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始上都》 1、楔子 “瞧这玉,水头足,色又好,果真是好东西。” 桌上摆着一块被架起的版料,侍女点了灯放在版料后,一名装扮华美的女子正坐在桌前,仔细查看眼前的玉料。 女子的指尖在版料上轻轻划动:“你看这儿,取这一块做个透雕松鹤环佩,这抹色正好做鹤羽。” 一旁的侍女微微弓腰,语气充满崇敬:“还是娘子心思妙,要是旁人,只会挖牌子雕玉蝉,哪里想到得到松鹤这种好纹样。” 女子左看右看,对这玉料越看越满意,吩咐道:“派个人去七宝阁请他们的玉雕师傅来。” 话还没说完,外头一个婢女急匆匆走近,在门口停住福了一礼:“娘子,崔大姑来了。” 一听到“崔大姑”三个字,女子精心描过的眉毛不自觉皱起,语气也带上三分不耐烦:“她来做什么?” 门口的婢女踌躇几息,才开口回话:“崔大姑说……说她听闻娘子从晋王库中取了块玉料,所以……所以特来问问娘子要做何用途。” 晋王妃气得猛一拍桌子,语调都尖锐了三分:“我取用府中东西还得向她禀报不成?” 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几步,一边说着“娘子仔细手”,一边捧起晋王妃拍桌子的手轻轻揉着。 门口的婢女脖子一缩,偷偷拿眼睛瞄晋王妃的脸色。侍女横了婢子一眼:“有话就赶紧说。” “是崔大姑说,那块玉料是晋王未封前太祖皇帝御赐之物,成色来由去向宫中府中皆记录在册。娘子若要取用,也需将用途去向记录清楚才行。”小婢女头都快埋进胸膛里,气都不敢大喘,生怕平白受崔大姑连累。 晋王妃果然气极,站起来快走几步,指着门外说道:“你听听,你听听,她这是拿我当贼防呢!我贵为王妃还要看她一个七品典簿的眼色,难道这晋王府是她当家作主不成?” 屋里屋外两个侍女只管低头立着,并不敢接话。崔典簿身为有品级的内宫女官,不是她们这种奴仆能当面非议的。 “把她给我叫进来,”晋王妃转手一指门口的婢女,“我倒要看看她要怎么做我的主。” 很快,崔典簿便进屋来,先是规矩地行礼,然后不急不缓地说:“府中库房自是任晋王妃取用,我也本不该拿这些小事叨扰晋王妃,只是御赐之物到底不同,来来往往皆要分明,来日宫中问起也好交代,所以还请晋王妃明言作何用处,我也好记录。” 崔典簿虽在府中已有近四年,却不作府中打扮,只着内宫女官官服。 晋王妃看着那一身利落的七品女官服,又听着崔典簿一口一个“御赐”“宫中”,纵使一肚子气也不好口出恶言。 崔典簿则神情淡漠,双眼半垂,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晋王妃暗自忍了又忍,才说:“我要雕个配件总行吧。” 崔典簿追问道:“不知晋王妃是自用还是送人,若是送人又赠与何人?” “你!”晋王妃眼睛圆瞪,精心保养过涂着蔻丹的手指指向崔典簿,“你还没完了,我与谁交际也要向你报备不成?要不要把王府的牌匾摘了,这府里改姓崔算了。” “晋王妃言重了,我身为典簿,在其位谋其事。何况此物涉及宫中及先晋王,当年太祖予我清点记录晋王资产遗物之责,凡是晋王旧物,无论大小皆要立籍造册,以备宫中查验,还请晋王妃莫要为难。” 晋王妃一时语塞,若是指责崔典簿造册之举,那便是对肃帝不满,可若要她说明所赠之人,她又怎好说出口。 别的物件也就罢了,偏偏那玉料是晋王私库中取的,她本以为一块版料不打紧,谁想这也是御赐之物。 崔典簿见晋王妃半晌不说话,自作主张道:“若是晋王妃还没想好这玉料用处,那我便先将玉料放回库房,待晋王妃想好用处时再取不迟。”说罢不待晋王妃反应,就自顾自上前搬起玉版料离开。 晋王妃眼睁睁看着崔典簿搬走玉料,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气得狠推一把桌子。 桌上用来照玉版的灯摇晃几下,滚落到地上,发出“咚”一声。 恰好此时晋王妃身边的女婢秋游撩帘进来,边走边说:“我同厨房讲好了,正好厨房还备着新鲜肥鹅,用来做麻腻丝卷刚刚好。” 秋游瞥了眼正蹲着收拾落在地上的灯的春宴,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般轻巧巧走到晋王妃身边,把手上端的一碟蜜饯果子放在桌上:“厨房新制了梅球儿,说是学了新方子,娘子尝尝。” 晋王妃看一眼金黄的雕花梅球儿,没说话。 秋游伸手搭一把春宴,帮她把灯收起来,拈了话头道:“我看小厨房在磨川贝母,说是郡主近日有些咳,磨些川贝母给郡主煮梨子水吃。说来娘子也好久没去过西边了,不如去看看郡主?” 自从来京郡主每年都要咳几回,府里的梨子百合日日备着,晋王妃早习以为常,此时正在气头上,便没好气地说:“秦安和豆苗看她比看眼珠子都紧,还用我去看?” 秋游笑着应对:“娘子这是说气话呢,可是下头的小丫头做错了事?回头我好好管教她们,免得一个个毛手毛脚惹人烦。” 春宴拉拉秋游衣袖,悄声说了句:“是崔典簿。” 秋游来时正遇见崔典簿离去,听春宴这般说也不觉稀奇,只是打趣道:“崔典簿一年里也不见得来上一回,今日是什么风,竟把她吹来了?” “哼。”晋王妃冷笑一声,“我看她就是成心来给我添堵。” 秋游听了这话只是笑笑,转头去用眼神去问春宴。春宴凑上来与秋游咬耳朵:“娘子取了块玉料想做个配件,结果崔典簿非说要记录造册,又把玉料给拿走了。” 秋游拉着春宴往一旁让几步,低声询问:“阿郎的?” 春宴点点头。 秋游朝里面张望两眼,见晋王妃仍在暗自生气,不曾注意她俩,才用口型问春宴:“做什么用?” 春宴抿嘴不言,伸手比了个二。 秋游见状顿觉头大,但对着主子也不好说什么,想了想还是挤出一张笑脸来劝解晋王妃:“崔典簿是宫里来的,领着宫中食俸,是也好非也罢,她只管规行矩步,好向宫中交差,又哪里会将这府中上下放在眼里,偏偏顶着御派名头,也不好同她计较。左右她只负责那几个库房的籍册,轻易不相见,既如此不如眼不见为净,娘子就当作府上没有这个人,何苦与她置气。” 说罢见晋王妃依旧侧身不做反应,她又俯下身在晋王妃耳旁轻声说道:“她可是内宫中人,在宫外多年已是破例,早晚还是要回宫中去的,难道她还能跟娘子一辈子?” 晋王妃闻言抬眼看向秋游,秋游暗暗给晋王妃一个肯定的眼神,晋王妃轻哼一声:“看在宫里的面子上,我且再忍她几日。” 秋游见晋王妃语气有所松动,连忙趁热打铁:“那几个库房里面大半都是御赐之物,多少年来都好好封着不曾动用过,可见这御赐的东西听着风光,实际烫手的很,搞不好哪里触了霉头就要吃瓜落。那崔典簿爱管就让她管去,娘子您持掌中匮,什么样的玉料买不到,何必非要用那些陈年旧货。” 晋王妃听后思忖片刻,也觉有理:“你说得也对,御赐的东西是烫手。”想到玉郎还要入仕为官,若是被有心人看出所配玉饰来自御赐,怕是要惹上麻烦,又暗自庆幸那玉料没用成。 不过那玉水头实在喜人,以玉郎的风采气度,岂是那等污浊杂玉能相配的,还得好好挑块上好的玉料才行。 想到此,晋王妃安排着:“秋游你去把京中数得上号的珠宝铺子都转转,要他们都拿出自家最上等的玉料来,我可要好好挑挑。” 秋游忙回道:“娘子放心,明日我便去将各家铺子的管事都叫来,娘子正好也挑几件首饰头面。” 晋王妃轻点一下秋游的额头,半嗔半怪地打趣:“就你贴心。”目光扫到春宴,正好想起别的事,顺口问道:“地契呢,你没一起拿回来?” 春宴上前回话:“我问过管库房的嬷嬷,说是房契地契这些虽然在册,却不在库中,都在秦安手里。” 若说崔典簿是晋王妃头号厌烦之人,那秦安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二。眼看晋王妃的脸色又黑下去,秋游赶紧劝道:“总归现在拿来也无用,不如等尘埃落定再说,那时秦安还敢扣着不成?现在就同他讨要,那秦安心思重,说不得背地里想些弯弯绕绕的手段,反倒坏事。” 晋王妃也觉有些道理,待宫中应允,秦安还敢抗旨不成,挥挥手道:“也罢,就权且放他那儿吧。” 秋游和春宴都暗自松口气,欢欢喜喜地说起旁事,总算把这个话题遮过去。 晚间,秋游服侍晋王妃躺下后,轻手轻脚灭了内间的灯,出来看见正在铺被褥准备在外间守夜的春宴,拉着她便往外走。 一直走到春宴的卧房,左右瞧瞧值夜的丫头婆子无人注意这边,这才关上房门同春宴说起悄悄话:“白日里是怎么回事,娘子怎么动了阿郎私库的东西?” “就你出去后,娘子叫我把府中籍册都拿出来,不知怎么看着看着就看到那玉料了,便让我照着册子去取来。” 秋游责怪地在春宴手臂上拍了一下:“娘子要取用,你也不劝着点,怎么还真去搬来。你也不想想,那可是阿郎的私库,莫说御赐不御赐,娘子拿阿郎的旧物去给别的郎君就万分不该,你当崔典簿会替我们遮掩吗?若是被宫中知晓了,不定会怎么怪罪。” 春宴听了也觉出几分后怕,无力地辩解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秋游在屋中转了两圈,不住叹气:“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要是娘子再向秦安提什么房契地契,你可千万拖延着些,能让娘子打消这个念头最好。阿郎毕竟是横死,如今要这般打他私产的主意,我这心里毛毛的。” 春宴被秋游这么一说,也觉得身上发凉,紧抓着秋游的手,声音都有些打颤:“你快别吓我,晋王以前不也挺好说话的嘛,再说都这么多年了,应该不会有事吧。” 秋游念了句阿弥托佛:“但愿无事,只是秦安那边你可千万别去。秦安对阿郎忠心耿耿,又是内臣宦官,跟宫中关系千丝万缕。秦典簿只要自己差事不出错,不会多管闲事,可秦安绝不会容忍娘子如此处置阿郎的旧物。如今太上皇退位,新帝登基,也不知宫中对府里是何态度,能少一事少一事。” 春宴有些不解:“我上次问娘子,娘子还说男婚女嫁人之常情,圣人也说不着什么,就算秦安对娘子不满,他又能如何。” “傻春宴,事情不是这么想的。” 秋游春宴两个是晋王妃的陪嫁婢女,因为晋王妃嫁与宗室亲王,家中担忧她孤身远嫁忧思难诉,这才仔细挑了春宴秋游陪嫁而来。 春宴性子憨直,秋游心思缜密,便是以后在王府中受了冷落,也能有个说话打趣的人。 春宴向来是王妃与秋游说什么便听什么,从不多思多想,秋游只好同她把话说明白:“娘子这几年可没少拿府中的东西送人,送给那个双红玉卿的更是数不清。万一秦安存了心思,把带着阿郎印记的物件借着娘子的手送出去,到时一个僭越的罪名就够人受的。” 春宴不以为然:“秦安不会的,他虽然对咱们没什么好脸色,可是这么些年也没为难过。秋游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人心隔肚皮,谁能说得准?宫里可不养傻人。”刚才的对话提醒了秋游,她嘱咐春宴道,“明日把娘子衣裳首饰和常用物品的单子都找出来,咱俩好好查一查。” “查什么?最近没丢东西呀?”春宴都被秋游说糊涂了。 “你可还能分清楚娘子的头面衣裳、屋里的摆件器用,哪些是专合亲王妃品级的、哪些是宫里赏的、哪些是阿郎给添置的?你我都习惯了府中用度,何况娘子?现在不理明白,等离府后还是这般穿用可就是违制了。” 春宴恍然大悟,连说好几个“对”“对”,秋游又嘱咐春宴几句,这才放春宴去守夜。 秋游左右提防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晋王妃的奏疏就迫不及待地送入宫中。《 》 2、楔子 年轻的新帝陪几位宰辅议了一天事,等到掌灯时分才脱身回到寝宫。用过晚饭,宫人奉上茶水,皇帝身边的内侍长官徐阿盛捧着一本奏疏进来。 用眼神示意宫人们退下后,徐阿盛才走到皇帝身边说:“晋王府里今日递了奏本,因是私事,我便自作主张留下来。” 皇帝忙了一天也有些疲累,正揉着额角眉心,一听是晋王府的私事,漫不经心说着:“怎么,宁宁看上了什么东西,还是受了委屈来告状的?” 徐阿盛低声回道:“郡主无事,是晋王妃的奏请。” “晋王妃?”皇帝语气里带上三分疑惑,“说的什么?” 徐阿盛半垂着头,毕恭毕敬地回话:“晋王妃自请大归。” 皇帝沉默了会儿,开口问:“晋王去世多久了?” “有近四年了。” “宁宁有六岁了?”皇帝轻轻点着桌面,垂目看着茶杯,不知想些什么。 徐阿盛问一句答一句,既不多看也不多言:“是六岁。” 皇帝嘴上带了点笑意:“说起来我与十一叔年纪相仿,幼时也算玩伴。十一叔勇毅聪慧,我亦有所不及,阿翁更是宠爱有加。当年阿爷伤了腿,朝中认为有损威仪,废储另立之声不绝,若非十一叔执意就国,当日东宫之主、如今九五之位是谁尚不可知。” 徐阿盛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刮了阵耳旁风,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皇帝也不在乎徐阿盛听不听见,不过是想起往事,感喟一番:“十一叔为宁宁取小字时,只求一世安稳,奈何王叔早亡,宁宁自幼失怙,也是造化弄人。” 徐阿盛恭维道:“太祖亲自为郡主题永安二字,有至尊庇佑,郡主定能平安喜乐。” 皇帝不置可否,转而问起王府中事:“晋王府上如今是王妃在打理?” 徐阿盛早早打听好了晋王府上状况,以备皇上问询,此时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回答说:“是,晋王的田产铺子是秦安在管。郡主的身边是一个叫豆苗的在服侍,听说原也在宫里当过差,后来放出去的。至于晋王留下的衣物器用和以前赐下的亲王仪仗,则是由崔典簿看管。” “秦安。”皇帝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几不可闻。 徐阿盛以为皇帝不知秦安是谁,连忙解释:“原是宫里使唤的人,打小跟在晋王身边,后来随着晋王去了封地。” 皇帝瞥了徐阿盛一眼,顺势说道:“我见过他,是个伶俐的。那个崔典簿也是十一叔身边的?” “崔典簿是晋王妃同郡主回京时,太祖见王妃哀恸、郡主年幼,特意派去帮忙整理晋王旧物的人,如今依旧领着内宫典簿的食俸。” 崔典簿也没少向宫中打点,想重回宫中当差。可一来是皇帝极少提起晋王府,二来徐阿盛隐隐觉得皇帝对晋王府的态度有些微妙,所以从不主动提及崔典簿这个人。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扫了一眼徐阿盛手中的奏疏:“十一叔是我长辈,他的家务事我不好定夺,派个人送去百福殿,让太上皇批复吧。” 外面来报时,太上皇正跟太上皇后一起看字画。徐阿盛的干儿子徐知义进来叩头问安,把晋王府的奏疏呈上。 太上皇身边的内侍总管余朝荣接了奏疏,递到太上皇手边。太上皇低着头仔细端详着桌上的锦鸡图,头也不抬,将奏疏随手往桌上一放,说道:“有什么事是文武百官解决不了的?呈到我面前做什么?” 徐知义将奏疏呈上后就垂首立在堂中等着太上皇问话,此时忙回道:“是晋王府上的私事。” 许久未听到“晋王”这一称呼,太上皇一时有些恍惚。 当年肃帝宫中美人众多,子嗣也多,时常有磕绊争执。肃帝从不理后宫事,太上皇身为最年长的皇子,与曹氏所出几位皇子关系一直不融洽。待到肃帝立储,太上皇入主东宫,与有望成为继后的曹氏更是势同水火,幸得杨淑妃暗中相助,才不至于丢了储君之位。 杨淑妃出身不高,有几分肃帝发妻卢皇后年少时的神韵,又生得貌美,肃帝很是宠爱。奈何杨淑妃先天体弱,产下十一郎后更是气血两虚,卧病不起。 最初是宫中与杨淑妃交好的妃嫔轮番看顾十一郎,等到了开蒙的年纪,则是由当时还是太子的太上皇带他开蒙读书。 后来十一郎便长住东宫,太上皇手把手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十一郎曾趴在这位兄长肩上睡过,也曾在东宫书房胡闹过。 当初太上皇被算计伤了腿,肃帝是真的动过废储另立的念头。那时太上皇当真是心灰意冷,万万没想到这个与自己最亲密无间的弟弟会成为取代自己的对手,同时又觉一丝嘲讽,继后想尽办法要废了自己,结果却为十一郎做了嫁妆。 可事情的发展超乎所有人预料,十一郎匆匆完婚就国,肃帝最终也没有废储。远赴封地的十一郎逐渐抹去他在京中的痕迹,仿佛永远不会再踏进京城一步。 缓兵之计和无意皇位,当时还是太子的太上皇相信这个在东宫长大的弟弟是后者,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 十一郎就国第三年,传来了神山地动,晋王死于山崩的消息。地动掩埋了所有不合理的迹象,太上皇身在东宫却对一切无能为力,只能被推着一步步往前走。 如今四年过去,他从太子成为皇帝,又从皇帝退位太上皇,时过境迁,未想再次听到“晋王”之称。 太上皇缓缓抬头,看向徐知义:“晋王……何事?” 太上皇后听到“晋王”二字也坐直了身子。 徐知义低头垂目,只盯着自己身前半尺青砖:“晋王妃自请离府大归,特来请圣人批示。” 太上皇听见是晋王妃,眼中那点几不可查的情绪被不耐烦取代:“她要去便去,有什么好问的。” 徐知义正要应诺,太皇太后插嘴问了一句:“那永安怎么办。” 晋王妃去留无人在意,永安是晋王唯一的骨血,她的生活不能不管。 “永安年幼,离开母亲不知该有多难过,也不知何氏要往何处去,若是能时常见着,永安也好受些。” 太上皇叫住徐知义,问道:“她可有说离府后去哪?是回江宁还是留在京中?若是留在京中,可寻好了住处?” 徐知义躬身应答:“晋王妃并未提及。” “那就去问。”太上皇终归是做过几年皇帝的,说话威严不减。 太上皇后在一旁多交代了几句:“若是留在京中,我看不如在王府附近寻个合适的宅子,离永安近些有事也好照应。你去问话可要和缓些,莫要让人觉得宗室欺人。” 徐知义一一应下,先回去向徐阿盛回禀一番,第二日一早便出宫前往晋王府。谁知到了晋王府却没见到人,晋王妃约了人,一早便出门去。 徐知义今日无事,索性等上一等,便先去拜见郡主。 永安郡主咳喘之症拖了月余,方子换了三四种,总不见好,徐知义问安的功夫,就咳嗽数声。 婢子端来汤水让郡主服用。徐知义趁婢子从身边经过瞄了一眼,见里面是些红枣百合之物,又抬头看郡主面色,虽在病中也还算红润,未见清减,奉汤的婢子亦进退有度,行事规矩,顿时心下有数,不再打扰郡主养病,告辞离开。 见过郡主,徐知义打算见见秦安。 一个婢子将徐知义带去马厩。秦安正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雄壮高大的银鬃黑马,徐知义见这马毛色油亮身形健壮,不禁感叹道:“好马儿!” 秦安将马儿交给马夫,同徐知义互相见礼,说道:“这是晋王的马,名唤掠影,每日都会牵去围场跑几圈。” 说话间听得几声尖锐鸟鸣,徐知义好奇问道:“府上还养鹰吗?” “原是晋王养来寻猎,后来便一直留在府上。” 听闻都是晋王留下的,徐知义没再多问,看着远去的马同秦安闲谈:“听闻晋王骑射俱佳,见此良驹,亦能遥想三分晋王英姿。” 秦安笑笑,并未说话。 徐知义来此也不是为了看马,略略欣赏几眼,就收回目光,状似无意地打听:“晋王妃向宫中递了奏疏,秦中官可知晓?” 秦安陪侍晋王多年,晋王府中一举一动自是了如指掌,晋王妃与谁交际也是心知肚明。但是面对宫中来人秦安亦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应对:“我一奴才怎好过问王妃之事。” 大家同为内臣,做的都是服侍人的活计,徐知义对秦安这话也不意外。 他微微倾向秦安,仿佛真心实意为王府着想一般:“王妃自请大归,圣人使我来问问王妃去处。郡主毕竟年幼,是留在府中还是接去宫中,也要有个章程。” 秦安客气地说:“王妃今日出门去了,徐中官若是着急,我这便去问问王妃身边的婢子,让她们给王妃传信。” 徐知义抬手虚虚一拦:“我倒不急,不必扰了王妃雅兴。” 秦安也没打算真去找晋王妃,徐知义要是着急,才不会在此同自己闲聊。见徐知义摆明了想打听些事情,秦安干脆将徐知义让去花厅,自己陪着这位圣人的耳目吃茶总比放任他在府中闲逛好:“此处腌臜,还请徐中官移步。”说着抬手示意,自己在前引路。 秦安招待周到,茶水果子俱是上佳。 午时摆宴四热两凉,一份汤水一道点心并两种主食。份量不大但菜色精致,有荤有素,都是些味轻好克化的菜品,一顿饭吃得徐知义满意舒心。 饭后又和秦安一起下了会儿棋,从晋王的旧事聊到郡主的身体,秦安一一应答。 在问到王妃时,秦安虽然对晋王妃的一些行为颇为不满,但晋王已逝,晋王妃与郡主也相安无事,秦安无意为那些杂事横生波折,只推脱说自己不清楚。 徐知义吃了一肚子茶水点心,等到天黑,晋王妃才回来。 秦安差人向王妃通告宫中来人,徐知义则慢悠悠地朝王妃住的倾云阁走去。 晋王妃今天约礼部尚书家的女眷去参加一个雅集,给玉郎捧场,之后又游山饮乐,此时正觉乏累,准备沐浴后让春宴给她揉揉腰腿。 春宴刚打发了人去备水,秋游就进来禀报说:“娘子,宫中来人,说是专来寻娘子的,已经在府里等了一天。” 晋王妃走多几步觉得脚疼,踢掉鞋子歪在榻上,听见宫里来人,连忙从榻上坐起:“来的什么人?所为何事?” 秋游回答:“是个宦官,只说有事寻,却没说是什么事。” 晋王妃心中疑惑,宫中能有什么事需要特来一趟,还等了一天,若是要事怎么没人去寻自己,若不是要事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何必等到现在。 她边想边踢踢鞋子,示意春宴帮自己穿上,站起来理了理衣裳,觉得没什么不妥,才对秋游说:“人呢?带他去偏厅。”说罢自己也往偏厅去。 晋王妃进门时,徐知义已经站在堂中了,见王妃过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晋王妃上下打量了下这个年轻的宦官,宽大的内臣衣袍显得他体型偏瘦,五官普通肤色却很白皙,不笑的时候有种淡淡的疏离感。 晋王妃成亲第二日就随晋王远赴封地,后来归京宫中也不需她请安朝贺,因此她对宫中内侍女官并不熟悉,徐知义更是从未见过。 她在上首坐下,看着徐知义问:“中官此来所为何事?” 徐知义也没坐,站着说道:“圣人问,晋王妃离府后可有去处?若是宅院尚未寻好,可需宫中帮忙参详一二?” 晋王妃猜到徐知义是为那奏疏来,却没想到徐知义会问她住哪。本来晋王妃是打算等到准了大归再提宅子的事,既然徐知义现在问了,不如趁此机会把宅子要过来。 想到这儿晋王妃说:“原先在亲仁坊有处宅子,正合居住。” 徐知义想了下,亲仁坊离晋王府所在的九如里虽不太近,可也不算太远。只是亲仁坊寸土寸金,俱是高门大户,不知晋王妃手里的是哪一处。何家倒是大手笔,能在亲仁坊置一处宅子给女儿作嫁妆。 徐知义话问完也不多留,躬身一礼便要告辞。 天色已深,晋王妃也懒得同他多聊,唤了个人送徐知义出府,自己就回去舒舒服服泡澡。 前院东南角一个小书房内,秦安正在和一个半大小子说话。 这小子名叫程力武,他父亲程宝定是原晋王府典军。晋王遇险后王府原有职官均裁撤,程宝定和一部分原晋王府亲事留下改做护卫,程力武也跟着在府中做些杂活。 “徐知义说什么?”秦安问。 “青釉姐姐说,就问了一句,问王妃离府后住哪,王妃说住亲仁坊。别的什么都没说,那个姓徐的问完就走了。” 程力武年纪不大人又活泛,成日里姐姐长姐姐短的嘴甜得很,又时常买些零嘴分给女婢们,同府中侍女关系都很好。 亲仁坊?秦安在心中回想了下,当年晋王妃的嫁妆单子他是经过手的,里面有亲仁坊的宅子吗? 秦安把亲仁坊所有的宅院捋一遍,捋来捋去都是有主的,找不出一座空置的宅子。 也不是完全没有,确实有一处空着,是原右卫大将军房有仁的住处。十年前房有仁因为通敌被问斩,妻儿流放,家财俱被查抄。 难道晋王妃说的是这一处?秦安面上不显,心中却暗骂王妃愚蠢。 徐知义哪里是来问宅子,分明是来问郡主。若是晋王妃聪明,就该自谦愚钝难以教导郡主,再说些情深不舍的话,恳求圣人开恩日后能再与郡主相见,怎么就真跟徐知义谈论起住处了? 何况说哪里不好,晋王留下的宅院不止一处,秦安早前也曾说过若有朝一日晋王妃不愿再居府中又无宅院可住,可以从晋王的旧产中挑一处。只是这些话不能跟宫里说,更不能跟宫里提亲仁坊那处。 从前晋王政务缠身无暇陪她,又怜她孤身远嫁,对她多有纵容,来京后府中更无人钳制她。日子过得太舒心以至得意忘形,被崔典簿拦过一次还不警醒,对宫中来人仍是口无遮拦。 然而徐知义已经离开,秦安此时想拦也拦不住,只能祈愿宫中那位不记得那些陈年旧事。 徐知义回到宫中时天已黑透,把今日在晋王府所见所听事无巨细向徐阿盛禀报过后,也先去歇息,第二天估摸着太上皇用过早膳,才前往百福殿。 “晋王妃一早便出门,直到晚间才回来。小郡主身体不太好,尚药局也去看过,说是节气变化外邪入侵引起的肺热,本不难治,只是小郡主肺气积弱,不敢用重药,只能慢慢调理。郡主身边的人看着都挺规矩,伺候也算用心。晋王原先的鹰马如今依旧养在府里。” 太上皇打断徐知义:“是那匹银鬃的马?” 徐知义垂首肃立回道:“正是。” 太上皇“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徐知义等了几息,见太上皇没有再问的意思,就接着说道:“晋王妃已寻好去处,是……” 话还没说完,太上皇又问:“她一日都没回来?” 徐知义自是知道这个“她”指谁,实话实说道:“听说是晋王妃早约好的,奴婢到晋王府时王妃已经出门,秦安本要派人寻,是奴婢没让寻。” “你说尚药局去看过永安,是谁来请的,什么时候请的?”太上皇语气还算平常,一时分不出喜怒。 徐知义见郡主病着,猜到太上皇说不定要问郡主的病情,昨夜亲自跑了趟尚药局,把几次出诊仔仔细细问清楚。 问时他便觉太上皇只怕要恼怒,但他与晋王府中从无往来,也就不需为谁遮掩:“是秦安来请的,郡主刚开始咳就来请过尚药局的御医,用过一段时间的药后不见好就又来请。 “出诊的侍御医说是因为用药轻,所以见效慢,重新诊了脉,换了几味药。之后每隔三四天便请一次,最后一次是两天前,开了些温补的药膳。 “吕奉御说郡主以前哭伤了嗓子,加之病中奔波上京留了病根,如今发作起来自然积久难愈,再用一段时间的药便能见好,仔细调养着以后也无大碍。” “哼,”太上皇有些不满,“永安病着,她倒自在,她可说离府后如何安置?” “晋王妃说会移居亲仁坊。” “亲仁坊?”太上皇对这个地方也很意外,“亲仁坊哪家要出售宅子?” “并无人出售,王妃说是原有的旧宅。”徐知义回答。 太上皇更觉惊奇,转头问余朝荣:“亲仁坊还有空宅?” 余朝荣哪里知道京城何处有空宅,只好说:“老奴也不知晓。” 徐知义原也不知道亲仁坊里哪间住着哪位,但是自有人知晓,宫中传旨可没有到大街上现问路的道理。徐知义一五一十回禀:“亲仁坊只有一处空宅,原是罪人房有仁的府邸。” 至于这座宅子如今契书上写着谁的名字,徐知义假装不知道,没敢提。 没人提不代表太上皇想不起来。一说房有仁,太上皇便清楚是哪座院子。余朝荣也想起来是哪座,他看向太上皇,果然见太上皇脸色不虞。 只听太上皇缓缓开口:“那座宅子确实不错,房有仁敛财百万,将府邸修得珠窗网户,画栋雕梁,不过我怎么记得这座宅子是十一郎的?”说着看向余朝荣。 余朝荣连忙回道:“先太祖确实将此宅赏给晋王,原先是想修作晋王府,可惜尚未完工晋王便去封地赴任。” 后因晋王枉死,肃帝睹物思人,连郡主归京都不曾启用这座宅子,而是另择地方修府。 “既是十一郎的,你去告诉何玉静,就说那宅子年久失修,住不得人,让她另寻个住处。”《 》 3、楔子 徐知义领了太上皇吩咐,马不停蹄就往晋王府去。 锦绣阁前一辆马车上,礼部尚书的三儿媳孙氏正要下车,扭头瞧见徐知义匆匆而过,对身旁的人说道:“瞧,那个小中官可是朝九如里去的?” 旁边站着的是礼部尚书的长媳钱氏,她朝徐知义过去的方向张望两眼,伸手扶住正往下跳的孙氏,笑着说:“小心些,都嫁人了还这般不稳重,婆母看见定要说你。” 孙氏才不怕大嫂,上前亲亲热热挽了钱氏的胳膊,边向锦绣阁走边说:“嫂嫂可知晓,晋王妃想离府别居。昨日我和晋王妃一起去雅集,她还说等她搬出去了,要请我们去凌薇山的别庄摆宴泡温泉呢。” 钱氏一把捏住孙氏的胳膊,瞪了孙氏一眼示意她闭嘴,对迎上来的伙计说:“听说你家收了批上好的皮货,取来我瞧瞧,还有那新样子的织锦料子,也拿来看看。” 说罢她问伙计:“那后面可还有闲着的屋子?” 伙计立马笑着招呼:“有呢,两位贵人随我去后面歇歇脚,吃点果子茶水。”说着便引着钱孙二位到一空房,又道一声“我这便去给贵人们取料子”,就识相地离开。 钱氏吩咐身边的婢女都去外面守着,这才对孙氏开口:“什么叫离府别居,你同晋王妃都说了些什么浑话。” 孙氏见大嫂不信自己,辩解道:“我没有,是晋王妃自己说的。” 钱氏挨着孙氏坐下,压低声音问:“晋王妃自己要离府?是搬个地方住,还是不做王妃了?” 孙氏想了想说:“应该是不做王妃了吧,晋王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晋王妃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六,总不能一直守着吧。” 钱氏眉头紧锁,继续追问道:“那凌薇山又是怎么回事?” 提起凌薇山,孙氏语气里透出几丝兴奋和期待:“晋王妃说要在凌薇山设迁居宴。听说凌薇山别庄设计精巧,还设有暖房,便是冬日也花团锦簇,而且还有天然温泉……” 钱氏止住孙氏的话头:“你不是京城人,有些事你不知道,凌薇山可不是什么私家庄子,那是皇家别院。前些年长广大长公主七十寿辰就是在凌薇山别庄办的。她若是亲王妃,皇家别院自然去得,可若不是亲王妃了,凌薇山岂是她想去便去,真当那是她何家的私产?你也是,净跟着胡闹,这些话她敢说你也敢信。” 孙氏面上全是诧异:“那凌薇山是皇家的?我看晋王妃意思好像是私产。” “怎么可能?”这话听得钱氏直摇头,“就算真成了私产,也不可能姓何,难不成她还想继续住着符家的庄子?” 正说着,外面婢女敲门,说是店家送料子来。 钱氏起身开门,两个小伙计抱着些皮料布匹进来,放在桌上,正要介绍,钱氏笑着打发他们离开:“我们自己看会儿,你们忙去吧。”两个小伙计识趣地退下。 钱氏摆摆手,让婢女继续出去守着,才走回孙氏身边继续说:“我看着晋王妃是个拎不清的,你以后可少同她来往。她若想另嫁,收拾好自己的嫁妆走就是,凡是跟晋王有关的,哪怕是片纸也拿不得。” 孙氏颇为不解:“这是怎么说的,就算是民间寡妇另嫁,原来夫家给置办的衣裳妆奁也没有一点也不许带走的。世家大族里和离的,原来夫家给的添妆也归女子所有呀。” “天家怎么能同百姓一样,咱家太夫人得的那柄玉如意,不也是供奉在祠堂,没有收在太夫人库里。今日赏了便是你的,明日收回去就不是你的,左右不过圣人一句话的事。晋王生前享一方食邑,掌一地大权,死后不照样什么都不留,便是如今这晋王府也是宫中赐下的。 “何况那几年为立储的事闹得厉害,后来晋王也死得不明不白,她好歹也是晋王枕边人,连这点事都看不明白?要我说,要么老老实实顶着晋王妃的名头守一辈子,要么断得干干净净,跟晋王有关的东西一点别沾。” 孙氏好奇地睁大眼睛,拉着钱氏的胳膊撒娇:“什么死得不明不白,不是遇上地动了吗?好嫂嫂,你跟我讲讲嘛。” 钱氏被孙氏磨得没办法,只好千叮万嘱:“你听了可不许往外说。” 孙氏连连点头,再三保证自己绝不外传,钱氏才说道:“我也是听我阿爹说的,以前太上皇还在东宫的时候,跟当时的皇后曹氏不合。太上皇伤了腿后,朝堂上就有人提出废储另立。曹氏欲立她亲生的荆王,因此荆王一党和太子党关系很是紧张。但是太祖属意晋王,听说废储的诏书都递到宰相案前了,不知怎的又收了回去。 “之后就是晋王突然成婚,亲王大婚按理至少要准备半年,可是晋王从定人选到亲迎不足两月,用的器物仪仗都是原先备给舒王的,王妃也是出身名不见经传的江宁何氏,成亲第二日晋王就带着王妃赴任。 “后来太祖身体日渐不好,曹氏和荆王跟如今的太上皇之间的斗争也愈发激烈,” 说到这,钱氏凑到孙氏耳边压低声音:“有种说法是之前两方相争,险些让晋王捷足先登,未防旧事重演,干脆……”钱氏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一下。 孙氏惊呼一声,又连忙捂住嘴,慌张地盯着门口,见门外并无反应,才舒出一口气,压低声音询问:“真的假的?” “那谁知道呀,不过当时我兄长有至交好友在禁军中,据他说太祖派人把山都挖平了也只找到晋王一个人的尸身,那些跟着他的亲随侍卫,还有一个当地的县令,都没找到。 “太祖为这事发了好大的脾气,并州上下官员罚的罚贬的贬,禁军中也斩了好几个。听说连宫中以前晋王用过的东西都封存起来,谁都不让碰。” 孙氏不自觉地张着嘴,震惊地眼珠都在乱颤。 她以前只知道晋王死于地动,荆王死于谋反,万万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许多内情,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口型问钱氏:“是谁?” 钱氏摇摇头,没说话。 孙氏虽然对京中事不甚了解,却也是生于地方大族,正经读过书的,此时稍一思索,一个念头就冒出来。 她试探着开口:“肃帝废后……” 钱氏伸出食指压在唇上,孙氏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咽下。 两人一言不发地对坐良久,孙氏才缓缓吐出一句:“难怪曹氏一族屠了个干净,我阿爹还说此举非仁君所为,没想到竟是这样。” 钱氏拍拍孙氏的手:“别想那么多,都是些没定论的事,来看看料子。我看着这块皮子不错。” 孙氏心不在焉地摸着眼前的皮毛,突然说道:“宫里会不会不让王妃改嫁?” 钱氏正端详料子,冷不丁被孙氏问得一愣,反应过来后好笑道:“瞎想什么呢,只要她不插手晋王的事,宫里才不管她。” 看着自己这个活泼又天真的弟妹,钱氏忍不住跟孙氏分享自己知道的京中轶事:“太祖当年可是没看上何氏,他老人家本想给晋王寻个高门贵女,还问过我堂妹呢,是晋王自己选的何氏。 “太祖嫌何家门第不显,老大的不乐意。你看看晋王死后太祖给永安郡主的赐封,太子之女才封郡主呢,亲王女可向来是封县主的。太祖对晋王那可不是一般的偏爱。” 这边钱孙二人说说笑笑,那边秦安听说徐知义又来了正一头雾水。 昨日晋王妃歇得早,今天一早秦安本想跟晋王妃说一下亲仁坊的事,结果秋游说王妃还未起。秦安只好先去喂鹰看马。 等忙完看看日头觉得晋王妃该起了,他换身衣服正准备再去一趟,又被徐知义抢了先。 秦安紧赶慢赶赶到倾云阁,却被拦在门外,看门的小丫头说王妃有客,让秦安在外面等着。 秦安能不知道有客?他就是冲着客来的。 秦安跟小婢女拉扯的功夫,徐知义正坐在偏厅喝茶。 王妃确实还没起,徐知义也只能等着。待到婢女进来添了一次茶水,晋王妃才姗姗来迟。 晋王妃满是疑惑,这小中官昨晚刚走,今天怎么又来了。 她款款走进厅中坐下,好奇地问道:“徐中官今日又是为何而来。” 次次来次次等,徐知义也没办过这么熬人的差事,总共来两次,这晋王府惯用的茶水饮食他都快摸明白了。 抱怨归抱怨,差事不能不办,他深吸口气打起精神,将太上皇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圣人说亲仁坊那处年久失修,住不得人,还请王妃另择住处。” 至于前面关于亲仁坊归属那句,太上皇没明说要提,徐知义就当自己等得太久忘记了。 晋王妃觉得自己没太听懂这句话,亲仁坊是空置多年不错,可是这些年也不是没人打扫,腐朽并不严重,只需稍加修缮就好,怎么就住不得人? 她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就说出来。 在宫里当差,习惯一句话八百个心眼子的徐知义已许久未遇上这般缺心少肺的,他放慢语速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亲仁坊年久失修,王妃若要离府请另择住处。” 晋王妃看着面无表情的徐知义,在心里把这句话又多琢磨几下,恍然大悟道:“亲仁坊修缮期间我可以先暂住凌薇山别院,徐中官替我多谢圣人关怀,就不必为我另寻落脚之处了。” 徐知义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得不再问一次:“王妃真的不另择居所?” 晋王妃心里觉得徐知义啰嗦,脸上却不好表现出来,笑着说:“不必,我暂住凌薇山别庄就好。” 徐知义带着一肚子问题飘乎乎从倾云阁出来,正看见门口的秦安。 秦安上前迎几步,笑着招呼:“这般巧,若不是遇见,我还不知徐中官来府上,不知今日徐中官可方便,你我再手谈几局?” 徐知义连连摆手:“我还有差事,耽误不得。” 秦安与徐知义并排而行:“既如此,那我送送徐中官。” 跟在后面出来的秋游见状连忙喊:“秦安,王妃要见你。” 如果没有徐知义在,秦安是必要冲这一屋子蠢货翻个白眼的:“我先送徐中官出府,稍后便来向王妃问安。” 秋游哪里敢让秦安跟徐知义单独一起,万一秦安向徐知义说王妃坏话怎么办,她不由分说上前拽住秦安,边往里拖边说:“王妃找你有急事,耽误不得。” 徐知义对这些小把戏假作不知,向秦安一拱手:“既然王妃有事找,秦中官还是先忙差事吧,在下告辞。” 秋游本是要送徐知义出府的,而秦安急来拦徐知义,也没带旁人,现在秋游拖着秦安不放,徐知义反倒只剩一人。 徐知义也看出来晋王妃不经世故,更逞论管家理事,干脆自己沿着进来的路向外走,走到一半不妨被一女子拦住去路。 见那女子一身女官打扮,徐知义停步见礼道:“崔典簿。” 崔典簿快速打量一言眼徐知义,问:“徐中官可是为王妃而来?” 徐知义闭口不答,反而问起崔典簿来意:“崔典簿可有事?” 崔典簿多少听说过徐知义同徐阿盛的关系,本想和徐知义攀点交情,见徐知义这般谨慎,也就歇了心思,说起自己真正来意。 “我在宫外多年,与宫中交流多有不便,先太祖皇帝命我点检看管晋王旧物,却未提这些器物如何处置。 “近日王妃频开库房,也曾取用晋王在京时的御赐之物。我领圣人俸禄,本该恪尽职守,奈何王妃身份贵重,我内心惶恐不知如何处理,徐中官随侍天子,明见万里,可有应对之法?” 徐知义当真对这晋王府刮目相看,整个府上一共就住着两位贵人,下边的奴婢竟能分出四五个派别。秦安防着宫里,王妃防着秦安,现在还冒出个宫里的想踩着王妃表忠心。 徐知义实在不想被拖到这滩浑水里,连忙推辞:“崔典簿是内宫女官,若有事难决自可向尚宫长官讨教,徐某尚有要务在身,这便告辞。”说罢转身就走。 王妃见完徐知义就吩咐摆桌用饭,哪里会真要见秦安,等秦安好不容易应付完秋游脱身,徐知义都快到宫门口了。 太极宫外徐阿盛也怀疑自己年纪大耳朵不好听错了:“她说要暂住哪?” “凌薇山别庄。” 徐阿盛自言自语道:“莫非我记错了?这凌薇山不是皇家的吗?”说着看看徐知义,欲言又止:“你……算了,你就照实跟太上皇说吧。” 徐知义低头称是。 徐知义到百福殿回禀时已是两日后。 太上皇后用完早膳也来到百福殿,见徐知义来,笑着问起晋王府的事。 徐知义把跟徐阿盛说过的话又说一遍。 