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暮春时 好大的胆子
盐山一连几日收到冯府的帖子, 她不管是马郡君的还是冯香儿的一概拒绝,礼物也不收。连着被骚扰了三四日,盐山干脆闭门不出。西平郡王叫人把府门守得牢牢的, 一张帖子也送不进来。
又过几日,郡王府门外来了个眼生的小厮, 自称是永安郡主府上。郡王府的人不曾见过他, 拿不准他身份, 只好接了帖子呈给盐山定夺。
盐山听闻是个小厮送来, 心中有些疑惑。往日符岁给她下帖子都是代灵或飞晴亲自跑一趟, 只有送东西来才会叫小厮跑腿,这次怎么换了人?
盐山拆开帖子,入目是叩云的笔迹,盖着“永安”二字的章。
虽说符岁大多时候是亲自写给盐山的帖子,用纸也不讲究, 随便拿张纸写了就叫代灵送来,可有时也会让叩云代写。
“永安”的章也是符岁最常用的, 无论公私皆盖此章, 反而符岁那枚私章像宝贝一样藏着, 轻易不用,盐山也只见过一次。
有叩云的字和“永安”的章, 盐山不再有疑虑。帖上约盐山明日游湖, 盐山笑着叠好帖子,准备放进符岁专属的小匣子里。
忽然盐山闻到一缕香气。
今日屋里未点熏香, 盐山没有出门打算,身上也不曾佩戴香囊。盐山仔细地到处嗅闻,渐渐将目光放在手中捏着的帖子上。
她将帖子凑近鼻子,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从纸上传来, 像是不经意沾染的。
从郡主府到郡王府,这帖子经过数人之手依旧有香气残留,说明此香名贵馥郁才能经久不绝。
将帖子交给盐山的侍女是宫里来的,行止最守规矩,不会犯让自己身上的气味沾染旁物的错误。跑腿打杂的小厮用不起这样昂贵的香料,而符岁府上是从来不熏香的。
盐山当年发觉符岁从不用香料还惊奇过,后来她悄悄问豆苗可是郡主府上有什么忌讳才知晓原由。
符岁幼时伤过心肺,豆苗担心熏香的气味让符岁憋闷,因而嘱咐符岁身边不得用香,近身伺候的人更是连有气味的头油香粉都不许用。
符岁病好后习惯不熏香,这个规矩就一直保留。便是如今郡主府上也只用薄荷鲜果或花粉少气味清的鲜花熏屋子。
盐山越想越觉得此事有异,干脆命人套上车,去郡主府问符岁。
“你看,就是这个。”盐山将帖子拿出来递给符岁。
符岁接过帖子打开来,只扫一眼就大吃一惊。从字迹到章印,不说一模一样,也有八九分像,若无真迹对照,很难发现其中差别。
叩云探头过来,待看清帖上内容后连忙辩白:“郡主,我从未写过这张帖子。”
叩云今日一天都与符岁在一起,她有没有写过这张帖子符岁自然清楚。
符岁询问盐山送信者何人
“一个眼生的小厮,我察觉不对叫人去寻时已经不见踪影。”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符岁严肃地说。捏造郡主信笺诓骗县主,这贼人着实胆大。而且符岁这枚“永安”章是皇帝赐下的,仿冒御赐之物乃是大罪。“叩云,你叫人去京兆衙门报案。”
叩云领命下去,符岁又问盐山:“你家下人可还记得那小厮模样?”
“记得。”盐山来前仔细查问过府中下人,门房当值的人说因为那人口口声声说是郡主府的人却是个生面孔,便特意记下模样。
符岁叫代灵去请来秦安:“大理寺不是有个善画肖像的,你带郡王府的人去找他画张像。”
符岁气愤竟有人假冒自己行骗,若非盐山机警岂不让那贼人得逞:“若是抓不到人,我就告到御前让圣人下海捕通文,我还不信他能长翅膀飞了。”
京兆府不敢怠慢郡主的案子,一拿到画像就满京搜查。西平郡王也四处请托,甚至找上一些江湖人出钱请他们寻人。
符岁大张旗鼓拿人,消息自然也传到田乾佑耳中。出了宫门田乾佑说话没有越山岭好用,田乾佑二话不说把这事抛给越山岭。越山岭拜托赵祈多加留意,赵祈如今也是个小官,请同僚大吃一顿后,守城门的郎君们各个眼睛瞪得铜铃一样,连只老鼠路过都要看看公母。
如此四处搜捕到三月的最后一天,库勒的使团到达京城。
京兆府管着近二十个畿县,既要管理京城周边烽燧的戍丁烽子,又要处理京中盗抢淫殴,还要安排圣人吩咐的大小杂事,最近更多了项给郡主和县主寻人的差事,京兆尹每日忙得脚打后脑勺。
偏生符岁催得紧,京兆尹不敢怠慢,只能一边感慨京兆尹不是人干的活,一边每日把那送信的小厮骂上十遍八遍。
就这样京兆尹还得抽出时间检修屋舍坊墙,安排人手配合鸿胪寺迎接库勒使臣,忙忙碌碌的,终于赶得及在使团入城前将朱雀大街两侧的树木都检查一遍。
阳光洒在巍峨的城门上,长街两侧熙熙攘攘挤满围观的百姓,金吾卫和不良人严阵以待,鸿胪寺的官员早已准备好迎使团入城。
马蹄声渐进,伴随着悠长的角乐,一队外族使臣缓缓踏上朱雀大街。他们身着异域服饰,缀以皮毛骨牙和颜色艳丽的彩石装饰,身下的骏马上也披红挂彩,后面带着十数个巨大的箱笼,被布蒙得严严实实,有几个似是装的活物。
打头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材高大健硕。许是常年在草原奔驰,他皮肤略黑,在阳光下呈现出蜜糖般的光泽。他的眉毛黑浓眉骨突出,将他的眼睛全部遮蔽在阴影中,只能看到嘴边爽朗的笑意,透露出不羁的活力。
鸿胪寺官员与使团寒暄几句,就领着使团去鸿胪宾馆安排住宿,届时会有礼部官员教授他们面见陛下的礼仪。
街两边的百姓一路跟着使团走,兴奋地讨论着他们的外貌穿着,猜测着笼子里是何宝物。
“朱雀大街上热闹得很,你不去看看?”秦安问符岁。
符岁正在顺理艾绒,闻言头都不抬:“几个库勒人有什么好看的,你记得再催催京兆府,别光顾着使团把抓人的事撂了。”
“他去哪找人?那小厮定是哪家的奴仆,只需在主人家躲着不出来,京兆府还能挨家挨户搜人不成。”秦安对京兆府不抱希望。
符岁也没指望靠京兆府找到人,但凡背后的人不是傻子,这时候绝不会放那小厮大摇大摆上街。不过人不能藏一辈子,出不了城门,就只能在城里将人解决掉。万事只要动就会留痕迹,但看这些痕迹会不会被人发现。
“黑市那边怎么说?”
“八日前有人拿着一张帖子找到了专仿人字迹的疯秀才,要他照着帖子上的笔迹写一张邀帖。印章是城北的一个少年刻的,他跟疯秀才搭伙,一起造假印信。那人五天前取走了造好的帖子,给了疯秀才三千两银子叫他离开京城。”
符岁挑眉:“疯秀才没走?”
“没走,他们这种人做的就是见不得光的活计,今日为贼人造路引,明日为朝臣造伪证。姓甚名谁什么模样都是在圣人面前挂着号的。城外若无人接应,不等走出城门就会被不良人盯上。”秦安不想伸手沾水,用一根长木棍在盆中挑弄艾绒。
符岁无视秦安捣乱的小动作,用签子小心将被秦安搅成一团的艾绒拨开:“疯秀才可还记得那人模样?”
“与去郡王府送信的是同一人。”秦安在水里晃动木棍,试图将缠在棍上的艾绒抖落,“疯秀才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是他拿来让疯秀才仿的帖子用得是上好的水纹砑花纸,虽然抹去了称谓和地点,但依旧能看出来内容是推拒宴请。”
水纹砑花、叩云的笔迹、刻着“永安”的印章、推辞邀宴,是符岁推拒冯妃的曲江宴那张。符岁冷笑,送进宫里的帖子怎么就流到宫外,还偏偏被人拿去仿造。无论是冯家的手伸进后宫还是后宫的手伸到宗室,都值得好好参一本。
符岁撂下没理完的艾绒,用干净的水洗手:“你拟个陈情奏本,不必提及冯家,但务必要写清楚那张帖子的来历。拟完我抄一遍亲自送入宫中。”
这种奏本对秦安来说简单得不值一提,他问符岁:“今日?”
“你若现在写完,我即可就入宫。”够快才能打冯家一个措手不及。
还未到晌午,符岁的陈情状就送入宫门。
宫人们刚摆上午膳,徐阿盛便手捧一本奏章进来。
皇上皱眉:“什么急事,饭都吃不安宁。”
徐阿盛埋低头,恭敬地应答:“不是急事,是永安郡主的陈情状,刚刚送进来的。”
听到是符岁的奏本,皇上伸手:“拿来吧。”
符岁的陈情写的不长,但字字恳切,直言贼人胆大妄为,竟盗窃宫中之物、伪造御赐印信意图谋害县主,一同呈上的还有那份伪造的帖子。
皇帝看完沉思片刻,问:“这份状子还有谁知道?”
“因是郡主亲递,宫人不敢怠慢,宫门上的小子递给徐知义,徐知义交给老奴,再未经他人手。”
皇上将奏章合起,交还徐阿盛:“原封不动地放到太极宫,就当我还没看过。今日事多,等晚间再阅。”
徐阿盛忙不迭捧过奏本,刚要转身,皇帝的手指就点在奏本上:“今日有谁出入太极宫,记清楚。”
日落时分,一个身形瘦弱面白无须的年轻男子进入冯府,不过一刻钟就匆匆离开。
天黑之际,一辆盖得严严实实的板车从冯府后门驶出。
第22章 四月余 他的鱼符
“郡主。”秦安一脸严肃地进来, “那人抓到了。”
符岁闻言一愣:“这么快?”
“昨日夜里有人发现一男子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就报给巡街的官兵。今早传出消息,人已经招了, 说是原为冯府奴仆,偶然在街上得见县主容颜, 心生钦慕, 为一亲芳泽想出这招冒名之法。仿冒用的帖子是他从马郡君处偷的, 一应罪行俱是他一人所为, 冯家并不知情。”
符岁眼中尽是讥讽与不屑:“真是巧, 我的陈情刚递进宫里,人就抓到了。是谁审的?效率这样高。”
“是刑部。”
符岁眉宇间压上乌云,妩媚的眼睛也蒙上一层冰霜:“犯夜者由金吾卫训诫,京中大小案要先报给京兆府,他怎么去了刑部?”
这点秦安也想不通, 按理说冯家与刑部应该毫无交际才对。
符岁思忖片刻,嘴角微微扬起, 那几不可察的笑意如刺般冰冷锐利:“我中午上的奏表, 冯家当日就得到消息, 一下午加一晚上,连供词都跟刑部串好了, 冯家真是深藏不露。”
秦安询问:“要不要将人提出来重审。”
符岁摇头:“提不出来, 刑部既然把供词都备好了,就不会给他活着翻供的机会。”
“那马郡君那边……”
“她身为冯妃的母亲, 从冯妃宫里拿几张帖子也不是什么大事,最多申斥两句。”符岁的拳头攥紧,指甲陷进手心,狠狠地掐着她的愤怒。
秦安也很不甘心:“这事就这么算了?”
“圣人若无表示, 那就照此结案吧。”
结案后两日,冯香儿的婢女只身来到郡主府,怕符岁不相信她,以冯香儿的一只刻着闺名的银镯子为证,邀符岁去满香楼一见。
符岁认识那名叫芽儿的婢女,也记得那只银镯子。
那镯子做工粗糙,成色也不够好,是冯妃初入宫时用自己的月钱为冯香儿买的。冯香儿很宝贝这只镯子,常年不离身。后来是被其他贵女瞧见,嘲笑冯香儿连这种庄户里才戴的东西也戴出门,眼皮子浅给冯妃丢人,冯香儿这才不在人前戴这只镯子了。
符岁原是要回绝,犹豫许久还是答应了,她有些好奇冯香儿会说什么。
几日不见,冯香儿略显憔悴,眉宇间的哀愁丝毫不减美貌,反而更添一分风流姿态。
冯香儿见符岁来,也不多言,开门见山地说:“帖子的事,是我阿兄做的。”
符岁刚要坐下,屁股还没挨上椅子就听见冯香儿这句,要不是看冯香儿神情坚毅地仿若要上刑场,符岁都怀疑冯香儿是不是故意想闪她一下。
符岁稳稳坐上椅子,整理好裙裾,这才不冷不淡地回道:“跟我说做什么,你去跟京兆尹说呀。”
“我不会跟京兆尹说的,就算郡主将我绑去,我也绝不承认此事与冯家有关。”
冯香儿语气坚决,符岁也没指望靠冯香儿将冯家拖下水,那是她的父母兄弟,冯香儿再哭再闹,心里还是向着冯家的。
符岁往椅背上一靠,下巴微抬,垂着眼看冯香儿:“你既不去告发,又何必寻我来此,莫不是特来炫耀?”
往日冯香儿喜怒全写在脸上,今天冯香儿自符岁进来就崩着一张不喜不怒的脸,神情未变分毫。她对符岁的讥讽置若罔闻,自顾自说:“请郡主告知盐山县主,因我邀请让县主沾染祸事,是我有愧于县主。县主日后务必离我阿兄远些,离冯家远些。”
符岁本想问问冯香儿为什么不自己跟盐山说,看着冯香儿苍白的脸色又将话咽下去,想必冯香儿也不知该怎么面对盐山。
冯家要做什么哪里是冯香儿能左右的,盐山怎会忍心苛责冯香儿呢。符岁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你对她还挺好心。”
冯香儿垂下眼,对盐山的自责和冯家带给她的痛苦折磨着她,她做不到大义灭亲,只能成为一个助纣为虐的小人。
她对盐山县主并没有多深的印象,盐山不像符岁肆意张扬、一眼难忘,也不像郑自在笑意盈盈,让人如沐春风不自觉亲近。盐山永远沉默,永远在角落,永远被忽视,就像一座不会说话的美人摆件。
可在冯香儿被皇女掌掴时,是这个不会说话的美人摆件用帕子包了冰偷偷塞给冯香儿让她敷脸。
原本冯香儿已经不记得了,就像以前那些被奚落、被排挤的记忆一样,全被刻意忘记。可是冯香儿越痛苦,这段记忆就越深刻,冯香儿越想遗忘,就越鲜明。
她知道冯贤义如果得逞意味着什么,家中那些打扮妖艳的女子、那些上门讨要女儿却被打出门再也不见的老妇、那些深夜里变了调的哭喊声,她都知道。但那是将她抗在肩上逛灯会的父亲,是省吃俭用裁一块花布为她做衣服的母亲,是为她捉蛐蛐的阿兄,是她唯一的家。
冯香儿的声音里掺着鼻音,瓮声瓮气的:“县主人好,她心软良善,不该落在虎狼窝里。”
不等符岁说什么,冯香儿就起身:“郡主吃什么尽管点,都记在我账上。我家中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符岁看着冯香儿逃命般消失,困惑地眨几下眼。在人前落两滴泪又不会被老虎吃掉,原来冯香儿是这么要强的人吗?
