫毛的阴影中。


    有轻柔的触感搭在手上,越山岭惊讶地抬眼。符岁将手放在他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着比日光更璀璨的笑意。


    “将军会食言吗?”


    不,不会的 ,永远不会。


    越山岭定定地仰望着坐在马上的少女,蜷起手指,与她紧紧交握。


    第53章 九月玄 勋勒金石,永祀无疆


    这处山岭虽不是皇家别苑, 也是只有达官显贵才能进入的。


    符岁提着裙子沿着山中石阶向上走,越山岭侍从一般跟在她身后。


    秋日风卷着林果清香,符岁裙摆提得高高的, 露出一双精致的厚底绣鞋,前头翘起, 鞋面绣着茱萸花, 缀着极细小的红色宝石当作茱萸红果, 与今日时节正是相合。


    越山岭紧盯着符岁脚下, 这样的绣鞋舒适又精巧, 只是鞋面软滑、鞋底平厚,并不适合用来攀登。山中路陡多石,越山岭忧心符岁会摔倒。


    符岁浑然不觉,尚自在林间穿梭。这处山上有几株野柿子树,结得柿子又红又甜。没能让他像风月小说上那般摘风筝爬绣阁, 让他上树摘个柿子也不错。


    符岁轻车熟路领着越山岭往柿子树那边去,越山岭不明所以, 只能跟着一路向前。


    符岁从被粗壮树木和挤挤挨挨的灌木挤压得窄窄的小径中穿过。地上横着一截虬结的树根, 将铺设的石砖顶起, 石砖挨不住生灵对生长的渴求,碎裂成块, 散落在树根两侧的泥土中。


    她抬脚迈过树根, 落在枯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每走一步都有“咔嚓咔擦”的碎裂声在脚下蔓延。符岁刻意放轻脚步,踮起脚尖落在枯叶的缝隙中。


    越山岭瞧着符岁跳舞一般在林间跃来跃去, 心生疑惑。待发觉她每一步都落地无声,才知晓她竟有如此玩心。他停下脚步,仔细记着符岁的步伐,再迈步时便轻巧巧落在符岁走过的地方, 一样的悄无声息。


    柿子树就在前方,符岁越过因缺了半块石砖形成的土坑,撩开枝叶往那边瞧。


    这里的柿子没什么人来采摘,只有游山的贵客会摘几个当做野趣,因而年年满树挂红,远远看去艳艳一捧。


    只看一眼,符岁就立刻缩身树后。


    越山岭见状以为那处有异,上前查看。刚一走到符岁身边,便被她抓着衣服拽得一趔趄。


    以符岁的力道并不足以撼动越山岭,只是她不许他看,他便顺从符岁的心意,被她拨到树后。


    解决了越山岭这个人高马大的显眼阻碍,符岁这才从树后伸出小脑袋,探头探脑向那处张望。


    她的手还抓在越山岭衣服上,越山岭只能在符岁身后半弯着腰,尽力压低身体让她抓得轻松些。


    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他腰背上的肌肉被拉长,一根凸起的脊骨从腰上显现出来,撑着绷紧的衣料,在他背上塑出山川。


    那只抓着他衣服的手向前拉,他也被迫折着腰向前。


    符岁的脸颊就在他脸旁,近到他都能感受到符岁的发丝抚在他脸上的细微痒意。很快,这点痒意变成了灼热的滚烫。甜美的气息扑在他耳侧,符岁几乎是贴着他耳朵与他讲话。


    “你看,那是不是盐山与七王子。”


    湿漉漉的声音舔在他耳廓上,越山岭“咕咚”一声咽下纷乱的思绪,提起精神向符岁指的地方看去。


    那几棵柿子树下站着一位穿黄衫的女子,身旁有个高大的男子。那女子不知同男子说了什么,只见那男子弯腰捞起衣摆扎在腰间,后撤几步,一蹬腿跃到树上。


    柿子树的枝叶被他摇得颤巍巍直晃,亏得这山中柿树生长年岁久,枝干粗壮,不然非得被他踩折不可。


    那二人正是盐山县主和七王子。


    符岁扯着越山岭又往灌木丛中猫了猫,只露出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边。


    七王子在树上又拉又拽,把一树枝叶欺负了个遍。盐山在下面踮着脚看,时不时冲树上叮嘱几声。


    忽然树中发出一声惊呼,盐山在树下看不真切,急得攀着树干向上张望。树冠间却撒下一捧树叶,正巧尽数落在盐山身上,随后密实的枝叶中传出有些傻气的爽朗笑声。


    盐山有些气恼,偏偏那人在树上教她气也无法。见那人还在兀自笑个不停,她抬脚轻轻踢了树干一下。


    这树生得比盐山还要粗两分,别说轻踢,就算盐山卯足了力气踢只怕也难动分毫。七王子在树上却急了,俯身问盐山可踢痛了,眼看大半个身子都从树间掉出来。


    盐山不理他,背过身去。


    七王子顾不得许多,兜着衣摆直接从树上跳下来。他跳得急,落地时发出“咚”一声,亏他蹲得稳才将将站住。盐山被他唬了一跳,哪里还顾得上生他气,忙问他可有伤着。


    七王子摇头表示无事,展开衣摆给盐山看,里面兜着几个红彤彤的柿子,圆润喜人。


    他从里面挑出一个最漂亮的柿子,把衣摆一卷掖在腰间,腾出手将那柿子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直擦得表皮光亮才递给盐山。等递出去又觉得不好,拔了腰上别的刀子,打算削了皮再给盐山。


    盐山看他手忙脚乱,眼中浮出笑意,从他手上取了刀子和柿子,自己削起皮来。七王子这下无事可做,便站在一旁一下又一下的偷覷。


    那捧树叶落在衣衫上自是好拂去,只有一片落在盐山发间,盐山未曾发觉。


    七王子瞧见了,伸手替盐山摘去,背过手偷偷将树叶藏进衣袖里。盐山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只看到他背着手,歪头咧开嘴笑,两颗虎牙从唇间露出,莹白可爱。


    “他俩什么时候关系这样好?”符岁偷窥得起劲儿,迷惑不解地问越山岭。


    越山岭怎么会知道七王子和盐山县主的情事,他只知道他半边身子都覆在符岁背上,只需他稍稍偏头,就能蹭上符岁的脸颊。


    符岁抓着他衣服不放,又弯腰藏在树后。为了迁就符岁身高,他几乎是以扎马的姿态蹲在符岁身旁,又要小心维持着与符岁的距离,以免真的将身体压在她身上,越山岭全身肌肉都绷到极致,连呼吸都尽量放轻。


    符岁又看了一会儿,悄悄往后退想离开。刚一退就贴上了一具坚硬的身体。她一愣,这才发觉自己竟一直抓着越山岭的衣服不曾松手,顿时有些脸热。


    他靠得那样近,怎么也不提醒她。


    她慌忙松手,侧过身后退几步,想从被那男人圈起的炽热的怀抱中离开。


    山中石路年久失修,符岁为了偷看又踩在石路外的泥土中,一退之下踩上石板边缘,当即就向旁边崴去。


    越山岭眼疾手快,立刻伸手一揽。他还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抻着身体去揽符岁重心失衡。为了不让符岁摔倒在地,他只好将她拉向自己。


    “砰”。


    符岁捂着嘴伏倒在越山岭肩上。没有惊叫声惊扰盐山和七王子,只有越山岭左膝撞击石板的钝响。


    盐山二人显然并未注意到这边的状况,依旧在分食甜软的柿子。


    “郡主可安好?”低到几乎要听不见的气声从身侧传来。符岁撑着越山岭的肩膀起身,目光扫过他跪地的膝盖。


    柔软的布料在布满尘土的石头上擦出锉痕,他跪地的地方赫然立着一小块碎裂的石板,翘着尖锐的棱角竖直朝天。


    他并未查看自己的衣摆上的尘土,只是蹲在符岁身前,小声询问她可有伤到。那片搓花的布料就盖在他腿上,随意得仿佛刚刚撞地的人不是他一般。


    符岁收回目光,轻轻动动脚踝,有些委屈地说:“我崴脚了。”


    崴脚不算什么大事,若在府中自然好处理,只是山野之间既无伤药又无敷冰,刚崴之时又揉不得。越山岭不方便脱去符岁鞋袜查看伤处,只能与她商议:“既如此,我们先下山好不好?”


    符岁点头。


    如今这样必然不能让符岁自己走路下山,越山岭思量一瞬,转身背对符岁:“若郡主不嫌,可否容我背郡主下山?”


    符岁没回答,上前一步,把自己轻轻放在他背上。


    坚实的筋骨肌肉在她身下一点点呈现,就像她看到的那样,是她所未想象到的那样。她清晰得感受着他背上肌肉绷紧,骨骼移动,稳稳将她托起,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他的膝盖不疼吗?符岁这样想着。她伸手环在他身前,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上山时走得那样快,下山时却希望他慢些,再慢些。


    符岁侧头,他的脖颈上有浅浅的筋络痕迹,从肩膀连到耳后,一点细微的起伏,就分割出充满力量的独属于男子的风情。


    以前相见时不都挺伶牙俐齿的,今日石头都比他多话些。符岁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她凑近越山岭,在他颈侧轻柔地落下一吻。


    脚步停下,那柔软的触感印在肌肤上,久久不消。越山岭感觉自己呼出的气息都是烫的,从颈上到心脏,乃至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想说点什么,想问她点什么。可是身前的手臂抱得更紧了些,背上的人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重新迈步,两人静默地走在山林间。


    到山下时,程力武和叩云几人都在。符岁有些奇怪,她今日出门未带程力武,他来做什么。


    “郡主。”


    不等符岁问话,程力武已焦急上前。


    叩云和代灵见符岁是被背下山的,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符岁下来,仔细查探可有受伤。


    符岁扶着代灵的手站定,问道:“何事?”