太上皇听完未发一言,太上皇后好奇问道:“凌薇山上是皇家别院吧,前些年长广姑母的寿辰不就在那里办的吗?” “曾经是。”太上皇吐字缓慢,语气冷淡,“十一郎十三岁那年,父亲在凌薇山考校骑射,十一郎拔得头筹。父亲大喜,当场将凌薇山赏给他。 “十一在京中时,宗室亲眷游山一如往常,十一离京后,凌薇山才不再做皇家别院之用。长广姑母喜爱凌薇山上的暖房,这才托父亲去信向十一借用。” 太上皇看向立在一边的余朝荣:“我记得十一回信时曾将凌薇山的契书一起送回,可是有此事?” 不等余朝荣回答他又自己说道:“十一说什么凌薇山本就是皇家游猎之地,却因他废用,他心中不安,所以请父亲收回赏赐。呵,也就是小十一,若是别人说这种话,父亲定要恼怒的。” 余朝荣和徐知义谁也不敢接话,太上皇后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百福殿里静得连空气都凝滞起来。 太上皇暗自神伤一会儿,才继续说:“她是没这个福气了,那契书父亲发还晋地,十一郎拒而不受,又转回宫中,如今大概在哪份旧诏下压着呢。” 徐知义在下面越听越惊,又想着这两日查到的事情,暗诽晋王妃真是会捅大篓子,早知那日他就把话挑明,也省得晋王妃尽挑让圣人不快的说。 正想着,耳朵里飘进一句话:“你觉得秦安如何?” 徐知义冷不丁被问到不相干的事,不知该夸还是该骂,只好选了些模棱两可的词:“秦安为人谨慎,行事周密。” 太上皇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若说他敏锐聪慧还算相合。行事周密?哼,他那个懒散跳脱性子,何时周密过。偏生年纪不大气性儿不小,惹急了都敢直呼十一郎名字,无非仗着十一护着他,若换做别人,杖毙也不为过。前几日都跟秦安说了些什么?” 徐知义没想到太上皇对秦安如此熟悉,又听见秦安直呼皇子名姓的壮举,直觉得对这个年轻清俊的晋王内臣的认知更加迷乱。 本以为秦安是晋王府为数不多的聪明稳重人,现在看城府一词只怕跟晋王府难有关联。 徐知义心中调侃秦安,嘴上也不忘回应尊上:“聊了些郡主幼时的事。秦安说郡主很喜欢黏着晋王,每次见到晋王总趴在晋王身上不肯下来。 “郡主刚开始学用羹匙时不肯好好用膳,有晋王哄着便能多吃几口。还说郡主小时候胆子大,见到掠影就指着说马,还要晋王抱着骑马。” 徐知义边想边说,零零碎碎的小事说了大半个时辰。 太上皇一言不发地听着,直到徐知义停下才问:“还有呢?” 徐知义想了想,跟秦安说过的话应该没有落下的,就答道没了。 太上皇嗤笑一声:“在晋王府待了一整天,又隔了两三天才来回禀,就只有这些?” 太上皇这话说得徐知义后背发冷,有些事皇帝没表态,徐知义也不知该不该跟太上皇说。 想着来时义父嘱咐他“问什么答什么”,只好硬着头皮把王妃对郡主和秦安的态度、王妃身边的人如何提防秦安、崔典簿告状以及不良人搜到的东西都全盘托出。 徐知义话音刚落,就听得头顶上传来声音:“皇帝怎么说?” 徐知义暗暗咽了口唾沫,才回答道:“陛下只问了郡主近况,其他并未问询。” 太上皇的语气里带出三分嘲弄:“没问秦安?” 徐知义忙答:“没有。”皇上确实只问了他郡主的病情,至于其他事义父有没有向皇上禀报,不是他该知道的。 徐知义忐忑地等着,太上皇思虑良久,才对太上皇后开口:“宗室没有逼人守制的规矩,她想归家、想改嫁皆由她去,可永安尚在病中,她便着急离府。” 太上皇顿了顿,语气中已有怒意,“到底是永安生母,永安不说什么,我也不愿同她计较。只是你也听了,这三番四次的,连小十一遗物也要拿去作践,她究竟把小十一当作什么?” 太上皇后见太上皇越说越激动,伸手搭上太上皇肩膀轻抚着,想要出言宽慰几句。 太上皇挥挥手,示意太上皇后不必多说,转头吩咐余朝荣:“去拟制书吧,她既要走,我成全她。” 徐知义恭恭敬敬捧过太上皇谕和太皇太后懿令,正要离开,太上皇喊住他:“掠影既在,去告诉太仆寺,挑一匹合适的母马配匹小马驹来,永安也到能学骑马的年纪了。” 徐知义刚要应是,就听太上皇又说:“让皇帝别盯着秦安了,没必要。” 徐知义捧着两份谕令呈到皇帝面前,抱着今日脑袋搬家的决心才艰难得把太上皇最后一句话转述出来,却发现皇帝似乎并不在意。 皇帝看过两份谕令,提笔在早备好的纸上书写片刻,扔给徐阿盛拿去给门下拟制,随意地冲徐知义说:“等门下议过后,你去把这三份谕令宣了,顺便去告诉甘弈章,把九如里的探子撤掉,还有那个崔典簿也让她回宫。 “父亲都这样说了,再不给秦安个清静,倒显得我有失仁义。” 徐知义连是都不敢应,只能磕头领命。 初雪飘落的日子,寒风中三道谕令送进九如里,也惊动了满京权贵。 “太上皇谕,江宁何氏女,既无《关雎》之德,又乏谨身养己之福,不可托以幼孤,今革其宗籍,夺其仪封,发还嫁妆,责令还家。” “太上皇后谕,何氏女玉静,僭违教令,不敬宗室,今令归家,此后勿言晋王之名,勿谓郡主之亲,各还本道,两不相干。” “门下,永安郡主柔开银钗,秀发金枝,成斋庄之惠问,有明婉之芳徽,祥降北渚,教袭南熏。虽年方龆龀,而体备肃雍。朕怀英烈而怜弱质,加食实封三千户,改晋王府为郡主府,一应礼乐舆服同公主制。”《 》 4、正月陬 越山岭刚把外裳脱下,一个年轻人就笑嘻嘻闯进来。越山岭回头看一眼,继续解着衣袍。 年轻人也不避讳,大喇喇找把椅子坐下,双臂往桌上一搁,身体向着越山岭方向倾斜:“三哥,今儿元夕,好不容易回京,你不回家看看?” 越山岭把换下的官服挂起来。衣架旁的筐中还堆着几件衣服,从边关入京,一路奔波不停,刚到京中就匆匆洗漱一番入宫奏对,换下的脏衣服还未来得及收拾。 他去衣箱里找了干净的外裳,说着:“今日过节,我若此时回去,少不得要为我乱了原来计划,明日再回去也不迟。” 歪在椅子上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麦色皮肤,身量比越山岭矮些,也细瘦些,生得一双很灵活的眼睛,看着就透着股机灵劲儿。 他穿了身簇新的京中时兴的粉色柿蒂纹圆领袍,袍下露出一双与衣袍极不相称的旧乌皮马靴,圆领袍外又搭了件半新不旧的披袄。 初春的京城并不温暖,还残留着冬日的寒气,他这身打扮有些薄,年轻人却不觉得冷。 他叫严田青,原是个乞儿,为着生计四处做活,甚至敢跟着商队跑商。有次商队遇上风沙,走失了骆驼,眼看着物资不够,商队的领头就把他和几个奴隶一起扔在关外。 他拼着一口气往关内爬,误打误撞遇上越山岭,这才捡回一条命。 越山岭当时刚去戍边不久,巡逻时捡着了严田青,看他还是个孩子,瘦得皮包骨头,就带他回兵营给他口饭吃。 后来严田青就留在越山岭身边做个传令的小兵,再后来跟着越山岭四处征战,当年只有一把骨头的少年如今也成了个铜筋铁骨的战士。 越山岭招呼道:“留下来吃饭吗,我叫周嫂子多做些。” 越山岭住的这处宅院只有两进加后院一个马厩,是他戍边后第一次回京时置办的。因着越山岭这些年辗转征战,总共在京中也待不了几天,所以屋子里只有几样简单家具。屋里也没有近身侍候的仆从,只有周庄一家子看房子。平日里周庄负责养马赶车,他媳妇管着洒扫和厨房,还有两个半大小子看门跑腿,至于洗衣铺床这些活都是越山岭自己动手。 周家嫂子做饭的手艺很是寻常。虽然严田青也不挑剔,戍边的时候能有饼子啃都是好伙食,酱菜干菜那些更是能孝敬长官的稀罕货,打起仗来抓口雪吃也能算一顿饭,有热汤热食那就是神仙生活了,可是今日不同。 “今儿有灯会呢,我听说西市还开了条街专门做吃食铺子,我想去街上吃。” 不只有灯会,还有看灯的姑娘家,严田青咧着嘴亮着他那一口不错的牙,“三哥你也去呗,过个节在家有什么意思。再说咱都多久没回京了,再不出去转转路都要不认识了。” 越山岭想想也有道理,他倒不是多想看灯会,可是周庄家那两个小子一定是想看的。 他系好衣带,出门跟周嫂子说不在家吃饭了,又叫周嫂子晚上不用收拾,让周庄带她出去逛逛,便带上严田青出门。 马上就要天黑,各家铺子门前已经点上花灯。猜灯谜的摊子刚刚支起竿,摊主正把灯谜签子往上挂。有几个结伴出行的小娘子围在摊子旁边,边看摊主挂签边叽叽喳喳讨论着谜面。 严田青挤过去问摊主都有些什么奖品。没等越山岭跟过去,他又灵巧地钻出人群,三两步跑过来:“三哥,我看了,有个虾灯好看,又肥又大,还会动呢。咱吃完饭也来猜猜。” 越山岭笑着打趣他:“想要灯玩自己猜。” 严田青只管呵呵笑:“字写在军令上我还能认得几个,写在那些小牌子上我是一个也看不懂,指望我猜谜赚灯还不如直接买个来得实在。” 嘴上虽说着,脚上也没停。严田青生在贫苦地,遇上越山岭前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就算这几年时不时进京一次,也是停不了几日就得走,还从没在京中正经过个节,此时他一路上东张西望,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要凑上去看两眼。 越山岭也不催他,看他停了就在旁边等。 转着转着到了一处羊汤铺子前,严田青抬头看了一眼招牌,一猫腰钻进去,扯着嗓子喊:“阿彩姐,阿彩姐!” 一个正在收拾碗筷的男人直起身扭头看,看清来人后惊喜地喊到:“小青子!” 正扒着灶台打量的严田青循着声音看去,是一个穿着一身粗布衣服的健壮汉子,衣摆掖在腰间,挽着半截袖子,露出手臂上一段刀疤。 严田青欢欢喜喜朝那汉子奔过去:“祈哥!” 正高兴间,赵祈看见了跟在后面进来的越山岭,连忙把衣摆袖子褪下来,用手抚了两把,觉得不算太失仪,这才欣喜又略显拘谨地叫了声三哥。 赵祈的祖父是个穷举子,屡试不中,在乡间当了个教书先生。赵祈也能识文断字,摆过书信摊,做过账房,后来闹饥荒,笔墨纸砚也不能当饭吃,赵祈走投无路投了军。 军中识字的不多,识字的大头兵更少见,征兵的看他字认得多,把他分去卫府帮长官代写公文、清点籍册,一来二去他就跟时常在各营乱窜的严田青混熟。 严田青正愁越山岭天天压着他识字读书,看见赵祈犹如看见救命稻草,想尽办法把赵祈薅去越山岭帐下帮他作弊,从此赵祈也就跟着越山岭奔波数年。 严田青揽着赵祈的膀子问:“祈哥你咋也在这儿,今儿不当值?” “不当值,今天人多,我来给阿彩搭把手。”赵祈如今已经完全没了当初文弱书生的模样,边关的风沙把他眉眼磨得粗粝,也在他身上留下疤痕。 阿彩是赵祈在平乱时遇上的姑娘。她的父亲是个货郎,父亲去世后,阿彩一个女子做不成走街串巷的货郎,只能做些缝补浆洗的活。 平乱的军队从阿彩的村子路过,驻扎休整。开朗勤快的阿彩跟着村里的婆姨们去帮忙照顾伤兵,赵祈那时负责记录伤亡名册,两人因此相识。 阿彩跟着赵祈在边关结结实实过了几年苦日子。有次越山岭回京述职,赵祈跟着一起进京,东拼西凑借钱买了三间瓦房,把阿彩安顿在京城。 这羊汤铺子就是阿彩开的,最开始推着木车在坊间卖,后来攒了些钱,再加上赵祈寄回来的钱,盘了这半间铺子。前两年越山岭帮赵祈调进京中做了个守城门的城门郎,赵祈与阿彩算正式在京中安家。 严田青见赵祈收拾桌子,也要跟着一起。赵祈撵着严田青道:“油乎乎的,当心脏了你的好衣裳。” “什么好衣裳?”正说笑着,阿彩抱着一筐青菜走进来。 看见站着的几个人,阿彩又惊又喜地叫了声:“越三哥,小青子,你们怎么来了?”说着忙将菜筐放进后厨,嗔怪赵祈:“你也不招呼人坐,就让人家站着?” 赵祈这才后知后觉说道:“快坐坐,吃饭了没?要不在这儿吃点,阿彩羊汤做的好,蒸饼也不错。这冷天,热乎乎喝一碗也好暖暖身子。” 严田青还惦记着西市的吃食铺子,连声推辞,拉着越山岭就要跑。赵祈见状也不再多留,嘱咐几声有空来玩,便放二人离去。 等走到西市,天都黑透。严田青找到那条专门做吃食的街,从街头吃到街尾,好一番胡吃海塞,直吃得胃胀肚圆才罢休,买了包糖红果慢慢啃着消食。 他拿着枚红果一下一下舔上面裹的糖,看着走在自己身前的越山岭问:“三哥,你看祈哥年纪比你还小一岁呢,人家儿子都满地跑了,你的夫人什么时候有影儿啊?” 前头那男人头也没回,边走边说道:“你要是着急喝酒,不如自己找一个。” 严田青笑嘻嘻地三两步追上来:“不一样,三哥你是大户人家的郎君,将来娶的肯定也是高门贵女,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成亲哪能一样。我以前见县令家娶新妇,光嫁妆都有三十多台,首饰都是金的,可好看了。迎新妇的队伍吹打一路,还撒了好些果子铜钱,半个县的人都围着看呢。三哥将来娶亲一定比这更热闹。” 越山岭扭头看一眼咯吱咯吱啃山楂的严田青,笑笑说:“没什么不一样的。” 严田青咕咕哝哝还想说话,却见前头似乎有变戏法的不知弄了些什么,惊得围观的人群慌慌忙向后退。 行路的人被四散开的人群推搡,一时间挤作一团。越山岭和严田青也往旁边让了几步。可是人群一旦拥挤起来,哪是几步能避开的。一名路过的华服女子猝不及防被挤向一旁,连连撤步,偏偏被裙角绊住,一下就失去平衡。越山岭见状伸手欲扶一把。 永安郡主符岁今天也是出来游灯会。 她的侍女代灵去买桃干,她觉得卖果脯的地方有些挤,就在隔几丈远处等。 发现人群骚动的时候,符岁心知被卷进人群中怕是不妙,本想赶紧远离,谁料到刚走几步就被撞到。眼看要跌坐在地,她顾不得许多,一伸手抓住身旁人的衣衫。 一拽一拉间,符岁扑向一个略显坚硬的胸膛。 无论是眼前的衣服样式还是手下传来的坚实触感,都明晃晃的告诉符岁这是一个男子,可是身后人群的挤压不但容不得她离开,还把两人之间的接触压得更紧了些。 符岁的手按在那人胸前,隔着几层厚衣都能感受到手下饱满的起伏。这还是她第一次与成年男子靠得这样近,那与女子和宦官截然不同的肌理气息让她有些耳热。 越山岭也被这猝然扑入自己怀中的娇俏身影撞得一愣。发现人潮涌过来,他来不及多想,护着怀中的人又避开几步,转身将人流隔开。 骚动来得快平息的也快,人们在片刻慌乱后发觉并无异常,也就渐渐疏散开。越山岭松开怀中女子,后退两步与她拉开距离。 一旁的严田青只顾着自己的红果不要被挤掉,这时才刚刚发觉三哥身上多了个人,连忙探头去看。见那女子戴着半面珠帘,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眼睛,雪白的皮毛领子拥着一张娇嫩的小脸,身上的衣料、头上的珠钗都价值不菲。 符岁也在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五官凌厉,麦色皮肤,一身布料普通的黑衣,没有带配饰,在衣袍掩映下隐隐能看出身材颀长矫健。他身旁那位似乎与他同行的人看上去要年小些,打扮得很新奇。符岁猜测二人可能是行伍之人,文人学士可没有这般不风雅的穿法。 不过生得倒是不错,她不动声色地在那男人被束紧的腰上看了两眼。 出街游玩,大家两不相识。符岁虽有些骄纵蛮横的名声,也是用在那些勋贵和世家身上,还真没有欺压平民的习惯。再说论起来也是她先撞向他的,因而她也不打算道明自己身份,权当自己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女娘般向那黑衣男子款款行个福礼:“多谢郎君相助。” 那人回礼:“举手之劳,娘子不必多礼。” 严田青一双眼睛在越山岭和那名陌生的女子之间来回转动。他还没想明白越三哥身上怎么凭空多出一个人,又怎么一下子隔了三尺远,就听得那二人已经在道别了。 越山岭说着“娘子请便”,侧身为符岁让出路。 严田青的眼睛直勾勾跟着符岁一路向后去,紧接着被一巴掌罩在脸上。严田青按下越山岭的手顺势扒着胳膊凑上来,语气里带几分兴奋又有几分失望:“三哥,你咋没问问她是哪家的小娘子?” “问那些做什么?”越山岭嫌弃地把严田青那张快贴自己眼里的脸推远点。 “不问怎么知道她是谁啊,”严田青丝毫没有大庭广众之下要注意仪表姿态的觉悟,兴奋得手舞足蹈,浅棕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反而对比出身边人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愈发淡漠:“我觉得她一定长得好看,她那眼睛,就跟老张说的那样,像有钩子,能把人魂钩走……” 严田青喋喋不休,越山岭却听得直皱眉。这些话听着就不像是说正经人家的小娘子的,也不知严田青跟着那些老兵头都学了些什么。 “以后少跟那些人一起吃酒,净学些浑话。” 严田青挨了训,也觉出自己说的可能不是什么规矩话,讪讪地应了。 符岁隔着无数灯火人影望去,那人身量颇高,在人群中很是瞩目。街道两边的各色花灯把人们的轮廓晕染模糊,黄澄澄的光将衣衫盈溢得明亮温暖,那抹深色融在这熙攘的繁华中,逐渐失去踪迹。 她张开手,又微微弯出弧度。他穿得冷冰冰的,摸着倒是热乎。 不明所以的代灵凑上来探头探脑跟着张望,符岁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买好了?” 代灵怀里鼓鼓囊囊抱着几大包,忙不迭点头:“买了好多呢,这个是桃干,这是梅子,有个婆婆说他家新上的西域葡干也很好吃……” 二人说笑着往回走,代灵一路叽叽喳喳不停,走走逛逛,怀里就又多了许多吃食。走过两条街,远远地看见有个人影倚靠在马车车辕上,腰肢纤细,双腿修长。 符岁悄悄走到马车旁,双手背在身后,眯起眼睛神神秘秘地对车上人说:“你猜我买了什么?” 秦安位置比符岁高,符岁又怕手里的东西沾到衣服上,手努力向后伸着,他只需稍稍探头就能看见。 他尚在说谎和诚实之间摇摆不定,暗自感慨果然身为宦官终归要走上惑主媚上这条路时,符岁已经将手中的物品递到他眼前:“两个大元宵,像不像?我特意给你买的。” 秦安看看符岁笑盈盈的脸,又看看木棍上用糖画的两个特别饱满的圆,在心中默念了三遍这是晋王亲生的,才说服自己咽下部分刻薄的话语,挤出一个孩子长大了的欣慰笑容。 符岁对秦安的内心的纠结丝毫不觉,只顾着把糖画塞到秦安手里:“我要去吃油画明珠,你也去逛逛呗,在这坐着多没意思呀。”说着她笑嘻嘻攀着秦安的肩膀凑到秦安耳边:“我在前面那条街上看见个买珠子的贩子,他手里有串玛瑙手串特别好看,好多人都想买呢,就是价高了点这才没卖成。” 她冲秦安眨眨眼睛,返身拉上代灵往街上走,还不忘回头叮嘱秦安:“特别好看!”《 》 5、正月陬 晚间符岁坐在妆台前由着叩云帮自己拆头发,见代灵一脸震惊地走进来,好笑道:“代灵儿,怎么了?” 代灵都憋了一路了,终于有机会说,话像倒豆子一样往外撒:“回来的时候我竟然瞥见秦中官在咬糖画,他都多大年纪了还吃这种小孩儿玩意儿,我都不吃糖画了。” 秦安今年三十有四,是有些年纪,可从代灵儿嘴里说出来怎么像秦安已经是个老头子一样。 糖画的始作俑者被代灵儿说得有些心虚:“糖画怎么了,糖画跟秦安不是挺配的吗?” 叩云也跟着笑:“郡主慧眼,确实相配。说来我以前可怕秦中官了,后来发现秦中官也没那么严厉,最多说话刻薄些,还有点小孩性子,得顺毛哄着。” 严厉?符岁从没想过这个词能跟秦安放在一起,她看向叩云:“快说说,怎么回事?” 叩云这才说道:“我们刚进府的时候都是七八岁的年纪,说是服侍郡主,那么小的孩子能做多少事,不过是给郡主寻些玩伴。郡主可记得有次你带着代灵从狗洞爬出去上街买糖吃,回来后还给我们几个都分了糖,嘱咐我们不要把你偷偷出府的事告诉豆苗姐姐和秦中官。” “对对,当时有个叫寻松的,说我不该帮郡主隐瞒,这是欺上,她不与我同流合污,要去告发我。”提起这件事代灵就来气,“我求她好久,她都不肯放过我,直接就跑去找秦中官。那天真是吓死我了,我一晚上都没睡着。” “哈哈哈哈哈,”符岁听到这儿笑得乱颤,“代灵儿你怕什么,那狗洞不远处就有护卫巡查,百步之内还有暗卫,你真以为我是神不知鬼不觉偷偷带你出府?说不定咱俩在街上闲逛时程宝定或秦安就在后面跟着。” 代灵惊呼一声:“秦中官知道?那我跟郡主一起爬墙、偷偷下河的事秦中官也知道?”又见叩云并不惊奇,反而低头抿了嘴笑,问道:“叩云你也知道?” 叩云忍了笑说:“最开始不知道,后来见郡主次次出府都平安无事,有时看中了什么却没带够银钱,次日秦中官就会买好送来,也就明白了。” “这京中鱼龙混杂,你我几个年幼女娃遇上歹人跑都跑不掉,若没人跟着,我哪敢带你们满城乱窜。”符岁看代灵脸色越来越窘迫,又安慰她:“放心好了,秦安又不会到处乱说。再者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说不定他早就不记得了。” 代灵并没有觉得被安慰到,她只觉得自己在秦安面前彻底颜面扫地。 符岁打趣完代灵,继续问叩云:“寻松我有点印象,怎么处置的?” “第二天郡主午睡的时候,秦中官把我们几个小的都叫过去,当着我们的面把寻松好一顿打。我们哪见过这个场面,都缩在一起不敢说话,我当时就吓哭了。秦中官对我们说,在这个府里只有一个主人,我们是奴仆,他也是奴仆。郡主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不管向谁非议郡主都是过错。”叩云学着秦安的语气,“今日这话是递到我耳朵里,又念在初犯,我可以手下留情。但是你们记住,这种事没有第二次,认不清主人管不住嘴,就别想囫囵着从府里出去。” “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寻松,听说秦中官给她一笔治伤的银子就打发出府了。那天的事我做了好几天噩梦,有段时间看见秦中官腿肚子就打颤,时间久了才慢慢好起来。” 符岁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头发,她倒是真不知晓还有这么桩往事。秦安小心翼翼守着她,只求她能平安喜乐,也算他能给晋王一点交代。符岁心中将他比作亚父,不想秦安竟自认奴仆。凭他那娇懒据傲摸样,哪有半点做奴仆的自觉。 想想秦安娇气又挑剔的性子,符岁便会感慨还好秦安是随侍阿爹,换做别人可没那般好性儿纵着他,又暗自庆幸自己是个女子,不然皇帝只怕不能容秦安留在府中。 上元节后三天,就是乔真真的生辰。乔真真的母亲是平阳大长公主,父亲是当今门下侍中的次子。每年乔真真生辰,都会在公主府设宴邀请京中贵女。 作为乔真真忠实的狐朋狗友,符岁提前一天就挑好衣裙首饰,当日又起个大早。 豆苗带着人来布早膳,她穿着一身家常袄裙,头发用两根金镶翠石的钗子挽得整整齐齐,腕上新挂一串缠丝玛瑙的手串。她撩帘进入里间,冲着还在打哈欠揉眼睛的符岁说:“好端端起这么早做什么,大长公主府离咱们郡主府一共也没有几步路,瞧瞧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不如再睡会儿。” 符岁连连摇头:“不睡不睡,编头发可费时间呢。” 屋里烧着地龙,很是暖和,符岁干脆穿着里衣,外头随意披了件披袍,就到明间来吃饭。 屋门关着,摆桌的婢子早就退到外间候着。豆苗看了看屋里除了代灵、叩云再无他人,便没说什么,左右无人看见就不算失仪。 早膳准备得不多,一份鸡丝燕窝粥,四样荤素配粥小菜,一碟撒子,一碟拇指大小的鲜虾包子,一碟奶汁鸡蛋糕。 符岁没有一顿饭摆上十几样的习惯,大冷天吃那些心肉雀舌的精致菜,还不如来块炖肉再喝碗热汤实在。 她慢条斯理地吃粥。代灵和叩云已经把床铺卧房都收拾妥当,豆苗示意两人下去吃饭,自己留下陪侍郡主。 等符岁吃完饭,外间候着的婢子进来撤掉桌子,代灵和叩云也回来了。 符岁拉着豆苗问:“秦安有没有把我的厌翟车备好?” “都备好了,仪仗扈从都齐全的。”豆苗把她按在椅子上,空出位置让叩云梳发。 “不用那么齐全,我用车就行。”公主府和郡主府住得近,若不是中间有条巷子行路,两家翻墙就能来回。符岁的车舆是按公主的规制配的,全套排开来怕是这头都到了公主府,那头还没出郡主府。 “我俩还用好好打扮打扮吗?”代灵抓了一把南红珠子,一个一个递给叩云,叩云再把珠子编在符岁头发上。 “打扮!必须打扮!待会让豆苗儿给你俩把头发重新挽一下,就穿那身刚做的织羽锻的衣服,再把之前那绉纱一色兔毛裘披上。叩云你有没有合用的首饰,没有从我这儿拿两件。”说着符岁就要去抓首饰盒子里的各式钗花。 叩云忙拦住符岁:“莫要动,仔细折了头发。郡主放心,我和代灵不缺钗环,保证打扮得鲜鲜亮亮,不给郡主丢脸面。” 折腾到辰末,符岁终于觉得从头到脚都很满意,无一处不彰显她郡主的尊贵身份,这才出门上车向着公主府行进。半刻钟后,马车在公主府前停下。 乔真真听见守在门前的下人说郡主府那边马车动了就赶紧朝门口走,刚刚好在府门前迎到符岁。 她装模作样地绕着马车转圈,感慨着:“有品级的车驾就是精致气派。” 符岁不客气地回道:“你还装起来了,又不是第一次见,你阿娘不也有嘛。” 乔真真转完一圈走到符岁身边:“你这车打算停在何处?” “王令淑和韩贞一可已经到了?” “没呢,她们住得远些,还得一会儿。”乔真真回答。 王令淑出身河东王氏,韩贞一的祖父进士出身,如今任左尚书丞。二人一个是世家大族,一个是文官清流,最看不起没有根基的勋贵武官。符岁一个宗室女,平日里交际最多的就是勋贵,自然跟她们不对付。 虽说勋贵和文官本就不是一个圈子,子女也不会玩在一起,但总有在雅集、宴饮相遇的时候。王令淑自持河东王氏乃衣冠望族,自己在京中也颇有才名,不止一次明嘲暗讽勋贵子孙不学无术,武将家眷粗俗不堪。朝中士族文官有此想法的多不胜数,女眷里表现得明显的也不只王令淑一人,不过符岁跟王家素有积怨,每每专挑王令淑开刀。 论起来乔家是正经诗书传家,可乔真真的母亲是公主,宗室就是最大的勋贵,所以乔真真这儿成了勋贵和文官士族的子女最常碰面的地方,也是最适合符岁下王令淑和韩贞一面子的地方。 “就停那里,”符岁一指街口处,“让王令淑和韩贞一给我停一条街外走着来。” 出身望族看不上宗室又怎样,不照样连跟郡主车马停一起的资格都没有。 乔真真陪着符岁往园子里走:“我请了洪福班来耍百戏,说是最近京中最红火的百戏班子,文武杂耍都好,还会演假型舞,叫鱼龙曼衍。” 符岁还真没听说过鱼龙曼衍:“那是什么?是歌舞吗?” “我也不晓得,是续表兄说的,百戏班子也是他帮我寻的。”乔真真说的续表兄是临海大长公主和南城县男田瑀的独子田乾佑,单字续,如今在千牛卫挂职混日子。 听说是田乾佑请的,符岁也有些兴致。论起来田乾佑也是符岁的表兄,读书勉勉强强,骑射马马虎虎,但是审美上佳,奇门歪道更是一流高手,他都看好的百戏班子一定有点绝活。 乔真真带符岁一起先去拜见平阳大长公主。平阳大长公主拉着符岁说了好一会话才肯放符岁和乔真真离开。等符岁和乔真真走到宴客的厅堂时,正听到里面传出一句“有些人怕是连诗三百都不曾读全,又怎能知薛郎文章之妙”。 “王令淑又在讽刺谁呢?除了我你还请哪个草包了?”符岁疑惑地问乔真真。 乔真真一时语塞,她请的一多半在王令淑眼里都是草包。 符岁着急看热闹,提裙就要往里进,刚迈出一步又退回来:“薛郎是谁,王令淑定亲了?” 乔真真被问的呆愣一瞬,忽然想起临近春闱,赴考的学子中有不少登门拜访乔相或将文章送到府上求乔相指点一二的,乔相虽然闭门谢客,但也会搜罗些举子们的文章拿给孙辈品评。 “应该是春闱待考的学生,逸朗书局收集了部分学子的文章做成文集,听说卖得很不错。” 符岁对贡举文章没兴趣,她的身份也不容她对这些未来的权臣们表现出太多兴趣,不过只要能刺激王家,她不介意拿来一用。 门口的侍女替符岁和乔真真开门打帘。 符岁扫一眼屋内,都是熟人。 王令淑和韩贞一自不必提,乔真真的父亲曾与韩贞一的父亲同窗读书,河东王氏的面子也要给。 此外还有现任吏部尚书之女郑自在,秘书监的内侄女宋尼子,御史中丞之女梁会和梁智。 梁智不过十岁,头发挽成两个小髻,各挂一条长长的流苏坠子,小脸圆嘟嘟的,正像模像样地正襟危坐。梁家环肥燕瘦、人丁兴旺,年前梁家刚新添一子。符岁暗自撇嘴,梁中丞真是老当益壮。 其余几人都是皇亲国戚,跟符岁沾亲带故的亲戚。 “大老远就听见什么薛郎,谁的入幕宾,也不带来认识认识。”符岁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王令淑。 王令淑登时气得双眼圆瞪,伸手一指来人方向:“你……” “没规矩,怎可对郡主无礼。”王令淑的话音刚出口,叩云就呵斥道。 郑自在和梁会立马站起,快步上前叉手行礼。宋尼子落后几步,也匆忙上前。梁智比宋尼子还慢一步,大半个身子都躲在姐姐身后。韩贞一慢腾腾站起身,就在原地不情不愿摆出行礼的架势。 王令淑只当是哪个轻狂无礼的泥腿子勋贵,未料是符岁与乔真真,没出口的话硬生生卡在嘴里。此时这屋里除了皇亲国戚们,就她自己还坐在椅子上,纵使王令淑再心高气傲,皇权之下也不得不低头,只好起身:“妾言行无状。” 符岁就爱看王令淑这副别扭样子,摆够了郡主威风,正要让她们都落座,身侧传来一声轻柔的“郡主万福。” 这个福礼符岁是真不想受,她转眼看去。 盐山县主符妙站在最靠门边的椅子旁,穿一身藕荷色袄裙,头上只钗了两朵绒花和一根玉簪,素净的妆扮越发显得她柔弱娇怯。 符妙比符岁还年长三岁,如今已经十八。她的父亲彭王是圣人叔父中唯一还保有完整亲王官署军备的亲王,也是唯一拥有地方治理大权的亲王。 彭王夫妇虽远在西南,儿子符省和女儿符妙却被留在京中。这些年彭王在封地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符省符妙兄妹在京中亦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就比如现在,冯妃的妹妹都安安稳稳坐着,她一个县主何必起身。 符岁摆摆手示意都免礼。 “看我,与母亲多聊几句竟误了事,教客人在这儿干坐着,是我的不是。”乔真真上来先告罪。在座诸位谁会与乔家计较这点小事,纷纷说着不碍事,将乔真真和符岁让到上首去。 “这门边寒气重,坐不得人。”乔真真笑着拉起盐山县主的手,顺势将她牵到上首。 “不用,我坐那边就好。”盐山县主小声说着想要推辞。盐山心知乔真真出身相府,与这些世族文官家的娘子多有交际,不想因自己让乔真真与世家女生嫌,又不好拒绝乔真真的好意,一时站在厅中不知所措。 符岁伸手把盐山县主拽倒在椅子上,轻拍她的手让她安心坐着。 符岁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就是来逗王令淑的,一开口就要给王令淑找不舒坦:“话说这位薛郎究竟何许人也,比之适安君如何?” 杨适安面如敷粉,色若春晓之花,也曾写过几篇可入眼的赋。传言他是上仙大长公主的入幕宾,以色侍人得的斜封官。杨适安和上仙大长公主有没有关系符岁不知,但据秦安说他跟睦王是真的有关系。符岁以前就对自己这个伯父玩得花有所耳闻,却原来是这种花。 王令淑虽不知杨适安与睦王内情,可杨适安是什么名声她还是知道的,她爱慕薛郎文采,哪里能忍符岁如此污蔑。 “龌龊!” 符岁笑道:“王娘子说适安君还是说薛郎?” 王令淑气得眼睛通红,嘴紧紧抿着,牙齿咬得两腮都能显出形状。梁会微微皱眉,梁智年纪尚小,郡主向来言行无忌,梁会担忧郡主因杨适安说出什么有失检点的话叫梁智听去。郑自在见状连忙出言缓和:“郡主来前我等正在讨论待考学子的文章,这薛郎便是今次春闱的考生。一时争辩起来声音高些,郡主勿怪。” “我听见还有什么诗三百,这又是说哪位考生?”在场的皇亲国戚们没有一个以才学见长的,符岁还真猜不到王令淑今天又嘲讽的谁。 几位贵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回答,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冯香儿没那么多顾忌,冯家身份低微,冯香儿的姐姐是以良家子的身份入宫为宫人,后来得圣人宠幸诞下皇子才一步步封妃,冯家也因此水涨船高得了个芝麻绿豆的爵位。 乔真真今日请她是因为冯妃搭上了千金长公主,而千金长公主的驸马与乔真真的兄长在一处共事。 冯香儿年幼时她姐姐还是个铺床婢子,冯家哪会有闲财教冯香儿读书识字、礼仪规矩。士族对冯家不屑一顾,勋贵嫌冯家靠女人换爵位,宗室更不可能将冯家当亲戚。冯香儿在京城与贵女们交际时处处遇挫,受尽冷落,现在见符岁和王令淑针锋相对,她自然要煽风点火看热闹:“说的是盐山县主没读过书,看不懂文章。” 盐山县主的才学不说上好,在女子中也不逊色,作诗行令不成问题。只是她终日大门不出,鲜有人知晓。考生们的文章她也看得懂,可那些文章多言时弊政务,盐山不敢说自己看得懂。 乔真真看了盐山县主一眼,见盐山低垂着头,双手交握在身前,紧紧揪着腿上一节裙子。 乔真真也知盐山处境艰难,正要为她解围,就听到符岁说:“我自幼失怙,彭王远在万里之外,我与盐山,蒙圣人垂怜,得宫中照拂。王娘子说盐山不通文墨,莫非是对圣人教诲有所不满?” 此话一出,在场诸位都收敛神色,唯有冯香儿在符岁和王令淑间来回梭视,丝毫不掩饰自己看好戏的神情。韩贞一与王令淑交好,想为王令淑辩解一二:“王娘子并非此意,郡主何必如此曲解。” “韩娘子这话好没道理,盐山贵为县主,言行自有女官规束,王娘子道县主鄙薄,不正是说大内教养不力吗?” 望族以百年传承为傲,不屑皇室浅薄。若世家子们果真清高,连公主皇子都敢直言相讽,那符岁还得赞一声“好胆”,偏偏这些世家子惯会踩低拜高,只敢拿落魄的宗室取乐。 单论王令淑的脾气秉性,不屑皇子王孙还真有可能。可惜她的父兄宗族又想踩着宗室彰显衣冠望族的高洁学养,又想得圣人青眼出将入相,王令淑也不得不为家族利益折腰。幸亏王令淑与皇女无从交际,不然怄也怄死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符字,符岁自然站在宗室这边。若是王令淑与得宠的公主皇子据理力争,符岁说不定还能为她说上两句话,可她讥讽盐山,符岁绝不忍这口气。 符岁打定主意要恶心王令淑,不等王令淑反应就接着说道:“我符氏因战起家,比不得河东王氏诗书济世。王氏既有广才高学,亦有一呼百应之威,想必将来大有可为。” “郡主慎言。”郑自在最先反应过来,“王娘子一时言语不察,冒犯县主,但绝无不敬之意。”说着催促王令淑:“还不快向县主道歉。” 乔真真也适时出来打圆场:“都是些闺阁女儿的玩笑话,失了恭敬想必也是无心之过,道个歉赔个礼也就罢了。” 梁会随声附和,韩贞一悄悄拉拉王令淑的衣袖,王令淑不忿地甩开韩贞一的手,挨个扫视一圈,赴死般的气势站起来,躬身赔礼:“妾失言,还望县主宽宥。” 盐山县主本想起身回礼却被符岁按住,只好摆手小声说:“不碍事的。” 乔真真见时辰也差不多,就请大家移步:“前些时候阿爹的朋友从南方弄来几株花木,叫做山连召,说是花开如钟色胜桃李。上次郑娘子来还不见有花苞,如今却是全开了,当真如钟缀枝。咱们去阁中摆上暖炉,架上炭火,一边赏花一边炙肉煮茶可好。” 几位贵女纷纷称赞妙极,由乔真真领着去后面的阁室。公主府这座琉璃阁是专为宴乐用的,四面饰有琉璃花窗,一侧正对着戏台,这侧的门都可活动,将门板全取掉就可观戏。 阁子里早就摆好熏炉,将屋里烘得暖暖的。侍女们鱼贯而入,摆上食案和小巧的炭炉,列上各色肉类小菜,又搬来羊汤锅子和鸡汤锅子,瓜果点心,三色酒水饮子。 这边符岁挽了袖子取肉来烤,那边百戏班子也开场。 短短时间就能在京城站稳脚跟的戏班子果然不一般,一顿饭吃得贵女们不顾礼仪大呼小叫。其中曼衍鱼龙最为精妙,忽而空水游鱼,忽而巨兽显现。 符岁不停摇着乔真真胳膊胡乱撒娇:“续表哥好偏心,这样好的把戏他只告诉你一个,枉我俩还是拜把子的交情,改日我定要找他好好分说分说。” 盐山县主也难得能见这等奇幻场景,只目不转睛盯着台上,手中捏着的炙肉半天也不见入口。 唯有王令淑一言不发,用完饭就匆匆告辞,连后面几个杂耍都没看。 百戏演罢乔真真散了赏钱,大家又各自吃了一回茶水点心,也就陆续告辞。 符岁把盐山县主送到门口,左张右望就是不见盐山的马车:“你车呢?” 盐山县主遥遥一指:“在那边。” 符岁顺着看去。不止王令淑和韩贞一,连宋尼子的车也碍于尊卑停在一条街外。乔真真正安排了软轿送两人上车。不过盐山与她们停的不是同一处,盐山的车驾停在郡主府旁。 符岁停车的地方是专为王令淑挑的。《 》 6、正月陬 符岁停车的地方是专为王令淑挑选的。 三年前时任中书侍郎的王博昌乘车从郡主府前过,符岁带人杀马拆车,把王博昌从车中拖出来扒个精光后扔到朱雀大街上。 正值下晌人来人往的时候,王博昌光着身子在朱雀大街上露足了脸遛够了鸟。为此事王家跟符岁在御前打了许久的官司,奈何两边仆从各说各话做不得数,邻近的公主府上门房一问三不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王博昌丢尽颜面一口气淤在胸中险些怄死,干脆称病不朝。 皇帝前脚刚派身边内侍送去诸多慰礼,后脚就以政事繁多为由毫无征兆地提了曾做过东宫属官的高子昂代中书侍郎。 王博昌几次上书都被皇帝轻飘飘一句“休养身体为重”驳回,坊间流言也是愈演愈烈,甚至流传出许多关于王中书皮肉有奇处的荒唐语,拐着弯地为王博昌做下许多污名。 眼看京中待不得,王博昌只能心有不甘地谋了外放。偏生此事来得突然,王家一时推不出合适人选,中书侍郎一职最终落入高子昂手中,王家彻底从相位中被踢出去。 此后王家男子绝不踏入九如里一步,王家女眷偶有来九如里访客亦是宁愿绕行也绝不从郡主府门前过。 来前因着符岁的车驾就堵在另一边街上,车行不通,若想到公主府门口,只能走郡主府门前的路。郑自在等人都是乘车自郡主府前来,唯有宋尼子不明真相避郡主乘仪步行。 符岁摸不着头脑:“你停那儿做什么?” “我看王娘子她们都步行。”盐山停车的地方看不见符岁乘仪,她遥遥瞧见王令淑和韩贞一步行入府,以为有什么她不知晓的讲究,临时吩咐停车步行。 “那是因为她们要避郡主车驾,你有什么好避的。”符岁一指正要离开的冯家马车,“冯香儿都敢不避,论身份你还能比不上冯香儿?” 盐山县主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乔真真虽然饱读诗书,却不是那等多愁善感的姿态,反而方额广颐,脸颊饱满,五官舒展大气,美而不艳。相比起来符岁则娇美有余端庄不足。 盐山县主又是另一副全然不同的模样,她仿若芙蓉初绽,清雅静美,一颦一笑间尽显柔顺之姿,也不怪王令淑一屋子人就挑上盐山欺负。 “你那县主乘舆呢?圣人赐了就拿出来用,你有品级在身,还用看那些无品之人的脸色?”符岁为盐山抱不平。 盐山却来宽慰符岁:“我本就不好饮宴,与她们一年也难遇一次。今日你替我训斥她,想必日后她也不会再为难于我。我与兄长在京,与人为善好过处处结怨,若是退一步能免生事端,我受点委屈又算什么。” 符岁心中怜悯盐山,也知盐山处境无从改变,只能暗自叹气,吩咐代灵将盐山县主的马车引来,目送盐山离开。 乔真真也送完最后一位客人,符岁扑过去,挽上乔真真的胳膊笑嘻嘻回公主府。她打算用过晚饭再回府,这会儿正好去看乔真真的堂兄托人从江南带回来的话本戏文。 “这本传奇小说当真精致,故事虽无新意,只是这每页的配图颇有几分看头,画得还这般细致。”符岁看得啧啧称奇。 乔真真正在一架书前翻找,回头瞥一眼说:“那是新起的书局,叫做联珠社。这本是他们打响名头的本子,自然格外用心。