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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麦和当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五月皋 今日便射一次风月又如何


    符岁自然不知韩贞一心中如何窃喜又是如何编排她。


    越山岭见有个卖五毒饼的铺子前围满了年轻小娘子, 想着符岁也是年轻小娘子,也许爱吃这种清甜点心,便让店家拣着卖得最好的馅料装了些。


    此时符岁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越山岭打开油纸兜子, 迫不及待伸手去拿。


    “呀。”符岁猛地抽回手,指尖现出通红。那饼子是刚出炉的, 夏季热气不显, 符岁不留神挨了烫。


    越山岭听见符岁呼痛, 不及多想就抓住符岁的手查看, 见只是有些发红, 并无大碍才放下心。


    他正要叮嘱符岁两句,一抬眼撞见符岁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噙着藏不住的笑意。越山岭耳后微热,若无其事地松开符岁的手,只低头沉默地将纸兜开大些, 好让热气尽快散去。


    “将军害我受伤,可得赔礼才行。”符岁毫不客气地给越山岭定罪。“我饿了, 不如将军就请我用午膳吧。”


    临近晌午, 符岁确实有些饿。


    抛开一切不说, 越山岭也认为自己负有照顾晋王遗孤的责任,符岁想吃饭, 他哪里会不应:“郡主想吃什么?”


    “不知道, 走走看吧。”


    刚走两步越山岭就察觉有人跟在身后,他借着与人错身的机会观察几次, 发觉这人跟踪水平很差,不像是受过训练。在第三次借机观察那人时,越山岭看见一名郡主府的护卫已悄无声息贴到那人背后。


    符岁对此一无所知,只顾兴致勃勃地左右看两侧商家。


    “今日可有新鲜, 保准叫爷欢喜。”路边一个伙计打扮的人正在揽客,身后堂中有丝竹声传出。


    那伙计将人迎进门去,一转身便入眼一个高壮身影,伙计嘴角一咧,张嘴就喊“爷”,十足的热络。


    “您可里面请,今日酒水菜品都是上乘,后头有小白兰的曲儿……”话没说完,伙计就看见站在一旁的符岁,眼睛一转就变了话头:“堂中设有歌舞,专门请的西域舞姬,郎君和娘子吃吃酒水点心,看看舞乐,正好歇息歇息。”


    符岁抬脚迈入,她听得出后头的曲儿应该是给男子取乐的,但是这些做久了的伙计都是极有眼力,他敢将自己往堂中迎,就说明前堂的舞乐是能入眼的。


    楼上的包间都订满了,符岁在堂中挑了个边角位置,听跑堂报菜。


    此处多为下酒菜和荤食点心,少有清谈的热汤热食。女孩子身子娇贵,越山岭怕符岁尽吃冷的腻的不舒服,多给了些钱叫伙计去旁边的铺子里买一板艾叶馄饨来。


    几声铃鼓响起,倚在二楼的粟特舞娘抖开七重石榴裙,拍着铃鼓一路旋转而下。旋开的裙摆下一双赤足踩在繁复艳丽的波斯地毯上。


    不知哪位食客抛出几枚银币落在舞姬脚下,舞姬用足尖踩住一枚银币画圈,随即脚腕一转,轻巧一踢,银币打着转飞起,被舞姬收入手中。


    “好!”堂中喝彩声不断。舞姬踩着乐点走下台子,如一只蝴蝶般在食客中跃动。各种钱币叮叮当当落一地,一个穿着条纹裹裤、包着鲜艳头巾的矮小侏儒跟在舞姬身后迅速地捡钱。


    舞姬见符岁这桌有小娘子在,便不往这边来,只在那些男客中转。


    符岁捧着五毒饼小口咬着,突然起了促狭心,倾身向前,手中咬过的五毒饼递到越山岭嘴边:“这五毒饼的莲子馅做得极好,将军尝尝?”


    越山岭垂目看向近在咫尺的糕饼,上面叠着细小的齿痕,食客们的呼喝和欢笑就在耳畔,他们只需稍稍侧目就能看到这边的举动。


    越山岭喉结滚动,他在边地不是没见过向郎君大胆示爱的女子,那时他们还调笑那郎君好福气,如今他才知晓女子的热情是如何令人吃不消。他求饶似地低声道:“郡主。”


    符岁也没想真让越山岭吃,见越山岭讨饶就将手收回来,三两口把五毒饼填进嘴里,一双眼睛却像钉死在越山岭身上一样,把越山岭盯得心跳快了几分,不自觉地绷紧肌肉。


    “两位的酒菜。”伙计端着大托盘打破了符岁和越山岭之间有些气闷的氛围。“还有娘子的艾叶馄饨。馄饨烫,娘子留心。有几样热菜还得等会儿,这是我们店里的招牌三勒浆,最是醇香甘甜。”


    越山岭就见符岁喝过一次酒,对她的酒量很不信任。他先给自己倒一杯,入口柔和,酒味清淡、蜜味浓厚,尝着不像是会醉人的酒,这才肯把酒壶推到桌中间。


    桌上大多菜品都是为符岁点的,越山岭只给自己点了一样肉食一样面食,风卷残云地填饱肚子,慢慢饮着酒水等符岁吃完。


    “将军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符岁问得突然,越山岭一口酒水囫囵地团进嗓子,呛得他侧过身直咳嗽。


    符岁却慢条斯理地吃着馄饨,头都不曾抬,仿佛刚刚的话不是她问的。


    越山岭咽下喉中不适,郑重其事地思考符岁的问题。


    年少时他只顾骑射习艺,一心要留名青史,从未考虑过男女情爱,甚至觉得女子娇柔无力又需恪守礼法,实在是麻烦。


    去边关后每日里面对的只有漫天黄沙、呼啸的狂风和刺骨的冰雪,或有千里奔袭昼夜不休,或有枕戈以待夜不解甲,哪有机会想儿女情长。


    他第一次以成年男子的眼光去认真地看一名女性,竟是上元节从他怀中抬起的一双剪水秋瞳。


    “我不知道。”他含糊不清地应答。寄梦巫山,越山岭自己也说不清楚。


    波斯毯上的葡萄藤一圈又一圈的框着摇摆的舞姬,由着她们踩过一遍又一遍。粟特舞姬的铃鼓早不知哪里去,她折下腰叼起一食客手中酒杯,一仰头饮个干净,换来一片叫好声。


    有人跌跌撞撞扑进前堂,将前后堂间的门冲得歪斜,险些一头拱在粟特舞姬身上。粟特舞姬后退几步避开,被身后人一拉跌倒在身后的食客腿上。


    后堂里快步走出个伙计扶住醉酒的客人向外走,粟特舞姬与客人推扯想起身,大敞的门里咿呀呀唱着“感郎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不知是谁先发出笑声,满堂食客意有所指地笑成一片。粟特舞姬羞恼地推食客一把,从食客怀中脱身,继续在堂中起舞。侏儒将撞开的门关好,前堂后堂又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片天地。


    符岁埋头吃东西,对堂中诸情权作不知,晶莹的耳尖透着粉意。


    越山岭腹内酒意翻涌,熏得他口干舌燥。他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拿起一枚五毒饼放入口中。


    香甜的莲子馅混着舌根处泛起的涩意,有细微的钝痛从小指传来,滚烫地烙在骨头里。


    吃完饭,越山岭陪着符岁沿街道慢慢走着消食。有人设了场子赌射粉团,瞧着热闹,符岁便也凑上去。


    几张长案蜿蜒排列,案上间隔着用木盘盛着点着红点的粉团。最远处用细线吊着一枚粉团,那是今日头彩。两三张特质的小弓挂在铁钩上,供射戏者取用。


    一名女子正在尝试。那女子不太会用弓,只凭着感觉拉弦搭箭,几次出箭都歪歪斜斜落在脚下。四周有人起哄,女子捂着脸放下弓,躲到同伴身后,又推着同伴去射。与她同行的女子也不善使弓,试了几次,最远的一箭勉强掉在案几上。


    又有几名男子站出来。粉团滑软,箭头圆钝,有几箭落在粉团上却滑向一边,不算射中。


    一男子叫嚷着实在难射,旁边人刚刚射中一个,将箭上粉团取下,在那叫嚷的男子眼前好一通显摆,气得那男子哇哇大叫要去抢他粉团。


    符岁看着有趣,见那男子最终也没能射到粉团,直呼“可惜”。


    “这些小弓不同于寻常弓箭,弦松箭轻,若弓术不够娴熟便只能撞运气,他确实运气差些。”


    耳边传来越山岭的声音,符岁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他,见那男人一脸严肃正经,像排兵布将一般认真分析那男子落败的原因,符岁忍不住掩唇咯咯笑起来。


    越山岭投来疑惑的目光,但见符岁笑得更欢。


    “看那些围观的人们,有哪位是缺这一口粉团的?这里比的可不是射箭本领,不过是猎射风月罢了。”说罢符岁问越山岭:“将军弓马娴熟,可能射风月?”


    越山岭不懂,射粉团作戏是端午常见的玩乐,符岁为何称其为风月事。不等越山岭询问,符岁便已分开人群走到案前,取了弓准备一试。


    这种特质小弓与寻常弓不同,弓弦松驰张力不足,加上轻飘飘的箭和竹制箭头,莫说射粉团这种软物,就算射靶也不见得听使唤。


    周围的人见是一个年轻的女娘,不等开射就先喝一波彩。


    人群里传出一句“小娘子若射不中可不要哭鼻子”,周边人纷纷大笑。


    旁边有人道:“娘子若要吃粉团,不如我来替娘子射。”即刻有人驳道:“娘子莫要听他胡诌,方才他射了十箭,一箭未中哩。”


    符岁不听他们干扰,只瞄准最近的一只粉团,拉弓射去。


    出箭力道足够,只是准头差得多,连案几都没挨上。


    人们见这貌美小娘子的第一箭未中,有人遗憾地“哎呀”,有人拍掌而笑,有人叫着“再射,再射”。


    符岁根据落箭位置调整下角度,射出第二箭。这一箭软软地戳在粉团上,又落在盘中,从盘沿翻倒,骨碌碌滚下案去。


    人们对年轻的小娘子总是宽容些,这一箭虽也不中,却有不少人称赞符岁箭法了得,哄着符岁再射。


    第三箭符岁算计了许久才射出,箭依旧落在第二箭戳过的地方,不过这次箭头冲破粉团软韧的外皮,埋进粉团之中。


    “好!”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喝彩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守摊的人连盘子一起端到符岁面前,符岁从箭上取下粉团,扭身见越山岭就在身后,伸手将粉团按在他唇上。


    突如其来的食物触感让越山岭一愣,本能地张口接了。等牙齿碾破粉团,松子香气充斥口腔,他才反应过来刚刚是符岁喂给他的。


    一缕灼热顺着脊骨悄悄爬上来,原来这就是红粉风月吗?


    边上有几个郎君本要问问符岁是哪家的小娘子,见粉团进了越山岭口中也都歇了心思。


    “郎君吃了娘子的粉团,不该赔给娘子一个吗?”有人起头,场面就闹起来。


    “郎君不射,莫非是技不如人?”


    “郎君忍心让娘子没有粉团吃?”


    更有人喊着“我来为娘子射”,就要去取弓。


    越山岭皱起眉头,莫名觉得这些人逾矩又碍眼,符岁哪里需要他们献殷勤。


    他抓起符岁用过的小弓,拉弦搭箭,耳边回响起符岁的话,手中的箭抬高半寸。


    今日便射一次风月又如何!


    第32章 百邪驱 愿将军永远平安


    轻盈的竹箭笔直弹出, 未落在任何一张案几上,却在空中荡来荡去。


    “恭贺郎君射中头彩。”守摊人高呼着奔向尚在空中的箭,用剪刀剪断细线, 让带着箭的粉团落在盘中,直接端到符岁面前。


    符岁毫不客气地取下粉团张口便咬。周围又是一片起哄声, 甚至有人祝贺符岁二人百年好合。越山岭应也不是, 辩驳也不是, 只能装聋作哑。


    “这是郎君的彩头。”守摊人又为符岁捧来一只金银丝线编成的精巧小虎, 虎身上还盖着一片艾叶。


    符岁收下小虎, 连忙跟越山岭逃离此处。那些“永结同心”的祝贺再多听几句,符岁怕是也要红成熟透的虾子。


    一间茶楼的二层,越山峻带着家小和越泠泠坐在临街的包间内。


    越山峻三岁的小儿子保儿扒着窗户向外看,忽然指着外面喊起来:“四叔叔,四叔叔。”越山峻的发妻胡氏怕保儿乱动掉下去, 连忙抱着保儿坐好。


    保儿仍坚持指着外面念着“四叔叔”,越泠泠好奇向外看一眼:“好像真是四兄……”


    话音未落, 越山峻就“啪”地将窗户关个严实, 面无表情地哄保儿道:“好保儿不提他, 提他爹爹头疼。”


    符岁衣衫穿得薄,小虎无处放, 就将身上挂的彩编小鱼拆了个扣, 匀出根线头把小虎系上。


    “好看吗?”符岁拍拍裙子问越山岭。


    越山岭点头:“有艾虎驱邪避恶,郡主定能百邪不侵。”


    连夸赞都这么古板无趣, 就不能夸两句衣衫容颜吗?