    程力武扫了越山岭一眼,心里盘算着越将军该算郡主的“内人”,有些话倒是不用避他,这才回道:“京兆尹带人在修整白渠,结果渠中突现漩涡,从中浮出一石碑…”


    河中石碑,符岁第一反应就是王家又在搞什么花样,不过这石碑出现的实在不是地方,怎么偏偏是白渠。还不等符岁心中抱怨完,就听得程力武说道:“碑上刻着——”


    赫赫晋王,懿德天潢


    百揆时叙,礼乐重光


    晋水含悲,幽魂未彰


    勋勒金石,永祀无疆


    第54章 九月玄 “建武二十九年六月九日,中郎……


    符岁坐在塌上, 脚上鞋袜尽脱。叩云正小心扶着她的脚踝为她冰敷。


    今日节庆,处处都挤满游人。白渠近段时间一直在清理私堰,如今河渠通畅, 又无豪强家仆阻拦,便有不少人到渠边游玩。


    就是这般众目睽睽之下, 白渠中突然浮现出石碑。石浮水上, 不少人只当是河神显灵, 眨眼间就传得沸沸扬扬。


    等符岁得知此事时, 早已无法阻拦遏制。


    符岁靠着矮案软枕, 仔细思量此事。


    声势闹得这样大,要说此事与王家全无干系,符岁是半点不信。可要说是王家的手笔,符岁又觉疑惑。


    石碑上字字句句都是赞颂晋王功德,以王家和父亲的关系, 王家得是失心疯了才会去赞颂父亲。


    就算其中“晋水含悲,幽魂未彰”一句似有所指, 可归根到底晋王之死也是王家手笔, 难道王家还要自诉其罪?


    若二者都不是, 王家的目的究竟为何?


    从外人的角度看来,会做这种事的人必然与晋王有所关联。能在京兆府眼皮子底下动白渠又与晋王关系匪浅, 除了她就是秦安, 不做第三人想。总不能晋王活着时候都没几个人看好,死了十多年反而冒出些手眼通天的晋王党吧。


    莫非王家是针对她?


    符岁托着下颌, 把碑上的话逐字逐句又想了一遍。


    她与皇帝的关系确实不是亲密无间,皇帝需要一个不被朝堂牵制的帮手,她需要郡主府上下的安稳富贵。她与皇帝不过是相互利用,那些往事也彼此心知肚明。


    要是用这种办法来离间她与皇帝就太想当然了。皇帝想要仁德圣明的名声, 想要标榜自己与“为民而死”的晋王深情厚谊,还有什么能比符岁这个活招牌更适合让皇帝发挥他的悲切与怜爱?


    自王懿甫死后,王家的大部分事务和关系由王博昌接手。


    比起王懿甫的圆滑沉稳,王博昌性情更浮躁。王懿甫能在河东龟缩不出十三年,王博昌不过一点风闻就称病不朝,由此也能看出二人心性不同。换作王懿甫绝不会因赌气丢了相位,也绝不会与符岁闹到御前。


    流官制、陶允中,自王懿甫死后王家处处与皇帝相左,王博昌究竟接手了什么东西,让他底气这般硬。


    叩云担心长时间敷冰冻伤符岁,敷了一会后就改成用冰过的帕子敷。


    尚药局的医官再次被请来。区区扭伤随便找个医馆的大夫都能治,请尚药局一来能彰显符岁恃宠而骄,二来皇帝翻尚药局的医案比去坊中医馆打听要方便得多。在这些小事上符岁向来乖觉。


    符岁的脚踝没什么要事,医官开了点舒筋活血的外用伤药便离开了。叩云想起库房里还有上好的大黄,便取了钥匙叫上飞晴一起去开库房。


    符岁叫住叩云:“我记得前些日子才贡来些冰片麝香,可还在?”


    “在呢,冰片和麝香存放不易,都收到库房里单独放着。”


    符岁想到越山岭的膝盖。虽然一路上他并未有所表现,可那样尖锐的石块怎可能不伤到,偏偏又是左膝……


    “各取一些,并取些血竭儿茶,一起送到兴化坊。”


    因为符岁那场突如其来的惊厥,府上众人最最怕受伤流血,药库里除了给符岁治肺疾的药,就属止血袪淤的药最齐全。


    想了想,符岁又吩咐弈虹:“找人去七王子处走一趟,告诉他,盐山只嫁汉臣,不嫁异邦。”


    相比符岁对王家行为的不解,越山岭则更在意“晋水含悲,幽魂未彰”一句。


    晋王死时他尚在东宫六率,有关神山的一切消息都只能靠河东来的奏章。彼时他心急如焚却被囿于禁卫,好不容易等到晋王棺椁入京,还不等他去相迎就被囚东宫。之后便是受命戍边,再难回京。


    当日他对晋王死因就有怀疑,只是十数年饮风茹雪,让他磨去锋芒,让他学会了“唯命是从”。


    就算当初有异状,如今也早已不可查。河东之地越山岭现在去不了,也不是他能动的,他只能从京中下手。


    晋王死后东宫所有属官几乎全部被困,对此事知之甚少,曹氏一族也尽数伏诛,参与过此事的只剩当初被太祖调动过的禁卫。


    越山岭并未立刻行动,他等了几日后才寻了个借口调阅禁卫旧卷。


    禁卫无令不行,所有禁卫调动都需各卫记档后统一交于案库存放。每次调动需包含人员,去向和调令副卷。


    但事实上案库的留存并不全。圣人调兵或只传口谕,或有手令却未在卫中记档,最终各调案归于案库时便残缺不全,难以查阅。


    就如上次七夕调动左右卫,虽有调令却不记档,这也是卫中与宫里的默契。


    越山岭对找到当初禁卫的调令存档并不抱太多希望。太祖因晋王之死迁怒甚广,一时间朝堂上下人心惶惶。当日之事太祖与禁卫间必有阴私,若当时的卫将识抬举,就不会把这些事记录案中。


    他按着年份找寻,卫中各调档虽看着规整,实则内里日期都残缺不全,有的一整年不过录入两三条调动。


    晋王出事当年十二卫中留存的调动只有几次练兵和一次围猎。正当越山岭以为相关调动痕迹已经被太祖抹去时,一份马匹取用旧档引起他的注意。


    “建武二十九年六月九日,中郎将杜惠调马十五匹,出河东。”


    建武二十九年六月十八日,晋王逝于神山。


    杜惠,时任右卫中郎将,与当日还是江都郡王的今上关系匪浅。


    就这么巧,杜惠去了河东,晋王就死了。


    就这么巧,所有的旧档都未记录,唯有这份马匹调动因为夹在军马调配的卷档中得以留存。


    越山岭的手指划过一份份军马调配记录。


    上个月卫国公尽调卫内名簿,把案库翻得一团糟,最后是他忙到半夜才将库内籍册按品类规整好。军马调配名录虽未出库,却因严田青不留心撞到架子,碰掉了几本。


    当时他如何拾起,又是如何放置,现在还记忆犹新。


    他停在夹在军马调配里的那本军马调动记录上。同样灰黄的封皮,若只浅浅扫过,很难察觉书脊上有一处字不同。


    是谁放在这里?又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建武二十九年六月九日,中郎将杜惠调马十五匹,出河东,二十三日归。”


    字迹陈旧,纸张泛黄,此页与前后页无论从纸张厚度还是质感上并无不同。卫中存卷都是先裁纸装订,再进行誊抄,若有添减便附录其后。这样的装订,能去得,却加不得。这一页从一开始就被记于册上。


    不管建武二十九年六月九日,杜惠有没有调用马匹,那年旧案归库时都添了这样一笔。


    太祖调遣禁卫前往河东寻找晋王时调用的是左右威卫和千牛卫。在当年的录册中完全没有这几卫的行动记载,就连军马调动中也是一片空白。明明连如此大规模的调动都能隐去,怎就独独留下杜惠这一笔。


    建武二十九年冬日,杜惠因“失察”被斩。此后没多久原东宫属官陆续有人被贬,他也被调去戍边。


    “失察”是个很耐人寻味的罪名。十二卫拱卫京城,遥领折冲府。杜惠这个中郎将并未参与过征战,在京卫中能有什么“失察”是需要杀头的罪过。


    晋王亡故,为何东宫会被困。这一点当年越山岭亦心存疑惑,只可惜他被看得牢,哪里也去不得。眼看着东宫解禁,他却被安了个“不敬”之名发去边镇,一直到他抵达边镇都在太祖派下的人监视之中。


    京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才会把他远远支走。可是那时他不过十六岁,与家中关系疏远,有什么事是需要提防一个无权无势的少年的?


    除非这件事会让当时的他不顾一切地一追到底,除非这件事……与晋王有关。


    无论这份马匹调用记录是真是假,将其放在此处的人是何居心,唯有一点越山岭可以确定,那就是建武二十九年,东宫内一定发生了不为人知的事情。


    此时他若去询问近日有谁来过案库,想必会有个意外的人选,若他追查下去,必定有个令人震惊的“真相”。


    越山岭的目光再次停留在“杜惠”二字上,杜惠有没有见过晋王,有个人定然知晓,但是这条专门留下的线,他也要去摸一摸。


    他将录册原封不动地放回,离开时状做无意地向值守人员探听最近可有人员出入。


    从值守处离开,几个名字在越山岭脑中盘桓,他一边从中捻着哪一位是为他准备的线索一边向皇城外走。


    到城门时,许是他有心事没留意前路,也许是对面走路匆忙,他险些撞上一人。


    待那人抬头露出容貌,越山岭盯着他的脸微眯起眼睛。这人他有些印象,似乎是右骁卫中人。右骁卫过街皇城时,他隐隐见过几次。


    对面那人抬头看清是越山岭,弯起一双笑眼,右眼中一块红色的血痣藏进了眼角的缝隙中,只留下半条鲜红的线。


    他并未与越山岭搭话,只稍微让开一步,擦肩而过。


    越山岭望向斜前方,不远处有个人正在离去。


    那人中等身材,穿着极普通的衣服,只看背影扔在人群中毫无亮眼之处。他微低着头,像是一个过路人一般沿着街道不紧不慢走着,抬步时会习惯性地用前脚掌蹬一下,落地时则是外脚掌先着地。


    越山岭的目光追着他的脚步,直到他拐入坊中才收回。


    第55章 共授衣 行曦上杳杳,结雾下溶溶


    殿中还漂浮着沉香龙脑的味道, 几个宫人正将已经熄灭的香炉封起,一个内侍站在屋角摇动木机,带动殿中纱屏摆动, 送出徐徐清风。


    过了一会儿,殿中剩余的香料味道散得差不多, 徐阿盛摆摆手, 示意宫人们都出去。又有几位宫人捧着堆满瓜果的大盘进来, 摆在角落处, 用瓜果香气掩盖最后一点残余的沉香气味。


    符岁规规矩矩跪坐案后, 她今日是进宫来表忠心的。


    重阳节庆白渠之中浮现带字石碑的事不过几日就传遍京中。本来还只是被当做一件奇异怪事供人们茶余饭后用作消遣,不知怎得突然就有“晋王贤德,上天昭彰”的说法开始在坊间流传,甚至不少读书人开始为晋王写诗立传。


    符岁听说有人鼓动要为晋王立祠时,都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她不知道“晋王遗党”散落民间。为此她还特地与秦安把晋王以前在京中的关系全部重新梳理一遍。