画得仔细,价钱上也仔细,一本要价二两银子,一共只卖三百本。” 秦安喜爱书画,郡主府中收罗许多孤本残本,凡有些名声的书局出的传奇志怪府上也齐全。只是这联珠社远在江南,郡主府负责采买书籍的也难以及时知晓各地新开了什么书局新本,是以符岁还是第一次听说联珠社的名号。 “我看南方的话本子讲的故事与京中也无多少差别,就是用词风物有些不同,瞧着倒也有趣。”说着乔真真抽出一本书,走过来在符岁对面坐下,将手中的书递给符岁。 “这是什么?”符岁接过书好奇地翻着。 “是我同你提过的今次待考学生的文章集。里面有个叫薛光庭的,应该就是王令淑说的薛郎。他的文章我看过,确实不错。” 符岁找到薛光庭那篇大略扫一眼,但见行文严整、用词端肃。 “他考进士?” “应该吧。”乔真真也不太确定。 符岁把书一合,凑上前悄声问乔真真:“王令淑该不会对薛光庭有意吧?” 乔真真闻言一愣,仔细思考一下说:“王令淑唯爱诗词歌赋、锦绣文章,说不定只是惜才呢?” “杨适安也有才啊,也没见她惜。”符岁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桌上的琉璃摆件,“王令淑有十六了吧?” “是十六。”王令淑去岁生辰给乔真真下过帖子,乔真真没去,但是送了生辰礼。 符岁嗤笑一声:“她若真的爱慕薛郎才华,最好祈祷薛郎家境殷实。他们王家嫁女儿可是聘礼价高者得,穷学子怕是成不了河东王氏的东床婿。” 乔真真想起王氏嫁女儿的做派也是摇头,转而问道:“你也将要及笄,婚事宫里就没个说法?” “要么我看上哪个赐哪个,要么皇帝需要我嫁哪个就嫁哪个。”符岁在宗籍上父亡母不详,自然没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言。“论起来我们这些人虽然才情品貌各不相同,在婚姻一事都是一样的。” 乔真真只当是符岁发牢骚,笑着回道:“怎会呢,皇室血脉终归是不一样的。” “是啊,不一样的是血脉出身,而不是人。那些尚公主的驸马们,那些宗室婿,他们在乎自己娶的是宣城公主还是宜城公主吗?他们娶的是圣人的宠爱、是官场的筹码,倾城之貌也罢,才高八斗也好,都抵不过血脉重要。王令淑那般自傲于自己的才学,她未来的夫郎会在意吗?他们只会在意她的父兄宗族、她的出身、她的嫁妆,管她叫令淑还是令祯,在家中行四还是行五,只要姓河东王就够了。” 娶媳如此,择婿亦如此,钱氏就有女嫁给一个无财无貌无官之人,只因那男子出身太原郑氏。校书郎中有妻苛待老母打骂夫郎淫-乱成性,却因妻族势大不敢休弃。高门贵女表面看着一团光鲜,不过就是搭在父兄肩上的花架子,写满了捭阖纵横的污糟。 乔真真闻此言轻轻叹气,乔相已是极开明的长辈,父母也疼爱乔真真,可乔真真交际应酬也要考虑京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和乔家的官声,容不得她随心所欲,不禁黯然。 一时又想到同为亲王之女的盐山县主夕惕若厉,符岁上无父母庇佑,下无兄弟相扶,孤单单一人暗地里不知吃过多少苦头,顿时悲从中来,她握住符岁的手,眼中也泛起些许泪花:“可恨你之艰难我竟无以为助。” 符岁就是随口抱怨一下,没想到竟惹得乔真真伤神落泪,连忙扯了帕子哄乔真真:“莫哭莫哭,我逗你玩的,哪里值得你哭。” 乔真真抹去泪水,面上现出几分谨慎:“我也不是要哭,只是一时情急。”她压低声音说道:“有道是天家无情,那位对诸王猜忌重重,我担忧……” 乔真真后面的话没说符岁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皇家从来不乏杀子弑父,手足相残。 荆王篡位失败自戕蒙山,和静县主和妹妹们随母流放三千里,如今生死不明。滕王助荆王起事,被乱箭射成筛子,家眷幽禁宫中,自此再无音讯。 舒王被指贪墨军饷,一杯鸩酒了事,妻儿贬作庶人。抄家时正是数九寒冬,舒王妃抱着幼子被拖出王府,连一件御寒的裘衣都不许拿。许王因有私藏兵器之嫌,全家被圈禁献陵,重兵把守。 可晋王已经去世十几年,神山地动,晋王奔波救灾偶遇山崩,恪勤匪懈,忠勇义烈。肃帝已亲自为晋王之死盖棺定论,今上又怎会再旧事重提,符岁自是无惧为父兄所累。 “把心放牢,我一孤女有何好怕。只要我不参与谋反,这个郡主就能稳稳当当做一辈子。” 乔真真收拢心绪,暗自懊恼自己惹得符岁想起晋王这等伤心事,思索着如何换个轻快些的话题:“说来倒有桩续表兄的趣事。” 乔真真拿眼睛瞄着符岁,笑得意味深长:“前些天续表兄替我寻戏班子时,要我同母亲说不要听临海大长公主乱讲,他与你玩得好是因性情相投,并非男女私情。我当时听了奇怪,回来问过母亲才知,原来临海大长公主想为续表兄求娶你,来和母亲讨过主意。” 符岁闻此大呼“我与田乾佑那厮绝无可能”。 乔真真见符岁夸张之态被逗得咯咯直笑:“续表兄如今也二十七八,勋贵子嗣中少有他这般年纪还未成家的,临海大长公主只怕是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符岁忽得觉出点不对来:“续表兄跟我关系怎样,为什么要专同你讲?百戏班子这么好玩的事,也只告诉你。这些我为何都不知?你是表妹我也是表妹,难道还分个里外?” 符岁仔仔细细打量了乔真真几眼:“那厮是不是对你有些别的心思?” 乔真真愕然。续表兄待兄弟姊妹都极和善,有大小事托付他都尽力相助,平日里又爱搜罗些新奇玩意儿,时常做些精巧机关送人。乔真真真心拿续表兄当作可依靠的兄长,便是提及临海大长公主想表兄妹亲上加亲,也未思量过自己与续表兄也是能亲上加亲的表兄妹。 她反驳符岁:“续表兄年长你我许多,在他眼中我们便同他亲妹子一样,你这是哪来的歪理,快别瞎说。” 符岁不以为然:“就许临海大长公主思量我,不许田乾佑惦记你?我们乔三娘子花容月貌,谈吐不凡,既有家世又有涵养,哪个男子见了不是思之若狂。只要乔家透露一点给乔三娘子择婿的意思,只怕乔府和公主府的大门都要被挤烂。” 乔真真臊得满脸通红,拿手扑打符岁。符岁左挪右躲,两人闹作一团。好不容易歇了,乔真真喘了半晌,才缓过气来。两人一对视,看着互相被抓乱的衣裳,不禁又各自笑起来。 乔真真把自己的衣裳理好,又替符岁扶正一只歪掉的珠花,这才想起另一件事来:“宗夫人办马球会,可给你下帖子了?” “嗯。”符岁摸摸自己的钗环,感觉没有乱,随口说着:“这才什么时节就打马球,也太早了些。” 乔真真还真知道些内情:“郑国公调任扬州大都督,宗夫人二月中旬也要动身去扬州。车马行得慢,宗夫人怕错过春日马球,因此临行前做这场马球会。听说宗夫人这次做足了排场,京中有名号的都送了帖子。” 两人说起马球趣事,又是玩闹半晌,直到平阳大长公主派人来催才罢休。 用过晚饭,符岁向乔真真讨了那本待考学子文集,这才摸着浑圆的小肚皮往回走。 刚走几步,她突然想起什么,拉着代灵叩云就转身要上马车,走到车前却顿住脚步,吩咐随行小厮:“你去府里,赶辆普通马车来,快点,我就在此等。” 小厮得令,撒开腿向郡主府跑。 代灵不解:“咱这是要做什么?” “大长公主府上有种酥糖味道很不错,说是从前街一家铺子里采买的。正好天不算晚,咱们也去买点,拿回去大家都尝尝。” 这附近几条巷子住的全是皇亲国戚,莫说商铺,连货郎都不从这边走。符岁若不乘车骑马,要走上两刻钟才能看见商铺,不如让小厮现赶马车来。 天已黑透,没得因一点吃食让郡主跑一趟,叩云哄了符岁跟着扈从回府,自己同代灵二人出来买这酥糖。 上元节暂驰宵禁五日,今日是没有宵禁的最后一天。虽然已到掌灯时辰,卖酥糖的铺前依旧熙熙攘攘。代灵排了好久才抱着一兜酥糖回来,叩云接过油纸兜子,扶代灵上车。 待回到府中,代灵另取了油纸分酥糖,豆苗秦安一个不落,还把最多的一份留给自己。 “那铺子的主家竟是个年轻妇人,我听一旁的人说是自梳的女户。”代灵脸上带着艳羡,“她可真厉害,自立女户还能做这般红火的生意。” 叩云听代灵这般说,也很是倾佩这名女掌柜:“只是商户到底低人一等。” “又不是什么读书人家,能吃饱饭就行,何必在意是商户还是匠籍。我看开铺子就极好,挣钱又多,若有合适的买卖,倒可叫我阿爷阿娘也做一做,总比地里刨食轻省。”代灵兴致勃勃。 代灵是京郊人,几代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那年闹蝗灾,不知饿死多少人,代灵的父母实在没办法才将代灵卖了,只求她能有口饭吃。 代灵是切身感受过耕作的艰难与辛苦,因而符岁也能理解她对钱财的看重:“好呀,待寻好营生告诉我一声,我也帮着参详参详。” 代灵看一眼酥糖,看一眼符岁,满脸堆笑地凑上来:“郡主,不如我们也多多地开铺子,我看吃食铺子就不错。” 符岁习惯了代灵想一出是一出,调侃道:“怎还替我谋划上了?难道我差了你的月钱?” 叩云也跟着笑:“我看呀,是代灵儿也想当大掌柜。” 代灵气得跺地:“我才没有想当大掌柜。” “府里也有铺子,你若真喜欢,挑间试试也未尝不可。”符岁不觉得代灵想当大掌柜有什么不好,总归有郡主府给她兜着,喜欢就试试看,实在做不得就作罢。 代灵嚷着:“我才不去管铺子呢,我就是觉得自家铺子可以喜欢什么就卖什么,还能先把最好的留下。要是有多多的铺子,岂不是想吃什么吃什么,都不用排队。” 代灵三句离不开吃,扣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最好全京城的吃食铺子都是郡主的,你就每日从西市吃到东市。” “好好好,你不去管铺子,你只管吃铺子。”符岁问代灵,“那一京的点心铺子,代灵儿不管,谁来管呢?” “让秦中官管嘛,秦中官那么聪明,一定会管铺子。” 叩云伸手轻轻点代灵鼻尖:“瞧瞧,我们代灵儿还给秦中官安排上活计了。” 符岁也假作告饶:“好代灵,快别给秦安派活。你放心,只要我还是郡主,光凭郡主食邑也不会让你饿肚子,咱们代灵儿也能从西市吃到东市。” 如果不再是郡主,那必然是与今上闹翻,届时莫说银钱,树叶都不会给符岁留一片。至于秦安,大内有的是折腾人的招数等着他。秦安行走间与门框稍有刮蹭都能见血留痕月余不消,进了那磋磨人的地方只怕难熬。 符岁笑吟吟地看着叩云和代灵玩闹。圣心难测,她这个与圣上“兄妹情深”的永安郡主当得还算得心应手,有朝一日与圣人总该有些许利益可讲。《 》 7、二月如 越府内,周夫人正在跟女儿越泠泠挑一匣子南珠。 “你看这颗大的就用来镶簪子,这几颗大小一致的可以用来做珠钗。”周夫人挑出几颗满意的放在一旁铺软布的小盒子里。 越泠泠把南珠匣子拉到自己眼前,在里面翻检着,一个一个地对比。 匣子里的珍珠本就不多,剩下的或不够圆润,或色泽有暇,或大小不一。越泠泠看了半天也没再挑出合意的,丧气地拨弄着单独放在盒子里的南珠:“我还想串条南珠手串的,就这么几颗哪里够。” 周夫人把匣子盖起来,安慰越泠泠说:“好了,这些珠子虽然成色差些,做成首饰也看不出什么,便是那些瑕疵重的,用金丝把瑕疵的地方挡住,编成镯子或是项圈都是好看的。而且那些穿南珠手串的多是些扁珠长珠,还要拿水晶配着,哪里能全用又大又圆的南珠。有这些珠子已经很不易了,何况光这一颗大珠便是做压箱也足够。” 这匣珠子是身为容州刺史的越山峰送来的,容州临近盛产南珠的廉州,越山峰这才有机会寻些珠子送到府中。 周夫人是寡妇再嫁给安远侯越常兴做继室,前头夫人留下两个儿子,分别是长子越山峰、三子越山岭,还有几位妾室生的大姑娘越涟涟,次子越山峻,二姑娘越滟滟,三姑娘越潆潆,四子越山峥和五子越山峨,周夫人则只生了越四姑娘越泠泠一个。 后母难当,周夫人进门时最年长的越山峰已近及冠,越涟涟也许了人家,眼看就要嫁出去,周夫人与前头这几个孩子关系实在说不上热络。 待到越常兴病逝,越山峰降等袭爵求了外放,越山岭在外戍边更是半点音信也无,周夫人对这两个继子是愈发陌生,跟身边的几个庶子女反而更熟悉亲切些。 如今家中的田产铺子是越山峻在打理,上头三个姑娘都已出嫁,四郎门荫去了翊卫做事,五郎在太学读书。 后面几个孩子或是周夫人做主嫁的、或是周夫人教养过的,周夫人在他们面前拿拿母亲的款儿自是得心应手,唯独跟两个嫡子除了公帐往来几乎没有其他交流。 越山峰获封的食邑尽数交与公中,此外每年还给府中一笔银钱并各色时令节礼,态度恭敬礼数周全。 越山岭自那次离家后再未从府中支过半文,后来手头宽裕些也会往公中添银子。周夫人知道他当的是搏命的差,这银子都拿的烫手,又怎好挑剔送来珠子够不够穿手串,毛皮是不是有箭孔。 越泠泠也知南珠价高,一颗足够大的正圆珠子足以换京中一座宅院,一串浑圆无暇的大珠手串放眼京中也没几家能凑得出,只是她正是爱美要俏的年纪,衣饰上难免有攀比羡慕之情。 “夫人,三郎君来了。”外头有人来报。 周夫人将匣子盒子都收拾了,吩咐越泠泠说:“你先去旁边茶室玩一会儿,我跟你阿兄有事情要讲。” 周夫人今天特意将越山岭叫回来,家里五个儿郎,除了还在读书的五郎,就只有三郎还未有家室。越山岭已近而立,前些年还可以说是因忙于战事无暇成亲,如今调回京中,再不将婚事提上日程,周夫人都担心外面说自己是故意耽搁继子。因此从去年底听说越山岭要调回京,她就开始留意京中有适龄女子的人家。 “后日郑国公夫人在青云台办马球会,球场人多杂乱,保不齐磕着碰着,阿泠一人去我不放心。这四郎五郎都脱不开身,二郎向来不好这个,不知三郎可否陪阿泠同去?” 越山岭目前只授了散官,还未领实职,正是闲的时候,也未多想便答应。 周夫人见越山岭应下,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真实目的:“你可识得国子监刘主簿?” 越山岭一个门荫出身的武官,十六就被发去戍边,到今年才算正式调任回京,他连教授自己五弟的博士是谁都一无所知,又怎会认识国子监主簿。 周夫人心中也有些忐忑。一来刘家非世族门阀,出身不够显赫,二来国子监虽说是官家学府、大儒云集,可主簿的品阶并不高。但刘家娘子千叮万嘱,这事不得不说:“我在嫁于你父亲前,曾与刘家比邻而居,与主簿娘子也算故交。她家中有一女,如今十七岁,我曾见过,是个知书识礼的姑娘。既有马球会,我想不如借此见上一面。” 说着周夫人担心越山岭心中不愿,又解释道:“就当是认识一下故人之子,若你嫌麻烦也可不见的。” 越山岭明白周夫人的意思。从鲜衣怒马的五陵年少到戍边兵卒,越山岭那点矜贵脾气早就被风沙和酷寒磨得一干二净。他倒不觉得一个七品官的女儿不足以相配,自己也确实该考虑娶妻生子,若有合适的女子互相了解一番也未尝不可。 越山岭思索片刻说:“既是母亲故交,见见无妨。” 周夫人见他脸上并无异色,应得也算痛快,这才放下心来。她捡了当年主簿娘子如何持家有方的旧事说了几句,又夸了刘家的小娘子自幼读书识字,女工也巧。 以前也少有跟越山岭见面的时候,更别提说这些家长里短的闲事,周夫人怕越山岭听着厌烦,也不敢多说,只把几样要紧的讲了讲,就放越山岭离开。 越泠泠趴在茶房门上偷觑好久,好不容易看见越山岭离开,连忙就往正房跑。 “哎哟祖宗,小心些。”周夫人刚端起茶喝一口,就见自己的宝贝女儿提着裙摆跑来,忙不迭撂下杯子起身去扶。 “三兄答应了?”越泠泠挨着周夫人坐下,气还没喘匀就问。 周夫人一时哭笑不得:“你怎比你兄长还急。”嘴上虽是如此说,周夫人还是点点头:“应了。” 越泠泠撇撇嘴:“我跟刘书雅又不相熟,我怎么说嘛。” 周夫人揽着越泠泠哄她:“你寻个机会让他二人见一面就好,实在无法,你便带三郎去拜见主簿娘子,主簿娘子自然有办法。好阿泠,就当帮阿娘个忙。” 终归事关自家兄长的婚事,越泠泠也就嘴上抱怨两句,撒娇哄着周夫人许她一对新镯子做“牙钱”。 待到马球会那日,青云台果然热闹非凡。 青云台不但有马球场,箭场蹴鞠场一应俱全。四周建起高高的楼阁方便人在阁内观赏赛事,阁内还有伶人舞女弹唱助兴,亦设有清静雅间方便吟诗歌赋、泼墨挥毫。 符岁今天不打算下场较量,穿了一条梅子色裙头的齐胸裙,胸前压一条九节玉挂,两边各缀有一条珠链,外面罩一件大袖衫,衣襟和袖口饰有银丝联珠纹。 青云台外车流涌动,入耳尽是人声。符岁叫程力武在路边停下马车,撩开帘子向外张望,不想却在不远处发现一个眼熟的身影。 她定睛打量那个衣着不凡、挺拔俊朗的男子,上元节一遇还以为他是武夫兵卒,没想到是官宦子弟。符岁移目看向正与他交谈的女子:“越泠泠?” 代灵听见符岁略带疑惑的声音,也挤过小脑袋向外张望:“是越四娘子。郡主,你看她做什么?” 符岁没回答代灵,而是探身去拍车厢门。 “郡主有何吩咐?”程力武在外面问道。 “去打听打听,越四娘子跟谁一起来的?” 程力武最会跟人套近乎探消息,不过一会儿就来回禀:“郡主,越四娘子是同她行三的兄长一起来的。她这位兄长年后刚调任回京,新授云麾将军。” 符岁暗觉有趣,不但是勋贵子,官阶还不小。 等青云台门前的人稍微散些,符岁才带着代灵下车入阁。从青云台正门进入,穿过厅堂,沿着回廊进入马球场,再从两旁的楼梯上楼阁。 符岁从一品之身,宗夫人为她留的位置在球场上方正中央,是视野最好的雅间之一,若是从前方的楼梯上去,要弯弯绕绕转好久。符岁干脆领着代灵绕过球场,从登霄楼后面进入,这样登楼后只需绕过连廊就能到达。 代灵边走边自言自语小声埋怨青云台的东家:“这青云台修得精巧,就是上上下下不知要走多少路。要是我也像侠义传奇里的大侠客一样会轻功就好了,只要一点地就能直接飞上去。” 符岁正要打趣代灵,却听得前方一处隔间隐隐传来说话声,她连忙示意代灵噤声,轻手轻脚贴过去。 “我阿娘眼中就只有权势不成,怎就忍心将我推向火坑。”一女子戚戚低诉,“他是个战场上的杀将,手里不知沾过多少血,我一想到此就觉得害怕。” 声音很是陌生,符岁想一圈也没有一人能对上,大概是她不熟悉的文官之女。 男子的声音传出:“你若不愿,我替你回绝他。” “如何回绝,我阿娘打定主意要将我嫁去,难道我还逃得过父母之命。今日我就不愿来见他,不还是被阿娘拖来。阿娘说越家是勋贵,他如今是三品官身,我嫁去就是富贵日子。可他只授了云麾将军的散官,到底落职何处谁又知晓,若他又去戍边,难道要我也去那等苦寒之地吗?” “你向来体弱,怎能去那种地方。”男声焦急道。 越府、云麾将军,整个京城符合这两点的恐怕只有那人一个。 符岁勾勾手指,示意正趴在门上听得津津有味的代灵靠过来,凑到代灵耳边吩咐她去找程力武,让程力武探探今日来的文官家眷里,有没有跟郡主府从无交际且是母女同来的。 代灵依依不舍看了两眼隔间门扇后,踮起脚又轻又快地往回跑。 代灵离开,符岁干脆将门扇推开一条小缝直接向里看。里面果然有一男一女,女子轻轻抽泣,男子正握着女子的肩膀为她拭泪。 “绍郎,若非有你,我便是一条帕子吊死也不惧的。我今日来便是同你分别,只怕我们以后再难相见。” “雅儿莫要说这种话,你我心意相通,我怎能看你被白白磋磨。我明日就登府提亲,必不让你嫁与那凶神恶煞。” 符岁没想到走后门还能撞见野鸳鸯。但看女子扑在男子怀中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男子揽着女子赌天咒地一表衷肠,符岁这门缝也越推越大,干脆推开半扇倚着门框光明正大看起来。 依偎在一起的两人终于发觉这感人至深的场景中似乎多出一人。 男子将女子护至身后喝道:“你是何人!” 符岁白看了一场郎情妾意的好戏,被人发觉也不想过多纠缠,道一声“二位请便”,转身欲走。那男子却三两步追上来挡在符岁身前。 “娘子窥视良久,不如通个名姓。”男子本来要恐吓一番,看清符岁容貌穿着后,恐吓的话在嘴里打了个圈,说出来就变了味。 若这两人识得符岁,符岁自认倒霉,既然对面不认得,符岁才不会自报家门:“我姓甚名谁与郎君何干,郎君扔下美娇娘与我攀谈,不怕那位小娘子吃味?。” “今日之事还请娘子守口如瓶。”那男子猜着符岁怕是出身不凡,见状也不细究符岁姓名,只求符岁一个承诺。 符岁只是好奇爱看热闹,没有那等子闲言碎语的癖好,正思量着是就这么答应他还是再逗逗这对小鸳鸯,另一边就传来声音。 “你偷听之举实为下作,想来娘子也不想人尽皆知你是个无德小人!”女子见符岁没有立刻应声,以为符岁不愿,试图用名声威胁符岁。 对符岁来说最无用的要挟就是名声。她看向女子,那女子微抬下颌,神情冷峻,不过紧绷的身体显现出她的紧张和惶恐。符岁歪着脑袋假装苦恼地思考:“那要不你去京兆府告我吧。”说罢绕过挡路的男子,径直离去。 女子反应过来还想追,被男子一把拦住,顾忌到今日青云台内贵人众多,担心再追下去惊扰他人,只好作罢。 符岁在雅间里吃了半块点心,喝了两杯茶水,代灵才姗姗来迟,后面跟着帮程力武一起停车拴马的叩云。 “今日来的人多,一时半会怕是打听不来,小武说探得消息就来告知郡主。”叩云替程力武解释。 符岁也不差这一时半刻,招呼代灵和叩云:“来得正好,快来看,两边队伍已经在准备上场了。” 场地两边各有一队人马,穿着窄袖袍,正驱使马儿小跑。 第一场是几位武官家的郎君和禁卫中年轻将领一同比试,场上儿郎策马狂奔,红色球子上下飞舞,时不时还有缠马夺杆之举,惊险连连,喝好不断。符岁和代灵叩云这一场就没坐下,站在栏杆前看得目不转睛。 等鼓声减息,胜负得分,符岁这才来得及坐下。叩云提前几日就向青云台交代过郡主饮食忌口,青云台向来周到,自是准备精细。桌上摆着各色果仁点心不说,旁边架上两只小炉,分别温着牛乳和梨汤。叩云为符岁盛一碗梨汤润喉。这马球会符岁本是要与乔真真一起的,谁料乔真真不留心染了风寒,盐山县主除了宗亲小聚,其他饮宴集会又一概不参加,符岁只好独自一人前来。符岁银钱使得多,青云台点心饮子备足了四人份量,她便让叩云和代灵自去吃喝。主仆三人一人捧着一碗热热的饮子小口嘬着,等着下一场球赛开始。 “那是不是朱维?”符岁在准备比试的人中发现一个认识的人。 朱维是太常寺少卿之子,马技平平。“上次他非要跟金吾卫较量,没接住球差点被打瞎一只眼,大半年过去莫非马术见长,竟然还敢打马球。” 代灵跑到栏杆旁,探出半个身子张望:“真是朱郎君,旁边都是谁,看着像是仆从护卫。” “你留心些,莫要掉下去。”叩云拉着代灵的胳膊,让代灵不要伏在栏杆上,“朱郎君不是同秦九娘定亲了吗,我停马车时,看见了秦家车驾。” 难怪要逞威风,原是有美人在侧。 符岁正想着,外面轻轻唤:“郡主。”《 》 8、二月如 符岁正想着,外面轻轻唤:“郡主。” 符岁冲叩云点点头,叩云去给程力武开门。 “郡主,”程力武进来回话,“今日来的文官多,母女同来且年龄合适的未婚女子,有渤海县侯府上的九娘子,博陵钱氏的二十一娘和小七娘,太常卿家的女眷以及国子监刘主簿家的女眷。” 渤海县侯的老太君名中就有雅,他们府上的姑娘不可能叫雅儿。太常卿出身京兆高氏,与博陵钱氏同为四大世家,世人以娶四姓女为荣,还从未听过四姓女有高攀一说。如此一来,就只剩国子监主簿。 这是哪位月老乱牵红线,国子监主簿家的娘子和勋贵出身的武将可真真是天冠地屦。 “去问问,那位刘娘子在何处,还有越四娘子在何处。” 叩云应声,出门去寻青云台的管事。 代灵将手肘搁在栏杆上,支着脑袋看马球。符岁随意扫两眼场上问:“如何?” 代灵语气恹恹的:“他们都不敢跑马,跟打驴鞠一样。” “郡主,”叩云推门进来,“有人瞧见刘娘子去了扶摇阁,越四娘子跟着一起去了。” 符岁丢掉手里的果干,拍拍手站起来:“代灵儿别看了,郡主我带你们去成人之美棒打鸳鸯。” 扶摇阁在登霄楼边角位置,突出楼体修作亭状,四周挂着帐幔角铃,站在其中有脚踏浮云登高望远之感。 通往扶摇阁的路只有一条架空的连廊,符岁远远看着一个侍女从连廊出来向楼下去,吩咐代灵说:“在这等会儿,等那侍女回来,去问问扶摇阁里在做什么。” 过一会那侍女从楼下转上来,代灵迎上去,交谈几句后,代灵与那名侍女互相拜别,回到符岁身边。 “我跟她说我是郡主身边的婢子,问她是否是青云台的人,又问她扶摇阁中可有人。她答她是越四姑娘身边的,扶摇阁中有几位郎君娘子正在吟诗作对。” 越泠泠刚到没多久,那侍女来去双手空空,十有八九是去寻人,符岁决定守株待兔。 越山岭甫一踏上连廊就见一年轻女子站在廊中扶着栏杆看廊下马球,并有两名侍女侍立在侧,他脚下逐渐迟疑。 符岁原本只是一赌,没想到还真守到兔子,一手略抬手指微动,叩云和代灵便退到五步外。 越山岭停住脚步,见那女子转过身,肤如凝脂,唇若点朱,是位含娇藏媚的美人。那一双水洗般的眼睛让越山岭感觉有些熟悉,待那女子盈盈一拜,口称“郎君万福”,越山岭终于记起正是上元节那名女子。 没想到今日竟在此巧遇,越山岭看向前方的扶摇阁,莫非她…… “郎君步履匆匆,要往何处?”符岁悄悄打量越山岭。 马车上遥遥一望只看得他今日换了身富贵衣裳,此时细看,一身衣袍自是精致得体,可腰间不曾配饰物香囊,反而挂两把刀子,别着一枚鱼形觽,只差挽弓携刀就能披挂上阵,全然没有风流公子的肆意闲适。 战场上的杀将倒是贴切,只是这凶神恶煞......符岁的目光滑过男子浓而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略显锋利的唇角。不知他该是何等名声,这般容貌竟能落个凶神恶煞的评价。 连廊只有一处通向,眼前的女子却明知故问,越山岭摸不准她的意图。 符岁回头看一眼扶摇阁,装作恍然大悟般说道:“郎君可是要往扶摇阁去?”说罢摆出一副不赞同的样子,“扶摇阁中女眷众多,郎君可有相识之人?” 越山岭没想到会被人当作惊扰女客的登徒子,他认真地解释道:“吾妹在阁中。” 符岁以手掩唇小小惊呼一声:“莫非郎君姓刘?郎君不如消消气,打将起来落得是自家妹子脸面,何苦来哉。” 越山岭被符岁几句话绕糊涂了,皱眉道:“娘子怕是认错了人,我并不姓刘。” “哎呀,是我失言,郎君莫要放在心上才好。”那女子话虽如此说,眼中却尽是笑意,直直的盯着自己,没有半分失言的羞恼,也没有让路的意思。越山岭这才明白,这女子只怕专在此处等自己。 他略一挑眉,想不通自己何处引得这些小娘子耍心机手腕,索性直言:“某实在不解娘子何意,还请娘子赐教。” 符岁在心中夸赞一番越山岭上道,尾音拖得稍长:“今日刘娘子与一玉面郎君在这扶摇阁中互咏诗赋,妙语连篇,才惊四座,果真是才子佳人,令人艳羡。我见郎君一身肃杀匆匆而来,还当郎君是那刘娘子的兄长,看不得有郎君与妹妹交从过密,来给那玉面郎君一点教训。”语虽踌躇,眼中却闪着狡黠的光, 话说至此,越山岭哪还会不懂,此时阁里有没有那位玉面郎君无关紧要,扶摇阁自己也没必要再进,越山岭心头划过一丝嘲讽。 他看向面前的女子,见她惫懒地倚着栏杆观察自己的反应,见自己看去不但不回避,还故作无辜地眨眨眼睛,毫不掩饰自己在此的刻意,造作得十分磊落。 分明是被她戏耍,越山岭不曾感到冒犯,反而觉得有趣。 “娘子误会,我与刘娘子素不相识。不过娘子既言扶摇阁中女眷众多,某一粗莽汉子确实不宜入内,这便告辞。” 越山岭本欲直接离去,想了想还是添上一句:“廊上风大,娘子莫要贪凉。” 谁贪凉?要不是为了等他,她何苦在这里吹冷风。符岁知他揶揄自己,暗骂一句狗男人,伸手一指廊下:“下面的马球忒没意思,软绵绵不得趣。郎君形容英伟,何不下场一试。” 越山岭心中好笑,她倒是会使唤人,既如此偏不遂她意:“今日不巧,某尚有事,无暇于此。娘子自便。” 枉自己等他一遭,讨个利钱要他打场马球都不行,符岁看着越山岭离去的方向很是不忿,什么男人,冷冰冰的石头一般:“小气。” 越泠泠坐在车中,数次想掀开车帘问问打马在侧的越山岭,碍于侍女同在车中,只好压下心中疑惑。 越山岭将越泠泠送回越府,先去见周夫人。 “国子监主簿家学渊源,我一介武夫,粗野庸俗,实不堪相配,莫因此耽误刘娘子。” 周夫人只当今日相见不愉快,待越山岭走后忙去找越泠泠问询。 越泠泠也正满腹疑问,她今日差人去寻阿兄,结果却不见阿兄前来,后来又差人去,阿兄却说让她自去玩耍。她今日把刘君雅和主簿娘子见了个遍,阿兄反而一面未露。 周夫人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寻了些别的借口,又赔了诸多好话,和主簿娘子将此事推掉。 符岁则刚一回府就把秦安叫来:“越府上的三郎君你可知晓?” “郡主可是说新授云麾将军的越山岭?”京中姓越的不止一家,能在郡主眼前挂上名号只有一个。 符岁点头。 若说不熟,秦安是认识越山岭的,若说熟悉,二人已有多年未见:“他少年戍边,十几年未在京中,我如今对他也不甚了解。” 符岁不解:“他不是勋贵子吗?跑去戍边做什么?” “与晋王之死有关。” 符岁默然。晋王之死众说纷纭,猜测最多的便是曹氏和荆王所为,然而符岁却从秦安口中听到过另一种说法。 晋王大婚当日,肃帝为晋王赐下万金以为庆,在赏赐的珠玉中藏着一个匣子,里面装着立储晋王的诏书和三卫兵符。 晋王婚后第二日便启程就蕃,而在启程前晋王独自一人悄悄见了尚在东宫的先皇,将匣子原封不动的交给先皇。后来曹氏之所以对晋王痛下杀手,正是因为得知晋王手中有立储诏书的消息。 彼时朝堂后党势大,东宫有疾,肃帝对两党之争作壁上观。明面上荆王来势汹汹东宫难以招架,不少世族暗中投靠荆王,谋求从龙之功。未料晋王横死,肃帝以雷霆之势屠曹氏,灭荆王。天子怒不可竭,京中风声鹤唳。 传言东宫拖着残腿在太极宫外长跪不起,自责于未能护晋王周全,泣不成声,自请废黜。秦安却从当初还是江都郡王的今上骤然销声匿迹和肃帝对东宫的微妙态度中察觉异样,猜测立储诏书之密的泄露与江都郡王脱不开干系。 东宫泪洒石阶,到底有几分是为晋王哀痛,又有几分是为亲子开脱。 晋王初到封地之时,书万字密信于肃帝,将诏书兵符去向据实相告。肃帝未曾回复只言片语,只送来一枚金鱼符。秦安那时便知,肃帝已无废储另立之意。 东宫身为肃帝现存最年长的儿子,随侍日久,也曾代为监国,与肃帝情分不同旁人。东宫伤后肃帝欲立晋王,虽有偏宠,亦因晋王与东宫感情深厚,他日登基必不会慢待兄长。 晋王身故后肃帝虽怒,却对江都郡王囚而不决。当时符岁不过两岁,肃帝日渐衰病,符岁往后荣辱全在新帝一念之间。秦安枯坐两日夜后,最终求见肃帝。 伏身长拜,几欲泣血,秦安为符岁带回册封郡主的诏书,也为晋王带回“亡于山崩”的定论。 “当时今上交游甚广,与许多勋贵官员家的小郎君挚友相称。越山岭门荫入太子六率,本就听东宫调遣,与今上自然熟识。那事后太祖皇帝虽然放过今上,可心中憋着口气,因而将平日与今上交好的小郎君们统统处置以作训告,越山岭也因此被罚去戍边,连越侯病逝也不曾回来。” 秦安语带嘲讽:“无情无义之辈,不过想拉拢那些小郎君的父兄家族罢了,怎会与他们交心。平白替人承受天家怒火,对这些小郎君来说当真是无妄之灾。”秦安对今上向来没好话,恨不得从头贬到脚。 符岁未想越山岭和晋王还有此交集,算算他的年纪再想想他硬邦邦的态度,难怪老男人一个还娶不上亲,说不定待战马也比待小娘子温柔小意些。 不过刘娘子一声绍郎倒是让符岁想起被抛至脑后的薛郎。《 》 9、二月如 “上次给你的文集你看过吗?里面有个叫薛光庭的,文章如何?” 那文集拿回来好几日,秦安已有些忘记里面写的什么,差人去前面将文集取来,翻看一番才想起来薛光庭是哪个:“单论文章,中举是有希望。” 符岁挑眉,王令淑虽然人讨厌,才名确实不虚,眼光也好,若为男子,说不定也能赴杏园宴。只是不知这才女盛名能不能在王家给她求一个榜下捉婿的机会。 “只是这人……” “人怎么了?”符岁好奇问道。 “从文章看,刚直了些。”秦安一目十行将薛光庭的文章扫一遍,确认自己没记错人,才回答道。 难怪能被王令淑另眼相看,王令淑可能就爱这口孤高风味。 “怎么问起他,行卷行到你这里了?”符岁虽然读书不少,却从不在明面上参与朝堂事,也不结交文人清客,多玩乐少学识的名声维持得极好,突然问及待考学子,秦安也有些疑惑。 “行卷怎么就不能行给我,天下皆知圣人敬重晋王,我可是世人眼中备受圣人宠爱的郡主,我跟天子求个明经榜的名额还能求不到?”说来这些学子真是一点眼光都没,这么多年怎么就没个人送点文章来。 秦安哈哈大笑,抖着手中文集说:“那你要为他举荐?” 符岁才不给王令淑白做嫁衣:“他是王令淑看中的人,我不诋毁他就已经很对不起我骄纵的名声了。” 秦安翻着文集,水磨玉似的指尖轻轻摩着薛光庭的名字:“若没有十足的诚意,王家可不会为他举荐。” 符岁一手托腮,探过身去看秦安手中的文集:“这些学子都向何处行卷?” “最好进的是睦王府,最难见的是乔相。”秦安在京中有些自己的耳目。 恐怕进睦王府需要的不是锦绣文章,而是容貌身段吧,符岁腹诽。 若薛光庭真是无所依靠的寒门子,这宦海狂风恶浪独木难支,希望这位薛郎不要学王令淑的清高。 第二日符岁就去往乔府。乔真真这几日都在乔府,她称病缺席马球会,符岁自然要来探望她。 今日恰逢乔相休沐,秦安不但安排了二驾车,还点了八个护卫骑马相随,又另配了仪卫内给使。程力武更是自告奋勇为符岁开路。 符岁看着三十余人的队伍有些发愣,拽着秦安胳膊问:“你要做什么?我是去探望不是去抢人。乔相休沐在家,我这般去,他怕不是以为我是去乔府掀房顶的。” 秦安不为所动,只说用得上,撵着符岁上车。 到达乔府,却见乔家大门紧闭,门外围满老少学子,有人大声自报家门,有人高吟诗赋,还有拐着弯与乔相攀亲戚的。 程力武见这些人将街道都挤掉大半,在车外问符岁要不要驱赶。 “驱,赶紧驱。”秦安准备的护卫随从果然派上用场,“把道清出来。” 程力武立马带人上前,将围堵在乔府门前的人群驱散开,八名护卫分别守在巷子两边,禁止闲杂人等靠近郡主车驾。 “把车停大门口。”还是郡主乘仪好用,符岁嘱咐程力武。自己这乘仪竟做一回乔家的门神,干脆同乔相要点租金,春闱前这乘仪就天天停乔府前换乔相个清静。 少了闹人的声音,乔府上下对符岁分外热情。 乔真真正在画画,她画工算不得上乘,只作打发时间的消遣。 “我本就无事,三副药下去全好了,还劳你跑这一趟。”乔真真搁下笔,将符岁迎进卧房,打发侍女去外头守着。 “总归我是个闲人,不跑这一遭也是在家里闲坐,不如来找你玩。” “你来得巧,我这儿正有一桩集会,你可要去?” 乔真真参加的集会符岁可不敢随便答应,得先问问是什么。 “过几日花朝节,状元楼的东家做雅集。” 符岁一听雅集就头大,连连摇头:“我什么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那个诗社,我本就是去凑个热闹,结果那檀七非要我起个首句。我哪里会联诗,好不容易编出一句,在场之人碍着我的身份还得硬夸。我见檀七为了想点夸赞的词都急得抓耳挠腮。不去不去。” “谁说不好,我看挺好,颇有野趣。”乔真真与符岁从小玩到大,最是袒护符岁。符岁的诗文看得乔相公长吁短叹,乔真真照样能品出三分妙处。 自知之明符岁还是有的:“莫要羞我,我从根上就没有写诗作赋的天分。” 符岁此话不假,晋王骑射经史算学样样出挑,一到诗赋绘画都是秦安代笔,他那点文学造诣连秦安都夸不出口,只能称赞“晋王书背得又快又好”。 何玉静更是天真烂漫,并州三年京中五年,朝中形势府中处境没一样看明白过,为几首辞藻堆砌的诗真心实意把双红玉卿当才子。 那孙延玉凭着与人的两句联诗自号双红玉卿,四处攀附达官贵人以求荣华富贵,几句花言巧语就哄得何玉静入了瓮,傻傻地为他挥用财银思量前程。 何玉静离京他后便混迹在几位夫人贵女身旁,还与睦王有些纠葛,数年过去也没混出名堂。早些年他还考考明经科,后来宫中不许他参考入仕,他就只从女人手里讨银子用。 当年若没有在孙延玉身上查到未入库的晋王旧物那一遭,何玉静也不至于狼狈出京。 乔真真按住符岁乱摆的手,耐心解释道:“这个雅集不一样,是给待考学子办的,学子俱在堂中,只以文会友,不言其他。堂间隔扇、楼上雅间明码标价,好几个官员娘子都定了隔间要去相看佳婿,那些学子也能趁此扬名。” 符岁还是不愿,官眷捉婿的局她去凑什么热闹。 “薛光庭可能会去,所以王令淑会去。”乔真真扔出最后一招。 这招实实在在敲在符岁命门上,单拎出王令淑或薛光庭不见得能说动符岁,但两人一起出现符岁可太好奇了。 花朝节人挤人,符岁让乔真真一早来接她,俩人同坐一辆马车。 乔真真按照往日作息起床,洗漱用饭后才出门。今日出门踏青的人多,马车行得慢,到九如里时已日上三竿。符岁果然又赖床,此时刚刚吃完早膳。 “我用你的名义在状元楼定了雅间,到时我们在雅间吃吃点心打打双陆,有帘子纱屏相隔,也不必受人窥视。”乔真真在一旁等符岁梳发。 符岁一边由着叩云把头发拨来弄去,一边扭头问:“你订我订有何区别?” “自然有的。”乔真真起身绕到符岁身前,仔细打量一番,也觉得符岁今日发式不错。代灵连忙搬来绣墩放在妆台边,方便乔真真与符岁坐着说话。 “状元楼今日的雅间可早就已经订满了,要想从各位官眷手中抢出一间,我这个需要恪守家训敬慎谨肃的乔家女哪有你这蛮横郡主的名头好用。” 符岁才不在意乔真真借着她的名义做些“霸道”事,乔真真在既能利用郡主的尊贵身份又不会让人诟病郡主无礼上把握向来精妙。 花朝节时兴簪花,可是新鲜花朵不能长久,待到晌后就蔫得看不得,叩云打开一盒绢花,挑出一支垂丝海棠为符岁簪上。 符岁拿过那盒绢花递给乔真真:“新得的,你瞧瞧可有什么喜欢的。” 乔真真接过一看,里面有七八支绢花,用料不算上乘,样式却很精巧,有颤巍巍的蝴蝶,双尾的鱼儿,细小的满支茶花。 “这是哪里得的,与花市上常见的不同。” “你可还记得我有个乳母,叫兰娘。” 乔真真以前听符岁提过兰娘,好多年前出府嫁人,符岁每到端午重阳,还会给兰娘送些时令瓜果点心。 “她如今的男人是做车行生意的,前段时间有个行商找他赁车,带了许多小玩意儿。兰娘见他的绢花样子好,特意送来的。” 乔真真捏着绢花转着瞧,笑吟吟说道:“她都已经出嫁多年还如此惦念你,难怪你逢年过节就送她东西。” 富贵之家请乳母是常事,或有雇佣一年半载,或有签了身契终身依附主家,符岁与兰娘的情分却不同别家。 兰娘是并州人,前头的夫家对她不好,终日劳苦还要受夫家刁难打骂。兰娘忍了几年实在忍不下,与夫家和离。谁料和离后竟发现有孕,兰娘舍不得自己的骨肉,咬咬牙生下来。 产后她身体虚弱,又要照料一个奶娃娃,分不出精力做活,只能坐吃山空。兰娘原先也不过是做些纺线织布的活计,能攒下几个银钱?眼看要吃喝不济,恰好听闻王府要为将出生的孩子寻乳母,兰娘一无夫家二无保人,凭着股子闯劲儿跑到王府门前自荐。 晋王见她虽瘦些,但手脚麻利眼神清明,孩子养得白胖干净。查过她的户籍问过左右街坊,知她虽是孤身抚养幼子,却不是那等作奸犯科淫妒无德之人,在前头夫家也生养过子女,俱是康健。又请大夫细细检查,确保兰娘无疾,就同意兰娘入府做乳母,还特许她将幼子带进府中照料。 符岁归京时,原来府中许多并州的仆从都遣散了,秦安也问过兰娘去留。兰娘一来在并州也无甚依靠,二来觉得王妃身边的侍女都是未经人事的年轻女子,怕是不懂如何照顾两三岁的小娃,干脆抱上自己的幼子,收拾了包袱跟符岁一起上京来。 后来兰娘再嫁,还是府中出钱,秦安和豆苗为兰娘张罗的嫁妆。 兰娘一直认为若没有晋王府,她是养不活自己的孩子的,更不会有如今衣食不愁的日子,因而对府中很是感激。 而晋王新丧那段时间,秦安又要张罗丧仪、又要安排行程、又要刺探京中。何玉静万事不管,府中京中一应事物俱压在秦安一人身上,他实在无暇陪伴符岁。符岁便是由兰娘抱着哄着来到陌生的京城,对兰娘也颇为亲近。 “我与她也算曾患难与共,我这身份不好将她当作长辈,只能偶尔照拂一下,总不能辜负她一片赤诚。”