    符岁摸摸腕上彩绳,叫男人伸手:“将军送我艾虎为我驱赶鬼魅,礼尚往来,我也该送将军礼物。伸手。”


    越山岭不明所以手心向上摊开手。


    符岁抓住他的手反转向下, 摘下袖中的五色缕系在越山岭手腕上。


    “愿将军永远平安。”


    保儿看见的确实是越山峥,他今天和几位同僚一起出来游玩。几人中午投壶喝了不少酒,又打了半下午六博戏,此时正勾肩搭背地在街上游荡。


    “下午就属你赢得多,请客请客。”一男子推搡着越山峥道。


    越山峥举着手喊冤:“我一共才赢几个钱,加起来还不知道有没有半吊,就你们几个我还不知道,一顿饭下来我浑身上下都得当出去。”


    “这样,”越山峥指着旁边穿柿色衣袍的男子,“豫之赢得也不少,我自愿将赢来的钱都给豫之,让豫之作东。”


    被称为豫之的男子立刻反对:“先说好,我身上一共就三百个大钱,刚够咱几个吃一顿饽饦。”


    一个嗓子有些粗哑的男子笑道:“怕什么,付不起酒钱就把季和押给掌柜娘子。”


    越山峥闻言跳脚:“这是什么话,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你怎么不押你自己去。”


    几人都哈哈大笑,那粗嗓子男子更是调侃道:“老子要有你这张脸,出入酒肆都不用花一个钱。”


    最开始怂恿越山峥请吃喝的男子则揶揄说:“我看你平日喝酒也不怎花钱,可见跟脸没关系。”


    几人说说闹闹,越山峥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豫之问道。


    越山峥用手遮住西晒的日头,眯起眼睛:“我好像看见阿兄了。”


    其他几人也凑上来向柳下望。粗嗓子男子一脑袋搁在越山峥肩上:“你哪个阿兄?”


    “还能哪个,我二兄你又不是没见过。”越山峥确定那个背对他的男子就是他三兄。


    “左卫将军?”几人都有些兴奋,“咱还没见过左卫将军呢,你不给兄弟们引荐引荐?”


    越山峥嘿嘿一笑,揽上几人就往那边走:“走,今儿个的酒钱算是有着落了。”


    离越山岭还有几步远,越山峥就先叫嚷开,伸手去拍越山岭肩膀:“今日好巧,阿兄也来……”


    手还没能落到越山岭肩膀上,走到越山岭身侧的越山峥已经看见被他三兄挡住的身影,心中一奇:这里怎么还有位美艳小娘子?再一低头,那小娘子的手竟还握在他三兄手上!


    越山峥顿觉寒毛耸立,浑身骨头都在咯吱作响。他僵硬地收回悬在越山岭肩膀上的手,干笑两声:“呵呵,认错人了。”说罢转身扯着跟他同行的人就往回走。


    粗嗓子男子还想问一句:“左卫将……”


    越山峥头也不回,小声喝道:“闭嘴,快走!”走出几步干脆扔下同行人自己跑起来。


    符岁歪头看着越山峥仓皇逃窜的背影问:“那位是……”


    越山岭冷着一张脸,颇有些无奈:“是我四弟。”


    符岁看看冷峻端肃的越山岭,再看看一溜烟儿跑没影儿的越山峥,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越山岭沉默地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符岁,伸手将腕上的五色缕往里拢了拢。


    等符岁笑够了,看看天色,问道:“今日暂驰宵禁,将军若无事可愿陪我泛舟衍湖。”


    这次越山岭是真无法应:“我已答应母亲今晚回府用饭。”


    既是周夫人抢先一步,符岁也不好让越山岭失言于长辈,只能放越山岭离开。


    周夫人和裴柔在看花样子,越山峥一路冲进屋里,抱住裴柔就埋在裴柔怀里装模作样干嚎:“心心儿,我怕是活不成了。”


    裴柔怀身大肚,周夫人害怕越山峥伤着裴柔,连忙去拦:“你做什么,你快松开。”


    越山峥不肯撒手,只一味在裴柔怀里蹭:“等我死了,你可不能不给我守丧啊。你快答应我,你会给我守丧的对不对。”


    裴柔一头雾水,也不知越山峥在说什么,听他问就点头。越山峥见裴柔点头,恨不得双手双脚缠到裴柔身上去,满口“心心儿”地叫。


    当着下人的面呼天喊地地叫裴柔的小字实在不成体统,周夫人挥挥手让伺候的人都出去,想扒开越山峥又投鼠忌器,只好骂道:“你满口里胡沁些什么,什么死啊活的,仔细吓着柔娘。”


    越山峥被周夫人勒令坐好,老实交待出了什么事。


    “阿兄马上就要打死我了。”


    周夫人半点不信:“二郎何时打过人。”


    越山峥塞了满嘴的枇杷,鼓鼓囊囊的:“谁说是二兄了,是三兄会打我。”


    周夫人听见是越山岭,更生气了,指着越山峥的鼻子恨铁不成钢:“你可是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事?”


    越山峥眨巴眨巴眼,乍着两只沾满枇杷汁水的手。


    周夫人只看一眼就气得胸闷,一甩袖子气咻咻地离开:“罢,待三郎回来我去问三郎。”


    三兄一个月也不见得能回来一趟,母亲说得好像立时就能见到三兄一样。越山峥把剥好的枇杷塞进张嘴等着的裴柔口中:“三兄什么时候回来?”


    裴柔嚼着枇杷:“今晚呀,母亲今晚叫了三兄来家吃饭。”


    越山峥怎料到今日竟难逃魔掌,顿时如临大敌:“今晚?我本以为跑回家中就能逃过一劫,这我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心思一转,讨好地剥着枇杷哄骗裴柔:“心心儿,你去把金银细软收拾收拾,咱们现在就去浪迹天涯。”


    裴柔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不去。”


    “为什么?”越山峥做西子捧心状质问。


    裴柔指指枇杷示意越山峥别停,态度坚决:“浪迹天涯吃不好睡不好,不去。”


    “吃睡重要还是你夫郎的命重要。”


    “当然是吃睡重要。”


    ……


    越山峻越冷冷他们今晚不在家中吃,家里人不多,周夫人便摆了一张桌子,正值佳节,大家一起吃饭也热闹些。


    越山岭一直到吃饭时才见到越山峥。他做贼一样猫在裴柔身后进门,偷偷摸摸地摸到椅子坐下。


    周夫人懒得管他,吩咐人叫五郎来吃饭。太学端午放三日假,越山峨正在自己的书房温书。


    为着越山岭回来,周夫人让厨房做了好些菜,还有各色角黍。怕裴柔吃多黏米不克化,今年府上做了不少粳米角黍,用不一样的线捆着。


    “三郎回来也有小半年了,怎么没见增益,倒像是还清减了些?”周夫人细细看过越山岭,开口道。


    “夏日衣裳薄,这才显得人也薄几分。让母亲担忧是我的不是。”


    周夫人听见越山岭告罪,责备地看他一眼:“你在外奔波,想来衣食上难以周全,如今回京正该好好调养,朝堂上的事再忙碌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


    说着拾起公筷拣着炙鹅、烩羊肉这样的荤菜给越山岭夹几样:“我看你那小院里也没有个伺候的人,周家的妇人又要照看自己孩子又要管着厨房,怕是也没时间做些精致菜。平日你忙公务不得空也就罢了,休沐时候不如回家中吃。厨房里养着这些人手,菜肉都是现成的,不过添副碗筷。”


    越山岭忙拱手礼道:“都听母亲安排。”


    一旁越山峥一遍又一遍地瞄越山岭,偏偏越山岭八风不动,竟看不出一点端倪。越山峥心不在焉的,一顿饭尽吃到鼻子里去,终于忍不住问:“三兄,今日那女子是谁?”


    越山岭眼尾半抬,斜刺里给越山峥一记眼刀。


    周夫人听见“女子”二字上了心:“什么女子,四郎你又胡闹了些什么?”


    越山岭总不能当着周夫人和弟妇的面教训弟弟。越山峥胆气极壮,贼兮兮地说道“今日下午我瞧见三兄同一名极漂亮的小娘子在一起哩。”


    “漂亮?”正吃饭的裴柔抬头问,“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越山峥立刻一脸正色地表衷情:“你在我心中就是最漂亮的,但她确实比你漂亮。”


    裴柔对前半句很满意,后半句当没听见。


    周夫人见越山峥说得信誓旦旦,也起疑惑,难道是三郎心仪的小娘子?


    上次辞去刘家后周夫人打听过不少人家。因为沈思明的缘故,周夫人总觉得亏欠了越山岭,便期望在婚事上能选个越山岭合意的,免得以后一日里也说不上几句话,夫妻间冷冷淡淡没个想头。


    奈何越山岭公务繁忙,没有时间相看,这事只好一拖再拖。


    若真是越山岭喜欢的女子,周夫人明日就托人议亲都要嫌慢的。可若只是风尘红粉,越山峥这样口无遮拦说出来岂不叫越山岭难堪。


    周夫人犹豫一会儿的功夫,没遭遇任何阻拦的越山峥就开始倾倒不过脑子的话。


    “三兄,我怎么从未在京中见过这等颜色的小娘子,莫不是从边地一路追来的?”越山峥撑着桌子身体前倾,只恨脖子太短桌子太大不能直接伸到越山岭面前。“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所以你才藏着掖着不敢让家里知道?”


    越山岭看看一脸贼笑的越山峥,再看看满腹疑惑的周夫人,最终还是据实相告:“是永安郡主。”


    “永安郡主?”越山峥声音中充满不可置信。


    周夫人也被郡主名头稍稍惊到,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永安郡主就是晋王之女。她深切地望一眼越山岭,谁想兜兜转转,三郎还是跟晋王脱不开干系。


    越山峥旁敲侧击地打探越山岭跟永安郡主是如何相识。越山岭只一句“无可奉告”,把越山峥钓得抓心挠肺。


    说来也巧,外面有人来报,郡主府上送来了角黍。


    在场之人俱是一愣,目送越山岭起身出去。


    越山峥看着越山岭的背影直摇头:“啧啧,招蜂引蝶,被人小娘子找到家里来了吧。”


    扭头见越山峨也在瞧,他告诫越山峨道:“五弟你可不要学,多学学什么无盐女和柳下惠,管他咸啊淡啊,君子就得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才叫境界。”


    越山峨被越山峥的歪理念得脑子里嗡嗡响,再多听会儿他读的那点圣贤书全得被搅成一锅粥。他站起身向周夫人告退,端上自己的碗回房吃,对越山峥连一个眼风都欠奉。


    越山峥眼睁睁看着越山峨把桌上一盘炙鹅也带走了,急得冲着越山峨离开的方向喊:“全端走吗?一口都不给你阿兄留?”那盘炙鹅他还没来得及尝一口呢。


    周夫人沉下脸喝道:“吃饭。”


    越山峥一缩脖子老老实实扒饭。


    周夫人虽然呵斥了越山峥,可她心中也记挂得紧,一双筷子抬起又放下,最终还是说一声“我去瞧瞧”,急匆匆起身出去。


    周夫人一走,越山峥立刻从饭碗中抬起头。裴柔见越山峥一双眼睛咕噜噜直转,问道:“你不吃了吗?”


    “还吃什么吃。”越山峥一撑桌子蹦起来,跳着向外跑。


    越山峥走得比周夫人快,二人同时到大门处。下人不知从何处抬来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两个装着角黍的竹编小筐并一个食盒。


    “送东西的人呢?”周夫人询问周边的下人。


    “放下东西就走了。”门房上当值的人回道。


    周夫人想到收到郡主府的鲜笋那次也是这样,她看向低头查看竹筐上纸条的越山岭,当日她和阿泠皆猜测郡主是为青云台指路之情送了笋来,如今思量,那日三郎也在青云台。


    越山峥风一样直接冲出门外。街上倒是有些人,可他也认不出哪个是郡主府上的,转一圈后背着手踢踢踏踏回来,身子往竹筐处探:“郡主府上的角黍都是什么味的?”


    第33章 百邪驱 七王子,郡王府的大门在南面……


    符岁两筐角黍搅得越府鸡飞狗跳, 她却吃饱喝足一觉睡到天亮。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睡个好觉,比起符岁的大获全胜,盐山的端午过得心惊胆战。


    自从围猎后七王子不知抽什么风, 三天两头往郡王府跑。


    西平郡王听不得“库勒”两个字,七王子次次吃闭门羹, 好不容易进门一次, 不过三言两语就被客客气气地“送”出来。


    端午这日一大早七王子来敲郡王府的门, 说要带盐山县主出门游玩。西平郡王忍无可忍, 把七王子暴揍一顿。


    等到傍晚时分, 盐山在郡王府东侧的小花园中看花草,正吩咐两个婆子把几盆怕西晒的花挪到阴凉地方去,墙头上忽然蹿出个人来。


    “哎呀”,先看见墙头有人的婆子吓得抱着花盆跌坐在地上。


    盐山身边的侍女将盐山往身后一挡就要高声喊人来,还是盐山认出来人, 及时制止。


    “七王子?”盐山半惊半疑。


    七王子看见盐山很是欣喜,骑在墙上跟盐山打招呼:“这么巧, 原来你住在这边。”


    盐山哭笑不得, 此处的游廊花厅四面大敞, 怎么看都不是住人的地方,也就七王子会把所有有门有顶的建筑都当作屋舍。


    “七王子为何在此, 郡王府的正门在南面。”


    七王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西平郡王派人守着门, 不许我进。”说着从胸前摘下一个包裹,作势欲扔, “我有东西给你,你快接着。”


    “什么?”还未等盐山反应过来,七王子已经将手中的包裹抛过来。盐山慌忙接住,刚要抬头询问, 却见七王子留下一句“我走了”,就直接从墙头跳下去不见踪影。


    盐山目瞪口呆地看着高立的院墙,伸手摸上坚实的墙壁,七王子不会摔死在外面吧?


    “县主,这……”侍女看着盐山手中的包裹,不知作何是好。


    包裹被扔来时盐山头脑一热就伸手接了,静下心来细想才觉包裹烫手。盐山不知怎么心中就冒出“翻墙私会”这四个罔顾礼教的字,吓得心砰砰直跳。


    盐山将旁边几个婆子侍女看了一圈,人人都是面露惊慌,个个觑着她等她做决断。最终盐山一咬牙硬着头皮说道:“刚才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谁都不许往外说。”


    手上的包裹收也不是、扔也不是,盐山干脆一扭身抱着包裹回屋。


    包裹里并没有什么私密的物件,不过是几样点心。菖蒲糕、五毒饼、艾叶糕,都是节令糕点。有些打着点心铺印子,有些粗陋地包着,一看就是从推着木车叫卖的小贩手中买的。


    大概七王子爬墙时不够小心,点心被挤碎不少。


    盐山看着来气,伸手将敞开的包裹一推。他怎能这般堂而皇之地翻墙,若是传出去,还有什么名声可言,郡王府难道能缺他这几口点心?