    那时候先皇占着东宫之位, 荆王占着嫡子的礼法。晋王虽也算得嫡子,一来比之先皇和荆王年少, 二来背后无舅家扶持。


    朝中皆知杨妃不过是凭三分元后神韵才得圣宠, 且太祖对晋王虽有溺爱, 却从未透漏过有册立晋王的意图,故而朝中无一人看好晋王。


    哪怕后来太祖真的要废储另立, 朝中也尽数观望。


    若说当时一心追随晋王, 能称得上是晋王党羽的,越山岭算一个, 田乾佑算半个。只是无人会把一个得不到家族支持的少年的话当真,这唯一的一个也就形同虚设。


    她查过那些为晋王颂赞的人,他们之间并无多少关联,有些甚至与王家都毫无交际。符岁动用了些手段才得知, 原是陶允中在一次授课时提及晋王修白渠之事,自然而然转到了白渠石碑的异象。


    当时陶允中对晋王频频称赞,课后这些话流传出来,传到了那些只会读四书五经的书生耳中。


    陶允中本就是经世大儒,仕林之师,他既赞颂,文人便附和,那些自诩读书人的更是大力吹捧。


    符岁的人甚至还在赞扬晋王的诗篇中发现了沈思明的诗作,若不是对越山岭行事风格还算有些了解,符岁只怕也要怀疑越山岭在其中有所助力。


    越家的人怎么跟陶允中搅在一起,那个石头一样的男人当真不让人省心。


    既有陶允中参与其中,石碑之事可以确定就是王家的手笔。但是符岁始终未想通王家此举的目的。


    晋王在京关系简单,之藩就国后更是人走茶凉,至于晋王死后这十数年,更是连点灰都剩不下了,唯一可发挥的就是晋王的真正死因。


    今上确实在晋王之死上推波助澜,可死个亲王不过是帝王家事,就算翻出来顶多被私下说两句今上猜忍宗族。哪怕王家手上有确实的证据,可他王家不也是此事的幕后黑手?王博昌若要用此事攻讦今上,就不怕先把王家陷进去吗?


    待宫人们都退出去,符岁开口道:“近日白渠显现石碑一事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白渠原为妾阿耶主持改建,建造之时从未有什么石碑藏于渠中,如今不知何人造出这石碑假象,妾心惶恐,只好斗胆来向阿兄讨个主意。”


    今上在人前一贯表现得与晋王感情深厚。现下无论是石碑还是诗赋,都是颂扬晋王功德 ,今上不但不能大张旗鼓地查,还得褒奖宣扬。


    符岁猜都猜得到皇帝心里憋气,故而语气恭敬再恭敬。


    “妾听闻有人提及阿耶往事,虽是称颂,然妾心中实不安,唯恐有心之人假借阿耶造谣生事……”说到此处,符岁干脆起身上前跪于殿中,俯身拜道:“还请陛下明察,万勿给贼人可乘之机。”


    皇帝笑眯眯的,显得极为和善,他挥挥手叫符岁起来,漫不经心地说:“晋王叔聪慧勇毅,在京中时便出类拔萃,就国后更是勤勉,如今百姓还能记得他的功德,朕心甚慰。”


    皇帝话这般说,符岁可不敢这般听。


    “阿兄与阿耶虽为叔侄,然情谊之深更胜旁人,宁宁也因此蒙阿兄照拂,才以孤女之身有今日荣华。然而白渠显碑一时实在蹊跷,岂知不是有人假托晋王之名暗中行事。妾知阿兄国务繁忙,若阿兄有用妾之处,妾自当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石碑浮水之时正是京兆尹整修水渠之时,每日夜里渠上都有权贵派人悄悄拆碾硙,车来人往,趁着夜色往水中扔块石碑也无处可查。


    符岁暗中使人探听过重阳前几日渠上来人,零零总总有数百人,涉及京中十余家显贵,这些权贵家仆不能轻易捉拿拷问,符岁查到此处也只能被迫中断。


    符岁不觉得皇帝能把这十数家的仆从尽数审问,故而也不担忧皇帝真的让她去查石碑一事,只不过她需要表明她的态度,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免得惹火上身。


    她跪伏在地静静等皇帝的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皇帝的声音传来。


    “好了,都是些闲人闹出闲事,不值一提。你安安稳稳在府中,不必理会。”


    符岁拜别圣人,由徐知义领着出宫。


    坐在车中时,她终于能分出心思来仔细琢磨皇帝那句话。


    皇帝要她安分,不要插手此事她能理解,只是看圣人那意思,怎么像对石碑一事并不意外,或者说皇帝对石碑背后的用意了如指掌。


    符岁第一次对王家的事感到棘手,她不清楚自己在这件事里到底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未知令她生出不安。


    “右春坊的人说,看见卫中似乎有人跟宫中有往来。”秦安把一截小纸卷递来。


    符岁打开随意扫一眼,就扔还给秦安。“不必管,皇帝若在京卫中没有安插探子才是奇事。”


    秦安用长夹子夹着纸卷在火上烘着,直到纸卷变成铜盘中一小撮黑灰。


    “左卫……也不管?”


    “不用管。”符岁还是那句话,越山岭要是认不清形势,晋王初逝时他就会死在边疆了。


    等纸张燃烧产生的最后一点焦糊味也散尽,符岁轻声吩咐道:“叫宫里的人专心当好差事,若无十分紧急的消息,就不必往来传递。外面的人……也先停一停罢。”


    卫中的探子都动起来了,看来是她小瞧王家。王博昌性情再急躁,也是做过宰相的人,绝不会只囿于水中浮石这等雕虫小技,不管王家为何要利用晋王,政事堂里的无上权柄才是王家的目标。


    京卫……符岁毫不怀疑王家在京卫中安插有人手,袁审权就是例子,只是不知王家在袁审权后有会与谁搭上关系。或者,袁审权本就是那个可以被替代的弃子。


    她的好堂兄铁了心要将所有权力都抓在手中,王家若不肯让步,只能采取些不同寻常的手段。朝议的大殿是一定要成为一言堂的,姓王还是姓符,就看各自手腕了。


    符岁有些替王家可惜。不怪王家舍不下仕林之首的身份,王家真真切切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都不曾“一人之下”。


    但是王家的败落也是必然,并非如今的王博昌不如曾经的王懿甫,而是王家在最鼎盛的时候走了一步最坏的棋。


    王懿甫不该杀晋王的。晋王不死,京中风平浪静,荆王和先皇的储位之争鹿死谁手尚不可知,王家亦能隐身其中,继续做那皇位背后真正的掌权人。


    王懿甫千算万算,终究是低估了肃帝对晋王的看重。不,应该说,王懿甫低估了肃帝对已故长子的看重。


    好一个日出之曦,能让肃帝偏爱,能让肃帝发疯。


    死个亲王没什么要紧的,皇权之下,哪朝不死人,只是人的念想能死一次,不能再死第二次。


    晋王遇害,王懿甫再一次让肃帝失去了他年仅弱冠的“爱子”,所以王懿甫要面对一个疯癫到大开杀戒的皇帝。


    王懿甫走错的第二步棋,就是从这件事中全身而退。


    他付出了代价,那王家就是贪恋从龙之功的权臣,他没有代价,王家就是杀死肃帝一切幻想的凶手。


    一个安然无恙的王家,让肃帝彻底明白,他“爱子”的性命从来不在他自己手中。他当然要报复,而恰好,他的孙辈里就有一个真正的野心家。


    符岁伸出手指,在半空一遍又一遍的描画着“曦”字,描了一层又一层。她顿住,认真地写下一个“晞”。


    不一样的,就算读音一样,字终究不一样,人也终究不一样,爱也终究不一样。


    肃帝长子的棺椁从旧土中起出,与肃帝同室而葬。晋王的棺椁在烈日下千里迢迢入京,孤零零地葬在九璁山。


    符岁想起被收在匣中的一副字画。


    晋王不善诗画,留下的手迹并不多,书画便只有那一副。画中是群山远雾,题诗则是“行曦上杳杳,结雾下溶溶”。


    父亲自幼聪慧善思,他自己大概也是明白的吧。


    符岁看着自己的右手,那日刀刃捅入心脏的感觉依旧清晰,鲜明到她如今还记得刀刃上每一个缺口在肉-体上剐蹭而形成的凝滞感。


    看着看着,她轻轻勾起嘴角,那张精致妩媚的脸上现出似有似无的笑意。


    爱是假的又如何?她的一身荣华是真的,她手上的血也是真的。


    打吧,认真地打,仔细地打,打得败落,打得惨烈。


    今上让她做个安分的“局外人”,那她就如他所愿,作壁上观——


    作者有话说:“行曦上杳杳,结雾下溶溶”


    《赋得山诗》


    第56章 共授衣 若真心爱慕那笼中鸟


    夜静悄悄的, 风早歇了。


    皇城里一马平川,连棵树都没有,只有广运门另一边的宫里能见着点绿色。


    从这里高高看去, 嘉福门前摆的两株福橘垂着枝条,叶尖卷着灰, 半黄不黄的, 暮气沉沉地悬着。


    嘉福门后是东宫所在, 今上未立太子, 这里便一直空置着。闲得久了, 越发没有生气。


    小校扶着腰站直,有人声传来,他探出身子,借着半圆半隐的月亮看去。


    是巡夜的金吾卫巡过一圈,从广运门前过。


    巡皇城比巡外头轻省, 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还驻扎着南衙禁卫, 能出什么大乱子?而且不比外头的还要捉拿犯夜的人, 皇城里时不时就有做不完事情的官员点灯熬蜡, 金吾卫瞧见了,问两句身份, 看一眼鱼符也就罢了, 旁的也不会多管。


    所以每轮到巡皇城,金吾卫也比巡外城散漫些。不巡值自然最好, 在家舒舒服服睡大觉,巡皇城也不错,骑着马转两圈,也不是什么苦差事。


    金吾卫说说笑笑的, 看见广运门上挂着灯,遥遥地招手,算是打个招呼。


    “再转一圈今天就算完工了。”走在前头的金吾卫说道。


    有人嘟嘟囔囔抱怨:“值个大夜,明天也不给休,轱辘也没老子能干。”


    一旁的人听了哈哈笑:“行了,左右明天不用巡夜,再熬几日又能休沐了。”


    “诶诶,休沐那天我家小囡过周岁,都来喝酒啊。”


    金吾卫中哄笑起来,嘈嘈杂杂传来“忘不了”“从上个月你就开始念叨了,逢人就说我家小囡过周岁,我家小囡过周岁,马都记住了。我跟你说,那天要没有好酒我可不饶你。”


    一道比起旁人更年轻些的声音问:“上次休沐我看到有将军穿着常服从皇城出来,他们不休吗?”