皇帝在天成殿宴请库勒使团。这次库勒来朝,即为感谢天子神兵帮助库勒赶走外敌,又为表达库勒愿归顺天朝,祈求庇佑。
那位库勒年轻人是库勒王的七王子,他自幼喜爱中原文化,自请跟随使团来京,想留在京中为天可汗效力。
这样的场合符岁不能参加,就在家关起门来瞎折腾。
自从她将冯香儿的话转告盐山后就再没听到过盐山消息,符岁只当盐山被冯家吓着了不敢出门。
期间她联系过几次田乾佑,商量打猎的事。田乾佑本着玩就要尽兴的原则,提出来场围猎。符岁想想别的猎场哪有皇家禁苑水草丰美猎物多,就试着向圣人申请禁苑围猎,圣人竟然同意了。符岁立刻上表,真情实意阿兄长阿兄短地夸了好一通。
围猎的人选和安排田乾佑全部包揽,符岁只需要准备自己要带的人手和用具就行。
各处的贺礼流水般的进,符岁每日点点贺礼看看贺词,拉弓射箭练练手感,日子过得极为充实。直到郡主府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郡主。”
何家送来了一十五个形状花纹各不相同的金珠,符岁正趴在床上将金珠和各色宝石摆来摆去,思量着编个璎珞还是串个手串。
飞晴进屋来报:“外面有个叫严田青的郎君,说有急事要见郡主。”说着将一样物件双手呈上。
符岁没听过严田青这个名字。不过这几日来往人多,符岁以为也是来送贺礼的,心中好笑。别家的奴仆都是报主人家的名号,他怎么还报自己的姓名。
符岁随意地从飞晴手上抓过那物件,入手才发现是一个做工精良的饰金鱼袋。符岁莫名其妙地看着手里的鱼袋,送她这个是什么意思,要祝她官运亨通吗?
刚刚飞晴说那人有事要见自己,想来这便是信物。符岁有些不乐意,郡主府又不是敞开门做生意的,一个两个本尊不露面就叫个下人来把符岁安排地团团转。
她不耐烦地打开鱼袋取出里面的鱼符,崭新的鱼符金光璀璨,背面刻着“左卫将军越山岭”。
符岁第一反应是鱼符也有人仿?她捏着鱼符翻来覆去看,除了新得过分,也看不出什么端倪。符岁想到送鱼符的人:“那人呢?”
“在门厅,护卫们看着。”
郡主府门侧的一间房子里,严田青坐在右侧的一张椅子上,既兴奋又忐忑。
今日他本是跟着三哥去抓人,人抓到了,三哥却不知为什么将鱼袋摘给他,让他带着到郡主府来,务必请郡主过去。严田青看着郡主府高耸的朱漆大门,第一次明白为什么有钱人叫“高门”大户。
严田青在屋内扫一圈,这里应该是让来府上的人暂时等待的屋子。这样的屋子都铺着光洁的青砖,摆着红松桌椅。严田青咂嘴,这得多少钱。
屋里站着两个人,屋外站着两个人,看他们行走的习惯严田青便知几位都是练家子。严田青对郡主府上如此小心防范不觉得反感,他要有这么多钱,他一定比郡主看得还严。严田青越观察越佩服三哥,这样的贵人三哥也认识,而且三哥说地址时顺得就像他经常来一样,三哥真厉害啊。
一个护卫进来在严田青身旁的桌子上放上点心茶水。严田青怕当着府中护卫的面吃喝显得三哥手下的人不懂规矩,仔细琢磨琢磨又觉得不吃不喝岂不更奇怪,既如此不吃白不吃,他也尝尝贵人家的茶水点心什么味。
符岁推开门时,严田青正一手茶壶一手茶杯往下顺点心。
一看见严田青的脸,符岁就知确实是越山岭找她有事,这个人就是元夕那日跟在越山岭身边的人。
严田青见有人来,连忙放下茶壶和杯子,伸手抹一把嘴上残留的糕点渣子,站起身来。
“哎,你……”严田青识人本事不错,只一眼就认出符岁。
严田青话刚出口,站在屋里的两个护卫就冷冰冰瞪过来。严田青立马反应过来,忙行礼道:“左卫严田青参见郡主尊前,伏愿贵主尊体康泰。”
“他人呢?”怎么不自己来。
他是谁?亏得严田青机灵,眼珠一转回道:“将军在胭脂河上,请尊前移步。”
胭脂河是礼河中的一段,因临近平康坊,有人言礼河如渭水,弃脂水而涨腻,所以将那一段叫做胭脂河。
严田青今日是走着出门的,九如里与胭脂河有些距离,严田青总不能一路小跑给郡主引路。一名高壮的护卫牵出一匹马,让严田青骑马带路。
严田青摸着身下马儿编起的鬃毛,又摸摸马儿的脖子和屁股,越摸越喜欢,这马比军中最好的战马也不差。严田青暗自庆幸元夕那日自己不曾乱说话,果然京中不同于边地,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着个贵人。
到胭脂河畔严田青率先下马,沿着河边察看。他与越山岭是在平康坊一处黑窝子抓的人,越山岭只交代他将郡主带去胭脂河,没说具体在何处。
胭脂河畔笙乐不停人流不息,严田青粗粗打量,就将目光放在一艘停在岸边的画舫上。他奔过去一看,果然在画舫边找到了越山岭留下的记号。
画舫内西平郡王端坐一侧,尽力控制呼吸和动作,掩饰自己的焦躁不安。画舫所有的门窗皆是紧闭,舫外无人看守,舫内只有对面那个男子。
西平郡王不住观察坐在他对面的人。那人穿一身寻常蓝袍,找不到一点能彰显身份的东西,他大马金刀地坐着,眼睛低垂,似乎在闭目养神。刚刚被一路挟至此的西平郡王明白,就算对面那人看上去再松懈,自己也不可能从他手里逃走。
那人感受到西平郡王的目光,抬眼看过来,两只眸子如浸在冰水中的两丸乌黑玛瑙,半遮在低垂的睫毛后面。从被抓住到现在,他不曾问过自己一句话,西平郡王暗暗打定主意,不管他想做什么,自己绝不开口。
被推动的舫门打断二人的僵持,叩云扶着符岁小心地上船。
严田青跟在符岁身边刚蹿进半边身子,越山岭一个眼神他就把已经迈进来的一只脚默默收回去,去舫外找个地方蹲着。
以符岁对越山岭的了解,用鱼符将她叫来必不是一时兴起要带她泛舟游湖,便对叩云摆摆手。叩云不是很信任地看着这个害郡主醉酒的人,再三确认舫中无酒才带人离开。
“今天是什么风,竟把我吹到越将军这儿来。”符岁自寻个位置款款坐下。
越山岭没搭话,冲符岁伸手。
符岁假装看不懂,犹疑片刻困惑地打开随身的小荷包,翻出一枚梅花形的小金锭,芊芊玉指捏着轻轻放在越山岭手心。
越山岭哭笑不得地将金锭放回符岁面前的桌上,问:“我鱼符呢?”
符岁心虚地移开眼,故作镇定地说:“在你小随从那里呀。”
“真的?”越山岭注视着符岁,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等待答案又仿佛了然于心。
符岁教那双如深水寒潭般的漆黑眼睛看得心乱,她眼神闪烁着想要逃开越山岭的目光,声音细如蚊蝇:“没带。”
“嗯?”越山岭挑眉,疑惑地带出声鼻音。
偏生越山岭的眼神极为认真,符岁被看得耳根发烫,恼羞成怒地嗔道:“我忘在家里了。”
这是实话,符岁急着去问严田青,将鱼符随手一搁,见到越山岭伸手她才想起来鱼符还在她卧房里呢。都怪严田青,也不知道提醒一句,符岁在心里把偷偷把责任全推到严田青头上。
越山岭也没想到请符岁来一趟还能把鱼符搭进去,只好先谈正事,鱼符的事过后再说。他轻轻咳嗽一声掩饰尴尬,坐正身体,一指西平郡王:“你认得他吗?”
第23章 四月余 谁要和亲?
西平郡王正睁大眼睛看越山岭和符岁二人, 清澈的眼睛里尽是迷茫。
永安为何在此?她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个男子?他二人怎这般熟稔,甚至言行有些亲密?这男子有官职在身?他究竟是谁?
从符岁进来开始,西平郡王本就绷紧的心弦波澜起伏,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将他砸得晕头转向。
符岁转脸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郡王兄来游湖吗?今日惠风和畅,正适合泛舟戏水。”
西平郡王语塞, 不知如何作答。他瞥一眼越山岭, 又不是他自己想到这里来的。
见西平郡王看向他, 越山岭起身拱手:“在下越山岭, 事急从权, 越某多有得罪,还望西平郡王不要介怀。”
西平郡王忙跟着起身迷迷糊糊就要还礼,话到嘴边才想起来对面这人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伸出的手都愣在半空中。
越山岭好像猜到西平郡王心中所想,解释道:“之前在街上偶遇郡王, 听郡王身边人如此称呼。”
西平郡王哪里能记得每天与自己擦身而过的都有何人,对越山岭这个名字也是全然陌生, 不过听起来像是越侯府上郎君会取的名字。他犹豫片刻, 随着符岁喊一声“越将军”。
既然符岁与西平郡王相熟, 有些事自然好商量。越山岭露出温和的笑容:“郡王称我叔和就好。”
符岁在一旁补充道:“他跟续表兄睡一个被窝的。”
同样的事,换了几个字说出来听着怎么这么别扭。越山岭嘴角抽动一下。
西平郡王这才明白眼前这人就是田乾佑时时挂在嘴边的“叔和”。大概是因田乾佑的缘故, 西平郡王再看越山岭时冷硬凛冽之感消去大半, 心中的防备也不知不觉地减弱。
符岁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脸上写着“求知若渴”。
越山岭斟酌下词句, 缓缓开口:“从前我在军中有一弟兄,如今做城门郎。昨日我与他相遇,他说发现一名男子徘徊于城门附近,似是在观察换防时间和不同值守人员的检查习惯。他上前盘问, 那人只说在等人。他觉得此事有异,奈何没有证据,不知该如何定夺。
“我暗中跟踪那人,发现他是平康坊中一名游侠。他与其他几人结为义兄弟,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去刺探城防,我便想揪出幕后之人,未料竟抓到了西平郡王。”越山岭对符岁说:“涉及宗室,我不好插手,想必郡王也不愿对我言明实情,因而请你来。”
符岁微微皱起眉头,脸上尽是不解。西平郡王关注城防做什么?他想出城光明正大出就是,只要不是偷跑圣人也不会管他。
“郡王兄找人看城门换防做什么?”
西平郡王听见符岁询问,嘴唇抿紧,手指蜷起,抗拒之意不言而喻。
符岁拿捏西平郡王的命门自是小菜一碟:“你不说,我就让人一天十二时辰盯紧你,让你什么都做不成,而且我还要把这事告诉盐山。”
“别跟盐山说。”西平郡王慌忙阻止。
符岁小脸一扬,作势起身:“我现在就去告诉她。”
“别去。”西平郡王伸手来拦,却发现符岁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他。他卸力般跌坐在椅上,低垂下头。
过了良久,西平郡王才抬起头,眼中已是通红,他哀求符岁:“你别管,你就当不知道好不好。”
若西平郡王云淡风轻,符岁也不会刨根问底,可西平郡王现在的样子,符岁怎可能装作一无所知。
“郡王兄若遇到难处,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可你这副模样,让我怎么放心。郡王兄也不想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盐山该有多伤心。”
提及盐山,西平郡王便止不住地心痛。他一拳狠狠砸在桌上,将脸埋进臂弯,肩背微微耸动。
面对西平郡王突如其来的痛楚,符岁惊讶且沉默。西平郡王素来洁身自好,应该不会授人以柄为人要挟,能让西平郡王迟迟不肯和盘托出,只怕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她起身打开门,外面叩云代灵守在离门三四步远的位置,几个随从散在靠近画舫的岸边,严田青蹲在稍远的地方,用一根草杆在地上圈圈画画。
符岁招来叩云,让她安排人守好画舫,方圆十米不许任何人靠近。好在这画舫停得位置偏,舫内有什么声音轻易不会传出去。
西平郡王费了些时间才整理好心绪,期间符岁和越山岭默契地不发一言。
然而西平郡王说出的第一句话就令人震惊:“圣人要让盐山和亲库勒。”
“不可能!”符岁不假思索地反驳,“圣人要把盐山嫁给续表兄都比让盐山和亲可信。”
“可这是宫里说的,库勒提议和亲,圣人属意盐山。”西平郡王红着眼睛,声音颤抖而绝望。
符岁依旧不肯相信:“库勒不是来归顺的吗,好端端的提什么和亲?”
“库勒确实提过求娶。”越山岭插话道,“圣人赐宴库勒使团,席间库勒求降汉女。不过圣人并未应允,只说宴间不谈国事。宴后圣人召乔相议事,所议何事无人知晓。”
越山岭问西平郡王:“当日参宴者不多,你是何时知道求娶之事,是谁告于你的?”
已经过了数日,西平郡王边回忆边说:“是十日下午,我在街上遇见一个自称是出宫采买的内臣,他恭贺我喜事将近。我大为不解,他说圣人要与库勒和亲,十有八九便是盐山。
“我当时恼他胡言乱语,碍于他内臣身份不曾发作。事后我越想越觉不对,暗中向宫中打听。结果内侍省亦说圣人要和亲库勒,只是人选未定。还说……还说盐山无论年龄身份都合适。”
越山岭轻笑一声:“圣人九日晚间赐宴库勒使臣时还未有定论,第二日就人尽皆知言之凿凿了?”
符岁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彭王在西南分化宗族教化百姓,替圣人把西南理得井井有条。彭王本不是强硬之人,之所以顶着巨大压力与西南诸族首领周旋夺权,全因爱子心切,希冀让圣人足够满意,自己的儿女在京中生活就能轻松些。
若符岁是皇帝,只会将西平郡王和盐山牢牢抓在手中,好让彭王继续为自己卖命,怎可能将盐山往外推。
而且和亲与赐婚大相径庭,以今上的傲气,顶多收个义女或选远支宗女下嫁外族。盐山可是正统太祖血脉,彭王唯一的女儿。
符岁听到越山岭继续问:“这与你刺探城防有何关系?”
西平郡王看看符岁又看看越山岭,心知不说实情是无法脱身,深吸口气才下定决心和盘托出:“我不能让盐山去塞外受苦,如果真的是盐山,我就将盐山悄悄送走。”
越山岭觉得西平郡王就是在胡闹:“你打算如何与圣人解释?”