    破开的艾叶糕里流出油润的胡麻馅,混着艾草的清香。盐山恶狠狠地瞪了这堆点心一眼,撇过头去。这么高的墙他也敢往下跳,万一伤着怎么办?


    菖蒲糕上有凸起的吉祥二字,表明是吉祥饼坊的点心。吉祥饼坊是京城最有名的点心铺子之一,日日店前排长龙,今日过节,也不知要排多久才能买到。


    “憨货。”盐山拈起一块碎掉的点心放入口中,低声骂道。


    节后符岁在家中做了几天书法大家,和绩儿双管齐下,以每日五篇的速度抄写罚书。


    用功学习的下场就是错过了流言的诞生。


    郑自在被引到书房中时,符岁还在埋头苦抄。待郑自在坐下,她才扔掉笔瘫在椅子中甩胳膊。


    郑自在不动声色地瞄一眼堆叠的书卷,看着有些眼熟,应该她曾经读过的,只是印象不深一时想不起来。桌子上摞着厚厚一叠纸,案几上摊着几张写好的正在晾干,可瞧着符岁这架势,又不像练字。


    郑自在面带微笑,称赞起郡主府的茶水,半点不问符岁在写什么。


    “有事?”符岁睁眼闭眼都是“尽力守法,专心于事主者为忠”,看什么都像有字,实在是没有心力交际。


    郑自在素来善察言观色,见状直入主题:“我来替钱家下帖子,请郡主赴榴花宴。”


    钱家小九郎生下来就多灾多病,给大师批过说是命格贵重难养。钱家怕孩子小压不住早夭,就将小九郎送去道观寄养。


    现如今小九郎在道观养满十五年可以归家,钱家为了庆贺大办筵席。


    钱氏博陵祖宅中遍种榴树,夏日榴花似火十分漂亮,因而京中的钱氏也喜种榴树,只是现在都六月了,树上还能剩下几朵榴花。


    郑自在的母亲就是出身博陵钱氏,钱家人按大宗排行,小九郎的父亲正是郑自在的舅舅,郑自在替自家舅舅下帖也算师出有名。


    “我那表兄磕磕绊绊的,好容易过了命坎得以归家,说是赏榴花,不过是为了给表兄驱邪纳福。郡主天潢贵胄,若得郡主踏足,想来那些鬼魅邪祟是再不敢来侵扰的。”郑自在自有一套言谈的本事,对着什么人就说什么话,从不拐弯抹角与符岁打机锋。


    符岁抄书抄得心累,听着不是什么要紧事便应下。


    郑自在临走时隐约其辞地说道:“郡主读书练字,不为琐事扰心,不似我等俗人日日里净听些风言风语。”


    符岁挑眉,郑自在要算是俗人,那满京的女子就没有一个通透人:“什么风闻,也说给我听听。”


    “说来也巧,这风闻与郡主还有些关系。原是有人看见郡主出游时有男子在侧,这便传扬开来。凡是有点身份的女眷出行,哪个没有车马仆从,有男仆随行亦是常事。想来是哪个好事的看错了护卫郡主的仆从,这才到处说嘴。”


    郑自在是特地来提醒符岁可借着榴花宴消除流言。


    韩贞一的嘴还挺快。


    符岁没把钱家的榴花宴当回事儿。高门显贵家的女眷们日日里无事可做,今日做戏场明日开花会,东家请完西家请。她这个身份去露个脸吃吃东西就可以了,用不着花什么心思。


    她也没把流言当回事,韩贞一交好的小娘子就那几家,她又不会嫁给她们的父兄叔伯。要是韩贞一真敢瞎传她私定终身,正好给她理由找越山岭逼婚。


    “所以你俩就为来给我挑衣服?”符岁一头雾水地看着乔真真和盐山。


    盐山抿嘴浅笑,将乔真真推到前面:“我可没说要来,是乔娘子的主意。”


    “还等什么呀,”乔真真指挥代灵,“快去把你家郡主的衣箱都开了。”


    符岁举起双手阻拦:“等一下等一下,你们要把我弄去做什么,好歹让我死个明白。”


    乔真真将符岁按在椅子上:“自然是给你挑身华丽衣裳参加榴花宴。”


    符岁挣扎着大叫:“不对,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眼睛扫一圈落在盐山身上,用眼神询问。


    盐山轻轻摆手,表示自己不知情。


    符岁掐住乔真真的腰往怀里一带,乔真真立刻失去平衡倾倒在符岁身上,被符岁牢牢抱住起不来身。


    符岁狞笑着拍在乔真真臀上:“赶紧老实交待。”


    乔真真按着椅背不住蹬地:“你先放我起来。”


    符岁非但不放,还抱得更紧。乔真真真切地感受到符岁的胸脯抵在她胸上,软绵绵地挤在一起,羞得耳朵通红:“我说我说,是我二堂兄让我榴花宴上低调些,切莫出风头。还说让我与你或盐山同行,若遇到事情就把你们推出去。”


    乔真真被符岁挤得有些喘不过气,停顿两息才接着说:“你快放开我,我要把你的衣服首饰全挑一遍,一定要把你打扮得花团锦簇,我就跟在你身旁做个丑麻雀就行。”


    乔二?乔二说好听些算交遍天下,说不好听些是狐朋众多,他知道许多小郎君们的荒唐事。


    符岁甫一松手,乔真真就忙不迭从符岁身上爬起来,用手掩着胸口,嗔怪地瞪符岁。


    “乔二郎可是有什么小道消息?”


    乔真真理好钗裙,这才坐下说道:“我二兄与钱家的九郎君早些年就认识。九郎君所谓的命坎并非今时才过,只是钱家没对外说,也由着九郎君的性子继续在道观住着。至于这榴花宴,似乎是钱家临时决定的,与其说是为九郎君纳福,不如说是将九郎君推给各位贵女们瞧瞧。”


    符岁戏谑地斜睇乔真真:“乔家没看上九郎君,所以叫你扮成丑麻雀?”


    盐山也好奇地歪头看乔真真,等着听下文。


    乔真真压低声音:“不是这样的,我二兄说,钱家可能想让九郎君尚主。”


    “尚主?”符岁很是疑惑,“怎么尚?圣人最年长的皇女早就定了亲事,只等成婚。第二长的皇女比我还小些,他要尚哪位主?”除非他愿意顶着既定驸马的名头等上几年,等皇女们长大。


    “也不一定非得圣人所出。”盐山开口道。


    今上的姊妹里没有驸马的可不多。常乐长公主在驸马病逝后就出家修道。庐陵长公主的驸马战死关外,庐陵长公主与子女一起生活。


    圣人最小的两位妹妹倒是没出嫁,可是年纪比二皇女还小,连封号都未定。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万春长公主,她与陶家和离后跟上仙大长公主关系亲密,风评上……


    “难道尚万春,钱家这样能屈能伸?”符岁愈发觉得这些世家真是不容小觑。


    乔真真也觉得荒谬:“这都是二兄的推测,做不得准。何况无缘无故的钱家怎么会突然想尚主呢,还非九郎君不可。”


    符岁不认为是无缘无故,王懿甫一死,皇帝对几个世家门阀的态度算是摆在明面上,钱家这时候尚主无非是向皇帝投诚。


    “别的我不管,总之你必须光彩夺目,我和盐山就躲在你身后当个不起眼的小跟班。管他榴花宴上有什么,有我们大名鼎鼎的永安郡主出马,还不都是手到擒来。”乔真真下巴一抬,学着符岁摆出趾高气昂的样子。


    “对,都是手到擒来。”连一向内敛恭顺的盐山也叉腰抬头学舌。


    月余不见盐山都被带坏了,符岁抖着手指着她二人:“你俩就给我架高梯吧,早晚给我架到天上去。”


    好容易选定了榴花宴那日的衣裳,乔真真拿着一对牙雕镯子和一对琉璃镯子,比来比去,不知选哪个好。


    “要不都戴,这串彩宝珠链也好,也可以戴上。”盐山在一旁出馊主意。


    符岁瞪大眼睛看盐山。都戴?拿她的小细胳膊当秤杆子用呢?是风尚变了还是盐山审美倒退,这样不讲究的乱戴也就七王子会做。


    虽然越山岭天天穿得跟武夫一样,身上光溜溜没有半点珠玉,可真细究起来无论颜色还是放量都是舒服得体的,甚至能看出两分风致,与七王子那种全然的粗犷天差地别。


    符岁人偶一样被乔真真和盐山拨弄,管了她二人两顿饭才将人送走,累得瘫在榻上一动不动。


    第二日还没等符岁从床上爬起来,早就等在室内的叩云就来报:“徐知义送了一封手笺来,我一直守着,没让人动过。”


    第34章 六月且 榴花宴榴花园


    符岁顶着乱糟糟的头发, 挂着歪斜的小衣,睡眼惺忪地从叩云手里接过盖着封印的手笺,眯着眼睛拆开看。


    “还做不做人啦!”符岁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从头到尾看了三遍才确定自己没看错,气得从床上跳下来, 鞋都没穿就往门外冲, “徐知义呢?”


    叩云赶在符岁开门前把符岁拦下:“郡主, 徐知义放下手笺就走了。”


    算他跑得快!符岁愤恨地抓两把头发, 气咻咻地在屋子里来回转圈。


    叩云看着被符岁抓成一团的头发就心疼:“郡主若有气就砸些物件, 可别折腾自己的头发,待会梳发要受罪。”


    符岁气得人都要炸了,哪还顾得上头发。她挥挥手叫叩云出去,在屋里环顾一圈,抓起枕头抡了一套拳。


    驴拉磨还得管饱饭呢, 她就天天白干活。还免罚抄,早怎么不说, 她都抄完一百多遍了!符岁骑在床上掐着枕头猛擂, 累得气喘吁吁。


    叩云在外面等了半晌, 听见屋里似乎没什么动静,试探问道:“郡主?”待得了令才带着端水的婢子进来。


    屋子里还残留着一些燃烧的味道, 墙角的一个小铜盆里有一小撮黑灰。叩云不动声色地把茶壶里剩余的凉水倒在盆中, 端起混匀的黑水泼到屋外芙蓉树下。


    榴花宴当日,符岁身穿缀着细小晶珠和金银丝线的绡纱裙走下马车, 阳光下无数闪烁的光点洒在如烟似雾的裙摆上,晃动间流光溢彩。


    她看看左边穿着天青破裙的乔真真,再看看右边穿着淡翠齐腰的盐山,不禁眼角抽搐。


    于是琉璃灯一样的符岁带着她的两个“装饰穗子”迈进花阁时, 果然激起纷纷议论。


    符岁已是来得晚的,阁中或坐或站不少人,符岁浅浅扫一圈没发现万春长公主。


    今日钱寺卿和夫人没露面,符岁她们是由钱家的小五娘迎进来的。


    没有公主在,符岁就是品级最高的人,按规矩在场诸位都要给符岁行礼。可是各位贵女中有不少小五娘也是第一次见,她尚且认不全,一时不知该怎样给符岁介绍。


    阁中郑自在见符岁来,主动上前引着符岁落座。小五娘看见郑自在揽下招待郡主的责任,暗自松一口气,与妹妹小六娘站在一起。


    在场的人钱家的小娘子认不全,符岁却是都认得。


    坚定的保皇派御史中丞梁元璬之女梁会,由今上一手提拔的大理寺少卿于纬之女于文君和于成君,曾为东宫属官如今位列副相的高子昂之女高先英,与太后同为陇右萧氏的秘书监萧琎之女萧姝儿。


    其他都是宗室出女,包括襄阳大长公主之女张澄云,南昌大长公主之女封瑰,今上一母同胞的妹妹襄城长公主之女苏善德,甚至还有段玉婉。


    能在这里看见段玉婉,符岁也很意外。


    十七岁的段玉婉正是女子最美好的时候。夏日炎炎,她穿一件浅杏色窄袖坦领褙子和妃色齐腰裙,露着大片肌肤,脖子上挂着一串玛瑙珠串,红艳艳的玛瑙衬着白莹莹的脖颈。


    符岁随意瞟过,她身边人脖子上都空落落的,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鲜艳的颈饰。符岁猜得到是秦安刻意安排,其实不必如此,伤痕和首饰她还是分得清的,只是她和秦安都不愿意主动提起那个被记忆封禁的画面。


    “好久不见郡主,谁想郡主一来就将我们的风头都抢了去。”张澄云为人爽气,快言快语,“县主和乔妹妹今天怎么回事,这打扮我竟是看不懂了。”


    “县主与乔娘子衣着淡雅,如清风拂面,更显亭亭之姿。”同为宗室出女,苏善德严格来说比其他人低一辈。


    其实宗室尊卑不看辈分,只看与圣人血缘远近。苏善德作为圣人外甥女,关系总比其他宗室出女要亲近。只是面对尊同公主、不拜皇子的符岁,苏善德时以小辈自居,言语上便恭敬许多。


    张澄云哈哈笑:“我看是永安逼迫的。”


    封瑰和萧姝儿也在旁点头赞同。


    符岁连连喊冤:“天地良心,明明是她俩逼迫我,怎无人替我申冤。”


    张澄云不依:“你能有什么冤情,还能是盐山欺负你不成。我且问你,你生辰怎得连顿饭都不请,莫非是嫌我礼送得轻?”