《 》 10、花朝节 乔真真自幼得父母疼惜、兄长爱护,不曾过过一天颠沛日子,对符岁昔日的不安惶恐没有切身感受。她身边的仆从也是大长公主精心挑选调教,对乔真真只有恭敬,从不多言多语,自然无法完全理解符岁对身边人的情感。 像符岁这般对待身边侍女仆从其实是有失身份的,但乔真真心软和善,纵然不解也不会觉得符岁对仆从亲和、与村夫里妇往来是粗鄙之举。 乔真真选了一支描金牡丹,一支如烟似雾的浅粉芙蓉。叩云见乔真真今日未戴花,问道:“乔娘子可要簪上?” “也好。”乔真真将绢花递给叩云。 因是花朝节,乔真真穿得明快俏丽,叩云便小心地为乔真真插上芙蓉绢花。代灵寻出一个空匣子,将牡丹绢花装好,交与乔真真的侍女。 “郡主。”豆苗先在屋外唤一声,得了应允,才走进来,“宫中送来了百花糕,郡主和乔娘子可要用一些?” 乔真真正端着镜子看看发上的绢花,闻言放下镜子看向符岁:“宫中来人,你不去谢恩吗?” 符岁起身掀开豆苗捧着的点心盒子看一眼:“尚食局的人有秦安应付就行。”说罢回头问乔真真:“你要吃吗?” 乔真真摇头:“宫中年年花朝节赐百花糕,阿翁和阿娘都有,吃来吃去皆是一个味道。” 符岁也不太爱吃花花草草的东西,合上盖子对豆苗说:“给秦安留一块,剩下的你们分了吧。” 豆苗应声退下。 状元楼的诗会安排在下午,此时符岁与乔真真无事,又不能像那些平民女子一样去采野菜、折百花,符岁便拉上乔真真去花园里赏红。 所谓赏红,就是将彩纸彩娟剪成花型粘在树木上,远远望去仿若七彩花树,以此祈求花木茂盛。 代灵和叩云昨日就带着几个小丫头把彩花剪好。因怕彩纸受风雨侵扰不美,特意从库里挑了几匹适合做绢花的料子,裁作大大小小几种花型装在竹篮里。又用面粉加水熬煮成浆,装在锡碗中。 郡主府占地宽广,屋舍少,景致多。当年建得仓促,大半都空着。后来符岁一人独居,莫说再添置房屋,就连以前的院子都空下不少。因而空地皆用来造景,游廊石径、流水池塘随起伏地势或隐或现,各色花木中掩着茅轩竹亭。符岁带乔真真在小径旁挑了棵枝干较低的树,各取几朵绢花粘上。 乔真真打趣道:“你我不事生产,却要祈求花木丰茂,想来花神也无计可施。” “谁说的?”乔真真此话提醒了符岁,她口中说着“有得施”,拉着乔真真往里走。 沿着小径走数十步,就有一处开阔地方,建有一座花亭,花亭一侧新立起三架光秃秃的竹架。 “差点忘记,我是种什么死什么的,就算粘满彩绢也是为难花神。你侍弄花木好,快来给我粘上几朵。”符岁指着空架子对乔真真说。 乔真真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这是种的何物,疑惑地问:“你这是种的什么,我怎么没看见有花叶。” “还没种呢,我先把架子架起来,好让花神知晓。待到清明,就种上葫芦。”符岁抓起彩娟花塞到乔真真手里,“我这架子上能不能结出漂亮葫芦就全指望你了。” 乔真真捧着绢花,瞧着符岁真诚又期盼的样子不禁失笑:“哎呀,早知道我把四嫂嫂叫来。她是最会侍弄花草的,什么双色二乔、娇容三变她都养得,何况你这葫芦?” 乔真真口中的四嫂是乔相长子的儿媳,去年刚过门,听说养得一手好牡丹。只是还不到牡丹盛放的季节,乔真真也无缘得见。 符岁哪里好为三架葫芦去劳烦乔真真的隔房嫂子,有乔真真赏红祈福足以。 乔真真用毛笔蘸取面浆,仔细地涂在绢花上,每架各黏九朵,又诚心诚意地向花神发愿,祈求降幅。 符岁等乔真真祈福完毕,上前笑嘻嘻地拉着乔真真手臂:“我打算种一架指长的小葫芦,一架大些的葫芦,再种一架巴掌大小的。等葫芦结出来,你来随便挑。” 乔真真笑着说好,挽着符岁正要往回走,却瞧见花亭阶上摆着一个小坛子:“你这是晒什么呢?” 符岁朝小坛子瞥一眼:“蓖麻油,以前续表兄自己做的,存了四五年也没什么用处。我向他要来一坛,打算自己做点印泥。” 乔真真知道符岁无事时会琢磨些制墨造物,也不觉惊奇,只是提醒符岁:“磨料可是个辛苦活,仔细你的手,莫要伤着。” 符岁答应道:“我又不靠手艺吃饭,闲时磨两下,累了便搁着,权当个消遣,不会跟自己身体过不去的。” 符岁和乔真真手挽着手在园中闲逛:“本来是打算留你在府中吃点,可一想我这府里的饭食你也没少吃,总在家里吃也没什么意思。汇园荠菜汤饺儿做得好,听说又新上了道涅盘兜,我叫人去打过招呼,我们去那儿尝尝新鲜。” 这时节的野菜最鲜嫩,乔真真很爱吃荠菜,听到有荠菜汤饺哪里会不应:“汇园离状元楼也不远,不如叫汇园把饭菜送去状元楼,正好配状元楼今日的特酿。” 符岁也觉得此事极好,眼看已近中午,便叫叩云去取马。乔真真因今日要与符岁同乘,就只带了一个侍女。 一辆马车装不下太多人,符岁想着代灵也不爱舞文弄墨的风雅事,不如由她玩耍,便吩咐代灵:“今日不拘着你,你若要出去玩,叫上个人陪着,街上人多手杂万事留心。若要家去,那些点心吃食尽挑你爱吃的装上些。误了时辰在家留一宿也使得,可切莫闯宵禁。” 代灵连声应是。符岁又叫来豆苗,让豆苗告知下面的人每处留一人值守,其他人俱放半日假,留值者多加一百赏钱。 秦安不放心乔家的那两个小厮,多点了几个机敏的跟着,连着符岁和叩云的两匹马随乔家的马车一起走。 符岁与乔真真到状元楼时,楼中已是座无虚席,在门外就能听见里面隐隐传出吟诗与喝彩声。 状元楼的伙计眼尖,虽然马车上全无标记,可看后面骑高头大马跟随的扈从就知是富贵人家,连忙上前问清订的哪处雅间。他引着符岁和乔真真从另辟的楼梯上楼,免得被大堂里的男客冲撞,又在大堂匀出位置,安排跟来的扈从们用饭。 符岁叫叩云给那小伙计抓把赏钱,让小伙计跑个腿去汇园说一声,把郡主订下的菜肴送到状元楼来。 小伙计得了好处,满脸堆笑点头哈腰谢赏,一溜烟就朝汇园跑去。 状元楼的雅间窗扇在楼内侧,推开窗就能看见大堂。今日女眷多,状元楼在窗上挂着纱帘略作遮挡。 符岁指着楼下三两相聚的人问乔真真:“你可识得哪位是薛光庭?” 乔真真摇摇头,凑近纱帘向下看,目光搜寻一番,指着一位穿红衣的男子说:“这位是卢千里,是太祖元后卢皇后的卢,在京中颇有才名,我在之前的一次集会上见过他。”又指着另一个穿柳绿衣衫的男子:“这是姚宾,他姐姐是如今的睦王妃,母亲生辰他随睦王妃一同来过。” 睦王那边秦安不太愿意符岁去,睦王的新夫人符岁还算认得,新王妃的娘家人确实不曾留意过。 “听闻他为人风流,是平康坊的常客。”姚宾跟着睦王妃去长公主府,恰巧撞见了乔真真与她堂兄。乔二不太看得上姚宾的荒唐,因而告诫过乔真真莫要理会姚宾。 符岁看向姚宾,见他腰间珠玉锒铛,彩络环绕,发间插一枝娇粉瑞香,一把折扇舞得飞起。符岁暗暗腹诽,也不怕扇着凉。 乔真真仔细端详了几眼与姚宾一起的人:“他身边那几位都很陌生。”正说着眼光一瞥:“这位我知道,”乔真真指向一位穿秋香色衣袍的男子,“我曾在国子监见过他,似乎是四门学的学生,好像姓徐。” 既是四门学的学生,想必家中官品不高。符岁扫一眼,见那男子周围还有几个人,他们在边角位置,光线暗淡,隔着纱帘看不太清。 乔真真一个闺阁女子能结识外男的机会不多,其他人就都不认得了。符岁虽然无人管束,可也就在勋贵宗亲中走得勤。乔真真还能跟随父伯兄长去国子监瞧瞧,符岁就没踏足过国子监门口的石砖,对五品以下官员家中的小郎君几乎一无所知。 正是晌午,除了几桌行酒令的,堂中多数人正在用饭,大堂中央有琵琶女弹唱助兴。符岁四下张望,见楼上大半雅间窗扇紧闭,应该是预定者还未来。 “郡主。”屋中有木雕屏风,展开即可将房间分为内外两间,状元楼的伙计又殷勤地在外面支了张小桌,方便叩云二人吃饭歇息。此时叩云在屏风外传话:“汇园的人来了。” 得了应准,叩云带着汇园来人绕过屏风进来。大概顾忌符岁是女子,来的人是两名三十多岁的妇人。两名妇人上前将食盒中的菜品一一摆上并作介绍。待菜品摆完,其中一名妇人道:“汤饺儿刚出锅味道最好,怕一路端来失了风味,就只带了生饺来,借状元楼的厨房现煮,还请郡主再稍等片刻。” 符岁示意知道了,两名妇人便跟着叩云退出去。 没过一会儿,状元楼就来人送煮好的汤饺和状元楼的特酿酒水。 符岁和平阳大长公主都是不缺钱的人,平日里见惯富贵,因而符岁和乔真真对酒楼里的精贵吃食只觉寻常,不过应景吃个新鲜。倒是状元楼的果子酒甘甜柔和,用完饭后符岁又添一壶,配着点心瓜果当饮子喝。 “那可是宋夫人?”与二人所在房间斜对的一扇窗户被打开,撩起的纱帘里露出半个身影。 乔真真偏头看去,看身形正是宋夫人。 符岁本以为乔真真说有官家娘子来想看佳婿不过调侃,没想到竟是事实,这些将来的新进士还真是抢手。 “现在相看有何用,成不成不还是要等放榜。”符岁很不解。 “又不是立时就定下的,今日有个印象,等他日揭榜,也不至于全无准备不是。” “你可曾问过今日来客中可有比秘书监更高的?” “自然是你这位郡主啦。”乔真真打趣道。 那就是没有高官显贵,宋夫人若不是有个待嫁的侄女,只怕也不会走这一趟。《 》 11、花朝节 与姚宾在一处的男子叫蔡崇敏,出身桂阳郡望,在京中游历两年,与京中的小郎君们大都相识。他家资颇丰,近段时间与王氏走得近,一旦榜上有名,说不得就要做王氏的东床快婿。届时有王家提携,不怕官途不顺。 这状元楼他本不欲来,听姚宾说王十娘在,这才想要一睹芳容。 王十娘才冠京城,是王氏女辨琴咏絮的活招牌。蔡崇敏自知就算能娶到王氏女也与王十娘子无缘,能有相识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怀义兄,你当真知晓那王十娘在何处?”蔡崇敏低声向姚宾询问。 姚宾得意地摇着扇子:“那是自然,状元楼今日的房间五日前就已经全订好,区区客订名录我还不是手到擒来。” 看着蔡崇敏期待的目光,姚宾买足了关子,惹得蔡崇敏连声哀求,这才点着被纱帘遮蔽的雅间说:“这间,秘书监。这间,鸿胪寺丞。这间几个纨绔子,不必理会他们。” 姚宾斜倚在桌上,手中的折扇一一划过:“这间是协律郎家的小娘子,这间是千金长公主驸马的外甥女。这间是新兴郡王妃娘家侄女。” 说着说着便点到符岁这间:“这间我记得是个商户女,家中做珠宝生意。”待雅间被点大半,姚宾才指向一间房间:“王十娘。” 那房间不知何时已经打开窗扇,纱屏后面似有人影绰约。蔡崇敏眯起眼睛仔细端详,可惜状元楼所用纱屏向外一面光泽粼粼,蔡崇敏眼睛再利,也只能勉强瞧得一点模糊人形。 既是以文会友,自要吟诗歌赋,符岁在楼上听得下面有人抽题作诗。状元楼的管事命人搬来几座几尺大屏,上面皆蒙上玉叶纸,待每题评出诗王,便请作诗者书于屏上。更有歌姬乐伎在侧,将屏上诗作和曲诵唱。 乔真真端坐窗边侧耳静听,时而点头称赞,时而眉头轻皱。符岁以手托腮,小口嘬着果酒,半眯眼睛听乐伎弹唱,时不时随旋律轻点桌面。 待乐伎唱过几轮,在场诸位也喝得差不多了,便有人跃上堂中高台,挥笔在台上广屏作记。 乔真真认真听着堂中传来的诵读声,轻声说道:“君子有酒,式燕以乐,歌兮舞兮,思之饮之,生之乐也。” 符岁听着外面的声音,心里却在想着王令淑。 王令淑已经来了一个多时辰,一直安坐屋中。赛诗之时,有几位郎君借着诗题作诗述情,就差直言赠王十娘,也不见王令淑有任何回应。那王令淑今日来做什么?单为品诗听曲不成? 符岁心中疑惑重重,王令淑知不知道薛光庭是哪位,该不会像自己跟乔真真一样完全不认得吧。 “所谓君子德风,诸君负经纶之方,承圣贤之志,何修营以治道?” 符岁听着皱眉:“真是喝多了,大庭广众的,什么身份就要论治道。” 乔真真柔声道:“他们上了考场也要考时务策,议一议也无妨。” 时策参与者比斗诗者更多,偶有意见相左者自是引经据典相争。倒也确有几人说出几点政弊,但应对之法从皇室的角度来看仍需斟酌,其余众人多是引前人言高谈阔论。 忽而一道清冷声音传入:“天下事本于一人之躬行,道之所往,在乎本心。” 符岁略一挑眉,这般自命清高,不知他本心为何?抬眼看向乔真真,见乔真真也随之一愣,符岁更觉有趣,凑到窗前寻此人身影。 堂中多半人都看向同一方向,想必就是说话人。隔着纱屏,她见到乔真真提过的那徐姓男子也扭头看向身侧,说话者似是与他同在一处之人。只是那里实在昏暗,怎么也看不清。 她干脆撩起纱帘。没了纱帘阻隔,符岁见那处站着两人,一人长身疏瘦如削,湛然冰玉,一人似正要开口说话,面庞白皙,清秀舒柔。 符岁撩帘的动静不大,但楼上垂着纱帘的隔间本全无生息,突有异动自是引人注目。本来望向角落中众人的目光齐齐向二楼看去。 沈思明正在开口,被楼上的举动打断,下意识抬头张望。见二楼有一女子撩开纱帘,露出一张桃羞李让的脸,霎时间沈思明心中一滞,诗乐人众皆忘,只剩一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萦绕心头。 薛光庭本正要听沈思明有何见解,见沈思明抬头不语,这才转头望去。只是慢一步,阁中人已放下纱帘,薛光庭只从缝隙中窥见一抹娴静典雅的身影,衬着一支如烟似雾的粉芙蓉。 蔡崇敏见纱帘重新遮住那粉面朱唇,满眼娇柔被竹篦轻纱替代,顿时心中失落。想起姚宾似乎说过这间雅间是一位商户女,又惊叹于铜臭之家竟养得这般美人,一时恍惚呢喃出声:“若得王氏女为妻,此女为妾娇揽在怀,人生无憾矣。” 虽是自言自语,正逢堂中寂静一片,此话反而清晰可闻。姚宾也抬头看向二楼,符岁不记得他,他却是认得符岁的。他正疑惑先前明明打听到订此间的是一商户,怎么是永安郡主,就听到一旁传来蔡崇敏的声音。 姚宾心中一惊,此时他与蔡崇敏尚隔一段距离,他正要抬步过去提醒蔡崇敏那是永安郡主,不可不敬,就瞥见暗处一护卫打扮的男子悄然起身离去。 姚宾已经抬起的脚默默收回,又“不经意”地向旁边走几步,与蔡崇敏离得更远些,假装自己与蔡崇敏并不相识。 “看见了?”乔真真问道。 “有两人,不知是哪个。”符岁对比下两人的容貌气度,觉得大概是如松上霜那位说的。 乔真真语调轻快,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你就这般撩起帘子,下面不知多少人正议论你。” 符岁不以为意,她没有那些清流世族的严苛家教要遵守,皇帝对她的要求也只有不悖逆,秦安更不会教她《女诫》《女训》,所以符岁从不刻意避讳外男。 “议论呗,就当是在夸赞我。”符岁看向斜对面,“王令淑怎么回事,她是来这儿打坐修禅的不成?” 本以为今日能看见王令淑与薛光庭以诗传情,没想到薛光庭没认识,连王令淑都见不上一面。 “郡主。”扣云在外面轻唤,“下面人有事要报。” 符岁带来的几个随从一直散在楼下大堂,这时候上来能为何事?符岁边想边让人进来回话。 来禀报的男子识趣地停在屏风外,隔着屏风答话:“楼下一男子说了些不敬的话。”说着把蔡崇敏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一遍。 符岁咬牙冷笑:“好个河东王,我符氏女就只配为王氏治下妾。”厉声吩咐道:“回府取上我的印信,将这话一字不差地递到宫中。” 待随从应声离开后,乔真真唤过自己的侍女,叫她去门外守着,扣云见状也一起退出去,屋中只剩符岁和乔真真二人。 乔真真开口:“那男子应是不知你身份,这话传进宫去,圣人对门阀世族的不满就又多一分。虽说瓦解世族势在必行,但总归要徐徐图之,四姓纵横数百年,根深蒂固,贸然行事只怕不妥。” 符岁嗤笑一声:“总归皇帝轮不到我,斗得你死我活又与我何干。龙椅上那位心思重着呢,他已经吃过一次冒进的亏,必不会再吃第二次。” 乔真真不明白圣上何时有冒进之举,但她有分寸,凡是涉及皇家,符岁不提她绝不多问。 乔真真转而说起贡举:“开国之初,贡举多以举荐取名,如今除明经科,其他诸科一律糊名,就连明经科,通榜取名者也从先皇在朝时的七成降为不足半数。如此一来,庶族有才学者尽可贡举入仕,倒是削弱了四姓在朝堂上的声量。” 擒贼擒王,多几个县令爷少几个协律郎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如何将这些盘踞的门阀世族连根拔起。以符岁对皇帝的了解,他可不会眼看着某一世家代代出将入相揽政于怀。龙虎相争,只要无损皇权,符岁乐得添柴扇风。 堂中沈思明对着二楼失神片刻,回过神发现薛光庭正看向自己,不由有些惭愧,忙收敛心神,将原要对答的话说完。有了沈思明开头,诸位郎君也纷纷辩驳应和,堂中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只是被符岁这么一搅,很多人也没了论道的心思。有好事者凑到薛光庭和沈思明面前恭维:“这位仁兄甫一开口便有佳人卷帘相望,想来好事将近。”此话一出,又有三五人围上来,无不揶揄试探。 沈思明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他幼时家境不丰,少时寄人篱下,后来辗转就读璧山书院和国子监,便是家中的姐妹也不多言一句,逞论旁的女子。骤然同一名陌生女子一起被议论,沈思明羞得面红耳赤,讷讷无言。 薛光庭眉头紧锁,对众人如此轻浮的话语很是不满,见沈思明被诘问地左支右绌,干脆拉着沈思明离开状元楼。 不知谁起得头,堂中又开始斗诗,只是这次斗诗比之前次多了些风花雪月的味道。《 》 12、花朝节 符岁没看到王令淑的乐子,实在想不通,干脆跑去王令淑的房间问一问。 她对王令淑向来不客气,推门便进。王令淑身边的侍女被吓一跳,以为是什么登徒子闯进来,急忙将王令淑挡在身后。待看清是符岁,方才心有余悸地行礼。 符岁自顾自绕过王令淑的侍女,坐在王令淑对面。见桌上一盘点心,一壶清茶,点心未见动,茶色极浓,想来也没喝几口。 王令淑端坐桌前,腰身笔挺,神情冷淡。 符岁腹诽,连礼都不行,也不知是谁更没规矩。 王令淑冷眼瞧着符岁如入无人境般坐下,缓缓开口:“郡主是来寻我吗?” “这屋里还有旁人吗?”符岁取杯给自己倒一杯茶泯一小口,入口苦涩冰凉,又嫌弃地放下。 王令淑像没看见符岁的举动一般,脸上不见一丝变化,只是问道:“不知郡主寻我何事?” 符岁直言:“我是听说今天你会来我才来的,可是我都在这儿等了两个时辰了,你就跟被钉死在这个屋里一样一动不动,你今日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王令淑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吃吃点心,喝喝茶水,我不过在此稍作休憩,也值得郡主大动干戈?” 符岁看着王令淑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只觉得好笑。王令淑的养气功夫差得很。论起来同龄人中喜怒不行于色做得最好的是郑自在,当真是见人三分笑。王令淑也就比冯香儿强些,连符岁装起来都比她像样子。 符岁用手指戳弄着遮得严严实实的纱帘说:“我还以为你是为薛郎而来,也不知这薛郎何等容貌,隔着纱帘看不看得清。”说完符岁转眼去看王令淑,果然见王令淑唇角已经抿起,便又添油加火:“王娘子可舍得让我也瞧瞧那金屋之娇。” 王令淑深吸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头怒火,忍着怒气道:“教郡主失望了,我并不认得薛郎君。何况薛郎君乃一地解元,栋梁之才,郡主也该尊重些。” 符岁略有些惊讶,王令淑还真不认得薛光庭,那她在这干什么?总不至于闻声足矣吧? 她怎么想就怎么问。王令淑瞪着符岁几息,才自嘲般地无力说道:“原来郡主是专来嘲笑我的。” 符岁时常不能理解王令淑的别扭,说她孤芳自赏,她积极参与集会,努力维持自己的名声和与京中贵女们的关系;说她趋炎附势,她的厌烦和不耐都写在脸上;说她乖顺,她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跑来状元楼;说她恣意,她纱屏遮得严严实实,连偷看一眼都不敢。 “王令淑,你这样也怪没意思的。我听闻王氏女靠着你的才名身价都涨不少,你的族人收聘金收到手软,你就只能在这此端坐,连向外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吗?” 王令淑纵有不甘也不愿在符岁面前表露,反唇相讥道:“郡主若是太闲不如修修自己的德容言功,免得将来连嫁妆都没个去处。” 若不是为秦安小命着想,符岁是极恣睢无忌的,王令淑讥讽她名声差嫁不出去对她来说毫无伤害。 “这天下不改姓,我的事就不劳王氏操心。王娘子你也知道,我是不缺钱的,登我郡主府的门无需千万聘金,自然比不得王娘子身怀高才待价而沽。” 符岁起身笑盈盈地同王令淑告别,扔下王令淑一人面色铁青端坐屋中。 乔真真见符岁眉眼含笑地回来,便知她该是占了上风:“什么喜事?” “王令淑真好玩,小爆竹一样一点就炸。” 乔真真有些无奈:“你又戳人痛处?” 符岁告冤:“我原来可没想戳。”她神神秘秘地问乔真真:“你猜王令淑来做什么的?” 乔真真怎会猜得到:“做什么?” “她想来见见薛光庭什么样,又顾忌自身名声不敢看,所以在雅间里枯坐了两个时辰。”符岁语气里充满惊奇,“王家过得什么日子,能养出这等神人。” 乔真真暗暗叹气:“王家百年望族,自是家教严谨。” 王令淑再自命不凡又如何,王氏将她立为典范,她的贞节,她的名声都是王家议价的筹码,她只能被困死在王家的绣阁上。 从王令淑身上寻不到乐子,堂中的风月诗也无趣,乔真真与符岁动身离开,转去李家食肆。 这家食肆不大,开在坊内小巷,偏僻难寻,若不是田乾佑带她俩来过,符岁和乔真真是不知道这等小店的。 李家食肆擅做羹,没有固定的菜单,每日按着时令产出备菜,做法也与寻常酒楼不同,时常会有惊喜。正值春令各色时鲜上市,她俩也好奇李家食肆会不会有新菜品。 —————— “陈承光你不要太过分,我寻你喝酒,十次里有八次你不应。今日过节,正好叔和回京后还未给他接风,我把我阿耶珍藏多年的好酒都硬是抢来。你可倒好,捱到日落才来,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田乾佑一手撑在桌上,一手以肘支桌指着对面的人。 被指那人约莫三十出头,穿着一身玉色团花圆领袍,一双桃花眼灿若星辰,唇角含笑,目中含情。他是英国公之子陈景阳,他的母亲是南城县男的姐姐。 陈景阳拱手致歉:“真不是我故意拖延,只是今日拙荆出游,我实在放心不下,只好相随。刚把她送回家我就马不停蹄赶来。”说着转向旁边:“叔和莫怪,今日是我迟了,我自罚三杯。” 旁边有一人歪靠在椅子上,黑色圆领袍卸了半边袖子,露出里面花灰半臂,半垂眼睛漫不经心拨弄桌上两个骰子。听见陈景阳说话,他抬眼露出一对黑漆漆的眸子,正是越山岭。 越山岭唇边勾起一丝浅笑:“无妨。”他曾有段时间长居临海大长公主府,与陈景阳是旧识。 陈景阳起身去拿田乾佑身边的酒坛,田乾佑忙抱起酒坛躲开陈景阳的手,冲桌上的酒壶努努嘴:“我这可是极品好酒,要慢酌细品,你罚酒喝那些去。”酒壶里是店家卖的酒,牛饮也不心疼。 陈景阳无可奈何地伸手点了田乾佑两下,拎起酒壶连倒三杯一饮而尽后,又倒满一杯对越山岭说:“这杯为叔和洗尘。” 越山岭伸手捞过酒壶也为自己倒一杯酒,同陈景阳一起饮尽。 田乾佑见他俩放下杯,连忙插话:“别搞那些虚的,赶紧尝尝我这酒。不是我吹,这酒我阿耶当宝贝一样藏着,我阿娘生辰都没舍得拿出来。我可是费了大功夫才从我阿耶手里哄出来的,绝对是好东西。” 他连声吩咐店家上菜,自己拆了酒封倒酒。 边地只有浊醪烈酒,越山岭曾在老越侯丧期酩酊大醉,彻夜痛哭,也曾在缺少伤药的时候以酒助眠。如今像年少时一般坐在酒楼,看着窗外繁华胜景,喝着醇厚佳酿,竟觉仿若隔世。 陈景阳三杯罚酒喝得又快又急,几分酒意涌上来,一双多情目眼波流转宛若水洗,他玩味地盯着正绘声绘色讲自己如何从父亲手中骗酒的田乾佑:“你若肯说上一门亲事,莫说几坛酒,舅舅所有家底都能任你挑。” 一提到娶亲田乾佑就跟被攥住脖子的鸭子一般。临海大长公主不知哪来的劲头,不按着他说亲不罢休,小娘子流水般的进出长公主府,吓得田乾佑都不敢回家。 他先是住了好几日千牛卫的值房,后来又去跟越山岭挤那几间破屋。结果周家嫂子稀松的厨艺吃得田乾佑唉声叹气,便买来好多食谱念叨周家嫂子让她发奋图强精进厨艺。周家嫂子烦得不行,天天问越山岭什么时候把这尊大佛送走。 也就是这几日看临海大长公主消停了些,田乾佑又惦记他父亲手里的几坛好酒,这才勉为其难搬回家住。 能娶的不喜欢,喜欢的娶不着,田乾佑一想到成亲的事就烦躁:“你个重色轻友的还来说我,成亲有什么好的,出来喝点酒还要看女人眼色。” 可惜田乾佑也不是那无情无爱的石头,这两句话说出来自己也心虚得很,心思一转,干脆祸水东引:“叔和比我还年长呢,你怎么不催他。” 越山岭一愣,好端端的怎么扯到自己身上。 那边陈景阳毫不犹豫地戳破田乾佑的小心思:“你跟叔和如何比?周夫人可不曾日日邀宴各家小娘子。再者说,你向来是个不省心的,若你能有叔和一半的性子,大长公主也不会天天追在你身后操心。” 田乾佑撇嘴,不服气地说道:“少胡诌,我从小聪明乖顺,我阿娘就是纯粹爱操心。” 陈景阳不赞同地摇头:“我怎么记得有人小时候把大长公主气得头疼,以致大长公主不顾礼仪提着棍子满府追人。” 他向越山岭处倾斜身体,问越山岭道:“你可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大长公主曾想跟越家讨要你,还说反正越家孩子多,匀给她一个又如何,大不了把阿续换给越家。” 提起小时候的荒唐事,越山岭笑笑没说话。陈景阳眼瞧着田乾佑想辩驳两句又无从辩起,便笑得更欢。 田乾佑气鼓鼓得撇过头去,不想看陈景阳嬉笑的嘴脸。也是这一撇,叫田乾佑看见了个熟人。《 》 13、春色许 九如里和乔府不顺路,符岁让乔真真不必相送,自己骑马回去。 太阳已落,处处回荡着敲街鼓的声音。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赶着在宵禁前回家。 符岁瞧见一家卖芋饼的,许是店家就住在坊内,因而并不着急收摊。符岁停马询问芋饼内馅,挑着糖豆沙和薄荷馅的各买几个。正买着,听到头上有人大喊“永安,永安!” 符岁抬头望去,见旁边一家酒楼上,田乾佑半个身子都探到窗外,正冲她边喊边招手。路上行人见状纷纷抬头去看,田乾佑也不觉尴尬,只顾着招呼符岁上来。 符岁拿过店家包好的芋饼,转身进了酒楼。刚上二楼,就见田乾佑已经等在楼梯处。 田乾佑见符岁上来,不由分说拉起她手腕就往一间房间走。他人高腿长步子大,符岁小跑两步才跟上。 扣云付钱停马本就落后几步,眼看着符岁被田乾佑拉走,连忙提裙奔上楼梯追赶。 屋内的越山岭见田乾佑对着窗外大喊几声就起身出门去,以为他遇上了相熟的朋友,不想田乾佑竟拉来一位女子。越山岭目光扫过那女子的衣着打扮,最后停在那双媚如秋月的眼睛上。 又是她。 符岁进门四下一扫,也看见了越山岭。比之马球那天的一丝不苟,今日他衣着随意许多。屋中弥漫的酒香冲散了他身上的冷峭,显得他真如个醉生梦死的风流浪子。 田乾佑松开符岁,抱起酒坛冲符岁显摆:“今日可巧,我这儿有好东西,正好一起来尝尝,可别说哥哥有好事不想着你。” 他话音刚落,扣云也追进来。田乾佑一看扣云冷眼横眉的模样就连忙一指桌上解释道:“我们喝酒、吃饭。” 扣云才不听他辩解,只语带责怪:“田郎君这般也太没规矩了。” 田乾佑连连告饶,又说:“你们吃过饭没,你带那几个随从另开一桌,随便点,都算我账上。” 扣云不应他,看向符岁,见符岁点头,这才不情不愿地退出去。 田乾佑嘴里埋怨着“你那几个侍女,各个都是抱窝的小母鸡,凶得很”,一边寻摸空椅子。 越山岭见那站在屋中的女子毫不畏怯地直视自己,还趁田乾佑转身时机露出一抹挑衅的笑,缓缓开口:“我等一群男子与娘子共饮不合适吧。” 田乾佑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这我自家妹子,又不是外人。” 越山岭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浅浅地在符岁和田乾佑间打了个转儿。田家有几个小娘子越山岭还是知道的,哪一个也对不上眼前这位。 陈景阳从符岁进入就站起身来,现下终于逮着机会开口,揖礼道:“敬问郡主玉体安和。” 郡主?今上何时立过太子?电光石火间越山岭瞪大眼睛直直看向符岁:她是晋王之女。 他犹疑地坐直起身,有些话在喉中滚动,终究没说出口。 田乾佑反应过来:“哦,你不认得,这是晋舅舅的女儿,永安郡主。”接着转过头对符岁说道:“这是叔和,最近刚回京,小时候我俩都睡一张床。” 符岁脸上挂着乖巧的笑容:“早就听闻越将军威名,今日一见……”她顿住话头,审视的目光将越山岭从头到脚扫个来回,才拉长语调说:“果然不同凡响。” 越山岭眉毛微挑,他还是第一次被女子像挑选马匹一般打量挑剔。回想两次相见,越山岭从符岁身上品出一点久远的熟悉。他面上安之若素地回着“郡主谬赞,某愧不敢当”,心里却把符岁和晋王来来回回比对,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五句话里三句刺的性子确实是更像秦安。 一旁田乾佑已经把墙角的空椅子搬来放在越山岭旁边的位置,尽职尽责地招呼:“都站着干嘛,坐呀。” 符岁先入座,越山岭和陈景阳二人才跟着坐下。 符岁手中还拿着芋饼袋子,店家看符岁衣着不凡,料定是富贵人家,特意装的刚出锅的芋饼,想着讨个好说不定能多得两个赏钱。此时芋饼还热气蒸腾,正是香软可口的时候。她将芋饼放在桌上,拆开油纸包,示意众人随意。 陈景阳奉承几句,却没有真的取来吃,越山岭则表现得很不客气,他在两种看起来就不同的芋饼间犹豫一息,拿走一个薄荷馅的。 田乾佑仿佛被芋饼提醒一般,对陈景阳说道:“这些菜都动过了,你下去找掌柜给永安要几个菜,顺便也点几个你爱吃。” 等陈景阳离开,田乾佑就迫不及待凑到符岁面前小声问:“我今日午间去过你府上,他们说你跟阿乔一起出去玩了,怎么没见阿乔?” “她回家了。”外面街鼓都停了,乔真真从不会到宵禁时辰还不归家。 “那就好。我寻着些大食来的小玩意儿,分作两份,你一份阿乔一份,都已经放在你府上。你帮我把阿乔那份给她。” “你怎么不自己给她?”临海大长公主府离乔府比离九如里还近些,田乾佑舍近求远做什么? 若是能亲自给乔真真,田乾佑又何必托符岁:“她现在住在乔府,叔伯兄弟一大家人,何况还有乔相在,我一个外男怎好给她送东西。” 符岁了然地点点头,想了想又觉事情不对:“你拉我上来就为说这个?”说着鄙夷地横田乾佑一眼:“我还以为你真是为了请我喝好酒呢。” 田乾佑一噎,立刻换上坚定的眼神并抬高了声音:“当然是为请你喝酒啦,其他都是次要的。” 他拿起只新杯子放在符岁面前,亲自倒满酒,颇为豪气地冲符岁嚷道:“随便喝,喝个水饱都行,不够哥哥再去给你偷。” 符岁懒得理会田乾佑偷偷在称呼上占便宜,眯着笑眼端起杯子抿一口。一线冰凉从口中滑进喉咙,口中慢慢泛起醇香甘冽之味,当真是好酒,田乾佑确实不曾骗人。 咽下酒水,符岁下巴冲越山岭一抬,问:“你把陈景阳支走,怎么还将他留下了?” 越山岭小口咬着芋饼,身体斜靠椅背远离桌子,正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此时被符岁点到,他抬眼看向二人。灯光让他的眼睛笼在阴影里,模糊掉一些锐利,嘴角挂着的无奈给他增添几分柔和。 田乾佑浑不在意,连看都不看越山岭:“他嘴严。” 符岁眼尖地瞧见越山岭无语地侧过头去叹气,忙抬手用衣袖掩着脸,笑得肩膀都微微耸动。 没多会儿陈景阳回来,手里端着笼金乳酥放在符岁面前:“新点的菜还需会子功夫,这金乳酥也是店中的招牌,郡主尝尝。” 符岁已经用过晚饭,不过盛情难却,便掰一小块金乳酥慢慢吃。 田乾佑在越山岭那睡了好几日,有什么旧也早叙完了。陈景阳却是憋了一肚子问题,当着符岁的面又怕言语失礼,几次欲言又止。他本想改日再问,转念一想自己有家有室,不像田乾佑一般游手好闲,下次能相会不知何时,总归郡主的性格应该不会计较许多,不如今日就问。 这般想着,陈景阳开口问越山岭边关和打仗的事。 越山岭不动声色地瞄符岁一眼,怕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污了京中贵女的耳朵。却见符岁一手捏着一角金乳酥,一手端着酒杯正喝得高兴,还不时与田乾佑低语几句,似是无暇顾及此处,这才挑了些无关边境布防的事与陈景阳探讨。 在场几人谈笑甚欢,见符岁连饮数杯也不曾阻拦,只当几杯酒水不打紧。然而他们未料到符岁在状元楼已经饮过许多,此时几杯酒下肚,把符岁下午未散的酒意全勾出来。 符岁最开始还听越山岭和陈景阳聊兵事听得起劲,甚至往越山岭处靠了靠好听得更清楚些,渐渐的她反应越来越迟钝,只觉得声音在耳边绕来绕去却进不到耳中。 忽然有一只白嫩小手抓走越山岭身前的骰子。 那一对骰子是店家放在桌上,以备客人赌酒作戏的。越山岭以为符岁不耐听男人间的话题才自取骰子玩乐,待看向她才发现事情不对。只见她双眼迷蒙如有雾气,颊上晕着一层薄薄红晕,显然是醉了。 好在符岁酒品似乎不错,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坐在那儿掷骰子。另一边田乾佑也喝不少,说话都开始含糊,想来也不及照看她。越山岭只好一边与田、陈二人相聊,一边分出心留意符岁。 田乾佑喝酒喝得昏头,瞧见空酒杯就倒酒,也不管是谁的杯子。 符岁酒喝多有些口渴,见杯子满着,拿起来就往嘴边送。 越山岭眼疾手快,伸手盖在杯上,阻下符岁的动作。 符岁醉得迷迷糊糊,眼瞧着嘴边多出一只手,恍惚间意识到是越山岭。想到上次自己白吹半天冷风连场马球都没看到,今日他更是嚣张,竟连水也不许自己喝。 她借着酒劲儿恶向胆边生,张口就咬在越山岭小指上。《 》 14、春色许 被咬的人恍若未觉,哼都没哼一声,只是神情略有诧异。 一旁的陈景阳酒量不错,纵然一双眼睛能让别人醉溺其中,他本人却还是清醒的。先前他只顾饮酒畅聊,不曾注意符岁,现时他随着越山岭的动作转头,正看见郡主口中含着越山岭的手指。 陈景阳双眼骤然睁大,霎时间酒意褪得干干净净,只觉得身上冷汗淋漓。他僵硬地转动眼睛,无论是看郡主还是看越山岭都觉得不妥,干脆盯着桌面,大气都不敢出。 符岁咬了一会儿感到骨头咯牙,嫌弃地松开口,端详着男人被舌尖舔得濡湿晶亮的手指上几个细小的牙印。 越山岭深吸口气,微凉的空气缓解了饮酒造成的灼热和昏沉。他轻轻动动小指,见符岁没什么其他举动,这才将符岁手中的酒杯抽出放到另一边,又叫陈景阳看住符岁,起身出去。 陈景阳惊疑不定地看着符岁,观察一番才发觉郡主醉得不像话。一时间陈景阳不知该庆幸还是担忧。本来他们一群男子与郡主同桌共饮就不成体统,逞论放任郡主醉酒,若是真出点什么事,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拍拍田乾佑,田乾佑从善如流地贴上来。陈景阳看着田乾佑醉醺醺的样子便知指望不上,只好自己提心吊胆盯着郡主。 越山岭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水壶和一碗蜜水。他将茶壶放下,哄着符岁喝蜜水。不知是刚咬了越山岭一口有些心虚,还是醉酒后思绪凝滞,除了不肯自己捧碗,符岁表现的很乖顺,就着越山岭的手小口小口喝下大半。 越山岭放下碗,另取只干净杯子倒小半杯清水,再次递到符岁嘴边让她清口。 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陈景阳瞧着郡主乖乖喝了水,托着下颌打起瞌睡,不像会胡闹的样子,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田乾佑在陈景阳身上贴了会儿,两手抓着陈景阳的衣襟往上攀。陈景阳拽着田乾佑的手要甩开,不防被他一胳膊揽上脖子。田乾佑抱住陈景阳吵着要跟陈景阳赌酒。陈景阳不跟醉鬼一般见识,把田乾佑从身上扒下来。 田乾佑这边受了冷遇,又踉踉跄跄扑到越山岭身上,拉上越山岭要一起跳舞,连绊几下也不放弃,东倒西歪舞起来。 陈景阳看着好笑,被田乾佑这般一闹,刚刚郡主带给他的惊怵也散去不少,他干脆拿起筷子敲击桌面为田乾佑伴奏。田乾佑更起兴致,围着越山岭连转几个圈,转着转着脚一软歪倒在地上。 越山岭伸手去扶他,他却嫌越山岭不肯舞。越山岭无法,抽出花瓶中一枝梅枝作剑,在手上挽一圈直直刺出。 符岁被敲击声惊扰,稍清醒些,睁眼正看见越山岭握一梅枝作剑舞。不同于那些技艺精巧的舞伎柔软翩跹,越山岭的招式大开大合,矫若游龙。劲瘦有力的腰腹如绷紧的弓弦,腾跃间如猛虎扑食,旋转时若苍鹰振羽。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越山岭,梅枝带出的风扫过她的脸颊,吹动她的睫毛。 越山岭收势将梅枝扔回瓶中,陈景阳慢了一拍才停下筷子。 “醒了?”越山岭问道。 她没回答,只是目光追着越山岭。 越山岭看一眼夜色,把趴在桌沿上叫好的田乾佑拉起来说:“该回了。” 田乾佑还算有良心,这时候还不忘符岁,磕磕绊绊地说:“我送永安回去。” 陈景阳眉头挑起,眼中十足的质疑和不屑:“你都得人扛回去,还想护送郡主?” 田乾佑摇头:“不行,太晚了,不能一个人……”大概觉得自己确实无法胜任护送符岁回府,田乾佑顿了半晌才说道:“叔和你送。”说着郑重地拍了拍越山岭肩膀,然后一头杵在越山岭肩膀上。 陈景阳认命地从越山岭怀里接过田乾佑,伸手在田乾佑身上摸来摸去。 越山岭好奇地问:“找什么呢?” “找点证明身份的东西,这时辰得找人开坊门,我可不丢这个人。”陈景阳手上不停地说道。 正说着,陈景阳从田乾佑腰间翻出千牛卫的鱼符,满意地在手中掂两掂,架起田乾佑跟越山岭道别:“那郡主的安危就托付给叔和了。” 越山岭点头,陈景阳连拖带拽扶着田乾佑离开。 屋中只剩下越山岭和符岁。越山岭蹲在符岁身边轻声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符岁刚刚小咪一会儿酒醒了几分。因为二人的姿势,越山岭半仰着脸等符岁的回答。符岁只需微微垂目,越山岭的摸样就清晰地印在符岁眼中。 灯光抚弄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把玩着他如山脊般耸立的鼻梁,摩挲着他深邃而漆黑的眼睛,义无反顾地跃入那无星暗夜,将夜空变作明镜,倒映出符岁的身影。符岁与那镶嵌在黑暗中的自己对视,即朦胧又分明,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互相纠缠着、侵蚀着、对峙着。 “啪。”油灯炸开一朵小小的灯花,灯光奋力地摇曳如海浪,洗刷着屋中的一切。流过越山岭时,在他的脖颈上洗出一条细长的疤痕。那疤痕在阴影中隐没又于光中一跃而起,化作薄如蝉翼的利剑刺向符岁。 符岁怵然惊醒。 越山岭等候良久都不见符岁回应,唯见符岁呆坐原地,神情木然。他眼中浮现疑惑,轻轻唤一声:“郡主?” 符岁收拢心神,若无其事地缓缓起身整理下衣裙,自己率先走出房门。 扣云早就等得心急,中间越将军来过一次,说郡主无事让她放心,可她哪里放心得下。