西平郡王自暴自弃地小声说:“先瞒过眼前再说。”
“欺君可是杀头的罪过!”越山岭厉声斥责。
西平郡王绝望地低吟着:“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盐山去和亲。圣人如要怪罪,都是我一人的主意,有什么罪责我一人担着就是。”
符岁打断他二人:“宫中传出的意思可不一定出自圣人。”若说在场三人谁最了解今上,非符岁莫属,秦安教给符岁的第一门功课不是《千字文》,而是揣度圣意。
“你说你向内侍省打听过,是内侍省中哪位回的你?”符岁从宫中内臣入手细细盘问。
西平郡王自来京后安分守己做个富贵郡王,他对宫中内臣与后宫朝堂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概不知。甚至他想打探消息时连银钱都不知该往哪儿送,还是有个小内臣好心为他指条路,他这才与内侍省搭上关系。
“我不知他具体名姓,他说他是内常侍。”
内常侍一共六人,符岁都认得。她让西平郡王描述那人容貌声音,竟无一人对上,分明是有人在诓骗西平郡王。
得知被骗的西平郡王如遭雷击,喃喃自语:“怎会如此。那和亲呢,和亲也是假的?”
越山岭看不透圣人,但他了解库勒:“库勒势弱,西有靺鞨,东有突厥,故而称臣以求庇佑。库勒之力于我朝不值一提,且库勒王年迈,膝下子嗣众多,部族游牧而生,居无定所。”
力小境艰,便不惧其反叛;首领年迈,就算下降汉女也难有子嗣争权;居无定所,哪怕父死子继朝中亦无法时时掌控库勒。这样的部族赐婚除了能给库勒添脸面,对本朝全无用处。
越山岭想不通欺骗西平郡王有什么好处,待到库勒使团离京,和亲之说岂不是不攻自破:“那个假冒内常侍的人可提过条件?”
西平郡王尚自失神,越山岭问了两遍,他才浑浑噩噩答道:“他并未提要求啊。”
怕自己漏了什么关键信息,西平郡王努力回想,尽力将那人所说尽数道明:“他道和亲已成定局,人选尚非定论,若能劝得圣人,盐山便不必受那颠沛之苦。
“我自知庸人一个,在圣人面前全无分量,本也想过向郡主求教。奈何那人说伪帖一事圣人气恼郡主小题大做闹得京中鸡犬不宁,若此时郡主再与圣人相左只怕郡主会遭训斥,所以……所以我便谁都没说。”
“对了,”西平郡王又想起一点,“他还说过,若是盐山已有婚配,哪怕只是问名,也可以此为由不必和亲。但是仓促之间我也无处托付,这才想先将盐山悄悄送走再自去向圣人请罪。”
符岁心念一动,问:“冯家近日可有什么动作?”
第24章 四月余 街鼓已停,将军此时出坊岂不犯……
西平郡王茫然道:“冯家?自伪帖事后我便告诫府上凡有冯家信笺礼物一律不收, 冯家之人一概不应,不听不见。好像是有冯家人来过,但是我门都没开, 更未说过半句话。”
“那个与你联络的内臣呢?你可与他再沟通过?”
西平郡王有些难为情地支吾道:“我满心想着不能叫盐山和亲,只顾着找人打探如何出城, 又怕被你们和圣人看出端倪, 谁都不敢见, 哪里都不敢去, 宫中自然也不敢再联络。”
符岁气极反笑, 这件事只怕是专为西平郡王准备的圈套,奈何西平郡王自己想左了,虽入圈套却与设局之人背道而驰。
西平郡王无措地看看冷笑连连的符岁,又看看凛然严肃的越山岭,小心翼翼开口:“你俩倒是说句话呀。”
“写个奏表, 不,你直接入宫求见圣人。哭也好闹也好求圣人不要让盐山和亲, 把这事来龙去脉说给圣人听。”宫里的内臣只能由皇帝查, 伪帖被皇帝轻轻揭过到底是因宠爱还是冯家尚有用途, 正好用此事试探。
越山岭不同意符岁的方法:“这样必遭申饬。”
“申饬几句不痛不痒,他无朋相助、无计可施才最合圣人意。”符岁提醒越山岭西平郡王情形特殊。
西平郡王虽然不精明但人勤快, 当即就要去宫门求见。符岁本要叮嘱他几句, 转念一想滴水不漏反而让皇帝疑心西平郡王背后有人指点,不如由他自辩。
西平郡王一路上把要说的话来来回回嚼, 真到了圣上面前打好的腹稿一句也没说成,一提盐山两行清泪先涌出来。想到这么多年盐山的哀思和委屈,以及冯贤义那等腌臜之人对盐山的觊觎,他竟泣不成声, 只是一味磕头哀求圣人。
皇帝把伺候的人都谴走,揉着额角听完西平郡王哭诉,大骂西平郡王衣冠不整、举止失仪,叫他不要胡思乱想,就撵他回家去。
西平郡王离开,画舫里就只剩下符岁和越山岭,气氛变得有些不同。
越山岭依靠在椅背上,两条修长的腿随意摆着。日头西斜,暖红的光从窗棂间挤进来,在越山岭的大腿和腰腹间泼出斑驳的痕迹。
或许是抓人方便,越山岭今日穿着比上元节那日还要简单。空无一物的腰间只束一条革带,将衣袍收得细窄。金属叩头在阳光下明灭,一闪一闪地映入符岁眼中。
“郡主在想什么?”
沉而清朗的声音像投入符岁心湖的小小石子,轻快地跳动着。
西晒日光毒辣,符岁觉得面颊耳侧都被熏蒸出热气。她起身推开窗,池风卷着湿漉漉的歌声掠过符岁耳畔,撩动她的金步摇,扑入越山岭怀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岸边小楼上的伎子咿咿呀呀地唱着。
唱的什么靡靡之乐,真是恼人。
娇媚的风撩拨得符岁越发脸热,一颗心空悬着触不到地,暗恨风儿不识趣不肯吹入画舫,又恨画舫窄小-逼仄竟无处乘凉。
越山岭见符岁久立窗前,以为符岁嫌舫内气闷,起身推开剩余的窗户。
“不知郡主何时将鱼符还给末将。”
符岁转过身,暗蓝色的衣服裹着他挺拔的身躯,如凝霜利剑击碎满地光影。她忽然就不想将鱼符归还:“将军怎如此小气,借我玩几日都不行?”
若是别的,符岁想拿也就拿了。
“郡主总得容末将明日能入得宫去。”
符岁再胡闹,也不忍他因无符缺朝而受廷杖,只是要她将鱼符奉还心中却怎么也不愿。
“将军想要自己去拿,难道还要我送到将军府上?”他若自己登门拿,必是要还他的,她这样想着,转身便走。
待符岁上车,才看见越山岭慢悠悠从舫中出来。见那人向这边看来,符岁连忙放下帷帐,又羞又恼。何必管他如何去郡主府,倒像自己专在这儿等他一样,忙不迭催着车夫启程。
待她回到府中时,已经开始敲街鼓。她坐在严田青坐过的小厅,数着街鼓的次数,猜想着越山岭能否在宵禁前到来。
“郡主,外面有个自称叫越山岭的……”
闭门鼓数到二百四十下,符岁听到了想听的消息。不等门外的人禀完,她已经提裙奔出去。
越山岭站在郡主府高阶之下,仰视着站在高阶上的符岁。
“将军何故不前,我这府上还能吃人不成?”符岁摆出矜持不苟的气势,气息微喘,发间的珠钗因奔跑晃个不停。
越山岭盯着摇摆不歇的珠玉凝视片刻,抬腿迈上台阶。
符岁小雀儿一样欢欢喜喜给身后人带路。
门口的青壮仆从、散在险要位置孔武有力的护卫、从长廊外路过步伐矫健的老者、还有隐在树影檐下的暗卫。郡主府不说固若金汤,也称得上防守严密。越山岭对着那娇俏的背影露出一抹浅笑,至少她过得还算安全。
郡主府中匼毕诘曲,非越府能及。越山岭随符岁一路穿堂过厅,发觉不对时已经来到一处窗牖绮疏、锦帷绣帐的屋舍。
符岁推门而入,却发现越山岭落后三步,驻足不前。
“将军可要进来歇歇脚?”
看方位布局这里该是符岁卧房,女子闺阁越山岭怎么肯进,就算在外窥视也是无礼。越山岭干脆背过身去:“劳烦郡主将鱼符取出。”
他若真恬不知耻地往符岁卧房闯,符岁立刻便将他打出去。他端谨守礼,符岁愈发不想轻易放他走。
她握着那枚簇新的鱼符默默算着,估摸六百下街鼓敲完,才走出门去。
侍女们早早将院内的石灯点上,将暗未暗的天光和摇晃的烛火将男人每一处骨肉的起伏都勾勒地纤毫毕现。
细微的破空声传来,越山岭轻巧侧身,抓住即将打在他背上的细小物体。铜质的鱼符,新铸的边角还有些割手,带着尚未散去的温热。
越山岭长眉一轩,只有鱼符?
偷袭未得逞,符岁遗憾地皱眉鼓腮,又在那男人看来时迅速换上温良恭俭的神情:“将军奔波一日,想来还未曾用膳,不如留在府中用个便饭?”
越山岭不应,郡主独居于此,他一个男子入夜后还在郡主府上盘桓,难免引人遐想。
符岁见他拒得坚决,又问:“鼓声已停,将军此时出坊岂不犯夜?”
越山岭眉眼都挂上一分促狭笑意,那对乌沉沉的眸子含着灯火,如宝石般晶亮剔透:“总归也不是第一次。”
符岁两腮绯红,花朝节醉酒的荒唐事密匝匝地扎进脑中,尤其是咬的那一口……她余光扫过越山岭的小指,舌尖上仿佛又泛起软薄皮肉的味道。一股热气猛然直冲头顶,热辣辣地将符岁点燃。
“九如里坊禁虽松守备却严,越将军尽管走,说不定坊正就将越将军记作我府上娇宠。”
轻浮狎昵的词从舌上滑出,却换来那人退避三舍。
“郡主瑰姿艳逸,我一枵腹蠹鱼,怎配与郡主并称。”
符岁被越山岭避让之态气得胸闷。既有心情笑她醉酒失仪,为何又退避三舍。她频频试探,他却打定主意要做不解风情的石头。那一口怎么没给他咬出血来,好让她知道知道他的血是不是也是如此冷硬。符岁甩门回到屋内,将越山岭扔在院中。
等她气够了趴在窗上向外看时,屋外早已没有那男人的踪影。
深夜,符岁从枕下摸出窃蓝饰金的鱼袋,冰凉的锦缎就像它冰凉的主人,萦绕着化不开的风雪气息。她将鱼袋抵在额间,趴伏在枕上沉沉睡去。
窗外隐隐传来说话声,郡主未起,侍女仆妇说话都压着声音。符岁觉得脸边有什么东西硌得慌,睁眼看见一段窃蓝被揉得皱乱不堪,霜气尽消,浸满了女儿家的暖香。
她想起昨日那男人,对着鱼袋就是两拳。什么枵腹蠹鱼,也亏他想得出来。锤完又将褶皱抚平,垫在下颌处抱着枕头发呆。
“砰”,符岁突然从床上弹起。叩云听见声响从外头进来查看。
符岁叫叩云别说话,拥着被子思量昨天的事。
和亲传闻若不是为西平郡王,那就是为盐山。能使唤宫中内臣的除了圣人还有皇子妃嫔,结合之前伪帖一事,这个馊主意十有八九就是冯贤义那个蠢货想出来逼迫盐山与冯府定亲的,只是冯妃不知为何选择配合。
从采买的内臣、引荐的内臣、传递消息的内臣、到自称内侍省的内臣,中间牵扯的人非一省一局,冯妃真的能调动这么多人却不被发觉吗?
而且能让一个郡王对其身份深信不疑,一定有所凭证。既然连凭证都能拿到,为何偏偏找一个与所有内常侍都截然不同的人,不同到只要对宫内诸司天子近侍足够了解,立刻就能判断出是冒名顶替。
符岁冒出一身冷汗,或者是圣人顺水推舟,借机试探彭王和西平郡王。若真如此,西平郡王叫破那内臣身份才是危险,甚至都不能以她熟识内常侍来作解释,因为她出入宫廷无需内常侍相陪,按理她就不应该知道每一个内常侍的容貌特征。
符岁咬牙,果然美色误国,昨日叫那男人晃了眼,她竟然连这层都没想到,那个无趣的男人真是害人不浅。
她吊着一颗心,思索着如何洗脱自己侦伺大内的嫌疑,捱到临近中午收到了一张条子,上面铁画银钩地写着昨日圣人怒骂西平郡王,将其撵出宫中,因出宫时已到宵禁时分,便由小内臣一路相送回府。
还能有内臣打灯引路,说明西平郡王并未让圣人起疑,自己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符岁放声大笑,将末尾的“越”字落款看了又看,仔细叠好收起。
笑过后符岁从库房中挑一块上好牛皮并一块金子让人制成鱼符袋,亲自写了一帖祝越山岭高升的贺词,拿出私章盖上一对银杏叶,差人送去兴化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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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安在库房里盘了半日,腰酸背痛地出来。一个仆妇带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在给花添土,远远看见秦安走过,那仆妇带着女孩站起来遥遥一礼。
秦安本要经过二人,看女孩脸生,停下问一句。
近日来府上收到许多名贵草木,侍弄花木的人格外忙碌。偏生花草上的红姑家里小儿子生了病,红姑请了几日假照料孩子。慧娘见人手支应不开,就将自家侄女带进府来帮忙,府上按日给小丫头工钱。
慧娘拉着小丫头给秦安瞧:“是我侄儿,叫水丫,前几日同中官讲过的。”
听慧娘一说,秦安也想起确有此事,叮咛几句“不要累着孩子”就要离去,无意间一瞥登时脸色大变,喝到:“这是什么?”
慧娘被秦安吓到,连忙往水丫身上看。小丫头见秦安生得漂亮,正不错眼地瞧,猛然被喝,吓得往自家姑姑身后躲。搬搬抬抬早将衣裳拉扯松散了,小丫头一闪一躲间,歪斜的领口露出一条刺目的红线。
慧娘“哎呦”一声,忙伸手去解水丫脖子上的红绳,边解边向秦安求饶:“是小孩的长命锁,这就解下来再不戴了,中官您大人有大量,饶这一回。”
来府上给秦安过眼时慧娘特意嘱咐水丫摘了这长命锁,不想水丫又戴上了。
既是无心之失,秦安也不会苛责,总归这些侍弄花木的人轻易不到郡主眼前去:“收好了,可没下回了。”
慧娘千恩万谢,待秦安走远才将红绳系住的长命锁塞进水丫包里,教她好生收着,又千叮万嘱不许拿来府中。
“贵人府上规矩真多。”水丫想不通一根长命锁怎么让大家都这么害怕。
慧娘摸摸水丫的头:“水丫不怕,秦中官说没事就没事了。贵人们规矩都多的,郡主府就一条死规矩,无论是谁脖子上不能带细东西。姑姑这种做粗活的见不着贵主的面还宽松些,郡主眼前伺候的伤手伤脸都行,唯独不能伤脖子,要是脖子上留了疤就不能留在郡主身边了。”
至于为什么,慧娘也说不明白,规矩这般定的,他们就照着做。水丫似懂非懂的,把自己的锁藏在小荷包里,跟着慧娘继续侍弄花草。
库勒使团在京中停留十数天,十五日一早启程离京,唯有七王子留下来,圣人封了他个金吾卫的小官。
这日吕奉御为皇帝诊完脉,将腕枕收起。
“永安最近如何?”
