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折桑杞 这样好身手,是谁家逾墙仲子
那些官员平日里看着吃喝无度的, 身体却一个比一个康健,从早晨跪到晌午才倒下一个。
皇帝安排了饮食送去,他们拒不受领。皇帝无法, 只能妥协让左右卫“请”这些反对的官员们进殿奏对商讨。
至于皇帝本人究竟在不在殿中,殿门一关, 左右卫围得密不透风, 又有谁知道呢?
看来各位官员们都已被“送”回家中, 越山岭才能脱身前来。
“请他进来呗, 我不是说过他来不必拦着。”
婢女气息平顺许多, 说话也不再带有喘音,她低眉颔首应答:“越将军不肯入府。”
符岁挑眉,抬头望着白冽冽的月色,颇为无语。她自己都不太在意声名,他来都来了, 还要讲究这点惺惺作态的礼数?
抱怨也无用,符岁若想见他一面, 只能自己去府门处。等符岁慢悠悠晃到府门, 越山岭已经在外面站了两刻有余。
这是符岁第二次站在高阶上俯视越山岭。不同于如火的夕阳烤得人金红璀璨, 郡主府门前的灯笼大而明亮,一层一层地染到男人身上。
大概是交差后直接到这里来, 未曾来得及换衣, 他罩袍披甲,露出半边冷森森的贴身甲胄, 反射着粼粼寒光。镀着温暖光亮的柔软衣袍和锃亮生辉的冷硬甲片既割裂又谐和,宣扬着一个男子的英武神勇。
“越将军好大官威,次次都要本郡主亲自相迎。”符岁背着手,板起一张小脸垂眼看人。
若她语气再冷淡些, 越山岭可能真的会以为符岁生气了。可是她话音里七转八绕,尽是些小女娘的撒娇。越山岭仰头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暖融融的灯火中盈着笑意。
“劳烦郡主是末将之过,末将这就告辞。”
“你敢!”虽明知越山岭有意逗弄她,符岁还是急得向前迈一小步,脱口喝止。
此话一出,符岁暗觉落了下风,顿时有些羞恼,重又扬起下巴,做出一副轻描淡写趾高气昂的样子:“白日里请都请不来,怎么入夜自己来了?来了又不肯进府,偏要在门外,我这府上还缺你这位门神不成?”
符岁待字闺中,越山岭入夜还来郡主府前已是逾矩,若是流连府内于符岁无益。他也不辩驳,只是道明来意:“今日未能陪同郡主出游,是我食言,总该来给郡主道个歉。”
是皇帝要抓壮丁,又不是他有意怠慢,哪里用得着为此特意走着一遭。符岁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果真见到越山岭后心中却不这样想,尤其见他甲胄未卸便匆匆来而,更是得意欣喜。
她弯起嘴角,睫毛在眼尾压出一道细长阴影,裙摆轻轻晃动,引得脚下影子如水波般荡漾。她清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更严肃些:“将军要赔礼就只靠嘴上说说不成?”
甲胄沉重,越山岭今日站得有些久,腿上隐隐有些酸痛。他稍稍挪动一下双脚,改变站姿,将重心压上右腿。
符岁少见的扭捏姿态映在越山岭瞳中,少女的情意和娇羞直白且青涩。越山岭突然感觉若是每日能来见她一面也很不错。
只是这个念头只冒出一瞬就被越山岭掐灭,难道要她日日夜晚在府前等他不成,莫说不成体统,岂不平白给她添了许多疲累。
“郡主想要如何赔礼,在下悉听尊便。”越山岭声音低沉却不沙哑,语气轻且长,比之他平日的寡言,面对符岁时却一次比一次更柔和多语,像是无奈的哄逗、又有几分亲昵。
符岁自诩平生最擅讨利钱,从不吃暗亏,偏偏与越山岭有关时总是仓促。她飞快地把衣食住行都想一遍,竟想不到自己想要点什么。
越山岭也不催,只是含笑注视着符岁,静静等她的回答。
等到符岁回想到田乾佑提过的往事,才终于有了答案:“南边如今兴起在藏书上盖印,听闻越将军会雕刻,本郡主府上也有些孤本名篇,正好缺枚闲章,不知将军可否替我制一枚章来?”
越山岭确实学过制章,只是自戍边后就再未刻过,如今他手边连柄刻刀都无。符岁既然想要,再拾起来也不过多加练习费些时日,越山岭不曾犹豫一口应下。
夜已深,两人不能站在府前聊一宿,似乎到了分别的时候。
“越将军今日也不留下用饭吗?”符岁歪着小脑袋问道。
一句话说得越山岭忍俊不禁,这府门他都进不得,她偏要说什么用饭。
符岁突然有些好奇,这都是越山岭第三次犯夜了:“上次越将军如何与坊正说的,可曾在录簿中记上一笔?”
越山岭想起取鱼符那回符岁说他是府上娇宠一事,当时他还不以为意,现在想来竟也有几分道理。他自己心甘堕落却不好累符岁在录簿上记名:“不过七尺坊墙,何须叨扰坊正。”
翻墙?符岁扫过越山岭衣袍下修长的腿,看起来翻墙是不怎么费力的样子,只是这翻墙说得这么轻松熟稔……“将军有这般好身手,莫非还是哪家逾墙仲子?”
好端端怎么吃起飞醋来,越山岭见符岁嘟嘴鼓腮,一双眼睛不住地向自己瞅,心中直觉娇憨可爱。“郡主多虑,我一凶恶之辈,只会吓得小娘子魂飞魄散,何处折桑杞?”
怎会无处折桑杞,明日就将府中种满桑树杞树,就等他来折。符岁这样想着,一股带着微微涩意的甜蜜从心中涌出来,眼前仿佛已看见缀着红果的杞树。
她不舍地将那男人仔仔细细描画一遍,终究还是开口道别。
“那我就不耽误越将军爬坊墙了,越将军慢走。”今日宫中事杂,圣人大概不会赐宴。莫说晚膳,越山岭午膳有没有用过都难说。早些放他回家,他也能早些吃点汤食休息。
越山岭目送符岁转身进府,刚要离去,门里忽得斜冒出符岁半边身体。
她扒着门沿飞快地说道“越将军行夜路多留心,可别吓到孩童美娘。”话甫一说完,符岁就缩回身体不见踪影,郡主府的大门也缓缓关闭,独留越山岭呆立原地。
这是什么话,他又不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张文远。
那边叩云等人已经将金针摆好,见符岁回来,掩嘴笑问符岁还穿不穿针。
符岁心情舒畅,看月亮都格外喜欢。“自然要穿,来人,将我那宝物红线呈上来,我今夜就要杀这金针阵一个十八进十八出!”
……
今夜被扰了拜月祈福的不止符岁一人。
盐山听见兄长归来,连忙到前面等着。
西平郡王并不像讨厌冯贤义一样讨厌七王子。他也知道七王子是因文化习俗不同才显得鲁莽,只是不管他是真心为禁苑之事愧疚想要弥补还是另做他想,西平郡王都不愿意让异族人接触盐山。
他能拒绝七王子登门,却不能扔掉盐山已经带回家的豹猫崽子。这小东西瞧着人畜无害,到底是吃肉的畜生。西平郡王怕盐山被伤到,特意托人寻到个善驭兽的训师来饲养豹猫。
那小东西活泼得很,每日在府中乱跑。西平郡王常常在草木中和屋檐上瞥见它一闪而过的身影。每每瞧见它总会无端联想到七王子,让西平郡王很是气闷。
七王子也知西平郡王不喜他见盐山。不知道是他福至心灵还是有人帮他出的计谋,他把主意打到西平郡王本人身上,隔三差五就邀西平郡王一同游乐。
西平郡王不想搭理他,可他绝口不提盐山,每次又邀着别的勋贵子弟一起,西平郡王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好跟他一起吃过几次饭。
也不知是七王子个人爱好还是库勒的习俗,每次西平郡王赴宴,七王子总有些礼物相赠。礼物也不止赠他一人,席间人人都有。
别人都收下,西平郡王也不能独自驳七王子颜面,好在每次回家打开里面都是些糕点、库勒风格的小装饰、扎成一小束的五彩羽毛之类不值钱的东西。
西平郡王不怎么吃糕点,那些点心最终都进了盐山口中。至于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西平郡王随手扔在书房,渐渐也都被盐山取走。
今日七王子亦是邀请西平郡王一同去拜魁星。西平郡王很是摸不着头脑,他们二人都是凭血统混饭吃的,又不去参加贡举,拜什么魁星。何况拜星都在晚上,哪有太阳还未落就拜的道理。
奈何七王子缠得紧,西平郡王稀里糊涂地跟他一起拜过魁星就被拉去吃酒。
等西平郡王醉醺醺地站在府中,手上不知为何多了个食盒。
“阿兄。”盐山正在拜月,听闻西平郡王醉酒归来,心里牵挂,急忙前来,此刻正关切地看着西平郡王。
西平郡王冲妹妹点点头,又甩甩昏沉的头让自己清醒些。刚想抬手揉揉,手里沉甸甸的食盒险些撞西平郡王脸上。
西平郡王一脸疑惑地盯着手里的盒子,一旁的随从连忙上前解释:“是七王子留下的。”
西平郡王还记得是七王子将自己送回,二人还在门口拉扯一番。他掀开食盒瞥一眼,里面俱是糕点。
西平郡王想不通七王子人高马大的,怎么尤爱送人点心,抬眼见盐山在侧,顺手把食盒塞给盐山,自己揉着额头踉踉跄跄地回房中醒酒。
盐山若无其事地提着食盒回房间,连祭拜到一半的月神都撂下不管。打开食盒时她竟心生期待,或者说,在她知道七王子又拉兄长去饮酒时就在期待着兄长归来。
盒里点心数量不多,但样式各不相同。角落里插着一枚削成柳叶形状的小巧竹片,烙着广陵高记字样。
盐山有些许惊讶。她来京近十年,还是因符岁才知晓广陵高记,七王子入京不过数月,这样冷僻的店也能被他打听到。
明亮的烛火将月光挤出屋子,月亮只能偷偷在窗棂上留下痕迹。盐山轻轻咬在糕点上,破裂的点心中溢出内馅的甜蜜,就像破开循规蹈矩生活的叛逆的悸动。
第42章 兰下秋 “什么破事也要参一参”……
初八这日符岁收到了来自阳羡的节礼。节礼本该七夕前送到, 不料路上耽搁几日,竟错过七夕。
“有趣,此人字体朴茂工稳、结构严整, 书写内容却是私相授受、无媒苟合。明明是艳情故事,因这笔字竟显出两分端肃来。”
符岁歪在铺了软垫的榻上, 翻着阳羡送来的传奇小说。
阳羡那边不知如何探听到郡主府每年都会采买大量杂书, 因而也会搜罗些当地的话本子送来。这次的节礼里就有三本书籍, 其中一本描写地理风物的游记, 两本市面上已见不到的风月旧本。
市面上的书籍分做雕版印刷和手抄本两类。因为刻雕版费时费力, 像四书五经这类需求较多的书籍多为雕版印刷,一些不够流行的书籍或是地方出产的杂书就多为手抄。
给书局和富户抄书也是家境贫寒的读书人一项极为抢手的活计。一来能挣些银钱补贴家用,二来书籍昂贵,若能借抄书之由学习默诵,也能省下纸笔钱。
看这本风月小说的字迹, 不像专职抄书人那般油滑省力,大概是出自某个穷学子之手。
秦安正在整理书架, 昨日晒书后有些书还未归位, 今日扣云和飞晴去盯库房里的书册存放, 秦安便分门别类将符岁书房中的书籍放归原处。
见符岁将小说本子递来,秦安放下手中的书册, 接过翻看。看着看着秦安眉头微微拧起, 似有疑惑。他将书翻至扉页,见书页上盖着“半山亭”的大印, 了然地轻笑一声。
“怎么?”符岁问道。
秦安将小说本子交还符岁,回答说:“这是薛光庭誊抄的。”
“薛光庭?”符岁喉咙中滚出难以置信的语调,她将手中的书翻来覆去地看,怎么也找不到誊抄人的名字。“这也未署名呀。”
秦安只顾着把手中的书摆回书架上, 漫不经心地说:“薛光庭的字还是好认的。”
再好认也得曾见过,符岁犹疑地询问秦安:“你该不会去偷贡举试卷了吧?”