    没宴请确实是符岁的不是:“我的及笄礼是大内主持,一日下来我都没喝上几口水。后来又被圣人拘在府中,哪有机会宴请。改日挑个时间补上还不行,想吃什么你们自己点。”


    几位贵女也不差一顿半顿的宴请,只是恰好见着符岁便问上一问,听符岁这样说哪里还会计较,反而问起符岁的近况。


    “怎么就给拘在府里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封瑰心乔,她们虽为宗室出女,能面圣的机会却不多,受圣人责罚在她们眼中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符岁闪烁其词:“被圣人揪住了一点小错处,罚我抄书呢。”


    乔真真和盐山也不知符岁挨罚,正万分担忧,听到只是抄书略放下心来。


    梁会等人都不敢置喙,还是高先英笑着搭话:“可见圣人宠爱郡主,换做旁人可不敢在圣人面前淘气。”


    众人纷纷同意,张澄云对符岁“悍不畏死”的精神表示钦佩,钱家小五娘和小六娘虽对符岁的娇纵有所耳闻,今日才知何为“娇”何为“纵”,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震惊之意。


    “郡主究竟是何错处?”段玉婉问道。


    符岁未来时诸位贵女三三两两交谈,段玉婉就独自落单。符岁来后几位宗室出女都围在符岁身边,段玉婉却挤不进来,只能在旁边坐着。现下她一开口,原本气氛正热的花厅一瞬间就鸦雀无声。


    和皇家沾亲带故的都不接段玉婉的话,几位官员之女只能一起沉默。


    张澄云更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张澄云的母亲襄阳大长公主的生母就姓段,是段玉婉名义上的父亲段鉷的姐姐。


    段鉷父随肃帝起事,征战多年,未能得见大统就埋骨燕赵。段家的孩子也大多在征战中夭折失散,只留下一女一子相依为命。


    后来段女侍主,段鉷则封赞皇县开国公,降上仙公主。


    段鉷和上仙婚后生活并不愉快。段鉷懦而不强,不足以执事。上仙因此纵情贪欢,豢养面首。两人勉强维持着表面和谐。


    直到建武二十七年,段鉷奉旨离京寻人,半年才归,谁料归家时发现上仙公主竟怀胎四月。


    此事捅到肃帝面前,肃帝本欲除此孽子,奈何上仙怀像不妥,强行落胎恐危及性命。肃帝顾忌女儿颜面,只能强逼段鉷认下上仙腹中胎儿。


    这个孩子就是段玉婉。段玉婉降生后段鉷就与上仙分府别居,直到先皇即位,段鉷与上仙和离。


    前些年段鉷病逝,段家几个孩子都不成器,靠着祖荫过日子,段玉婉则一直养在上仙大长公主身边,虽同姓段,段家人却不肯相认,也从不往来。


    上仙大长公主之放浪不堪,身为表亲都略有所知,那些自持高洁的世家更是避之不及。不管段玉婉生父是谁,她宗室出女的身份是实打实的,钱家连段玉婉都请,当真是扔下世家的体面不要也要彰显自己的诚意。


    张澄云其实也很想知道符岁犯了什么错,可是这话叫段云婉问了,她就只能装作毫无兴趣地岔开话题:“今日你能出来,看来是抄完了。”


    符岁强颜欢笑:“差不多算是吧。”


    郑自在心下了然,原来那日郡主是在抄书。有圣人的禁令,郡主自然不能在端午出游,那些谣言便不攻自破。


    萧姝儿则是想到今日的游戏:“幸而郡主抄完了书,不然这投壶的魁首岂不让与他人?”


    “对啊。”张澄云一拍手,立刻道,“我要与永安一起。”


    符岁不知她们在说什么,郑自在忙为符岁三人解惑:“是六娘的主意,今日我等各自分队,作三轮比拼,分别是藏钩、投壶和诗文。若哪队赢了,便从这满园榴树中挑一棵,今年这棵树所结石榴尽归赢家。”


    比诗文郑自在、乔真真、高先英棋逢对手,钱家姊妹也不可小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是投壶在座各位中符岁若称第二,无人能称第一。


    郑自在看着几人争抢要与符岁同队,打趣道:“这样可不行,郡主出手岂不是一点悬念没有。”


    没有悬念好过去比诗文丢人,符岁一口咬死比投壶,谁劝都不松口。


    “我看不如抽签好了,能不能与郡主一队就各凭手气。”小五娘提议道。


    有小五娘安排,很快就有侍女捧着纸笔和盘子来。小五娘独自在角落写好数签放在盘中,命侍女端给各位贵女抽签:“一共五队,签子是我写的,我最后抽。”


    符岁拿了一张,展开是个二。她探头去看盐山,见盐山是三。又去看乔真真,乔真真是五。三人竟都不在一队。


    等众人都抽完,小五娘和小六娘拿走最后两张。


    “我是三,不知谁与我同队。”小五娘展开看一眼,举起纸签问道。


    盐山和封瑰一同站起来。


    小六娘也将手中纸签展给众人看,上面是四,张澄云和于文君与她同队。


    张澄云不甘心地伸着脖子来看符岁的签:“你是什么?”


    “是二。”符岁亮出手中的签纸。


    “哈哈。”萧姝儿笑着也亮出一个二,“承蒙各位关照,我便与魁首一队啦。”


    萧姝儿正打算去翻乔真真和郑自在的签纸,段玉婉缓缓举起她的签纸,也是二。


    萧姝儿有些愣怔,颇为遗憾地看了乔真真和郑自在一眼,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与段玉婉站在一起。


    剩下的人于成君、苏善德、梁会一队,乔真真、高先英、郑自在竟然分到同一队。


    张澄云急了:“你们三人同一队,诗文还怎么比。”


    郑自在也没想到会这样,重新抽签也不合适,她沉吟片刻说:“我看不如将诗文换做射覆,覆者答以诗句,这样也更有趣些。”


    “这个好,既是三轮比拼,也可用点数计算,每轮第一名记三点,第二名记两点,第三名记一点。三轮结束,按每队所得点数分胜负。不然郡主一人就将我等都比下去了。”于文君补充道。


    其余人也觉得这个主意好,都表示同意。


    规则定好,小五娘带着大家一起去园子里玩投壶。


    符岁落后几步,跟在郑自在身边问:“怎么没见王令淑?”


    第35章 六月且 你与圣人也不论本心?


    “怎么没见王令淑?”


    郑自在用手掩着嘴凑近符岁小声说:“先前王相公遇害, 王家要办丧仪,王娘子孝期不能宴乐。”


    符岁冷笑一声:“堂祖父而已,也值得这样兴师动众?”


    郑自在当作没听到符岁言语中的嘲讽, 柔声细语地说:“王家重孝悌,虽说不是亲祖, 也在五服之内, 是该服缌麻的。”


    她知道符岁与王令淑关系不好, 也不再多说, 转而介绍起园子里的景色。


    “那边有人?”


    符岁与郑自在落在最后面, 前面的人已经走到一片池塘旁。池塘面积不大,分出一条细流向另一边蜿蜒,从柳枝树影里能看到对面人影攒动。


    “是阿兄与各府郎君们。”小五娘解释道。


    “你说的阿兄可是九郎君?”有人问道。


    小五娘点头称是。


    大家对这个养在道观的九郎君都有些好奇,怂恿钱家姊妹叫九郎君来见见。


    小五娘怎么能做得兄长的主,只好连连讨饶遮过此事。


    符岁站到池边隔着湖水树影望去。那边人不少, 显然也发现了她们,有人起身往湖边来。梁会不想被对面的男子窥视, 见状催着钱家姊妹一起离开。


    钱家姊妹竟然真的带人离开, 一点也没有要将九郎君介绍给诸位娘子认识的意思。


    符岁慢悠悠跟在队伍后面暗自琢磨:莫非乔二情报有误, 钱家根本没有让九郎君“献身”的打算?


    钱家姊妹在园子中挑了个极开阔的地方,周围遍种花树, 又宽敞又雅致。


    待将投壶所需用具摆好, 各队需要选出一人来参与投壶。


    钱家姊妹要去布置藏钩的屋子,不能留在此处参与投壶。张澄云本来自告奋勇做评判, 却忘记了她要下场比试,讪讪地把举起的手收回来。最终大家推举梁会做评判,于文君记数。


    那边讨论得热火朝天,符岁与段玉婉站在一处, 两人各自冷着一张脸,一个冷淡地看着笑闹的贵女们,一个皱着眉盯着郑自在。


    刚刚有个没见过的婢女过来与郑自在耳语,似乎在询问郑自在什么。明明是钱家的园子,钱家的婢女,钱氏姐妹却对此一无所觉。而那名婢女退开后也没有走远,就在角落里等着。


    “郡主为何不去那边,反而与我一起。”段玉婉觉得符岁父亲早亡,生母被逐出京城声名狼籍,与自己也算同病相怜,刚想对符岁表达一番无人怜惜的愁怨,却发现符岁眉头紧锁目光凝聚,根本没在听她说话。


    “郡主站在这里做什么,投壶就要开始了。”萧姝儿来拉符岁。


    符岁嘴上含糊应着,眼睛却依旧盯着郑自在。


    然而郑自在并没有久留,她称要帮钱家姊妹的忙,与钱家姊妹一起离开。等三人走远,那名婢女上前与盐山交谈。


    符岁顾不上投壶,先过来询问盐山。


    “郑娘子说她与钱家两位娘子都是要参加射覆的,为了公平,射覆用的物品就不能由她们准备,所以请我帮忙准备射覆用具。”


    从这名婢女来符岁就一直关注着她,郑自在什么时候说过话?从头至尾只有这名婢女对郑自在说过几句。符岁总觉着关于这次榴花宴郑自在比钱家姊妹知道的更多,如果真是这样,这说不定就是个机会。


    “你别去了,我去吧。”


    在一旁等着领路的婢女听见符岁要代替盐山县主去,显得有些惊讶和焦急:“郡主不是还要投壶吗,一来一回怕是要耽误。”


    符岁审视着婢女:“我都不怕耽误你怕什么?还是说只能让盐山去,我就去不得?”


    符岁话已至此,婢女再反驳定让人起疑,她左右为难,只能磨磨蹭蹭地带着符岁离开。


    看着前面带路的婢女一步三捱的模样,符岁更加确定心中猜测。


    钱家终归是簪缨世族,无论如何也舍不下脸面来让自家郎君做万春公主的暖床客。何况姓符的不是只有公主,娶一位宗女也是符家婿。


    那些官宦之家不愿意将筹码压在宗女身上,无非是因为宗女的父兄与皇帝天然对立,一旦这些亲王郡王们生有贰心或被皇帝猜忌,很可能会连累自身。


    但是偏偏有两位宗女不存在这样的风险,那就是符岁和盐山。


    钱家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符岁或盐山,不,看这位为难至极的婢女的样子,九郎君的目标只有盐山,所以钱家根本没想过让九郎君见那些宗室出女。


    至于为什么选择与圣人关系相对冷淡的盐山而不是更受圣人宠溺的符岁,大概是因为盐山德言容功更符合淑女标准吧。


    如果真是这样,倒方便了符岁。符岁随着婢女走到一处岔路,那婢女犹豫一会,毅然选择左转。


    符岁刚要跟上,却听得前方隐隐有琴声传来。


    她试探着往前走两步,那婢女果然来阻拦。符岁见状头也不回循着声音向前走去,代灵默契地一把抱住领路的婢女,不许她跟随。


    琴声渐近,符岁绕过一丛青竹,竹后藏着一处休憩的地方,此时正有一名男子端坐抚琴。


    那男子听见有人来,抬头看向符岁。


    如远山含雾的一双长眉下嵌着一对水玉琢就的眸子,鸦青鬓发衬着莹白肌肤,薄唇浅淡。本该是至清至冷的容貌,偏生眼尾有一粒小痣,平添三分妖冶,让他像一只伤鹤一般,孤傲而凄婉。


    祸水,符岁在心中如此评价。难怪钱家会推他出来,他确实有只凭容貌尚主的资本。


    那男子垂下眼眸,孤寂而疏离地说道:“娘子怎么在此,可是误入?”


    符岁撩开碍事的竹叶,径直走上前去:“郎君琴音瑟瑟,听得人心都碎了。”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他,“不知郎君可等到想等的人?”


    男子抬头仰视符岁片刻,缓缓起身行礼:“钱頲之参见郡主尊前。”


    再看他眉眼间哪还有方才的寂寥。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符岁有些许惊讶他这么快就猜出自己的身份,她试探道:“九郎君怎么不弹了,莫非是我扰了郎君雅兴?”


    钱頲之挂上恰到好处的微笑:“靡靡之音,恐污了郡主耳朵。”


    话说得漂亮,符岁要跟他绕弯子只怕能把符岁累死。她轻轻拨动琴弦,发出断断续续几声铮鸣。


    钱頲之对符岁随意玩弄他的琴视而不见,临风而立,身姿挺拔端正,只从外表看去当真是如玉君子。


    “九郎君为何在此等候盐山县主?”符岁是撂下萧姝儿过来的,她想节省点时间好赶回去投壶,免得把萧姝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出乎符岁意料的是,钱頲之并没有否认,而是直接说道:“县主柔明淑慎,在下处心积虑,不过慕少艾矣。”


    “慕少艾?”这种理由虚伪到荒诞,符岁逼视钱頲之,“九郎君想凭一句慕少艾就让盐山托付终身吗?”


    钱頲之毫无惧色,坦然回应符岁的审视:“若得县主,頲之必以礼待之,相敬如宾。”


    钱頲之这话也许会实现,可符岁从不赌也许:“九郎君心有所图,既无真意,谈何以礼待之。”


    “若能一生相敬,又何必在乎本心。”钱頲之用一张情真意切的脸,毫不避讳地对着一个闺阁女子说着夫妻间虚情假意的话,一双眼睛蛇信子似的,像“清净无为”的道袍里裹了条会笑的蛇。


    聪明又有野心,皇帝是什么时候开始盯上他的。


    符岁仔细观察着钱頲之的神情,问道:“不论本心,九郎君为何不尚万春长公主?”


    在听到尚主时,钱頲之那张出尘绝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细微的厌恶。符岁紧绷住嘴角才没笑出声,果然这位九郎君就算做好了“以色侍人”的准备,也依旧不愿意做另一个段鉷。只是他凭什么觉得符氏女就能随他心意选择呢?


    符岁收敛神色,反问钱頲之:“九郎君与新妇论迹不论心,难道钱家与圣人也是不论本心?”