吕奉御在尚药局多年,符岁刚入京时便是吕奉御诊治。
“上月刚为郡主诊过脉,还是肺气虚的老毛病,偶有困倦乏力、肢冷畏寒。郡主不爱吃药,开了温补的药也不能按时吃,好在都是些虚症,每日里饮食也可调养,少吃些药不打紧。”
“那一样病……”皇帝话只说一半。
晋王尸身送回王府时,府中兵荒马乱的,何玉静身边的人没看住符岁,叫符岁跑到了停放尸首的前堂。
秦安机警,迅速捂住符岁眼睛将她抱离。符岁虽未来得及看见晋王面容,却还是看到了没被白布盖住的脖颈上一道黑红裂痕。
符岁来京后,韩王夫妇带着孩子去看望何玉静和符岁。年仅一岁半的韩王第三子藕团一般粉玉可爱,脖子上用红绳串着一枚金珠。一直安静乖巧的符岁突然惊叫不止气闭昏厥,当时就是吕奉御去诊治的。
“郡主年岁渐长,心智成熟,那些前尘往事也逐渐遗忘,这些年脉案都未见异常。”
皇帝拇指轻轻摩挲着扶手上的雕花:“那就好。”
等吕奉御离开,徐阿盛进来回禀:“一应都安排好了,要用的金笄也已给太后送去,大家看看还有什么要添改的。”徐阿盛躬身奉上一叠单子。
皇上看都没看,挥挥手叫徐阿盛拿下去:“里外伺候的人你挑明白。”
徐阿盛笑着道:“大家放心,都是整头净脸,身上一个疤都没有。”
第25章 犹清和 好灵禽,来随我猎鹿!
十六这天符岁难得起个大早, 换上胡服皮靴,带着自己的围猎队伍浩浩荡荡往禁苑去。
符岁的大早对别人来说实在算不上早,她随行人多禁苑又远, 等她到禁苑时其他人已经都到了。
本来约好乔卓,奈何近日乔卓有要事在身, 便由乔家二郎君陪乔真真。
此外还有个陌生客, 他体格健壮, 穿一身胡服, 脖子上丁零当啷挂着好几串骨头彩石, 正爽朗大笑。微黑的皮肤更显得他牙齿雪白,凑近看还能看到两枚尖利的虎齿。
此人正是库勒七王子叱伏烈卓达,他听闻田乾佑在码人围猎,自己缠着田乾佑要来。
和亲一事还是没能瞒住盐山。盐山逼问得知西平郡王曾想以死换盐山离京,几乎哭瞎眼睛, 吓得西平郡王连连认错,再三起誓以后绝不做这等傻事。
库勒使团离开时西平郡王还有些不可置信, 特意询问越山岭为何使团停留时间这般短暂, 其中可有蹊跷。
冯贤义也是错估了库勒使团停留时间才想出这个昏招, 西平郡王就算没被越山岭抓住,再过两日库勒使团离京, 和亲谣言也会不攻自破。
使团离京当日, 冯妃就因为冒犯天颜被禁足宫中。西平郡王悬了几日的心总算能落下。
田乾佑询问大家对七王子加入围猎的意见时,西平郡王思及和亲传闻本不欲应。是盐山说那人毕竟是库勒的王子, 和亲一事也非他所为,为旁人之过迁怒他对他不公,何况他主动请求,随随便便就拒绝他显得续表兄目中无人, 西平郡王这才应允。
田乾佑看见符岁来,老远就冲符岁招手。乔真真穿一件天青蓝的圆领袍,骑着一匹温顺的小母马。盐山则少见的穿一件翻领卷草团花锦袍,一头乌黑秀发打成数条辫子散在两肩。
两人驱马迎接符岁,其他人也打马上前。
几声犬吠传来,程力武将数条猎犬放到地上。乔家和郡王府都不养犬,田乾佑带了两只细犬,越山峥倒也养着几只,只是养得实在不成样子,越山岭也没跟他借。
越山岭移目看去,符岁今日没骑那匹活泼爱动的马儿,身下一匹银鬃黑马高大威猛、沉稳神骏。
“掠影”,越山岭几乎要叫出那个名字,仔细端详发现那马前蹄和额头有白色斑块才知不是。这马与掠影长得何其相像,但看身后数十人策马相随,鹰犬环绕,越山岭恍惚间以为还是晋王带他一起围猎。
等到符岁身后转出个肤白如玉、俊目流盼却满脸厌烦的男子,越山岭勾唇笑起来,更像了。
严田青得了陪贵人们围猎的差事,昨天兴奋得差点没睡着。今天看这匹马足力好,看那匹马毛色亮,恨不得哪匹都上手摸摸。符岁的猎犬一下地,他两只眼睛就黏在狗身上抠不下来。
听见越山岭笑,他才抬头看去,倏然愣在当场。
严田青从未见过这样容貌的男子,他三哥生得好看,那男子也好看,却是跟三哥完全不同的好看。三哥就像一把刀,磨得锋利,笔直插在雪山上。那个男人严田青搜肠刮肚地想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只觉得他就像从水中抽出的蚕丝,洁白柔软,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秦中官别来无恙。”越山岭率先说道。
要不是怕符岁跑马游山出意外,秦安才懒得来。他认真看了一会儿,才把眼前这个挺拔威武的男人跟记忆中的少年对上号。
越山岭微笑着迎接秦安嫌弃的目光。不同于符岁女子对男子的审视,秦安就如在市集上挑瓜拣菜一般:“朝中不给越将军发饷吗,怎么越将军还做上拉纤抗石的活了?”
锦绸衣服不耐磨,在林中挂蹭一日就穿不得了,越山岭穿了一身细布衣服。
“京城米贵,越某也得省吃俭用啊。”听见熟悉的尖酸话语,越山岭心中没有半点恼怒,只有无限唏嘘,“来日越某若无米下锅,不知秦中官可否赏碗粥喝。”
秦安听到这话翻眼看天:“总归饿不死你。”
越山岭哈哈大笑,跟秦安并肩同行。
严田青觉得这个漂亮男人说话难听,可是三哥好像一点也不生气,他摸不着头脑地挠挠头,驱马跟上。
符岁带了一只金雕和两只猎隼。两只猎隼站在两名胡奴臂上,金雕在空中盘旋数圈,俯冲而下,落在一名中原面容的男子臂上。
乔家不许子孙养犬斗鸡耽于玩乐,可是青年男子哪有不喜欢骏马苍鹰的。乔二看着那只金雕很是眼馋,他凑近符岁说:“你还养着这些鹰,早也不说。”
符岁好笑道:“就算你早知道,难道还能日日去我家看?”符岁家中没有男性亲属,乔二敢独自来,乔相就敢打断他的腿。
乔二讪笑两声:“你那鹰奴不错,那么大的鹰他也能擎。”
符岁顺着乔二指的方向看去,见是程力武的阿兄程力扬,提醒乔二:“他父亲制科出身,曾为五品典军,他可不是什么奴仆。”
乔二自知失言,好在离得远那擎鹰人听不见。他向符岁问过那人姓名,想着待会儿向他讨教一二训鹰技法。
田乾佑见人齐,招呼着就要撒开网合围,几人都说笑着向禁苑深处去。
越山岭转身之际,阳光打在他的脖颈上,秦安隐约看见一道细痕一闪而过,还未等看清,越山岭已策马前行。秦安回想着少年时的越山岭好像并无此痕,疑心自己看错了,便不再理会,只吩咐跟随符岁的人务必保护好符岁。
七王子骑行几步,鬼鬼祟祟靠近盐山。
“你就是盐山县主?”
盐山扭头看去,先被一口白亮牙齿晃了眼。男子肩背宽阔,面容棱角分明。他眉骨突出、鼻梁高挺,一双灰色的眼睛藏在深邃的眼窝中,透出不羁,常年风吹日晒造就的麦色皮肤洇着草原男儿特有的粗犷与坚韧。
他见盐山看过来笑得更盛,两枚突出的虎牙给他增添几分天真。
“七王子。”盐山骑在马上略略颔首算是见礼。
年轻的草原王子还没学会京中郎君的矜贵,他乐呵呵说着:“叫我卓达就行。”
盐山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七王子见惯了草原上健壮泼辣的女人,还是第一次见如此纤弱的女子。她说话就像海子上的蒲苇一样轻柔,皮肤就像刚开的花一样娇嫩。七王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鬼使神差冒出一句:“还好你没有嫁到库勒去,你就像达子香一样,轻轻一掐就坏了,哪里受得住草原的罡风呢。”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一点赐婚的事。
七王子这话说得很失礼,盐山咬着唇扭过头去不想理他。
七王子见盐山不搭理他,只驱马前行,又追上问道:“你生气了?为什么生气?是我说错话了吗?”
盐山悄悄夹一下马腹,马儿小跑起来。
七王子没得到答案,不死心地继续追:“你不喜欢库勒?那我以后不提了,你不生气行不行?”
西平郡王极少参与射猎,本在向越山岭请教,抬眼看见那个库勒来的人不知何时贴上了盐山,一抖缰绳就冲过去,不由分说地挤进七王子和盐山之间,对七王子怒目而视。
七王子再不懂中原礼节,也看出自己不受欢迎,只好离开。
等七王子走远,盐山拉拉西平郡王的衣袖:“阿兄,他是客人,不要这样蛮横。”
西平郡王不情愿地哼一声,终究没再说什么。
皇帝拨了一队禁军给符岁围猎用,田乾佑忙前忙后跟着禁军围赶猎物。他们不去有猛兽的深林,只在草地滩涂和林子外围猎些獐子黄羊,只需将那些轻巧好猎的动物赶到女眷身边就好。
程力扬将金雕撒出去,自己和严田青一起去林子里探路。两个胡奴则带着猎隼跟在女眷身边。
乔真真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猎隼,见鸟儿翅膀尖长,铁灰色的羽翼绸缎一般顺滑,站在胡奴臂上不安分地左右张望。
乔真真看得专注,那猎隼忽然动作,吓得乔真真连忙后仰,险些喊出声。谁料那鸟只是抖抖羽毛,在皮质的护臂上挪动两步,继续安静站着。
胡奴汉话说得叽里咕噜,他比划着告诉乔真真不用害怕。
乔真真犹豫上前,问可否摸摸它。
胡奴点头表示可以,又指着猎隼身上说着哪里可以碰哪里不能碰,然后用手在猎隼背上撸两把,证明隼不会伤人。
乔真真看着猎隼嘴尖爪利,还是有些害怕,又见它单脚立着,歪着小脑袋左看右看,憨态可掬,壮着胆子伸出一只手。
“先别碰。”乔二过来阻止乔真真,又问胡奴一遍如何触碰猎隼,他先出手学着胡奴的样子落在猎隼层层叠叠的羽毛上。
猎隼抖抖身体,向一旁挪半步。乔二的手跟着追过去,猎隼便又挪回来,来回两次,猎隼终于不动了,脖子一扭任乔二轻抚。
乔二爱不释手地感受着手中厚实光滑的羽毛,一边摸一边看猎隼的眼睛和尖喙,还歪着身子去看猎隼的爪子。
撇见乔真真笑着看他,乔二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确实不咬人,你小心些试试。”
有人帮她试过,乔真真也多分胆气,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落在猎隼背上,见猎隼并无反应,这才将手轻轻贴上去抚动。
盐山见了也心动,得到胡奴许可后和乔真真一起围着两只猎隼碰碰羽毛,戳戳翅膀。盐山还大着胆子抚了抚一只猎隼的脑袋。猎隼不太习惯地甩甩头,抬起爪子挠了挠被抚摸过的地方。
“它们平时吃什么?”程力扬一溜烟儿就不见人影,乔二就逮着胡奴问。
胡奴指指腰间挂的皮囊。
乔二打开皮囊看,里面是切好的生肉:“这个是怎么喂的?”
按理说狩猎前是不喂鹰隼的,它们饿着肚子才会积极捕猎。不过贵人们狩猎不过是游玩的方式,有什么猎物不重要,让贵人们高兴就好。胡奴从皮囊中取出一块生肉,刚刚还无所事事的猎隼立刻盯上胡奴手中的肉,胡奴只在隼眼前一晃,那隼就猛然伸着颈子啄来。胡奴手腕一翻轻巧地避开,引着隼向另一个方向去啄。不等猎隼啄到,胡奴手一扬,生肉被高高抛向空中。猎隼一展羽翼直冲而去,在空中滑翔一圈落回胡奴臂上,一仰头吞下口中的肉。那胡奴又拿出几块喂猎隼吃了,便问几位贵人要不要喂隼。
乔二跃跃欲试。胡奴不敢让贵人用手喂隼,从随身包中翻出一根长签子,将肉挂在签子上,让乔二拿着签子喂。乔二各喂一块肉,见没什么危险,就询问乔真真和盐山要不要也试试。
盐山举着长签子伸到猎隼面前,看到猎隼一低头将肉啄下吞掉,兴奋不已。乔真真也接过签子,同盐山你一块我一块喂起隼来。
正开心间,忽得一声鹰啸,盐山闻声看去。
金雕如离弦箭般俯冲直下,七王子立马而起,险险避开金雕。金雕从高抬的马蹄下穿过,转而擦着七王子的肩膀窜入空中。七王子将两指放入口中吹出一声尖锐呼哨,金雕在空中翻身而回在七王子上空盘旋。七王子哈哈大笑,指着金雕喝道:“好灵禽,来随我猎鹿。”说着单手控缰破风而去,留下一串骨铃相撞的叮当声。
见那个粗莽的库勒男人与一只鸟打闹,盐山弯弯嘴角,他倒有几分率真可爱。
第26章 犹清和 别再伤到了,会痛的
符岁勒马停在越山岭面前, 今日她将头发全都打成细细的辫子,又归拢成几束,高高低低散在耳旁身后, 发顶编入了珠链彩石,两串毛茸茸的绒球垂在她脸旁摇晃。
她截拦住越山岭:“将军可要与我比试?”
越山岭垂眸看向符岁马侧挂着的漆红小弓:“郡主若想输得慢些, 我可以向秦安借弓一用。”
秦安根本就没带弓, 符岁心中不服, 这人真是狂妄, 还想赤手空拳赢她不成?
越山岭身侧有一张古朴大弓收在弓鞘中, 未上弓弦。下面挂着柄环首横刀,刀柄泛着冷森森的光。另一侧是一个用旧的皮质胡禄,挂着一条狼尾。符岁瞄着狼尾上几处深痕,思忖着是斑纹还是洗不干净的血迹。
“将军若是输了该当如何?”