    马匹在横街上七扭八歪走着,男子大嗓门的笑声在夜里格外响亮:“你个吃兵粮还操心上穿紫衣的了?我要是能穿红穿紫,让我全年无休我也愿意。”


    小校收回目光,活动着手臂肩膀在城墙上原地转圈。他天亮后不用像金吾卫一般还得继续当值,可以先去丰乐坊吃一碗热腾腾的饽托,然后回家美美睡一觉。


    金吾卫越走越远,宫门上的监门卫也分立在城墙上,百无聊赖地捱着时间,任谁也没有注意到夜色中南衙潜出一道人影,翻入了静旷的右春坊。


    越山岭对着进出案库的名单查了几日,竟一无所获。


    他本以为这些人里会有留给他追查的线索,结果这几人进出案库皆有事由,往来交际毫无破绽,甚至他有意试探,也无人回应。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那本记载着杜惠行程的马匹调动案簿放在那里只是巧合。


    不管是巧合还是蓄意,越山岭都不会放弃追查晋王死亡的隐情。从人身上找不到线索,那就从旧案中找。


    右春坊负责东宫献纳、启奏,在右春坊公房西侧有一小库房,东宫诸事抄录归档后,录事抄录的誊本则会暂时封存在这个小库房。


    越山岭年少时做过东宫骑曹参军事,对当时的东宫属官还算熟悉,右春坊也时常进出。他顺着石板路在房屋间穿梭,轻车熟路向小库房走去。


    太子未立,右春坊荒置已久,平日里除了几名杂事小吏再无他人。这些小吏不敢轻易翻动库房旧物,如果今上不曾清理过右春坊,那些旧卷极有可能还堆放在库房中。


    太久无人打扫,小库房的门在黑夜里涂上一层灰败的色彩。越山岭摸出两根带着弯钩和凸起的铁条,探入门上的大锁中,仔细转动分辨。


    “咔”。锁扣弹出的声音在静谧中清晰可闻。越山岭推门而入,拿出提前备好的蜡烛点燃,在库房中搜寻起来。


    他所料不错,库房中最靠里的几座架子堆得满满当当,俱是建武年间的誊本。


    库房的门闭着,也许是年久失修,门与门框间也不再严丝合缝,透出一线时有时无的光亮。


    一名小吏打扮的人从旁边的房中转出来,盯着那丝光亮看了一会儿,又扭头消失在错杂的公房间。


    天蒙蒙亮,给贵人们送青菜瓜果的小贩就赶着车行走在坊间。清早摘下的最鲜嫩的菜芽,沾染的露水还未消,就被送入各位贵人府中。


    程力武每天清晨会在角门处站一会儿。


    一个有些矮胖的人领着一名老者过来。那老者肩膀上套着绳子,拖着一辆满载南瓜的板车。


    这个矮胖的中年人是给贵人送菜的“掮客”,专帮贵人们寻了上好的果蔬送来。京中的权贵们一般按月与这些“掮客”清账,至于“掮客”们何时给那些种地的百姓钱,又能给多少,贵人们是不管的。


    厨房上的人在南瓜里挑挑拣拣。


    永安郡主是京中一等一的尊贵人,有什么好菜蔬都是先带到郡主府供府上挑的,甚至连公主也要排在永安郡主后面。


    天已经凉下来,呼出的气儿都开始泛白。


    那名老者穿得不多,脚上是双陈旧的单鞋。


    程力武看了一会儿,叫厨房上的人多拿两个钱给那老者。


    老人千恩万谢接下,重新套上车,佝偻着背随着中年人往公主府去。


    九如里是各个“掮客”眼中最抢手的生意,这里贵人住得近,出手又大方,一车的菜蔬,九如里转一转就能卖空,省下了东城西城地跑。能被挑中来这里卖瓜,老人很是欣喜。


    腰带里塞着一小块银子,指肚大小,老人却觉得沉甸甸的,缠在腰里硌得慌。这还是他第一次摸着银子,原来银子竟是这样可爱的模样。


    破旧的板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老人却不觉得累。有了银子,也许能去买点羊肉,让家里的孩子尝尝肉滋味。


    送走了两波掮客,几辆大车驶来。那些掮客带来的瓜果不过吃个新鲜,郡主府上下百余口人,这些大车里装的才是府上真正的耗用。


    程力武在角门外转了转,没瞧着有什么人,正想回去,一名脚夫打扮的人低着头急匆匆走过,不小心撞了程力武一下。


    程力武也不与那人多话,拍拍肩膀胸前的衣服,若无其事地回府,待到四下无人,他才展开手,一个压封的小纸卷正躺在手心中。


    太阳高升时,这枚纸卷原封不动地呈到符岁面前。不过半刻后,门外树下又多了一捧泛灰的水。


    符岁刚吩咐完,就听到外面报有人来。程力武带着人退出去,正巧与来人打个照面。


    “那不上次来过那个,叫什么,名字怪拗口的?他又来做什么?”瘦高的男子问。


    “少管那么多,把自己的差事办好。”程力武回道。


    男子笑嘻嘻的,也不放在心上:“放心,若出了差错,我提头来见。”


    程力武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小声说道:“安全为上,不管是你还是那边的人。郡主说过,事可以不做,命留住要紧。回去收拾收拾,有什么缺的就说,钱已经给你备好了。”


    瘦高个儿一一应着:“还同程爷说一声吗?”


    程爷指的是程力武的父亲程宝定。


    “你现在是探子,不是死士。”程力武语气淡淡的。


    瘦高个儿挠挠头,不再多话。


    “你来做什么?”不只瘦高个儿好奇,连符岁也惊奇。


    七王子进屋一屁股坐下,坐下后才想到郡主还没请他坐,这样很失礼,立刻又站起来,板板正正杵在堂中。


    符岁懒得同他计较这些繁文缛节,只关心他来的目的。


    “郡主上次派人跟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七王子倒是实在,开门见山。


    符岁顿了一瞬,才想起是重阳那天的事。她撇了七王子一眼,这么一个憨货,是怎么被盐山看中的?


    “郡主说盐山只嫁汉臣,不嫁外邦,可我如今不就是汉臣?库勒归顺天朝,我亦在汉廷任职。朝中外族官员数不胜数,我与他们又有何不同?”


    符岁没回答七王子,而是叫叩云:“去给七王子上茶。”


    奉茶水的小婢子早就候在门外,里面没说让进也不敢进,只端着茶水在外面等。叩云嘴上应着,出了门就将四处候着的人都打发走,自己端着茶水来到七王子面前。


    七王子双手接过茶杯,连声道谢。


    叩云抿嘴偷笑,七王子的礼仪学得乱七八糟,实在有些客气过了头。放下茶,她也不多留 说着“奴婢去瞧瞧果子点心”就退出去。


    七王子接了茶也不喝,只目光炯炯地等着答案,反而把符岁看得有些哭笑不得:“七王子姓叱伏烈,这可是库勒王姓。”


    “这与我姓什么有何关系?若说王姓,阿兀思吉也是突厥王姓,可是右卫大将军不也尚公主做驸马?”七王子实在不明白,同样是异邦王族,突厥远比库勒强悍有威胁,总不能是因为库勒势微,他才不能像右卫大将军那样求娶宗女吧。


    “阿兀思吉将军率部归顺,他原有部属无论男女老少,全部随他入关并入汉籍。”符岁略略提高声音强调道,“七王子可知阿兀思吉将军原来的部属如今在何方?他们被全部拆分,分散安置于河南道、江南道、淮南道和岭南道,重新登籍造册,由当地官员管辖。而这些归顺的部族也不再放牧训马,全部改为耕种农田,年复一年守着几方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七王子也是率部而来吗?”


    “我……”七王子嗫嚅半晌,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当然不是率部归降,库勒虽说是归顺天朝,可是他的父兄族人都还如往常一样生活在吐护真水畔,不受约束,无人挟制,他的父亲依旧是草原上的库勒王。


    符岁微微叹气。


    自她认识盐山,盐山便是一副矜持和顺的模样。京中的贵女们比衣饰、比家世、比才学、比名声,出身要分三六九等,门庭要争高低上下。唯有盐山从不参与其中,座次是最边角的,赏赐是挑剩下的,与小郎君们更是恪守避礼,话都不多说一句。


    不知其因的外人时常将符岁与盐山一同作比较,符岁对此嗤之以鼻。


    什么乖巧柔和、什么逆来顺受、什么娴静敦厚,难道盐山是生来就寡言少语、只肯坐守半尺宅院吗?说到底,她与盐山最大的不同,是晋王死了,而彭王还活着。


    与七王子在一起时,盐山大概是开心的吧。这个粗鲁无礼的草原鞑子,在马背上见惯了自由,如今可学会了“桎梏”二字?


    “七王子想知道什么才算汉臣,看看朝中那些手握大权的异族官员就明白了。如今的燕然都护忽哥赤是回纥人,可他镇守边廷,杀的最多的就是回纥人。新任安西节度使萨孤延的父亲来自吐火罗,但西域诸国于他而言,是未竟的征途,而非故国旧土。”


    七王子低下头去,其实话说到此他已然明白。库勒虽然归顺,但只是名义上臣服,而非真正受上朝管制。他只要还是库勒的王子,对于中原他就是异邦。


    他知道盐山是宗女,身份尊贵,所以他学习中原礼法、学习诗赋文章,好让自己能与盐山的生活更近一些。他以为男女之爱只需两情相悦,却原来这层身份的隔阂能令人咫尺天涯。


    郡主的声音还未停下,一个字一个字地拷问着他。


    “库勒如今虽归顺,怎知来日不会反叛。若有朝一日库勒与突厥联手挥兵来犯,届时七王子究竟是库勒在本朝的内应,还是被抛弃的质子,又或者是能为圣人扫平边患的强将?”


    他会是什么呢?他不想出卖圣人,他不想让盐山难过。可要他与父兄族人兵戎相见,他也做不到。要是库勒和中原能永远如此和平相处就好了,甚至只需要八十年,只要能维持八十年就好,只要能让他不需要在族人和盐山之间做选择就好。


    “其实就算库勒反叛,圣人也不会让七王子与部族兵戈相向,七王子只要不与旧族联手,便称得上忠心。若要论为人臣子,七王子如今已经做的很好,可要做盐山的夫君还远远不够。”


    符岁索性把话说明白,如果这个草原鞑子对盐山是真情实意,帮他一次也未尝不可,至少盐山与他在一起时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七王子,你是在天上飞的鸟儿,盐山是养在笼中的鸟儿。你在天地间自由自在,难道要让盐山独自在笼中苦苦相思、暗自垂泪吗?七王子若真心爱慕那笼中鸟,就请自己落入笼中吧,至少也该让养鸟的人知道,七王子此生不会再飞往天空中去。”


    七王子其实并没太听懂符岁话中含义,但他听懂了他与盐山并非全无可能。懂不懂要什么要紧,只要能有一线机会,他只管照做就是。他急切地问:“我该如何落在笼中?”