“我偷考卷做什么用,嫌脑袋太沉吗?”秦安对符岁天马行空的联想表示鄙夷,“京中米贵,薛光庭在京待考期间也没少接抄书代笔的活,他的手迹不难找。”
“说不定是字迹相近呢,薛光庭应该不曾去过阳羡吧。”
秦安很确定那就是薛光庭誊抄,他示意符岁看扉页盖印:“半山亭是江陵府一家专做艳情传奇的书局。薛光庭荆州人士,从他待考期间都必须要靠替人抄书维持生计来看,他应该是读不起私塾书院的,荆州教授诗赋时策的官学就设在江陵。”
符岁听得目瞪口呆,她将书翻到中间,逐字阅读。
阳羡那人搜罗书籍时大概没仔细查看话本内容,只看开头才子佳人,结尾和睦圆满就当作普通的风月小说送来,没料到中间夹杂着许多白描式的露骨描写。
得知这是薛光庭誊抄后符岁越看越想笑,虽说薛光庭替半山亭抄书十有八九是因为这种活给钱多,可一想到那样清冷峭直的人用端正的字体一笔一划抄写淫-词-艳-曲,还是止不住的感到荒谬。
“可知他如今在做什么?”自上次知道薛光庭被绶官后符岁就再也没关注过他的消息。
杀掉王懿甫这个老贼也算卸下一处心结,符岁常年紧绷的心绪骤然放松,一些沉疴旧疾就寻着了机会。不怨符岁贪图安逸,许多时候实在是精力不济,难得有点闲心思也全用越山岭身上了。
加之王令淑守孝闭门不出,整个王家沉水王八一般一气不吭。若不是今日见到薛光庭旧年手迹,符岁都快忘记王家这个旧冤家,更逞论只是因跟王令淑有些许牵绊而被符岁留意的薛光庭。
不止符岁,秦安也松懈不少,被符岁问得一愣。
符岁看秦安反应就知道他也不清楚,便没再追问,只是让秦安再找几本薛光庭的手迹来。对着薛光庭那笔字看风月情话,颇有种看老学究逛青-楼的恶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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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禁军不同边地,向来是只认命令不认人,作为顶层将领对士兵的掌控力远不如中层军官,袁审权留下的亲信确实给越山岭带来许多麻烦。
现任左卫大将军是曾追随太祖打天下的老将,已年逾七十。圣人体恤,无需他日日到卫中检兵,连常朝都免了,左卫一应事务皆由两位左卫将军打理。
另一位左卫将军李镡制科出身,相处数月,越山岭与他也算不上熟悉。他既不约束袁审权留下的校尉军官,也不阻拦越山岭对左卫的管制,每日里只守着自己的公案,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越山岭一大早先入宫上朝。圣人昨日强行将诸位大臣护送回府的行径果然引起诸多不满,除了陈述流官制的弊端和对钱頲之的攻击,今日额外多了许多参左右卫的奏表。
右卫大将军阿兀思吉地勤察原是突厥王族,率部归降后曾征战龟兹,同时他也是淮南长公主的驸马。
阿兀思吉地勤察身长八尺,鹰鼻枭瞷,文官们对当着他的面骂他多少有些打怵,弹劾大多落在左右卫四位将军身上。
左一句“蔑视衣冠、殴辱朝臣”,右一句“暴虐士林、毁伤斯文”,越山岭上了半日朝,一句话没说,愣是挨了半日骂。
待到散朝几位坚决反对流官制的官员尚不肯离去,圣人留下三省相公继续议事。
“格老子的,这朝上得也太憋屈了。”右卫将军孟琰还没出宫门就开始抱怨。
他也是制科出身,甚至他题名的都不是军武科而是吏治科,在军中混了几年,说话竟比大头兵还粗。
越山岭和孟琰以及右卫将军呼延贺一同向长乐门走去,将鱼符交给监门卫检验。李镡落后几步跟在三人后面。
“你们说说这群文官是不是吃太饱没事干,什么破事也要参一参。毁伤斯文那些也就算了,竟然弹劾老子粗鄙?老子也是榜上有名的,他凭什么说我粗鄙。”
呼延贺冲孟琰使眼色,示意他小点声。
长乐门内外尽是刚下朝的官员,有几个官员听见这边声音,转头看来。孟琰收声小声嘟哝:“本来就是脑袋别裤腰带上,还里外不是人。”
呼延贺伸手捅孟琰一下,让他别再说了。
越山岭回头看李镡,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低头出神。
阿兀思吉地勤察一出宫门就骑马扬长而去。左卫和右卫不在同一处,呼延贺和孟琰在宫门处与越山岭道别,牵起各自的马分道而行。
越山岭和李镡则一前一后向左卫屯所走去。待到卫所门口,李镡冲越山岭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缩进他的公房中。
越山岭深吸口气,打起精神,这才迈步进去。
今日也巧,越山岭还没等迈进卫所就遇上从旁边千牛卫的屯所里钻出来的田乾佑。
田乾佑借口昨天多干了一日活,今天硬是向圣人要了一天休假。
他自从喝过阿彩的羊汤后就对阿彩的手艺念念不忘,奈何阿彩因符岁的邀请声名大噪,田乾佑去了几次都排不上号。
赵祈知晓后想着京中权贵得罪不得,就主动找到田乾佑,表示如果田乾佑想喝羊汤,可以提前告知一声,他直接将羊汤送来,也省去田乾佑与贩夫走卒挤在一起用饭。
田乾佑自然求之不得,正好今天无事,他就差人去阿彩的铺子要份羊汤来。
赵祈昨夜通宵值守,今天能歇半日。他草草睡两个时辰就赶紧起来帮阿彩忙活。皇城衙门赵祈进不来,田乾佑揽着越山岭出来时,赵祈正搓着手在延喜门外等待。
田乾佑接过食盒,招呼越山岭一起吃。
越山岭推却道:“你吃你的,不必管我。”
田乾佑也不跟越山岭多客气,提着食盒先回皇城内。
越山岭问起赵祈近况。
“我已经找好专为小儿启蒙的私塾,过几日小石头就要去私塾读书了。”
赵祈教儿子识字,多少也存着些将来能谋点功名的心思。无需秋闱的官学生徒身份赵祈不敢想,若能读个民办私学或官办府学,能参加秋闱就极好。
现如今越山岭主动跟赵祈提及可以帮他谋个官学名额,赵祈兴奋得好几日都没睡着,马不停蹄地就去打听给幼子启蒙的私塾,好让小石头跟着夫子好好学习。
“我听说官学收学生最小也要十四岁,小石头还有好些年。我已去要来了捐书需要的数目种类,大部分都好说,有些书目不好买,只怕得借书来抄才行。我想着等小石头去了私学,可以同夫子借书誊抄,我再找别的私学问问,应该能凑齐。”
官学捐书不止规定了数量,对书册种类也有规定,以免那些大富之家用雕版印刷的用一种书册敷衍。下州府学所用书册有一部分就是来自捐书,再由那些买不起书籍的学生自行誊抄学习。
越山岭见赵祈已有规划,点点头。想了下又说道:“可有什么难寻的书册?”越山峨就在国子监读书,通过国子监借书总比赵祈四处打听来得方便。
赵祈怕太过麻烦越山岭,又怕真有什么书借不到,只能说:“我读书不多,那些名录上的书我也是一知半解,眼下还好,就是费力些,倒也不难。若是以后有什么实在没听过的书册,我怕是要劳烦三哥了。”
越山岭应下,同赵祈闲聊几句,便让赵祈早些回去。
赵祈本想再跑一趟给越山岭送份羊汤,越山岭推说自己已用过饭,让他不要徒劳。
皇城附近最不缺的就是卖吃食的摊贩,越山岭等赵祈离开,随手买了两个饼子权当午饭。
忙到太阳西落,周夫人遣人来唤越山岭回越府用饭。
第43章 兰下秋 京城的七月笼罩在阴湿里……
“是上个月我带阿泠去听戏场遇上的, 她家车辕不知怎得坏了,见我们路过,便询问能否搭越家的车回府。后来说要宴请以表谢意, 又送了好些礼。”
周夫人把身边的人都打发到屋外,跟越山岭说起最近遇到的事。
“原是贤妃娘家长嫂, 原先也算见过, 多少有些面熟, 只是不曾说过话。”周夫人说到此处略做停顿, “席上她说瞧着阿泠蕙心兰质, 提起她家有个不成器的小郎,今年刚及冠,问我阿泠可许了人家。”
贤妃有两个兄长,大兄任右骁卫大将军,二兄出任江州刺史。
“本来想昨日同你说, 可你不曾回来,只好今日与你讲。”周夫人显得有些歉疚, 担心打搅越山岭忙公务。
越山岭对郑大将军没什么特别深的印象, 左卫和右骁卫素日也无甚交集, 他也不清楚郑家究竟是何光景。
况且女子看待郎君与男子看男子总归有些不同,越山岭一时想不到郑家有什么不妥之处, 只好说:“婚姻大事当由母亲做主, 我会寻人打探一番郑郎君人品风貌,若有消息便告知母亲。”
郑家权势自是无可指摘, 周夫人只担心郑家郎君不是良人,听越山岭这般说也多少心里有底,打定主意先拖一拖,等探得那郎君品貌再思量不迟。
符岁趴在桌子上等秦安写祭文, 中元节皇帝要祭祀,她也得上两篇祭文以表心意。
秦安写好放下笔,将祭文从头到尾看过,确认无误后才问符岁:“你真的不打算抄一遍吗?”
符岁枕着手臂趴伏在桌子上,用空着的手弹铜鸟玩:“不抄,他忙着呢,没空挑我祭文的毛病。”
秦安把写好的祭文摊开晾干墨迹,与符岁说起最近收到的消息:“听闻京郊最近出了不少怪事,有人说是应了鬼月之说,你近日出行也要多加小心。”
符岁才不信什么鬼月,若真是因鬼月之故,合该年年七月都不安宁,怎么鬼神也要挑年景吗?
“都有些什么怪事?”
不过都是些市井传闻,也无处验证真假,秦安提起也是怕万一真有邪物作祟伤及符岁,希望符岁出行时能多带些护卫。
“似乎有哪个村子的井水一夜之间突然干涸,还有溪水倒流。这些也没什么……”秦安跟着晋王修过河渠,懂一点水文,对这等在民间足以引起轩然大波的异象并不惊奇,“最令人在意的是前两日献陵忽起狂风骤雨,雨中隐有哭号声。”
符岁很不以为然,献陵光陪葬就有二三十座,守陵的宫人过千数,有点声音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说不定是许王打孩子呢。”符岁猜测着,“许王不方便出门游乐,生活已经很枯燥了,还不许人家下雨天打打孩子呀,反正也是闲着。”
许王虽比皇帝年纪小些,孩子却养得早,今上初成亲时永嘉都已开蒙。
自从迁居献陵府门紧闭,许王更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男女之事上。府中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落地,今上都不得不为他扩建庭院广盖房屋。
许王要是把他对美人的劲头分一半用来教育子女,献陵一年到头都能哭得响亮。
符岁的打孩子论让秦安啼笑皆非,可仔细想想又不无道理。人心惶惶的异象竟这样被家长里短化解,秦安无奈地摇摇头,也不再困于鬼神之说。
“我收了几本薛光庭誊抄的书册,他在京中多是受想要子孙治学的人家雇佣抄录经史,只为书局抄过几次传奇小说,内容也是寻常。不过你猜薛光庭如今在做什么?”
秦安这样问,说明薛光庭一定没在做台院的事。符岁停下拨弄铜鸟的手,认真地思考一番。
真要塞人也不是没地方让他去,只是这些地方并不会让人觉得意外。她想不出皇帝能给薛光庭安排什么不同寻常的去处,只好问秦安。
“京兆尹忙不过来,他被借去京兆府,现在正在京外各烽燧查验戍丁烽子。”
“什么?”符岁感到不可思议。京城周边各烽驿虽由兵部管辖,然而戍丁烽子都是京兆人,由京兆府负责。但京兆府不是有兵曹参军吗,这事怎会落到薛光庭身上。
“他不在御史台纠群臣的错处、做死谏的言官,跑去荒山野岭管烽燧?”皇帝大张旗鼓把他提起来难道是为了点烽烟为乐?
秦安不太认同符岁的看法:“京外烽驿多在人烟稀少之处,各烽燧间离得又远,一趟烽燧巡下来,便是中间耽搁十天半月也无人知晓。从薛光庭离京后,关于他的消息就只有零散几点,他的行踪更是无人说得清。”
符岁没见过烽燧驿台,听秦安这样说才明白查验戍丁烽子并不是件能有明确期限的事项,有些好奇地问:“他大概需要多久?”
秦安从未见过薛光庭本人,只能从他的年龄出身上猜测:“他不是京兆人士,自然不认得京畿的路。再加上他一介书生,万一路上生了病也要耽搁行程。况且他出身贫寒,想来骑术不佳,京兆府也没有马车牛车给他用,算下来两三月算快的。”
一个不受朝中任何势力牵制的人,有至少两个月能避开朝中绝大部分耳目的时间,寒气瞬间沿着脊背爬向符岁四肢百骸。还好她尾巴收得干净,不然只怕也寝食难安。
中元节这日阴沉沉的,清晨的浓雾化不开一般让人窒闷。
叩云和代灵为符岁穿戴好祭服,陪符岁入宫祭祀。
京城的七月笼罩在阴湿里,雾气深重,车夫只能让马缓走,以免撞到行人。
乳白色的雾中摇摇晃晃飘出一抬纸扎的肩舆,上面坐着青面獠牙的阎罗,一双眼珠要夺眶而出一样恶狠狠地左右转动。
车夫唬了一跳,跟在车驾两边的护卫立刻靠拢过来,将符岁的马车护在中间。
等看清不过是个纸扎后众人都长舒口气,想来是哪家百戏班子想出的新戏目。车夫跟身边一名护卫对了个眼色。按理这种凶物要避郡主车驾,以免冲撞。只是今日雾气实在浓,等看清对面是什么时已经来不及阻挡。
程宝定从车后赶上前来。那抬纸扎的领班也看见了对面似乎是贵人车驾,心知抬着这大东西不好与贵人相见,此时左右也没有能暂避的地方,他只好命队伍停下来,站在路边等候贵人示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程宝定吩咐车马不必理会继续前行。在经过百戏班子时他打马行在符岁身侧,挡在符岁和纸扎之间。
雾气沾的人湿漉漉的,车夫侧目撇了眼一人高的阎罗,暗道一声晦气。
祭礼繁琐,参加祭礼的官员清晨入宫,等到祭祀开始时已经艳阳高照。文武百官按次序分列两侧,符岁乖觉地站在亲王的位置,有宫人打起帐帘以做遮挡。
弘文学士一板一眼地诵读《道德经》和《庄子》,符岁借着帐帘的掩护向朝臣处看。
越山岭身量不矮,在寻常人中是极显眼的。奈何此时武将们混作一堆,光淮南的驸马一人就挡住了不知多少人,又有几名将领实在是虎背熊腰,符岁扭着脖子找了许久,才从人缝里发现越山岭。
符岁从未见过越山岭穿这样庄重的衣服,黑领黑袖的绛纱单衣显得人分外老成。
符岁移目看向旁边,广饶伯本来就黑,穿上红衣白裙更是看得人眼前一黑又一黑。
广饶伯身旁是温将军,温将军浑圆饱满的两腮被衣服映衬得透红,配上被包裹在红衣里的浑圆肚皮,符岁咧嘴,温将军都知天命了,圆点就圆点吧。
再向旁边看,符岁目光上移又上移。还好离得远,不然都看不全这尊庞然大物。也不知淮南的脖子受不受得了,她要是淮南她都懒得仰头看驸马长什么模样。
看完一圈再去看越山岭,符岁觉得顺眼了许多,这身朝服虽然过于沉稳,但是脸和身材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
越山岭似乎感受到符岁的目光,几不可察地抬眼看向那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帐帘,盯着晃动的珠串出神。
忽然有人转头向此处看来,越山岭连忙收回目光,颔首垂目肃立,仿若正专注地听弘文学士读经。
符岁正看得起劲儿,跟这个比比越山岭肩更宽,跟那个比比越山岭腰更细,跟崔行焉比腿长跟阿兀思吉比容貌,越比越满意。
蓦得一张脸毫无征兆地贴上帘子。符岁惊得后仰,定下神才看清是睦王。
平心而论睦王长得不差,情事上荒唐了些,人却保养得极好,平日又和颜悦色的,既不常动怒,又舍得赏人金银财宝,他府上许多小郎君是心甘情愿地往他身边凑。
可再好的脸也架不住突然被人盯住的惊悚感,符岁立刻板起脸目视前方,泥人一样不闻不看。
睦王见永安不理会他,有些失望。
以往永安入宫秦安大都相陪,他今日没见到秦安,忧心是圣人的责罚还没养好,因而特意跟韩王换了位置,想着找机会问问永安秦安近况。
刚刚他感知到永安在向外看,以为永安也听得无聊,就想趁机跟永安聊两句,谁想他这个侄女直接无视他。
睦王拉长脸郁闷地听《庄子》,听了几句忍不住好奇永安刚才在看什么。
他顺着永安看过的方向向侧后方看去。一排排站的俱是朝臣,穿着一模一样的朝服,一眼望去一张脸都记不住。
睦王梭巡两眼一下子就发现阿兀思吉地勤察,不禁了然点头,阿兀思吉的个头确实引人瞩目,不怪永安新奇。
弘文学士读完经,乐舞方起,祝史俱进,皇帝依序奠玉币,受爵于昊天上帝和太祖神尧皇帝前。百官随皇帝一拜再拜。
宫人为符岁准备了又厚又软的垫子,符岁虽不会膝盖疼,但按品大妆的朝服跪起已是不易。符岁小心翼翼展开裙摆跪下,既要保持脊背挺直姿态优雅,又要动作轻缓以免钗环发出声音。
好在祭礼已到尾声,符岁伏在地上听着治礼郎唱完最后一声“再拜”,以手扶地准备起身。
“嘶——”身侧传来睦王倒吸冷气的声音。
符岁抬头看去,正看见太祖神尧皇帝前正在燃烧的供香断裂一根,半截香磕在炉沿上,溅起几点火星,竟斜支在炉中。
符岁心头一跳,怎会出这种岔子!