越山岭不觉得自己会输,不过符岁想比试, 他也不介意陪符岁玩玩:“任凭郡主处置。”
话音刚落符岁便调转马头,合围的号角已经吹响, 她略过草甸直奔沙地而去, 先拿黄羊开刀。
符岁张弓搭弦, 算着距离,驱赶马匹悄悄上前。
还未等黄羊进入符岁射程, 忽然一阵利风擦过, 惊得她脸畔绒球飞起。符岁瞄准的那只黄羊一声惨叫,被利箭扎个对穿, 横飞出去三四步才停。
符岁回头,她身后约三丈处,越山岭不知何时已经给弓上弦,箭羽初发, 弓弦尚自嗡鸣。
被惨叫的黄羊惊吓,其余黄羊四散奔逃。黄羊善奔,一旦跑起来极考验射技。
符岁眼睛一转,扭头向还在垂死挣扎的黄羊走去,搭弓冲黄羊射上一箭,回身说道:“越将军好箭法,可惜这一箭射在了已被我射中的猎物上。”
越山岭也不反驳,笑着说:“下次郡主不要射肚子,黄羊会带着箭跑掉的。”
要不是脖子被你射穿无处下箭,我哪里会射肚子。符岁腹诽着,脸上却笑眯眯的,伸出一根手指冲越山岭晃:“那我领先一箭咯。”
追黄羊撵花鹿,符岁誓要跟越山岭一较高下。越山岭在她身后跟着,偶尔瞧见被符岁射中的猎物逃脱就补上一箭,一两个时辰下来,他自己竟一样猎物也没有。
晌午几人在禁苑随意吃了点。禁苑里炊具都有现成的,田乾佑和乔二抓了几只兔子交给下人剥皮清洗。乔真真和盐山也合力射到三只兔子和一只雉鸡,二人将兔子贡献出来供大家烤来吃。
田乾佑定要展示他的独家秘方,包揽下烤兔肉的任务。他架起三堆火,三只兔子同时烤,竟也游刃有余。
乔二和西平郡王则皆取了自己的刀子为妹妹割肉。符岁自己带了刀子,她偏不用,眨着眼睛看越山岭。
越山岭二话不说,自觉地拔出刀子用清水洗净,只取兔脯上的嫩肉递给符岁。
“怎么不见七王子。”乔二后知后觉问道。
田乾佑也奇怪,明明吹了号角,按理该听见了,怎么不见他折返。
越山岭想了想说:“我见他往山林中去,大概一时不能返回。”
盐山闻言有些担忧:“听闻山中有猛兽,他不识路,万一闯入深林该如何是好。”
正好几人已吃得差不多,西平郡王和乔二他们便商议要不要派人去寻一寻。
还未等他们出发,七王子已纵马而来。他不等马停就翻身跳下马,朝着盐山县主大步走去。
大概是跑马出了汗,七王子卸了衣裳堆在肘上腰间。刚刚立夏,天气还说不上严热,七王子里面竟然什么都没穿,坦露的肩膀和胸膛泛着一点水光,麦色皮肤绷在偾张的肌肉上,铜浇铁铸一般。
乔真真见状连忙躲在兄长身后,盐山也低下头去。西平郡王此时正在上马,还没等他下马挡住盐山,七王子已经先到盐山面前。
他从腹部的衣服里掏出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不由分说塞给盐山:“这个给你,你别生我气了。”
手中一团温热,盐山垂目看去,是一只豹猫幼崽。不知七王子从哪里抓到的,小狸崽被七王子兜在怀里颠簸一路,吓得尾巴都炸开花。
盐山本也不曾与七王子置气,她抬头想解释一番,不想一抬眼正看见七王子赤裸的胸膛,几串狼牙松石交叠其上,更添几分艳色。盐山羞红着脸又垂下头去。
盐山不说话,七王子也不懂她究竟有没有原谅自己,他正眼巴巴地等着盐山回答,猝不及防被人拽住腰带向后扯。他后退几步稳住身形,再看时已失去盐山县主的身影,只有眼睛赤红的西平郡王堵在他面前质问他:“你要做什么!”
七王子有些委屈,他不懂西平郡王为何对他充满敌意。乔二在一旁悄悄提醒:“穿好衣服,女眷面前成何体统。”
七王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多失礼的事,慌忙拉起衣服掩好。
盐山从兄长的身后探出头来,瞧见七王子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套衣服。他裤子上多了许多土痕,发间也不知在何处蹭上两根草茎。他匆匆套好衣服便心虚地偷瞄西平郡王,宛若做错事怕夫子责罚的学生。盐山抱紧怀中的狸崽,弯起眼睛,抿嘴轻笑。
那如将绽未绽的野芍药一般含羞带怯的笑容撞进七王子眼中,他愣了下,全然忘记自己正被西平郡王怒视,傻呵呵地咧开嘴,唇间露出一颗晶莹的虎牙。
那边闹成一团,符岁坐在原处没动,越山岭便也没动,依旧切下兔肉递到符岁面前。
符岁飞快地瞥一眼旁边,见无人注意,张口从他手上将肉含去。舌尖扫过手指,越山岭喉间滚动,抬眼去看符岁。
符岁嚼着肉歪头去看盐山他们,只留越山岭一个后脑勺。
他静默地盯着自己的指尖,等着符岁将肉咽尽,再割一小块,装聋作哑地依旧递到符岁面前。
软滑湿热的舌头再次卷上来,甚至比上次更放肆,勾着指腹不肯离去。越山岭始终盯着身前的草地和兔肉,由着指尖传来的奇妙触感无限放大席卷全身。直到有风吹过,指上冰凉刺骨,他才算找回些许神智。
舌头的主人早已挨到盐山身边吵着摸豹猫,手指上在风的袭掠下也不留一丝痕迹。越山岭缓缓吐出一口热气,拔开酒囊,仰头灌了个干净。
除了七王子还在呼嚎着追赶马鹿,下午大家都不如上午那般精力充沛。
田乾佑带着鹰奴去猎大雁,乔真真和盐山则找了软布将狸崽包裹起来,又寻人要了些羊奶,用小碗装了喂它,还商量着要为它起个名字。乔二和西平郡王围着妹妹们打转,在附近猎野兔、比射草环。
林中传来奇怪的哨音,有些像鸟叫。越山岭侧耳倾听,是严田青发出的讯号,他们发现了一只野猪。
越山岭率先沿山路进入林中,符岁紧随其后。乔二听说有野猪,也想掺一脚,问过西平郡王不去后,他将乔真真托付给西平郡王,策马追上去。
野猪生猛,这处是严田青和程力扬发现的,禁军尚未赶来,不能矩长矛围困,只能凭弓箭刀斧斩杀。
受到惊吓的野猪在林间左右突进,马无法穿越林木追赶,只能远远跟着。符岁臂力不足,轻弓难伤其根本。严田青追着射了两箭,也不见野猪有所衰弱,应该是奔跑闪躲时恰巧避开要害,伤得不深。
眼看野猪要逃脱,越山岭见符岁拿不下,从胡禄中摸出一支铁箭。还未等越山岭搭箭,符岁从一个一直未打开的囊袋中抽出一物,抬手冲着野猪方向就是一击。
一根只有普通箭支一半长的铁箭钉在野猪脖子上。野猪吃痛打滚乱撞,符岁快速绞弦又是一记,从野猪侧后方射入。只见那入箭处只有个血窟窿,那短铁箭竟是没根全入。
弩?越山岭心头一跳,藏弩以藏兵甲论,这可是禁物。
他警惕地环视四周。禁军还没来,近处只有郡主府上擎金雕那人,稍远处是严田青和一众郡主府的侍从。郡主府上的人都神色如常,似乎对符岁持弩一事并不奇怪,想必都是信得过的。越山岭松口气,好在无外人看见。
野猪挨了两弩,歪歪斜斜还想逃。符岁皱眉追去,带弩伤的野猪不能留在禁苑。
程力扬估计野猪撑不了多久,符岁追赶的方向他早已探过,并无危险,他将郡主府的随从留下准备阻拦禁军。严田青追着越山岭跑出数十米才发觉身后再无他人,思忖片刻也调转马头不再追赶。
乔二耽误会儿功夫没能跟上符岁二人,绕了些路才找到此处,只来得及看见带血狂奔的野猪和一起追野猪的符岁越山岭。他看看地上几摊血迹,又看看被野猪撞烂的草木,聪明地选择不去送命。
那野猪已到强弩之末,跑了没多远就呼哧喘气,嘴边滴滴答答淌血沫,再跑几步就抽搐着歪到在草中。越山岭拔刀扎进野猪心脏,彻底结果它,又用刀将两处弩伤捅烂,剜出弩箭。这里大概是野猪平日饮水的地方,旁边有条溪流。越山岭借溪水将两枚弩箭清洗干净,还给符岁。
“现在日已偏西,将军手中还无半只猎物,今日比试将军输定了。”符岁沿着溪边踢踢踏踏转着。
越山岭将弩拆解,放回原来的袋中。他背对符岁,手指互相搓动,那湿软触感仿佛在停留其上,原来这不算惩罚吗?
“又或者,”符岁蹦蹦跳跳来到越山岭身后,歪着头去看越山岭:“将军能在太阳西沉之前射一头,不,两头野猪。”
越山岭抬头看看天色,射两头野猪也不算难,只是她既想赢又何必扫她的兴。
日光从树叶中滴落,随着越山岭抬头的动作沾在他脖颈上,刹那间化作一道凌厉寒光,直刺符岁脑中。符岁几乎要颤抖起来,她深吸几口气,才勉强抓住越山岭的衣服稳住身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越山岭长得高,符岁想看清只能踮起脚。越山岭感受到身后符岁的异样,刚要回身,一股带着女子特有的柔软和馨香的气息就浇在他的颈侧。
他被烫得呼吸一滞。
一根有些凉的手指贴上来,沿着那道疤痕由后向前摸。那冰凉手指划过的地方像火一样灼起来,每一寸皮肤、每一丝肌肉都在颤栗,突起的喉结随着手指的动作上下滚动,在那手指划到最前端时正撞在指腹之下。
“这是怎么伤的?”越山岭听到身旁传来符岁颤抖的、带有几不可闻的哭腔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挠着越山岭的理智。
“年少时不懂事,惹得父亲不快。”出口的声音艰涩干枯,仿佛压在喉上的不是手,而是尖锐的石头,喉咙如在戈壁上被拖磨去血肉一般。
符岁本以为他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听到不过是因些轻狂往事,略舒一口气。再听到“父亲”二字,心中如虫蚁啃噬,痛不可言。她伸手捂住那道疤痕,不知是在说越山岭还是说旁人:“别再伤到了,会痛的。”
越山岭没有回头看,身后的人趴伏在他背上,似乎在哭泣。此时符岁应该也不希望他回头,纵然符岁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越山岭却隐隐有种猜测,符岁哭的人并不是他。
“郡主今日收获颇丰,可惜那野猪身上窟窿多了些,不然剥下皮做个包正是结实耐用。”越山岭挑起些别的话题,引符岁说说话。
符岁瓮声瓮气地说:“我可是锦衣玉食的郡主,要结实耐用做什么。”
“金玉贵重也做不得羽箭,野猪皮粗粝自也有其用处。”
“越将军都用来做什么?”符岁轻声问。
越山岭见符岁不再哭泣,便顺着符岁说:“这只野猪只能裁下些小块的皮子,做护腕,做皮韘都好用。”
护腕也就罢了,符岁好笑道:“我要那么多韘做什么,有一只趁手的不就好吗?”
“军中的老弓手都随身带四五个韘。长时间钩弦手指会充血肿大,早上用的韘临近中午就绷在指上不再合用,因此要及时换用更合手的尺寸。”
京中儿郎们就是有许多韘也不过是用来把玩,符岁还是第一次听说长时间射箭需要换用尺寸。“那他们的韘都是哪里来,军中给发吗?还是自己购买。”
韘合不合手关系着弓箭手的精度,对战场上的士兵来说是他们保命的东西,哪里能随便买个不合用的。“有些老兵会自己做,所以一块结实的皮子对士兵来说比绫罗绸缎还有用。”
符岁将脸上最后一点泪水抹在越山岭衣服上,一张小脸白净粉嫩,完全看不出刚刚哭过。她低头去寻越山岭的手,见他手上套的是一枚筒状鹿角韘:“将军手上这枚也是自己做的吗?”
“是,以前射中一头雄鹿,便留下一截鹿角做了这枚。筒状韘要更精细,想合手只能自己边用边改。”
秦安怕符岁磨到关节,给符岁准备的都是元宝韘,每次都是量好尺寸交与工匠做。符岁伸手从越山岭手指上将鹿角韘摘下,鹿角磨得边角圆润、晶莹透光,中间稍细、质粗色灰。
再抬眼时,她便又成了骄纵张扬的永安郡主,她将鹿角韘握在手中背到身后,眼中透出狡黠:“想来将军应不忍这林间野猪再枉遭劫难,那就将这枚鹿角韘输给我好了。”
越山岭瞧着符岁还有些湿润的睫毛和一脸“你不答应我也不会还你”的神情,轻笑一声:“能得郡主青眼是它之幸。”
第27章 犹清和 耶耶,他跟你很像吧
程力武盘腿坐在草甸上, 咬着手指考虑要不要自戳双目。想到吃饭时不小心看到的一幕,程力武很不得给自己这对乱瞟的招子来两拳。
秦安牵着马慢悠悠走过来,踢踢程力武大腿:“在这儿发什么呆, 郡主呢?”
“林子里发现了野猪,郡主去猎野猪了。”至于郡主跟谁一起去的, 去了多久, 还有午间用饭时那些举动, 程力武统统选择闭嘴, 哪怕是秦安也不透露半句。
骑射非秦安所长, 以前追不上晋王,现在追不上符岁。往日晋王狩猎时秦安就找个地方吃喝乘凉,今天惦着符岁安危,原想跟个全程,奈何随符岁跑了两趟后秦安就老老实实选择继续找个地方吃喝乘凉。
听到符岁跑去猎野猪, 秦安急忙问:“去多久了,可有人跟着?”
程力武挠挠头:“我阿兄在那。”他看见金雕在那个方向, “也有人跟着。”越将军也算人吧。
既然程力扬在, 郡主有危险必然会示警, 秦安打算先等等看,若等不到就派人去寻。
秦安并未等待多久, 符岁就一马当先冲回来, 后面跟着程力扬和两个禁军,落后几步是三四名禁军带着一匹挽马, 马背上驮着一头血淋林的野猪,越山岭落在最后。
田乾佑刚带人去将七王子的猎物驮回来,看见有头野猪十分欣喜:“今晚有口福啦。”
几人早就商量好,借符岁的地方吃野味, 闹到太晚也不怕,女孩住在符岁府上,男子去隔壁公主府借宿。
田乾佑差人把还在游荡的乔二和七王子都叫回来。符岁命人当场将野猪分割,留下肋排和一只后肘今晚吃,其他都分成大块,各人府上送一些。
盐山和西平郡王出一对野雉,乔二出半只鹿,田乾佑出两只大雁,七王子出一只獐子,符岁替越山岭出一只黄羊用于今日晚膳。符岁又做主从每人的猎物中挑一样送入宫中,剩余的各人带走。
七王子猎物堆积如山,他如今还住在鸿胪寺,这些猎物带回去也无处存放,一摊手表示自己什么都不要。
越山岭将七王子的猎获挑出一些,告诉他可以约同僚吃喝或送给上峰。田乾佑一怕脑袋连声附和。七王子一个外族人又是刚刚进入金吾卫,人生地不熟,正是上下打点联络同僚的时候。他拍着七王子的肩膀告诉他若实在没地存放,他可以先替七王子收着,回头他写张单子,叫七王子照着单子送送人情。
七王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由着越山岭和田乾佑安排。
符岁叫程力武带着野获先回府上让人收拾起来,又暗中吩咐分一只黄羊送去越府,一只鹿送去兴化坊,一只黄羊加一只獐子送去隔壁公主府,她则带着诸位踏着夕阳不紧不慢回府。
盐山端一小碟羊奶喂狸崽,田乾佑揽着七王子大谈金吾卫几位郎官的脾气秉性,西平郡王帮着收拾桌椅,乔二追在程力扬屁股上问东问西,要开宴时也不见踪影,还是越山岭去鹰房将他提回来。
忽然门外冒出一个小脑袋,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站在外面朗声问道:“羊肉炖熟了,汤饼也备好了,贵人们现在吃吗?”