见符岁出来,她连忙上前搀住,碍于越山岭在旁,不好多问什么,只能一路沉默地走到店外。 待越山岭看到那匹神俊又热情的马时,才觉不妙。他本以为符岁是乘车来的,她如今这般模样,谁敢让她骑马? 扣云也没想到符岁会喝多,宵禁的时辰根本寻不到车,扣云急得团团转。 符岁轻轻摆摆头,觉得自己还算清醒,自顾自地要上马。扣云吓得惊呼一声,连忙伸手扶握住符岁的腰,又将肩膀递到符岁腿边,以防符岁倒下,苦口婆心劝符岁不要骑马。 店家没有车驾可借用,若是派人回郡主府取车又要耽搁许久,越山岭上前一步问:“能坐稳吗?” 符岁居高临下睨着越山岭:“小瞧我?” 越山岭伸手在马脸上摸两把,这匹马儿性格不错,有生人摸它也不害怕,反而主动蹭越山岭。 越山岭在马儿耳后挠几下以作安抚,转身牵来自己的马。 符岁的马儿是个天生爱玩的性子,早在店家马厩里时看着周围好几匹不认识的马儿就好奇得紧,这时见越山岭牵来,伸着头就去闻。被越山岭牵着的马向旁边走几步想避开,见越山岭牵绳的手不动,又悻悻地挪回来。 越山岭翻身上马后一探手将符岁的缰绳捞在手里缠两圈收紧:“夜深露重,晦暗难行,恐惊扰郡主,还请郡主允某牵马。” 符岁本是不愿惊扰太过才想自己骑回去的,既然越山岭愿意牵马,她乐得省下醉酒驰马的风险。 叩云见实在劝不动符岁,只好在旁边跟随,又嘱咐随从千万打起十分精神,务必保证郡主安全。 越山岭现下虽无实职,在京时日也短,但军中摸爬滚打十几年,京中巡逻的时间路线几日就能摸清。他引着符岁避过夜巡的队伍,免得深夜两相冲撞惊马。 符岁由着越山岭带她兜转,郡主府的护卫身手不差,符岁丝毫不担心越山岭敢伤她。 她摇摇摆摆地坐在马上,低头就能看到身侧越山岭握着缰绳的手。他指节粗大突起,手背上筋络虬结,皮肤也不细腻,有几处略深的痕迹,似是冻伤留下的。 京中的勋贵子各个有双光洁细白的手,便是田乾佑因为喜爱木工石刻茧子伤痕多些,也不像越山岭这般。 “你同刘娘子如何了?”符岁语气轻巧地问。 越山岭转头看向符岁,黑夜里她一双眼睛星光盈盈。 “我与刘娘子并无干系。”越山岭平淡地回答。 “若无干系,那日为何不入扶摇阁?”符岁借着醉意不依不饶,誓要问个究竟。 越山岭轻笑一声,反问道:“不是郡主将我当作那无礼之人,不许我进吗?” “你自己不进倒怪起我,是嫌我扰了你与小娘子相会不成?想那刘娘子为将军寻死觅活竟换得将军一句并无干系,将军真是好绝情。”符岁向越山岭微微探身,痛心疾首地感慨着郎君薄幸。 越山岭余光瞥见符岁在马上不安分地模样,手中收紧几分,紧盯着前路,声音沉沉的:“郡主莫乱说,刘家是母亲故交,我与刘娘子确不相识。” 符岁总算弄明白是谁在乱点鸳鸯,含糊不清地咕哝着:“我说呢,怎么就跟主簿家的娘子扯到一起了。” 越山岭对那日符岁的出现也有些疑惑,趁着符岁酒醉借机探问:“如今京中还记得我的不多,郡主何处得知这些私密事?” 符岁也没想过要故意隐瞒,见越山岭问就和盘托出:“我不过是在青云台中撞见刘家娘子与一郎君互诉衷情,言语间提及将军罢。”说着戏谑地目光在越山岭身上打转:“为你寻死觅活可不是诳你,刘娘子说了,若要让她嫁与你这凶神恶煞,她就一条帕子吊死。” 越山岭连刘娘子什么样貌都不知,她既有心仪之人,越山岭也无意做那夺爱之举,至于刘娘子那些小女儿的傻话越山岭更不在意。只是符岁明明对她更熟悉的陈景阳客气疏离,却兴致勃勃探寻仅有几面之缘的自己的私事,越山岭便顺势问道:“我凶神恶煞,郡主缘何不惧?” 符岁回想起上元夜灯火掩映下的越山岭,一时有些愣神。 身下的马儿大概一路轻步慢跑地有些烦,新落下的步子跺在地上。 符岁心思不在控马上,全无防备之下被颠得摇摇欲坠。缰绳在越山岭手里,她伸手想抓住马鞍,不料握到一片温热。 春日里早晚还有些料峭,越山岭衣衫穿得却薄,符岁手心能清晰地印出越山岭腕骨的形状。 符岁慢慢松开手,不敢再乱晃,老老实实坐在马上。越山岭刚才的问题也无人再提,寂静的夜里只有马蹄嗒嗒和不知何处遥遥传来的几声犬吠。《 》 15、春色许 出坊时费了些功夫,入坊时却简单。守卒见多了不守规矩的皇亲国戚,只询问几句越山岭这个生面孔的身份好在簿上记录,便打开坊门。 因符岁还未归府,郡主府依旧灯火通明。她勒马停在府门外,转身看向黑夜中的越山岭。 灯火太亮夜色太浓,符岁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轮廓,却能精准勾勒出他的身形、他腰间挂着的两把刀子、他炙热的手臂。 符岁想起那个无人回答的问题,又想起在扶摇阁前飒飒的寒风。她高昂起脸,宛如一只骄傲的猫咪,矜贵地远离又试探着靠近:“将军形容英伟,想来马球打得不错。” 在青云台时,她也是这样说。越山岭心中好笑,一场马球也值得她惦记这么久。 符岁看不见那男人的表情,只能听见深沉的声音传来:“许久未打,已是生疏。” 没有拒绝就是答应,符岁是懂得寸进尺的:“将军欠我一场马球,可不要赖帐。”说完一踢马腹,马儿跃上石阶,冲入府中,不给他半点回旋的机会。 ———————— 甘弈章忐忑地在殿外候着,把近来大小事想了一遍又一遍,等到小中官唤他进去,忙整理衣冠,垂首趋入。 皇帝早起开了半日常朝,此时倚在椅中,手中不知翻看什么,徐阿盛在旁伺候茶水。 等甘弈章行礼问安后,听到皇帝询问:“昨日郡主说状元楼内有人出言不逊,可知是谁?” 学子们年轻气盛,酒后最易失言,甘弈章昨天安排了两个人在状元楼探查监听。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天天盯人头顶脚跟的人,若无大逆不道之语也不会报与圣人。 昨日蔡崇敏那句不恭敬的话自然有人听见报上来,甘弈章虽觉得不妥,念在地方上的学子进京赴考不易,若因男女浑话惹得圣人不喜实在可惜,本想听而不闻。现今圣人问起,他只好老实作答:“是郴州人,叫蔡崇敏。” “为何有此言?” 甘弈章心里犯嘀咕,他又不是蔡崇敏,哪里晓得他好端端的说什么狂妄语,犹豫着边猜边说:“当日有王氏女在,在场人多有对四姓的议论,其中不乏倾慕之意……” “倾慕之意?”皇帝凉凉反问一句。 这种话甘弈章哪里敢回,只好头都不抬地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殿中只有三人,一静下来显得格外幽深空旷。甘弈章等了许久,等来一句“退下”。 今早他得了夜间值巡的汇报,得知昨日田乾佑和陈景阳酒后犯夜,光是金吾卫就撞见两次。来前甘弈章还思量这事要不要同圣人说一句,现在他只恨自己不能立时从圣人眼前消失,万万没有胆子再用这些小事烦圣人。 “王氏妻宗女妾,朕的姊妹竟要低贱到以色侍人了。”皇帝嘴角带着半分笑意,说出的话却是冰冷至极。 徐阿盛在一旁劝慰着:“那些酸儒一辈子不过守着一方宅院两张书案,哪里知晓天高地厚。郡主鵷动鸾飞之姿、龙血凤髓之脉,自是金枝玉叶贵不可言,王氏女怎能相比。” 若是蔡崇敏知道那是郡主,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说。皇帝还不至于为了男子色令智昏的胡话大动肝火,他是气汲汲营营之辈主动依附世族党同伐异,王氏盛名连皇室也要避其锋芒。 皇帝无需解释自己的心思,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去跟礼部说,榜上不许有他名。” 圣人没说时限,那就是永远,圣人不说缘由,那就是不给理由。徐阿盛也不多嘴,乖觉地退下去安排人传口谕。 那头姚宾思来想去,到底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寻了个机会悄悄见蔡崇敏一面将永安的身份告知:“但愿你的话她没听见,那位主儿可不是个好脾气的。” 蔡崇敏心下大惊,这才知道自己说错话,连忙托人打听。打听几日一点风声也未听闻,蔡崇敏方心中安定专心参试。待到榜上无名才有人传话于他,叫他今后不必再考。 蔡崇敏懊恼万分也无可奈何,与王家说定的事更是再无下文,只好收拾行囊回乡,自此再未入京一步。 每月中旬秦安都会请尚药局来府中给符岁诊脉,皇帝也默许此事。御医有时叮嘱几句饮食,有时开点调理的方子。 外头的人推开门,飞晴稳稳地端着一碗熬好的药进来:“侍御医开了新方子,郡主用几口吧。” 符岁瞥一眼黑乎乎的药汁,左不过是些人参黄芪,吩咐道:“放那儿吧。” 飞晴称是,将药碗放在案几上。 不多时叩云进来,见案上搁着一碗药,知是尚药局的新方子。她上前一摸碗壁还是温热,端起碗走向符岁便要喂:“郡主快些喝了,再放该凉了。” 符岁不情愿地微微侧头避开:“放那儿待会儿我自己喝。” 叩云却不停,只将碗举到符岁嘴边,说着:“若放在那儿,郡主只当看不见,有人喂着郡主还能乖乖喝几口。”瞧着符岁盯着药汁直皱眉,又劝道:“知道郡主最不爱喝这些苦药,只是郡主千金之躯,总该好好调养着。” 符岁心知今日是躲不过了,望着碗中长叹一口气,这才凑到碗边,也不用羹匙,一仰脖咕咚咕咚就吞下去。叩云搁下碗,取了水服侍符岁漱口,又将装着瓜果点心的碟子端近些,让符岁压压口中苦涩。 “郡主,江宁何家送来好多春笋,水灵鲜嫩。厨房说中午用笋拌个鸡片,晚上煨火腿汤。”代灵蹦跳跳飞进来,话音里都透着欢快。 符岁嘴里含着梅子脯,含含糊糊应了声。 一旁的扣云听着也是欢喜:“可巧呢,前儿个厨房还说春笋滋味最妙,就等着笋子上市好采买,今儿个就得了。” 代灵听见这般巧,也觉得稀奇,说道:“这何家倒是有心,春笋难运,路上要费不少功夫呢。” 何家只会送金银俗物,哪会这些小巧,估计是阳羡送来的,何玉静再嫁去了阳羡。 符岁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果碟里的梅子脯,挑着颗形状独特的梅脯,磨牙似的啃着,问:“送来多少?” “可多呢,好几大筐。” “分一些给续表兄、乔府和盐山县主送去。”符岁想了想,又加一句,“给越府也送些。”就当他送自己回家的酬劳好了。 田乾佑和盐山县主都是收惯了符岁的东西的,也不讲究一来一往的回礼,等自己有了新奇物件再回赠符岁即可。 乔府也知符岁与乔真真交好,收了郡主府的东西只管往乔真真屋里送,要不要回礼自有乔真真思量。乔真真也不是那小气藏私之人,当即将笋子提去大厨房,晚间乔府各位席上都添了一道笋汤。 唯有越府犯了难。 越山岭平日不住越府,何况越山岭是男子,符岁一个未嫁女也不好指名道姓,来送东西的小厮只知道送给越侯府上,其他一概不知。越府的门房从未收过郡主府的礼,连忙将此事回禀给周夫人。 周夫人亦是一头雾水,自己与永安郡主并无深交,偶尔在宴会上见着也是话都说不上一句,怎得就送起吃食。她思量再三,若是因那几个出嫁的,怎么也该送去夫家,便将越泠泠叫来询问。 越泠泠上次见符岁还是去年,听了周夫人的话想了许久才踌躇地说道:“莫非是因上次马球会,郡主的侍女曾向我的侍女询路?” 虽是牵强些,也不是完全不通,郡主堆金积玉,万一突然想起这点小事,随手送点什么,也说得过去。周夫人这般想着,便觉得心里安定些,随即又愁起来:“这可怎么谢礼。” 思来想去想起越山岭以前带回的物件里有柄西边来的折扇,虽不是什么华贵的材料,却与市面上常见的扇子很是不同,画工繁复色彩浓艳,周夫人非常喜欢。 这扇子唯有两柄,周夫人与越泠泠各一柄。周夫人不舍得用,精心收在匣中,偶尔才拿出来欣赏。 抱着装扇子的匣子看了又看,周夫人最终还是不舍地将匣子合上,吩咐人连同写好的信笺一起送去郡主府。 收到周夫人亲笔的帖子,符岁有些莫名其妙,不过送来的扇子她很喜欢,便欢欢喜喜地收了礼。 这几日贡举开考,礼部吏部忙得不可开交,路上大字不识的走卒小贩也会谈上几句贡举的考子们。乔真真在乔府不方便总去,盐山县主每逢贡举前后都闭门谢客。 符岁去韩王府上听了一回笙乐,去临川长公主府上吃了一回饭,其他时间就在家琢磨印泥。 清闲几日,有内侍来传话,说宫中上祀节在曲江亭设宴,邀符岁赴宴。 上祀节百官休假、赏赐群臣是传统,圣人偶尔也会宴请群臣或设家宴邀宗亲同乐。符岁本以为又是宗室家宴,打听过才知道竟是冯妃主持设宴,邀请了宗亲女眷不说,冯妃的母亲也会出席。 今上登基后一直未册立皇后,就连原来的太子妃如今也只是个贵妃。本来六宫事宜一直由贵妃打理,奈何贵妃膝下只有两位公主,年纪渐长后又体弱多病,精力不济,难以统率后宫。正逢冯氏蒙恩,诞下皇子又深受今上宠爱,冯妃便时常越俎代庖。 如今比之贵妃,冯妃反而手握权柄,隐隐有入主中宫之势。 符岁跟皇帝的女人都不冷不热,哪怕因与贵妃所出皇女关系不错而与贵妃的往来略多些,也不会刻意亲近,那些有皇子的妃嫔她更是一个也不想沾边。再者往次宗宴,赴宴者除了各王妃、郡王妃和驸马,再无外姓,如今冯家掺和进来算什么,真当自己是皇帝岳家吗? 符岁不想去,还写了帖子给盐山,让她也不要去……《 》 16、三月寎 待到上祀节那日,符岁叫上乔真真和盐山出城踏青。 乔真真的阿兄放心不下乔真真,执意陪同。田乾佑放心不下符岁三人,扔下一群酒肉朋友,也随符岁他们一起出行。 西平郡王符省听闻盐山要出城,本就担忧她安危,奈何同行者有乔真真这位外姓女,他不方便随行。在得知乔家有郎君在后,西平郡王连忙追上来,一路小心护卫着盐山县主的车驾。 正值春日胜景,城外河边亦是人挨人。符岁领着诸人沿净月河往凌薇山方向走,此处临近皇家别院,平头百姓很少靠近。 不同于城外的黄土铺地、树木稀少,此处草木丰茂,各色杂草野蛮生长,有藤蔓痴缠交绕,亦有高耸直立堪比人高,绿茸茸间有大丛大丛的低矮小花,夹杂着几枚早熟的野果。 符岁三人都下了马车,在草间撒着欢儿跑闹。西平郡王在后面紧紧跟着,小声提醒着盐山不要被草中的尖刺伤着。 净月河不是薄薄一层的溪流,河水虽平静,却不见底。乔真真朝水中扔了枚石子,等了几息不见有动静,转头问道:“这河中可有鱼?” “有,肥着呢。”田乾佑回答,“不如我们钓几条,待会做鱼吃。” 乔卓知道田乾佑不是个能耐住性子钓鱼的人,何况既然能知晓鱼儿肥瘦自然是见过,心里好奇:“这城里城外还有什么玩乐是你不知道的?河里的鱼都能叫你分出个上下来。” 当着乔真真的面,田乾佑不太想显得自己太过玩物丧志,辩解说:“我是小时候跟叔和一起在河里玩才发现有鱼。后来钓过几次,这里没什么人来,鱼又肥又傻,好钓得很。你若不信大可去问叔和。别的河里有没有鱼我可真不知道,我又不是捕鱼人。” 乔卓与田乾佑尚且差着几岁,能玩到一起全因是表兄弟,他与越山岭并不熟络,听到田乾佑这番辩解也入耳不入心,只笑着回应:“你若是捕鱼人,我倒要问问你何处有桃源了。” 春日的河水凉沁沁的,符岁蹲在岸边拨两下河水,又随手折了枝枯草伸到河水中去探,左探右探也不见底。这种河水符岁是不敢下的,那男人水性应该不错。 盐山见符岁蹲在河边弄水,过来挨着符岁蹲下,拾了小石块沿着水面扔出去。石头在水面上蹦了两下,沉入水中再无声息。 盐山懊恼地“哎呀”一声,再寻一枚石子扔出去。那石子快快地在水上划出两朵涟漪,又沉入水中。盐山不甘心地起身去寻石头。 盐山这边的举动引起还在河边“挥斥方遒”的儿郎们的注意。田乾佑喝一声“瞧我的”,一块石子脱手,冲着河水飞去。田乾佑的石子比盐山飞得远些,可惜也不过跃了三次,将将胜过盐山。 乔卓瞧见了,指着田乾佑石头落水的方向大笑。田乾佑嚷着“这次不算”,又捡了石头扔,想扔个远的挽回一下颜面。 乔真真和符岁看他们玩得欢,也捡小石头扔。两人一扔一个“扑通”,水漂一个不见,水花溅起不少。 盐山见状过来教符岁和乔真真如何出手。乔真真又试了几次,还真打出一个水漂,喜得乔真真又蹦又跳,什么“淑慎贞静,动静有法”都抛诸脑后。 田乾佑看西平郡王独自一人安静地站在一旁,拽过他来要他也试试。 西平郡王推辞不过,低头沿着河边搜寻一圈,找到一块薄而光滑的石头,在手中掂几下,觉得形状重量都满意,这才捏着石头冲水中一甩。那石头犹如出弦之箭,划破水面向对岸飞去。 符岁目不转睛地盯着都没能数清到底打了几个漂儿,只看见一道长长的水痕。 高高低低的惊叹声响起,几个人都挤到水边,不可置信地看着石头远去的方向。 “你还有这手绝活?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田乾佑兴奋地喊着,主动去找那种薄薄的石头。 其他人也都四散开去找,不多会儿又找到三四个类似的石头,都拿给西平郡王,四双眼睛眼巴巴地等着西平郡王打水漂。 盐山县主早知兄长水漂打得好,连她自己都是跟兄长学的,此时不似他人那般惊讶,反而瞧着几人期待的模样觉得有趣,掩面含笑。 西平郡王搓搓手,捏着一块石头扔出,顿时“哇”声此起彼伏,直到石头扔尽,声音才渐渐平息。 田乾佑拽住西平郡王不放,说什么也要拜西平郡王为师。乔卓也亦步亦趋,想着偷师几手。符岁和乔真真则围着盐山县主,不住夸耀她兄长本事,直把盐山说得双颊羞红。 闹腾好一会儿,众人才想起钓鱼的事。乔真真和盐山县主只当出门踏青,不曾准备旁的。田乾佑想着出城说不得会去水边玩,索性让随从带上渔具。 符岁出门的东西是秦安和豆苗准备的,她马车宽敞,扈从众多,还有小马车专门装出行用的物件。秦安看人多车足,干脆登山下河的用具都备上一份。 田乾佑跟符岁两人凑一凑,还真凑出三套渔具,正好分给三个女孩儿玩。 乔卓帮着把鱼钩绑好,挂上鱼饵。他和西平郡王对钓鱼一事都不太懂,还得由田乾佑打窝甩杆。三位小娘子一人守着一支杆。乔卓又嘱咐若是拽不动鱼竿就叫他来拉,不要自己硬拉,免得被鱼拖到水里去。 这里离皇家别院近,百姓虽不往这边来,官员勋贵家的郎君娘子却常有来游玩的。只要不往凌薇山上去,在山下踏青也碍不着什么。西平郡王遥遥看见有些车马往这边走,便取了帷帐要架起来做遮蔽。 符岁转头看见西平郡王抬出些竹竿帐帘,叫叩云去安排些人帮忙。 符岁对西平郡王印象很好,他虽在读书上天分平平,处事也不算聪慧机敏,却也没有斗鸡走狗酗酒狎妓的癖好,为人憨直老实,对盐山也极为爱护。 他与盐山生在彭州,入京时对京中人事全然陌生。盐山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没有相熟的女性长辈在身边更是连门都不方便出,每日里只写写画画、做做针线,在郡王府里打转,连个玩伴都无。西平郡王看着心疼,厚着脸皮登郡主府的门,恳求符岁带盐山一起玩耍。盐山这才与符岁相熟,又被符岁带去公主府,跟符岁一同随平阳大长公主或临海大长公主宴饮游玩。 田乾佑对这个表弟也很满意,想着田家姊妹众多,若能给自己做个妹婿也很不错,刚想寻个机会把西平郡王叫去田家喝酒,就听见乔真真“哎呀”一声。 几人都扭头看去,连西平郡王都撂下手中的帐子跑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却见乔真真双手紧抓鱼竿,浑身紧绷不知如何是好,杆上连的鱼线在水中乱划。乔真真以前都是在池塘里钓些轻巧的鱼,何曾见识过河中肥硕野鱼的气力。那鱼往河中一扎,反将乔真真带得往前倾。 盐山离得近,忙伸手拉住乔真真。乔卓快步跑过来握住杆,叫乔真真和盐山松手退到一边,田乾佑在旁指挥着松线收线。西平郡王见无事,先回头示意随从继续架帐子才走过来。 几人都围看乔卓收杆,无人注意到盐山那支杆一点一点向水中滑去。盐山瞥见时,鱼竿已入水大半,盐山只来得及指着鱼竿说了声“哎”,那杆咻地就没入水中。西平郡王正走到此处,向前一扑,竟在水中抓住杆尾,一翻身将杆拽出水面。 “哈哈又一条!”田乾佑叫喊着,扔下乔卓去帮西平郡王。 这头乔卓连拖带拽,终于将鱼拉上岸。那鱼果然肥硕,有符岁臂长,鱼尾甩动打在地上啪啪作响。符岁和乔真真她们相互拥簇着后退躲避。 乔卓瞧着这鱼心中大喜,笑道:“续表兄说得果真不错,这河中鱼当真喜人。” 几个随从上前将鱼按住。乔卓从随从手中接过帕子随意擦着手上身上溅的水,吩咐着:“找个东西装了,待会烤了它。” 那边西平郡王也将鱼钓出水,虽不如这条大,却是条少见的鳜鱼。田乾佑连说三个好:“今天中午有口福了。” 乔真真和盐山将杆重新支上。有了两条大鱼上钩,几个小娘子都很是得意,一边叽叽喳喳聊着,一边期望着再钓一条。 田乾佑跟乔卓和西平郡王商议如何料理两条鱼。符岁车上烤炉厨具皆全,田乾佑叫上叩云去车上将烤炉搬来。 “则睿,这么巧。”帐外传来田乾佑的声音。 乔卓听见,撩开帷帐走出去。西平郡王迟疑一下,也跟着出去,并在外仔细掩好帷帐。 符岁听到外面断断续续传来“田兄”“乔兄”的招呼声。乔卓不像田乾佑那般熟络地叫外面那人“则睿”,而是稍显生疏地称其“沈兄”。田乾佑将西平郡王的身份告知外面那人,便听到传来行礼问安的声音。 方才乱糟糟“乔兄”“沈兄”地叫,符岁听得不甚分明,此时才发觉外面不止一人。符岁隐隐觉得有一道声音有些耳熟,挪到帐边,拨开一点空隙向外张望。 田乾佑三人对面立着两位年轻郎君,一人柔眉细目,一人清冷肃然,正是在状元楼见过的两位。《 》 17、三月寎 那相貌柔和的郎君正介绍着:“这是薛子煜,与我同为今科考生。子煜解元之才,我有所不及。” 姓薛的解元今科可只有一个。符岁不住地打量这位衣着朴素却妙有姿容的男子:他就是薛光庭?观其容貌才学,确实值得王令淑这个京中第一才女为之倾心。 那两名男子站立的方向正对符岁。在符岁掀开帷帐时薛光庭就已经发觉,瞧见帐间露出小半张女子面容,薛光庭便移开目光只作不见。 沈思明与田乾佑寒暄一通后也注意到帐中有人偷觑,只是还未等他看清,那白皙的小脸和盈盈美目就消失在帷帐间,只余帐子轻轻晃动。 薛光庭与乔卓讨论几句经史文章,乔卓暗觉薛光庭精论善辨,颇为投契,惭愧道:“本该请二位入帐一坐,只是今日有女眷同行,实在不便,还望二位仁兄勿怪。” 沈思明听乔卓这般说,又见有郡王在侧,问道:“可是大长公主在此?倒是在下唐突,惊扰大长公主。” 田乾佑摆摆手:“没有没有,是我妹妹们出来玩。”想到刚刚乔卓与薛光庭论经,便问沈思明:“过几日就要放榜了,则睿可有把握?” 符岁与乔真真和盐山小声谈论着外面人的身份,忽然听见外面似乎争执起来,田乾佑声音里压着怒气,还几次提到“叔和”。 符岁竖起耳朵正要仔细探听,搁在脚边的鱼竿忽得翘起,挑动符岁半片裙角,惊得符岁低呼一声。 帐外的人也听到帐内惊呼。西平郡王不及多想,一扭身冲进帐内。其余人也歇了话语。薛光庭见状连忙借机告辞,扯着沈思明离开。 田乾佑和乔卓进入帐内时,西平郡王已经帮符岁把鱼竿提起,原来是一条小鱼上钩带动鱼竿。 捉鱼摘钩自有旁人做,符岁撇了鱼竿好奇地看向田乾佑:“外面是谁?” “是沈思明和一位姓薛的贡生。”田乾佑语气里还残有几分不耐。 “你同那位叫沈思明的很熟吗?”符岁追问。 “说不上多熟,名义上他算是叔和的弟弟,因此相识。” 难怪田乾佑几次提到越山岭,符岁暗忖,可细想又觉怪异:“他姓沈,怎么与越将军是兄弟?” 好友的家事田乾佑不愿宣扬,不过在场本无外人,越府往事也非辛秘,这才说道:“越府上如今的周夫人是老越侯续娶的夫人。周夫人先前有过一段姻缘,前头那位早亡,留下一子,就是沈思明。后来周夫人再嫁,沈思明也就搬进越府,同越家的郎君娘子兄弟姊妹相称。” 乔真真虽知周夫人是再嫁,却第一次知晓她与先前夫家所育郎君姓甚名谁,想到刚才田乾佑主动招呼沈思明,莞尔一笑:“看来这位沈郎君与越家郎君们相处甚好。” 田乾佑听着撇嘴,一脸不忿,哼哼唧唧地说:“他们好不好的,对叔和忒不公。” 事关越山岭,符岁偏要问个不休。 田乾佑挨不住磨,这才吐露实情:“你当我跟叔和怎么成为至交的,还不是因为沈思明。” 那边乔真真和盐山把鱼竿收起,一起围坐煮茶。符岁便拉着田乾佑避开旁人沿着水流方向走。 “你可能不知道,以前叔和在我家住过几年。” 之前田乾佑说越山岭跟他睡一个被窝,符岁以为是表达二人关系好,却原来是真的睡过一个被窝。 “我家跟越家住得不算远,我同叔和年纪相仿,平日里玩得是多些,可关系再好也没有无缘无故在别家长住的道理。是有天晚上,叔和孤身一人来敲门,我阿娘和阿耶本来都要歇息了,听到他来以为越家出了事情,慌忙询问。结果叔和只说自己没有地方去,旁的不肯多说。阿娘就当是他同家里闹脾气跑出来,一边吩咐收拾客房让叔和先睡下,一边派人去越家报信叫越家莫急。还是阿耶觉得叔和神情不对,拿了件我未上身的寝衣返回去找叔和,连哄带骗的,这才看见叔和被打得浑身青紫红肿,血瘀成片。 “阿耶告诉阿娘时,阿娘都吓了一跳。阿耶叫阿娘先不要将叔和送回越府,又寻了上好的伤药给叔和用,耐心问了几日才知道,竟老越侯亲手打的。” 田乾佑说到此处气得咬牙切齿,提及老越侯也愈发不恭敬:“叔和的阿娘去世时,叔和不过三四岁。越家大兄年长叔和许多,先是忙丧仪,后又忙入仕,不能时时看顾叔和。老越侯对后院向来不闻不问,其他孩子自有亲娘照顾,反倒是叔和无人照料。后来周夫人带着沈思明进府,叔和便由周夫人教导。 “叔和是独来独往惯了,沈思明是随母改嫁,俩人原先也不相识,乍一相处难免有些磕绊。可是老越侯只觉得沈思明寄人篱下不易要多偏向几分,一有争执就不分青红皂白将叔和打一顿。周夫人拦不住老越侯,只能多训诫沈思明,一来二去两人皆有怨怼。 “那天不知又生了什么事,老越侯将叔和一通毒打,腕粗的竹杖都打断了,还不许叔和回屋,要叔和跪在院中,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起来。叔和不肯认错,一赌气就跑出家门,深夜里无处可去这才来我家。 “满京里都知晓我阿娘疼爱叔和,还向越府讨要叔和,传来传去成了他越府教子有方的美谈。狗屁美谈,我阿娘那是气的,她是指着老越侯的鼻子说‘你们越家孩子多,不知道心疼孩子我心疼,以后三郎就是我的孩子,用不着你们教训。你们要是讨要,大可把阿续领去,三郎你们想都不要想。’ “也是从那时起,叔和就长住我家,不再回越府。” 符岁出声询问:“那时他多大?” “大概六七岁吧。”田乾佑回道:“老越侯也下得去手,哪有为了别人为难自己亲骨肉的。” “你大概不知道,晋舅舅以前经常来公主府吃饭,为此我阿娘还在府上给晋舅舅留了院子,备着四时衣裳。叔和和我的骑射都是跟着晋舅舅学的,还有刻章、马球那些也是晋舅舅一道教的。我俩打马球都无需出声,单看动作起势就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以前我和叔和一起组队打马球,不说打遍京中无敌手,那也是在同龄人中赫赫威名。” 说着田乾佑低下头,凑近符岁压低声音:“后来晋舅舅去封地,叔和还想过要去并州呢,是晋舅舅不许这才作罢。” 符岁有些诧异,越山岭跟父亲竟还有师徒之义,难怪他知晓自己身份后反而松弛不少。 符岁不想理会越家是非,却对父亲的过往很感兴趣,缠着田乾佑问了好些晋王的旧事。 到了午饭时间,扣云着人升起炉火。那条最大的鱼剖开烤制,另两条放入锅中蒸煮。 符岁她们玩了会儿炉火,就到上风口处吃果子,等着过会用饭。 符岁这时才想起光顾着问晋王,忘记问田乾佑怎么与人吵起来。 田乾佑撩起袍子席地而坐,从符岁手中接了只核桃,忿忿不平地用小钳子夹开:“是我跟沈思明说,科考中举不易,若是觉得辛苦,未必非要埋头苦读。以前是越家大兄和叔和都不在京中,如今叔和回来,便是通榜也使得。他不愿就不愿,想考由他考去,可他说什么通榜门荫不过凭余荫攀权贵,君子当珍重自身,而非摇尾乞怜令人不齿。” 田乾佑把夹碎的核桃随手一丢,语气激愤:“总共就那几个斜封官,还是……那时候封的,自圣人登基何曾有过斜封官,谁敢直接向圣人要官那是嫌脖子上脑袋太沉了。” 先皇确实给过几个斜封官,田乾佑再生气也有分寸,不敢直接议论先皇。 “他看不上那些斜封官也就罢了,门荫入仕碍着他什么?有何不齿?天子近卫不找知根知底的姻亲宗室,难道还要从各地的贡生中选?再说我们荫的是武职,又没去抢他们校书侍讲的活。打起仗来,我十六卫的兄弟可没有一个孬种。” 田乾佑就是门荫,沈思明这话哪怕意不在此,也是连田乾佑一起骂了。 符岁听着好笑,万万想不到是因为这等事争论。这沈思明似乎也是个鲁直不圆融的性子,看来老越侯确实不会教孩子,一个两个都是犟种。 西平郡王在旁劝和几句,田乾佑渐渐熄了怒火。乔卓见鱼烤得差不多,便吩咐摆饭。刚刚还愤懑不已的田乾佑一听吃饭顿时满面喜色,一骨碌从地上起来,拍怕衣摆就要去分烤鱼。 乔真真还是第一次在野外自钓自烤,觉得自己钓起的鱼吃着格外鲜嫩,不住地夸赞田乾佑选的地方好,鱼儿肥美。 田乾佑也知乔真真这等高门显户的深闺女子平时难有野炊的机会,便说道:“等再暖和些,叫上叔和带你们打猎去。春日里虽不是狩猎的好时候,猎些野鸡兔子还是可以的。到时候一起烤兔子吃,我有独家秘方,烤出来的兔肉味道与别处不同。要说打猎最好还是秋后,只是那时叔和不见得有空。” 乔卓和西平郡王皆能射猎,可若想猎些飞禽猛兽他二人弓力尚且差些。田乾佑认识的人里膂力过人者不少,但田乾佑不能带着那些人往符岁她们面前凑,想来想去只有越山岭信得过。 “秋后可有何要事?”符岁奇道。 田乾佑一听便知符岁误会秋后要起战事,解释说:“不是那些,是叔和领实职的事。年后卫中连下数道调任,礼部要阅卷放榜,鸿胪寺也要安排库勒来朝的事,圣人忙得很。前些天圣人跟我谈起少时往事,几次提及叔和,我估计忙完这段时间,叔和的任命就该下了,那时候叔和就没有这么多清闲日子了。” 符岁想起上次周夫人的回礼,多问一嘴:“越将军如今还住在长公主府吗?” “哪能啊,”田乾佑否认,“他总共也就住过几年。” “那他是搬回越府住了?” 田乾佑摇头:“也不是,他在兴化坊有处小院子。” 看来上次送到越府的笋是送错了人,难怪周夫人郑重地写了信帖送来,符岁试探着说:“他与周夫人关系不好吗?” “怎么会,周夫人很和善,叔和向来敬重她。若没有周夫人,只怕叔和再难登越府的门。”田乾佑提及周夫人时语气和软许多,与提及老越侯时截然不同。 乔真真对野炊兴致正浓,悄悄问兄长可否随续表兄一起狩猎。乔卓不想让妹妹失望,又觉越山岭品行尚可,届时自己与田乾佑在侧看护,不会有什么大差错,便点点头。 盐山县主看着乔家兄妹窃窃私语,眼中流露出一丝向往。西平郡主看在眼里,主动说:“你若想去,同郡主说一声,一起去就好。” 盐山压下心中雀跃,踌躇道:“我与越将军并不相识,一起同游不合礼数。何况狩猎兴师动众,过于张扬了些。” 西平郡王压低声音与盐山小声交谈:“无妨,游玩而已,又非朋党比周。有郡主在,就算声势大些圣人也不会苛责。你若不愿与外男同行,我们可以离他远些自己跑跑马猎点小物。” 盐山有兄长定心,矜持地低头用饭,眉梢嘴角的笑意怎么压也压不住。 西平郡王见妹妹开心,心情也舒畅得很,暗下决心一定要想办法多带盐山游玩。 几人玩到傍晚,在日落前回城。盐山心中还有几分忐忑,今日不仅她缺席冯妃的曲江宴,兄长也因陪她出游未能出席,实在是驳了冯妃的脸面。 符岁得知盐山的担忧后宽慰她不必放在心中。据她所知今日赴宴者寥寥无几,但凡皇帝有支持冯妃的意思,来郡主府送邀帖的也该是徐知义而不是冯妃宫中的内侍。 有句话符岁没说出口,皇帝若会被宠妃左右,秦安早怂恿自己招兵买马了。 分别时乔真真约盐山清明节出游,田乾佑答应带二人去看斗鸡。几人都默契地没有邀请符岁。 晋王棺椁入京后葬在九嵕山,每年清明符岁都会去九嵕山。《 》 18、三月寎 从九嵕山回来后符岁就着人去兴化坊打听越山岭的住处,自己则抱着几本册子挑来拣去。 金玉过于正式,衣饰太为亲密,臂钏……符岁想到那晚手中遒劲的手臂。 上次歌舞楼中跳胡旋的男舞伎胳膊上便套着四五只臂钏,舞起来珂配铮铮、光华灿灿。若有一只嵌珠缀宝的臂钏套在那掩于衣袍下的手臂上,该是何等胜景。 这种事符岁暂时只能想想,最终选定一个打马球用的木丸。木丸外面裹的皮子上描金漆彩,内里还有一只铃铛,撞击时便发出清脆的声音。 选好物品,符岁亲自写了张笺,上书“谢君送归”,既无开头也无落款,只取出符岁不常用的私章盖上,命人送去兴化坊。 次日下午,符岁正跟代灵飞晴她们在一间四面通透的亭阁里磨朱砂。忽有一人匆匆而来,站在亭外向符岁方向福一礼。 叩云起身出去,不过一会儿就回来禀报说:“门房上说有个眼生的小子来送东西,说是他家将军叫送的。下头的人不敢擅自做主,因此来问一声要如何处置。” 符岁一听心中便知,之前去兴化坊的人回来说越山岭如今的住处养着一家仆从,男子妇人约莫三四十岁,两个小郎一个十一二岁,一个八九岁。 “那小孩呢?” 叩云回道:“撂下东西就跑了,恰巧小武外出回来撞见,撵上去塞了把糖给他。” “送的什么?” 叩云只是听外头小丫头的传话,也没见着实物,只能将传话人模棱两可的回答复述一遍:“坛子装的,没有标识,说是瞧着像酒。” 酒?符岁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叩云。 叩云不解,以为符岁责怪门上不辨菽粟,试探询问道:“要不叫人搬来,郡主自己瞧瞧?” 符岁已经笃定就是酒。那日醉酒明明只是意外,难道在越山岭眼里自己就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鬼不成? “不必。”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么消遣自己,符岁饶有兴致地想着,“好好存着。”等他用那玲珑木丸打马球时再开来痛饮。 如今各处都在邀宴新进士,符岁这位“不通朝政,不交清流”的郡主反而成了闲人。 自从不用被秦安天天盯着学经史算术,符岁便觉得有数不清的清闲日子可以消磨,每日里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 往日被迫闻鸡起舞的时候她就时常感慨,国子监尚且只学三年,自己三年又三年,日夜不辍,当真是学海无涯。 晋王留下的遗产和符岁自己的食邑确实丰厚,秦安花钱一点也不手软,郡主府内一度从琴棋书画到茶艺骑射,从女工刺绣到舞乐戏曲,各类教习一应俱全。 最终除了符岁实在辞不了的西席,其他教习都被打发出府,只留下两位舞乐教习。这还是因为扣云她们喜欢,符岁特许她们每日可有一个时辰去学习舞乐。 如今符岁弹弦嫌手疼,吹气嫌肺疼,扣云却在跳舞上有些天分,飞晴也弹得一手好琵琶,连豆苗都能吹几首小曲。 磨磨朱砂听听小曲,符岁着实过了两天惬意日子。 “冯家?”符岁看着送来的邀帖。冯妃的母亲过寿辰,邀帖送遍京中贵女。 她默默算了算,冯妃的母亲今年才四十多,寿宴何需这般隆重?再者冯妃的曲江宴符岁都不去,冯家的寿宴符岁更不会去。 按符岁的习惯,交予官员的文书都是秦安誊写,各府家眷的往来信笺早年由豆苗代书,现在由叩云代书。 她将邀帖扔在收坏帖废画的竹节琉璃筒中,这是不必回的意思。 “郡主,秦中官来了。”几个近身侍女都在屋里,外面的女婢不敢随便进屋,站在门外通传。 话音刚落,秦安就迈进来,目光扫一圈却不说话。 符岁见状示意她们出去。几人一同告退,走在最后的叩云仔细将门掩好,又打发门外的婢子们离远些。 “薛光庭的委任有了。”秦安开门见山。 前些时候张榜,薛光庭榜上有名。符岁乐道:“他好气运,同科人都在候试待选,他先释褐而傅。去了何处?” 秦安似笑非笑:“御史台。” 符岁闻言一愣,想了下才说:“察院分察百僚、纠视刑狱。你曾说他峭直,倒也合适。初为官就是八品,说他是平步青云也不为过。” 秦安不紧不慢地说道:“不是察院,是台院。” 符岁的震惊脱口而出:“从六品?” “圣人新设了个官职。” 符岁眨眨眼:“是先有薛光庭还是先有官职?” 虽有此问,但她心中已有答案,果然秦安回答道:“没有薛光庭也会有别人。” 她缓缓叹口气,想起薛光庭“在于本心”之论。那时她还笑他本心为何,却没曾想这么快就要他剖心自证,不禁轻声自叹:“可惜了,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能活不能活,还不是看圣人心意。”秦安对薛光庭并没有太多情感,若不是符岁问及他的文章,秦安也不会对他这般留心。听到符岁自语,他语带嘲讽回答,“圣人”二字念得格外重些。 符岁哪里不知圣人心思,只是如此行事,竟是一点余地不留:“为何是他?” 抛开王令淑的缘故不提,薛光庭才貌双全,这样的人沦为棋子符岁亦觉可惜。 就圣人会行什么棋,符岁和秦安也曾商讨过。 原以为会是高子昂打先锋,毕竟高子昂作为东宫属官与皇帝共谋多年,还是四姓之一高氏的旁支。至于切入点,符岁也细细思量过几个适合用来开刀的人选。可她思来想去,也没料到皇帝会从新科进士里重新选一把刀来。 不用旧臣另立新人,说明皇帝有随时舍弃的打算。 薛光庭究竟因何入了圣人眼? 秦安沉吟几息才说:“大概是因身家清白。” 只怕是身家过于清白。但凡王令淑当初大胆一些,与薛光庭牵扯上一丝半毫,圣人也绝不会选薛光庭。 自己这个堂兄野心勃勃、多疑刻深,刀出必有所斩。以他个性,网早已铺好,今日立刀,只等猎物自取灭亡。 但愿这把火不要烧到自己身上,符岁如此祈祷着,却没想到圣人手中的第一把刀并非薛光庭。《 》 19、暮春时 第19章 暮春时 “妹妹,你在这儿,叫我好找”…… 三日后符岁再次收到冯家的邀帖, 这次的帖子是冯香儿写的。 冯香儿是冯家封爵后为了挤进贵女们的圈子才开始习字,字写得不成章法。平日里冯香儿从不亲笔,以免被人嘲笑。 符岁打开看到帖上稚嫩但工整的字后很是诧异。帖子内容没什么特别, 还是邀请符岁参加冯家的寿宴。 符岁若不想去,便是冯妃亲自邀也没用。不过这次符岁没有将帖子扔进筒中, 而是让叩云收起来。 乔真真从飞晴手中接过雕花小匙, 轻轻拨弄几下正在阴干的朱膘, 夸赞不已:“到底是自家做的, 我瞧着比外头那些好上许多。” 乔真真看符岁什么都是好的, 符岁听多了也不谦让,一应夸赞照单全收。 “等做成印泥分你一些,只是我爱偷懒,做做停停,你可有得等了。” 乔真真拉起符岁的手边走边说:“正是慢工才出细活, 我可不怕等。” 叩云和代灵忙进忙出奉上点心茶水,乔真真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告自来, 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平阳大长公主府与郡主府挨得近, 符岁时常不告自去, 又怎会计较乔真真不告自来。只是乔真真淑慎守礼,不做这种唐突事。 乔府离九如里不算近, 符岁率先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一桩小事, 本不值一提。只是今日我原也要来看阿娘,想着来都来了, 就顺便来看看你。”乔真真说着掏出一封开过的邀帖放在桌上:“你瞧这个。” 这邀帖颜色款式都眼熟,符岁随口道:“这不是冯家的帖子嘛。”说着打开来,入目是同样笔画歪斜但排列整齐的字迹,内容却有些不同。相比给符岁的帖子循规蹈矩, 这张邀帖要真诚许多,先是感谢乔真真上次宴请,然后表明自己知晓乔家看不上冯家,她不期望乔家或平阳大长公主踏足冯府,只是乔真真若是肯赴宴,她便不胜感激。 符岁将帖子里里外外看一遍,喟然而叹:“就冯香儿那笔字,难为她斟词酌句地写满一整张。” “不只是我,”乔真真接过邀帖重新叠好,“郑自在和梁会都收到了她的帖子。前些天冯家广下邀帖,也递到郑尚书府上。郑尚书的夫人以抱恙为由推脱。昨日郑自在收到冯香儿的帖子,上面问候尚书夫人病情并再次邀请郑自在参加寿宴。” 符岁越听越不对味,怎么给别人的都情意满满,给她的就全是客套话。