治礼郎吓得脸色大变,腿一软又跪倒在地,趴俯下身不敢抬头。周围的礼官宫人见状俱是跪下。
几位大臣也随即跪倒,离得远的官员刚起身就见前面跪了一片,不明所以地跟着跪下。
李镡甫一矮身,手肘就被人拖住。
他转眼看去,越山岭冲他微微摇头。
李镡跪也不是起也不是,他环视一圈,祭祀本该是庄严有序的,此时却有跪有站,滑稽得很。
现任左卫大将军的卫国公就站在他前方,七十多的老头不知是眼神不好没看见还是别的原因,扶着旁边专门照看他的小内臣的胳膊,身姿虽不再挺拔却站得稳当。
李镡狠狠心,弯曲的腿重新站直。总归不跪的不只他一人,圣人应该不会过分苛责。
符岁盯着皇帝凝滞的后背,看起来香断之事皇帝也很意外。想想也对,无论是有人动过手脚还是香质量有暇,对皇帝来说都属不详,这种自讨苦吃的事皇帝是不会做的。
“陛下,此乃……”声音从身后传来,符岁眯起眼睛,心道果然来了。
徐阿盛斜刺里蹿出来一头杵在地上,强行打断那名官员的话,膝盖触地的声响听得人生疼:“陛下,是奴婢失职竟未发现这香存放不当以致受潮,奴婢这便去换一支。”
原要说话之人自是不肯让徐阿盛将此事轻轻揭过,犹自高呼“陛下”。
皇帝转过身来,缓缓扫过群臣,仿佛在审视每一个人的反应。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刚刚说话之人身上。那人趴伏在地,看不清他的神情,皇帝牵起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陛下……”那人浑不在意皇帝的注视,一心要将话说完。
“陛下,无人妄动而香自断于前,此乃太祖显圣。陛下自登基以来或有失德以致触怒太祖,获罪于天。陛下当深自省愆,罪己”
“此言差矣!”
这个声音符岁认识,是大理寺于少卿。
“香火关乎材质、干湿、制作等诸多工序。若内库保管不当受了潮气,或制作时内部有轻微裂痕都可导致供香自断,岂能妄为天意示警。”
又有人附和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锐意革新,何来失德之说。依我看不过就是内侍省疏忽大意所致。周侍郎和于少卿何必为此争论。”
是郑公绰,这个圆滑的老狐狸。
第44章 兰下秋 “妇人阴类,岂可僭越本分。”……
周侍郎不依不饶:“郑尚书, 太庙祭祖乃国之大典,众目睽睽之下香断于太祖神前,岂是区区‘疏忽’二字可以搪塞。此分明是上天降下凶兆, 警示我等君臣。若不深究陛下之失便是辜负社稷,臣恳请陛下速下罪己诏, 静心思过、更改弊政, 以安天下, 以定民心。”
周侍郎口口声声说皇帝有过, 偏偏他抓着香断为由, 众人也说不出什么。这人向来重礼又古板,符岁也说不好他是受人指使还是真的认为这是上天示警。
“区区器物之失,怎能归咎于陛下圣德!”
“此言差矣,太庙之内,祖宗之前, 天意昭昭,岂可不察!”
身后又有几道声音响起, 互相辩驳, 说来说去不过是究竟是皇帝失德还是内侍失职。
大家心里都有一个猜测, 这个猜测有些人不能说,有些人不会说, 有些人不敢说。
早知就称病不来了, 符岁缓缓深吸口气,出言道:“陛下明章之治, 何曾有过。焉知不是有人暗通鬼神,假借天意攻讦陛下。”
方才还激烈争执的两派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死寂——比香断那一刻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死寂。
供香断裂乃是人祸,这个猜想一直盘桓在众人脑中, 现下被叫破,堂下朝臣亦各有心思。
郑公绰瞄了站在最前方的乔相一眼,见乔相不动,便垂首敛袖,学乔相一起当哑巴。
于少卿与高子昂对了个眼色,偏头看向几个王氏党羽。
帝党在等王家的反应,王家在等皇帝的应对,两派人默契的都没有开口。
其他小官则干脆伏在地上,生怕波及自身,千错万错,磕头总没有错。
唯有一人游离于状况外。
“妇人阴类,出入太庙已是亵渎,岂可妄议朝政,僭越本分!”
堂中寂静,声音在梁柱间激荡,竟是震耳欲聋。
符岁遭了骂,气得差点不管不顾回头去看究竟是谁在大放厥词。她攥着拳头忍了又忍,这般说也好,若能把香断归咎于她出入宗庙,今日倒还好收场些。
乔相公终于慢悠悠地开口:“郡主祭祀乃帝王家事,何来干政一说。圣人特许郡主随祀太庙,本是因太祖宠爱郡主。今日既有此异,日后郡主不再祭拜就是。”
乔相三言两语就将断香之由归因与符岁。
符岁正要跪地自省,周侍郎的声音又传来:“陛下”
符岁真是怕了这个死心眼喊陛下,她都认栽豁出去拿自己当台阶了,这人不但不下,还想把台阶拆了。
这次是皇帝亲自打断他。皇帝背手立于台上,不见一丝慌乱,声音低沉而威严:“周卿不必多言,上天有好生之德,怜朕一片赤诚之心,特降异象警示于朕,此乃天佑我朝,朕当勤勉自省以慰先祖。”
皇帝话音未落,睦王就已跪地,符岁连忙跟着跪下。等符岁摆好裙摆跪稳,睦王已经在高呼“陛下仁德圣明,孝感上苍,今天将异象助我朝避祸,全因陛下之德,实乃社稷之福”云云。
原先站着的诸位大臣此时也纷纷跪地高呼“陛下圣明”,“天佑我朝”。
质疑的声音被淹没在一浪又一浪的“圣德”中。
徐阿盛取来新香,皇帝单手取香点燃,深切地看了太祖画像几息,抬手把新香稳稳地插进香炉。
断香之事不过半日就传遍京城。在宫中再如何山呼万岁,到宫外都和神神鬼鬼的传闻一起成了成了圣人“天命殛之”的证据。
有人上表直言“天何言哉,垂象示诫尔”,再次请求皇帝下罪己诏以自省。更有人则把一切归因于皇帝执意要推行流官制。
符岁听着都想笑,专诸杀吴王也不过就废条鱼,这些人在祭祀大礼上动手脚就为这点小事?
符岁叫下面人不必再打听异象,左右不是她能管的事。流言再风行也要落到真刀真枪上,要是只凭学狐狸叫几声就真能称王,天下各个都是狐狸王。
十日后,太史局为断香之事找到了原因。太史局推算来年大旱,故而上天有所警示。
得知这个消息的符岁背着手站在庭院里抬头看天。云层厚若卷浪,泛着灰色,翻涌着压在人头上。
“代灵儿,你看明年像是大旱的模样吗?”
代灵学着符岁背手看天。她虽然耕种过,但都是进府之前的事情,也记不得许多,不过她印象里不下雨的天似乎不长这样。想到这儿,代灵摇头:“不太像。”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又默契地一齐抬头继续看天。
飞晴抱着一摞花样子进来:“眼看要下雨,郡主莫站在院子里,仔细淋雨生寒。”说着就催符岁和代灵进屋子,挑挑花样子好裁新衣裳。
秋初的雨水哗啦啦下,抗旱的政令一条条传。
符岁扳着指头等,既没有收到越山岭的印章,也没有听说有关流官制的事情,先迎来了许久未见的乔真真。
符岁一天一天地给乔真真算究竟有多久没见过,算来算去发现好像上个月刚见过。也不知是生病的缘故还是最近天气欠佳,符岁竟有点恍惚。
乔真真说的话更是让符岁心情复杂。
“王令淑定亲了?是许了哪一家。”王家对符岁千防万防,连带乔真真都不太能知道王家的事情。王令淑定亲的消息还是乔真真从郑自在处听说后又来说给符岁听,至于郑自在从何得知她就不知晓了。
“是陶公。”
能被称一声“公”的数不胜数,市井小民见面偶尔还互称一句“张公”“李公”。
符岁眨着眼睛看乔真真。
乔真真有些惊奇地问:“你不知道陶允中陶公吗?”
符岁继续眨着眼睛看乔真真。
乔真真只好把陶允中的身份跟符岁说一遍。这陶允中乃是当世大儒,自幼精学五经,只是不曾入仕为官,只效孔圣之志著书立传专求诸野,朝中许多官员都曾是他门下学子。
符岁终于想起来为什么会觉得陶允中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她以前的西席中有一位就是陶允中门生,她还真学过几天陶允中的《易论》和《礼乐经》
乔真真对陶允中极为尊重:“祖父以前也曾拜于陶公门下。祖父说陶公如良工之治玉,顺性而雕,其教通变如四时,化育若天地。又会禹域之渊薮,守经达权,诚师表之圭臬也。”
乔相对陶允中的评价符岁大多赞同,他的《礼乐经》中对于君臣关系和用人之法的论述确实在朝中有所影响。只是他的门生似乎并没有学到他育人论道的精髓,上课古板无趣,以致符岁每旬三天课能打两天半瞌睡。
符岁脑海里浮现出那位夫子头发稀疏,摇头晃脑念书的模样,再想想乔相的年龄,忍不住心中恶寒:“陶允中有八九十岁了吧,王令淑才多大,王家疯了吗?”
乔真真虽然也觉得陶允中与王令淑年纪相差过大,可还是要为陶允中澄清一下:“陶公不过五十有七。”
符岁有些发懵,陶允中比乔相小许多,怎么乔相会拜读他门下?
“读经论道岂以年龄相分。孔子尚云三人行则必有我师,陶公有专长,祖父不及,师道解惑,何需在意年之先后。”乔真真认真地解释道。
就算乔真真这般说,符岁还是觉得这门婚事不妥。王令淑冬日生辰,尚未满十七,五十七相比符岁猜想的八九十不过是老和特别老的区别。
“王令淑不是守孝吗?孝期刚过就定亲,王家何至于如此着急。”
“对外说法是原就议好,各类三书六礼都备齐全了,正要纳采遇上孝期,这才耽搁到现在。如今孝期一过,几日就纳采纳征,连婚期都已定好。”
王家这么说,不说符岁,就是乔真真也是不信的。四月里乔真真还见过王令淑一回,那时还未听闻王家有为王令淑议亲的传闻。
符岁靠在椅子中,手上无意识地捻着裙上挂的宝石珠子。王家这一步迈得属实大了些,有这样一位经世大儒做东床快婿,怎知王家没有号令天下读书人之意。她略带讥讽地问道:“王令淑也愿意?”
乔真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斟酌片刻才开口:“王娘子怀珠韫玉,陶公才学斐然,二人自是志趣相投。据说陶公正是看重王娘子才名,王娘子也对陶公十分崇敬。”
不过都是说给外人听的,真要只重才名,平康坊的名妓黎湘女也才名远播,怎不见有人为她赎身。王令淑要是真崇敬陶允中这种能为自己经营出满朝桃李之人,就不会爱怜薛光庭那篇孤直文章。
王令淑父母俱在,婚事是好是坏旁人也做不得主。乔真真也不是为此事来:“下个月隆兴寺有法会,母亲捐了五百两香火,说是时逢大旱为百姓祈福,母亲让我问问你去不去。”
若是寻常法会符岁自然不去,但是打着为旱情祈福的法会符岁不得不去,她不禁有些烦躁:“都有谁去?”
乔真真想了想说:“只怕去的人多。”
人多香火也多,符岁嘱咐乔真真:“长广姑母是一定要听经吃斋饭的,你别等我,我自己去供两篇经就走。”
留乔真真吃过饭,符岁让人把乔真真送去隔壁公主府,自己低着头在院子里绕圈。
叩云每天旁晚都要去各处角门巡查一眼,代灵一个人立在一旁随符岁步伐左右晃小脑袋,晃着晃着就觉得晕晕的。
符岁停下来时,正看见代灵正在用手拍自己头,疑惑问她:“你做什么呢?”
“啊?”代灵还迷糊着,被冷不丁一问完全没反应过来,顿了两下才说:“郡主有吩咐?”
符岁哭笑不得地看着代灵迷懵的模样,轻声道:“我明日要出门,叫他们备好车。”
王家这块地符岁是第一次来,打眼看着平平无奇,仔细分连树都是古的。论底蕴冯家比不上王家门上一根钉,论豪奢王家甩冯家几十倍。
王家府上下人接过符岁的帖子,诧异地话都不会说了。还没等他请示家主,符岁的车驾就已经堵在门前。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护卫手按在刀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颇有种不开门就破门闯进去的气势。
那下人躬身趋步想向符岁行礼,还未走到近前就被一柄寒刀架在脖子上。下人骇得腿软,两只眼珠死死盯着紧贴在他脖子上的刀,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退后。”下人听到头顶一道声音响起,连忙向后撤步,可是他身体僵直,双腿也不听使唤,两脚一绊坐倒在地。
护卫面无表情地收刀归鞘,冲下人略扬一下下巴:“开门。”
下人坐在地上哪里敢动,其他下人见状忙将正门打开迎符岁进府。
一个有些年纪的男人从府中快步向外走,见着符岁小跑上前行礼,自称是府上管事,请符岁去偏厅稍候。
“王令淑呢?”
管事面色不虞,郡主此行只怕来者不善。他堆起笑容想将符岁往正房引:“夫人正……”
符岁却不听他说话,径直从他面前走过。
四五个婢女匆忙地跨过前厅,拦在符岁面前行礼。
符岁不得不停下脚步,那几位婢女将前路挡个严严实实。
“郡主不告而来,府上招待不周。郡主不如去偏厅歇歇脚等待片刻,待我去禀报夫人,夫人得空自然会见郡主。”管事三两步赶上来,再次拦在符岁面前。
符岁斜睨着皮笑肉不笑的管事,忽然拔出身旁护卫的刀抵在一名婢女额间:“王令淑在哪?”——
作者有话说:马上要更我写的第二顺的地方,期待。
王令淑这个人物一生平安富足,也只有平安富足。她想做山上松、岩上雪,最终却只能是富贵床上的牡丹花、高门深户的金丝雀。
花朝节那未曾看向窗外的一眼,又何尝不是因为她明白自己爱的不是薛光庭,她爱的只是薛光庭所代表的铮铮意象。
第45章 抱孤贞 蕙质冰心,岂桃李之能俦
王令淑的母亲闻讯赶来时, 符岁的护卫早已将王令淑的院子守得水泄不通,连王令淑的贴身女婢都被赶出院外。
“郡主为何来此?”
王令淑的闺房不算大,布置得十分雅致, 墙上挂着几幅王令淑的书画。
符岁在一幅字画前驻足,仔细欣赏一番。
王令淑的画作水平跟乔真真差不多, 能拿得出手却称不上佳作。乔真真喜欢画花鸟, 用色艳丽描绘细致, 王令淑偏爱山水, 墨色清冷笔锋嶙峋。
画旁提着一首王令淑自作的小诗, 诗不错,字也好。
符岁欣赏完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听说你许了人家,我带了礼物来为你添妆。”
王令淑不见一丝慌乱,还有心思回怼符岁:“郡主竟还有这般好意?只是郡主这心意来势汹汹,我可不敢受领。敢问郡主擅闯朝臣府邸, 置礼法于何地?”
符岁转过身朝王令淑笑笑,不甚在意:“我无法无天无节无义, 你王家又不是第一日知道。”
王令淑也知晓就算告到御前, 圣人也只会偏袒符岁, 只好气呼呼地坐下,扭过身不理符岁。
王令淑不想跟符岁说话, 符岁却偏要说:“外面说你敬慕陶允中才学, 可是真的?”