这是阿彩和赵祈的儿子小石头。
田乾佑跟越山岭去阿彩铺子上喝过一回羊汤,觉得味道极好。这次围猎他想着或许能猎到黄羊,便跟符岁推荐这个善做羊汤的厨娘。
符岁听说这厨娘与越山岭有些关系,命人挑食肆最忙的时候带着郡主府的名帖到阿彩的铺子上去郑重其事地请阿彩。
阿彩何时见过这等阵仗,吓得不敢接帖子,还是听说是越三哥相熟的人家这才应下。
倒是食客街坊见此情景纷纷议论阿彩叫了不得的贵人请去,传来传去不知怎么传成了阿彩的羊汤圣人也喝过。那间小铺子一跃成为京城最负盛名的羊汤铺子,日日把阿彩忙得脚不沾地。
盐山看小石头虎头虎脑很是可爱,伸手招呼他进来,问他是谁家的孩子。赵祈今晚值守,阿彩也回不去家,孩子一个人在家不放心,问过秦安后就将小石头一起带来。小石头平日就常在铺子上帮阿彩招呼客人,今日也将符岁他们当作客人一般,自作主张跑来问需不需要上菜。
等羊汤上桌,小石头又学着说书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来了段评说羊肉十三吃。盐山从腰带挂的饰品上拆了两个小金珠赏他。小石头得了贵人赏更是来劲,挺着小胸脯又表演一段跟街头杂耍人学来的参军戏,把盐山逗得咯咯直笑。
西平郡王一直惭愧自己无能,害盐山郁郁寡欢,见盐山笑得这般开心,心里欢喜得紧。他浑身上下摸个遍,因为要骑射竟没带一点银钱,干脆从躞蹀带上拔下两个金銙赏给小石头。
乔二凑近越山岭悄声说:“你同这孩子父母认识?”
见越山岭点头,又问:“他父亲也是市籍?”
越山岭否认:“是军户。”
军户比市籍好,“是哪等市籍?”
朝中轻视商户,对商户之子参见贡举也有所限制。
市籍以每年营收为限分为三等,小商小户是头一等,这些人的儿子不能参加明经科的选拔,但是可以参加进士科及其他常科考试,其孙则无限制,若要子孙入官学读书,则要捐书二百册、粟五百石。
有一定规模的商户为第二等,其子不能参考常科,只能参加制科选拔,其孙不能参加明经、进士二科选拔,其曾孙无限制,子孙若要入官学读书,需捐书千册,米两千石。
若是富甲一方则为最下等,其子不得入仕,其孙不得参考常科,其曾孙不得考明经科,直到玄孙才无限制,若子孙曾孙要入官学读书,需捐书三千册,米万石,帛五百匹。
“就一间铺子,不足十张桌椅。”
那就是第一等的市籍,乔二心中有数,便说道:“我看这孩子聪明伶俐,可曾开蒙?”
越山岭看向小石头,田乾佑不知问他些什么,他答得流利,田乾佑拍掌叫好。
“他父亲是识字的,只是书读得不多,已经在教他认字了。”
乔二点点头:“那很好,能识字就可以去书院读书。若他有些读书天份,凭你在朝中关系,将来去国子监读个律学算学总是可以。便是不去国子监,其他官学也能进得。有官学学生身份便多条路,终归比市籍军户强。”
官学的生徒可以直接参加春闱,不必像其他学子一样从发解试考起。
越山岭自己没经历过贡举制科,兼之打了十几年仗已成习惯,总想着建功立业,从没想过手下的弟兄还可以走进学这条路。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会同他父亲商议。”粟米好攒,书不易得,如果想以后入官学,现在就得开始陆续捐起来。
诸人各怀心思,只有七王子无牵无挂。他午间为了抓那只豹猫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只拿块胡饼随便对付几口,捱到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他呼噜呼噜喝着热汤,大口大口啃着肉,吃得头都不抬。
盐山说笑间看见七王子头都要埋到碗里去,笑意更浓,不知是笑小石头还是笑七王子。
第二日就是符岁生辰,盐山她们一早就起床陪符岁吃长寿面,一直待到傍晚才回家。田乾佑他们都有官职在身,昨日就是请假,今日不能再请。至于越山岭,他还不知道符岁何时生辰。
符岁没有宴请任何人,算上不请自来的郑自在,一共四人简简单单度完符岁来到世上的第十五年。
等人都走尽,叩云捧着个盒子过来:“何家……送来的。”
符岁明白,是何玉静送来的。她打开盒子,里面垫着丝帛,正中躺着一支八宝金笄。她伸手取出,金笄压在手上,沉甸甸的。
她将金笄插进头发,笑着问叩云:“好看吗?”
扣云有些哽咽,连声说好看。
符岁抱着镜子看了许久,取下金笄放回盒子:“收起来吧。”
她的及笄礼是司天台算的吉日,就在明天,笄礼用的金笄宫中自会准备。
蜡烛和油灯将屋子照得通明,正中的灵台摆着晋王的牌位。符岁抱膝坐在蒲团上,絮絮叨叨说着今天的事。
“豆苗做面可好吃了,她今天做的又宽又长的面,像绸带一样……
“秦安送了我一只会动的黄铜小鸟,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左右摇摆。我都多大了他还拿我当小孩子哄……
“乔真真给我画了幅画,画中的我像仙女一样,不过我这么漂亮,说不定是仙女像我一样……
“盐山绣的是银杏叶呢,我问她为什么绣银杏,她说是因为看见我有一枚银杏的私章。哈哈,她们都不知道那其实不是我的章,都怪阿耶食言,我都没有私章用,只能用阿耶的……
“那只豹猫把盐山缠得焦头烂额,她每隔半个时辰就要看一眼,生怕它饿了冷了……
“续表兄总能淘到新鲜玩意儿,他要去开家珍玩铺子,说不定比万宝阁还受欢迎……
“阿耶你还记得越山岭吗?我遇到他了……续表兄说他曾跟阿耶学骑射,那也算半个徒儿咯。他现在成左卫将军了……射箭也很厉害……他也送了我生辰礼呢,是一枚鹿角韘……我不管,我就当是生辰礼……
“耶耶,他是个好人吗……
“耶耶,他跟你像吗……
“人长大了都会变得有很多烦恼吗……
“耶耶……你会想念我吗……”
烛火之外,秦安坐在百步远的一棵树下,静静望着天空中一轮月亮。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脸庞滑下,落入衣襟中,再不见踪影。
第28章 魂上槐 无妨,刀就是这样用的……
宫中笄礼繁琐, 虽未邀宴却也折腾许久。符岁被一群宫人拥簇着,连扣云和代灵都挤不近身,秦安更是寻不到身影。
太后接过玉梳, 象征性地为符岁梳两下发,便有盘发姑姑来将符岁的头发挽起。宫人奉上金笄, 太后将三支金笄依次簪上, 才算礼成。之后就是拜谢皇帝、太后, 赐醴酒等零零碎碎的事情。
直到要回府, 符岁才寻见秦安。她喊了两声, 秦安恍恍惚惚的,仿佛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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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力武期期艾艾看了来唤他进去的叩云一眼,才抬脚迈入。他刚一进入,身后的房门就被紧紧闭上。
“说吧。”符岁低着头摆弄一团一团的红色物体。她的印泥已经制成,只剩下分装。
程力武咽口唾沫, 一五一十把自己查到的事情报给符岁,半个字也不敢遗漏。
符岁一言不发, 只是专注地将印泥分作六份, 用骨签在陶瓷印盒里团成小球。
她自己留下一盒, 将剩下的五盒递给程力武:“拿给叩云,就说秦安、乔娘子、盐山县主和郑尚书府上娘子各一盒, 兴化坊一盒。”
程力武恭敬地接过, 捧着出门交予叩云。
秦安来时发现书房门前空荡荡的,问守角门的小婢女:“叩云她们呢?”
小婢女在编草蚂蚱打发时间, 见秦安问忙丢下手中的草站起来回:“叩云姐姐和代灵姐姐出府送东西去了,飞晴姐姐和弈虹姐姐去了库房。”
没有人通禀打门,秦安自己推门而入,见符岁端坐在案后, 笑着问:“有什么事?”
符岁单刀直入:“你联络黑市上的游侠恶徒要做什么?”
一句话惊得秦安瞳孔骤然收缩,耳内擂鼓般嗡嗡作响,他强作镇定挤出笑容:“郡主……”
“你何时去的,找了谁,我都知道,别狡辩。”符岁的目光落在秦安脸上,神情漠然。
秦安还想隐瞒,他面上露出埋怨:“哪个家伙在嚼舌根,我不过看人不顺眼想找人寻些麻烦……”
“秦安。”符岁冷静地打断他,“你说过永远不会欺骗我。”
秦安心中像被人狠狠攥住一般抽痛,他能感觉符岁的疏离和冷漠,她明明在看他,眼中却没有他的影子。
他嘴唇微微颤抖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却像被塞满棉絮一样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郡主……”
符岁难得硬一回心肠,她只是定定地看着秦安:“别骗我。”
秦安双手都在发抖,他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不安与悲伤,忍得眼圈通红,出口的话也支离破碎:“真的只是私事……”
符岁不明白秦安为什么不愿意说实话,她心思一转苦笑道:“父亲言而无信,你也自食其言。秦安,你也要抛弃我吗?”
“不是的,”秦安扑到案前,语气急切慌乱,“不是这样的,晋王不曾抛弃你,宁宁,你不能这样说……”
“就是这样的!”符岁不为所动,“你们都是这样的。爹爹骗我说要给我做小木马,他就再也没回来。如今连你也要骗我,连你也要骗我!”
秦安不知该如何反驳,那双宛如林鹿的眼睛流淌着哀痛,颤抖的声音仿若低泣:“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宁宁……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就这一次……”
秦安越不松口,符岁越想知道是什么事情能让秦安宁肯承认晋王有食言之责也要欺瞒她,她一步步逼迫秦安:“你终于厌倦了对吗?厌倦了我这个无用的累赘。你是要去游历江湖,还是搅弄朝堂?又或者要杀人越货?”符岁向前伏身,紧盯着秦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要杀死我吗?”
秦安眼中交织着恐惧和自责,他伸出手想摸摸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声音微弱地几乎听不清:“不是的,我永远都不会……你明明知道我不会……”
符岁避开秦安颤抖的手,她质问道:“隐面容,具刀弓,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不会。”
秦安没想到符岁查得如此透彻,他自知辩无可辩,只能沉默以对。
符岁却不肯放过他:“你不说,那便算了。你在府中挑一处喜欢的院子,搬去那里,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听见符岁要圈禁他,秦安双眼倏然睁大,他不顾一切地恳求符岁:“不行,我必须去!宁宁,我必须去……”
“那就告诉我是谁!”符岁喝道。“你不说,我就不会答应。你知道的,我若不答应,你连这个门都走不出去。”
他不能被圈在府中,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秦安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整个人显得脆弱又无助。最终他低下头选择妥协:“是王懿甫。”
荆王一案,后党的手根本伸不进并州。是王家、是时任尚书仆射的王懿甫担心晋王桀骜难管束,又素与世家有积怨,登基后恐抬庶族贬世家,所以告知在并州任职的门生和党同为后党派去的人隐匿行踪并传递假灾情将晋王送到后党的刀口上。
事发后参与官员将往来书信毁尸灭迹互相串供,朝中各部官员纷纷上书力保、逼迫肃帝,最终竟让王懿甫这个幕后推手全身而退。
如今有机会手刃王懿甫,秦安怎会放过。
符岁许久不曾听到这个名字了,她难以置信地问:“他不是在河东吗?”
王懿甫辞官荣退后就龟缩回老家。河东地区王氏根深蒂固,符岁根本没办法把王懿甫从河东薅出来。
“他会来京中。”秦安解释道。
王懿甫虽不在朝堂,可明眼人都知道他才是王氏背后的掌舵人,他的行踪连王家人都不一定知晓,秦安如何知道?
电光石火间符岁想通一些事:“他告诉你的?”
秦安没回答,算是默认。
“是我笄礼那日?”难怪那天一进宫秦安就不见了。
秦安依旧不说话。
符岁心说前段时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原来皇帝在这儿等着呢。她气得抓起手边一叠白纸扔在秦安身上:“他要动王家,他将王懿甫弄进京,他告诉你王懿甫行踪让你去杀,你就这么听话?”
符岁越想越气:“他想杀王懿甫需要个名头,就让你为主报仇。然后呢,按律将你斩首?他是德法兼施的明君,他里外做好人,凭什么越过我拿你的性命去填!”
“就算他不提,我也要杀掉那老贼。”秦安赤红着双眼,纤细柔白的脖子上青筋暴起,“晋王死不瞑目,他却颐养天年,我不甘心!”
秦安的愤怒映在符岁眼中,她艰难地从喉中挤出几个字:“你会死的。”
秦安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不经意的温柔和不舍:“我一介阉人,不为天地所容,能为主而死,死得其所。”
似乎有只鸟落在屋檐下,发出两声尖细的鸣叫。
符岁看了一眼窗外,突然问道:“什么时候。”
还没等秦安说话,她抢在前面认真地说:“秦安,至少让我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要让我等好吗?”
“后日…”
“后日,只有两天了。”符岁喃喃自语。
秦安不忍心看符岁如此伤痛,忍不住叫道:“郡主……”
“哪里呢?”符岁只是一味追问。
“城东十五里。”
“所以你后日一早就要离开了?”
“是……”
符岁沉默良久,起身从旁边的柜子上取出一只长匣,放在书案上。
无需打开,秦安便知那匣中装的是什么,他不解地看向符岁。
符岁不理会秦安,缓缓打开匣子。一柄横刀躺在其中,刀尖缺失一截,刀身上也有几处豁口。刀柄圆环内饰以狮首,如今残缺半边。
这是晋王的佩刀,秦安把它从泥石中寻回,从并州带到京都。
“用它杀了王懿甫。”
断裂的圆环、残缺的刀身、破碎的花纹,每一处都在诉说晋王遇袭时的悲惨和痛楚。秦安眼中滑下一滴泪水,在刀身溅起小小的水花:“那就再也拿不回来了。”杀人凶器会作为证物被收缴。
“无妨。”符岁的语气中有不容置疑的冷硬,“刀就是这样用的。”
秦安伸手想拿起匣子,没等他触及,符岁就将匣子从他面前抽走。
秦安疑惑地抬头,只见符岁从桌上拈起一枚银珠,直直向窗户扔去,那银珠撞破窗纸,落在屋外。
秦安脑中冒出一个念头:那块窗户原先糊的是窗纸吗?什么窗纸这么不结实?