    符岁见着七王子迫不及待地模样,不禁笑出声来,浅浅笑过后却没有给七王子答案:“七王子若想,总会找到办法,只是这办法不该来问笼中的鸟。”


    第57章 十月阳 好一个冥冥天意


    案上摊着左卫近日来的训练记录, 冬月圣人要检阅京卫,各卫平日里训练也更勤快些。越山岭坐在案前,看似在查阅案上记录, 实在心中在想旁的事。


    那晚右春坊之行一无所获,库中所有籍册都没有关于杜惠的记载。


    不止如此, 越山岭翻遍了所有建武二十六年后的录册。这部分籍册的数量远比他想象的要少, 里面不但没有提及过晋王, 建武二十九年八月后更是一片空白, 再无记录。


    若说八月之后是因东宫属官具被圈禁围困, 故而出现断档,但在此之前他身在东宫,东宫往来人员也略知一二,连他印象中一些谏言提阅都不曾落在籍册中,更何况那些不可为人知的密议。


    难怪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旧档依旧堆放在库房不曾处理, 右春坊的录册同卫中的录档一样,誊录的不是事无巨细的政令, 而是记录者与上位者的心照不宣。


    越山岭闭上眼, 心中烦躁不堪。不管是谁想让他发觉异常, 为何不曾留下追查的线索,难道背后之人想让他自己探索吗?


    他一介卫官, 又离京多年, 在京关系几乎全被斩断,偏偏那些存放当年事件相关记录的案库是他进不去的。能查的已然都查过, 还有什么地方是他能接触到的呢?


    有一瞬间越山岭想到了符岁。符岁身为郡主,在内廷行走远比他这个无诏不得入的外臣容易,可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他立刻掐灭。


    晋王出事时符岁不过二三岁,他不确定符岁对晋王的旧事知道多少, 而且他也不想把符岁牵扯进来。


    如果……越山岭想起杜惠,如果晋王之死真的跟东宫有关、跟今上有关,他是否应该继续追查下去?符岁如今的生活安稳富足,与今上的关系也颇为亲密。一但这些旧事被揭开,符岁该怎么办?她要怎么面对昔日依赖的兄长,她是否还能像现在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


    他摸向颈侧,一边是经年不消的疤痕,一边是属于她的柔软印记。


    他想要跟随的人已经魂归故土,他想爱的人他却不知该怎样守护。


    下朝的官员三三两两地向外走。孟琰拍了拍越山岭的肩膀:“怎么回事儿,看着魂不守舍的。”说着凑近仔细看越山岭神情,“绝对有事儿,老实交代。”


    越山岭笑笑,搪塞道:“这几天回去得晚,没睡好罢了。”


    孟琰一听也抱怨起来:“哎呀,谁说不是呢,老子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等着忙完冬训,今年就算交差了,年底也能好好歇歇。”


    两人一起往长乐门走,临近宫门,却见与长乐门相对的恭礼门敞开着,里面几个小内侍进进出出。


    “仔细些,都是些要紧的录簿,弄坏了保你们屁股开花。”一个穿着内侍省衣衫的人在旁指挥,另有几个弘文馆的学士站在一旁看。


    孟琰一探头,见那内臣是熟人,张口问道:“刘中官忙什么呢?”


    正在差遣小内侍的人闻声转身看来,立刻堆起满脸笑容:“两位将军这是散朝了?”


    越山岭与刘中官隔着一道崇礼门遥遥行礼。


    刘中官快走几步,来到孟琰和越山岭面前,笑容不减:“都是时政记,这不到月底了,正往史馆搬呢。”他一指那些忙着搬书簿的小内侍们,“一个个毛手毛脚的,不看着点,弄坏了弄丢了不好交差。”


    时政记是圣人与各位宰辅议政的记录,每月一整合,存放在史馆中。越山岭抬眼看去,史馆就在门下省后,临近虔化门。


    卫内的调令可以不记录,东宫的誊本可以有遗漏,但是时政记却是要求详实以备查验。


    晋王逝世后太祖曾调遣禁卫前往河东,也曾清洗朝堂官员,拟旨宣令、革职贬谪,都需要经由中书门下,时政记中必有记载。


    越山岭心中暗暗盘算。虔化门后是内廷,此门无令不开。至于崇礼门,若他是文臣或崇文馆的学士,自然可以有理由出入,可他偏偏是卫将,该想个什么办法能进入史馆呢?


    “你忙你的,我们这就出宫了。”孟琰与刘中官寒暄几句,正要分别。


    越山岭忙收回心神,若无其事地同孟琰离开。


    回到左卫值房,越山岭凝视着桌案,皱起眉来。


    案上放着一个信封,端端正正摆放在案桌正中央。自己案上有什么越山岭还是清楚的,这个信封绝不是本就在此处的物品。


    他先是仔细观察了一番,案上除了这个莫名出现的信封,再无其他异样,甚至昨夜越山岭写废的两张纸还好好的扔在案上,被信封压住一角。印泥的盖子没有盖严,歪斜着搭在印盒边,与信封边缘虚虚相接。


    昨日军令来得匆忙,越山岭盖印后便匆匆去戍所,没来得及将书案收拾妥当。之后他直接回府,直到今日下朝才再次来卫所。


    他拿起印泥盖。


    原先他用的是郡主府送来的印泥,卫国公来卫所那次看见了那盒印泥,随手盖了几个印,之后他就将那盒印泥收起来再不教其他人碰,公案上换了盒集市中买的红泥。


    敞开一夜的印泥依旧红艳湿润,昨日盖印时按下去的印子还十分鲜明。


    越山岭将印泥盖好,这才拿起那封信。


    信封是市面上最普通的信封,没有封口,信纸也是最常见的纸,字体却很有个人特色。整封信自然得仿佛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书信,经由卫所的士兵转递,而不是越过卫所值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公案上。


    越山岭如约来到茶楼时,终于见到了那封信的“主人”。


    这是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子,生得有些削瘦,个头不高,留着一把不算茂密的胡子。他背有些佝偻,脖颈前伸,像是个在书案上趴了一辈子的文人。


    那人见越山岭来,主动起身招呼,显得很是熟稔:“在下姓葛,将军可以称我良荣。将军请坐。”


    那人大概也知越山岭无心与他寒暄,待越山岭坐下就直接道明来意:“将军可能不认识我,我是晋王在并州时的王府文学,将军若不信尽可查阅当年王府人员职事。”


    越山岭没搭话,晋王府职官名册并不难寻,他敢道明身份,想来是不怕查的。


    “今日邀将军前来,乃是有一事需向将军道明。”姓葛的男子直视越山岭,一字一顿地说着,“是关于晋王真正的死因。”


    越山岭并未立刻询问他晋王死因,而是反问道:“卫中案库里那本马匹调动记录是你放的?”


    “怎知不是冥冥天意要为晋王沉冤昭雪呢?”


    好一个冥冥天意,越山岭重新审视眼前这人。一个曾经的亲王府六品文学,如今也不在朝中任职,白渠石碑不可能是他的手笔,他背后又是哪家权臣?亦或者,是哪位宗室?


    “我不懂葛公何意,晋王因地动而亡,举朝上下俱悲痛万分,百姓感念晋王恩德,传颂晋王功绩,何来冤情?”越山岭假作无知,不肯接葛文学的话。


    那男子似乎对越山岭的反应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问道:“将军难道就对晋王之死毫无疑问?将军昔日对晋王之忠义,我虽非京官亦有所耳闻。如今晋王沉冤难昭、英魂不宁,将军却为贼人蒙蔽,为杀害晋王的凶手披肝沥胆。我虽与将军初识,也为将军深感不值。”


    “杀害晋王的凶手?”越山岭挑眉,这人究竟有什么意图。


    对面那人丝毫没有被越山岭满身肃杀影响,反而更加激愤,仿佛满腔怒火压抑已久:“杀害晋王的正是当今皇帝!”


    越山岭静默地观察着那人每一分细微的表情,良久后才开口:“葛文学这些话该去同秦安说。”


    葛文学呵呵一笑:“越将军莫非要把这些事讲给秦安听?”


    见越山岭疑惑地抬眼看来,他继续说道:“秦安现在随侍郡主,有些话一但告知秦安,必然会传到郡主耳中。郡主年幼,又在今上密切监视之下,这些朝堂上的腌臜事只会让郡主平添烦恼。我等身为晋王旧臣,只希望郡主能远离一切纷争。越将军,郡主是晋王留下的唯一血脉,我希望越将军也能看在往日晋王的情分上,不要让郡主陷入不安。”


    这些话正戳在越山岭心中,他自然是希望符岁能永远平安喜乐,可是若这些人当真要用晋王的死做文章,符岁真的能置身其外吗?


    他沉思片刻,才说道:“口说无凭,葛文学这些话可有依据?”


    葛文学等着就是这句,他眼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欣喜:“自然有,将军一看便知。”


    再次站在崇礼门前,越山岭有些感慨。前些日他还在思量如何能进入史馆一探究竟,谁想现在便有了机会。


    从白渠石碑开始,被刻意挑出的调动记录、突然出现的信封、主动找上门的葛文学、以及即将进入的史馆,一桩桩一件件让越山岭过分猜忌,甚至开始怀疑那日刘中官与孟琰的对话是否也是有人刻意安排。


    崇礼门处值守的监门卫收了越山岭的鱼符和手令查看。葛文学并未与他同来,而是给了他一张来自内廷的通行令。


    又是内廷,上次西平郡王被蒙骗时消息也是出自内廷。是这些人手伸得足够长,还是内宫中有人为他们传递消息呢?