王令淑背对符岁坐着,脊背挺得笔直, 一个字都欠奉。
符岁绕到王令淑身前歪头去看,王令淑把头一偏,扭过身去只给符岁看后脑勺。
符岁背着手在王令淑屋里慢慢踱,东摸摸西看看:“我听闻那陶允中五十有七, 前头娶过两任新妇,最年长的孙子再过几年都能下场考春闱了。都说这夫妻之道需得用心经营,必得阴阳调和进退有度方能长久。陶公这般年岁想来极善此道,与新妇该是蜜里调油,王娘子可高忱无忧。”
符岁话说得难听,王令淑脸色铁青,死死咬住下唇,手心里都要被指甲抠破,硬是逼着自己一言不发。
屋里有几个半开的箱子,里面似乎是布料,大概是为王令淑制的新衣裙。塌上小几摆着些针线,精致的喜盒上盖着一柄团扇,绣的是绚丽妩媚的花鸟。
符岁拿起那柄团扇细看,扇面上悬着一根线,一边多钉了几粒米珠。看来这就是王令淑的喜扇,不知是采买的还是王家绣娘绣的,拿来让王令淑绣两针以表心意。
这样娇艳的东西,与屋内摆设格格不入。
符岁把扇子放在小几上,又去拨弄喜盒里的其他物品。里面零零散散有些绣帕荷包,都是些打发时间的小物。除了面上几个几乎没动针的用的料子是喜庆颜色,底下两三个绣好的都是梅红、松石这些年轻女孩爱用的颜色。
符岁眼色一凝,从最下面摸出一个云水蓝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一把琴,一支兰草,旁边还有两个字——抱贞。
王令淑依旧背对她,夏末秋初天气还不算特别寒凉,王令淑穿的还是轻薄的夏衣,肩胛处有骨骼突起。不知是不是衣衫薄的缘故,符岁感觉王令淑似乎比春天瘦了些。
荷包用的是上好的锦缎,触手生凉。琴、兰草都是士人最常用来表达情操的意象,只是合起来……符岁隐隐有个猜测,她盯着荷包犹豫一下,再开口满是凉薄嘲意:“抱孤贞于浊世,传雅操于清流,这是薛光庭的文章。”
王令淑大惊失色,她本来打定主意无论符岁说什么都当作没听见,此时也顾不得,转头看见符岁手中的荷包,扑上去就要抢。
符岁一旋轻巧巧躲开,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
王令淑扑了两次都没抢到,见符岁举着荷包摇动,脚步渐渐顿住。她不该去抢的,琴也好、兰草也罢,任谁也挑不出理,也正是因此她才敢绣在荷包上,敢放在眼前,可她去抢坐实了她王令淑就是心虚。
“质本洁兮终不渝,香如故兮满衣裾,愿结佩兮长相守,寄素心兮在太虚。”符岁一瞬不瞬地看着王令淑,“王娘子心系何处与谁相守,瞧瞧这满屋子的喜匣新妆,洞房花烛王娘子可别喊错了名字。”
“你!”王令淑指着符岁的手指都在颤动,她几乎是从齿间磨出一句话:“你休要胡言乱语,我知你存心来羞辱我,只是郡主若实在无事可做不如学学礼记,免得只会做闯人闺房辱人清白的饶舌鸱鸮。”
符岁将荷包扔给王令淑:“我无父无母又无教养,从来活一天算一天,不劳王娘子费心教我。我只是可惜王娘子青春韶华,满京的郎君哪个配不得?王家千挑万选就挑了这样一条路?”
王令淑想把荷包藏进袖中,又觉这样显得她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正巧梳台就在身旁,王令淑干脆往梳台前一坐,假装不想看符岁的脸才背对她坐下,趁机将荷包塞进抽屉。
等荷包进了抽屉,王令淑这才舒一口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着她听过一遍又一遍的话:“陶公乃当世大儒,贯通六籍,羽翼经传,岂是庸世俗人可比。”
符岁不想听王令淑说那些能直接抄进墓志的话,她打断王令淑:“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你自己清楚。什么时候王家嫁女开始只看重才学了?你敢说王家没有半点私心?”
王令淑闭口不答,符岁却不肯罢休:“好歹算认识一场,劝你一句,你要嫁给陶允中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王令淑冷淡地驳道:“用不着你假好心。”
符岁差点被气笑,王令淑是不是忘了她姓什么,符岁巴不得王家死。
屋中陷入沉默,外面也静悄悄的。符岁的护卫尽职尽责守着院子,只要没打起来,王家人别想踏进一步。
符岁稍稍平复一下,开口问道:“王家就不能退一步,钱家高家不都退了,退一步又能怎样?”
符岁的话问得莫名其妙,王令淑却不想装不懂。她身姿端正,微微昂头,既骄傲又脆弱:“王家传承几百年,乃衣冠望族,仕林表率,岂可居于人下,葬送数百年荣光。”
符岁无法理解,她甚至觉得荒谬:“这天下都没有永远的天子,王家还想做永远的门阀?不退不让,莫非王家还要与天子争权?那这皇位上坐的究竟是我符家的天子还是你王家的傀儡?”
“世家传承乃累世之功,诗礼传家经史为业,代代砥砺名节,以忠孝仁义为立身之本。陛下欲求天下大治,四海升平,就当重用世家。世家与国同休戚,是天下至稳之基石。我王家不曾有过却屡遭打压,备受忌惮,使贤者裹足庸者幸进,王家不过是为国为民振肃朝纲罢了。”王令淑反唇相讥,与符岁针锋相对。
“哈哈哈哈……”符岁笑不可遏,“忠孝仁义,为国为民?王令淑,这话你自己相信吗?”她张开手臂在屋中绕行,穿过满屋喜妆:“你的父兄叔伯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有何图谋,你就毫无察觉吗?”
“贤者裹足庸者幸进,谁是贤者,谁是庸者?是那些贡举入仕的庶民吗?那我倒要问问,为何王家自贡举改制后无一人中进士?近些年你王家上榜者哪个不是通榜。王令淑,你自己说,他们的文章可能入你的眼?”
符岁指着王令淑的后背诘问。
“才识低下自视甚高,世代微弱犹自云士大夫。哪有什么为国为民国之基石,不过是见不得那些往日只能被世家踩在脚下的庶民出入朝堂加官进爵,见不得自己跌下翻云覆雨的高位罢了。”
妆台上磨得光亮的铜镜映出王令淑倔强的神情,她眼中似有水光,只是那滴泪藏在眼中不肯落下。
符岁与王令淑隔着铜镜对视:“你知陛下为何对世家步步紧逼吗?尔等凭借盘根错节的姻亲故旧,相互援引,彼此提携,仿佛这朝廷官职生来就是尔等囊中之物,这大内朝堂不过是尔等私堂,地方州县便是自家后院。
“三公九卿俱为世家,皇帝政令需得世家首肯,这样的朝堂哪个皇帝能睡得安稳?旁支宗室且要自谋出路,世家门阀凭借一个姓氏就能作威一方,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如今光景不过是咎由自取。
“王懿甫死了,属于王家的时代结束了,王家也该死心了。”
“昔禀国钧,今处下僚,此心何甘。”王令淑平静地说着,不知是感慨王家的处境,还是在自嘲王家对权力的迷醉。
“不甘又能如何,薛光庭的文章你只怕倒背如流了吧,王家要昔日荣光,那像薛光庭这样的人就永无出头之日。你可能想象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对世家大族奴颜卑膝摇尾乞生?”
“他不会!”王令淑厉声反驳。
“对,他不会,忽哥赤也不会,于纬也不会,王家有几分把握能永远压制他们?”
或许是因提到薛光庭,王令淑声音有些颤抖:“世家与庶民亦可共存。”
王令淑脊背上突起的骨头像两只残缺的翅膀,拔去羽翼,只留下畸形的骨头刺出血肉。王家把她才女的名声传遍南北,人人提起王家都要赞一句广才高学。
可这个腌臜的门阀里,眼睛看向才学的只有她这个牌坊一样才女,那些把她筑成牌坊的人眼中早已写满权力和欲望。
符岁没有说话,她和王令淑都清楚,朝中官职只有这么多,向庶民让利就意味着世家衰落。王令淑不在乎王家是否衰落,可是王家其他人显然不这么想。
符岁轻声低喃:“悬崖勒马,尚有可为,东门逐兔,悔之晚矣。”
王令淑依旧端坐在妆台前,铜镜中已看不见她的视线,只能看见她低垂的睫毛。符岁不管王令淑听没听到,起身向外走。
临到门口,她犹豫一瞬,还是规劝王令淑道:“你虽姓王,也不是一定要走王家准备的路,这天下终归还是姓符。”
她还能走什么路呢?天下是符家的天下,她却是王家的女儿,她的父兄需要她,她怎能逃离?
屋外重新出现声音,嘈杂的吵闹声,纷乱的脚步声。王令淑突然起身,抄起剪刀将荷包和喜扇剪得破碎。惠质冰心,岂桃李之能俦。高洁的兰草被剪作两半,落在花团锦簇中。
有许多人冲进来,她的婢女,她的母亲,她的父亲。王令淑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人们,看着他们涌进来,看着他们围上来,看着他们散开去。
胸中闷闷的,她似乎应该难过,可是她却感受不到悲伤,她就像个局外人,抽离的灵魂在空中冷眼旁观这具行尸走肉。
“哎呀,怎么都给剪成这样,永安也太过分了。”她听见母亲说。
“重新置办就好。”她如是回道——
作者有话说:惠质冰心,岂桃李之能俦
她是贵女,也是筹码
“王”是她的显赫身份,也是她的无边枷锁
第46章 八月壮 那人影渐渐走近,才朦朦胧胧地……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 符岁撩开车帘,徐知义正站在府门前向她行礼。
“调头,入宫。”符岁敲敲车壁, 对车夫说道。
皇帝穿一身梧枝衣袍,显得随和家常。
他招手让符岁上前, 让开半边书案:“写两个字我看看, 最近有没有好好练字。”
符岁从笔架中取了一只偏细的笔, 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 俱是上次皇帝圈红的字。
皇帝看了两眼, 沾取朱砂将其中几笔描改,改完放下笔说:“还算有长进。”既没有把改过的字交给符岁,也没有说符岁哪处不好。
“江南东道进了些新鲜蛤蜊、淡菜。知道你喜欢吃海贝螃蟹,正好留下用饭。”皇帝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似乎叫符岁入宫只为了吃一餐海货。
符岁笑盈盈应下, 还不忘跟皇帝撒娇谢恩。
宫人们将膳食奉上,一名宫女净手为符岁剥壳。海味鲜美, 符岁不介意把这顿饭当作寻常家宴享受美食。
“今日出门玩了?”皇帝夹着贝肉在醋碟轻沾, 状似无意问道。
皇帝这话问的时机不好, 符岁刚吃进一口食物,一时半会也咽不下。符岁吐也不是嚼也不是, 又不能让皇帝空等, 只好含着食物含糊不清地回:“唔,去找王令淑了。”
每次符岁在皇帝面前提起王家人都直呼其名, 没有半点尊重,也不顾当着皇帝这个男子的面提及女子闺名有多不妥。
皇帝不问符岁说了什么,只问符岁玩得如何:“王家院子修得精妙,奇石古木乃京中一绝, 几样珍奇玩物犹胜宫中,你可曾看见?”
符岁着急下咽,未嚼碎的食物划得嗓子生疼,她顿住偷偷咽下口口水润一润,才有些懊恼地说:“我跟王令淑话不投机,光顾着吵架了,别说院子,连根草都没看见。”
“那还真是可惜,不过无妨,下次再看也是一样。”
下次?符岁实在猜不透这个下次是什么意思,她只能撇撇嘴:“这次都差点不让我进门,哪还有下次。”
皇帝柔声劝和:“你贸然上门,一时照料不周也情有可愿。王家若是懂事,日后怎会将你拒之门外。”
见符岁满面不忿,皇帝了然一笑,转而说起别的事:“听尚药局说你又不肯好好吃药,身边人怎么伺候的,这也由你胡闹。”
夏秋换季,忽冷忽热,尚药局怕符岁着凉引发肺疾,开了一些调养的方子。符岁不爱喝药,治病的药都能拖就拖,只要稍一好转就想偷偷停药,这些补身的药自然是敬谢不敏。
自从王懿甫那次后,符岁最怕皇帝提她身边伺候的人,她嘟嘟囔囔:“我又没有生病,为什么要天天吃苦药。”
皇帝眼中流露出不赞同的责备,嘴上却只是说:“药不吃也罢,药膳总不是苦的。吕正不是开了四时的药膳吗,就算不喜也要吃几口,不许再胡闹任性。”
符岁低头称是。
用完饭还是徐知义送符岁回府,府中早已送来海货橘米各色时令贡品,符岁挨个看一遍,没发现那张纸。
嫌她字不好偏偏改了又不给她看,那这字是练还是不练,莫名其妙。
八月初一是隆兴寺开法会的日子,寺前停满了各家的车马。这段时日凡是号称为旱情祈福的法会道场都热闹,京中大小官员的家眷皆会捧场。
不过这些烧香拜佛的人里不会有王令淑,她的婚期定在十三日,连中秋都来不及在家中过就要匆匆出嫁。
叩云将两卷手抄经交与寺内住持,又捐了一百两香火钱。
对京中权贵来说,一百两有些寒酸,接钱的主持却受宠若惊,永安郡主无心佛道,京中大小寺庙道观加起来一年能得郡主五十两银钱都是稀罕事,这一百两的香火钱属实是破天荒。
符岁连殿门都不进,只站在殿门外等,代灵拿了把烫花苇编小扇左右扇着风。看见叩云出来,几人就急忙向外走。
大殿的香炉里大小香烛塞得针插不进,烧得烟雾缭绕。殿外的大香炉里也挤满了臂粗的香,把个好好的寺庙烧得跟天宫一般云里雾里。
符岁循着殿后的石径往园中走,走出数十步依旧觉得浓烟斥鼻,满胸不舒服。
今日又在下雨。秋雨淅淅沥沥,裹着寒气打在伞上、落在地上,符岁的裙边洇湿一圈,冰凉的湿意顺着脚底向上爬,连空气都变得格外重,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直要将人坠入地里。
园中有处凉亭,符岁不想回寺内也不想现在就离开,只好趴伏在栏杆上无所事事地看雨。
树叶叮叮咚咚,静得让人睁不开眼。眼前的绿意浓浓地化开,和小径融为一体,叫人分不清在左还是在右。
迷蒙中石径转出一抹菘蓝人影,大概是来上香的香客。符岁有些犯困,伏在栏杆上不想动。
那人影渐渐走近,符岁才朦朦胧胧地认出是越山岭。
越山岭在此是因为周夫人今日也来进香。
今早入宫,皇帝被那些抓着异象喋喋不休的官员吵得头疼,大朝议只进行了不到一个时辰。
卫国公散朝后心血来潮去了左卫戍所,询问一番左卫值守作训情况。翻看一会儿关于左卫近期动向的记录后,卫国公称越山岭和李镡操劳辛苦,给了二人半日假。
被老将军支走的二人各回各家。越山岭想到周夫人说今日郑家会带小郎君来给阿泠见一见,犹豫了许久,还是换了衣服来到隆兴寺。
郑家想说给越家的是郑将军的次子,年纪比越泠泠大一些,没有门荫入仕,而是在国子监读过书,据说现在跟着某位大儒进学。
越山岭托人打听过,这位郑郎君在国子监时虽然才能不是顶好,但学习还算勤恳,也没听说过有赌博狎妓的嗜好。
周夫人是很满意的。郑郎君家世不错,人品似乎也不差,虽然现在没有一官半职,但是愿意读书也很好。
他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指望儿孙能多光宗耀祖,肯上进不是酒囊饭袋就很好了。
若是有可能,周夫人也是不愿意越山岭在外拼杀的。她虽没经历过老越侯常年征战不归的日子,可自从嫁给老越侯、结识许多武将家眷后,也听过不少她们心中对夫郎生死的担忧和独守空房寂寞的凄苦。
这样的话听多了,越山岭在边镇的时日里她竟也逐渐生出恐惧,害怕哪日越山岭也会埋骨边地。
因此郑郎君不曾从军正合周夫人心意,将来不论通榜还是门荫,谋点事情做,日子过得安安稳稳,比担惊受怕不知好多少。
听见郑家有意让儿女们见一面,周夫人欢欢喜喜地答应了。郑郎君再好也需要阿冷合意,有机会见一见,阿冷若喜欢才好与郑家往下谈。
与周夫人不同,越山岭不是很情愿郑家这门亲。
不是郑郎君不好,而是郑家有一位郑贤妃。郑贤妃抚育的二皇子与大皇子年龄相仿,圣人至今不曾立储立后,诸君之位尚有争论,难说郑家以后会不会有争储之心。
越山岭自己就曾因少年意气参与争储,当时老越侯一气之下险些失手杀了越山岭。
后来越山岭才逐渐明白,所谓争储就是用身家性命去赌一个从龙之功,一旦败落不但自身难保,还会连累家人乃至抄家灭族,父亲不过是不想因他累及全家罢了。
如今无论是他还是大兄都能支应门庭,阿泠无需攀附任何权贵就能过富贵日子,他不想阿泠嫁入一个将来有可能参与争储的家族。
可是看周夫人兴致勃勃的模样,这些没影的扫兴话他也说不出口,总归八字还没一撇,也不急于一时。
越山岭来寺中是想见见郑郎君。他到隆兴寺时周夫人正带着越泠泠听大师讲经,他便顺着后堂到处走走打发时间。
远远瞧见前面的凉亭里有女眷,越山岭本打算回避,只是那栏杆上趴着的人实在眼熟。
符岁一只手臂搭在栏杆外,一只手臂横放在栏杆上,下巴枕着手背盯着越山岭。
前天周家的大小子送来了制好的印章。符岁原想大概会刻些“澄怀观道”“春和景明”之类的话,结果打开竟是一枚缠丝玛瑙,上面细致地雕刻了一幅穿云麒麟。
麒麟被云纹环绕拥簇,前半身踏云而出,后半身藏于云中,额上还顶着一片银杏叶。
符岁仔细看过银杏叶中的花纹,描摹拆解了许久,才发现似乎是“岁”“宁”二字合体变形而成。
名讳也就罢了,他是如何得知她的小字?瞧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竟也会些窃玉偷香的风流手段。
第47章 八月壮 佛门净地,礼佛的人却没有一颗……
“坐。”符岁从栏杆上支起身来, 指了指亭中石凳。
刚经历过秋雨侵润的石凳寒凉的像块冰,一坐上去就感觉到无数细小冰晶穿透衣料的缝隙渗入皮肉。
符岁拢了拢身上侍女为她盖的披风,掩嘴打着哈欠。
“我记得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 越将军怎有闲情逸致来礼佛?”符岁的语气里多少有些抓包越山岭的小得意。
越山岭嘴角泛起笑意,符岁身上披风裹得乱七八糟, 小脸上还有方才伏在手背上压出的红痕, 此时她微翘的眼尾还带有一点水光, 亮晶晶的眼眸从长而密的睫毛中睇来, 像一只神气的小狐狸。
他认真地解释:“卫国公给了半日假, 正好母亲来此处礼佛,我便也来了。”
“哦。”符岁小声应着,原来是周夫人在此,越山岭空闲时候陪周夫人连符岁也挑不出理来,她有些失落地埋怨, “你那印章送得那么急做什么,不然就能今日给我了。”
今天的假出乎意料, 哪是越山岭能未卜先知的。
那枚印章光料子他就寻了十多日, 白日里公务繁忙, 抽不出一点空隙,他怕让符岁等太久, 每日回家挑灯夜刻, 甫一完成就连忙叫周家的小子送去。
其实越山岭想过自己送,只是他一个男子, 总是夜入郡主府实在是不合适,这才让旁人代劳。若早知今日有假,越山岭自然不会急于那一时片刻。
越山岭暗自懊恼,却听符岁自顾自念叨:“中秋我想要一个兔子灯, 还要吉祥饼坊的月团。”
越山岭愣怔一瞬,随即明白这是说给他听的,他心觉好笑,将符岁所求牢牢记下。
符岁说完歪着脑袋看他:“你想要什么?”