“砰”,程力武撞开门冲进来,秦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反剪双手按在桌上。立刻又有两人进来,熟练地将他绑缚住。
秦安这才知道符岁要做什么,他奋力挣扎,拼命喊着:“不行,你不能这么做,郡主……郡主……”
一张帕子捂在秦安嘴上,他便连话都喊不出。
符岁问程力武:“豆苗呢。”得知豆苗在外面,就让程力武叫豆苗进来。
豆苗满脸惶恐地走进屋内,她刚刚在外面亲眼看见秦安被拖走。她腿一弯跪在冰凉的地面上恳求道:“郡主,秦安性子骄矜,素来尖嘴薄舌,若是惹得郡主不快,郡主尽管责打,只求郡主看在秦安多年劳苦忠心的份上留他性命。”
“抬起头来。”
豆苗连忙起身跪直,眼中尽是不安。
“从现在起,秦安的饮食起居由你一人照应,到后日为止不许任何人接近他,不许他传递消息。若有差池,他的性命神仙难救。能做到吗?”
豆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郡主府内有些事情不是她该知道的,但是她不能眼看秦安死。豆苗伏身叩首,坚定地答道:“我能。”
等豆苗离开,符岁开始询问秦安联络的那些游侠恶徒。
“跟秦中官接触过的一共有五人,我找了个地方关着。”符岁召秦安来前那几人就已经被控制住了,只是秦安还未同他们说所杀之人具体身份,程力武也没法从他们口中问到太多。
“知道他们身份了吗?”
“知道,有两个通缉要犯,另三个也都是被销了户的。”那种地方没有良民,都是些见不得光没有户籍路引可用的人。
“灌哑弄瞎,两个通缉犯扔去京兆府,其他人远远送走。”
程力武一一应下,他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好在他这些年三教九流认识不少,有些事做起来不至于手软。
“秦中官那边……”程力武试探着问,以秦安的性子他实在没信心能让秦安消消停停地被软禁。
“你只管叫人守好了,除了豆苗连只鸟雀也不许出入,其他不必管。”
听见只需守门,程力武松口气。
“还有最后一件事,”符岁在历本上搜寻着,叩云会将京中大小集会戏场写在历本上,“后日慈恩寺有戏场,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把秦安带去慈恩寺,务必要让听戏场的官员家眷和寺中沙弥都看见他,未时之前不许离开。”
把秦安安排好,符岁让程力武将他父亲寻来。
程宝定来时天色已暗,书房内却没点灯,符岁背对他站在桌后,只有一个晦暗的背影。
“点几个忠心可靠的,备好刀弓,后日随我出门一趟。”符岁府上仆从不多,唯有护卫是超额的。符岁光明正大养护卫看家护院,皇帝也视若无睹默许此事。但在这些护卫中混着几个死士。
程宝定连问都不问便应下。
甘弈章带着手下在道边歇着,今天一睁眼他就觉得眼皮直跳,想到今日要做的事,甘弈章在心里求了又求千万别出岔子。
一队人马从他们身边奔过去。马跑得快,甘弈章也没来得及细看,只看见几个青壮男子中间围着个全身披黑的人。
甘弈章咋舌,秦安这人怎么回事,该不会直接把郡主府上的护卫带出来了吧。这么一想甘弈章顿觉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巳时末,甘弈章终于听到前方传来惨叫。他挥挥手示意手下准备,等到惨叫声停止,他跨上马带着人往前面去。
本以为会看见尸横遍野的景象,走近却发现几个男子守着一群仆从不许他们喊叫,路中间则站着一位身披黑袍的人,脚下蜿蜒出一滩血水。
甘弈章心头一跳,这人绝不是秦安。他带来的人按照之前的安排将那几人团团围住。甘弈章下马悄步上前,每走一步心中不安就多一分。
甘弈章有种预感,只怕要坏事了。
似乎听到甘弈章的脚步,那黑袍人转过头来。甘弈章眼睛逐渐睁大,惊恐如见恶鬼。
那黑袍人的兜帽滑下,露出永安郡主明艳动人的脸。她身前跪着死不瞑目的王懿甫,一柄残刀深深地埋进王懿甫胸膛,而刀的另一端,就握在永安郡主手中。
第29章 魂上槐 现在轮到你来做选择了
带血残刀横陈在圣人案前, 刀身上的豁口还挂着淋漓血肉,残缺的狮首沾染上血渍,睁开一双赤红的眼睛。
“为什么杀人。”皇帝缓缓开口。
门窗闭锁, 殿内陷入森冷黏稠的幽暗中。天光从窗棂的缝隙中艰难地挤进来,一束束, 无声地分割着宽阔而幽深的宫殿。
些微光尘在凝滞的空气中游移, 破碎的光刃之后, 是巨兽蛰伏的巢穴, 散发着血腥与铁锈混合的、陈腐而压抑的气息。
符岁孤零零跪在殿中, 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跪在巨兽利齿之下。
“因为他该死。”
皇帝端坐其上,隐在层层叠叠光的影子里。
他的目光从符岁身上剐过,一丝丝梳去符岁的锋芒。
“谁的主意?”
“我自己的主意。”
符岁没有丝毫犹豫,她必须要将“擅自”二字钉在自己身上, 也只能将“擅自”二字钉在自己身上。
华丽的衣袍被剥去,皮肤和血肉被剥去, 一幅骨架跪伏在地, 勾着名为顺从的轮廓, 再一次展示着她最坦诚的内里。
笃、笃、笃。
是皇帝在敲击扶手,缓慢而沉重。
坚硬的青砖硌得符岁双膝生疼, 她垂首弯腰, 尽力表现出恭敬顺从。
“秦安教唆的?”皇帝的声音轻飘飘的,羽毛一样,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寒气顺着膝盖向上涌,骨头中生出细如牛毛的冰刺,密密麻麻的刺痛爬满了四肢百骸。
符岁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黑漆漆的砖缝里:“不曾教唆。”
皇帝冷谈地说:“不必为罪人遮掩。”
符岁闻言按在地面上的手霎时绷紧, 指尖因用力而苍白失血。她的脊背不可遏制地微微颤抖,不忿和悲怆在她胸腔中疯狂地冲撞,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不至于像质问。
“秦安何罪之有。”
那高高在上的光影中传来冷笑:“他纵你犯险就是罪过。”
符岁再也顾不得,她膝行上前,仰望着从苍松屏风前弥漫而来的沉重怒意,急切地分辩道:“虽有失职,罪不至死。”
皇帝的目光在符岁苍白如纸的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深处似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动,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语气软和几分,却带着终结的意味:“回去吧,别再掺和了。”
“陛下!”
符岁声音徒然拔高,她做足安排孤注一掷就为这一刻,杀人的罪名绝不能落到秦安头上。
“秦安杀不了王懿甫,他现在大概还在慈恩寺看戏场呢。”
对面如冰刃般锋利的目光射来,符岁倔强地挺直着脖颈,直视着来自深渊的震怒与审视,一字一句强调:“所有看戏场的人都知道秦安今日在何处,所有王懿甫的仆从也知道是谁杀了王懿甫。”
皇帝微微倾身,烛火将他影子拉长,重叠着将符岁包裹起来。符岁娇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微不足道,只需一截影子就能将她囚困。
他反问符岁:“你可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那就将我押去会审吧。”
符岁话音刚落,皇帝就变了脸色。他声音低沉,像滚过厚重云层的闷雷在殿中层层回响,透出磅礴地怒意:“你在威胁朕?”
符岁心跳几乎停滞,她明白皇帝这下是真的动怒。可她不能退缩,无论如何她今日都必须让皇帝松口。所有的尖锐突然烟消云散,她紧抿着唇,让那双蓄满泪水的眼中尽是委屈和控诉:“明明是阿兄不肯帮宁宁。”甫一开口,泪水便汹涌地滚落下来,一颗一颗砸在铺陈在青砖上的靡丽娇艳的裙摆上
刀刃的光芒跳跃一霎,映在皇帝深不见底的眸中,更添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幽深。他紧紧盯着符岁,仿佛连她的骨头都要拆去一般。
符岁不顾一切地膝行着爬到皇帝身旁,趴伏在皇帝脚边。她仰起沾满泪水的脸,将纤细的脖颈和少女婀娜的曲线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皇帝视线之下,脆弱得皇帝只需伸手就能毫不费力地捏断那娇嫩的生命。
“陛下是严明的天子,可陛下也是宁宁的阿兄,为什么阿兄不能帮帮宁宁?”
她在赌。
她赌皇帝对晋王的愧疚,她赌天子虚无缥缈的情谊,她赌她对皇帝还有用
她伸出手,颤抖地,小心翼翼地,带着孤雏般依恋与绝望地拉扯皇帝垂落的衣摆,贴着这片象征无上权力的衣料,柔顺地攀在皇帝腿边,哀婉地乞求:“阿兄,宁宁脱不了罪,只有阿兄能帮宁宁了。”
皇帝闭目靠在椅背上,任由符岁哭求。
低低的泣诉如藤蔓一圈又一圈缠绕在皇帝腿上,断断续续的呜咽黏附着梁柱上飞舞的蟠龙,湿淋淋向下坠。终于在符岁声音都变得嘶哑时,一只手捏着符岁的下颌,强迫她挺起身仰视天子。
皇帝的手指几乎要将符岁的骨头捏碎,符岁却不敢喊痛。他凝视符岁良久,那捏着下颌的手指才松了力道。
宽大的手掌抚上她脸侧,并不细腻的拇指顺着她的耳畔划过她的脸颊,揉在她唇上:“宁宁,你长大了,别总让阿兄为难。”
略显疲惫的声音,带着尘埃落定的无奈。
“回去把《忠孝》抄五百遍,好好学学怎么做个贵女。至于秦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笞三十以示警戒。”
初夏的天空一如碧洗,澄澈得刺眼。符岁迈出殿门望向头顶那一方晴蓝天空,长长地舒一口气,吐尽胸中的愤懑。抬手擦去脸上残余的泪痕,再迈步时,她便又是恣意骄横的永安郡主。
殿内,皇帝用拇指将狮首上的血拭去。他认识这把刀,或者说他比谁都早认识这把刀。
七岁那年他随父入宫面圣,一个胡人出身的禁卫军统领因自己不如其他胡人官员受重用而记恨肃帝,纠集几十人欲暗杀肃帝。
他在宫中乱走正撞上藏在宫中的一名死士,那人怕他走漏风声便要置他于死地。
关键时刻是晋王路过,用习武的木刀打在那死士眼睛上,他才得以逃脱。后来为感谢晋王救命之恩,他将这把刀送给晋王。
如今知晓这柄刀来历的就只剩他自己了。
皇帝握上刀柄,细看刀锋。十数年过去这柄刀依旧锋利。
当年之事皇帝也曾有愧,他放出消息原本只想让荆王和晋王鹬蚌相争,没想到晋王死得那么快那么突然。他得知晋王死讯的惊异、被肃帝囚禁的不安,最终都化为兴奋。
因为他感受到了肃帝的恐惧。
一个亲王在自己的封地悄无声息地死了,操纵这一切的人却毫发无伤。那会不会有一天皇帝也会悄无声息地死在龙椅上?
肃帝能杀荆王、屠后族,却杀不掉王懿甫。浪一般的奏章将肃帝淹没,每个人都对肃帝口诛笔伐,肃帝第一次感受到权利的流逝。
晋王死得有多快,肃帝就有多恐惧,晋王死得有多惨,肃帝就有多颤栗。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他需要一个人替他将权利从世家手里抢回来。
当日的兴奋与激动,今日回想起来都要放声大笑几声。他用了十三年一点一点将王家留在朝中的钉子拔除,终于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候。
他反手挑起桌上一只茶杯,一道寒光划过,茶杯碎作两半,混合着血水与茶水滚落到地上。
皇帝持刀肃立,眼中燃烧着权欲和杀意。
现在轮到世家做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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笞三十若打实了能去半条命,符岁不能再为秦安求情,只能把消息散给睦王。
睦王听说秦安没当好差被圣人责罚心急如焚,惦念着秦安那一身好皮肉,羊脂玉一般,打坏了可惜,银子流水样的往内侍省送。果然三十荆条打下来臀腿虽青紫淤肿,并没有血肉横飞,亦不伤及内里。
徐阿盛亲自监刑,面对这放足了水分的打法,他干脆两眼一阖,权当看不见。
倒是睦王借着秦安被罚的机会旧事重提,想从符岁手中将秦安讨去,还巴巴地送来许多好伤药和补品,气得秦安把那些伤药砸得粉碎,痛诬丑诋得大骂睦王。符岁这个始作俑者生怕被连累,关起门焚膏继晷地假装奋笔疾书学习《忠孝》。
绩儿每写几个字就要叹一口气:“郡主,要不你自己也写点吧,五百遍我要写到什么时候去。”
颓丧了几日的符岁终于收拾好心情,将书阁里能找到的所有风月传奇全找出来,打算仔细观摩学习一番好将越山岭一举拿下。
她听见绩儿抱怨,抬头看看愁眉苦脸的绩儿,再看看堆积如山的纸张,以及磨墨摸到手臂酸痛正甩手的叩云,再一次感慨自己当初培养了绩儿的决定无比英明。
其实绩儿与符岁的字并不十分相像,不过有个七八分足矣。依符岁往日做派,这五百遍就算是符岁自己抄完的皇帝也不会相信,能有认错的姿态就行。
也就是吃准皇帝不会真的重罚,符岁才敢用自己换秦安,不然符岁宁愿放过王懿甫也不去冒掉脑袋的风险。
“慢慢写嘛,我不着急的。”符岁绝口不提自己抄。
绩儿两手一伸趴在桌上,叫嚷着:“我不行了,我手腕子都要断了。”
符岁正在编五色缕。昨日她收到了来自越山岭的生辰礼,一套泥哨。符岁看着这堆小孩才玩的东西,脸都黑了,连夜研读话本,今天一早就开始编五彩缕。
“新做的酥酪,郡主尝尝。”弈虹推门,飞晴提着一个食盒进来。
代灵连忙将裁纸的刀子挂回笔架,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向符岁:“郡主都忙半上午了,也该歇歇。”
“你想吃就吃,还能差你一口酥酪。”符岁头都不抬,拈着细小金珠穿到五色缕的穗子上。
代灵被道破心思也不羞惭,起身挨到符岁身边:“郡主不吃我哪里敢吃,好郡主我们歇一歇,我的肚子都在擂鼓啦。”
叩云揉捏着酸痛的手臂笑骂:“今早你拳头大的细馅馒头就吃了三个,还吃掉一个素馅饆饠。这才什么时辰,你腹中就开始练兵了?”