    不论是哪种,越山岭都能确定,谋划这一切的人绝不是曾经的晋王旧臣。


    太祖驾崩后,原来宫中的一部分内侍迁往献陵守陵,宫女则放出一批。先皇退位后,又有一批宫人被指去侍奉先皇。直至先皇逝世,宫中再次遣人守陵。


    如此几次,宫中早已没有太祖时的旧人,尤其是几个重要关节,俱是今上一手扶持。


    晋王在世时就不曾窥伺内廷,晋王逝世后原有亲王府属官即刻遣散,就算当年这些人与内廷有所联系,如今他们没有一人在京为官,哪里来的机会能插手今上重新安排后的内廷。


    监门卫将鱼符和手令都还给越山岭,吆喝着开门。门扇处的铰链嘎嘎地响着,沉重的宫门逐渐被推开缝隙。


    几句谈笑传来,原是有几个内侍路过。有一人稍稍落后几步,与前面的人边走边谈,抬步时会习惯性地用前脚掌蹬一下,落地时则是外脚掌先着地。


    越山岭目送那几人消失在宫墙转角,才收回目光,迈步走入崇礼门。


    史馆内整整齐齐陈列着一卷又一卷的录册,按照时间分列在不同的架上。


    越山岭先是快速翻阅了建武二十九年的相关记载,里面详细记录了太祖几次调令和旨意。其中虽有关于东宫属官的贬谪处罚和对河东地区官员的处罚,理由却与当年公布的旨意一致,并无任何出入。


    没有差别意味着没有异常之处,至少当年太祖的心思并未落在纸上。


    看完建武二十九年的录册,越山岭寻到建武二十五年。这一年朝中关于废储另立一事争论不休,之后不久晋王就匆匆完婚就国。这一年的录册也是葛文学叮嘱他要看的内容。


    那时晋王尚在京中,离神山地动还有将近四年的时间,葛文学为什么偏要让自己看这一年的录册?


    越山岭这样想着,翻开了建武二十五年的时政记。


    “建武二十五年腊月,帝召中书门下共商大事。”


    越山岭的呼吸猛地顿住,他颤抖着手按上时政记上工整的字体,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逐渐睁大的眼睛里倒映着他迟来的震惊。


    第58章 十月阳 越将军,什么都不必做。……


    延喜门外的小贩守着自己的挑子木车, 蹲踞在街旁。离官员下值还有些时候,他们已经早早地来占上位子。


    葛文学站在一副挑子前,一个中年男子弯腰把篓子里的东西翻给葛文学看。


    葛文学瞥见越山岭过来, 随手指了两样,数了几枚铜钱递给中年男子。男子收了钱, 麻利地扯了张油纸打包。


    等越山岭走近时, 葛文学已经拿着包好的油纸包转身, 越山岭脚下不停, 跟葛文学一起向一旁的小巷走去。


    “那个摊主说是下晌刚蒸的, 还热着呢,尝尝?”葛文学打开油纸包向越山岭递来,里面是几个黍子糕。


    越山岭摆摆手。葛文学见他不吃,又将油纸重新包好:“将军可看明白了?”


    自然是看明白了,越山岭沉默良久, 才缓缓开口:“你们要做什么?”


    葛文学冷笑一声:“晋王遭人戕害,真相却被粉饰, 我等必要为晋王讨个公道!”


    讨个公道?如何讨?越山岭不敢想之后的事。


    越山岭那双黑鸦鸦的眼睛冷瘆瘆的, 他侧目看向身边人:“你们要我做什么?”


    旁边那人没有转头, 他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身后是巍峨的皇城, 嘴角是浅淡的笑容:“越将军, 什么都不必做。”


    那人已经离开,黍子糕的香气也已散尽。越山岭孤身一人站在狭窄昏暗的小巷中, 面对着幽深的前路。


    他转身回望,夕阳下的皇城金红璀璨,高耸的宫墙里隐隐反射出琉璃明瓦的光芒。


    十月是地方进贡的月份,也是各地送参加春闱的贡生入京的月份。来自地方的贡生们怀揣着对题名取士的期望, 同瓜果锦缎一起被送往京中。


    每到十月份郡主府中便忙碌起来,接收来自各地的贡品,清点库房,整理库房中积年的旧货,能从十月一直忙到正月。


    各处的贡品单子堆了厚厚一叠,符岁一概不看。


    接收有门房,清点有库房,造册有录事,府上养着这么多人,若是事事还要符岁亲自查办,那这些人不都白养了。但凡出了差错,尽管照着册子问责就是。


    府里的下人虽然有从市集采买雇佣的,府上的护卫却是精挑细选。管你是厨房还是库房、贪了银钱还是偷了东西,查出来,该送官送官,该处置处置。再有那胆大包天的,护卫们自然有办法悄悄料理了。


    上头的管事眼睛利,下头的护卫手段狠,郡主府上开的月钱又多,便是有些心眼多的,思前想后也只能歇了心思。


    郡主府中年年流水般的金银,还从没出过大差错。


    符岁仰躺在椅子上,捏着一张单子看。叩云心细,挑着吃的玩的常用的贡品单独誊了张单子,好叫符岁挑选。


    正看着,秦安进来了。


    “越山岭约我见面。”


    符岁从单子后面露出眼睛,疑惑地眨了两下:“约你?”


    秦安点头:“他约我单独见面。”


    这是不想让她知道。


    符岁想起那日送来的密信,垂下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她重新躺回椅上,举起的单子挡住她的脸,只有一句淡淡的声音送出:“知道了。”


    小巧的画舫在水上浮着,越山岭久违地感到紧张和忐忑。


    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此事告知秦安,不是他不相信眼中所见,而是比起来路不明的王府文学,他更愿意信任秦安。不管这些人想要图谋什么,他的官位、他的家族都不容许他袖手旁观。


    他必须作出选择,也只能作出选择。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重阳日的承诺还近在眼前,他却已经是一个卑鄙的人。


    “吱呀”一声,画舫的门被推开。


    越山岭深吸口气,准备起身迎接秦安。就在抬眼那一瞬间,如惊雷劈过脊骨,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愣愣地望向来人。


    符岁自寻椅子坐下,对着呆愣的男人笑道:“将军不必等了,秦安今日不会来。”


    越山岭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僵硬地坐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符岁显得很随意,她拢了拢宽大的衣袖,理着裙上的丝带:“说说吧,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让我知道的。”


    这一刻越山岭心中滚过许多念头,他有很多理由搪塞,可他不想欺骗符岁,正是因为不想欺骗,他才约秦安见面,也正是因为不想欺骗,他开不了口。


    这些话一旦说出来,也许会给符岁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符岁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等,等到他不得不开口。


    “前些天,有人找到我,跟我说晋王……”越山岭顿了顿,瞄一眼符岁神情。


    符岁依靠在扶手上,闲适自在,像是在等他说一个市井传奇。


    他隐在桌下的手紧紧攥起,手背上青筋林立。他几次尝试开口,才艰难地说出后面的话:“他说晋王之死并非意外,而是人为,谋害晋王的正是当今圣上。”


    这话倒是有些意思,符岁心中暗想。她冲越山岭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没有想象中的震惊,符岁自然得像是在听邻里街坊的闲话。越山岭有些疑惑地望向符岁,他刚刚明明在说晋王死因,她……是没听懂吗?


    符岁一挑眉,用眼神询问越山岭为何不继续。


    越山岭狠狠咽下一口唾液,才接着说道:“他带我看了一些实证,此事并非信口胡言。”


    符岁看着越山岭犹犹豫豫的样子,干脆自己问:“他们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越山岭回答。不是不知道,应该是不确定。


    “他们让你做什么?”


    越山岭几乎每说一句话就克制不住想要看向符岁,可是他问心有愧,他不敢,他害怕从符岁的眼中看到对他的失望。


    “他们让我什么都不要做。”


    符岁调整了下坐姿,稍稍伸展一下肩背,颇有些漫不经心:“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刻报于圣人,而不是什么都不做。”


    这下越山岭更惭愧了,他低垂着头,觉着自己实在是没脸见符岁,连声音都因心虚细弱起来:“我已经见过圣人。”


    “呵”,符岁一声轻笑,“所以越将军今日是因自觉有愧于晋王,才相约于此?”


    她怎么知道……越山岭沉默不语。


    有人想利用晋王讨伐今上,晋王的死因会被旧事重提符岁并不意外。越山岭会选择向圣人告发符岁也不意外,他背后有整个越家,这个乱臣贼子他不能做。


    符岁好奇的是他们为什么会找上越山岭,就算越山岭是人尽皆知的晋王党羽,可是那些人凭什么这么有把握能让越山岭对他们所言全然相信呢?


    “他们有什么证据?”到底是什么证据能让这些人敢大张旗鼓地策反京卫?如果这些人也听命于王家,那么这份证据是不是就是王博昌的倚仗?


    “是太祖的时政记,里面记录了建武二十五年腊月,太祖……拟旨立晋王为太子。”越山岭在害怕,他不敢想象这件事会给符岁带来什么影响。她还是个小姑娘,却要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面对来自朝堂的腥风血雨。


    符岁沉吟半晌,突然勾起嘴角。


    原来如此,王博昌的底牌竟是这个。


    用当年的诏书把晋王之死归因于皇权争斗,届时不管是太上皇的意思还是今上的手段,王家都不过是夺嫡之争中被牵连的池鱼,奋力一搏为枉死的储君伸冤罢了。


    压抑不住的笑声细细碎碎地溢出,枉她还在担忧王家的冒进,其中关窍竟这般送上门来。


    皇帝也好,王家也罢,他们的计划意图符岁已全部理顺,只差具体的执行人。


    符岁对这个计划很满意,现在谁都不能把她拉下水,甚至她的好皇兄恐怕还需要她在关键时刻为他澄清。


    只可惜父亲已死十数年,依旧是他们争权夺利的工具。而这些争权夺利的人中,还有她这位亲生女儿。


    “你……你怎么了?”越山岭慌张的声音传来。


    符岁扬起一张笑脸,反问他:“越将军犹豫不定,就为了这些事?”


    越山岭有些听不懂符岁的话,这些事哪个不是惊天异闻,符岁莫非是被刺激太过,难以接受才这般异样?


    然而符岁的话让他陷入更大的震惊中。


    “越将军,这些事我很久前就知道了。太祖拟了诏书,但是父亲没有受领,反而交给了当时还在东宫的先皇。后来荆王势大,今上为让荆王与父亲相争,削弱荆王势力,便将诏书一事透漏给荆王。”


    符岁无视越山岭,仰头枕着椅背,盯着画舫顶上横竖交错的木梁。


    “今上出卖消息,王家谋划,荆王动手,这就是父亲死亡的真相。是不是比越将军听闻的更齐全些?”


    越山岭瞪大眼睛,嘴巴微微张着,半天发不出声音。后知后觉的错愕顺着脊椎爬上来,让他连呼吸都在打颤。


    “你……都知道?”