    钱頲之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一下,面上看起来坦然自若,声音却郑重许多:“为人臣者,自当忠心事主,肝脑涂地。”


    哪个臣子不自称忠心,真论起来,眼中看到的都是利益。满朝文武写起“忠”字来,能有几人写得熟,至少符岁还翻来覆去抄过几篇《忠孝》呢,有些人上次写“忠”字,大概还是在贡举的考卷上。


    符岁冷笑道:“娶一位柔顺可人的宗女就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钱家就是这样事主?九郎君就是这样忠君?”


    钱頲之瞳孔微缩,他原以为这位天之骄女只是为盐山县主鸣不平,可是她既然敢这样问,那她与圣人之间的关系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他不是没听说过永安郡主的壮举,也正是因为她的蛮横,钱家选择了盐山县主。


    钱頲之对情爱看得极淡,只要无损他的颜面,他不在乎自己的新妇是谁。不过他那位修得像现世观音一样的表妹曾向他极力推举过永安郡主,大概她也察觉到些什么。


    钱頲之重新审视起符岁的行为,她与王家那些恩怨,究竟是私怨,还是圣人授意?钱頲之隐隐有种预感,今日的一切将会改变他的人生。


    “远在博陵的钱氏有门阀望族的事主方式,天子脚下的钱氏有为君主赴汤蹈火的决心。”


    一句话就将自己和博陵钱氏分隔开来,竟是把曾经世家与皇帝间的龃龉甩得一干二净。


    符岁对这些世家大族厚脸皮程度也算是有了新认知,今上好不容易让世家不能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可不是要把话语权重新还给心系家族荣耀之人的。


    “九郎君的姓氏不正是博陵钱氏。”


    现在钱頲之无比确定,永安郡主就是一个传信人。


    钱家那些他见都没见过几次的亲戚远在博陵,就算被圣人清算也不会伤筋动骨。可是他的父母兄弟就在京城,为了那些族人的利益罔顾圣人的意思断送自己的仕途,对钱頲之来说得不偿失。


    他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说:“我之姓氏,也可胜过博陵钱氏。”


    皇帝倒是会挑人。“听闻曾有世外高人言九郎君命格贵重,”符岁用手指在琴上写了几个字,“贵与不贵,就看九郎君如何选择。”


    钱頲之被这几个字惊到,他怎么也没想到圣人会起这种心思,此事若能成行,正是一招釜底抽薪。


    符岁只负责带话,要怎么做是钱家自己的事,她想到自己到这儿来的理由是准备射覆用品,就多问一句:“你家射覆用的东西都放在哪儿?”


    钱頲之还在沉思那几个字,顿了一下才回道:“我命人把东西送过去,郡主不必管。”


    符岁乐得当甩手掌柜,看在钱頲之长得好看的份儿上,额外附赠一点提醒:“圣人既看言行也要心诚,九郎君的忠心可要表得真情实意一些。”


    第36章 六月且 我只喜欢你


    符岁刚从竹丛转出来, 就看见叩云拼命冲她使眼色。她顺着叩云的目光看去,在树林中隐着一个高大矫健的身影。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越山岭,符岁眼底泛起惊喜, 提着裙摆欢欢喜喜奔过去:“数日不见,越将军英武依旧。”


    越山岭肩背绷得僵直, 抬手行礼。符岁对越山岭莫名其妙的恭敬不太满意, 她斜睇着越山岭嗔怪道:“有些人说他闲吧, 他一个月也想不到找我。说他忙吧, 他还有功夫参加别人的宴请。越将军可知其中缘由?”


    越山岭并没有回答符岁的问题, 反而说起了钱頲之:“今日我见过九郎君,他才貌兼备,又出身世家,饱读诗书……”


    “停!”钱頲之那张好面皮简直是鬼魅的画皮,底下藏着野心藏着欲望就是没藏点人东西, 符岁对读书人为数不多的信任经过与钱頲之的交谈又减少几分,已经快没有下降空间了。


    “提他做什么?”


    “钱家似乎有意让九郎君迎娶贵主。”越山岭在这里站了很久, 他已经慎之又慎地考虑过。


    有钱家托底, 钱頲之再差也不至于差到哪儿去。符岁嫁给钱頲之虽说会受到望族规训的约束, 但钱家就算是为了脸面名声也不会对符岁失礼,以九郎君的才情生活也不会过于无趣。


    “郡主既然与九郎君相谈甚欢, 想必也能志趣相投, 若……若郡主……”


    符岁站在越山岭面前不是想听越山岭说这些话的,越山岭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她的怒火上添柴浇油。她不明白越山岭就真是块无情无爱的石头不成, 还是她不够美貌不够贤淑配不上他,为什么越山岭总是把她往外推。


    但是这把火还没来得及烧就被一句“相谈甚欢”浇灭。


    越山岭怎么知道她跟九郎君相谈“甚欢”?符岁回身望去,越山岭站的位置正好能看见通往竹丛后的小路。


    一个念头突然从符岁脑海中冒出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作为客人,在主家的府园中, 一动不动地等她与钱頲之聊完。他甚至以为她在跟钱頲之谈情说爱,可他没有离去,就算叩云已经发现他,他也依旧等着。


    这个想法让符岁一切不满烟消云散,甚至有些心软。


    她宽慰越山岭说:“钱家有意迎娶贵主已经是两刻钟前的老黄历,越将军放心,以我的名声,不会有人跟你抢的。”


    越山岭并不接受这种说法,他一直明白自己是个乏味的人。以前他身边不是军士就是百姓,就算地方要员他也能不卑不亢从容周旋。回京后除了旧识和五品上官员,他也没有过多时间玩乐宴饮。


    直到今日钱頲之的存在才让他意识到自己与真正俊采星辉的世家子差距有多大。


    他们懂音律、擅诗赋,志趣高雅、才情斐然。他们能为妻子弄笔描花、能与妻子飞花泼茶。而他这双布满老茧的粗糙的手,甚至都不敢在符岁为他系上五色缕时反握住那双如绸似玉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认真地劝道:“郡主还年幼,也许不知对女子而言挑选夫郎有多重要。我既粗莽又无知,生活粗粝,不懂情趣,常年征战在外。也许我能留给女子的只有沉闷和无尽的等待,郡主不该被折耗在寡淡无聊生活里。”


    符岁猝不及防听到一番剖白,人有些呆愣。她傻傻地看着眼前这个不停自轻的男人,听着那些贬低的词一个又一个被刻在他身上。


    “越山岭。”符岁轻声打断他,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叫他的名字。


    符岁凝视这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声音轻柔却坚定:“九郎君问我,相敬如宾何必在乎本心。我现在告诉你,因为我不喜欢,所以我在乎。


    “我不喜欢虚伪的情感,我不喜欢假装的恩爱,我不喜欢像九郎君那样没有真心的虚情假意的夫郎。我也许不知道一个完美的女子该拥有怎样的人生,可我知道我喜欢什么,我想要什么。”


    “我只喜欢你。”


    越山岭耳中轰轰作响,符岁前面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全然不记得,只记得一句“我喜欢你”。越山岭全身的血液都在符岁说出“喜欢”后凝滞,又全部呼啸着涌向心脏,震得他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将喜欢抛出,符岁面红耳赤地等了一会儿,不见越山岭有所回应,不禁有些气馁。她想了想说道:“要是将军觉得困扰,大可直言,以后我也不会再打扰将军。”话音未落便转身欲走。


    擂鼓般的心跳剥夺思考的能力,越山岭根本没意识到符岁在同他讲话,他只看见符岁要离去,情急之下一把抓住符岁的手腕。


    迎着符岁疑惑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是大脑一片空白,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慌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发颤:“我真是因为公务缠身,等我下个月就能正常休沐,要是郡主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可以……我任由郡主差使。”


    腕上传来灼人的温度,连带着那些不成章法的话语都带着滚烫的急切。符岁感受着越山岭的慌乱,唇角逐渐弯起,眼波流转间漾开一抹狡黠:“那我可要好好列个单子,让将军一样一样完成。”


    越山岭毫不犹豫地答应,手却依旧没有放开。若是可以,符岁也想再多与越山岭待一会儿,可是时间真的来不及,她只能依依不舍地提醒:“将军再不放手,我就赶不上投壶了。”


    越山岭耳根瞬间红透,他急忙撒开手,支吾两下任由符岁离去,望着少女的背影,喉间滚出一声自嘲般的轻笑。


    符岁心情大好地在前面走着,叩云亦步亦趋在后面跟着。两人走到岔路口,看见代灵坐在地上团抱着领路的婢女,还用手捂着她的嘴不许她出声。


    符岁赶紧让代灵把人放开,原路往回走。婢女一语不发地跟在后面,眼看到了投壶的地方,趁符岁不注意立刻拐上小路跑没了影子。


    符岁才懒得管她去找谁汇报,她一进去就被急得团团转的萧姝儿抓住,连拖带拽拉她去投壶。


    其他人的投壶应该早就比完,符岁看到盐山和苏善德在一起投壶玩,梁会几人凑在一处喝茶,负责记点数的桌子上,砚台中墨汁的边缘都已经有些干。


    钱家姊妹不在,但是郑自在已经回来。她看见符岁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和震惊,也没有问符岁取的射覆用具在何处。


    散落在各处的贵女们见符岁出现纷纷聚集过来看符岁投壶,果然符岁赢得毫无悬念。


    张澄云不依,嚷嚷着符岁把她们空撂在此处,逼得符岁答应待会儿陪她们玩飞花令才罢休。


    后面的藏钩和射覆基本与符岁无关,符岁只管坐着吃茶看戏。


    因为不懂占卜,所谓射覆不过乱猜一气。令人意外的是于成君得了第一,郑自在连第三都没拿到。最后一结算,是于成君、梁会和苏善德赢得了头彩,三人在园子里各挑了一棵又大又茂密的石榴树,在树干上系上红绳做标记。


    张澄云和萧姝儿没赢下石榴,联合高先英和乔真真在飞花令上狠狠地坑了符岁一把,把“不学无术”四个字给符岁坐得死死的。


    等符岁筋疲力尽回府,就看见府门口有一个面容白皙疏离的男子含笑等她。


    徐知义!符岁恨得咬牙切齿,低头寻摸棍子石块。


    徐知义机警地往旁边退几步,跟符岁拉开距离,陪笑道:“圣人还在等郡主呢,郡主赶紧入宫吧,别叫圣人等急了。”


    符岁更生气了,驴也没有这么使唤的。她连衣裳都不忙换,先叫人去书房收拾好抄完的书,带着一百多遍罚抄直奔宫门。


    案头堆成小山的纸几乎漫过笔架,皇帝拍拍最上面的纸面,望着摞得齐整的罚抄忍俊不禁:“不是已经给你免了吗”


    符岁端坐一旁,气哼哼地回答:“阿兄说晚了,我已经抄完一小半了。”


    皇帝随意翻动着,突然拿起一张仔细看过,又拿起另一张细看,接着把这一摞全都粗粗看过一遍,这才有些诧异地说:“你还真抄了?”


    符岁立刻痛心疾首地向皇帝诉苦:“我焚膏继晷、夜以继日啊,手臂都痛得抬不起来,手指上都要磨出茧子了。”


    皇帝微笑看着符岁喋喋不休地诉苦,拈起茶杯浅呡一口,打断她说:“宁宁受累了,说个心愿,阿兄替你圆了。”


    符岁眨眨眼,想想也没什么特别迫切的事,思索片刻问道:“能先攒着吗?”


    “过期不候。”皇帝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也就符岁会跟他讨价还价,他说出口的话还从没有赊账的道理。


    为了不浪费机会,符岁只好绞尽脑汁地想,不知不觉就想到越山岭。所向披靡的战将说话怎还颠三倒四的,符岁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翘。


    她绷住面皮,委婉地说:“阿兄让宁宁自己做主婚事好不好。”


    皇帝闻言瞥向符岁,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看上钱家那个假道士了?”


    要符岁跟钱頲之虚与委蛇还如让符岁跟王令淑搭伙过日子,符岁连连摇头:“跟他多说一句话我都担心他把我卖了。”


    皇帝轻笑一声:“就算他真把你卖了,阿兄也会将人连皮带骨讨回来,怕什么。”


    讨是讨得回,只是什么时候讨就不一定了,符岁悄悄腹诽。


    外面传来两声重重的脚步声,皇帝止住话头。过了一小会儿,徐阿盛走进来。


    “陛下,四皇子和冯妃来了。”


    第37章 溽暑日 皇帝的后宫平衡得极好


    这都快天黑了, 冯妃来做什么?


    见圣人应允,徐阿盛退出去唤四皇子和冯妃进殿。


    符岁上一次见冯妃还是去年,远远打个照面, 连话都没说一句。


    四皇子只有八岁,冯妃也不足三十。养尊处优的日子让她略有丰腴, 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情。


    符岁见皇子公主不拜是今上定的规矩, 因而符岁并没有起身, 只是向四皇子微笑示意。


    四皇子先拜见圣人, 再面向符岁执晚辈礼, 口称“姑母”。


    “妾不知永安也在,可耽误圣人要事?”冯妃款款行礼,语气里充满自责。


    “没什么,些微家事罢了。”皇帝示意冯妃和四皇子落座,“有什么事?”