越山岭没什么需要的,就如实回答什么都不缺。
符岁对越山岭的回答十分不满:“这哪里是缺与不缺的问题,但凡轻浮些的男子,这时就会讨了帕儿巾儿,香囊荷包什么的,哪有你这样什么都不要的。”
她都从哪里知道的这些歪理,听着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越山岭顺势问道:“不那么轻浮些的男子该要什么呢?”
符岁把脸一撇,没好气地说:“你们男子的事情,我哪里知道那许多。”话本子上也没有不轻浮的男子呀。
身旁传来男子醇厚的低笑,符岁扭过头去,越山岭那双总也看不到底的眼睛此刻盈满细碎萤光,整个人难得的现出一些柔和。
“笑什么笑。”符岁脸颊都鼓起来,跺着脚嚷着。
看着符岁小兽一样乱发脾气,越山岭只觉得可爱。她还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别家的小女娘这个年纪还躲在父母的羽翼下,不谙世事地等着父母为自己精挑细选一个靠谱的夫郎,而她却气势汹汹地对心仪的男子攻城掠地。
“若郡主不嫌,”越山岭轻声说道,“可否赏在下一口玩月羹。”
符岁挑眉,这算什么要求:“越将军家大业大,还差一口羹吗?”
越山岭仰头看向符岁。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只要越山岭稍稍支撑起身便能触碰到,近到能看清对方每一根睫毛。
符岁犹自不觉,垂眸逼视越山岭。
明媚的少女傲立着,如神明一般垂怜他,怅然的话从越山岭喉间滚出,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乞怜:“嗯,许久不曾吃过了。”
黑沁沁的眼眸就像边地的烈酒,只一口就从口腔烧到肠胃,从里到外将人火辣辣地点燃。符岁在富贵乡中见惯了甜美的果酒、甘冽的清酒,哪里知晓烈酒的威力,反将自己醉死其中。
恢宏的钟声响起,告知人们前殿的讲经结束。
佛门净地,礼佛的人却没有一颗清净的心。
“我该回去了。”越山岭提醒符岁。
符岁一副“我可没有拦你”的模样,貌似泰然地退开两步,让出路来。
他起身迈步时似乎没站稳,微不可察地略一踉跄,旋即调整好身形。
符岁的目光飞快掠过越山岭左腿,假装没看见,目送越山岭化作一道利落的剪影消失在林中。
玩月羹,一把年纪,倒会卖乖。
秋雨又绵绵不绝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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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夫人是在吃斋饭时找上周夫人的,用的借口是寺中人多,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不可以与周夫人共用一间房。
郑郎君跟在于夫人身后。他容貌并不突出,窄脸偏瘦,不笑时有些严肃,穿着宝相花纹的襕袍,看起来极有规矩。
他浅浅打量周夫人身边的小娘子,是很讨喜的长相,胜在灵动白皙。他移目周夫人身后的高大男子,有些疑惑。
“这是我家三郎。”周夫人道明越山岭身份。
第一次见越山岭和越泠泠的人很难想到二人是兄妹,越泠泠只继承了老越侯短而圆的眼睛,偏偏越山岭与老越侯最不像的就是眼睛。比起越家的几位兄长,越泠泠与肖母的沈思明更相像些。
两家人相对而坐,越泠泠左手边是周夫人,右手边是越山岭,她夹在中间只觉尴尬无比,连郑郎君长什么模样都没多瞧,埋头假装吃饭。
周夫人和于夫人相谈甚欢,二人聊了一会儿听经心得,话题逐渐转到儿女身上。
越泠泠用筷子一粒米一粒米地挑着往嘴里送,竖起耳朵听着两边动静。
于夫人对越泠泠满口夸赞:“瞧着就乖巧伶俐,我第一次见就心想怎么有这样讨人欢喜的女孩子,你不知晓我心里有多喜欢。”
不管对方真心还是恭维,有人夸赞自家孩子都会让做父母的与有荣焉。
周夫人脸上笑得合不拢嘴,口中还要谦虚一番:“哪里有那样好,这孩子也就看着机灵,家里娇养大的,笨手笨脚什么事都做不来。平日里我茶都不敢让她斟,就怕她翻了茶盏烫到自己。”
越泠泠低着头咬筷子,母亲真是的,怎么还当着外人的面揭她短。她是稍微毛躁些,也确实打翻过一次茶碗,可怎么也算不上笨手笨脚吧。
于夫人呵呵笑着:“花一样的女孩子,哪里能做得那些粗事,平白磋磨了。四娘这样娴静斯文你还嫌不知足,我家里那几个混世魔王但凡能有四娘一半懂事,我都要日日烧高香的。”
听到于夫人说自己娴静,越泠泠有些脸红。
“都是一样的,在家也是撒娇撒痴。”周夫人颇为无奈的叹气,“她是家里最小的,前头的几个都嫁了人,远些的几年也见不上一回,家里就剩下这么一个女娃,上面一群做兄长的娇惯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家里也是说一不二呢。”
越泠泠在心里悄悄反驳,她还是很听兄长们的话的,怎么让母亲一说仿佛她天天欺压兄长们一样。
另一边越山岭跟郑郎君也在寒暄。
“听闻郑兄在学业上颇有建树,又得大儒青眼,当真是年少有为。”越山岭语气平和不见喜怒。
郑郎君比越山岭年小,又是要与越山岭的妹妹议亲,怎敢当他一声“郑兄”,连忙自谦道:“将军称我彦宏就好。我不过侥幸跟随陶公学习经史,哪里称得上年少有为。将军才是战功赫赫,令人倾佩。”
越山岭微笑应答:“大将军勇冠三军,乃当世人杰,我不过一个无名小卒,靠着祖荫和圣人恩宠才有今日,彦宏谬赞,越某实在惭愧。”
越泠泠一粒米在口中嚼了八百遍,听得直倒牙。不过三兄似乎心情很好,越泠泠偷偷向身旁瞄去。
今日又不休沐,三兄莫非是撂下公务前来?越泠泠可不觉得自己在越山岭心中地位已如此崇高,她左思右想,深疑越山岭是为了报复她上次撮合他和刘书雅,所以这次专门跑来看她的笑话。
那头周夫人和于夫人互相分享几件家里孩子小时候的糗事,渐渐说到孩子进学上。
“我家没有读书的孩子,唯有五郎还算刻苦,守着这样一群舞刀弄棒的小子,你不知我有多羡慕那些读书人家。”
周夫人这是句真心话,虽说朝中尚武,儿郎们俱以马革裹尸为荣,可比起越家这种用命挣出来的功勋,她还是更期望子孙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越泠泠认为母亲说话有失偏颇。大兄她已经完全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二兄为人平和,每天不是围着嫂嫂侄儿转就是围着庄头管事转,三兄虽有威名,可她从未亲眼见过三兄舞刀弄枪,五兄一回家就扎进书房中,全家明明只有四兄会在家中练练拳脚,母亲说的“一群”从何而来?
于夫人也打趣周夫人:“越府上的郎君们各个争气,到你这儿反成了闹家的浑子。就说你家五郎,我可听说太学里的夫子们对五郎称赞有加,将来必要高中桂榜的。”
周夫人摆摆手说着“他才读了几天书,高中不高中的不过是夫子们鼓励他上进的话罢了”。
于夫人撇一眼端坐在旁的越山岭,忽然说自己要去更衣,问周夫人可要同行。周夫人本来不打算去,可于夫人已经握上她的手腕,她便答应了。
二人沿着寺中小道慢慢走,继续说着家中小辈。
“不说远的,就说沈家的小郎,才学不比我家这不成器的强多了。他明年可有意春闱?”于夫人话锋一转就问起沈思明。
当着越山岭的面,周夫人是尽量不提沈思明的。此时越山岭不在,又是于夫人问起,她也不好不答:“他自己有主见,我也管不了,全看他的意思。”
沈思明今年没有中榜。
知道沈思明落榜后,越山岭不知托谁将沈思明的文章递给乔相。乔相公看过后认为沈思明虽进士落第,可若专攻明经是可中榜的。
这些事越山岭没有跟家里说过,等得到乔相的评析才与周夫人讲。
周夫人心里感激越山岭能为了沈思明请托奉求,又气恼沈思明执拗,非说就算明经取名亦有通榜之嫌,不肯考明经。
于夫人顷身靠近周夫人,语重心长地说:“这学习一道还是要看师长,若有名师稍加指导,自然事半功倍。如今陶公在京,不如拜师陶公门下潜心修学,凭沈小郎的天资,桂榜提名指日可待。”
家里毕竟有个正在读书的郎君,周夫人也多少听说过一些陶允中的盛名。只是无论越家还是沈家与陶公都素不相识,拜师一事只怕难如登天。
于夫人像是看破周夫人的为难,主动说道:“说来也巧,二郎如今就在陶公门下,不如让二郎帮忙牵线。陶公爱才,此事未必难为。”
听于夫人这样说,周夫人也觉得此事可行,正想答应忽得想到今日是来为越泠泠相看,若是欠了郑家人情,以后怕是不好回拒郑家,万一阿泠不愿,岂不害了阿泠。
瞧见周夫人犹豫,于夫人继续劝她:“这是你我投缘,不为别的。何况二郎和沈家小郎若能同窗读书,将来在官场上也能互为助力。而且朝中文武争锋,若得兄弟相扶,总好过越小将军独木难支。”
周夫人心中松动,这事对沈思明来说是绝好的机会,于夫人的意思似乎也是看中沈思明才学,想为郑家小郎君培养桑梓友朋。
周夫人思虑再三,终究舍不下郑家这股东风:“此事若成,我都不知该如何谢你。”
于夫人笑吟吟地执起周夫人的手:“什么谢不谢的,我拿你当姊妹,你可不要说见外的话。以后我们还要常来常往,你这样说,教我以后都不好意思登门了。”
见周夫人似乎还有疑虑,于夫人轻轻拍着周夫人的手,表现地十分亲昵:“你也不要忧心四娘的事,若能成我自然高兴,就算两人没有缘分,四娘这孩子我也是真心喜欢。你要是舍得让她认我做个干亲,我便要欢喜若狂了。”
于夫人抓着周夫人的手不放,三言两语间竟好像二人已是相知多年的姊妹。
“越小将军年纪也不小了,就没个枕边人?”于夫人试探着问道。
周夫人想起永安郡主。自端午后她就再没听见越山岭提起过郡主,好几次她都差点按耐不住问越山岭,真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这几个月越府跟郡主府上是有些礼物往来,真论别有意味的赠礼似乎也没有。周夫人也拿不准越山岭跟永安郡主到底算怎么回事。
“以前我也为他思量过几家的小娘子,可他忙得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哪有心思去想那些,也就一直耽搁着。”
“谁说不是呢,”于夫人顺势抱怨着,“我家那位也是日日不着家的主儿,一问就是卫中忙卫中忙。人家别的官员休沐,他们拱卫京师的总不能都撂挑子。说起来也是三品大员,实际上做的都是辛苦活。”
于夫人附到周夫人耳边:“卫国公年纪大了,万事不管的,大事小情还不都是压在下面人身上,我听着都累。”
她睃着周夫人神情,语气愈发真诚:“别的人我见不着,我家大将军我可看在眼里,回家扒几口饭倒头就睡,天不亮又得起床上朝。公事上我也帮不上他,只好让他在家里省省心。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我能料理了就不去烦他,不然他又要顾公事又要顾家里,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周夫人被于夫人说得有些惭愧,悄悄反思自己总拿家事劳烦越山岭,是不是也给他造成许多困扰。
于夫人似乎没注意周夫人走神,指着远处一株大树:“瞧那娑罗树,叶子都红了,真好看。”
周夫人和于夫人说说笑笑回到房间时,房间中正一片寂静。
郑郎君跟越山岭互相恭维了几句就冷了场。本来郑郎君还想与越泠泠说说话,当着越山岭的面也只好作罢。
他朝越泠泠看了好几次,每次越泠泠都在低头吃饭,完全没有感知到他的目光。隆兴寺斋饭味道尚可,也不见得这样美味,能叫越四娘子吃得头都不抬,而且她吃了这样久,怎么案上餐食一点也不见少。
郑郎君暗叹口气,端起饭碗,三个人沉默地吃饭。
周夫人和于夫人入座,屋内诡异的气氛终于又重新活络起来。
待用完斋饭,周夫人还要留下听戏场,于夫人则说家中有事先走一步,越山岭也随即告辞。
听戏场时越泠泠终于活起来,津津有味地听完戏场,回府的马车上越泠泠迎来周夫人的询问。
越泠泠傻眼,要她说斋饭中有几粒米她还有些头绪,郑郎君什么模样性情她已经全然记不得。
周夫人不解:“我和于夫人离开时,你们也不曾说过话吗?”