这是打量着她定不会去,连装都不装吗?何况长辈寿辰,怎样也不该由冯香儿出面邀宴。 “郑自在去吗?”梁会不用问,她父亲官位险要,梁会前脚踏进冯家门,梁中丞后脚就得去殿内奏对。 乔真真轻轻摇头:“自在称要侍疾,无心饮乐,只挑几样女工赠与冯香儿一表心意,也算全了冯香儿的颜面。” “那你呢?”符岁问乔真真。 乔真真还是摇头:“我没想到冯香儿会亲自邀请。若是闺阁女儿间的玩乐,便冲她这般真挚我也不能冷落她。只是冯家是外戚,乔家是清流,我若顶着乔家的名义赴冯家的宴,岂不落人口实。” “他们冯家又不是什么香饽饽,还要人人追捧不成。”符岁不屑,“本来是外戚宴权臣,如今借着冯香儿的手,倒成了各家小娘子们瞧不起人了,真是会算计。” 看见乔真真面上隐有愧色,符岁宽慰她:“你既姓乔,万事自该以乔家为先。冯香儿背靠冯家,你能与她为善已是不易,不必多虑。”想想又说道:“大不了我去一趟,也算她冯香儿没白费心思。” 乔真真看着符岁一副慷慨凛然的模样失笑道:“我心中都明白的,只是有些不忍。你也不用为此委屈自己。” 符岁还真不是勉强:“三请四请的,若说冯家只是做场面我是不信的,我当然要去看看冯家打得什么算盘。” 送走乔真真,符岁就打发人去问盐山县主要不要去冯家。 盐山县主因上次缺席冯妃的曲江宴,这次不好再拒,正在苦恼,听说符岁也去冯家顿时豁然开朗。有符岁这个相熟之人为伴,盐山县主对赴冯家宴一事便没有那么畏惧。她当即与符岁定下同行时辰,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安定不少。 寿宴当日,冯家门前车马如川。 冯家受封多年,符岁还是第一次来。见冯家朱门高耸,竟是在坊墙开门临街而居。 门外早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婢领着两个年小些的婢子候着,见着符岁车驾忙迎上来,引着符岁和盐山往里走。 “郡主和县主请随我来。”那年长的女婢在前头引路,其余两人跟随在符岁和盐山身后。 “郡君在荣庆堂设宴,有劳郡主和县主移步。”那女婢面带笑容,轻声细语地说着,脚下一步不停。 “可是已开宴?”符岁语气淡淡地问。 “尚未开宴,郡主是今日最尊贵的客人,贵客未到怎能开席。” 这个时辰想也不可能开宴,符岁顺势说:“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既然宴席还早,不如四处转转。”说着问那女婢,“可有什么不便之处?” 那婢子露出一丝意外,极快地用笑意掩饰,眼睛一转便说道:“不如我领郡主和县主去花园看看,园子里有几株好牡丹,开得正艳呢。” 见符岁点头,婢子带符岁二人拐上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 盐山悄悄戳戳符岁的手臂,示意符岁抬头看。 树木掩映中一座连楼架于空中,两端各有一座二层小楼,檐角挂的鎏金惊鸟铃反出数点金光,分外惹眼。 一节水红扫过连楼窗扇,几声娇笑随之传出。 “楼上何人?”符岁叫停引路的婢女。 婢女蹙眉思索一息,挑了个尚能入耳的说法:“想是女乐在楼内练习。” 符岁没再问,随着婢女继续向前走。婢女边走边向符岁介绍:“这边是处莲池,如今莲花未开只有荷叶。那边房后有一丛竹子,青翠挺拔。” 前方有一月洞门,婢女率先穿过,转过身说:“郡主当心脚下。” 一路走来,冯家土木披绣,窗牖华美,只是布序杂乱,树小墙新,像是大改过布局。符岁指着旁边露出来的一点飞檐问:“那是何处?” 婢女顺着符岁手指踮脚看去,答道:“是一处宴厅。” 符岁抬脚就朝那处走去:“去那儿看看。” 婢女慌忙劝阻:“那处人多杂乱,免不了有些粗俗之人。郡主金尊玉贵,怎能受那等人冲撞。” “那就清场。”飞檐离着不算太远,却一点人声未闻。或许此处平日确实人来人往,但今日男客另有去处,便有一两个人在,清场也废不了冯家多少工夫。 婢女无法,只好跟着符岁一起往那儿走。跟在后面的一个年小的婢子落后几步转身离开。 还未走到宴厅,已能看到层层叠叠的飞檐,两侧屋檐像飞翼一般向天空延伸,檐角上蹲踞瑞兽。再走近些,便看到檐下精雕细琢的祥云垂花。 符岁给代灵使个眼色,推开紧闭的门带着盐山进入。 那名引路女婢刚想一同进入就被代灵和飞晴拦下,跟在后面的小婢女也被叩云和弈虹缠住。 盐山身边的两名侍女见状,一人跟着盐山进入厅内,一人留在外面守门。 符岁扫一眼跟进来的侍女。盐山入京时只带了两个贴身侍女,四个粗使丫头和四个嬷嬷,其他服侍的人都是圣人赏下的。盐山今日带的两人都是来自宫中。 厅中雕梁画栋自不必提,地上还随意扔着蛐蛐罐和几枚骰子,桌几上也杂乱地堆着玩乐用的东西。 符岁进来却不是为看这些,她抬头望去,果然头顶正中一朵倒悬的莲花,四周是一层又一层繁复花纹,每层各绘着飞天瑞兽、祥云花叶,色彩斑斓、栩栩如生。 “这……”盐山讶然,“王公之下不得施重拱藻井,这是违制吧。” “非三品以上及坊内三绝还不得向街开门呢,冯家符合哪一条?我那府邸是按亲王府的规格建的,占地小半个九如里,都不曾向街开门。冯家从四品的渔阳伯却能拥一区甲第,果然冯妃宠冠六宫令人艳羡。” 盐山小声说道:“可也太张扬了些。” 官员宅中偷偷逾制是常事,只要不被人告发,京兆尹也不会挨家挨户丈量。只是冯家僭越至此,怎么还敢邀约梁会,当御史台是摆设不成? 符岁在厅内随手翻着。桌上压着把件杂物,符岁见底下似乎还有书籍,便抽出来翻看。 “啪!”符岁只看一眼就将那本书扔出去。 书页与地面摩擦,正停在跟进来的侍女脚边,散开的纸上赫然勾勒着一具赤-裸-女体。 “怎么了?”盐山上前问道。 符岁连忙拉着盐山走到另一边,愤愤地说:“不成体统。” 符岁原以为那偷偷溜走的婢子是来收拾打扫的,看来她只是去向什么人报信罢了。 一直肃立在侧的侍女见符岁和盐山背过身去,伸出脚迅速将画册踢进看不见的角落,之后依旧垂手站着,仿若无事发生。 盐山好奇符岁怎么突然动怒,还想回头去看。符岁连忙挑个话头转移盐山的注意力:“你瞧这宅院里的构造没?好些都是后建,冯家哪来这么多钱?难道都是冯妃给的?渔阳伯真是生了个贴心的好女儿,贴金贴银不说,连宗宴都要带上冯家。” 今日言谈许会传入圣人耳中,盐山有些话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冯妃好像与冯家有些不愉快。之前郡君逢节必要入宫,今年就只有曲江宴那一次。” 盐山情形特殊,每逢年节都要入宫朝贺,便是不入宫也要上贺表以示忠顺。她在后宫中的时间比符岁要多。 “这是为何?”符岁上次入宫还是赴除夕宫宴,全程内侍领着宫女拥着,连冯妃的面都没见着。 “郡君之前每次进宫都带着冯香儿,宫中都说冯家是想送冯香儿入宫侍君。年前郡君和冯香儿进宫时遇上了二皇女,二皇女打了冯香儿一巴掌。郡君找冯妃怨诉,冯妃却不肯为冯香儿出头,后来就不曾听闻郡君进宫的消息。” 符岁不爱与后宫妃嫔打交道,宫人也不敢在她面前嚼舌根,这些事她还是第一次听。 冯家为了荣华富贵是敢想敢干,不过看冯妃的态度似是意见相左。 “冯香儿愿意?” 盐山眉头微蹙:“应该是不愿的,我见过冯香儿偷偷地哭。” 冯家这事连皇女都听到些风言风语,皇帝哪怕原先不知冯家意图,冯香儿挨打一事后也该知晓了,至今未有表示说明皇帝无意纳冯香儿。冯妃和冯家也许就某些事达成一致,故而冯妃又开始不遗余力帮持冯家。 “郡主,郡君在泽兰堂等候郡主,还请郡主移步!” 外面传来嘈杂声音,似是有人想进入厅中遭到阻拦,随即高声叫喊起来。 符岁皱起鼻子向盐山抱怨:“你听听,当自己多高的品级呢,还得咱去拜她不成。” 盐山县主柔声劝着:“到底是冯妃的母亲,又是今日宴上的主人,不好扔下别的客人随处走的。” “她过生辰,我不跟她计较。”符岁挽上盐山县主的胳膊,“走,吃席去。” 静立一旁的侍女为符岁和盐山县主开门。外面果然多了未曾见过的一个婆子并两个侍女。 那身穿锦缎的婆子被飞晴和代灵两人拦着,正扯着嗓子往里喊,忽见门打开,连忙堆出一张笑脸,边说着“两位贵人可算来了”边往前蹿。 代灵和飞晴攥得紧,那婆子动了几下硬是没挣脱,只好站在原地说:“郡君已在泽兰堂等候多时了,就盼着两位贵人呢。”又指指代灵攥着她衣服的手,“贵人,你看这,这……” “放开吧。” 代灵和飞晴听到吩咐撒手回到符岁身旁。叩云、弈虹和盐山的另一名侍女也退回来。 那婆子抚了抚被扯皱的衣裳,半躬身道:“二位贵人请随老奴来。” 一个婆子五个婢子将符岁和盐山围个严实,一路不停直往泽兰堂去。原先那名婢子不肯带符岁乱走,符岁还以为是府中有不可为外人知的辛秘,如今想来,大概是怕符岁撞见什么淫泆之行。 等符岁到达泽兰堂,冯妃的母亲却不在。屋里俱是年轻小娘子,符岁大多不认得。冯香儿见符岁和盐山来,丢下正与她交谈的两位小娘子快步迎上来,高声拜礼。 其他小娘子见了也连忙起身给符岁和盐山行礼。 冯香儿脸上透露出喜意,亲切且热情地说道:“妾有失远迎,还望郡主和县主勿怪。”随即转身为符岁二人引路,“上座专为郡主和县主留着的,还请入座。” 不管冯香儿因何替冯家邀请各府小娘子,能有天潢贵胄踏足都说明冯香儿在宗亲中有几分脸面,何况来的还有向来我行我素的永安郡主。 屋子里点着苏合香,有几位小娘子身上的熏香也浓烈,几种味道混杂在一起让符岁有些不舒服。 “郡主和县主可真好看,我以为香儿妹妹就是顶好看的,今日才知郡主和县主才是真绝色。”有一个穿着花鸟长裙、妆容浓艳的女子说道。 冯香儿听到这话警告似的瞪那女子一眼。 冯妃貌美,冯香儿亦是丰肌秀骨、艳丽多姿。出身高门的贵女们对冯香儿再不屑一顾,也不得不承认冯香儿姿容出众。无论对方真心与否,能被夸赞容貌胜过冯香儿大多数人都会心中暗喜。只是冯香儿了解符岁的脾气,生怕符岁因哪句话不喜让她下不来台。 在冯家的亲戚面前,冯香儿还想维持住自己最后一点体面。 符岁看向冯香儿,问道:“这位是……” “这是我姨母家的姐姐,年长我一岁,姓安。” 符岁笑着对那女子说:“原来是安娘子,安娘子今日的装扮也是丰采照人。” 安娘子见郡主竟如此和气地与她讲话,喜笑颜开地展开裙子上的纹样给符岁看:“郡主好眼力,我这身衣裳是如今京中最流行的,特意去织绣阁订的。” 安娘子滔滔不绝说起时兴的料子和纹样。冯香儿不住往符岁和盐山那边看。这两位都是有食邑的宗女,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安娘子那些炫耀自己新衣裙的行径在这些贵女眼中不知是何等可笑。 符岁注意到了冯香儿的不自在,也大概猜到冯香儿在想什么。她适时露出宽和又不失优雅地微笑,表达对安娘子的应和。 不是符岁故意要以上位者姿态示人,实在是坊间偏好的衣料绣样这些她是真不懂。郡主府中堆积的布料毛皮占了两个库房,光是宫中赐的、各位大长公主和王妃们送的以及下面贡的就足够符岁一年用度。每到年底还得将花纹颜色不带品的陈年料子分发给下人以方便清理库房,符岁就从未在市集中裁过衣服。 “这身绀青极衬安娘子,松花披帛搭得也好。”盐山称赞安娘子几句,不至于显得安娘子一人自说自话。 那安娘子见县主赞同她,更是兴奋,还问起符岁和盐山平日用什么香粉头油。符岁一年也用不上几回香粉,不知道该怎么回她。若不是盐山对市面上的香粉胭脂有些了解,场面难免尴尬。 两个婢女端着托盘过来,为符岁和盐山奉上饮子。 “这饮子是家父和家母爱用的方子,郡主和县主尝尝可合胃口。”冯香儿见符岁只是端起杯子闻了闻却并不饮用,以为是符岁不知杯中为何物,开口解释道。 符岁只闻着就不喜欢,轻轻抿一口,浓重的沉香和花香混合的味道直冲脑门,熏得她头昏脑胀。符岁放下杯子,对侍立在侧的冯家婢女说:“取些清水来喝。” “这饮子是将鲜花炮制,加白檀、沉香制成。二位尝着可好?”有个符岁不认识的娘子开口,符岁猜测可能也是冯家什么亲戚。 冯香儿驳道:“该尊称郡主与县主。”说罢又释明那女子身份:“这是我同宗的姐姐。” 被呵斥的冯娘子横斜冯香儿一眼。 符岁今日能来已经给足冯家面子,不过是念在不让冯香儿难做才留在这儿与在场的小娘子谈笑,冯家这些小姊妹间的官司她只作不见。 她拈一枚橘脯压一压香料带来的不适感,找到个舒服姿势歪在椅子里问冯香儿:“怎么不见郡君。” 符岁从一品的身份,只让冯香儿来招待是有失礼数的。冯香儿只想着论起来自己与符岁算同辈,就当是长辈接待长辈、小辈接待小辈:“来了几位老太君,母亲在寿福堂作陪。” 枉那婆子说郡君在泽兰堂等候,分明扯谎。 符岁打量着屋中一水儿的小娘子,大部分都是冯家亲眷,除了符岁和盐山,只有四五位与冯家无亲无故的。 符岁暗忖,难不成是曲江宴那口酒自己没喝上,所以今日便要让自己与冯家的小娘子一起论资排辈互称姐妹不成? “妹妹,你在这儿,叫我好找。” 一道男子的声音传入。《 》 20、暮春时 第20章 暮春时 最让人难堪的是家人 一道男子的声音传入耳中, 符岁恹恹地转头看去,竟是冯妃的弟弟,冯香儿的哥哥, 冯贤义。 冯贤义这个名字是冯家发达后取的,也不知哪里贤哪里义。他皮囊生得白皙阴柔带女相, 可惜除了皮囊一无是处。冯香儿一个女子都努力识字学文, 冯贤义至今大字不识一个, 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明白。 满屋子的未嫁女, 冯贤义就这么大喇喇闯进来, 与冯家无亲无故的那几位小娘子慌忙用袖子扇子略做遮掩。 符岁坐在椅子上一动未动,等着冯贤义拜礼。 冯贤义嘴上说着找妹妹,进来后先将屋内扫视一圈,盯着那四五个他没见过的小娘子仔细看过,再往里走几步, 赤-裸-裸的目光在符岁和盐山身上打转。 盐山觉得那目光直往自己衣服里钻,不悦地背过身去。 符岁冷冰冰地盯着冯贤义, 他去年秋天死了原配, 若不讲究, 如今也算守过半年妻孝。 冯贤义只顾盯着符岁和盐山瞧:“这两位小娘子以前不曾见过,不知如何称呼?” 冯香儿站起身挡在冯贤义面前, 既疑惑又恼怒:“阿兄怎么到这儿来了, 快快出去。” 见冯贤义不动,冯香儿干脆伸手去推。 “香儿妹妹这是做什么, 阿兄来寻你,你却要将阿兄赶出去。”那位问过符岁饮子口味的冯娘子起身来拉冯香儿。 冯香儿被扯得一趔趄,冯娘子趁机挤进冯贤义和冯香儿中间,指着符岁和盐山道:“这位是永安郡主, 这位是盐山县主。” 冯贤义对永安郡主深受圣人宠爱有所耳闻,此时见符岁一脸冷漠,斜着眼看人,身后齐刷刷站着四个侍女,个个要吃人一般,看着就不好相与。相比之下盐山县主娇柔温顺,又不得圣人青眼,只需用点手段就能揽香入怀。床笫间一身细白皮肉柔若无骨任求任取,一张粉嫩小脸泪水盈盈楚楚可怜,定是别样动人。 冯贤义眯起眼睛,贪婪的目光在盐山身上舔舐:“原来是郡主和县主,在下冯贤义。郡主与县主初次来我府上,若我这妹妹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尽可与我说。” 冯贤义话未说完,冯香儿又冲上来,厉声喝道:“阿兄!母亲在寿福堂忙碌,阿兄今日还未给母亲拜寿吧,不如现在就去。”冯香儿碍于脸面不好跟冯贤义撕扯,只能变着法将他往外赶。 “母亲那里我早已去过,不用你操心。我特地来帮你的忙,你连茶水也不请我喝一盏吗?”冯贤义指着一个婢女让她搬一把椅子放在盐山旁边。 代灵她们目光不善地看向搬椅子的婢女,那婢女端着椅子进退两难。 符岁伸手一指冯娘子身旁的位置:“搬去那儿吧。” 那婢女看看冯贤义又看看冯香儿,不知该不该听符岁的。 冯香儿气得直喘气,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冯贤义,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冯贤义见好就收,下巴往一旁撇了撇,让婢女把椅子搬去符岁指的地方。 冯贤义和冯娘子依次落座,只留下冯香儿留在当中愤恨不已。 符岁使唤那个搬椅子的婢女说:“去告诉郡君,我在这儿等她。” 婢女得了赦般一溜烟儿跑出去。 冯贤义将一边手肘搭在扶手上,身体向前倾,笑眯眯地盯着盐山。他刚要开口,符岁抢先打断道:“别说话,听着头疼。” 冯贤义一噎,沉下脸来。冯娘子听了这话想驳两句,没等开口,就见符岁身边的侍女上前几步森森然立在她面前。 “你” 不过一个奴婢,冯娘子强撑起气势要诘问,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她脸上便吃了一记巴掌。 冯娘子勃然大怒:“放……” 第二个巴掌结结实实落在她脸上,将“肆”字打散。 原先还有三两个小娘子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此时也都住了口,屋里安静地落针可闻。 明明福寿堂离泽兰堂不过几步路,在场之人却都觉得时间无比漫长。 “郡君到。”外面响起婢女的声音。 屋里诸位纷纷起身,只有符岁和被符岁压下的盐山依旧端坐不动。 冯香儿抢到门口,迎面冲郡君委屈地喊“阿娘”,就要告冯贤义的状。 没想到换来的却是郡君的呵斥:“大好日子,你不许胡闹!” 怎么能说是她胡闹,明明是阿兄……冯香儿愣在当场,随即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她张开嘴,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冯香儿的母亲回头瞥一眼冯香儿,皮笑肉不笑地说:“哟,裙子怎么脏了,快带二娘下去换身衣裳。” 门边闪出两个年长的仆妇,二话不说拉起冯香儿就向门外拖去。 郡君扫一圈屋内,面上闪过一丝不满。 符岁把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已经明了。这哪里是郡君生辰,分明是为冯贤义选新妇。难怪舍下冯香儿的脸面不要也要邀请各府贵女。乔真真、郑自在、梁会,冯家真是敢想。续表兄都自知出身才学不相匹配而不能宣之于口,冯贤义竟还在满京的清流勋贵中挑拣上了。 符岁连句贺词也懒得同冯家讲:“既然见过郡君,我身体不适,先行告辞。”不由分说拉起盐山就要离开。 冯贤义还想拦,被盐山的侍女撞到,正磕在椅子角,揉着腿疼得龇牙咧嘴。 符岁出泽兰堂后随手逮住个小婢女让她带路出府,直到上马车才歇口气。代灵取出车中备着的红枣枸杞饮为一路疾走而微微喘息的两人斟上。 盐山喝下小半杯温热的枣茶后觉得平静些,小声埋怨:“冯家怎么能这般行事。” 符岁心中也奇,冯家乃无根浮萍,借着冯妃才勉强跻身勋贵,如此奢靡嚣张,难道冯家就认定了冯妃能永远宠爱不衰吗? 寿宴没吃上,符岁带盐山去吃广陵高记。他家有一独特食方,将胡饼烤至外皮酥脆内里松软,切开填入烤制好的羊肉,抹上胡椒豆豉和乳酪,称之为古楼子。除古楼子外,广陵高记还以做乳酥点心闻名,符岁很喜欢他家的牛乳糕。 盐山素来爱吃各种软糯点心,瞧着食单上十几种乳酥软糕喜不自胜,冯家那点不愉快也烟消云散。 “我看郑家送了礼来,还以为郑家的小娘子今日会来。养她有什么用,不入圣人眼也就罢了,连个人都请不来。” 宾客散尽的冯家比白天安静些,却一点不显冷清。仆从婢女在亭台间穿梭,将檐下的灯笼和廊上的风灯一一点亮。 冯家正院的厅堂里,渔阳伯、马郡君和冯贤义正在说话。 冯贤义对马郡君的话不以为然:“郑家的能有盐山好看?这样的美人我看一眼人都酥了,跟她一比,那些润娘仙哥莺莺俏都是些庸脂俗粉。” “要我说还是乔家好,乔相公可是执政事笔的,郑公绰一个吏部尚书还是差了点。”渔阳伯冯满不太赞同妻子。 “话是这么说,可乔相公年纪大了,谁知道他还能活几天。没了乔相公,等乔家那些小辈出头还不知道要哪年。郑公绰身体康健无病无灾,活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现在政事堂那几个可都是老家伙,说不定郑公绰以后还能再往上进一进。” 马郡君看着冯贤义为色痴迷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就知道贪恋模样好,娶妻样貌哪有家世重要。你先把郑家那个勾上手,她要是长得不得眼,你再挑喜欢的纳来就是了。” 冯贤义还是舍不得盐山:“盐山出身也不差,好歹是县主呢。” 渔阳伯听闻盐山貌美,摸着下巴咂摸着:“可惜了,她要是个寻常人家的,今晚就弄来也使得。要论娶妻,她除了食邑什么都没有,也不能给你弄个官当当。”渔阳伯心思一动,问冯贤义:“今儿永安也来了?她怎么样,长得可称心?” 冯贤义皱着眉头连连拒绝:“她再好看我也不要。阿耶你是没见她那几个婢女,哪里有当奴婢的样子,一个个鼻孔朝天的。她也一样,都不拿正眼瞧人。我可听说有些公主都敢把驸马踹下床,还不许驸马纳妾。我看那个永安也是一路货色,这种泼妇我才不要。” 马郡君今日算盘落空,还被符岁一个小辈甩脸子瞧,对符岁满腹怨言,听到冯贤义的话觉得对极,这种目无尊长的女子别想进冯家的门。 “叫香儿想法儿再叫郑家那个和乔家那个出来,咱再挑一挑。” “你们休想!”冯香儿不知听到多少,猛地一推门闯进来,眼圈通红,满脸泪水。 她愤怒地盯着屋里三人,大吼道:“你们骗我,你们说若无京中贵女来,旁支表亲们会在背地里笑话我,我才拉下脸面去求她们,结果你们竟是存的这种心思!你们有没有为我想过,从今以后我就是京城最大的笑话,全京城的人都会笑我!”冯香儿声嘶力竭,涕泪俱下。 渔阳伯训斥道:“你看看你,对着父母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 冯香儿冷笑着反问:“我成什么样子?我成什么样子不都是因为你们!你们别痴心妄想了,那些勋贵世家根本就瞧不上我们,他们只会像躲苍蝇一样躲着冯家,在他们眼里,我们不过就是群跳梁小丑罢了!” “啪”,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冯香儿。 冯贤义摇头晃脑地看着捂着脸的冯香儿:“你说你,哪有一点闺秀的样子,满口胡言,还骂到爹娘头上了。啧啧,不挨打不长记性。” 郡君本就生气冯香儿无用邀不来贵女,被冯香儿连番顶撞下手上用足了力气。冯香儿脸上立时现出红印,混着满腮泪水,狼狈又惹人怜爱。 冯贤义向来是见不得美人哭的,他瞧着实在心疼,放软语气哄着:“等阿姐做了皇后,那些人讨好我们还来不及,你何必为了一点委屈惹爹娘生气。” “冯妃这辈子做不成皇后。”符岁自己拆着辫子,让秦安帮她摘掉头发上的饰品。 秦安仔细地梳理着符岁的头发,轻声调侃:“就不许圣人是个情种?” 符岁忍俊不禁,这话皇帝自己都不信:“咱们的皇帝恨不得外戚、勋贵、世家、寒门间天天打得头破血流、势不两立。冯家还满心想着与文官联姻,当真是自讨死路。” 秦安从代灵那里听说了冯家的离谱行径,问道:“要不要安排人参冯家几本?” “参什么参,”符岁转过身看着秦安:“把你那点手脚藏好了,让宫里知道可没你好果子吃。”《 》 20-30 第21章 暮春时 好大的胆子 盐山一连几日收到冯府的帖子, 她不管是马郡君的还是冯香儿的一概拒绝,礼物也不收。连着被骚扰了三四日,盐山干脆闭门不出。西平郡王叫人把府门守得牢牢的, 一张帖子也送不进来。 又过几日,郡王府门外来了个眼生的小厮, 自称是永安郡主府上。郡王府的人不曾见过他, 拿不准他身份, 只好接了帖子呈给盐山定夺。 盐山听闻是个小厮送来, 心中有些疑惑。往日符岁给她下帖子都是代灵或飞晴亲自跑一趟, 只有送东西来才会叫小厮跑腿,这次怎么换了人? 盐山拆开帖子,入目是叩云的笔迹,盖着“永安”二字的章。 虽说符岁大多时候是亲自写给盐山的帖子,用纸也不讲究, 随便拿张纸写了就叫代灵送来,可有时也会让叩云代写。 “永安”的章也是符岁最常用的, 无论公私皆盖此章, 反而符岁那枚私章像宝贝一样藏着, 轻易不用,盐山也只见过一次。 有叩云的字和“永安”的章, 盐山不再有疑虑。帖上约盐山明日游湖, 盐山笑着叠好帖子,准备放进符岁专属的小匣子里。 忽然盐山闻到一缕香气。 今日屋里未点熏香, 盐山没有出门打算,身上也不曾佩戴香囊。盐山仔细地到处嗅闻,渐渐将目光放在手中捏着的帖子上。 她将帖子凑近鼻子,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从纸上传来, 像是不经意沾染的。 从郡主府到郡王府,这帖子经过数人之手依旧有香气残留,说明此香名贵馥郁才能经久不绝。 将帖子交给盐山的侍女是宫里来的,行止最守规矩,不会犯让自己身上的气味沾染旁物的错误。跑腿打杂的小厮用不起这样昂贵的香料,而符岁府上是从来不熏香的。 盐山当年发觉符岁从不用香料还惊奇过,后来她悄悄问豆苗可是郡主府上有什么忌讳才知晓原由。 符岁幼时伤过心肺,豆苗担心熏香的气味让符岁憋闷,因而嘱咐符岁身边不得用香,近身伺候的人更是连有气味的头油香粉都不许用。 符岁病好后习惯不熏香,这个规矩就一直保留。便是如今郡主府上也只用薄荷鲜果或花粉少气味清的鲜花熏屋子。 盐山越想越觉得此事有异,干脆命人套上车,去郡主府问符岁。 “你看,就是这个。”盐山将帖子拿出来递给符岁。 符岁接过帖子打开来,只扫一眼就大吃一惊。从字迹到章印,不说一模一样,也有八九分像,若无真迹对照,很难发现其中差别。 叩云探头过来,待看清帖上内容后连忙辩白:“郡主,我从未写过这张帖子。” 叩云今日一天都与符岁在一起,她有没有写过这张帖子符岁自然清楚。 符岁询问盐山送信者何人 “一个眼生的小厮,我察觉不对叫人去寻时已经不见踪影。”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符岁严肃地说。捏造郡主信笺诓骗县主,这贼人着实胆大。而且符岁这枚“永安”章是皇帝赐下的,仿冒御赐之物乃是大罪。“叩云,你叫人去京兆衙门报案。” 叩云领命下去,符岁又问盐山:“你家下人可还记得那小厮模样?” “记得。”盐山来前仔细查问过府中下人,门房当值的人说因为那人口口声声说是郡主府的人却是个生面孔,便特意记下模样。 符岁叫代灵去请来秦安:“大理寺不是有个善画肖像的,你带郡王府的人去找他画张像。” 符岁气愤竟有人假冒自己行骗,若非盐山机警岂不让那贼人得逞:“若是抓不到人,我就告到御前让圣人下海捕通文,我还不信他能长翅膀飞了。” 京兆府不敢怠慢郡主的案子,一拿到画像就满京搜查。西平郡王也四处请托,甚至找上一些江湖人出钱请他们寻人。 符岁大张旗鼓拿人,消息自然也传到田乾佑耳中。出了宫门田乾佑说话没有越山岭好用,田乾佑二话不说把这事抛给越山岭。越山岭拜托赵祈多加留意,赵祈如今也是个小官,请同僚大吃一顿后,守城门的郎君们各个眼睛瞪得铜铃一样,连只老鼠路过都要看看公母。 如此四处搜捕到三月的最后一天,库勒的使团到达京城。 京兆府管着近二十个畿县,既要管理京城周边烽燧的戍丁烽子,又要处理京中盗抢淫殴,还要安排圣人吩咐的大小杂事,最近更多了项给郡主和县主寻人的差事,京兆尹每日忙得脚打后脑勺。 偏生符岁催得紧,京兆尹不敢怠慢,只能一边感慨京兆尹不是人干的活,一边每日把那送信的小厮骂上十遍八遍。 就这样京兆尹还得抽出时间检修屋舍坊墙,安排人手配合鸿胪寺迎接库勒使臣,忙忙碌碌的,终于赶得及在使团入城前将朱雀大街两侧的树木都检查一遍。 阳光洒在巍峨的城门上,长街两侧熙熙攘攘挤满围观的百姓,金吾卫和不良人严阵以待,鸿胪寺的官员早已准备好迎使团入城。 马蹄声渐进,伴随着悠长的角乐,一队外族使臣缓缓踏上朱雀大街。他们身着异域服饰,缀以皮毛骨牙和颜色艳丽的彩石装饰,身下的骏马上也披红挂彩,后面带着十数个巨大的箱笼,被布蒙得严严实实,有几个似是装的活物。 打头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材高大健硕。许是常年在草原奔驰,他皮肤略黑,在阳光下呈现出蜜糖般的光泽。他的眉毛黑浓眉骨突出,将他的眼睛全部遮蔽在阴影中,只能看到嘴边爽朗的笑意,透露出不羁的活力。 鸿胪寺官员与使团寒暄几句,就领着使团去鸿胪宾馆安排住宿,届时会有礼部官员教授他们面见陛下的礼仪。 街两边的百姓一路跟着使团走,兴奋地讨论着他们的外貌穿着,猜测着笼子里是何宝物。 “朱雀大街上热闹得很,你不去看看?”秦安问符岁。 符岁正在顺理艾绒,闻言头都不抬:“几个库勒人有什么好看的,你记得再催催京兆府,别光顾着使团把抓人的事撂了。” “他去哪找人?那小厮定是哪家的奴仆,只需在主人家躲着不出来,京兆府还能挨家挨户搜人不成。”秦安对京兆府不抱希望。 符岁也没指望靠京兆府找到人,但凡背后的人不是傻子,这时候绝不会放那小厮大摇大摆上街。不过人不能藏一辈子,出不了城门,就只能在城里将人解决掉。万事只要动就会留痕迹,但看这些痕迹会不会被人发现。 “黑市那边怎么说?” “八日前有人拿着一张帖子找到了专仿人字迹的疯秀才,要他照着帖子上的笔迹写一张邀帖。印章是城北的一个少年刻的,他跟疯秀才搭伙,一起造假印信。那人五天前取走了造好的帖子,给了疯秀才三千两银子叫他离开京城。” 符岁挑眉:“疯秀才没走?” “没走,他们这种人做的就是见不得光的活计,今日为贼人造路引,明日为朝臣造伪证。姓甚名谁什么模样都是在圣人面前挂着号的。城外若无人接应,不等走出城门就会被不良人盯上。”秦安不想伸手沾水,用一根长木棍在盆中挑弄艾绒。 符岁无视秦安捣乱的小动作,用签子小心将被秦安搅成一团的艾绒拨开:“疯秀才可还记得那人模样?” “与去郡王府送信的是同一人。”秦安在水里晃动木棍,试图将缠在棍上的艾绒抖落,“疯秀才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是他拿来让疯秀才仿的帖子用得是上好的水纹砑花纸,虽然抹去了称谓和地点,但依旧能看出来内容是推拒宴请。” 水纹砑花、叩云的笔迹、刻着“永安”的印章、推辞邀宴,是符岁推拒冯妃的曲江宴那张。符岁冷笑,送进宫里的帖子怎么就流到宫外,还偏偏被人拿去仿造。无论是冯家的手伸进后宫还是后宫的手伸到宗室,都值得好好参一本。 符岁撂下没理完的艾绒,用干净的水洗手:“你拟个陈情奏本,不必提及冯家,但务必要写清楚那张帖子的来历。拟完我抄一遍亲自送入宫中。” 这种奏本对秦安来说简单得不值一提,他问符岁:“今日?” “你若现在写完,我即可就入宫。”够快才能打冯家一个措手不及。 还未到晌午,符岁的陈情状就送入宫门。 宫人们刚摆上午膳,徐阿盛便手捧一本奏章进来。 皇上皱眉:“什么急事,饭都吃不安宁。” 徐阿盛埋低头,恭敬地应答:“不是急事,是永安郡主的陈情状,刚刚送进来的。” 听到是符岁的奏本,皇上伸手:“拿来吧。” 符岁的陈情写的不长,但字字恳切,直言贼人胆大妄为,竟盗窃宫中之物、伪造御赐印信意图谋害县主,一同呈上的还有那份伪造的帖子。 皇帝看完沉思片刻,问:“这份状子还有谁知道?” “因是郡主亲递,宫人不敢怠慢,宫门上的小子递给徐知义,徐知义交给老奴,再未经他人手。” 皇上将奏章合起,交还徐阿盛:“原封不动地放到太极宫,就当我还没看过。今日事多,等晚间再阅。” 徐阿盛忙不迭捧过奏本,刚要转身,皇帝的手指就点在奏本上:“今日有谁出入太极宫,记清楚。” 日落时分,一个身形瘦弱面白无须的年轻男子进入冯府,不过一刻钟就匆匆离开。 天黑之际,一辆盖得严严实实的板车从冯府后门驶出。 第22章 四月余 他的鱼符 “郡主。”秦安一脸严肃地进来, “那人抓到了。” 符岁闻言一愣:“这么快?” “昨日夜里有人发现一男子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就报给巡街的官兵。今早传出消息,人已经招了, 说是原为冯府奴仆,偶然在街上得见县主容颜, 心生钦慕, 为一亲芳泽想出这招冒名之法。仿冒用的帖子是他从马郡君处偷的, 一应罪行俱是他一人所为, 冯家并不知情。” 符岁眼中尽是讥讽与不屑:“真是巧, 我的陈情刚递进宫里,人就抓到了。是谁审的?效率这样高。” “是刑部。” 符岁眉宇间压上乌云,妩媚的眼睛也蒙上一层冰霜:“犯夜者由金吾卫训诫,京中大小案要先报给京兆府,他怎么去了刑部?” 这点秦安也想不通, 按理说冯家与刑部应该毫无交际才对。 符岁思忖片刻,嘴角微微扬起, 那几不可察的笑意如刺般冰冷锐利:“我中午上的奏表, 冯家当日就得到消息, 一下午加一晚上,连供词都跟刑部串好了, 冯家真是深藏不露。” 秦安询问:“要不要将人提出来重审。” 符岁摇头:“提不出来, 刑部既然把供词都备好了,就不会给他活着翻供的机会。” “那马郡君那边……” “她身为冯妃的母亲, 从冯妃宫里拿几张帖子也不是什么大事,最多申斥两句。”符岁的拳头攥紧,指甲陷进手心,狠狠地掐着她的愤怒。 秦安也很不甘心:“这事就这么算了?” “圣人若无表示, 那就照此结案吧。” 结案后两日,冯香儿的婢女只身来到郡主府,怕符岁不相信她,以冯香儿的一只刻着闺名的银镯子为证,邀符岁去满香楼一见。 符岁认识那名叫芽儿的婢女,也记得那只银镯子。 那镯子做工粗糙,成色也不够好,是冯妃初入宫时用自己的月钱为冯香儿买的。冯香儿很宝贝这只镯子,常年不离身。后来是被其他贵女瞧见,嘲笑冯香儿连这种庄户里才戴的东西也戴出门,眼皮子浅给冯妃丢人,冯香儿这才不在人前戴这只镯子了。 符岁原是要回绝,犹豫许久还是答应了,她有些好奇冯香儿会说什么。 几日不见,冯香儿略显憔悴,眉宇间的哀愁丝毫不减美貌,反而更添一分风流姿态。 冯香儿见符岁来,也不多言,开门见山地说:“帖子的事,是我阿兄做的。” 符岁刚要坐下,屁股还没挨上椅子就听见冯香儿这句,要不是看冯香儿神情坚毅地仿若要上刑场,符岁都怀疑冯香儿是不是故意想闪她一下。 符岁稳稳坐上椅子,整理好裙裾,这才不冷不淡地回道:“跟我说做什么,你去跟京兆尹说呀。” “我不会跟京兆尹说的,就算郡主将我绑去,我也绝不承认此事与冯家有关。” 冯香儿语气坚决,符岁也没指望靠冯香儿将冯家拖下水,那是她的父母兄弟,冯香儿再哭再闹,心里还是向着冯家的。 符岁往椅背上一靠,下巴微抬,垂着眼看冯香儿:“你既不去告发,又何必寻我来此,莫不是特来炫耀?” 往日冯香儿喜怒全写在脸上,今天冯香儿自符岁进来就崩着一张不喜不怒的脸,神情未变分毫。她对符岁的讥讽置若罔闻,自顾自说:“请郡主告知盐山县主,因我邀请让县主沾染祸事,是我有愧于县主。县主日后务必离我阿兄远些,离冯家远些。” 符岁本想问问冯香儿为什么不自己跟盐山说,看着冯香儿苍白的脸色又将话咽下去,想必冯香儿也不知该怎么面对盐山。 冯家要做什么哪里是冯香儿能左右的,盐山怎会忍心苛责冯香儿呢。符岁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你对她还挺好心。” 冯香儿垂下眼,对盐山的自责和冯家带给她的痛苦折磨着她,她做不到大义灭亲,只能成为一个助纣为虐的小人。 她对盐山县主并没有多深的印象,盐山不像符岁肆意张扬、一眼难忘,也不像郑自在笑意盈盈,让人如沐春风不自觉亲近。盐山永远沉默,永远在角落,永远被忽视,就像一座不会说话的美人摆件。 可在冯香儿被皇女掌掴时,是这个不会说话的美人摆件用帕子包了冰偷偷塞给冯香儿让她敷脸。 原本冯香儿已经不记得了,就像以前那些被奚落、被排挤的记忆一样,全被刻意忘记。可是冯香儿越痛苦,这段记忆就越深刻,冯香儿越想遗忘,就越鲜明。 她知道冯贤义如果得逞意味着什么,家中那些打扮妖艳的女子、那些上门讨要女儿却被打出门再也不见的老妇、那些深夜里变了调的哭喊声,她都知道。但那是将她抗在肩上逛灯会的父亲,是省吃俭用裁一块花布为她做衣服的母亲,是为她捉蛐蛐的阿兄,是她唯一的家。 冯香儿的声音里掺着鼻音,瓮声瓮气的:“县主人好,她心软良善,不该落在虎狼窝里。” 不等符岁说什么,冯香儿就起身:“郡主吃什么尽管点,都记在我账上。我家中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符岁看着冯香儿逃命般消失,困惑地眨几下眼。在人前落两滴泪又不会被老虎吃掉,原来冯香儿是这么要强的人吗? 皇帝在天成殿宴请库勒使团。这次库勒来朝,即为感谢天子神兵帮助库勒赶走外敌,又为表达库勒愿归顺天朝,祈求庇佑。 那位库勒年轻人是库勒王的七王子,他自幼喜爱中原文化,自请跟随使团来京,想留在京中为天可汗效力。 这样的场合符岁不能参加,就在家关起门来瞎折腾。 自从她将冯香儿的话转告盐山后就再没听到过盐山消息,符岁只当盐山被冯家吓着了不敢出门。 期间她联系过几次田乾佑,商量打猎的事。田乾佑本着玩就要尽兴的原则,提出来场围猎。符岁想想别的猎场哪有皇家禁苑水草丰美猎物多,就试着向圣人申请禁苑围猎,圣人竟然同意了。符岁立刻上表,真情实意阿兄长阿兄短地夸了好一通。 围猎的人选和安排田乾佑全部包揽,符岁只需要准备自己要带的人手和用具就行。 各处的贺礼流水般的进,符岁每日点点贺礼看看贺词,拉弓射箭练练手感,日子过得极为充实。直到郡主府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郡主。” 何家送来了一十五个形状花纹各不相同的金珠,符岁正趴在床上将金珠和各色宝石摆来摆去,思量着编个璎珞还是串个手串。 飞晴进屋来报:“外面有个叫严田青的郎君,说有急事要见郡主。”说着将一样物件双手呈上。 符岁没听过严田青这个名字。不过这几日来往人多,符岁以为也是来送贺礼的,心中好笑。别家的奴仆都是报主人家的名号,他怎么还报自己的姓名。 符岁随意地从飞晴手上抓过那物件,入手才发现是一个做工精良的饰金鱼袋。符岁莫名其妙地看着手里的鱼袋,送她这个是什么意思,要祝她官运亨通吗? 刚刚飞晴说那人有事要见自己,想来这便是信物。符岁有些不乐意,郡主府又不是敞开门做生意的,一个两个本尊不露面就叫个下人来把符岁安排地团团转。 她不耐烦地打开鱼袋取出里面的鱼符,崭新的鱼符金光璀璨,背面刻着“左卫将军越山岭”。 符岁第一反应是鱼符也有人仿?她捏着鱼符翻来覆去看,除了新得过分,也看不出什么端倪。符岁想到送鱼符的人:“那人呢?” “在门厅,护卫们看着。” 郡主府门侧的一间房子里,严田青坐在右侧的一张椅子上,既兴奋又忐忑。 今日他本是跟着三哥去抓人,人抓到了,三哥却不知为什么将鱼袋摘给他,让他带着到郡主府来,务必请郡主过去。严田青看着郡主府高耸的朱漆大门,第一次明白为什么有钱人叫“高门”大户。 严田青在屋内扫一圈,这里应该是让来府上的人暂时等待的屋子。这样的屋子都铺着光洁的青砖,摆着红松桌椅。严田青咂嘴,这得多少钱。 屋里站着两个人,屋外站着两个人,看他们行走的习惯严田青便知几位都是练家子。严田青对郡主府上如此小心防范不觉得反感,他要有这么多钱,他一定比郡主看得还严。严田青越观察越佩服三哥,这样的贵人三哥也认识,而且三哥说地址时顺得就像他经常来一样,三哥真厉害啊。 一个护卫进来在严田青身旁的桌子上放上点心茶水。严田青怕当着府中护卫的面吃喝显得三哥手下的人不懂规矩,仔细琢磨琢磨又觉得不吃不喝岂不更奇怪,既如此不吃白不吃,他也尝尝贵人家的茶水点心什么味。 符岁推开门时,严田青正一手茶壶一手茶杯往下顺点心。 一看见严田青的脸,符岁就知确实是越山岭找她有事,这个人就是元夕那日跟在越山岭身边的人。 