    冯妃朝符岁看一眼, 见符岁稳如泰山地坐着,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只好开口道:“燕儿说学了新篇, 要背给阿耶听呢。”


    燕儿是四皇子的小字, 据说是因为四皇子幼时喜欢看檐下飞燕。


    皇帝对自己的孩子还算慈爱,笑着听四皇子背诵, 遇上四皇子忘记的地方便提醒几个字, 好让四皇子继续背下去。


    冯妃与符岁面对面坐着,难免有些尴尬。她微微侧过身去, 避开符岁的目光,装作仔细听四皇子背书。


    后位空悬,储君未立,冯家做梦想凭冯妃一步登天, 冯妃自己也有谋算。


    祖宗规矩立嫡立长,冯妃生了四皇子和六皇子,除非前头三个都死了,否则庶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四皇子。冯妃想为将来打算,就得让自己的孩子变成嫡子。


    当年晋王生母临死前肃帝就封为皇后陪葬献陵,论起来比曹氏还要早。若是死后追赠自然是不作数的,只是那时杨淑妃虽重病缠身却尚在人间,肃帝非要以此为由把晋王当作嫡子,中书门下也不好辩驳。


    如今贵妃出身郡望但是膝下无子,皇帝与她关系不冷不热,一个月也不见得能见她一次。


    徐氏诞下皇长子和五皇子却只封为婕妤,郑贤妃生下皇次子但容貌普通为人呆板不得圣人宠爱。


    其他几个皇子的生母都位分低微,不过才人美人,也难怪冯妃敢肖想后位。


    皇帝的后宫当真平衡得极好,任谁都出不了头。


    “上次渔阳伯治家不严,连累妹妹平白遭一场祸事,我替渔阳伯和郡君给妹妹道歉,还望妹妹宽宏大量,不要放在心上。”四皇子背完书,冯妃站起身对符岁说道。


    三个月前的事,现在才道歉,冯妃的歉意真是姗姗来迟。而且一口一个妹妹叫得亲热,冯香儿在冯府呢,这宫里哪有她妹妹?符岁敷衍都不想敷衍,当着皇帝的面,也只能不情不愿应下。


    “用过晚膳没有?”皇帝低头问四皇子。


    四皇子答还没有,皇帝就叫人领四皇子去用膳。


    冯妃本想趁机邀皇上去她宫里吃,可皇上话已经说出去,她也只好作罢。


    四皇子一走,剩下符岁三人干坐着。冯妃有话想跟皇上说,当着符岁的面实在不好提,就拐弯抹角地撵符岁:“天色渐晚,快要敲街鼓了,妹妹今晚要不留宿宫中,不然等宵禁路上难走。”


    不等符岁回答,皇上在纸上写写画画,头也不抬地说道:“留下用膳吧,用完让徐知义送你回去。”


    符岁心中好笑,她今天刚给皇帝跑完腿,于情于理皇帝今日也不能太冷落她,冯妃何必非要挑今天来跟她斗法。


    这下冯妃更为难了,看来那事只能改日再说。


    “有什么事就说。”冯妃那点小心思瞒不过皇帝,正好符岁在,若冯妃提什么不好答应的要求,可以让符岁闹一闹挡掉。


    符岁眼观鼻鼻观心在地上数砖。


    皇上既然开口问,现在不说以后就不好拿这事再问皇上。冯妃没办法,只好答道:“妾的妹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妾想着为她寻个好人家。”


    “看上谁了?”皇帝只顾着从桌上抽出几张纸来回看。符岁明白皇帝这是不想管的意思。


    “妾瞧着临海大长公主之子品貌端正,倒是个可托付的。”


    这下不止是符岁,连皇帝都抬起头看向冯妃。


    皇帝将手中的笔搁下,冷冷淡淡地说道:“阿续的婚事我做不了主,他铁了心不愿婚娶,我总不能按着他洞房。”


    冯妃也知道田家和冯家素无往来,女方上赶着找男方议亲也不像话,原是打算把皇上请去她宫中用晚膳,温柔小意求个赐婚。现下皇帝不肯插手此事,冯妃只能讪笑着:“妾也只是想一想。”


    符岁已经开始后悔刚刚没有立刻开溜,她哪里想到冯妃想给冯香儿和田乾佑扯鸳鸯谱。她眼巴巴地看着皇帝,祈求皇帝能看懂她想走人的迫切心情。


    皇帝难得发一回善心:“想走就走吧。”


    符岁连忙谢恩。


    皇上从桌上拿了几张纸递给符岁,是符岁抄的书,上面用朱笔做了几处勾画:“好好练练那几个字,歪得不成样子。”等符岁千恩万谢表示谨遵教诲,这才叫徐阿盛安排人送符岁回府。


    待她回到府中已经天黑,这一日尽是勾心斗角,疲累得很,符岁随意吃几口就早早睡去。


    也不知是最近抄书累着了,还是精神太过紧绷,过两日早上符岁吃过早饭后,忽然觉得胸中闷闷的,气怎么也吸不进肺里,只好大口喘息。


    叩云和代灵吓得要死,先是给符岁倒了温水喝,又将门窗全部打开通风。


    最近豆苗一直在照料秦安,不曾当值。叩云没见过以前符岁病重时候的情形,怕处置不当,就想去寻豆苗。


    符岁自己感觉虽然有些憋闷,却不太严重,告诉豆苗势必要把秦安招来,便没让叩云去。


    叩云嘱咐代灵飞晴守好郡主,她挽着裙子一路疾跑去找程力武,叫他快马加鞭去尚药局请医官来。


    “大家,郡主府上来人请医。刚刚带医官走了。”徐阿盛得了信报给皇帝。


    皇帝算算日子皱眉道:“还没到月中,怎么现在请?”


    “来的人急得很,好像是郡主胸闷气短,喘息艰难。”


    符岁的咳喘已有许多年没发作过,现在既不是冬寒,也不是春秋风急,怎就突然病起来。


    皇帝沉吟片刻吩咐道:“出诊的医官回来后带他来,我有话要问。”


    医官把符岁两手的脉都细细把过,斟酌了又斟酌,这才开下药方并留下几样食疗药补的方子。又将以前进补的食疗方都停掉,说了诸多事项。叩云和代灵一一记下确认无误后才送医官回去。


    谁想还没迈出九如里,御医官就被人直接带到皇帝面前。


    “依臣诊断,郡主不是哮症,是郁症。”那医官跪在地上,小心谨慎对答。


    “何为郁症?”


    “郡主虚劳疲累,心神惶惶,肝郁气滞,气血难通。再加上郡主本就肺气虚弱,故而气血亏虚,胸闷憋气。因此病是由肝气郁结引起,故称郁症。”


    虚劳疲累、心神惶惶,皇帝没想到抄个书竟把她累成这样:“可能治?”


    医官连忙回答:“臣开了散结的汤药,只是此病还需郡主好生休养,万勿再劳心劳神,多思多虑。”


    殿内陷入死寂,唯有铜漏滴答作响。良久后皇帝挥挥手道:“下去吧。”


    医官伏首叩恩,弓腰退出大殿。


    殿门缓缓阖上,徐知义望着医官离开的背影,小步挪到徐阿盛身边,避开他人低声私语:“前日我去郡主府时郡主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病了。”


    徐阿盛幽幽叹气:“到底是幼时作下的毛病,也只能不好不坏地将养着。”想起这几次徐知义经常往郡主府跑,又提点道:“你在郡主面前没失规矩吧。”


    徐知义比徐阿盛高一些,他半弯着腰,将头俯得比徐阿盛更低,极小声地说:“干爹放心,干爹教的我都记着呢。”


    徐阿盛点点头,掀起眼皮看向徐知义:“不是我啰嗦,你看着郡主好说话,郡主府上的差事才是真难当。”


    徐阿盛眼风扫过廊下当值的内臣侍卫,语气轻得几不可闻:“咱的爷心里记挂着,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就得把分寸拿捏好。尤其一点,上头要打要罚,到了郡主跟前都得留三分。就郡主那身子骨,真闹出个好歹,等那位消了气,倒霉的可就是办事的人了。”


    徐知义一一记在心里,回道:“孩儿省得。”


    符岁被一天三碗汤药灌得欲哭无泪,在抗议几次之后,终于得到吕御奉同意,减为一天一碗。符岁还想再闹,被吕御奉严词拒绝,只说这是补气血的药,不能再减。要是符岁肯好好吃药,一周之后可以再商量,要是连这一碗也不吃,那就一天三顿灌,先吃上半个月。


    符岁抗争无用,只能每天苦着脸饮驴一样猛喝一碗。折腾没两天,符岁月事来了,这下什么心思都没了,恹恹地待在府里除了吃就是睡。


    盐山来府上找符岁,刚一进门就闻到药味,知道只是些进补的药后,安慰符岁要好好吃药,认真休息。


    符岁听说盐山想去游湖,立马就要换衣服跟盐山走,被秦安虎着脸否决。符岁想想自己现在确实不太适合去船上那种不方便更衣的地方,也只能歇了心思。


    盐山瞧着符岁郁闷地守着冰釜喝热汤,怕符岁不知道轻重,仔细叮嘱符岁切莫贪凉吃冰,陪符岁说了会儿话才走。


    离开郡主府盐山一时没想到什么可去的地方,干脆自己一个人去游湖,叫船夫撑着船在湖中漂着,自己坐在船头发呆。


    “县主!”


    盐山刚听见有人唤她,还没找到何人在说话,船尾处就猛得摇晃起来。


    第38章 溽暑日 他捉的猫,捉到的鱼都这样蓬勃……


    “什么人!”侍女喝道。


    “县主。”那人从船尾绕到船头, 高壮的身体遮去半边太阳,拉长的影子将盐山完全笼罩其中。


    “七王子?”上次他翻墙从墙上跳下去,盐山还担心了好几天, 只是后来再未与他相见,也无处问询。盐山瞥向他的腿, 看上去毫无异常。那么高的墙他也没摔着, 属猫儿的不成?


    “七王子是怎么上来的?”盐山疑惑地问道。


    “我老远看着就像你, 走近看果然是, 那船尾离岸近, 我就跳上来了。”七王子边说着便往盐山那边走,他个高腿长,两步就走到盐山身边,露着一口白牙呵呵盯着盐山。


    跟着盐山的侍女就是上次七王子翻墙时护在盐山身前的,看见又是这个没礼数的草原鞑子, 不太高兴地撇撇嘴。


    上次七王子翻墙的事没人跟西平郡王说,但不代表没人跟皇帝说, 皇帝对此没什么表示, 侍女便没阻拦, 只是候在旁边。


    盐山不太习惯跟别的男子站得这么近,她几乎能感受到七王子身上热腾腾的气息, 熏得她脸热起来。她悄悄向后退半步, 侧过身去,躲避着七王子亮晶晶的眼睛。


    七王子对此浑然不觉, 他站在船上将四周景物看一圈,兴奋地问盐山:“县主也是出来玩吗?我也是出来玩。”说着试探着用力踩一踩脚下的小船,“我还是第一次坐船,这船看着真不稳当, 我都不敢用力踩。”


    盐山偏过头看着他好奇地左看右看,微微弯起嘴角:“这种小船是容易晃,不过不怕踩。”


    偶遇盐山,七王子眼中的开心藏都藏不住,围着盐山叽叽喳喳:“县主怎么自己在这儿,我看另一边的湖里好多人。”


    那边湖中有荷花,正是开放的时候,人们大都去看荷花。这里水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盐山是因为不想去人群中挤才来这边。


    想着七王子可能对京中不太熟悉,盐山对七王子解释道:“这里湖中没有荷花,上流就是净月河,那是从皇家别苑里流出的河水。另一边荷花湖景致秀美,上下连通礼河,因而大家都更愿意去另一边游玩。”


    七王子没想到一个湖还能因上游河水不同而有所差别,他挠着头说:“我说那边都挤得走不动,这里怎么没有人呢,原来是这样。不过还好我没去跟着人群挤,不然就遇不上县主了。”


    湖上偶有微风,在两人之间穿梭。七王子嗅着风中清雅的香味,似有似无的,格外地勾人心弦,让人想寻着源头好好闻闻是什么味道。


    这段时间他学习不少礼法,虽然有些他并不认同,可他也明白若他行事无状会给盐山造成困扰,因而他只好克制住想要多闻几下的念头,有些尴尬地站着,两只手在衣摆上蹭,没话找话:“县主对这里很熟吗,会经常来吗?”


    盐山轻轻摇头,柔声说道:“也不熟,这里我只来过几次。”她指着水流来的方向,“这边离城墙很近,从这里一直到城外就是净月河。沿净月河向上游走就是凌薇山,那里我也只去过一次,河里的鱼儿烤来很好吃。”


    “这河里有鱼?”七王子探头往水里看。


    盐山见他几乎站在船边上,怕他掉入水中,提醒他说:“七王子不要站得太靠外,船晃,留心掉下船去。”


    七王子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跟盐山说:“没事,我会游泳,我能在水下憋好长时间呢。”


    盐山知道库勒是游牧为生,却不晓得七王子还会游泳,她好奇问道:“草原上也会有湖吗,与中原的湖水一样吗?”


    “草原有湖,有大河,不过跟这里长得不一样。草原上的河没有这里深。这里的河岸都砌得平平的,修得很规整。草原上没有人去修河,河水就在地上随意流淌。可能今年河水从这里流,明年河水就从别处流了,游牧的人就追着河水跑。”


    盐山坐在飘飘荡荡的船板上,听七王子说草原的景色。


    他今日穿得很寻常,衣服大概是在成衣铺子里买的,稍稍有些不太服帖,把他的身材掩盖掉一大半。


    盐山想起围猎时他赤裸着上身站在自己面前,块垒分明的肌肉上覆着一层晶亮的汗水,她脸上顿时热得要着起火来,连忙捂住脸低下头去。


    他那些乱七八糟的链子怎么不戴了,这次和上次都没见他戴过,还是戴在衣服里面了?盐山的思绪怎么也拽不回来,扯着她去偷偷瞄七王子的衣领。


    “沙漠上也有湖,比草原上的水还要漂亮。”七王子嘴上说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盐山。


    盐山侧对着他,用手掩着脸,连眼睛都是低垂的,被密密的睫毛挡住,可七王子就是觉得好看,比之前见过的盐山还好看。


    明明她与郡主是姊妹,可是两人却是那样的不同。郡主看人直勾勾的,神气得很。县主呢?七王子心里想着,她的眼神像隔着水,隔着雾,还没等人看清她就转走了。


    七王子最近新学了个词叫“烟视媚行”,他由衷赞叹中原人真的很会描述。盐山县主的目光就像烟一样,朦朦胧胧地拂过,抓不住也逃不开。


    七王子不自觉沉溺其中,回神时才发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乱说些什么。


    不过盐山县主似乎没有察觉,七王子心中有些庆幸,也不记得自己说到哪儿,干脆挑了新话题重新说。


    “我们不怎么烤鱼吃,草原上鱼不常见,直接扔到火里烤,很快就焦了,所以就煮着吃,而且煮出来也不好吃。草原上没有那么多佐料,有盐巴就很好了,我也是来中原才知道原来吃的还有那么多做法。”


    “其实在野外烤鱼远不如家中做的精致,但就是觉得这样烟熏火燎的,比精心烹饪的菜肴更美味。”盐山回忆起仅有的两次野炊,不由地展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七王子呆呆地看着盐山,突然站起来说:“我抓鱼很厉害的,野海子里的鱼别人抓不到,我都能抓到。县主喜欢烤鱼,那我给县主抓一条吧。”说完直接翻身跳入水中。


    盐山还未及反应,就见七王子扎进水里,吓得盐山趴在船边向水里张望。湖水深,如何能看得见,盐山寻不到人,焦急地喊着:“七王子,七王子。”


    七王子就像落入水中的石头,一点响应都没有。盐山从船舷这头寻到船舷那头,怎么也寻不到踪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突然“哗啦”一声,七王子从离船十多米的地方冒出来。他在水中转半圈找到船的方向,水顺着他的眉骨鼻梁向下流,把带着野性的五官洗得清澈锋利。


    他看见船上盐山的身影,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两颗显得有些幼稚的虎牙,高声喊道:“这里真的有鱼,县主等我一会儿。”


    盐山看见他从水中现身,刚松一口气,还未说话就见他又消失在水中。悬着的心来不及落地,盐山只好倚着船舷,担忧地看着七王子在水中时隐时现。


    “啪”,一条鱼被扔到船上。鱼弹动着一拍尾巴就要跃起,水中及时伸出一只手将鱼死死按住。


    “你看,我抓鱼还可以吧。”七王子随着船一起一伏,趴在船边跟盐山说话,“这是那种好吃的鱼吗?”