越泠泠摇头,大家都在很“认真”地吃饭。
周夫人这才想起当时越山岭还在,郑郎君就算想与阿泠交谈几句只怕也不方便。周夫人伸手点点越泠泠额头,怎么对自己的婚事一点也不上心,看来只好再寻机会让二人重新见面了。
越山岭本想回卫中看一眼,若无事就去趟郡主府。七王子最近在四处搜罗点心铺子,听他说东市有家店推出一种叫栗酥的新点心,不知符岁会不会喜欢。
然而越山岭最终也没能去成郡主府。
他到卫中时,卫国公还未离开。原是卫国公心血来潮要看左卫所有京中驻军的籍册和调动,翊卫一名姓岑的中郎在旁奉茶,严田青捧着厚厚的册子念给卫国公听。
严田青从来没有完整上过学堂,只在行军间隙跟着越山岭东学一点、西学一点。调动值簿还好说,籍册里满是人名地名,难免有几个严田青不认得的字。
偏偏卫国公不肯让他与岑中郎换,他只好硬着头皮念,遇上不懂的字就停下问问岑中郎。左卫在京不过千人,严田青愣是念出满身大汗。
卫国公见越山岭回来,也不与他客气,指着一处架子指使他将上面的籍册搬来。越山岭搬搬抬抬,陪着卫国公在南衙待到入夜。
第48章 问南宫 喜车被厚重的织锦一层又一层遮……
田乾佑在人群中穿梭着, 忽然头上一疼,他“哎呦”一声捂住头顶,有什么小而硬的东西打在上面。
他抬头张望, 张牙舞爪地叫嚣着:“哪个不长眼的敢丢老子!”
沿街一处酒楼的隔间窗户大开,听见田乾佑叫骂, 探出一个小脑袋。
叩云?田乾佑抬腿就拐进酒楼中。
等找到刚才那间房开门一瞧, 果然符岁就在里面。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这里?”田乾佑拉开椅子坐在符岁对面。
叩云带人离开, 为符岁二人留出说话的空间。
符岁才要问田乾佑:“你怎么在这里?”
田乾佑拎起桌上的茶壶摇一摇, 茶壶轻飘飘的, 不像有水的样子。
符岁指一指桌上一个长颈琉璃花壶。田乾佑拿起琉璃壶,打开盖子凑到壶口看了看,又闻一闻,这才给自己倒一杯:“这些店家用的器具真是越来越新奇了。”
喝完一杯果茶,田乾佑才回答符岁刚才的问题:“我去了一趟田家, 田家在白渠上有座碾硙,我让他们赶紧拆了。”
碾硙是利用水流推动给谷物脱壳去麸的器物, 有钱人家常在河流上建设碾硙给百姓代加工谷物, 赚取钱财。
碾硙运作需要拦截河水, 这种大型水碾在河流中大量建设会造成渠流梗涩,更会严重影响下游用水, 甚至会造成下游河水断流。
京外的白渠专为京城周边农田灌溉和河运而改建过, 渠宽水深,极适合用来建碾硙, 京中权贵多有在白渠造碾硙者。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要拆了?”田家的碾硙符岁知道,是一座小规模的水碾,当初建造是打着临海大长公主的名号。
碾硙虽营收可观, 但临海大长公主性情温和良善,不想与夫家计较这点脂粉钱,碾硙的收入一直入的田家的帐。
驸马长住公主府,田家那边很少回去,连驸马都从不多嘴田家事,更逞论田乾佑。
田乾佑的态度很坚决:“圣人因旱灾的预言要梳理河政。白渠贯通上下,对防旱抗灾极为重要。如今白渠被私堰耗竭渠水,圣人定要惩治的,不如趁圣人还未下令自己先悄悄拆了,也省下一项罪责。”
白渠私堰背后哪个不是达官显贵,可不是人人都像田乾佑这样乖觉。京兆尹就算要拆碾硙只怕不易,一来二去说不得还真得闹到皇帝面前。
田乾佑见符岁心不在焉,想到眼前这位虽然不讲究排场,却实实在在是个不缺钱的主儿。
宗室中建私堰谋利是常事,像万春长公主在白渠上就有两座大碾硙,不然以她不足符岁十分之一的食邑怎能排场摆得比符岁还阔。
他宽解符岁道:“你不必担心,除非圣人专门交代,你的碾硙不必拆。”白渠重新开凿改建就是由晋舅舅主持,符岁就算在白渠上建造私堰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符岁并不担忧私设碾硙之事,她还真没有碾硙私堰。
白渠是晋王心血,秦安路过白渠瞧见渠上碾硙都要骂两句的。莫说符岁食邑私产丰厚,就算符岁入不敷出,她宁愿节衣缩食也不会截流白渠获利。
想起白渠重建,田乾佑无不可惜地感叹:“我也是为白渠出过力的,不知道能不能让圣人给我留一座。”话音未落又自行否决,“算了算了,总归钱也落不到我手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拆了好。”
符岁质疑:“修白渠时征劳役也征不到你这个年纪的,你能出什么力,还去搬过石头不成?”
田乾佑还真搬过,他一拍胸脯:“征役征不到我,架不住小爷我忧国忧民啊,白渠的石头里还真有我抬过的。”
符岁没想到田乾佑真出过苦力,一时对田乾佑有些刮目相看:“秦安怎么没提过此事?我还以为是你胡乱吹嘘。”
田乾佑轻蔑的“切”一声:“秦安只会讥讽我,怎么肯宣扬我的功绩。”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不晓得秦安以前性情有多暴,杀树的铁锯见过吧,秦安都是举着那玩意儿撵我。看着文文弱弱的跑得还挺快,小爷我差点没跑过他。”
符岁对秦安的个性还是比较了解的,十有八九是田乾佑主动招惹在先,她笑着反问道:“怎么单单追你,我看秦安跟越将军关系就还不错。”
田乾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承认是他先用虫子吓唬秦安,只能忿忿不平控诉越山岭:“叔和最不仗义了,他在高桩上盘着,不帮我也就算了,他还给秦安指路。”
符岁笑得花枝乱颤,好不容易笑够了,才想起问田乾佑:“你在河渠上干了几日?父亲也不管你?”
“最开始没管,还让我们不要到危险的地方去,后来是见叔和真的跟劳役们一起凿渠抬石,手都磨烂了才管的。”田乾佑语气有几分别扭的不满,“也不知晋舅舅怎么想的,明明叔和住在我家,他却让越府去领人。周夫人大着肚子寻到渠上,叔和只能跟着周夫人回越家。”
田乾佑嘟嘟囔囔话说得含糊不清:“还不如不回,险些把命丢那儿。”
符岁没听清,刚想再问,窗外响起敲锣打鼓的喜乐声。
刚刚还有些愤懑的田乾佑眨眼间就趴在窗户上,兴奋地观望:“嘿,有人成婚。”
符岁靠向窗户,冷谈地注视着迎亲的队伍:“是王十娘。”
田乾佑很长时间没回公主府,卫里也不会讨论公卿世族的小娘子婚嫁,他还不知道与王家结亲的是哪一户。
“嫁给谁了?”田乾佑扒着窗沿向外探身,想看看队伍最前头的新郎是谁。
“陶允中。”
“谁?”田乾佑诧异道,他几乎探出大半个身子,抻着脖子去瞧那骑在马上的人。
人已走远,又有花灯红帐遮蔽,田乾佑实在认不出那人是不是陶允中。
看了一会儿,田乾佑缩回来,比起惊讶于陶允中与王令淑年龄的差距,他更在意陶允中本人:“他不是在终南山讲学吗?这喜车可不往城外走,他什么时候搬进京了?”
给半个朝堂当过老师的人搬进京了。天地君亲师,君倒真成孤家寡人了。
喜车行过,后面抬着王家的陪嫁。田乾佑一边看一边数:“陶允中给了多少聘礼,王家的嫁妆可真够厚的。”
披红挂彩的骏马、卖力吹奏的乐手、手持宫灯侍女、不住赞叹的百姓、跟在送嫁队伍后捡铜钱的孩童,当真是热闹非凡。
符岁的目光跟随着远去的喜车,厚重的织锦一层又一层遮蔽着,风都不能吹起分毫,任谁也看不见喜车里的新妇是哭是笑。
符岁觉得胸中像堵着一口气,不停歇的喜乐催命一样,花花绿绿的披挂吵得人眼疼,一股无名的烦躁裹挟着她。
她心烦意乱地灌下半杯冷茶,大口喘气。
田乾佑还在看婚队,花团锦簇的、热闹喧嚷的,从一处显贵高门到另一处森规穆府。看着看着,他不知怎的生出许多惆怅。
“你知道吗,卫妹妹的婚事定了。”他趴在窗沿上,语气恹恹的。
田乾佑口中的卫妹妹是定安大长公主之女。定安姑母的驸马姓卫,她的女儿比符岁年长些,符岁要叫阿姊。
“你说京中这么多青年俊秀,总能挑出个合意的。便是京中没有,洛阳也有。实在不行,青州当地也有不少豪门世家,怎就嫁得那样远。”
嫁与谁哪里是卫家阿姊能决定的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符岁幽幽回道。
田乾佑一猫腰从窗外缩进来:“你可不要嫁那么远,你就嫁到京中,哪里也不去。若是圣人给你选的夫婿不合意,你告诉我,我去跟圣人分辩。”
符岁见田乾佑一副认真模样,泛起一丝暖意。“好。”她应着,满足一位兄长对妹妹的爱护之心。
“你和冯家怎样了?”
听见符岁问他,田乾佑叹气:“能怎么样,反正我阿娘是不同意的。满京这么多权贵,怎么就认上我了。”
大概暂时没找到比田乾佑更好的人选,冯妃明知临海大长公主不愿依旧不曾放弃。不过就凭马郡君那场生辰宴,冯香儿的婚事还不如交给冯妃操办更靠谱。
假传“和亲”的事虽然被捂死在宫里,伪造印信却是人尽皆知,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愿意家中未婚女子与冯家接触,冯贤义的亲事暂时没了下文。
只是……符岁防着冯贤义再出昏招,买通了冯家一名歌妓。
“我听闻渔阳伯和冯贤义近期与申国公来往密切。”符岁的语气里充满掩饰不住的厌恶。
申国公家事一团污糟,他有个天生痴傻的儿子,至今还未娶妻。去年申国公府上死了个女婢,说是痴儿屋里的,受不了国公府上规矩森严自缢了。
有官籍的奴仆死亡都要报于官衙销籍,隐匿不报是要挨板子的。因为这个女婢不是病故,所以官府还简单验尸以排除他杀可能,就是在验尸时发现此婢有身孕。
申国公为痴儿求过不少名医,自然也请过尚药局。符岁对痴儿病症好奇,软磨硬泡要来痴儿的脉案,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天阉。
因为女婢确为自杀,所以验尸结果也无多少人知晓,世人只当那女婢是不愿伺候傻子才自缢的。这事把符岁恶心好久,从此对申国公也甚为厌恶。
符岁学不会重才能轻私德,她和秦安都像晋王一样,总是视情感高于利益。
冯家和申国公,俩家私德不修的人凑到一起,不知要做多少烂事。
提起申国公田乾佑想起一桩事:“昨日我回家,申国公府吵得很,我瞧见睦舅舅带人去申国公府上闹,好像还跟申国公动了手。”
临海大长公主府与申国公府相邻,在公主府站得高些就能看见国公府景色。
田乾佑问符岁:“你猜是因为什么?”不等符岁回答他就说出真相,“申国公府上家仆赶车出行,遇上一名牵马步行的人不肯让路。两方起了争执,国公府仗着人多把那人一顿好打,结果被打的是睦舅舅府上清客。”
“我还听见睦舅舅说,'车中坐的是国公也就罢了,里面不知是什么阿猫阿狗竟也敢当街伤人'。啧啧,我看申国公不会就此罢休的,睦舅舅打打下人也就算了,怎么能连申国公一起打了呢。”
说是清客,其实就是睦王脔宠,申国公的车里估计也不是什么上台面的人,说不得就是平康坊的娼妓。这事要真闹到御前,符岁都能想象到皇帝脸色有多难看——
作者有话说:碾硙相关内容引自《释昇平公主“脂粉硙”——兼论唐代水力碾硙的生产效率和营利能力》
第49章 月团圆 无论何时,你都会接住我吗……
符岁跟田乾佑看王令淑出嫁, 周夫人却在头疼中秋该怎么安排。
老越侯留下的几名妾室除了二郎的生母病故,其他都还健在。
以前越山岭和越山锋都不在家,周夫人便叫上妾室们一起过中秋, 人多热闹,几个庶子也能与生母一起吃顿团圆饭。
不但如此, 周夫人还会将沈思明叫来。沈家祖籍湘南, 京中再无亲眷, 沈思明又是在越府长大, 虽然现在另居他处, 中秋除夕总还是要回越府过的。
可是今年不同,今年越山岭回来了。周夫人一来不知与父亲的妾室共度中秋对他来说会不会显得不够尊重,二来她也不知该怎么处理沈思明和越山岭之间的关系。
越山峥还没回家,越泠泠陪着即将临盆的四嫂玩了会儿,过来找周夫人。
“阿娘又在愁什么?”越泠泠好奇, 她觉得日子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同样的舒心闲适, 阿娘怎么开始愁眉不展。
周夫人发愁的事情怎么好跟越泠泠说, 她只问道:“你那些小姐妹的人情往来都安排好了?”
越泠泠点点头。
周夫人又问:“郑家那边你还有什么要添的吗?”