严田青见有人来,连忙放下茶壶和杯子,伸手抹一把嘴上残留的糕点渣子,站起身来。 “哎,你……”严田青识人本事不错,只一眼就认出符岁。 严田青话刚出口,站在屋里的两个护卫就冷冰冰瞪过来。严田青立马反应过来,忙行礼道:“左卫严田青参见郡主尊前,伏愿贵主尊体康泰。” “他人呢?”怎么不自己来。 他是谁?亏得严田青机灵,眼珠一转回道:“将军在胭脂河上,请尊前移步。” 胭脂河是礼河中的一段,因临近平康坊,有人言礼河如渭水,弃脂水而涨腻,所以将那一段叫做胭脂河。 严田青今日是走着出门的,九如里与胭脂河有些距离,严田青总不能一路小跑给郡主引路。一名高壮的护卫牵出一匹马,让严田青骑马带路。 严田青摸着身下马儿编起的鬃毛,又摸摸马儿的脖子和屁股,越摸越喜欢,这马比军中最好的战马也不差。严田青暗自庆幸元夕那日自己不曾乱说话,果然京中不同于边地,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着个贵人。 到胭脂河畔严田青率先下马,沿着河边察看。他与越山岭是在平康坊一处黑窝子抓的人,越山岭只交代他将郡主带去胭脂河,没说具体在何处。 胭脂河畔笙乐不停人流不息,严田青粗粗打量,就将目光放在一艘停在岸边的画舫上。他奔过去一看,果然在画舫边找到了越山岭留下的记号。 画舫内西平郡王端坐一侧,尽力控制呼吸和动作,掩饰自己的焦躁不安。画舫所有的门窗皆是紧闭,舫外无人看守,舫内只有对面那个男子。 西平郡王不住观察坐在他对面的人。那人穿一身寻常蓝袍,找不到一点能彰显身份的东西,他大马金刀地坐着,眼睛低垂,似乎在闭目养神。刚刚被一路挟至此的西平郡王明白,就算对面那人看上去再松懈,自己也不可能从他手里逃走。 那人感受到西平郡王的目光,抬眼看过来,两只眸子如浸在冰水中的两丸乌黑玛瑙,半遮在低垂的睫毛后面。从被抓住到现在,他不曾问过自己一句话,西平郡王暗暗打定主意,不管他想做什么,自己绝不开口。 被推动的舫门打断二人的僵持,叩云扶着符岁小心地上船。 严田青跟在符岁身边刚蹿进半边身子,越山岭一个眼神他就把已经迈进来的一只脚默默收回去,去舫外找个地方蹲着。 以符岁对越山岭的了解,用鱼符将她叫来必不是一时兴起要带她泛舟游湖,便对叩云摆摆手。叩云不是很信任地看着这个害郡主醉酒的人,再三确认舫中无酒才带人离开。 “今天是什么风,竟把我吹到越将军这儿来。”符岁自寻个位置款款坐下。 越山岭没搭话,冲符岁伸手。 符岁假装看不懂,犹疑片刻困惑地打开随身的小荷包,翻出一枚梅花形的小金锭,芊芊玉指捏着轻轻放在越山岭手心。 越山岭哭笑不得地将金锭放回符岁面前的桌上,问:“我鱼符呢?” 符岁心虚地移开眼,故作镇定地说:“在你小随从那里呀。” “真的?”越山岭注视着符岁,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等待答案又仿佛了然于心。 符岁教那双如深水寒潭般的漆黑眼睛看得心乱,她眼神闪烁着想要逃开越山岭的目光,声音细如蚊蝇:“没带。” “嗯?”越山岭挑眉,疑惑地带出声鼻音。 偏生越山岭的眼神极为认真,符岁被看得耳根发烫,恼羞成怒地嗔道:“我忘在家里了。” 这是实话,符岁急着去问严田青,将鱼符随手一搁,见到越山岭伸手她才想起来鱼符还在她卧房里呢。都怪严田青,也不知道提醒一句,符岁在心里把偷偷把责任全推到严田青头上。 越山岭也没想到请符岁来一趟还能把鱼符搭进去,只好先谈正事,鱼符的事过后再说。他轻轻咳嗽一声掩饰尴尬,坐正身体,一指西平郡王:“你认得他吗?” 第23章 四月余 谁要和亲? 西平郡王正睁大眼睛看越山岭和符岁二人, 清澈的眼睛里尽是迷茫。 永安为何在此?她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个男子?他二人怎这般熟稔,甚至言行有些亲密?这男子有官职在身?他究竟是谁? 从符岁进来开始,西平郡王本就绷紧的心弦波澜起伏,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将他砸得晕头转向。 符岁转脸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郡王兄来游湖吗?今日惠风和畅,正适合泛舟戏水。” 西平郡王语塞, 不知如何作答。他瞥一眼越山岭, 又不是他自己想到这里来的。 见西平郡王看向他, 越山岭起身拱手:“在下越山岭, 事急从权, 越某多有得罪,还望西平郡王不要介怀。” 西平郡王忙跟着起身迷迷糊糊就要还礼,话到嘴边才想起来对面这人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伸出的手都愣在半空中。 越山岭好像猜到西平郡王心中所想,解释道:“之前在街上偶遇郡王, 听郡王身边人如此称呼。” 西平郡王哪里能记得每天与自己擦身而过的都有何人,对越山岭这个名字也是全然陌生, 不过听起来像是越侯府上郎君会取的名字。他犹豫片刻, 随着符岁喊一声“越将军”。 既然符岁与西平郡王相熟, 有些事自然好商量。越山岭露出温和的笑容:“郡王称我叔和就好。” 符岁在一旁补充道:“他跟续表兄睡一个被窝的。” 同样的事,换了几个字说出来听着怎么这么别扭。越山岭嘴角抽动一下。 西平郡王这才明白眼前这人就是田乾佑时时挂在嘴边的“叔和”。大概是因田乾佑的缘故, 西平郡王再看越山岭时冷硬凛冽之感消去大半, 心中的防备也不知不觉地减弱。 符岁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脸上写着“求知若渴”。 越山岭斟酌下词句, 缓缓开口:“从前我在军中有一弟兄,如今做城门郎。昨日我与他相遇,他说发现一名男子徘徊于城门附近,似是在观察换防时间和不同值守人员的检查习惯。他上前盘问, 那人只说在等人。他觉得此事有异,奈何没有证据,不知该如何定夺。 “我暗中跟踪那人,发现他是平康坊中一名游侠。他与其他几人结为义兄弟,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去刺探城防,我便想揪出幕后之人,未料竟抓到了西平郡王。”越山岭对符岁说:“涉及宗室,我不好插手,想必郡王也不愿对我言明实情,因而请你来。” 符岁微微皱起眉头,脸上尽是不解。西平郡王关注城防做什么?他想出城光明正大出就是,只要不是偷跑圣人也不会管他。 “郡王兄找人看城门换防做什么?” 西平郡王听见符岁询问,嘴唇抿紧,手指蜷起,抗拒之意不言而喻。 符岁拿捏西平郡王的命门自是小菜一碟:“你不说,我就让人一天十二时辰盯紧你,让你什么都做不成,而且我还要把这事告诉盐山。” “别跟盐山说。”西平郡王慌忙阻止。 符岁小脸一扬,作势起身:“我现在就去告诉她。” “别去。”西平郡王伸手来拦,却发现符岁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他。他卸力般跌坐在椅上,低垂下头。 过了良久,西平郡王才抬起头,眼中已是通红,他哀求符岁:“你别管,你就当不知道好不好。” 若西平郡王云淡风轻,符岁也不会刨根问底,可西平郡王现在的样子,符岁怎可能装作一无所知。 “郡王兄若遇到难处,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可你这副模样,让我怎么放心。郡王兄也不想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盐山该有多伤心。” 提及盐山,西平郡王便止不住地心痛。他一拳狠狠砸在桌上,将脸埋进臂弯,肩背微微耸动。 面对西平郡王突如其来的痛楚,符岁惊讶且沉默。西平郡王素来洁身自好,应该不会授人以柄为人要挟,能让西平郡王迟迟不肯和盘托出,只怕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她起身打开门,外面叩云代灵守在离门三四步远的位置,几个随从散在靠近画舫的岸边,严田青蹲在稍远的地方,用一根草杆在地上圈圈画画。 符岁招来叩云,让她安排人守好画舫,方圆十米不许任何人靠近。好在这画舫停得位置偏,舫内有什么声音轻易不会传出去。 西平郡王费了些时间才整理好心绪,期间符岁和越山岭默契地不发一言。 然而西平郡王说出的第一句话就令人震惊:“圣人要让盐山和亲库勒。” “不可能!”符岁不假思索地反驳,“圣人要把盐山嫁给续表兄都比让盐山和亲可信。” “可这是宫里说的,库勒提议和亲,圣人属意盐山。”西平郡王红着眼睛,声音颤抖而绝望。 符岁依旧不肯相信:“库勒不是来归顺的吗,好端端的提什么和亲?” “库勒确实提过求娶。”越山岭插话道,“圣人赐宴库勒使团,席间库勒求降汉女。不过圣人并未应允,只说宴间不谈国事。宴后圣人召乔相议事,所议何事无人知晓。” 越山岭问西平郡王:“当日参宴者不多,你是何时知道求娶之事,是谁告于你的?” 已经过了数日,西平郡王边回忆边说:“是十日下午,我在街上遇见一个自称是出宫采买的内臣,他恭贺我喜事将近。我大为不解,他说圣人要与库勒和亲,十有八九便是盐山。 “我当时恼他胡言乱语,碍于他内臣身份不曾发作。事后我越想越觉不对,暗中向宫中打听。结果内侍省亦说圣人要和亲库勒,只是人选未定。还说……还说盐山无论年龄身份都合适。” 越山岭轻笑一声:“圣人九日晚间赐宴库勒使臣时还未有定论,第二日就人尽皆知言之凿凿了?” 符岁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彭王在西南分化宗族教化百姓,替圣人把西南理得井井有条。彭王本不是强硬之人,之所以顶着巨大压力与西南诸族首领周旋夺权,全因爱子心切,希冀让圣人足够满意,自己的儿女在京中生活就能轻松些。 若符岁是皇帝,只会将西平郡王和盐山牢牢抓在手中,好让彭王继续为自己卖命,怎可能将盐山往外推。 而且和亲与赐婚大相径庭,以今上的傲气,顶多收个义女或选远支宗女下嫁外族。盐山可是正统太祖血脉,彭王唯一的女儿。 符岁听到越山岭继续问:“这与你刺探城防有何关系?” 西平郡王看看符岁又看看越山岭,心知不说实情是无法脱身,深吸口气才下定决心和盘托出:“我不能让盐山去塞外受苦,如果真的是盐山,我就将盐山悄悄送走。” 越山岭觉得西平郡王就是在胡闹:“你打算如何与圣人解释?” 西平郡王自暴自弃地小声说:“先瞒过眼前再说。” “欺君可是杀头的罪过!”越山岭厉声斥责。 西平郡王绝望地低吟着:“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盐山去和亲。圣人如要怪罪,都是我一人的主意,有什么罪责我一人担着就是。” 符岁打断他二人:“宫中传出的意思可不一定出自圣人。”若说在场三人谁最了解今上,非符岁莫属,秦安教给符岁的第一门功课不是《千字文》,而是揣度圣意。 “你说你向内侍省打听过,是内侍省中哪位回的你?”符岁从宫中内臣入手细细盘问。 西平郡王自来京后安分守己做个富贵郡王,他对宫中内臣与后宫朝堂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概不知。甚至他想打探消息时连银钱都不知该往哪儿送,还是有个小内臣好心为他指条路,他这才与内侍省搭上关系。 “我不知他具体名姓,他说他是内常侍。” 内常侍一共六人,符岁都认得。她让西平郡王描述那人容貌声音,竟无一人对上,分明是有人在诓骗西平郡王。 得知被骗的西平郡王如遭雷击,喃喃自语:“怎会如此。那和亲呢,和亲也是假的?” 越山岭看不透圣人,但他了解库勒:“库勒势弱,西有靺鞨,东有突厥,故而称臣以求庇佑。库勒之力于我朝不值一提,且库勒王年迈,膝下子嗣众多,部族游牧而生,居无定所。” 力小境艰,便不惧其反叛;首领年迈,就算下降汉女也难有子嗣争权;居无定所,哪怕父死子继朝中亦无法时时掌控库勒。这样的部族赐婚除了能给库勒添脸面,对本朝全无用处。 越山岭想不通欺骗西平郡王有什么好处,待到库勒使团离京,和亲之说岂不是不攻自破:“那个假冒内常侍的人可提过条件?” 西平郡王尚自失神,越山岭问了两遍,他才浑浑噩噩答道:“他并未提要求啊。” 怕自己漏了什么关键信息,西平郡王努力回想,尽力将那人所说尽数道明:“他道和亲已成定局,人选尚非定论,若能劝得圣人,盐山便不必受那颠沛之苦。 “我自知庸人一个,在圣人面前全无分量,本也想过向郡主求教。奈何那人说伪帖一事圣人气恼郡主小题大做闹得京中鸡犬不宁,若此时郡主再与圣人相左只怕郡主会遭训斥,所以……所以我便谁都没说。” “对了,”西平郡王又想起一点,“他还说过,若是盐山已有婚配,哪怕只是问名,也可以此为由不必和亲。但是仓促之间我也无处托付,这才想先将盐山悄悄送走再自去向圣人请罪。” 符岁心念一动,问:“冯家近日可有什么动作?” 第24章 四月余 街鼓已停,将军此时出坊岂不犯…… 西平郡王茫然道:“冯家?自伪帖事后我便告诫府上凡有冯家信笺礼物一律不收, 冯家之人一概不应,不听不见。好像是有冯家人来过,但是我门都没开, 更未说过半句话。” “那个与你联络的内臣呢?你可与他再沟通过?” 西平郡王有些难为情地支吾道:“我满心想着不能叫盐山和亲,只顾着找人打探如何出城, 又怕被你们和圣人看出端倪, 谁都不敢见, 哪里都不敢去, 宫中自然也不敢再联络。” 符岁气极反笑, 这件事只怕是专为西平郡王准备的圈套,奈何西平郡王自己想左了,虽入圈套却与设局之人背道而驰。 西平郡王无措地看看冷笑连连的符岁,又看看凛然严肃的越山岭,小心翼翼开口:“你俩倒是说句话呀。” “写个奏表, 不,你直接入宫求见圣人。哭也好闹也好求圣人不要让盐山和亲, 把这事来龙去脉说给圣人听。”宫里的内臣只能由皇帝查, 伪帖被皇帝轻轻揭过到底是因宠爱还是冯家尚有用途, 正好用此事试探。 越山岭不同意符岁的方法:“这样必遭申饬。” “申饬几句不痛不痒,他无朋相助、无计可施才最合圣人意。”符岁提醒越山岭西平郡王情形特殊。 西平郡王虽然不精明但人勤快, 当即就要去宫门求见。符岁本要叮嘱他几句, 转念一想滴水不漏反而让皇帝疑心西平郡王背后有人指点,不如由他自辩。 西平郡王一路上把要说的话来来回回嚼, 真到了圣上面前打好的腹稿一句也没说成,一提盐山两行清泪先涌出来。想到这么多年盐山的哀思和委屈,以及冯贤义那等腌臜之人对盐山的觊觎,他竟泣不成声, 只是一味磕头哀求圣人。 皇帝把伺候的人都谴走,揉着额角听完西平郡王哭诉,大骂西平郡王衣冠不整、举止失仪,叫他不要胡思乱想,就撵他回家去。 西平郡王离开,画舫里就只剩下符岁和越山岭,气氛变得有些不同。 越山岭依靠在椅背上,两条修长的腿随意摆着。日头西斜,暖红的光从窗棂间挤进来,在越山岭的大腿和腰腹间泼出斑驳的痕迹。 或许是抓人方便,越山岭今日穿着比上元节那日还要简单。空无一物的腰间只束一条革带,将衣袍收得细窄。金属叩头在阳光下明灭,一闪一闪地映入符岁眼中。 “郡主在想什么?” 沉而清朗的声音像投入符岁心湖的小小石子,轻快地跳动着。 西晒日光毒辣,符岁觉得面颊耳侧都被熏蒸出热气。她起身推开窗,池风卷着湿漉漉的歌声掠过符岁耳畔,撩动她的金步摇,扑入越山岭怀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岸边小楼上的伎子咿咿呀呀地唱着。 唱的什么靡靡之乐,真是恼人。 娇媚的风撩拨得符岁越发脸热,一颗心空悬着触不到地,暗恨风儿不识趣不肯吹入画舫,又恨画舫窄小-逼仄竟无处乘凉。 越山岭见符岁久立窗前,以为符岁嫌舫内气闷,起身推开剩余的窗户。 “不知郡主何时将鱼符还给末将。” 符岁转过身,暗蓝色的衣服裹着他挺拔的身躯,如凝霜利剑击碎满地光影。她忽然就不想将鱼符归还:“将军怎如此小气,借我玩几日都不行?” 若是别的,符岁想拿也就拿了。 “郡主总得容末将明日能入得宫去。” 符岁再胡闹,也不忍他因无符缺朝而受廷杖,只是要她将鱼符奉还心中却怎么也不愿。 “将军想要自己去拿,难道还要我送到将军府上?”他若自己登门拿,必是要还他的,她这样想着,转身便走。 待符岁上车,才看见越山岭慢悠悠从舫中出来。见那人向这边看来,符岁连忙放下帷帐,又羞又恼。何必管他如何去郡主府,倒像自己专在这儿等他一样,忙不迭催着车夫启程。 待她回到府中时,已经开始敲街鼓。她坐在严田青坐过的小厅,数着街鼓的次数,猜想着越山岭能否在宵禁前到来。 “郡主,外面有个自称叫越山岭的……” 闭门鼓数到二百四十下,符岁听到了想听的消息。不等门外的人禀完,她已经提裙奔出去。 越山岭站在郡主府高阶之下,仰视着站在高阶上的符岁。 “将军何故不前,我这府上还能吃人不成?”符岁摆出矜持不苟的气势,气息微喘,发间的珠钗因奔跑晃个不停。 越山岭盯着摇摆不歇的珠玉凝视片刻,抬腿迈上台阶。 符岁小雀儿一样欢欢喜喜给身后人带路。 门口的青壮仆从、散在险要位置孔武有力的护卫、从长廊外路过步伐矫健的老者、还有隐在树影檐下的暗卫。郡主府不说固若金汤,也称得上防守严密。越山岭对着那娇俏的背影露出一抹浅笑,至少她过得还算安全。 郡主府中匼毕诘曲,非越府能及。越山岭随符岁一路穿堂过厅,发觉不对时已经来到一处窗牖绮疏、锦帷绣帐的屋舍。 符岁推门而入,却发现越山岭落后三步,驻足不前。 “将军可要进来歇歇脚?” 看方位布局这里该是符岁卧房,女子闺阁越山岭怎么肯进,就算在外窥视也是无礼。越山岭干脆背过身去:“劳烦郡主将鱼符取出。” 他若真恬不知耻地往符岁卧房闯,符岁立刻便将他打出去。他端谨守礼,符岁愈发不想轻易放他走。 她握着那枚簇新的鱼符默默算着,估摸六百下街鼓敲完,才走出门去。 侍女们早早将院内的石灯点上,将暗未暗的天光和摇晃的烛火将男人每一处骨肉的起伏都勾勒地纤毫毕现。 细微的破空声传来,越山岭轻巧侧身,抓住即将打在他背上的细小物体。铜质的鱼符,新铸的边角还有些割手,带着尚未散去的温热。 越山岭长眉一轩,只有鱼符? 偷袭未得逞,符岁遗憾地皱眉鼓腮,又在那男人看来时迅速换上温良恭俭的神情:“将军奔波一日,想来还未曾用膳,不如留在府中用个便饭?” 越山岭不应,郡主独居于此,他一个男子入夜后还在郡主府上盘桓,难免引人遐想。 符岁见他拒得坚决,又问:“鼓声已停,将军此时出坊岂不犯夜?” 越山岭眉眼都挂上一分促狭笑意,那对乌沉沉的眸子含着灯火,如宝石般晶亮剔透:“总归也不是第一次。” 符岁两腮绯红,花朝节醉酒的荒唐事密匝匝地扎进脑中,尤其是咬的那一口……她余光扫过越山岭的小指,舌尖上仿佛又泛起软薄皮肉的味道。一股热气猛然直冲头顶,热辣辣地将符岁点燃。 “九如里坊禁虽松守备却严,越将军尽管走,说不定坊正就将越将军记作我府上娇宠。” 轻浮狎昵的词从舌上滑出,却换来那人退避三舍。 “郡主瑰姿艳逸,我一枵腹蠹鱼,怎配与郡主并称。” 符岁被越山岭避让之态气得胸闷。既有心情笑她醉酒失仪,为何又退避三舍。她频频试探,他却打定主意要做不解风情的石头。那一口怎么没给他咬出血来,好让她知道知道他的血是不是也是如此冷硬。符岁甩门回到屋内,将越山岭扔在院中。 等她气够了趴在窗上向外看时,屋外早已没有那男人的踪影。 深夜,符岁从枕下摸出窃蓝饰金的鱼袋,冰凉的锦缎就像它冰凉的主人,萦绕着化不开的风雪气息。她将鱼袋抵在额间,趴伏在枕上沉沉睡去。 窗外隐隐传来说话声,郡主未起,侍女仆妇说话都压着声音。符岁觉得脸边有什么东西硌得慌,睁眼看见一段窃蓝被揉得皱乱不堪,霜气尽消,浸满了女儿家的暖香。 她想起昨日那男人,对着鱼袋就是两拳。什么枵腹蠹鱼,也亏他想得出来。锤完又将褶皱抚平,垫在下颌处抱着枕头发呆。 “砰”,符岁突然从床上弹起。叩云听见声响从外头进来查看。 符岁叫叩云别说话,拥着被子思量昨天的事。 和亲传闻若不是为西平郡王,那就是为盐山。能使唤宫中内臣的除了圣人还有皇子妃嫔,结合之前伪帖一事,这个馊主意十有八九就是冯贤义那个蠢货想出来逼迫盐山与冯府定亲的,只是冯妃不知为何选择配合。 从采买的内臣、引荐的内臣、传递消息的内臣、到自称内侍省的内臣,中间牵扯的人非一省一局,冯妃真的能调动这么多人却不被发觉吗? 而且能让一个郡王对其身份深信不疑,一定有所凭证。既然连凭证都能拿到,为何偏偏找一个与所有内常侍都截然不同的人,不同到只要对宫内诸司天子近侍足够了解,立刻就能判断出是冒名顶替。 符岁冒出一身冷汗,或者是圣人顺水推舟,借机试探彭王和西平郡王。若真如此,西平郡王叫破那内臣身份才是危险,甚至都不能以她熟识内常侍来作解释,因为她出入宫廷无需内常侍相陪,按理她就不应该知道每一个内常侍的容貌特征。 符岁咬牙,果然美色误国,昨日叫那男人晃了眼,她竟然连这层都没想到,那个无趣的男人真是害人不浅。 她吊着一颗心,思索着如何洗脱自己侦伺大内的嫌疑,捱到临近中午收到了一张条子,上面铁画银钩地写着昨日圣人怒骂西平郡王,将其撵出宫中,因出宫时已到宵禁时分,便由小内臣一路相送回府。 还能有内臣打灯引路,说明西平郡王并未让圣人起疑,自己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符岁放声大笑,将末尾的“越”字落款看了又看,仔细叠好收起。 笑过后符岁从库房中挑一块上好牛皮并一块金子让人制成鱼符袋,亲自写了一帖祝越山岭高升的贺词,拿出私章盖上一对银杏叶,差人送去兴化坊。 ———————— 秦安在库房里盘了半日,腰酸背痛地出来。一个仆妇带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在给花添土,远远看见秦安走过,那仆妇带着女孩站起来遥遥一礼。 秦安本要经过二人,看女孩脸生,停下问一句。 近日来府上收到许多名贵草木,侍弄花木的人格外忙碌。偏生花草上的红姑家里小儿子生了病,红姑请了几日假照料孩子。慧娘见人手支应不开,就将自家侄女带进府来帮忙,府上按日给小丫头工钱。 慧娘拉着小丫头给秦安瞧:“是我侄儿,叫水丫,前几日同中官讲过的。” 听慧娘一说,秦安也想起确有此事,叮咛几句“不要累着孩子”就要离去,无意间一瞥登时脸色大变,喝到:“这是什么?” 慧娘被秦安吓到,连忙往水丫身上看。小丫头见秦安生得漂亮,正不错眼地瞧,猛然被喝,吓得往自家姑姑身后躲。搬搬抬抬早将衣裳拉扯松散了,小丫头一闪一躲间,歪斜的领口露出一条刺目的红线。 慧娘“哎呦”一声,忙伸手去解水丫脖子上的红绳,边解边向秦安求饶:“是小孩的长命锁,这就解下来再不戴了,中官您大人有大量,饶这一回。” 来府上给秦安过眼时慧娘特意嘱咐水丫摘了这长命锁,不想水丫又戴上了。 既是无心之失,秦安也不会苛责,总归这些侍弄花木的人轻易不到郡主眼前去:“收好了,可没下回了。” 慧娘千恩万谢,待秦安走远才将红绳系住的长命锁塞进水丫包里,教她好生收着,又千叮万嘱不许拿来府中。 “贵人府上规矩真多。”水丫想不通一根长命锁怎么让大家都这么害怕。 慧娘摸摸水丫的头:“水丫不怕,秦中官说没事就没事了。贵人们规矩都多的,郡主府就一条死规矩,无论是谁脖子上不能带细东西。姑姑这种做粗活的见不着贵主的面还宽松些,郡主眼前伺候的伤手伤脸都行,唯独不能伤脖子,要是脖子上留了疤就不能留在郡主身边了。” 至于为什么,慧娘也说不明白,规矩这般定的,他们就照着做。水丫似懂非懂的,把自己的锁藏在小荷包里,跟着慧娘继续侍弄花草。 库勒使团在京中停留十数天,十五日一早启程离京,唯有七王子留下来,圣人封了他个金吾卫的小官。 这日吕奉御为皇帝诊完脉,将腕枕收起。 “永安最近如何?” 吕奉御在尚药局多年,符岁刚入京时便是吕奉御诊治。 “上月刚为郡主诊过脉,还是肺气虚的老毛病,偶有困倦乏力、肢冷畏寒。郡主不爱吃药,开了温补的药也不能按时吃,好在都是些虚症,每日里饮食也可调养,少吃些药不打紧。” “那一样病……”皇帝话只说一半。 晋王尸身送回王府时,府中兵荒马乱的,何玉静身边的人没看住符岁,叫符岁跑到了停放尸首的前堂。 秦安机警,迅速捂住符岁眼睛将她抱离。符岁虽未来得及看见晋王面容,却还是看到了没被白布盖住的脖颈上一道黑红裂痕。 符岁来京后,韩王夫妇带着孩子去看望何玉静和符岁。年仅一岁半的韩王第三子藕团一般粉玉可爱,脖子上用红绳串着一枚金珠。一直安静乖巧的符岁突然惊叫不止气闭昏厥,当时就是吕奉御去诊治的。 “郡主年岁渐长,心智成熟,那些前尘往事也逐渐遗忘,这些年脉案都未见异常。” 皇帝拇指轻轻摩挲着扶手上的雕花:“那就好。” 等吕奉御离开,徐阿盛进来回禀:“一应都安排好了,要用的金笄也已给太后送去,大家看看还有什么要添改的。”徐阿盛躬身奉上一叠单子。 皇上看都没看,挥挥手叫徐阿盛拿下去:“里外伺候的人你挑明白。” 徐阿盛笑着道:“大家放心,都是整头净脸,身上一个疤都没有。” 第25章 犹清和 好灵禽,来随我猎鹿! 十六这天符岁难得起个大早, 换上胡服皮靴,带着自己的围猎队伍浩浩荡荡往禁苑去。 符岁的大早对别人来说实在算不上早,她随行人多禁苑又远, 等她到禁苑时其他人已经都到了。 本来约好乔卓,奈何近日乔卓有要事在身, 便由乔家二郎君陪乔真真。 此外还有个陌生客, 他体格健壮, 穿一身胡服, 脖子上丁零当啷挂着好几串骨头彩石, 正爽朗大笑。微黑的皮肤更显得他牙齿雪白,凑近看还能看到两枚尖利的虎齿。 此人正是库勒七王子叱伏烈卓达,他听闻田乾佑在码人围猎,自己缠着田乾佑要来。 和亲一事还是没能瞒住盐山。盐山逼问得知西平郡王曾想以死换盐山离京,几乎哭瞎眼睛, 吓得西平郡王连连认错,再三起誓以后绝不做这等傻事。 库勒使团离开时西平郡王还有些不可置信, 特意询问越山岭为何使团停留时间这般短暂, 其中可有蹊跷。 冯贤义也是错估了库勒使团停留时间才想出这个昏招, 西平郡王就算没被越山岭抓住,再过两日库勒使团离京, 和亲谣言也会不攻自破。 使团离京当日, 冯妃就因为冒犯天颜被禁足宫中。西平郡王悬了几日的心总算能落下。 田乾佑询问大家对七王子加入围猎的意见时,西平郡王思及和亲传闻本不欲应。是盐山说那人毕竟是库勒的王子, 和亲一事也非他所为,为旁人之过迁怒他对他不公,何况他主动请求,随随便便就拒绝他显得续表兄目中无人, 西平郡王这才应允。 田乾佑看见符岁来,老远就冲符岁招手。乔真真穿一件天青蓝的圆领袍,骑着一匹温顺的小母马。盐山则少见的穿一件翻领卷草团花锦袍,一头乌黑秀发打成数条辫子散在两肩。 两人驱马迎接符岁,其他人也打马上前。 几声犬吠传来,程力武将数条猎犬放到地上。乔家和郡王府都不养犬,田乾佑带了两只细犬,越山峥倒也养着几只,只是养得实在不成样子,越山岭也没跟他借。 越山岭移目看去,符岁今日没骑那匹活泼爱动的马儿,身下一匹银鬃黑马高大威猛、沉稳神骏。 “掠影”,越山岭几乎要叫出那个名字,仔细端详发现那马前蹄和额头有白色斑块才知不是。这马与掠影长得何其相像,但看身后数十人策马相随,鹰犬环绕,越山岭恍惚间以为还是晋王带他一起围猎。 等到符岁身后转出个肤白如玉、俊目流盼却满脸厌烦的男子,越山岭勾唇笑起来,更像了。 严田青得了陪贵人们围猎的差事,昨天兴奋得差点没睡着。今天看这匹马足力好,看那匹马毛色亮,恨不得哪匹都上手摸摸。符岁的猎犬一下地,他两只眼睛就黏在狗身上抠不下来。 听见越山岭笑,他才抬头看去,倏然愣在当场。 严田青从未见过这样容貌的男子,他三哥生得好看,那男子也好看,却是跟三哥完全不同的好看。三哥就像一把刀,磨得锋利,笔直插在雪山上。那个男人严田青搜肠刮肚地想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只觉得他就像从水中抽出的蚕丝,洁白柔软,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秦中官别来无恙。”越山岭率先说道。 要不是怕符岁跑马游山出意外,秦安才懒得来。他认真看了一会儿,才把眼前这个挺拔威武的男人跟记忆中的少年对上号。 越山岭微笑着迎接秦安嫌弃的目光。不同于符岁女子对男子的审视,秦安就如在市集上挑瓜拣菜一般:“朝中不给越将军发饷吗,怎么越将军还做上拉纤抗石的活了?” 锦绸衣服不耐磨,在林中挂蹭一日就穿不得了,越山岭穿了一身细布衣服。 “京城米贵,越某也得省吃俭用啊。”听见熟悉的尖酸话语,越山岭心中没有半点恼怒,只有无限唏嘘,“来日越某若无米下锅,不知秦中官可否赏碗粥喝。” 秦安听到这话翻眼看天:“总归饿不死你。” 越山岭哈哈大笑,跟秦安并肩同行。 严田青觉得这个漂亮男人说话难听,可是三哥好像一点也不生气,他摸不着头脑地挠挠头,驱马跟上。 符岁带了一只金雕和两只猎隼。两只猎隼站在两名胡奴臂上,金雕在空中盘旋数圈,俯冲而下,落在一名中原面容的男子臂上。 乔家不许子孙养犬斗鸡耽于玩乐,可是青年男子哪有不喜欢骏马苍鹰的。乔二看着那只金雕很是眼馋,他凑近符岁说:“你还养着这些鹰,早也不说。” 符岁好笑道:“就算你早知道,难道还能日日去我家看?”符岁家中没有男性亲属,乔二敢独自来,乔相就敢打断他的腿。 乔二讪笑两声:“你那鹰奴不错,那么大的鹰他也能擎。” 符岁顺着乔二指的方向看去,见是程力武的阿兄程力扬,提醒乔二:“他父亲制科出身,曾为五品典军,他可不是什么奴仆。” 乔二自知失言,好在离得远那擎鹰人听不见。他向符岁问过那人姓名,想着待会儿向他讨教一二训鹰技法。 田乾佑见人齐,招呼着就要撒开网合围,几人都说笑着向禁苑深处去。 越山岭转身之际,阳光打在他的脖颈上,秦安隐约看见一道细痕一闪而过,还未等看清,越山岭已策马前行。秦安回想着少年时的越山岭好像并无此痕,疑心自己看错了,便不再理会,只吩咐跟随符岁的人务必保护好符岁。 七王子骑行几步,鬼鬼祟祟靠近盐山。 “你就是盐山县主?” 盐山扭头看去,先被一口白亮牙齿晃了眼。男子肩背宽阔,面容棱角分明。他眉骨突出、鼻梁高挺,一双灰色的眼睛藏在深邃的眼窝中,透出不羁,常年风吹日晒造就的麦色皮肤洇着草原男儿特有的粗犷与坚韧。 他见盐山看过来笑得更盛,两枚突出的虎牙给他增添几分天真。 “七王子。”盐山骑在马上略略颔首算是见礼。 年轻的草原王子还没学会京中郎君的矜贵,他乐呵呵说着:“叫我卓达就行。” 盐山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七王子见惯了草原上健壮泼辣的女人,还是第一次见如此纤弱的女子。她说话就像海子上的蒲苇一样轻柔,皮肤就像刚开的花一样娇嫩。七王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鬼使神差冒出一句:“还好你没有嫁到库勒去,你就像达子香一样,轻轻一掐就坏了,哪里受得住草原的罡风呢。”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一点赐婚的事。 七王子这话说得很失礼,盐山咬着唇扭过头去不想理他。 七王子见盐山不搭理他,只驱马前行,又追上问道:“你生气了?为什么生气?是我说错话了吗?” 盐山悄悄夹一下马腹,马儿小跑起来。 七王子没得到答案,不死心地继续追:“你不喜欢库勒?那我以后不提了,你不生气行不行?” 西平郡王极少参与射猎,本在向越山岭请教,抬眼看见那个库勒来的人不知何时贴上了盐山,一抖缰绳就冲过去,不由分说地挤进七王子和盐山之间,对七王子怒目而视。 七王子再不懂中原礼节,也看出自己不受欢迎,只好离开。 等七王子走远,盐山拉拉西平郡王的衣袖:“阿兄,他是客人,不要这样蛮横。” 西平郡王不情愿地哼一声,终究没再说什么。 皇帝拨了一队禁军给符岁围猎用,田乾佑忙前忙后跟着禁军围赶猎物。他们不去有猛兽的深林,只在草地滩涂和林子外围猎些獐子黄羊,只需将那些轻巧好猎的动物赶到女眷身边就好。 程力扬将金雕撒出去,自己和严田青一起去林子里探路。两个胡奴则带着猎隼跟在女眷身边。 乔真真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猎隼,见鸟儿翅膀尖长,铁灰色的羽翼绸缎一般顺滑,站在胡奴臂上不安分地左右张望。 乔真真看得专注,那猎隼忽然动作,吓得乔真真连忙后仰,险些喊出声。谁料那鸟只是抖抖羽毛,在皮质的护臂上挪动两步,继续安静站着。 胡奴汉话说得叽里咕噜,他比划着告诉乔真真不用害怕。 乔真真犹豫上前,问可否摸摸它。 胡奴点头表示可以,又指着猎隼身上说着哪里可以碰哪里不能碰,然后用手在猎隼背上撸两把,证明隼不会伤人。 乔真真看着猎隼嘴尖爪利,还是有些害怕,又见它单脚立着,歪着小脑袋左看右看,憨态可掬,壮着胆子伸出一只手。 “先别碰。”乔二过来阻止乔真真,又问胡奴一遍如何触碰猎隼,他先出手学着胡奴的样子落在猎隼层层叠叠的羽毛上。 猎隼抖抖身体,向一旁挪半步。乔二的手跟着追过去,猎隼便又挪回来,来回两次,猎隼终于不动了,脖子一扭任乔二轻抚。 乔二爱不释手地感受着手中厚实光滑的羽毛,一边摸一边看猎隼的眼睛和尖喙,还歪着身子去看猎隼的爪子。 撇见乔真真笑着看他,乔二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确实不咬人,你小心些试试。” 有人帮她试过,乔真真也多分胆气,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落在猎隼背上,见猎隼并无反应,这才将手轻轻贴上去抚动。 盐山见了也心动,得到胡奴许可后和乔真真一起围着两只猎隼碰碰羽毛,戳戳翅膀。盐山还大着胆子抚了抚一只猎隼的脑袋。猎隼不太习惯地甩甩头,抬起爪子挠了挠被抚摸过的地方。 “它们平时吃什么?”程力扬一溜烟儿就不见人影,乔二就逮着胡奴问。 胡奴指指腰间挂的皮囊。 乔二打开皮囊看,里面是切好的生肉:“这个是怎么喂的?” 按理说狩猎前是不喂鹰隼的,它们饿着肚子才会积极捕猎。不过贵人们狩猎不过是游玩的方式,有什么猎物不重要,让贵人们高兴就好。胡奴从皮囊中取出一块生肉,刚刚还无所事事的猎隼立刻盯上胡奴手中的肉,胡奴只在隼眼前一晃,那隼就猛然伸着颈子啄来。胡奴手腕一翻轻巧地避开,引着隼向另一个方向去啄。不等猎隼啄到,胡奴手一扬,生肉被高高抛向空中。猎隼一展羽翼直冲而去,在空中滑翔一圈落回胡奴臂上,一仰头吞下口中的肉。那胡奴又拿出几块喂猎隼吃了,便问几位贵人要不要喂隼。 乔二跃跃欲试。胡奴不敢让贵人用手喂隼,从随身包中翻出一根长签子,将肉挂在签子上,让乔二拿着签子喂。乔二各喂一块肉,见没什么危险,就询问乔真真和盐山要不要也试试。 盐山举着长签子伸到猎隼面前,看到猎隼一低头将肉啄下吞掉,兴奋不已。乔真真也接过签子,同盐山你一块我一块喂起隼来。 正开心间,忽得一声鹰啸,盐山闻声看去。 金雕如离弦箭般俯冲直下,七王子立马而起,险险避开金雕。金雕从高抬的马蹄下穿过,转而擦着七王子的肩膀窜入空中。七王子将两指放入口中吹出一声尖锐呼哨,金雕在空中翻身而回在七王子上空盘旋。七王子哈哈大笑,指着金雕喝道:“好灵禽,来随我猎鹿。”说着单手控缰破风而去,留下一串骨铃相撞的叮当声。 见那个粗莽的库勒男人与一只鸟打闹,盐山弯弯嘴角,他倒有几分率真可爱。 第26章 犹清和 别再伤到了,会痛的 符岁勒马停在越山岭面前, 今日她将头发全都打成细细的辫子,又归拢成几束,高高低低散在耳旁身后, 发顶编入了珠链彩石,两串毛茸茸的绒球垂在她脸旁摇晃。 她截拦住越山岭:“将军可要与我比试?” 越山岭垂眸看向符岁马侧挂着的漆红小弓:“郡主若想输得慢些, 我可以向秦安借弓一用。” 秦安根本就没带弓, 符岁心中不服, 这人真是狂妄, 还想赤手空拳赢她不成? 越山岭身侧有一张古朴大弓收在弓鞘中, 未上弓弦。下面挂着柄环首横刀,刀柄泛着冷森森的光。另一侧是一个用旧的皮质胡禄,挂着一条狼尾。符岁瞄着狼尾上几处深痕,思忖着是斑纹还是洗不干净的血迹。 “将军若是输了该当如何?” 越山岭不觉得自己会输,不过符岁想比试, 他也不介意陪符岁玩玩:“任凭郡主处置。” 话音刚落符岁便调转马头,合围的号角已经吹响, 她略过草甸直奔沙地而去, 先拿黄羊开刀。 符岁张弓搭弦, 算着距离,驱赶马匹悄悄上前。 还未等黄羊进入符岁射程, 忽然一阵利风擦过, 惊得她脸畔绒球飞起。符岁瞄准的那只黄羊一声惨叫,被利箭扎个对穿, 横飞出去三四步才停。 符岁回头,她身后约三丈处,越山岭不知何时已经给弓上弦,箭羽初发, 弓弦尚自嗡鸣。 被惨叫的黄羊惊吓,其余黄羊四散奔逃。黄羊善奔,一旦跑起来极考验射技。 符岁眼睛一转,扭头向还在垂死挣扎的黄羊走去,搭弓冲黄羊射上一箭,回身说道:“越将军好箭法,可惜这一箭射在了已被我射中的猎物上。” 越山岭也不反驳,笑着说:“下次郡主不要射肚子,黄羊会带着箭跑掉的。” 要不是脖子被你射穿无处下箭,我哪里会射肚子。符岁腹诽着,脸上却笑眯眯的,伸出一根手指冲越山岭晃:“那我领先一箭咯。” 追黄羊撵花鹿,符岁誓要跟越山岭一较高下。越山岭在她身后跟着,偶尔瞧见被符岁射中的猎物逃脱就补上一箭,一两个时辰下来,他自己竟一样猎物也没有。 晌午几人在禁苑随意吃了点。禁苑里炊具都有现成的,田乾佑和乔二抓了几只兔子交给下人剥皮清洗。乔真真和盐山也合力射到三只兔子和一只雉鸡,二人将兔子贡献出来供大家烤来吃。 田乾佑定要展示他的独家秘方,包揽下烤兔肉的任务。他架起三堆火,三只兔子同时烤,竟也游刃有余。 乔二和西平郡王则皆取了自己的刀子为妹妹割肉。符岁自己带了刀子,她偏不用,眨着眼睛看越山岭。 越山岭二话不说,自觉地拔出刀子用清水洗净,只取兔脯上的嫩肉递给符岁。 “怎么不见七王子。”乔二后知后觉问道。 田乾佑也奇怪,明明吹了号角,按理该听见了,怎么不见他折返。 越山岭想了想说:“我见他往山林中去,大概一时不能返回。” 盐山闻言有些担忧:“听闻山中有猛兽,他不识路,万一闯入深林该如何是好。” 正好几人已吃得差不多,西平郡王和乔二他们便商议要不要派人去寻一寻。 还未等他们出发,七王子已纵马而来。他不等马停就翻身跳下马,朝着盐山县主大步走去。 大概是跑马出了汗,七王子卸了衣裳堆在肘上腰间。刚刚立夏,天气还说不上严热,七王子里面竟然什么都没穿,坦露的肩膀和胸膛泛着一点水光,麦色皮肤绷在偾张的肌肉上,铜浇铁铸一般。 乔真真见状连忙躲在兄长身后,盐山也低下头去。西平郡王此时正在上马,还没等他下马挡住盐山,七王子已经先到盐山面前。 他从腹部的衣服里掏出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不由分说塞给盐山:“这个给你,你别生我气了。” 手中一团温热,盐山垂目看去,是一只豹猫幼崽。不知七王子从哪里抓到的,小狸崽被七王子兜在怀里颠簸一路,吓得尾巴都炸开花。 盐山本也不曾与七王子置气,她抬头想解释一番,不想一抬眼正看见七王子赤裸的胸膛,几串狼牙松石交叠其上,更添几分艳色。盐山羞红着脸又垂下头去。 盐山不说话,七王子也不懂她究竟有没有原谅自己,他正眼巴巴地等着盐山回答,猝不及防被人拽住腰带向后扯。他后退几步稳住身形,再看时已失去盐山县主的身影,只有眼睛赤红的西平郡王堵在他面前质问他:“你要做什么!” 七王子有些委屈,他不懂西平郡王为何对他充满敌意。