    盐山看向被七王子掐在手里的鱼,那鱼离开水大口喘息着,尾巴不甘心地甩动。


    “是鳜鱼,这种鱼柔软,清蒸也很好吃。这水里鳜鱼不多,七王子竟然能抓到。”盐山有些惊喜地说道。


    七王子只听见了“清蒸”,以为自己捉错了鱼:“这不是你爱吃的那种?那我重新抓。”一撒手又滑进水里。


    “七王子!”盐山忙不迭喊他,见他落入水中下意识伸手去拉却捞了个空。


    好在没多久七王子就露出水来,浮水问道:“那种鱼长什么样子的?”


    盐山这次说什么也不让七王子再下水,直说自己要生气了,哄着七王子上来。


    七王子以为盐山真的生气了,扒在船沿上赔好话。


    盐山想拉他上来又不好意思伸手,只好答应着不生他气,看着他自己水淋淋地爬上船来。


    七王子浑身沁透了,在船上一站沥下许多水来,在脚下聚起一滩不说,还向四周扩去。盐山还趴靠在船沿,七王子眼看着水迹要往盐山那边去,想也不想就要拉她起来避开水渍。


    盐山被突然跨过来的七王子吓了一跳,懵然被他拉起,听他说着什么“这里有水快避开”才明白七王子什么意思,无奈地唤一声“七王子”。


    七王子只想着不能让水流到盐山身上,正奇怪这水怎么一路跟着他们走。叫盐山一唤,才回过神这水是自己身上的。再看盐山裙子上被他甩上许多水点,衣袖上也印着一个水手印,登时涨红了脸。


    “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哎呀都怪我,我给你擦擦。”七王子说着手忙脚乱想擦,浑身摸遍哪里都湿漉漉的,找不出一处干地方能给盐山擦裙子,只能乍着手尬在原地。


    侍女取了帕子来为盐山擦拭。盐山身上只是沾上一点水,不怎么要紧,只有衣袖处湿得厉害。好在现在是夏天,把表面的水渍擦掉很快就能干。


    盐山见七王子衣服都皱巴巴贴在身上,睁大眼睛自责地望着她,鬓角下巴都在滴水,可怜兮兮的,不禁抿嘴浅笑,伸手把帕子递给他:“七王子擦擦水吧。”


    七王子双手小心接过帕子,先看了盐山一眼,才用帕子擦了擦头脸,至于湿透的衣服就在船边拧两把,等着自然风干。


    船上自然没有七王子能换的衣服,盐山吩咐船夫将船靠岸。


    七王子缠着一身湿衣服,一步跨上岸没了人影。等盐山小心地上岸,七王子已经提着一个竹编的物件回来——他竟不知从哪里寻来个装鱼虾的篓子。


    他把在船上晒得半死不活的鱼装进篓里,又在篓里装上些水。侍女本想来接,七王子掂一掂觉得装水的篓子有点沉,就自己提着。


    盐山怕他着凉,催着让他赶紧回家换洗一下,可怎么也拦不住他献殷勤,只能带着他一起往来路走。


    “县主跟我说说那鱼长什么样子,我好好记着,以后一定不会错。”七王子还惦记着没给盐山抓到鱼的事。


    盐山今天被他吓了一通,连急带忧的,一日里什么心情都尝遍了,他倒好,就只知道惦记那条鱼。


    盐山心里嗔怪:“我只是随口说说,也值得你费心去抓。若我说要吃虎肉,七王子还要去博虎不成?幸而是夏日,湖中水不凉,这要是冬日可怎么办。”


    七王子乖乖跟在盐山身后,听盐山这样说,仔细想了想后回道:“冬日是有些麻烦,不过河上结了冰,河里鱼又不会跑,可以把冰敲开再捉。”


    盐山听着七王子说得离谱,前些年她就听说过有人掉进河冰里,被发现时困在河冰下早没了气息。“河冰是能困死人的,七王子切莫再说这种话,万一出了意外可如何是好。”盐山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语调都尖锐起来。


    七王子以前也没在冬日下过河,不知道河冰如此危险。眼瞧着盐山冷下脸来,急得他赌天咒地地作誓绝对不在冬天下河,以后盐山不让他下河他就不下。


    盐山气恼地撇过脸去不理他:“七王子要不要下河与我有什么相干。”


    七王子垂眸偷觑盐山神色,对方脸上不见笑意,却褪去了几分怒气。


    他张了张嘴想搭话,奈何盐山径直向前走并不理他,他喉间滚了滚又生生咽下,手无措地蹭着身侧的衣袍,整个人蔫头耷脑的,活像只湿漉漉的落水犬,巴巴地跟在盐山身后。


    “其实我没有那么爱吃鱼。”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盐山突然开口,“我喜欢吃樱桃和杨梅,喜欢吃莲藕,喜欢吃软点心。”


    七王子本还低着头踢石子,闻言猛地抬头,铁灰色的眸子亮得惊人。他大步跨到盐山身侧,路也不看只歪斜着身子看盐山:“我给县主买果子点心,还像上次一样给你。”


    盐山真是怕了七王子爬墙之举,连忙否决:“七王子千万别再翻墙,那墙那么高,摔着可不是小事。何况人来人往的,叫人瞧见成何体统。”


    不能翻墙,郡王府七王子实在进不去,他挠挠头,问盐山道:“县主下次什么时候出来玩?”


    这个问题盐山没法回答,她就算出游,也不能叫上七王子一起。可盐山不知为何也不想拒绝他,万一呢,万一还能像今日一样偶遇,盐山不停地说服自己。


    七王子没能等到盐山的回答就到达盐山车驾旁。他颇为不舍地把鱼篓交给盐山的侍女,站在两步外看着盐山上车离开。


    风吹拂起盐山的裙角,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那片在眼前飘荡的轻柔罗纱,七王子手指不安分地动了动。那双灰色的眸子跟着马车压上石板路前行,直到车辆消失在拐角处还不肯移开。


    盐山心不在焉地端坐在车中,衣袖上的水已经完全干透,娇贵的罗纱布料上却留下一圈水痕,依稀能辨认出手掌握在上面的形状。


    下次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呢?


    七王子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水渍叠在一起,绕了一圈有余。盐山虚虚拢上洇水的衣袖,怎么也盖不住那片水痕。


    “哗啦”,水声打断了盐山的思绪,是鱼在篓子里撞击拍打。盐山有些失神地盯着鱼篓,不知是因为车马摇晃还是因为鱼的撞击,盐山隐约觉得鱼篓在微微晃动。


    空悬在衣袖上的手落下,摸到带着若有若无的湿意的冰凉布料,盐山突然笑起来,他捉的猫,捉到的鱼都这样蓬勃有活力,就像他的人一样。


    第39章 七月相 你打算在值房躲一辈子?


    符岁闭门休养的时候, 钱頲之一封奏疏点炸了整个朝堂,这位养在道观的九郎君以石破天惊之势开启了他的仕宦生涯。


    贞明九年六月十一日,钱頲之上奏请请求官员任命五服回避及实行流官制度, 官员不得在原籍任职,五服内亲属不得同衙任职, 不得为上下级, 不得为监察关系。皇帝于六月十五大朝会与百官共议此事。


    世家之所以能屹立不倒, 凭借的就是在地方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官场上的互相提携, 流官制和五服回避几乎是砍在世家的根基上。朝上反对者众多, 连议两朝未有结果。一时间钱頲之和博陵钱氏都站在风口浪尖。


    此奏章第三次朝议时,出身四姓之一京兆高氏的太常卿高邺出人意料的表示赞同,高家的倒戈让反对党阵脚大乱。


    七月二十三日,争吵了一个多月的流官制落下帷幕。当日下午,皇帝召中书门下共议, 就具体实施要则、边陲地区的区别管理等方面进行商讨。


    贞明九年八月十三日,流官制和五服回避盖着层层批印, 昭告天下。


    越山岭确实忙, 一连好几日不着家。符岁使人悄悄打听过, 越家以为他住在兴化坊不曾多想,兴化坊周庄一家则根本不管越山岭去向, 他若是回来住就多做一份饭食, 不回来也不多问。


    符岁寻了个借口找田乾佑,结果田乾佑也不在家。


    符岁问了临海大长公主才知道, 冯妃居然派人来过公主府,话里话外问起田乾佑的婚事。


    临海大长公主哪里还不明白,只是她虽盼着田乾佑娶亲,也不拘对方身份高低, 可她相看的也都是品行端正的人家,冯家如何能入她的眼。故而她随便拾些话搪塞过去,还叫田乾佑避着点冯家。


    田乾佑想着有心算无心,总有个相遇的时候,干脆收拾东西又搬去千牛卫值房,冯家总不能当着圣人的面找他。


    于是东躲西藏的田乾佑被符岁从千牛卫中揪出来。


    “你有病吧!”


    食味斋的雅间里,田乾佑刚一进来就发出铿锵有力地质问:“你找我跟南衙说一声就得了,你找圣人传什么话。圣人召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犯什么事被抓住把柄了,好悬没给我吓死。”


    符岁慢条斯理地吃着甜醅,打趣道:“你怎么不想是圣人赐婚呢?”


    田乾佑听见“婚”字就来气,一拍桌子:“那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大殿上。冯家算什么东西,我就算死也不沾他家一点半点。”


    冯家新贵,冯妃又受宠,多得是人家想跟冯家攀上关系。冯家若是不求向上攀附,冯香儿还真不愁嫁。


    冯妃选田乾佑也算费尽心思,田乾佑官职不算很高,却是天子近臣,他的母亲又是对弟弟侄子们都很照拂的临海大长公主。


    田家祖上曾修著过兵法,在军中颇有声望,如今虽不十分显赫,也有勋爵在身,平素里又从不参与党争是非,嫁去这样的人家最是富贵安稳。


    皇帝有句话说得对,婚事上田乾佑要是不愿意,谁按也没用。符岁问起越山岭:“左卫竟忙成这样,他一个三品要员也天天住在南衙?”


    田乾佑也不跟符岁客气,支起一条腿坐着,自顾自吃起酒菜:“哪是忙什么正经事,左卫将军这一职位原来是袁审权的,叔和回京后袁审权就被调去燕然都护府做副都护。


    “袁审权在卫中经营多年,叔和就职后,有人说是为了给叔和腾位置才强行挪走袁审权,原先与袁审权交好的卫中军官对叔和颇有微词,袁审权提拔培养的参军校尉也处处阳奉阴违。


    “叔和既要周旋上下,又要分化袁审权留下的人员党朋,重新梳理卫内事务,从他领职后,我都不太能见到他了。”


    现任的燕然都护忽哥赤原是个奴隶,后来凭军功一步步坐上现在的位置。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却为人狭促,燕然又远在边陲,袁审权再长袖善舞也无处施展。


    符岁缓缓搅动着甜醅,袁审权的夫人出身河东王氏,与其说是袁审权给越山岭挪位置,不若说是为了支走袁审权才把越山岭调回京。


    “你打算在值房躲一辈子啊?”符岁问道。


    田乾佑仰脖灌下一杯酒,将杯子重重杵在桌上,垂头丧气地说:“我也不想,我只要在家,冯妃隔三差五就有名目派人来。本来我还能去叔和那儿躲一躲,结果叔和也不回家。叔和在家时周家嫂子做的虽然也难吃,好歹还能叫个菜。他不在煮的简直就是泔水,多吃两顿我都怕被毒死。”


    符岁知道周庄的娘子平日里管着做饭,看周家娘子健壮爽利的模样,她还以为是个料理家事的好手,没想到厨艺这样差。


    她宽慰田乾佑道:“放心吧,我已经帮你打听过,你跟冯香儿的事成不了,你要不还是回家住得了。”


    田乾佑从没想过自己和冯香儿会成亲,所以对符岁说的“成不了”也没什么欣喜情绪,只是随口问符岁打听了什么。


    “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跟你议亲就是冯妃一厢情愿,渔阳伯和马郡君嫌田家如今无权无势,你一个卫官在朝堂上也无足轻重,根本没看上你。”


    田乾佑听见这话反而乐了,他冲符岁一仰下巴,使了个眼色:“你从哪儿打听的?”