    “我不是后宅里有父母庇佑的雏鸟。”符岁语气轻得像柳絮,缥缥缈缈地飞,寻不到根基。


    “我是与父亲的棺椁一起来到京城的,我亲眼看着他被装殓,亲眼看着他被埋葬。我的住所是宫中赐下的,我的食邑是皇帝封赏的,我从来没有机会去做一个无知无觉的稚子。”


    痛楚席卷着越山岭,他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符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境况。心口处传来密密麻麻的痛,她竟是这样艰难,这样痛苦,她从来没有像他想象中那般快乐过。


    “将军也许会好奇,我为什么还会与今上关系亲密。我当然可以一刀杀了他,可杀了他之后呢?国不可一日无君,几位皇子年少,难保不会受人挟制。若是我接手大宝,大概不用到第二日我就会身首异处。”


    符岁平淡地像在说别人的家事,这些她想过太多遍,一次又一次地权衡,一遍又一遍地思量,如今说出来她已经能坦然面对,正视自己的欲望。


    “今上虽然多疑刻深,却不失为一个好皇帝,这个位置他坐得极合适,换个人不见得能比他更好。而且……没了他,谁来给我封赏呢?”


    “越将军。”还是同样的称呼,褪去了柔情和暧昧,属于皇家的冷情就展现地淋漓尽致,“我与晋王,将军要如何选?”


    越山岭从来不觉得这是个选择,没有什么比符岁的荣华更重要。就算是晋王,也会乐见于符岁能平安富贵地度过此生,他也一样。


    不,他更贪心一些,他想要符岁恣意无惧,他想要符岁象箸玉杯。


    他想要符岁身边能有一个他。


    他没有回答他的选择,他问她:“我该怎么做?”


    符岁笑起来,如夏花般明媚,如烈阳般灿烂。


    她开口叫他,带着他期待的柔情,带着他奢求的甜蜜。


    她说:“越将军,什么都不必做。”


    第59章 寒露生 唯一的青色行走在各藏心事的眼……


    十月的京城热闹非凡, 各位世家权臣府上更是门庭若市。


    新到京中的贡生们四处投拜帖递诗赋,试图获得哪位高官显贵的青睐,在春闱上添些助力。各地官员也纷纷遣人运来特产送往相识的不相识的权贵府上, 希望能让他们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郡主府上热闹,也不算太热闹。


    符岁不收拜帖、不荐贡举、不谋官位, 送来府上的贡品全部照着往年规矩从偏门入。所以大门外空荡荡, 库房上忙碌碌的, 静悄悄就把一车又一车的进贡入了库。


    乔家也热闹, 但是与郡主府完全不同的热闹。


    乔家没有人去送礼品, 就算送了进不去门。可乔家外面总有要参试的学子“不经意”间路过,今日你来,明日他来。


    待到年后乔家门前会更热闹,一直持续到春闱开考前,符岁也是见识过的。


    要数京中最热闹的, 还得是渔阳伯府,便是亲王宰辅家也没有冯家来往人多。


    符岁将单子展开、展开、再展开, 直到展得跟书案一般大, 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来往渔阳伯府的人员和送入府中的物品。


    “啧。”符岁皱眉, 不耐烦地快速浏览。


    秦安凑过来一起看,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这些人真是不要命, 私底下什么都敢送。”


    看着看着他便瞧见单子上写着“歌姬九人”, 来自扬州。


    想起上次符岁纡尊降贵去冯府给冯香儿撑脸面,冯家却打着龌龊主意, 他便更为鄙夷:“冯满和冯贤义也不怕把自己给累死。满府的莺莺燕燕,平康坊都自愧不如,龟公都比他俩像个人些。”


    这张单子虽大,却没有多少官员的名字。


    那些地方官最是精明, 送出去的礼必要能换着实惠才行。冯家连一个假拜帖的事都得别人帮忙擦屁股,哪里来的本事提携那些地方官?


    也就是被眼前的富贵迷了眼,冯家才觉着那遥不可及的位置唾手可得,不然就凭冯贤义如今连个正经活计都没有,冯家也该明白皇帝对冯妃到底能有几分真情。


    要知道,同样是宫女出身,徐婕妤虽然位分低,母家的年轻子弟们也能分着几样差事做。看重不看重,还得是前朝的官位权力说了算。


    “几个月前刚刚被皇帝申饬了,倒是一点没影响冯家敛财,这单子比去年的也差不了多少。”这么热闹的阵仗,够御史台弹劾到明年。


    看完单子,符岁叫秦安折好收起来。年年十月和正月都是御史台的大日子,上到三省相公亲王公主,下到不入流的芝麻小官,各个都得被批评一番,也不知今年会是哪位言官领头。


    然而今年御史台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奏章。踩着十月的尾巴,离京两月有余的薛光庭回来了。


    靴底碾过青砖的细碎声音伴着衣料摩擦的声音,在空旷静谧的大殿上既清晰又寂然。


    “渔阳伯冯满,自去岁冬始,借以修缮祖祠宗庙之名,强征梅原县民田三百亩。每亩仅支付粟米三斗,钱二百,尚不足市价十分之一。所征农田俱为丰产良田,岁收近二石。渔阳伯征得农田后,仅有不足十亩用以修房盖屋,其余二百九十亩依旧耕作种植,已成为渔阳伯府私田。”


    薛光庭立在殿中,一字一句地说着冯家罪过。接连两月的奔波让他本就瘦削的身形又单薄些,宽大的青袍裹在身上空荡荡的,就像他一个人站在堂中,孤零零的。


    官员家中兼并土地不是新鲜事,那几个世家大族哪家不是土地绵延万亩不绝。


    虽然律令明令禁止土地兼并,严禁土地私自买卖,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高门放贷盘剥,逼得百姓不得不卖地以求自保,土地寄名寺庙,既规避了限田令,还能通过“施舍”的名义获得免征租祱的特权。凡是家里做个官有点钱的,都会买上一些土地。


    朝中官员们低垂着头,谁都不说话,心里却嘲冯家做事这样不谨慎,叫一个初出茅庐的新科进士给查出来。


    “梅原县一农户名叫赵贵,有三亩土地与冯家宗祠相邻。冯家以每亩三百钱向赵贵购买,赵贵不愿,执意不肯卖地。渔阳伯府管事钱琳污蔑赵贵之子赵大力偷窃,买通当地县衙将赵大力关入大牢严刑拷打。赵贵为救子,试图去府衙告状。钱琳收买当地地痞将赵贵拦下,打得只剩一口气后扔在赵家门前。丈夫重伤,儿子受刑,赵家娘子无奈之下只能交出土地。”


    薛光庭事无巨细地诉说着冯家在梅原县所作所为。


    皇帝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一言不发。


    “赵贵因无钱医治,重伤而亡。赵贵之子赵大力被打断双腿,至今仍卧床难起。”


    孟琰悄悄用余光偷瞄薛光庭,渔阳伯可是冯妃的父亲,这个愣头青当真是不要命。


    越山岭则看向郑大将军。同样是妃嫔的母家父兄,郑大将军气定神闲地拢手站着,丝毫不受冯家被弹劾的影响。


    “去岁六月初,冯家以为其买官为名,收受尚州一孙姓商贾白银两万八千两。”


    郑公绰悄悄捋了捋胡子。官员出任调迁都会经由吏部,他身为吏部尚书,对官员调动最为清楚。从去岁至今,可从来没有什么姓孙的商贾出任官职。冯家话说得漂亮,钱收得痛快,事情似乎办得并不利落。


    “后因买官不成,该孙姓商贾要求冯家退还银钱,冯家不应,以其身家性命相威胁。冯氏畏惧冯家权势,只能忍气吞声。”


    郑公绰稍稍抬头,这个孙氏他闻所未闻,究竟是冯家收了钱却不办事,还是冯妃的枕边风吹不进圣人耳中呢。


    他目光扫向薛光庭,青色的衣袍,从八品的官身。今日不是初一十五,来上常朝的只有五品上官员,薛光庭还是因言官的特殊身份破例参朝,至于冯家,渔阳伯空有爵位没有官职,连参朝的资格都没有。


    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还是有冲劲儿些。


    郑公绰微微一笑,收回目光,却正瞧见最前面的乔相正在打量薛光庭。


    他在心里琢磨一番乔相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嘴边的笑意更浓,看来有好戏看了。


    “去岁十月二十八日,渔阳伯之子在汇春楼饮酒,见民女吕氏貌美,命人暗中跟随,在无人处强行捆绑至府上。吕氏女家中仅有一眼盲老妇,母女相依为命。吕女失踪后,其母四处找寻。曾有目击人告知她吕女去向,吕母去冯府讨要女儿,反被殴打驱赶出府。据臣所知,吕女曾于今岁二月逃离冯府,却在逃离第二日被发现溺亡在礼河中。”


    在大殿边角候着的徐阿盛听出端倪,去岁十月,冯贤义还在服妻丧。


    虽然妻丧三年也没几个人能真的服满,但是半年之数还是多少要服满的。就算再心急的,也会装上三个月的样子。


    在朝为官,声名礼数都是被攻讦的借口,不管私下如何,大家表面功夫总是要做足。


    冯贤义元妻去世不足一月,他就敢大张旗鼓地饮酒、当街强抢民女,就这冯家还想给冯贤义谋个穿红穿紫的官做,真是痴人说梦。


    “今岁正月……”


    朝中终于有了些骚动,若是几样罪行也就罢了,这冯家被抓着的把柄也太多了些,一桩桩一件件没完没了。


    太常卿高邺觉出不对,他皱起眉头。


    薛光庭这个没经过铨选就直接被圣人任命官职的异类,朝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突然去为京兆府巡烽子时高邺就觉怪异,现在一想,原是借巡烽之名去京畿调查冯家。


    高邺心中有些许庆幸,要说薛光庭此举没有圣人授意他是不信的。一个地方来的贡生,对京城一无所知,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仅靠自己就把宠妃母家的旧事差得一清二楚?


    还好他在流官制一事上及时向圣人靠拢,不然说不定今日被弹劾的也有他高家一份。


    “好了。”高高在上的圣人终于开口。


    他叫停了薛光庭滔滔不绝地控诉,沉吟了许久,才说:“叫大理寺……叫刑部负责冯家一案,务必彻查清楚。”


    刑部尚书并侍郎连忙接旨。


    “可还有事奏?”圣人似乎有些不耐烦地问。


    今日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御史台有几名言官手里捏着几份弹劾京中官员收礼太过的奏章,此时也不好再提,早朝就这样草草散场。


    薛光庭收起手中的奏本,整理了下因伏跪而有些堆叠褶皱的常服,迈步向殿外走去。


    散朝的官员各自结伴,无人与薛光庭同行。他走在熙熙攘攘的红紫中,像破开水面的利箭,在人流中走出一条空荡的路。


    大理寺少卿于纬迈出殿门,站在殿前高阶上遥遥望着薛光庭笔挺的背影。


    圣人本要让大理寺主审此案,临了却改了主意。案子交给刑部,圣人的心思难猜,也不难猜,只看这位新科进士是只弹劾冯家,还是真的守正不阿。


    只是如此,怕是要吃些苦头了。于纬轻轻摇头,年轻人,可惜了。


    “于少卿,还是年轻人有冲劲儿啊,看着他们才感觉到我真是老了。”郑公绰站到于纬身旁,眼睛盯着那一抹越走越远的青色身影,笑着说道。


    于纬撇了郑尚书一眼,半真半假地恭维:“郑公举止言谈中气十足,风采更胜往昔,且治事之能愈发娴熟精妙,寻常壮年也难及郑公万分之一。”


    郑公绰呵呵笑,笑过后长叹一口气:“到底是没有年轻人的胆气了。”


    他放眼望去,明晃晃的太阳高悬的琉璃瓦上,唯一的青色行走在各藏心事的眼睛中。


    第60章 寒露生 好戏才刚刚开始


    “啪!”