郑家又约过一次出游, 不过因越泠泠在家玩耍时不留心踩空崴了脚而作罢。倒是于夫人要走了沈思明的几篇文章,说要给陶公过目。周夫人听说今日陶公大喜, 还送了份贺礼。
越泠泠没有想送给郑家的东西, 因而摇头,表示周夫人安排就好。
周夫人看着提起郑家时一脸坦然、完全不见娇羞的越泠泠, 心里叹气,怎么阿泠看起来对那郑郎君全无情意。
周夫人想不出所以然,只能去询问越山岭对中秋可有要求。得到的答复一如既往,越山岭回复全听周夫人安排。
这下周夫人更愁了。
中秋朝中有三日假。越山岭怕假中被召回卫所, 十四日一早就先去坊市寻兔子灯。
访遍大半个京城,千挑万选买了一只圆滚滚、能自己转动的灯。挑好灯又去吉祥饼坊买月团,吉祥饼坊每到节庆都会出时令糕点,在京中颇有盛名,等越山岭带着兔子灯和月团站在郡主府门外时已经到了下晌。
符岁睡到日上三竿。她在南边的庄子快马加鞭运来了新鲜螃蟹,符岁吃不了那么多,就给府上众人分了分,另外留出一筐送去越府。
听见越山岭来,符岁让人把越山岭带进来。
太阳还挂在当空,越山岭第二次走进郡主府,这次被带去了与上次截然不同的地方。
初秋的午后,竹架上爬满了已经开始干枯的葫芦藤,累累青果垂坠下来,在秋阳里泛着温润的光。
风轻轻拂过,悬垂的葫芦满载着心事在他眼中沉甸甸地晃动起来,一如她的裙摆扫过躁动的心弦。
符岁第一次种葫芦没有经验,架子搭得太高,得架梯子才能够到葫芦。
此时葫芦架下早已摆好梯子,只差写上“请君入瓮”四个大字。
“这个,还有那个!”符岁提着裙子在葫芦藤下转,纤细的手指在枯叶和藤蔓间点戳着,“不是那个,要最边上藏在叶子后头的。”
越山岭找到符岁要的葫芦,顺着葫芦柄往上摸。
“再长一点,多留点藤才好看。”
他拨开枝叶,用手在藤上比划,直到得到符岁许可才用剪刀仔细剪下葫芦,放进梯子上挂的竹篮中。
梯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稳稳站定,结实的手臂穿过密匝匝的葫芦,准确地握上符岁挑好的那只。
“当心些,莫把葫芦蹭画了。”符岁的眸子里映着叶隙间他忙碌的身影,亮晶晶的,偏要颐指气使地叮嘱。
越山岭手上稍稍用力,只听一声脆响,葫芦便连着弯曲的一小截藤蒂被摘了下来。他随即将其稳妥地放进篮中。篮子沉甸甸地坠着,里面已躺着好几只圆润可爱的葫芦。
他跨在梯子上,故意问道:“只当心葫芦,那我呢?”
“你自然也要当心。”符岁背着手站在葫芦架外,显得漫不经心,“你若摔下来,我可不接你。”
话音未落,梯子突然晃起来。符岁大惊失色,慌忙伸手去扶。谁知还未碰触到梯子,梯子就已不再晃动,稳稳地立在地上。
带着促狭的尾音伴随着沙沙藤叶摩擦声:“当真不接?”
符岁立刻明白那人在戏耍她,她气鼓鼓地后退一大步,恶狠狠地瞪回去,斩钉截铁地说:“不接!”
小篮子放不了几个葫芦,符岁本想让越山岭把篮子递给她,但越山岭宁愿自己跳下梯子把篮子里的葫芦摆放到亭中后再爬上去,也不要符岁沾手。
大大小小的葫芦都摘了几个,符岁确认好已经把田乾佑和乔真真他们选定的葫芦都摘下后,让越山岭帮她扶梯子。
有一个指长的葫芦生得胖嘟嘟的,匀称又标志。符岁从第一次发现它就时时来看几眼,从夏天看到秋天,这个小葫芦也不负厚望,既无斑纹也无歪扁。
梯子搭在地上发出尖锐的沙砾鸣叫,她轻轻踩上一根横杆,没有晃动的感觉才继续往上。
那个小葫芦的藤夹在竹架的夹角中,符岁怕藤留短了不好修型,伸长了胳膊顺着葫芦蒂向上摸。
两只手同时抬起,让她有种不安全感。
她低头看去。越山岭牢牢抓着梯子的两端,那双宽大的手分外有力,让人生出一种“就算梯子离地,他也能端地稳稳当当”的信任。
符岁挺起腰,伸长胳膊将小葫芦剪下,攥着小葫芦半伏在梯子上,伸脚轻踢越山岭的手。
越山岭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符岁,见她摘了葫芦不下来,倚在梯上笑眯眯地看他。精致柔美的绣鞋在他手上蹭来蹭去,鞋尖缀着的宝珠刮擦着他的指节,带来难以言喻的痒意。
“扶稳些,仔细将我摔着。”符岁抓紧梯子探下一只脚,脚尖虚虚落在越山岭手腕上。
越山岭手臂绷得紧实,就算符岁真的踩着他上下也不会有任何晃动。他仰头对上狡黠的目光,眼中不见半分被戏谑的恼怒,只有柔和的笑意:“郡主若摔下来,越某一定会接住的。”
“无论何时,你都会接住我吗?”
符岁重新踩回梯子上,居高临下睇着,尾音长而轻。
她就那样高高得站着,脚下是岌岌可危的支点,头上牢不可破的密网。她轻快地试探着,谨慎地等待着。
这种带着质疑的反问,换做年轻气盛的小郎君,此刻便会拍着胸脯许下漫天诺言,哪怕偷星星摘月亮都敢答应。可是越山岭已经既不年轻也无锐气,他只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符岁,平淡而真诚:“会的。”
符岁在秋风中笑起来,宽大的衣裙肆意地舞动,显得她摇摇欲坠,她低声叫着他的名字。
没有人应答,那个名为越山岭的男人惊慌地瞳孔中映着她一跃而下的身影。
脸颊撞在坚实的胸膛上,手中抓着算不上昂贵的衣料,符岁从男人怀中抬起头,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眼睛。
“多谢郎君相助。”
甜腻的声音在怀中响起,越山岭喉结滚动,手臂顺着轻薄柔软的弧度收紧,缓缓开口:“娘子不必多礼。”
越山岭蜷着一双长腿坐在花亭的台阶上,用竹片为葫芦去皮。
符岁打开吉祥饼坊的匣子挑拣着。吉祥饼坊每年的月团都会做好几种口味,却不会在月团上标明,只是做成不同颜色或形状以作区分。
符岁犹豫不决,许久才挑出一个她认为最漂亮的月团。她捏起月团欣赏一圈,递到越山岭嘴边。
越山岭正在埋头苦干,唇角触到油润的点心,他有些错愕地抬头。
符岁用眼神示意他张口。
只犹豫了一息他便张口咬去,牙齿相触咬了个空。再抬头时就见符岁已经把点心塞进口中,一边脸颊鼓鼓的,炫耀似的故意用力咀嚼。
男人舔了下后槽牙,看着她得逞后得意的神情,咬入口中的空气似乎都能品出甜味。
她抱着点心匣子去看兔子灯。月团太大,她一口气全塞进嘴里,嚼半天都嚼不完,说话也含含糊糊的:“这兔子怎么这么胖呀。”
越山岭背对她,头也不抬回敬道:“大概是她比较贪嘴吧。”
符岁哪里听不出越山岭话中有话,她冲着越山岭亮出拳头,也不管越山岭看不看得见,对着他后背的空气就是一通锤。
撒够气,符岁重去看兔子灯。
那兔子灯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新意,只是圆滚滚的分外可爱,符岁怎么看怎么顺眼,越看越觉得合心意。
兔子灯里有支撑,无论怎么滚动,火焰都不会熄灭。此时里面只有一小截火烛,并未点燃。
身边的人都让符岁打发走了,孤零零的花亭里找不到能点火的东西,符岁只好去问越山岭:“你带着火石吗。”
越山岭两手都是葫芦的汁水和皮屑,听见符岁问,他抬起手臂让出身子,示意符岁自己取。
装火石的袋子挂在越山岭腰间,因越山岭蜷坐的姿势被夹在他腰腿间的空隙中。
符岁并未多想,过来俯下身就要取,等手伸到他腰上才觉不妥。
不同于符岁扑下时的拥抱,此时两人虽无接触,却比拥抱还令人慌乱。
符岁发上的金钗划过他的耳畔,沿着颌骨一路向下,抵在旧伤痕上。覆盖在衣物下的胸膛急促的起伏起来,那胸腔里蓬勃的心脏冲撞着紧绷的肌肉,在布料上撞出涟漪。
密匝匝的热意向符岁涌来,带着来自于他的滚烫的、搏动的生命力,掠夺着符岁身体中的每一分空气。
他好烫,她好闷。
纷乱的思绪驱赶着符岁的理智,她维持着似乎要跌入他腰间的姿势,纤柔的指尖终于触上装火石的袋子。
越山岭的眼睛被符岁的秀发和钗环填满,西落的阳光金灿灿地在发钗上跃动,刺得越山岭眯起眼睛。
他眼前只剩漫无边界的金光,但是他的身体却能感受到符岁的一举一动。她的发丝蹭过他的下巴,她的裙摆扫着他的靴子,她的呼吸缠绕着他的呼吸,她的指尖摸向他腰间。
越山岭心跳猛得停滞一瞬,近乎狼狈地抽身后撤,冰硬的石阶撞在他的后腰脊骨上,发出“咚”的一声。尖锐的痛疼给予越山岭瞬间的清醒。
符岁要抓火石的手撞在越山岭腿上。一声短促的、压抑的闷哼从耳边拂过。
她稳住心神,张开手按上男人的腿,感受到霎那间紧绷起的肌肉,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快感。
“躲什么?”她嗔怪着问他。
那只手重新摸上装火石的袋子,她将袋口撑开,伸指进去取火石。不知是因姿势不好取还是因符岁不常用火石,她的手指在袋中动来动去,总也夹不住火石。
那两根乱动的手指一次又一次戳在越山岭腿上,符岁浑然未觉,一心只想着这火石怎故意与她作对,就是不肯老老实实落入她手中。
正努力着,一只粗粝的、沾着青色的葫芦皮的大手隔着布袋握住符岁的手指。那只手骤然发力,绑袋子的绳子被硬生生扯断,一个被攥到发皱的袋子举到符岁眼前。
符岁转头去看越山岭,他身上散发着她从未见过的带着侵略性的锐意,宛如野兽盯上了属于他的猎物,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翻滚起浓烈的情绪,似乎要把符岁摄入眼中,刻在心里。
符岁终于体会到了她一次又一次戏弄的反噬,她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一把抓起布袋,红着脸逃离。一直跑到兔子灯前才停下脚步,按在闷闷地胸口上,那里有一颗几乎挣扎着要逃出来,要扑向身后那男人的心。
符岁过了好久才平复下来,试了几次都打不着火,手指颤动着不听使唤,火石也格外难用。
都怪他,若不是他自己怎会心神不宁,连他的火石都来欺负人。委屈立刻就涌上来,符岁扁扁嘴,眼泪就在眼中打转。她转身气鼓鼓地抱怨着:“我打不着。”
越山岭起身过来,没用脏手从符岁手中拿火石,只摊开手让符岁把火石给他。
待打着火,他取下店家附赠的用来点火的长香,小心地点着兔子灯里的火烛。暖融融的光满盈起胖胖的兔子,显得兔子灯更加圆润可爱。
符岁扑在越山岭胳膊上用他的衣服蹭去眼中的泪水,欢欢喜喜提起灯跑出亭去。
兔子灯见风就会滚动,符岁在竹架花树间转着圈蹦跳,滚动的兔子灯把火光甩在她身上,分不清是她在玩兔子灯,还是她就是那只招惹虎狼而不自知的兔子灯。
“你看,风似乎大了些,它转得更快了。”符岁把灯举得高高的,秋风微醺,吹得兔子灯滴溜溜转个不停,在她身上旋出一圈又一圈流转的光晕。
“很少有人送我这些玩物,他们送我珠宝、送我金银,送我各种稀奇的物件,但是从不送我这些最寻常的玩物,你是第二个。”符岁又想起那套被当作生辰礼的泥哨,不禁笑出声。
越山岭脸上却不见笑意,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雄性特有的胜负欲:“第一个是谁?”
符岁有些讶然,回望越山岭:“秦安的醋你也吃?”
越山岭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只好尴尬地埋头把葫芦皮挂得唰唰响,假装刚才不曾问过蠢问题。
天色渐渐暗下来,所有的葫芦都被刮得干干净净,整齐地排列在花亭中。只有符岁亲手摘下的小葫芦被符岁放在竹篮里。
越山岭将竹刀和葫芦皮收拾好,忍不住又看向那枚孤单单的小葫芦,不知谁会给它刮皮,又不知它会作何用途。越山岭生出一丝隐秘的期待,甚至想着不如偷偷将它带走好了。
符岁把兔子灯放在花亭的桌上,暖黄的灯光笼着两人,她歪着头问越山岭:“将军今日留宿还是翻墙?”
越山岭喉结动了动,她怎么不问他要不要留下用饭了呢?如果她那样问的话,不如就留下,只是吃顿饭而已,不打紧的。
可是她没有问,越山岭说不上自己是不是在失望:“如果现在离开还不算犯夜。”
“既如此,我就不留将军了。”符岁笑着回道。
符岁这样说,越山岭也不好再留,他跟符岁告辞,转身向外走。
眼看要转出花亭所在空地,身后突然传来符岁的声音:“下次越将军来,留下用饭可好?”