    符岁轻蔑地哼一声:“冯满和冯贤义两个色中饿鬼,身边漏得跟筛子一样,花点钱连晚上起几次夜都能打听到。”


    田乾佑伸手示意符岁别说了,再说他饭都要吃不下了。


    符岁难得乖顺地闭嘴,等着田乾佑吃饱饭摸着肚子喝水,才托着腮望着田乾佑软声说道:“待会儿你记得结账。”


    “什么?”田乾佑一口水差点呛着,脸上写满不可置信:“你叫我出来,竟还让我掏银子?”


    符岁咬着嘴唇,秀眉微微蹙起,拧成楚楚可怜的弧度:“你作为兄长,难道要让妹妹给你付饭钱吗?”


    田乾佑最怕这套兄长妹妹的说辞,每次都能把他堵得哑口无言。横竖要掏饭钱,不把茶喝回本岂不吃亏?反正田乾佑下午不着急回千牛卫,索性腆着肚子瘫坐在椅子里,小口小口饮茶水。


    “回家的事再说吧,正好这段时间我也忙,住在值房还方便些。”田乾佑吃得太饱有些犯困,慵懒地倚着椅背,虚虚打个哈欠,“圣人敕道祈福,好大排场,你去看吗?”


    符岁摇头:“圣人问过我,我说不去。”符岁对佛道之事都兴致缺缺,这种祈福的活动没意思得很,尽是些玄之又玄的说辞,还不能随意走坐,她不想去。


    “宫中可有谁染恙?”皇帝不是痴迷佛道之人,举办法会必有缘由。符岁旁敲侧击问过徐知义,徐知义只说圣人身体康健。


    田乾佑也没听说哪位皇子或皇女身体不适:“应该没有,只是圣人好像命太史局算天象,估计法会跟天象有关吧。”


    算天象?高家倒戈后世族在反对流官制上日益乏力,眼看此事就要尘埃落定。秋收春种的时候不算、满朝文武打成一锅粥的时候也不算,这时候算什么天象。


    符岁在心中编排皇帝,以她对皇帝的了解,肯定憋着坏主意,不知此番轮到哪个家伙要倒霉。


    田乾佑歇了会儿,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发觉不对,倒回来问:“你寻我到底为何事?”


    符岁原本是为了打听下越山岭在忙什么,之所以通过圣人找田乾佑,一来是因为近日他一直宿在宫中,找他需经过内侍近卫层层转递,二来朝堂上攻讦不断,朝堂外也争执不休,莫说中书门下,连崇文馆都日日门庭若市,这种敏感时期她在宫中传递消息难免有刺探天子之嫌。


    不过这种话她怎么会跟田乾佑说呢,符岁眨着无辜的双眼,面上浮现出天真无害的笑意:“我就是告知你冯家没有结亲的意思,你只要避开冯妃就好,没必要躲在外面不回家。”


    大费周章叫他出来就为这点小事,田乾佑哑然。换做陈景阳之流他少说也要骂几句,他一手悬在半空指向符岁,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无奈地放下手,佯作恼怒道:“这顿饭钱我可不管,你自己付!”


    七夕这日一大早,飞晴就带着婆子小厮们开了库房书房,把书分门别类地拿出来翻晒。


    符岁伸着懒腰出来,在院中转一圈,看看天气晴好,便亲去端一盆水放在花廊下。代灵她们收拾好房间,也纷纷端水来和符岁的水摆在一起,预备晚上投针用。


    “郡主你看。”代灵翘着手给符岁瞧。


    七夕民间有用凤仙花染指甲的风俗。符岁不爱染,嫌新指甲长出来后不好看。代灵她们都很喜欢染,好几天前豆苗就在帮她们染指甲。


    不止她们,其他婢子也在染指甲。除了针线上,这几天时常有婢女晚上把手指包成萝卜,早上伸着十根红彤彤的手指做活。


    凤仙花染指甲要染好多次才能染成均匀的红色,昨晚豆苗给代灵染最后一次,临睡前代灵还举着十根萝卜手指来给符岁看。


    符岁握着代灵的手指查看。豆苗染得仔细,指甲上色均匀红艳,手指缺依旧白净。叩云和弈虹也都伸手给符岁看,三双细长白嫩的手摆在一起,符岁这边摸一把,那边捏一下,好不快活。


    “郡主,去兴化坊的人回来了。”有婢子来报。


    “怎么说?”符岁问道。


    第40章 七月相 今日得不得巧可由不得织女


    按惯例七夕百官休假, 符岁拒了一堆邀她七夕同游的帖子,特意留出时间来,今儿一早就派人去兴化坊守着, 准备故技重施像端午那日一样把人“绑”来。


    婢子没回答,而是说道:“程小哥在外面候着。”


    程小哥是程力武, 程宝定四个儿子两个女儿, 只有程力扬和程力武是长住郡主府的。因为他们不是奴仆又不同于护卫, 下头的人私底下叫他们程大哥儿和程小哥儿。


    符岁叫程力武进来回话。


    “去兴化坊的人走了空。”如果只是没找到人, 用不着程力武来说, “朝中大臣为流官制的事争论不休,今日一些反对的官员入宫请愿陈情。圣人担心这些人跪时间久了出意外,不止是近卫,连左右两卫也召进宫中看护。”


    符岁有些傻眼,她左盼右盼好不容易盼到越山岭能休息一日, 结果被“死谏”的官员截了胡。


    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她差人打听今日入宫的都有哪些人, 在纸上写了这些人的名字扔镖泄愤。


    其他人都躲得远远地以免被误伤, 秦安从晒书的地方转过来, 看到符岁正在气势汹汹地扎小人,默默地转身就走。


    唯有几个贴身的侍女在旁看顾着, 代灵饶有兴致地坐在一旁把纸撕成小人摸样, 举起来对着光端详,越看越欢喜, 感叹自己真是心灵手巧。


    “咦,这个杜铉我知道,他不是贡举出身吗?他最开始租住的屋舍离我家不远呢,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怎么也掺和这些事?”代灵拿着一张写名字的纸问符岁。


    符岁抓着一把短箭当作利刃掷出,扎在前面摆的靶子上。靶上贴了张写名字的纸,签子歪得离谱,连纸边都没挨到。她听见代灵的话,头也不回继续掷:“他当年通榜走的王博昌的路子。”


    代灵听见“王”字,立刻对杜铉心生厌恶:“我还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王家的走狗。”


    一个人好与坏不是一个字说清的,说到底不过是各谋其利罢了。


    天地君亲师,从一个人一开始治学的老师到考场主考的考官,再到入仕时的引荐者、仕途中的提拔者,甚至与某个家族、某个亲王皇子的姻亲关系都会决定着他的立场。


    如果不想背负背弃恩师的骂名为仕林唾弃,他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符岁掷得心烦,把余下的箭往桶中一扔,自顾自去花架下的藤椅上躺下,抱着一个大云枕发呆。


    代灵见符岁不玩了,就唤人来将靶子桌台都撤走,地上也打扫干净。


    流官制由钱氏提出,高家附和,崔氏作壁上观。王家虽然没有表示,但王氏党羽是反对党中流砥柱,王氏的态度可见一斑。


    今上雷厉风行,步伐渐紧,而她所知所见大概只是冰山一角。符岁幽幽长叹一口气,扯起披帛蒙在脸上,风雨欲来啊。


    临近中午符岁收到两份礼。一份是越府送来的,说是府上做的巧果。另一份是周庄的大儿子送来的,他上次来送过酒,门房上认得他。他也送来一份巧果,不过是从吉祥饼坊中买的。


    门房这次好好询问他一番,原来是越山岭叫人告诉周家嫂子给符岁送点节礼,周嫂子只知道七夕节都吃巧果,偏生她厨艺不精不会炸巧果,只能让自己儿子去街上买了送来。


    符岁收了巧果心情好转起来,管他是风是雨,总归不能次次都浇到她头上。


    等到月亮初升,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一人手里捏着一枚针,要比比看是谁能得巧。


    几个装水的盆子已经在廊下放了一天,符岁借着月光,把针轻轻放到自己的盆中。


    铁制的细针没有沉底,而是横漂在水面上。几人一起去看针落下的影子。影子随着针一起在水中打着旋,飘飘忽忽,怎么看都是一条线。


    五颗小脑袋齐刷刷凑上去。“怎么看不见了。”代灵使劲睁大眼睛往盆中瞧。


    叩云抬头瞧一眼天色,又看一眼紧挨在一起的几人,笑着说:“挡光啦。”


    几人忙退开一点,盆中果然又浮现出针影。


    飞晴仔细看了又看,这才不确定地说:“怎么瞧着,像是一条线呢?”


    代灵附和道:“我瞧着也像。”


    “呀,”弈虹低呼,“这样郡主岂不是没得巧?”


    符岁歪着头沿着盆子转,怎么转也是一条线,指着盆子争辩:“依我看是这投针之法不准,我怎么可能不巧?”


    “对,不准,说不定是水晒得不好。”代灵是符岁的小应声虫,听符岁这样说,她重重点头,面色严肃,煞有介事地作出评判。


    “你们也投投,看看到底准不准。”符岁催着代灵几人去投针。


    叩云捏一枚针小心地横放在水面上。针轻轻晃动几下,并没有浸入水中,虚虚浮在面上,水底的影子却不是一条,而是一浓一淡两道影子交叉。


    “哎呀,叩云出针花了呢。”飞晴蹲下来扒着盆子边惊叹。


    弈虹轻轻用手肘拐叩云:“难怪郡主没得巧,原是叫你占了去。”


    叩云偷偷觑着符岁神情,推拒道:“我粗手笨脚哪里能得什么巧,便是有半点巧处也是托郡主的福。”


    符岁只是盯着两盆水来回看,仿若没听见几人的话语。


    飞晴拉住弈虹的衣袖:“我们也来试试看。”


    二人小心翼翼将针平放在水面。飞晴的针像符岁一样只投下一道影子,弈虹的针刚一入水就沉到碗底,连一道影子也没有。


    “这……”飞晴还未等说话就瞥见了弈虹那静卧在水中的针,两人面面相觑。


    虽说投针只是乞巧的玩乐,可针沉水底难免叫人扫兴。弈虹心中失落,在郡主面前不能表现,强扯出笑来自嘲道:“看来我是个笨的,竟连织女娘娘都无能为力。”


    “白日里我看见几只鸟雀围着盆子转,怕是动过盆里的水。投针用的水最忌晃动,想来你的水被那些鸟雀搅弄过,这才无法浮针水上。郡主的水大概也遭了鸟雀戏耍,倒是我的水离得最远,侥幸没遭殃,反而现出针影。”叩云柔声劝慰着。


    弈虹也明白叩云是假托鸟雀宽她的心,她有些感激地握上叩云的手,正要谢谢她的好意,就被一只晃到她身前的手抓住。


    “快看快看!”代灵兴奋地叫着,“我是不是也得巧了?”


    飞晴还未起身,离盆最近,她扭头看去,还真有两道交错的针影。


    弈虹闻言也挤过去查看,看清代灵盆中那浮在水上的细针和水中两道影子时,心中沮丧更甚。


    “郡主说得对,投针法不准。”飞晴扶住弈虹胳膊站起身,斩钉截铁地说。


    代灵一听着急起来,争辩道:“怎么不准,我巧得很,织女娘娘都知晓我巧的。”


    飞晴笑得几乎站不住,直往弈虹身上倒:“是谁拿梨子哄喜蛛结网,结果第二日梨子只剩下核,喜蛛也跑没影子。”


    代灵鼓起脸嘟哝:“我半夜肚子饿了嘛,再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她二人一番打趣,弈虹也跟着笑起来,沮丧散掉几分。


    那边的吵闹符岁充耳不闻,她向后退几步,抬头观察月亮和照明用的灯所在位置。又向前走几步,一点一点用身体挡着一盏灯的灯光,突然一伸手,胸有成竹地说:“取盏灯来。”


    还在笑闹的几人立刻噤声,飞晴小跑着取来一架风灯,举着灯将几个水盆照得通明。


    “往后站。”符岁指着一处对飞晴说。


    飞晴稳稳举着灯,退到符岁指的位置。


    “再退。”符岁盯着白粼粼的水中一团黑乎乎的影子,继续吩咐,“举高点,再退。”


    随着飞晴越退越远,失去明亮灯光的水面渐渐暗谈下来,水中竟浮出第二条影子,与原先的针影交错。


    “针花!”弈虹不可思议地惊呼,“飞晴的盆中也有。”再去看代灵和叩云的盆中,针花依旧存在,只是比之前略略变了方向。


    代灵惊得嘴都合不上,痴痴地看向符岁:“郡主莫非是仙子神女,竟有如此仙术。”


    符岁伸手弹在代灵额头上:“不过是利用灯火和月光罢了,那些点石成金的戏法你也没少看,这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如此只有弈虹的针还未显影,符岁让弈虹把针捞出:“去用油将针抹一遍。”今日得不得巧可由不得织女。


    弈虹估算下路程,转身跑向自己宿房,找出养发的头油抹在针上。怕针上的油干掉,一路小跑捏着针回来,再次将针平放在水面。


    刚才还沉在水底的针刺破水面,沉甸甸地坠在水面上,晃悠悠地旋出两道影子。


    叩云帮飞晴把灯挂在附近的树枝上,避开灯光走近。一排五根针皆展出两道影痕,互相交织着,呈现出五朵角度略有不同的针花,竟真是各个都得巧。


    迎着几人倾佩的目光,符岁下巴高昂,有些骄傲地说:“本郡主钟灵毓秀,你们跟着我耳濡目染,自然是聪慧灵巧,区区投针小技,怎么可能不得巧。”说着一挥手:“将我的金针取来,看本郡主如何穿针引线。”


    穿针也是七夕常用来乞巧的玩乐,将数根针插好立起,用红线来穿。同一根线穿过的针越多,就代表穿针人越灵巧。符岁有一套特制的金针,针孔较寻常针大上两倍有余,能穿几根针全看符岁想穿几根。


    金针收在符岁放杂物的柜子里,叩云笑着问符岁今年想穿几根针,符岁豪气万丈地表示要给众人表演一线穿十八针。


    “郡主。”一名婢女匆忙赶来,站定后仍在喘息:“越将军在府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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