    茶杯在地上炸成一朵烟花, 一旁侍奉茶水的婢女吓得后退几步,险险避开迸溅的碎片,可裙子上还是免不了被溅上茶水。


    屋里站着的人全部低垂着头, 大气都不敢喘,整个房间只能听到渔阳伯愤怒的叫骂。


    “薛光庭算个什么东西, 芝麻大的小官, 也敢弹劾我?穷乡僻壤爬出来的泥腿子, 竟也想攀咬老子!”


    冯满忘记了, 他也是泥腿子出身, 靠着女儿混上了爵位,就忘了当初自己做穷苦人时的窘境。


    马郡君坐在上首的高椅上,眼中满是恨意。


    气归气,到底是在家主持大局的人,她比冯满要想得周全些:“你派人去问问王相公, 这个薛光庭究竟怎么回事。我即刻往宫里递帖子,让花儿打探打探皇帝的意思。”


    花儿是冯妃在家中时的名字, 冯妃得幸后就不肯再叫这个名字, 嫌花儿叫着俗气。


    宫中妃嫔的名字除了皇帝无人会提起, 哪怕贵妃的家人见了贵妃,也要拜一声尊前, 就只有冯家还在花儿花儿地叫。


    马郡君心思一转, 想起薛光庭提起的那几个人:“那个姓赵的又是怎么回事?钱琳怎么料理的?去叫他来!”


    一名婢女连忙称是,退出去小跑着去找钱大管事。


    钱琳也刚听说了冯家被弹劾的事, 一进来就先堆着笑推脱责任:“梅原县那群人拿了钱,连个残废都管不住。也怪我,想着他们当地人处理总比我们这些京里去的顺手些,却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马郡君狠狠瞪了钱琳一眼, 这才说:“还不赶紧去把那一家子处置了,还要留着给别人当把柄吗?”


    钱琳忙不迭点头应下。


    马郡君一扫旁边站着的渔阳伯,怒气立刻又顶上来,抄起手边的果子盘子就向渔阳伯砸去:“还有吕家那个,要不是你们爷俩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多祸端。”


    当着下人和管事的面被兜头扔了一身,冯满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一甩袖拂去身上的残渣,没好气地说:“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的!”


    “我还说错你了?”马郡君声音骤然拔高,双眼圆瞪怒视渔阳伯,“要不是你心疼那贱人,叫她两句软话哄得放了那个老瞎妇,能叫那个薛光庭查到这些?结果那小贱人还不是想方设法要跑,若不是我当即就处置了,今日说不得那小贱人就在朝堂上告你呢!”


    冯满被马郡君说得一肚子火,大声嚷着:“反正案子在刑部,老子有什么好怕的!”他伸手一指马郡君,“你少在这儿横眉竖眼的,老子……”


    话没说完,一个小婢子突然闯进来。渔阳伯正在气头上,瞧见下人冒冒失失的立时训起来:“不长眼的东西,找死呢?”


    小婢子吓得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地,颤着声音说:“刑部来人,请伯爷去一趟。”


    渔阳伯到刑部衙门时尚且憋着一肚子气,一进门看见堂中立着个穿青袍的年轻人,正纳闷,旁边有人介绍道:“这就是薛光庭。”


    一听“薛光庭”三个字,渔阳伯的火气腾一下直顶脑门。


    “哼!”他一甩袖子,扶着腰带腆着肚子迈进门内,“这年景也是稀奇了,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能穿青戴冠了。放这样的东西进来,也不怕脏了刑部的地儿。”


    这话说得谁大家心知肚明,薛光庭转过身来,规规矩矩一礼:“下官御史台薛光庭,见过渔阳伯。”


    渔阳伯却像没看见一般,只斜着眼看人:“一个刚从乡野里钻出来的臭穷酸,大街上讨饭吃的货色,也配在太极殿上嚼舌根?”


    门外几名路过的刑部官员纷纷停住脚步,朝这边看来。有些不认得渔阳伯的,跟身边人小声交谈,时不时传出几声压得极轻的“冯妃”、“冯府”。


    薛光庭对渔阳伯的挑衅置若罔闻,只是认真解释道:“下官虽然官职轻微,但身处御史台,上朝奏对是经律令许可,得圣人首肯。且下官在朝堂所言句句属实,渔阳伯纵容家奴强占民田、收受贿银、欺辱民女都有人证物证,并非下官蓄意污蔑。渔阳伯,我朝例律严禁士族官员兼并土地,梅原县一事,按律理当……”


    “理当你娘的腿!”渔阳伯哪里耐烦听他那些律令政规,这个臭穷酸让他在朝堂上丢了大面子,他恨不能一口啐在薛光庭脸上。


    “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的女儿是宫里的皇妃!老子是皇亲国戚!就凭你一个从八品的芝麻官,官帽子都没戴热乎呢,竟也敢攀咬到老子头上?”


    渔阳伯一把揪住薛光庭衣袍前襟,满口喷沫地冲薛光庭吼着。


    刑部侍郎从门外进来,瞧见堂中这一出,默默从二人身边绕过,到堂上坐下。他仿佛没看见一般,一句话也不说,只低着头假装看卷宗。


    见着刑部的态度,渔阳伯更为嚣张,扯着薛光庭的衣领不放。


    他养尊处优,肚子填得七月孕妇一般。薛光庭连日奔劳,本就不算健硕的身子熬得只剩一把骨头,被他这样一拽,不禁趔趄两步。


    薛光庭强行稳住身体想要将衣服从渔阳伯手中抽出来,两相一扯,“刺啦”一声,竟把薛光庭的青袍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浆洗得起毛的麻布里衣。


    渔阳伯像是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指着那露出半截的里衣哈哈大笑起来:“看看你这穷酸样,老子府里的狗都比你穿得金贵些。没根没基的泥腿子,谁给你的胆子来管皇亲国戚的事?”


    边说他边扯住那半截旧里衣抖着:“连件像样的衣服都穿不起,我且问你,你在京里待考的钱是哪里来的?莫不是你凭着这张面皮卖屁股从哪个富户那里骗来的?”


    门外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几个见惯风雨的老人连忙把头一低,拉着还想继续看热闹的年轻官员离开。


    薛光庭再怎么出身贫寒,也是正经进士题名,挂职御史台的言官。冯家只会抖勋爵的威风,哪里懂官场的惊险,大庭广众下这般不像样的话也能说出口。


    薛光庭脸色涨得通红,他寒窗苦读,靠着真才实学金榜题名,自认清清白白从未有令人不齿之事。渔阳伯嘲讽他贫穷他可以忍受,可是渔阳伯诋毁他名声他岂能无动于衷。


    “渔阳伯还请自重!”薛光庭抓住渔阳伯的手用力挣开,厉声说道:“下官出身寒微不假,可下官所用每一分银钱都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渔阳伯凭空污蔑朝廷命官,就不怕受圣人斥责吗?”


    渔阳伯才不信什么光明磊落。


    他是靠卖女儿挣到的爵位,京里但凡有些家风家训的都不爱与冯家来往。


    他每日里接触的都是些拈花惹草挥金如土的富户和靠卖祖产过活的落魄勋贵,见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自然觉得这种穷得叮当响的人,若没有人提拔,必不能出入朝堂。


    他心中冷笑,薛光庭可没有能通榜的钱,指不定是给哪个考官当娈童,或是卖身给哪个权贵当走狗。


    渔阳伯能认识娈童这个词,还得得益于申国公。他跟着申国公听说了些睦王的荒唐事,心里好奇,也去找过几个“男妓”,滋味确实有些不同。


    他斜眼打量薛光庭,若再白嫩一些,比那男妓也不差。


    一直不出声的刑部侍郎终于咳嗽两声。今日刑部叫薛光庭和渔阳伯来,是为了渔阳伯那几桩烂事。渔阳伯要讥讽几句也就罢了,可他越说越没谱,再不打断,传到圣人耳中,刑部也不好交待。


    “他真是这么说的?”符岁难以置信地问。


    来回禀的人答道:“小人跟刑部几个录事打听过了,门就大开着,渔阳伯吵得声音又大,大半个刑部都听得见。而且……”那人想到渔阳伯的举动,也觉得太过荒谬,竟有些说不出口,“渔阳伯还当众扯烂了薛光庭的衣裳。”


    符岁这下当真是对冯满刮目相看,那些守边的将军、死谏的文臣算什么悍不畏死,渔阳伯这才是真正的悍不畏死。


    薛光庭穿的是官袍,当的是御史,他竟然敢去撕薛光庭的官袍?他真以为这么做打的是薛光庭的脸吗?


    台院有几个铁面无私的家伙,连符岁都不想去招惹。也就是渔阳伯没有个一官半职,不能上朝,不然台院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她叫来秦安:“派几个人去梅原县,找找那家姓田的,要是冯家有动作,别叫他们得逞。”


    薛光庭在京中连自己住的地方都没有,还要借住在别人家,估计是没有地方安置一个瘫子,那户姓田的人家十有八-九还在梅原县。


    冯家和梅原县当地耆老府衙互相勾结绝不会是一天半日的事情。强买土地也好,打人也好,都是去岁发生的。这么长时间,足够梅原县当地掩盖罪证。薛光庭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恐怕拿不到什么有利的物证,既然如此,人证的死活就至关重要。


    “还有吕氏的母亲,也去打听打听,最好能打听到当时给她指路的人。”能给吕氏的母亲指路,说明此人要么亲眼目睹,要么知晓内情。


    “还有……”符岁沉吟片刻,才开口说:“做事隐蔽些,如果发现有皇帝的人在,就不要再插手。”


    如果皇帝真的想借此处理掉冯家,应该不会放任冯家消灭罪证。她若跟皇帝抢人,就显得她过分干预朝政了。不过若是皇没有派人去,她也不介意火上浇油。


    符岁轻轻弹了下桌上的小鸟,小鸟立刻一前一后晃动起来,好戏,才刚刚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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