符岁被代灵闹得无法,只好先把五色缕搁下。
食盒第一层是一方小食案,琉璃碗装的酥酪面上整齐地码着去核的樱桃、切成小块的四月白和椰枣干,旁边摆着银质的小匙。飞晴先将食案端放在符岁面前,才去开第二层食盒。
第二层有三个素瓷小碗,里面装的也是酥酪,上面浇着桑葚果酱,也摆了些樱桃和桃肉。
趴在桌上装死的绩儿一听有吃的,猛得弹起,将书案上散落的纸张归拢了,捧着小碗与代灵叩云一道去旁边吃酪。
午后符岁留下弈虹陪绩儿抄书,自己歇了会晌后去小书房写奏请。书没抄完,符岁想出府得圣人应允。
正写着,叩云拎着新添的热水进来,取出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纸交给符岁:“是程力武送来的。”说罢不等符岁吩咐就退出去。
王懿甫及其仆从惨死京郊,圣人震怒,责令三司并金吾卫共缉凶手,限期破案。不过两日“真凶”便落网,经一名因昏迷而逃过一劫的王懿甫随从辨认无误后,于今日斩首。
此案共抓住凶犯七人,圣人钦点大理寺主审。一通大刑下去,几人招供原是荆王属下,荆王兵败皆因王懿甫违背承诺不肯相助,故而对王懿甫痛下杀手。
程力武去观刑,围观者中竟有人认出其中一名凶犯确实曾随侍荆王。该凶犯更是在刑场对王懿甫破口大骂,言语间对肃帝和太上皇也很不恭敬。
凶犯、供词、指认的随从、叫破凶犯身份的百姓。从王懿甫死到今天尚不足十日,杀人的理由虽然不如秦安为主报仇来得严谨,可人证物证俱全,竟也寻不出什么错处,怎么看都不像临机制变。
符岁倒转笔杆,一下一下缓慢地敲着桌面。如此看来,皇帝该是料到秦安瞒不过她,早就做了两手准备。
自己闹了一通白赚了五百遍罚抄,早知道就不管这烂摊子,反正王懿甫活不了。符岁在骂秦安和骂皇帝上一视同仁,这俩大爷就没一刻能让人省心。要不是跟皇帝同一个祖宗,符岁都恨不得去皇家祖坟上踹两脚泄愤。
纸里还夹带张纸条,封印完整,程力武应是不曾打开过。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冯妃复宠”。
符岁摸摸下巴,皇帝捏过的地方早已没有痕迹,实实在在的痛感却如附骨疽。她这个城府深阻的好堂兄一句话差点叫秦安送死,连她也挨了顿敲打,那冯妃还能是龙漦骨妖不成,假传圣意的罪过也压不住恩宠。
可惜冯家算计的是逆来顺受的盐山,换做符岁定是要趁机向皇帝大肆讨要好处的。
她烧掉纸条,一把将写了一半堆满了恭维和认错的奏请抓起来恶狠狠地揉成团掷在地上,另铺纸重写。除了例行恭维的“圣德广运神功丕显”,便只剩下“妾要端午出游”一句话,连带已经抄好的三十遍书呈到御前。
五百遍能抄到明年,原先自觉乱了皇帝的计划符岁还愿意装装样子,现在想到底谁算计谁还两说呢,有什么好装的。
第二日徐知义卡着符岁用完早膳的时辰登门。
“郡主要想出游圣人自是应允的,这等小事郡主自己决定就好,不必事事恭询圣意。”话里话外五百遍抄书一个字不提。
符岁暗自磨牙,这是真打算让她抄到明年,绩儿这笔字也算大成了。
叩云领人摆上点心水果:“劳烦徐内臣跑一趟,这些果子都是今日新送来的,徐内臣请用。”
徐知义摆着手站起来:“实在是歇不得,我这身上还有差事,得往渔阳伯府上走一趟。”
“渔阳伯?”符岁心神一动,“前些时候听闻冯妃惹得圣人不快,莫非渔阳伯也受牵连?”
“不是什么要紧事,圣人怜爱冯妃,怎会重罚?倒是渔阳伯和郡君平白担忧一场,圣人特命我送些角黍和蒲酒。”
符岁面上不显,只作埋怨:“圣人怎得只给旁人送角黍,却没有我的角黍?”
徐知义在御前当了九年差,皇帝跟符岁之间的相处模式多少也摸出些门道,他不着痕迹地泄些圣意:“郡主的角黍每年尚食局精心制作,今年也不例外。那些闲杂人等不过是圣人一时兴起随手赏些现成东西,哪里能与郡主相比。”
符岁听着了想听的话,也不耽误徐知义时间。秦安还在养伤,叩云将徐知义领到前院,由程力武送徐知义出府。
符岁抱着盘水果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皇帝有个好习惯,如果他对某位大臣内侍特别好,那这人离倒霉就不远了。前些时候符岁刚刚感受过一番,若不是生辰在即身边全是恭贺以致符岁过分松懈,断不至于这般后知后觉。
符岁纠结许久,命人悄悄给冯香儿递句话,让冯香儿赶紧找人嫁了,省得被冯家带累坏名声。多的话符岁不能说,以免冯家起戒心,希望冯香儿能听进去,这样冯家落难之时她还有夫家能赎她。
第30章 五月皋 将军会让我输吗
端午休假, 越山岭若留在家,周庄和周家嫂子便不会出门。他告知周嫂子今晚他回越府,不必给他留门, 就准备出门逛逛。
门外却早有人候着,见大门打开, 不由分说上来拉住越山岭就走:“小人在此等候多时, 越将军快随小人走, 莫教郡主空等。”
越山岭被拽得小跑几步, 还未等看清来者何人就被推进一辆车里。赶车人仿佛怕他跑了, 一扬鞭将马儿驱得飞快。
旭日高升,曲江畔已挤得针插不进。推着木车、挑着担子的货郎商妇在人群中穿梭吆喝,售卖艾团和饮子酒水。江面上十二艘龙舟并立,船夫身着短褐,腰缠各色绳绦以作区分。
江畔有几座观舟台供达官贵人使用, 符岁独自一人倚在中段一座观舟台上,百无聊赖地看台下一个老妪卖菖蒲糕。
脚步声响起, 符岁扭身回望。越山岭今日身着一件靛青色圆领袍, 腰间破天荒挂了一串彩绳编的角黍, 看起来与江边那个总角丫头卖的一模一样。
待男人走近,符岁指尖掠过他衣袖上沾染的艾草碎, 意有所指地轻笑:“将军今日倒是风雅。”
越山岭侧身避开, 立狮宝花暗纹在晨风中若隐若现。
“人人都配兰香艾草,将军怎的腰间空空?贵府上没给将军准备吗?”
越山岭垂目扫过符岁腰间。符岁今日穿间色裙, 袒露着雪白脖颈和纤巧的锁骨,臂上挽一条芽绿披帛,披帛质地轻柔随风而起,符岁如同坠在烟雾中。
“郡主为何不配香囊?”京中贵女爱用香料, 越山岭却从未见符岁用过。
符岁的肺疾从入京就开始治,直到最近两年才见好些。尚药局里符岁的脉案诊方足足几大本,宫里的皇子皇女们加起来也比不上她一人多。有旧疾在,叩云她们哪里敢让她配香,就连撒雄黄都要避着些。
“自然是为了与将军相配。”符岁做出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仿佛真是为了迎合越山岭才不用香。
越山岭沉默两息,硬生生转了话题:“还未恭贺郡主生辰,伏愿郡主芳辰永驻动止万福。”
提起生辰符岁就生气,她过得哪是生辰,简直是催命符。“哼。”她扭过头去望着远处蓄势待发的龙舟,“将军的诚意就是一套泥哨?好叫将军知晓,我过的是十五生辰,不是五岁。”
那套泥哨倒是做得精致,吹出的声音也各有不同,婉转清亮。不过这些话符岁可不会说,她才不是玩泥巴的小孩子呢。
身后男人语气轻柔,说出话却满含沧桑:“十五岁亦是年少,不似在下已是半截入土。”
符岁睫毛微颤,没有回头。
鼓声擂动,人群涌向江岸。一声嘹亮的号角划破长空,为首的鼓手暴喝一声,抡起缠着红绸的鼓槌重重砸在鼓面上。十二艘龙舟的船夫将木浆齐齐插入水中,一拨一推搅起翻飞浪花。
“有人开局赌竞渡头彩,赔率很高,将军猜猜我押的哪艘。”符岁语气谈谈,在嘈杂的鼓声和呼喝中听得不甚分明。
他们所在观舟台离起点有些距离,此时只能看见船首泛着白浪破水而来。越山岭诚实地回答:“越某无能,实在猜不到。”
“将军可认识任道贞?”
任道贞并非京官,符岁与他应该并无交际,为何突兀提起此人?越山岭的目光从飞行的龙舟落到符岁背后:“见过几次。”任道贞任庆州刺史时,越山岭行军途径庆州,与任道贞打过交道。
“将军如何看待此人?”
越山岭站在离台边两步远的位置疑惑地看着眼前窈窕的背影。她虽在同他讲话,却一直看向台外,既不像在看竞渡也不像在看风景。
“任道贞文章宏丽,颇有风望。”
台下投胜会落下的两只鸭子在打架,符岁已经看了许久。船越行越近,被船桨驱赶的江水溃散回荡,惊得两只鸭子两脚乱踩,慌不迭地藏进石礁缝隙。
战局草草结束,符岁遗憾地叹口气,语气很是惆怅:“永嘉县主出降任道贞时,年仅十六,据说那时任道贞已四十有七。”若越山岭都算半截入土,那任道贞岂不是老棺材瓤子。
永嘉县主是许王的女儿,由圣人做主嫁于任道贞。永嘉出降没几年,身后孩子跟了一大串,任道贞是半点没有老棺材瓤子的自觉。
符岁偷偷翻眼看天,知天命的都不嫌害臊,他一将将而立的装什么正人君子。
越山岭被符岁叹得心神一震,他竟忽视了符岁宗女的身份。皇家嫁女以政治权衡为上,就算他再如何不肯承认,符岁也已经及笄,说不定哪天就会成为君王示恩的工具。
越山岭将他知晓的勋贵世家的郎君全想了一遍,竟没有一个是能让他放心托付的。
若真如永嘉县主一般……越山岭眼中墨浪翻滚,符岁还这样年幼,这样娇弱,这样步履维艰,她是晋王唯一的血脉。越山岭想到任道贞腰肥肚圆、鬓生华发的模样,顿觉胸中抽痛,止不住的恶心。
两艘龙舟齐头从台下驶过,船身漆黑的舟上鼓手突然变了节奏,桨夫跟着一声呼喝,桨板深插三尺,浪花高溅向另一艘龙舟扑去。
符岁微微撤身,刚才江水险些飞到她眼睛里。她抬手轻轻拭去颊边的水珠,转头想向越山岭抱怨两句。只见越山岭直愣愣地杵在当地,脸色铁青,那双黑压压的眼睛透着寒意,看得人心冷。
“将军?”符岁不知发生了什么,轻轻唤一声。
她眼角尚有水痕,是哭了吗?越山岭半眯眼睛,在符岁脸上搜寻着痕迹。上次见面她也在哭。越山岭当年得知晋王死讯又被罚去边关,也偷偷哭过几场,符岁如今还不及他当日年纪。
“越将军?”符岁见越山岭不知发什么呆,提高声音又唤一声。
越山岭压下心中情绪,上前半步:“郡主有何吩咐?”
符岁语塞,她能有什么吩咐,站得离她远也就罢了,竟然还在走神?她迈到越山岭身前,仰头凝视他:“越将军在想什么这般入神?”
越山岭低头见符岁瞪着眼睛,一脸责备。偏她生得娇俏,便是生气也只让人觉得可爱。刚刚还一身瑟意的男人放柔了语气哄着:“没什么,郡主不看竞渡吗?那船要夺标了,为首的可是郡主下注那艘?”
符岁小小地“哼”一声,撇过头去:“将军又不在船上,我有何可赌。若将军下场争渡,便是赌上整个郡主府我也要压将军胜的。”
越山岭暗觉好笑,刚刚还在哭泣,现在又生龙活虎地来招惹他:“郡主不怕输吗?”
“将军会让我输吗?”
符岁站在高高的观舟台上,风携着她的裙角披帛,意气扬扬,眉间灼灼华彩如夏花正浓,在金戈铮鸣中裹挟着战旗而生。
嘈杂的声音淡去,只剩下一轻一沉的呼吸在高台上追逐。芽绿的帛纱也狰狞起来,不由分说将他缠绕,往那名为温柔乡的嫣红深渊拖去。
“咚!”重重地鼓音落下,原来是竞渡的魁首已经诞生。
越山岭看着像小鸟一样蹦跳着扑到台边、探出身子张望的小姑娘,悄悄松一口气,便是第一次迎敌他也不曾这样节节败退过。
符岁趴在台上看了会儿,围在岸边的人拍手跺脚炸作一堆,别处高台上也吵吵嚷嚷声音不绝。符岁没有下注,不像那些投注的人一样或喜或恨。她自然地仿佛拉叩云代灵一般拉起越山岭的衣袖就要下高台。
大庭广众这样拉一个男子的衣袖,若是叫人瞧见怕是对符岁名声不利。越山岭本想抽回,又怕他乱动害符岁站不稳摔下台阶,只好由着符岁带他下观舟台。
下得台来符岁却没松手,继续拉着越山岭向外走去。
越山岭环视一圈,周围竟没找到符岁身边常跟着的人,连那两个带他过来的仆从也不在,只有几个青年男子不远不近地散在人群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他心下了然,该是符岁不许他们跟着,不禁自嘲地笑笑,自己这一身腐血朽骨也值得她这样算计?
河岸边人多,越山岭小心护着符岁不被挤到,费了些功夫才从人群中脱身。
符岁循着记忆去找那个卖彩编角黍的小丫头,却怎么也寻不到,只好东挑挑西看看,漫无目的地逛。
她一路从小商贩手里买了一根串铃铛的络子、两串彩绳编的小鱼、一条编瓷珠的手绳,一股脑全穿戴在身上。好好的一身软纱衣裳,挂满了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岸边一颗粗壮的树下,韩贞一让侍女仆从围在四周不叫人接近,面色不虞地摸摸鬓发。
往年她都是跟王令淑一起出游,有王家的仆从开路,她只管游玩就好。今年王家长辈新丧,王令淑也不能随意出门,她问过几个别的小娘子都早有安排,只好自己出行。
她未料到今日人这般多,这一路上险些让那些脏臭男人挨到身上去。
此处离韩家停车驾的地方不远,韩贞一正打算上车去,转身间瞥见个眼熟的人。她顿下脚步仔细辨认:永安郡主竟然跟一个男子一起?
那男子背对韩贞一,韩贞一踮起脚努力张望,左挪右转也看不见他容貌。不过韩贞一能确定的是这个男人她从未见过,绝不是永安郡主那些表兄堂兄。
韩贞一嗤笑一声,今日真是值,竟能抓到永安郡主的秘密。她随手唤来个仆从:“你,去跟上那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