越山岭没有回身,他只是认真地、用力地、坚定地回答道。
“好。”
第50章 月团圆 好甜,这京中的月亮
中秋当日, 符岁是要进宫赴宴的。
她起个大早,不为梳妆,先去厨房把煮玩月羹要用的莲子、桂圆挑出来, 又吩咐厨房什么时辰做好,什么时辰送去。
厨房上捧着符岁特意选定的小碗, 看着碗中几颗桂圆莲子, 不解地说:“郡主不如多做些, 这么几颗怕是做不多。”
符岁却很坚决:“就这些, 一碗也不要多做。”
说好赏他一口玩月羹, 那就一口。
耽搁这些时辰,等符岁进宫时,宫人们早已等候多时。
宫中的中秋赏月宴在晚间。符岁中午依旧跟皇帝一起用膳,下午皇帝处理政务,让符岁自己玩一会儿。
符岁不想在宫中转, 花园的景色再好看也抵不过遇上嫔妃们的尴尬,甚至以前还有不得宠的妃子看符岁年纪小, 想哄着符岁去把皇帝骗到自己宫中。
后宫的女人对符岁来说就是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不如窝在宫殿里看看书, 睡会儿觉来得舒服。
等到晚间符岁再次见到冯妃。
不止冯妃,贵妃、贤妃、几个皇子皇女的生母和有名号的嫔妃都在, 皇子皇女们也齐聚一堂。
一派和乐融融的天伦场景中多出符岁一个外人, 好在符岁早已习惯,便也不觉得不适。
只是今日的座次依旧耐人寻味。嫔妃们按品级分列东西, 皇子皇女们居于左右,后位空悬,上首就只有皇帝一人。
但皇帝给符岁留的位置却在皇帝下首、诸位皇子之上。
符岁侧对皇帝坐下,面对长长两排妃嫔, 恍惚间仿佛下面坐的不是她未来的“嫂嫂”们,而她才是“副后”。
她强扯出笑颜接受皇子皇女们拜礼,努力像一个祥和的长辈一样对着与她差不多大的皇子们说着勉励的话。
“今日家宴,无需拘礼。”等诸位皇子皇女们都拜见完,皇帝才装模作样地免礼。诸位皇子皇女又谢一遍恩后落座。
殿内丝竹管弦的柔靡之音随宫人的衣裾浮动,一道道珍馐流水般呈上来。
贵妃精心装扮过的脸上只有厚重脂粉的色彩,显得浓烈又沉闷。一旁的冯妃对比下更显倾城之色,不施粉黛的脸上肤若凝脂,容光潋滟,只需点一点口脂就能让六宫颜色尽失。
见符岁看来,冯妃噙着得体的笑容,向符岁举杯示意。符岁只好举杯应合,两人隔着数人虚情假意地抿着酒水。
冯妃下首是郑贤妃。郑大将军虽然不曾征战边疆,但在京卫中很有声望,倒是个会经营的。
兄长们在朝中左右逢源,做妹妹的在宫中却似乎有些孤僻。
郑贤妃跟郑大将军长得很相像,大脸盘和方下颌放在男子脸上还能称上一句威严,放在女子脸上就不够精致。加之后宫争妍斗艳,郑贤妃就更显得容貌平平。
郑贤妃原是太子良娣,论资历远长于冯妃,如今却居于下首。
符岁仔细端详郑贤妃神色,有显赫的出身,得力的母家,却在座次这等代表尊卑的重要事上不发一语,符岁也不知郑贤妃究竟是性格使然还是另有所想。
再下首就是徐婕妤,这是个身量细高、浓眉大眼的女子。与她外形不相称的是她说话轻而细,若不留意极易忽略她的声音。
不同于郑贤妃嫁于“太子”,徐婕妤在今上还是江都郡王时就在府中。她陆续诞下皇长子、五皇子和一位小皇女,虽没能跻身妃位,也算得上荣宠不衰。徐家现今手中也有几个小官,都不是什么要紧的衙门。
皇长子如今的老师是贵妃娘家引荐的,管教十分严厉。贵妃的身体已然无法生养,若贵妃能登凤位,大概会将皇长子认来膝下抚养。
刚吃几口菜,符岁就感觉有人拉她裙子。转头一看,是小小的四皇女身后领着更小的六皇女。
皇帝最前头两位皇女都是贵妃所出。刚成为太子时,府中一位奉仪生下三皇女。
可惜那位奉仪生产时血崩不止,御医官忙了一夜也未能留住她。据说三皇女刚出生时就面色青紫,勉强养了十八天就夭折。
按理夭亡的孩子是不序齿的,皇帝念及奉仪已故,破例给三皇女序齿入宗牒。
后来皇帝很长一段时间都再无皇女出生,直到徐婕妤诞下四皇女后,宫中才开始有皇女降生。
也是因这些玄之又玄的事情,皇帝格外喜爱四皇女,将其称为“吉祥”。
符岁俯下身体,问四皇女可有事。四皇女不说话,只捂着嘴笑,六皇女也跟着笑。两个小粉玉团子一样的小姑娘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还是四皇女站出来塞给符岁一样东西就笑嘻嘻跑了。
几位宫人一路跟着,怕皇女们摔倒。皇帝见四皇女向他跑来,很是高兴,口中念着“耶耶的吉祥”,将四皇女抱起来放在腿上,低声问她想吃什么。
六皇女人小腿慢,说话也不顺畅,只能抓住皇帝的衣服“耶耶”“耶耶”地叫。皇帝一伸胳膊将她也抱起来,放在另一边腿上,揽着两个女儿一起用饭。若不看那身衣裳,当真是一副和乐场景。
符岁展开手,手里是一朵已经被攥坏了的花,也不知是哪处的花房遭了两个小丫头的毒手。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渐浓。年纪小些的皇子皇女早有坐不住的由宫人陪着出去玩,再小些的则被抱回宫歇息。嫔妃们三三两两小声谈笑,就连冯妃和贵妃也跟符岁聊了几句脂粉家常。
“我记得三郎近日得了夫子夸奖,可是有此事?”皇帝见三皇子正在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开口问道。
三皇子突然被问及功课,慌忙起身对答。
本来还在欢谈的嫔妃们也都停下,大殿中立刻就静默起来。
“今日月圆人圆,你们挑了应景的诗写来看看。”皇帝随意抚着膝盖,和煦地看着诸位皇子,表现地很是闲适。
皇子们却不敢像皇帝一样闲适。徐阿盛带人抬了几张小案供皇子们使用,连五皇子都分到一张小案。
几个年长些的皇子都铺开纸,略做思考后便起笔。五皇子不知该如何下笔,频频朝徐婕妤看去。徐婕妤又怎么能帮到他呢,只能用眼神示意他快写。
五皇子紧抿着嘴,小脸绷起,煞有介事地皱着眉头。刚要下笔又提起来,如此几次三番,把屋里屋外天上地上看了个遍,总算落下第一笔。谁料写完第一句又卡住,过了许久才想出第二句。
等五皇子终于写完,皇帝已经把前头四位皇子的书作一一看过。
下面皇子大大小小站成一排,几位皇子的生母也都满面紧张。
皇帝脸上不见喜怒,亦不作评价,只将诗作全部递给符岁:“你觉得如何?”
纸都递到眼前,符岁也不能不接。几位皇子书写各有不同,最面上的是大皇子所书,是一首七言。大皇子字迹端方,光从这一笔规规矩矩的字中也能窥得教授皇长子之人的严肃。
符岁仔细读过这首诗,平仄韵脚都还算整齐,虽然无甚新意,也能称得上是诗。
符岁翻开下一张,这张是二皇子所书。出乎符岁意料的是,二皇子写的诗也不是旧作。
符岁将所有纸张都看一遍,明明皇帝只说捡些应景的诗来写,并未说要诸皇子临场现作,便是挑了前人旧作写来也可,偏偏五个皇子一个书写旧作名篇的也无。
三皇子的诗比大皇子还强些,字写得也不错。符岁没有细看,以三皇子的年纪学识,这首诗大概是早早备好的。
佳节在前,皇帝便是要考校也脱不开节庆,提前准备一番倒也不难。符岁将三皇子的诗作叠放到下方,认真看起二皇子和四皇子所做。
二皇子的字比四皇子好太多。两人毕竟差着年纪,臂力腕力差距悬殊,可是这两首诗却不分伯仲。二皇子以月为引写农家富足,四皇子颂圣人德明,二者殊途同归。
若不是两首诗词措风格相差甚远,符岁都怀疑两人找了同一位捉笔。
有这两篇诗做对比,大皇子和三皇子的诗作就显得粗陋直白、不堪入目。
符岁抬眼瞥向下首。徐婕妤显得有些紧张,一直在不停地看五皇子,大概是怕五皇子写得不好出丑。
贵妃身子虚,坐久了有些倦怠,她闭目揉着额角,对几位皇子的诗作似乎不感兴趣。
冯妃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郑贤妃垂目看着自己身前食案,像是对结果漠不关心。
自己的孩子与人比拼,便是泥人也该有三分期待,郑贤妃这个“贤”字当真是好,竟就真的做起无欲无求的菩萨了。
符岁将二皇子和四皇子文采斐然的诗作揭过,去看放在最后的五皇子。
纸上只有一首绝句,符岁抿住嘴角才忍下笑意。
开头一句起得还像模像样,第二句也算合辙,第三句就开始强堆平仄,第四句更是不知所云。
难怪五皇子写的时候东张西望犹犹豫豫,原来竟是全无准备,当场现作。
诗虽不通,字却不错,甚至比三皇子还强些,可见是下过苦功夫的。
符岁将几张纸重新归拢好交给身边宫人,由宫人捧给皇帝。
“圣人贤德圣明,诸位皇子亦是各有所长,妾觉得都很好。”
皇帝不以为然:“总有上下。”
符岁能感受到几位皇子和妃嫔投来的目光,她全然无视,只注视着皇帝:“永安不懂什么上下是非,阿兄说哪儿是对的,永安就觉得哪是对的。”
“哼。”皇帝发出一声极轻的笑音,似笑非笑地看向符岁:“滑头。”
“妾说得可是真心话。”符岁立刻展露出纯真的笑容,在说到后半句时稍稍加重了语气,“永安唯陛下命是从。”
皇帝睃视符岁,眼睛虚迷着,分不清是在看人还是在思事。过了几息,皇帝突然将几位皇子的诗作一收,扔给徐阿盛,也不再提诗作优劣,反而指着符岁笑道:“好一个唯命是从,我若要你桌上葡萄,你也唯命是从?”
符岁几乎在听到此话的瞬间就有了动作。她从案上葡萄中摘下一颗,不顾淋漓汁水,细致地剥去葡萄外皮,起身跪在皇帝面前举着葡萄说道:“自是唯命是从。”
皇帝捏起葡萄,莹碧的葡萄在他指尖转动:“吃你这颗葡萄,朕不知要被你搜刮多少。”他勾起唇角,将葡萄扔进口中,高呼徐阿盛:“去将库房开了,由着郡主挑。”
符岁伏首跪拜,朗声谢恩。
待符岁重新净手坐下,几位皇子也都退回席上。
精心准备的诗明明派上用场却功亏一篑,二皇子显得有些泄气。
徐婕妤却很开心,五皇子的诗作她不看也知道比不上前头几位兄长,不用被评高论低也就免去五皇子遭人耻笑,大好的节日总该高高兴兴过才是。
四皇女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依在徐婕妤身上给徐婕妤看她摘到的新花。徐婕妤扯了自己的帕子给四皇女擦手,四皇女乖乖让徐婕妤把手上沾的枝叶碎屑擦掉,伸着手要将花为徐婕妤插上。
皇帝朝二人瞥一眼,突然开口:“徐氏慈爱,有太祖卢皇后遗风。”
卢皇后与太祖少年夫妻,传言卢皇后少时性朗喜言笑,太祖起兵时亦随太祖征战四方。徐婕妤的性格像她的声音一样柔,真不知何处能与卢皇后相似。
席间众人果然都变了脸色。
贵妃并不担心徐婕妤会争抢后位,凭徐婕妤的出身性情,圣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入主中宫。贵妃自己不会再有子嗣,圣人越看重徐婕妤的孩子,对她就越有利。
她先是颇为认同地笑起来,转身看向徐婕妤,仿若真心欣赏徐婕妤。
冯妃的笑依旧挂在脸上,却没有最初的灵动。郑贤妃抬眼飞快地睃向皇帝,还没等符岁看清她又垂下眼去。
徐婕妤诚惶诚恐起身,皇帝随手一压,她便只能惶惶不安地坐下。
徐阿盛见状忙叫乐伎进歌舞,气氛勉勉强强又和融起来。
符岁在宫中如履薄冰,盐山在府中鸡犬不宁。
中秋团圆节,七王子拉着西平郡王哀诉自己无亲无故无处可去,就差哭出两滴泪来。
西平郡王也是心软,叫他这般一说,想到七王子孤身在中原为质,自己又何尝不是在京中为质呢。一时情动,稀里糊涂就答应七王子到府上过节。
等话说出口西平郡王才觉后悔,自己不曾问过盐山就将外男带来家中过节,还是那冒犯过盐山的草原鞑子。
西平郡王越想越悔,很不得当即就再去找七王子让他不要来。
如此捱到家中,将此事说与盐山,只等盐山不愿西平郡王就立刻去将此事推掉。谁料盐山竟痛痛快快应了,还说了几句七王子不易的话,让兄长好好招待。
十五这天天还没擦黑七王子都带着大大小小的礼立在郡王府外。
西平郡王备下一桌丰盛宴席,在座次上更是用足了心思。他将他与七王子的食案挨在一起,将盐山的食案远远的放。
七王子比量一下自己与盐山的距离,再看看近在咫尺的西平郡王,望向盐山的眼神哀怨地能滴出水来。
盐山对这只远远冲自己摇尾巴的大狗假作不见,自顾自用饭。
这边盐山安静优雅,那边两个男人吵闹不堪。七王子不停地灌西平郡王酒,好等西平郡王醉倒后能偷偷把食案往盐山处挪一挪。西平郡王则不停为七王子夹菜,好让他少说两句。
盐山为自己倒一杯甜酒,这般热闹地过节似乎也很不错。
郡王府气氛正烈,越府则有些冷淡。
裴柔快要临盆,越府怕吵吵嚷嚷的大动静惊着裴柔,也就没有大操大办,只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玩乐一下。
越山岭跟他父亲的妾室们不太熟悉,这些妾室也不好在越山岭面前随意言笑,这顿饭吃得比往年要安静许多。若非有越山峥插科打诨,引得众人笑几声,便真是食不言了。
虽然氛围差些,周夫人心里却是高兴的。
郑家透出话音说陶公对沈思明的文章满口夸赞,等再过几日沈思明说不定就该正式拜师了。
这件喜事周夫人跟谁也没说。一来事情还未定下,怕告诉沈思明教他空欢喜,二来她也觉得于夫人说的有理,越山岭在卫中公务繁忙,不能事事都叨扰他。
心里含着件天大的喜事,周夫人人也更活泛些,不停地劝菜,看谁都喜气洋洋的,唯有看向越泠泠时暗骂都多大了还不开窍,对自己的亲事一点也不上心。
话虽这样说,真叫越泠泠立刻嫁出门去周夫人又不舍,总觉得在家中再养两年也使得。周夫人矛盾得很,干脆不去想那么多,过节就该欢欢喜喜的,那些子烦心事改日再想也是一样的。
一顿饭吃完大家相安无事,沈思明和越山岭多少也算说过两句话。大家都是已成人,没必要为童年那点龃龉闹得府中不安。
待吃过饭,沈思明要起身告辞。周夫人有些不解,往年这时候沈思明都会在府上住几日。今年她也是早早就让人把沈思明的住处收拾妥当,他怎么突然就不肯留下了呢?
周夫人忍不住去瞧越山岭,又怕教越山岭察觉,连忙把视线拉回来。
周夫人劝沈思明留下,沈思明执意要走。
其实沈思明要走与越山岭并无关系。周夫人为他在京中置了处宅子供他居住,今年春闱时他认识了几位地方来的贡生,跟薛光庭关系尤为亲密。他知晓薛光庭拮据,住不起京中的房子,就叫薛光庭去他家中住,后来又有一位刘姓贡生也来借住。
薛光庭不知领了些什么公事不在家中,那位刘姓贡生却还留在京中待选。沈思明觉得将他一人扔下未免孤寂,这才想回去。
他刚想跟周夫人解释,越山岭先站起来告辞。
越山岭吃得就是行军打仗这碗饭,周夫人那一眼如何能不被他察觉。他也误以为沈思明是因不想见自己才不愿留下,既如此不如自己离开。
周夫人这下是真的左右为难,两人她都想留,却都不知该如何留。越山岭借口还有公事未完,径直离开。
沈思明这才意识到越山岭可能是误会什么,可让他喊住越山岭去解释,他又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越山岭离去。
也是巧,越山岭牵马出府时正遇上来越府送玩月羹的小厮。那小厮也是熟人,还是端午那日截住越山岭的那位。他瞧见越山岭出来就径直迎上来,那碗玩月羹越过越府直接送到越山岭手上。
广口窄底的琉璃碗小巧玲珑、晶莹透润,越山岭端在手上不过将将盖住半个手掌。他觉得有些好笑,说一口就真的只有一口。
他一手牵着马,一手端着碗缓缓走在空荡的街道上,今夜金吾不禁,街上却难见行人。
忽得街旁一处宅院传来“啪”的一声,引出女子惊叫。随后传出女子笑骂男子和男子求饶的声音,有一道稚嫩童声在其中“娘娘”“耶耶”地叫。
越山岭静悄悄地行过。碗中的玩月羹还是热的,黑夜里溢出袅袅雾气,在琉璃碗的映射中波光粼粼。
琉璃碗薄,越山岭端碗的指尖隐隐传来滚烫地热意。碗中藕羹只有浅浅半碗,莲子桂圆却摆得满满当当。煮得时间久了,桂圆都散成花,凝在藕羹中,把藕羹都晕上几分颜色。
越山岭停马驻足,将琉璃碗送到嘴边。莲子煮得绵密,混着黏稠的藕羹和软烂的桂圆进入口中,甘甜瞬间充斥口腔,五脏六腑都热腾腾地温暖起来。
好甜,越山岭想着。
好甜,他这般回味着。
亮堂堂的月光洒在碗中。越山岭倚着马抬头,浑圆的月亮气定神闲挂在空中,等待着人们的赞美和哀思。
好甜,这京中的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