乔二在一旁悄悄提醒:“穿好衣服,女眷面前成何体统。” 七王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多失礼的事,慌忙拉起衣服掩好。 盐山从兄长的身后探出头来,瞧见七王子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套衣服。他裤子上多了许多土痕,发间也不知在何处蹭上两根草茎。他匆匆套好衣服便心虚地偷瞄西平郡王,宛若做错事怕夫子责罚的学生。盐山抱紧怀中的狸崽,弯起眼睛,抿嘴轻笑。 那如将绽未绽的野芍药一般含羞带怯的笑容撞进七王子眼中,他愣了下,全然忘记自己正被西平郡王怒视,傻呵呵地咧开嘴,唇间露出一颗晶莹的虎牙。 那边闹成一团,符岁坐在原处没动,越山岭便也没动,依旧切下兔肉递到符岁面前。 符岁飞快地瞥一眼旁边,见无人注意,张口从他手上将肉含去。舌尖扫过手指,越山岭喉间滚动,抬眼去看符岁。 符岁嚼着肉歪头去看盐山他们,只留越山岭一个后脑勺。 他静默地盯着自己的指尖,等着符岁将肉咽尽,再割一小块,装聋作哑地依旧递到符岁面前。 软滑湿热的舌头再次卷上来,甚至比上次更放肆,勾着指腹不肯离去。越山岭始终盯着身前的草地和兔肉,由着指尖传来的奇妙触感无限放大席卷全身。直到有风吹过,指上冰凉刺骨,他才算找回些许神智。 舌头的主人早已挨到盐山身边吵着摸豹猫,手指上在风的袭掠下也不留一丝痕迹。越山岭缓缓吐出一口热气,拔开酒囊,仰头灌了个干净。 除了七王子还在呼嚎着追赶马鹿,下午大家都不如上午那般精力充沛。 田乾佑带着鹰奴去猎大雁,乔真真和盐山则找了软布将狸崽包裹起来,又寻人要了些羊奶,用小碗装了喂它,还商量着要为它起个名字。乔二和西平郡王围着妹妹们打转,在附近猎野兔、比射草环。 林中传来奇怪的哨音,有些像鸟叫。越山岭侧耳倾听,是严田青发出的讯号,他们发现了一只野猪。 越山岭率先沿山路进入林中,符岁紧随其后。乔二听说有野猪,也想掺一脚,问过西平郡王不去后,他将乔真真托付给西平郡王,策马追上去。 野猪生猛,这处是严田青和程力扬发现的,禁军尚未赶来,不能矩长矛围困,只能凭弓箭刀斧斩杀。 受到惊吓的野猪在林间左右突进,马无法穿越林木追赶,只能远远跟着。符岁臂力不足,轻弓难伤其根本。严田青追着射了两箭,也不见野猪有所衰弱,应该是奔跑闪躲时恰巧避开要害,伤得不深。 眼看野猪要逃脱,越山岭见符岁拿不下,从胡禄中摸出一支铁箭。还未等越山岭搭箭,符岁从一个一直未打开的囊袋中抽出一物,抬手冲着野猪方向就是一击。 一根只有普通箭支一半长的铁箭钉在野猪脖子上。野猪吃痛打滚乱撞,符岁快速绞弦又是一记,从野猪侧后方射入。只见那入箭处只有个血窟窿,那短铁箭竟是没根全入。 弩?越山岭心头一跳,藏弩以藏兵甲论,这可是禁物。 他警惕地环视四周。禁军还没来,近处只有郡主府上擎金雕那人,稍远处是严田青和一众郡主府的侍从。郡主府上的人都神色如常,似乎对符岁持弩一事并不奇怪,想必都是信得过的。越山岭松口气,好在无外人看见。 野猪挨了两弩,歪歪斜斜还想逃。符岁皱眉追去,带弩伤的野猪不能留在禁苑。 程力扬估计野猪撑不了多久,符岁追赶的方向他早已探过,并无危险,他将郡主府的随从留下准备阻拦禁军。严田青追着越山岭跑出数十米才发觉身后再无他人,思忖片刻也调转马头不再追赶。 乔二耽误会儿功夫没能跟上符岁二人,绕了些路才找到此处,只来得及看见带血狂奔的野猪和一起追野猪的符岁越山岭。他看看地上几摊血迹,又看看被野猪撞烂的草木,聪明地选择不去送命。 那野猪已到强弩之末,跑了没多远就呼哧喘气,嘴边滴滴答答淌血沫,再跑几步就抽搐着歪到在草中。越山岭拔刀扎进野猪心脏,彻底结果它,又用刀将两处弩伤捅烂,剜出弩箭。这里大概是野猪平日饮水的地方,旁边有条溪流。越山岭借溪水将两枚弩箭清洗干净,还给符岁。 “现在日已偏西,将军手中还无半只猎物,今日比试将军输定了。”符岁沿着溪边踢踢踏踏转着。 越山岭将弩拆解,放回原来的袋中。他背对符岁,手指互相搓动,那湿软触感仿佛在停留其上,原来这不算惩罚吗? “又或者,”符岁蹦蹦跳跳来到越山岭身后,歪着头去看越山岭:“将军能在太阳西沉之前射一头,不,两头野猪。” 越山岭抬头看看天色,射两头野猪也不算难,只是她既想赢又何必扫她的兴。 日光从树叶中滴落,随着越山岭抬头的动作沾在他脖颈上,刹那间化作一道凌厉寒光,直刺符岁脑中。符岁几乎要颤抖起来,她深吸几口气,才勉强抓住越山岭的衣服稳住身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越山岭长得高,符岁想看清只能踮起脚。越山岭感受到身后符岁的异样,刚要回身,一股带着女子特有的柔软和馨香的气息就浇在他的颈侧。 他被烫得呼吸一滞。 一根有些凉的手指贴上来,沿着那道疤痕由后向前摸。那冰凉手指划过的地方像火一样灼起来,每一寸皮肤、每一丝肌肉都在颤栗,突起的喉结随着手指的动作上下滚动,在那手指划到最前端时正撞在指腹之下。 “这是怎么伤的?”越山岭听到身旁传来符岁颤抖的、带有几不可闻的哭腔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挠着越山岭的理智。 “年少时不懂事,惹得父亲不快。”出口的声音艰涩干枯,仿佛压在喉上的不是手,而是尖锐的石头,喉咙如在戈壁上被拖磨去血肉一般。 符岁本以为他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听到不过是因些轻狂往事,略舒一口气。再听到“父亲”二字,心中如虫蚁啃噬,痛不可言。她伸手捂住那道疤痕,不知是在说越山岭还是说旁人:“别再伤到了,会痛的。” 越山岭没有回头看,身后的人趴伏在他背上,似乎在哭泣。此时符岁应该也不希望他回头,纵然符岁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越山岭却隐隐有种猜测,符岁哭的人并不是他。 “郡主今日收获颇丰,可惜那野猪身上窟窿多了些,不然剥下皮做个包正是结实耐用。”越山岭挑起些别的话题,引符岁说说话。 符岁瓮声瓮气地说:“我可是锦衣玉食的郡主,要结实耐用做什么。” “金玉贵重也做不得羽箭,野猪皮粗粝自也有其用处。” “越将军都用来做什么?”符岁轻声问。 越山岭见符岁不再哭泣,便顺着符岁说:“这只野猪只能裁下些小块的皮子,做护腕,做皮韘都好用。” 护腕也就罢了,符岁好笑道:“我要那么多韘做什么,有一只趁手的不就好吗?” “军中的老弓手都随身带四五个韘。长时间钩弦手指会充血肿大,早上用的韘临近中午就绷在指上不再合用,因此要及时换用更合手的尺寸。” 京中儿郎们就是有许多韘也不过是用来把玩,符岁还是第一次听说长时间射箭需要换用尺寸。“那他们的韘都是哪里来,军中给发吗?还是自己购买。” 韘合不合手关系着弓箭手的精度,对战场上的士兵来说是他们保命的东西,哪里能随便买个不合用的。“有些老兵会自己做,所以一块结实的皮子对士兵来说比绫罗绸缎还有用。” 符岁将脸上最后一点泪水抹在越山岭衣服上,一张小脸白净粉嫩,完全看不出刚刚哭过。她低头去寻越山岭的手,见他手上套的是一枚筒状鹿角韘:“将军手上这枚也是自己做的吗?” “是,以前射中一头雄鹿,便留下一截鹿角做了这枚。筒状韘要更精细,想合手只能自己边用边改。” 秦安怕符岁磨到关节,给符岁准备的都是元宝韘,每次都是量好尺寸交与工匠做。符岁伸手从越山岭手指上将鹿角韘摘下,鹿角磨得边角圆润、晶莹透光,中间稍细、质粗色灰。 再抬眼时,她便又成了骄纵张扬的永安郡主,她将鹿角韘握在手中背到身后,眼中透出狡黠:“想来将军应不忍这林间野猪再枉遭劫难,那就将这枚鹿角韘输给我好了。” 越山岭瞧着符岁还有些湿润的睫毛和一脸“你不答应我也不会还你”的神情,轻笑一声:“能得郡主青眼是它之幸。” 第27章 犹清和 耶耶,他跟你很像吧 程力武盘腿坐在草甸上, 咬着手指考虑要不要自戳双目。想到吃饭时不小心看到的一幕,程力武很不得给自己这对乱瞟的招子来两拳。 秦安牵着马慢悠悠走过来,踢踢程力武大腿:“在这儿发什么呆, 郡主呢?” “林子里发现了野猪,郡主去猎野猪了。”至于郡主跟谁一起去的, 去了多久, 还有午间用饭时那些举动, 程力武统统选择闭嘴, 哪怕是秦安也不透露半句。 骑射非秦安所长, 以前追不上晋王,现在追不上符岁。往日晋王狩猎时秦安就找个地方吃喝乘凉,今天惦着符岁安危,原想跟个全程,奈何随符岁跑了两趟后秦安就老老实实选择继续找个地方吃喝乘凉。 听到符岁跑去猎野猪, 秦安急忙问:“去多久了,可有人跟着?” 程力武挠挠头:“我阿兄在那。”他看见金雕在那个方向, “也有人跟着。”越将军也算人吧。 既然程力扬在, 郡主有危险必然会示警, 秦安打算先等等看,若等不到就派人去寻。 秦安并未等待多久, 符岁就一马当先冲回来, 后面跟着程力扬和两个禁军,落后几步是三四名禁军带着一匹挽马, 马背上驮着一头血淋林的野猪,越山岭落在最后。 田乾佑刚带人去将七王子的猎物驮回来,看见有头野猪十分欣喜:“今晚有口福啦。” 几人早就商量好,借符岁的地方吃野味, 闹到太晚也不怕,女孩住在符岁府上,男子去隔壁公主府借宿。 田乾佑差人把还在游荡的乔二和七王子都叫回来。符岁命人当场将野猪分割,留下肋排和一只后肘今晚吃,其他都分成大块,各人府上送一些。 盐山和西平郡王出一对野雉,乔二出半只鹿,田乾佑出两只大雁,七王子出一只獐子,符岁替越山岭出一只黄羊用于今日晚膳。符岁又做主从每人的猎物中挑一样送入宫中,剩余的各人带走。 七王子猎物堆积如山,他如今还住在鸿胪寺,这些猎物带回去也无处存放,一摊手表示自己什么都不要。 越山岭将七王子的猎获挑出一些,告诉他可以约同僚吃喝或送给上峰。田乾佑一怕脑袋连声附和。七王子一个外族人又是刚刚进入金吾卫,人生地不熟,正是上下打点联络同僚的时候。他拍着七王子的肩膀告诉他若实在没地存放,他可以先替七王子收着,回头他写张单子,叫七王子照着单子送送人情。 七王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由着越山岭和田乾佑安排。 符岁叫程力武带着野获先回府上让人收拾起来,又暗中吩咐分一只黄羊送去越府,一只鹿送去兴化坊,一只黄羊加一只獐子送去隔壁公主府,她则带着诸位踏着夕阳不紧不慢回府。 盐山端一小碟羊奶喂狸崽,田乾佑揽着七王子大谈金吾卫几位郎官的脾气秉性,西平郡王帮着收拾桌椅,乔二追在程力扬屁股上问东问西,要开宴时也不见踪影,还是越山岭去鹰房将他提回来。 忽然门外冒出一个小脑袋,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站在外面朗声问道:“羊肉炖熟了,汤饼也备好了,贵人们现在吃吗?” 这是阿彩和赵祈的儿子小石头。 田乾佑跟越山岭去阿彩铺子上喝过一回羊汤,觉得味道极好。这次围猎他想着或许能猎到黄羊,便跟符岁推荐这个善做羊汤的厨娘。 符岁听说这厨娘与越山岭有些关系,命人挑食肆最忙的时候带着郡主府的名帖到阿彩的铺子上去郑重其事地请阿彩。 阿彩何时见过这等阵仗,吓得不敢接帖子,还是听说是越三哥相熟的人家这才应下。 倒是食客街坊见此情景纷纷议论阿彩叫了不得的贵人请去,传来传去不知怎么传成了阿彩的羊汤圣人也喝过。那间小铺子一跃成为京城最负盛名的羊汤铺子,日日把阿彩忙得脚不沾地。 盐山看小石头虎头虎脑很是可爱,伸手招呼他进来,问他是谁家的孩子。赵祈今晚值守,阿彩也回不去家,孩子一个人在家不放心,问过秦安后就将小石头一起带来。小石头平日就常在铺子上帮阿彩招呼客人,今日也将符岁他们当作客人一般,自作主张跑来问需不需要上菜。 等羊汤上桌,小石头又学着说书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来了段评说羊肉十三吃。盐山从腰带挂的饰品上拆了两个小金珠赏他。小石头得了贵人赏更是来劲,挺着小胸脯又表演一段跟街头杂耍人学来的参军戏,把盐山逗得咯咯直笑。 西平郡王一直惭愧自己无能,害盐山郁郁寡欢,见盐山笑得这般开心,心里欢喜得紧。他浑身上下摸个遍,因为要骑射竟没带一点银钱,干脆从躞蹀带上拔下两个金銙赏给小石头。 乔二凑近越山岭悄声说:“你同这孩子父母认识?” 见越山岭点头,又问:“他父亲也是市籍?” 越山岭否认:“是军户。” 军户比市籍好,“是哪等市籍?” 朝中轻视商户,对商户之子参见贡举也有所限制。 市籍以每年营收为限分为三等,小商小户是头一等,这些人的儿子不能参加明经科的选拔,但是可以参加进士科及其他常科考试,其孙则无限制,若要子孙入官学读书,则要捐书二百册、粟五百石。 有一定规模的商户为第二等,其子不能参考常科,只能参加制科选拔,其孙不能参加明经、进士二科选拔,其曾孙无限制,子孙若要入官学读书,需捐书千册,米两千石。 若是富甲一方则为最下等,其子不得入仕,其孙不得参考常科,其曾孙不得考明经科,直到玄孙才无限制,若子孙曾孙要入官学读书,需捐书三千册,米万石,帛五百匹。 “就一间铺子,不足十张桌椅。” 那就是第一等的市籍,乔二心中有数,便说道:“我看这孩子聪明伶俐,可曾开蒙?” 越山岭看向小石头,田乾佑不知问他些什么,他答得流利,田乾佑拍掌叫好。 “他父亲是识字的,只是书读得不多,已经在教他认字了。” 乔二点点头:“那很好,能识字就可以去书院读书。若他有些读书天份,凭你在朝中关系,将来去国子监读个律学算学总是可以。便是不去国子监,其他官学也能进得。有官学学生身份便多条路,终归比市籍军户强。” 官学的生徒可以直接参加春闱,不必像其他学子一样从发解试考起。 越山岭自己没经历过贡举制科,兼之打了十几年仗已成习惯,总想着建功立业,从没想过手下的弟兄还可以走进学这条路。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会同他父亲商议。”粟米好攒,书不易得,如果想以后入官学,现在就得开始陆续捐起来。 诸人各怀心思,只有七王子无牵无挂。他午间为了抓那只豹猫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只拿块胡饼随便对付几口,捱到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他呼噜呼噜喝着热汤,大口大口啃着肉,吃得头都不抬。 盐山说笑间看见七王子头都要埋到碗里去,笑意更浓,不知是笑小石头还是笑七王子。 第二日就是符岁生辰,盐山她们一早就起床陪符岁吃长寿面,一直待到傍晚才回家。田乾佑他们都有官职在身,昨日就是请假,今日不能再请。至于越山岭,他还不知道符岁何时生辰。 符岁没有宴请任何人,算上不请自来的郑自在,一共四人简简单单度完符岁来到世上的第十五年。 等人都走尽,叩云捧着个盒子过来:“何家……送来的。” 符岁明白,是何玉静送来的。她打开盒子,里面垫着丝帛,正中躺着一支八宝金笄。她伸手取出,金笄压在手上,沉甸甸的。 她将金笄插进头发,笑着问叩云:“好看吗?” 扣云有些哽咽,连声说好看。 符岁抱着镜子看了许久,取下金笄放回盒子:“收起来吧。” 她的及笄礼是司天台算的吉日,就在明天,笄礼用的金笄宫中自会准备。 蜡烛和油灯将屋子照得通明,正中的灵台摆着晋王的牌位。符岁抱膝坐在蒲团上,絮絮叨叨说着今天的事。 “豆苗做面可好吃了,她今天做的又宽又长的面,像绸带一样…… “秦安送了我一只会动的黄铜小鸟,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左右摇摆。我都多大了他还拿我当小孩子哄…… “乔真真给我画了幅画,画中的我像仙女一样,不过我这么漂亮,说不定是仙女像我一样…… “盐山绣的是银杏叶呢,我问她为什么绣银杏,她说是因为看见我有一枚银杏的私章。哈哈,她们都不知道那其实不是我的章,都怪阿耶食言,我都没有私章用,只能用阿耶的…… “那只豹猫把盐山缠得焦头烂额,她每隔半个时辰就要看一眼,生怕它饿了冷了…… “续表兄总能淘到新鲜玩意儿,他要去开家珍玩铺子,说不定比万宝阁还受欢迎…… “阿耶你还记得越山岭吗?我遇到他了……续表兄说他曾跟阿耶学骑射,那也算半个徒儿咯。他现在成左卫将军了……射箭也很厉害……他也送了我生辰礼呢,是一枚鹿角韘……我不管,我就当是生辰礼…… “耶耶,他是个好人吗…… “耶耶,他跟你像吗…… “人长大了都会变得有很多烦恼吗…… “耶耶……你会想念我吗……” 烛火之外,秦安坐在百步远的一棵树下,静静望着天空中一轮月亮。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脸庞滑下,落入衣襟中,再不见踪影。 第28章 魂上槐 无妨,刀就是这样用的…… 宫中笄礼繁琐, 虽未邀宴却也折腾许久。符岁被一群宫人拥簇着,连扣云和代灵都挤不近身,秦安更是寻不到身影。 太后接过玉梳, 象征性地为符岁梳两下发,便有盘发姑姑来将符岁的头发挽起。宫人奉上金笄, 太后将三支金笄依次簪上, 才算礼成。之后就是拜谢皇帝、太后, 赐醴酒等零零碎碎的事情。 直到要回府, 符岁才寻见秦安。她喊了两声, 秦安恍恍惚惚的,仿佛没听见。 —————————— 程力武期期艾艾看了来唤他进去的叩云一眼,才抬脚迈入。他刚一进入,身后的房门就被紧紧闭上。 “说吧。”符岁低着头摆弄一团一团的红色物体。她的印泥已经制成,只剩下分装。 程力武咽口唾沫, 一五一十把自己查到的事情报给符岁,半个字也不敢遗漏。 符岁一言不发, 只是专注地将印泥分作六份, 用骨签在陶瓷印盒里团成小球。 她自己留下一盒, 将剩下的五盒递给程力武:“拿给叩云,就说秦安、乔娘子、盐山县主和郑尚书府上娘子各一盒, 兴化坊一盒。” 程力武恭敬地接过, 捧着出门交予叩云。 秦安来时发现书房门前空荡荡的,问守角门的小婢女:“叩云她们呢?” 小婢女在编草蚂蚱打发时间, 见秦安问忙丢下手中的草站起来回:“叩云姐姐和代灵姐姐出府送东西去了,飞晴姐姐和弈虹姐姐去了库房。” 没有人通禀打门,秦安自己推门而入,见符岁端坐在案后, 笑着问:“有什么事?” 符岁单刀直入:“你联络黑市上的游侠恶徒要做什么?” 一句话惊得秦安瞳孔骤然收缩,耳内擂鼓般嗡嗡作响,他强作镇定挤出笑容:“郡主……” “你何时去的,找了谁,我都知道,别狡辩。”符岁的目光落在秦安脸上,神情漠然。 秦安还想隐瞒,他面上露出埋怨:“哪个家伙在嚼舌根,我不过看人不顺眼想找人寻些麻烦……” “秦安。”符岁冷静地打断他,“你说过永远不会欺骗我。” 秦安心中像被人狠狠攥住一般抽痛,他能感觉符岁的疏离和冷漠,她明明在看他,眼中却没有他的影子。 他嘴唇微微颤抖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却像被塞满棉絮一样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郡主……” 符岁难得硬一回心肠,她只是定定地看着秦安:“别骗我。” 秦安双手都在发抖,他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不安与悲伤,忍得眼圈通红,出口的话也支离破碎:“真的只是私事……” 符岁不明白秦安为什么不愿意说实话,她心思一转苦笑道:“父亲言而无信,你也自食其言。秦安,你也要抛弃我吗?” “不是的,”秦安扑到案前,语气急切慌乱,“不是这样的,晋王不曾抛弃你,宁宁,你不能这样说……” “就是这样的!”符岁不为所动,“你们都是这样的。爹爹骗我说要给我做小木马,他就再也没回来。如今连你也要骗我,连你也要骗我!” 秦安不知该如何反驳,那双宛如林鹿的眼睛流淌着哀痛,颤抖的声音仿若低泣:“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宁宁……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就这一次……” 秦安越不松口,符岁越想知道是什么事情能让秦安宁肯承认晋王有食言之责也要欺瞒她,她一步步逼迫秦安:“你终于厌倦了对吗?厌倦了我这个无用的累赘。你是要去游历江湖,还是搅弄朝堂?又或者要杀人越货?”符岁向前伏身,紧盯着秦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要杀死我吗?” 秦安眼中交织着恐惧和自责,他伸出手想摸摸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声音微弱地几乎听不清:“不是的,我永远都不会……你明明知道我不会……” 符岁避开秦安颤抖的手,她质问道:“隐面容,具刀弓,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不会。” 秦安没想到符岁查得如此透彻,他自知辩无可辩,只能沉默以对。 符岁却不肯放过他:“你不说,那便算了。你在府中挑一处喜欢的院子,搬去那里,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听见符岁要圈禁他,秦安双眼倏然睁大,他不顾一切地恳求符岁:“不行,我必须去!宁宁,我必须去……” “那就告诉我是谁!”符岁喝道。“你不说,我就不会答应。你知道的,我若不答应,你连这个门都走不出去。” 他不能被圈在府中,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秦安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整个人显得脆弱又无助。最终他低下头选择妥协:“是王懿甫。” 荆王一案,后党的手根本伸不进并州。是王家、是时任尚书仆射的王懿甫担心晋王桀骜难管束,又素与世家有积怨,登基后恐抬庶族贬世家,所以告知在并州任职的门生和党同为后党派去的人隐匿行踪并传递假灾情将晋王送到后党的刀口上。 事发后参与官员将往来书信毁尸灭迹互相串供,朝中各部官员纷纷上书力保、逼迫肃帝,最终竟让王懿甫这个幕后推手全身而退。 如今有机会手刃王懿甫,秦安怎会放过。 符岁许久不曾听到这个名字了,她难以置信地问:“他不是在河东吗?” 王懿甫辞官荣退后就龟缩回老家。河东地区王氏根深蒂固,符岁根本没办法把王懿甫从河东薅出来。 “他会来京中。”秦安解释道。 王懿甫虽不在朝堂,可明眼人都知道他才是王氏背后的掌舵人,他的行踪连王家人都不一定知晓,秦安如何知道? 电光石火间符岁想通一些事:“他告诉你的?” 秦安没回答,算是默认。 “是我笄礼那日?”难怪那天一进宫秦安就不见了。 秦安依旧不说话。 符岁心说前段时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原来皇帝在这儿等着呢。她气得抓起手边一叠白纸扔在秦安身上:“他要动王家,他将王懿甫弄进京,他告诉你王懿甫行踪让你去杀,你就这么听话?” 符岁越想越气:“他想杀王懿甫需要个名头,就让你为主报仇。然后呢,按律将你斩首?他是德法兼施的明君,他里外做好人,凭什么越过我拿你的性命去填!” “就算他不提,我也要杀掉那老贼。”秦安赤红着双眼,纤细柔白的脖子上青筋暴起,“晋王死不瞑目,他却颐养天年,我不甘心!” 秦安的愤怒映在符岁眼中,她艰难地从喉中挤出几个字:“你会死的。” 秦安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不经意的温柔和不舍:“我一介阉人,不为天地所容,能为主而死,死得其所。” 似乎有只鸟落在屋檐下,发出两声尖细的鸣叫。 符岁看了一眼窗外,突然问道:“什么时候。” 还没等秦安说话,她抢在前面认真地说:“秦安,至少让我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要让我等好吗?” “后日…” “后日,只有两天了。”符岁喃喃自语。 秦安不忍心看符岁如此伤痛,忍不住叫道:“郡主……” “哪里呢?”符岁只是一味追问。 “城东十五里。” “所以你后日一早就要离开了?” “是……” 符岁沉默良久,起身从旁边的柜子上取出一只长匣,放在书案上。 无需打开,秦安便知那匣中装的是什么,他不解地看向符岁。 符岁不理会秦安,缓缓打开匣子。一柄横刀躺在其中,刀尖缺失一截,刀身上也有几处豁口。刀柄圆环内饰以狮首,如今残缺半边。 这是晋王的佩刀,秦安把它从泥石中寻回,从并州带到京都。 “用它杀了王懿甫。” 断裂的圆环、残缺的刀身、破碎的花纹,每一处都在诉说晋王遇袭时的悲惨和痛楚。秦安眼中滑下一滴泪水,在刀身溅起小小的水花:“那就再也拿不回来了。”杀人凶器会作为证物被收缴。 “无妨。”符岁的语气中有不容置疑的冷硬,“刀就是这样用的。” 秦安伸手想拿起匣子,没等他触及,符岁就将匣子从他面前抽走。 秦安疑惑地抬头,只见符岁从桌上拈起一枚银珠,直直向窗户扔去,那银珠撞破窗纸,落在屋外。 秦安脑中冒出一个念头:那块窗户原先糊的是窗纸吗?什么窗纸这么不结实? “砰”,程力武撞开门冲进来,秦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反剪双手按在桌上。立刻又有两人进来,熟练地将他绑缚住。 秦安这才知道符岁要做什么,他奋力挣扎,拼命喊着:“不行,你不能这么做,郡主……郡主……” 一张帕子捂在秦安嘴上,他便连话都喊不出。 符岁问程力武:“豆苗呢。”得知豆苗在外面,就让程力武叫豆苗进来。 豆苗满脸惶恐地走进屋内,她刚刚在外面亲眼看见秦安被拖走。她腿一弯跪在冰凉的地面上恳求道:“郡主,秦安性子骄矜,素来尖嘴薄舌,若是惹得郡主不快,郡主尽管责打,只求郡主看在秦安多年劳苦忠心的份上留他性命。” “抬起头来。” 豆苗连忙起身跪直,眼中尽是不安。 “从现在起,秦安的饮食起居由你一人照应,到后日为止不许任何人接近他,不许他传递消息。若有差池,他的性命神仙难救。能做到吗?” 豆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郡主府内有些事情不是她该知道的,但是她不能眼看秦安死。豆苗伏身叩首,坚定地答道:“我能。” 等豆苗离开,符岁开始询问秦安联络的那些游侠恶徒。 “跟秦中官接触过的一共有五人,我找了个地方关着。”符岁召秦安来前那几人就已经被控制住了,只是秦安还未同他们说所杀之人具体身份,程力武也没法从他们口中问到太多。 “知道他们身份了吗?” “知道,有两个通缉要犯,另三个也都是被销了户的。”那种地方没有良民,都是些见不得光没有户籍路引可用的人。 “灌哑弄瞎,两个通缉犯扔去京兆府,其他人远远送走。” 程力武一一应下,他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好在他这些年三教九流认识不少,有些事做起来不至于手软。 “秦中官那边……”程力武试探着问,以秦安的性子他实在没信心能让秦安消消停停地被软禁。 “你只管叫人守好了,除了豆苗连只鸟雀也不许出入,其他不必管。” 听见只需守门,程力武松口气。 “还有最后一件事,”符岁在历本上搜寻着,叩云会将京中大小集会戏场写在历本上,“后日慈恩寺有戏场,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把秦安带去慈恩寺,务必要让听戏场的官员家眷和寺中沙弥都看见他,未时之前不许离开。” 把秦安安排好,符岁让程力武将他父亲寻来。 程宝定来时天色已暗,书房内却没点灯,符岁背对他站在桌后,只有一个晦暗的背影。 “点几个忠心可靠的,备好刀弓,后日随我出门一趟。”符岁府上仆从不多,唯有护卫是超额的。符岁光明正大养护卫看家护院,皇帝也视若无睹默许此事。但在这些护卫中混着几个死士。 程宝定连问都不问便应下。 甘弈章带着手下在道边歇着,今天一睁眼他就觉得眼皮直跳,想到今日要做的事,甘弈章在心里求了又求千万别出岔子。 一队人马从他们身边奔过去。马跑得快,甘弈章也没来得及细看,只看见几个青壮男子中间围着个全身披黑的人。 甘弈章咋舌,秦安这人怎么回事,该不会直接把郡主府上的护卫带出来了吧。这么一想甘弈章顿觉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巳时末,甘弈章终于听到前方传来惨叫。他挥挥手示意手下准备,等到惨叫声停止,他跨上马带着人往前面去。 本以为会看见尸横遍野的景象,走近却发现几个男子守着一群仆从不许他们喊叫,路中间则站着一位身披黑袍的人,脚下蜿蜒出一滩血水。 甘弈章心头一跳,这人绝不是秦安。他带来的人按照之前的安排将那几人团团围住。甘弈章下马悄步上前,每走一步心中不安就多一分。 甘弈章有种预感,只怕要坏事了。 似乎听到甘弈章的脚步,那黑袍人转过头来。甘弈章眼睛逐渐睁大,惊恐如见恶鬼。 那黑袍人的兜帽滑下,露出永安郡主明艳动人的脸。她身前跪着死不瞑目的王懿甫,一柄残刀深深地埋进王懿甫胸膛,而刀的另一端,就握在永安郡主手中。 第29章 魂上槐 现在轮到你来做选择了 带血残刀横陈在圣人案前, 刀身上的豁口还挂着淋漓血肉,残缺的狮首沾染上血渍,睁开一双赤红的眼睛。 “为什么杀人。”皇帝缓缓开口。 门窗闭锁, 殿内陷入森冷黏稠的幽暗中。天光从窗棂的缝隙中艰难地挤进来,一束束, 无声地分割着宽阔而幽深的宫殿。 些微光尘在凝滞的空气中游移, 破碎的光刃之后, 是巨兽蛰伏的巢穴, 散发着血腥与铁锈混合的、陈腐而压抑的气息。 符岁孤零零跪在殿中, 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跪在巨兽利齿之下。 “因为他该死。” 皇帝端坐其上,隐在层层叠叠光的影子里。 他的目光从符岁身上剐过,一丝丝梳去符岁的锋芒。 “谁的主意?” “我自己的主意。” 符岁没有丝毫犹豫,她必须要将“擅自”二字钉在自己身上, 也只能将“擅自”二字钉在自己身上。 华丽的衣袍被剥去,皮肤和血肉被剥去, 一幅骨架跪伏在地, 勾着名为顺从的轮廓, 再一次展示着她最坦诚的内里。 笃、笃、笃。 是皇帝在敲击扶手,缓慢而沉重。 坚硬的青砖硌得符岁双膝生疼, 她垂首弯腰, 尽力表现出恭敬顺从。 “秦安教唆的?”皇帝的声音轻飘飘的,羽毛一样,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寒气顺着膝盖向上涌,骨头中生出细如牛毛的冰刺,密密麻麻的刺痛爬满了四肢百骸。 符岁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黑漆漆的砖缝里:“不曾教唆。” 皇帝冷谈地说:“不必为罪人遮掩。” 符岁闻言按在地面上的手霎时绷紧, 指尖因用力而苍白失血。她的脊背不可遏制地微微颤抖,不忿和悲怆在她胸腔中疯狂地冲撞,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不至于像质问。 “秦安何罪之有。” 那高高在上的光影中传来冷笑:“他纵你犯险就是罪过。” 符岁再也顾不得,她膝行上前,仰望着从苍松屏风前弥漫而来的沉重怒意,急切地分辩道:“虽有失职,罪不至死。” 皇帝的目光在符岁苍白如纸的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深处似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动,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语气软和几分,却带着终结的意味:“回去吧,别再掺和了。” “陛下!” 符岁声音徒然拔高,她做足安排孤注一掷就为这一刻,杀人的罪名绝不能落到秦安头上。 “秦安杀不了王懿甫,他现在大概还在慈恩寺看戏场呢。” 对面如冰刃般锋利的目光射来,符岁倔强地挺直着脖颈,直视着来自深渊的震怒与审视,一字一句强调:“所有看戏场的人都知道秦安今日在何处,所有王懿甫的仆从也知道是谁杀了王懿甫。” 皇帝微微倾身,烛火将他影子拉长,重叠着将符岁包裹起来。符岁娇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微不足道,只需一截影子就能将她囚困。 他反问符岁:“你可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那就将我押去会审吧。” 符岁话音刚落,皇帝就变了脸色。他声音低沉,像滚过厚重云层的闷雷在殿中层层回响,透出磅礴地怒意:“你在威胁朕?” 符岁心跳几乎停滞,她明白皇帝这下是真的动怒。可她不能退缩,无论如何她今日都必须让皇帝松口。所有的尖锐突然烟消云散,她紧抿着唇,让那双蓄满泪水的眼中尽是委屈和控诉:“明明是阿兄不肯帮宁宁。”甫一开口,泪水便汹涌地滚落下来,一颗一颗砸在铺陈在青砖上的靡丽娇艳的裙摆上 刀刃的光芒跳跃一霎,映在皇帝深不见底的眸中,更添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幽深。他紧紧盯着符岁,仿佛连她的骨头都要拆去一般。 符岁不顾一切地膝行着爬到皇帝身旁,趴伏在皇帝脚边。她仰起沾满泪水的脸,将纤细的脖颈和少女婀娜的曲线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皇帝视线之下,脆弱得皇帝只需伸手就能毫不费力地捏断那娇嫩的生命。 “陛下是严明的天子,可陛下也是宁宁的阿兄,为什么阿兄不能帮帮宁宁?” 她在赌。 她赌皇帝对晋王的愧疚,她赌天子虚无缥缈的情谊,她赌她对皇帝还有用 她伸出手,颤抖地,小心翼翼地,带着孤雏般依恋与绝望地拉扯皇帝垂落的衣摆,贴着这片象征无上权力的衣料,柔顺地攀在皇帝腿边,哀婉地乞求:“阿兄,宁宁脱不了罪,只有阿兄能帮宁宁了。” 皇帝闭目靠在椅背上,任由符岁哭求。 低低的泣诉如藤蔓一圈又一圈缠绕在皇帝腿上,断断续续的呜咽黏附着梁柱上飞舞的蟠龙,湿淋淋向下坠。终于在符岁声音都变得嘶哑时,一只手捏着符岁的下颌,强迫她挺起身仰视天子。 皇帝的手指几乎要将符岁的骨头捏碎,符岁却不敢喊痛。他凝视符岁良久,那捏着下颌的手指才松了力道。 宽大的手掌抚上她脸侧,并不细腻的拇指顺着她的耳畔划过她的脸颊,揉在她唇上:“宁宁,你长大了,别总让阿兄为难。” 略显疲惫的声音,带着尘埃落定的无奈。 “回去把《忠孝》抄五百遍,好好学学怎么做个贵女。至于秦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笞三十以示警戒。” 初夏的天空一如碧洗,澄澈得刺眼。符岁迈出殿门望向头顶那一方晴蓝天空,长长地舒一口气,吐尽胸中的愤懑。抬手擦去脸上残余的泪痕,再迈步时,她便又是恣意骄横的永安郡主。 殿内,皇帝用拇指将狮首上的血拭去。他认识这把刀,或者说他比谁都早认识这把刀。 七岁那年他随父入宫面圣,一个胡人出身的禁卫军统领因自己不如其他胡人官员受重用而记恨肃帝,纠集几十人欲暗杀肃帝。 他在宫中乱走正撞上藏在宫中的一名死士,那人怕他走漏风声便要置他于死地。 关键时刻是晋王路过,用习武的木刀打在那死士眼睛上,他才得以逃脱。后来为感谢晋王救命之恩,他将这把刀送给晋王。 如今知晓这柄刀来历的就只剩他自己了。 皇帝握上刀柄,细看刀锋。十数年过去这柄刀依旧锋利。 当年之事皇帝也曾有愧,他放出消息原本只想让荆王和晋王鹬蚌相争,没想到晋王死得那么快那么突然。他得知晋王死讯的惊异、被肃帝囚禁的不安,最终都化为兴奋。 因为他感受到了肃帝的恐惧。 一个亲王在自己的封地悄无声息地死了,操纵这一切的人却毫发无伤。那会不会有一天皇帝也会悄无声息地死在龙椅上? 肃帝能杀荆王、屠后族,却杀不掉王懿甫。浪一般的奏章将肃帝淹没,每个人都对肃帝口诛笔伐,肃帝第一次感受到权利的流逝。 晋王死得有多快,肃帝就有多恐惧,晋王死得有多惨,肃帝就有多颤栗。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他需要一个人替他将权利从世家手里抢回来。 当日的兴奋与激动,今日回想起来都要放声大笑几声。他用了十三年一点一点将王家留在朝中的钉子拔除,终于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候。 他反手挑起桌上一只茶杯,一道寒光划过,茶杯碎作两半,混合着血水与茶水滚落到地上。 皇帝持刀肃立,眼中燃烧着权欲和杀意。 现在轮到世家做选择了。 ———————— 笞三十若打实了能去半条命,符岁不能再为秦安求情,只能把消息散给睦王。 睦王听说秦安没当好差被圣人责罚心急如焚,惦念着秦安那一身好皮肉,羊脂玉一般,打坏了可惜,银子流水样的往内侍省送。果然三十荆条打下来臀腿虽青紫淤肿,并没有血肉横飞,亦不伤及内里。 徐阿盛亲自监刑,面对这放足了水分的打法,他干脆两眼一阖,权当看不见。 倒是睦王借着秦安被罚的机会旧事重提,想从符岁手中将秦安讨去,还巴巴地送来许多好伤药和补品,气得秦安把那些伤药砸得粉碎,痛诬丑诋得大骂睦王。符岁这个始作俑者生怕被连累,关起门焚膏继晷地假装奋笔疾书学习《忠孝》。 绩儿每写几个字就要叹一口气:“郡主,要不你自己也写点吧,五百遍我要写到什么时候去。” 颓丧了几日的符岁终于收拾好心情,将书阁里能找到的所有风月传奇全找出来,打算仔细观摩学习一番好将越山岭一举拿下。 她听见绩儿抱怨,抬头看看愁眉苦脸的绩儿,再看看堆积如山的纸张,以及磨墨摸到手臂酸痛正甩手的叩云,再一次感慨自己当初培养了绩儿的决定无比英明。 其实绩儿与符岁的字并不十分相像,不过有个七八分足矣。依符岁往日做派,这五百遍就算是符岁自己抄完的皇帝也不会相信,能有认错的姿态就行。 也就是吃准皇帝不会真的重罚,符岁才敢用自己换秦安,不然符岁宁愿放过王懿甫也不去冒掉脑袋的风险。 “慢慢写嘛,我不着急的。”符岁绝口不提自己抄。 绩儿两手一伸趴在桌上,叫嚷着:“我不行了,我手腕子都要断了。” 符岁正在编五色缕。昨日她收到了来自越山岭的生辰礼,一套泥哨。符岁看着这堆小孩才玩的东西,脸都黑了,连夜研读话本,今天一早就开始编五彩缕。 “新做的酥酪,郡主尝尝。”弈虹推门,飞晴提着一个食盒进来。 代灵连忙将裁纸的刀子挂回笔架,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向符岁:“郡主都忙半上午了,也该歇歇。” “你想吃就吃,还能差你一口酥酪。”符岁头都不抬,拈着细小金珠穿到五色缕的穗子上。 代灵被道破心思也不羞惭,起身挨到符岁身边:“郡主不吃我哪里敢吃,好郡主我们歇一歇,我的肚子都在擂鼓啦。” 叩云揉捏着酸痛的手臂笑骂:“今早你拳头大的细馅馒头就吃了三个,还吃掉一个素馅饆饠。这才什么时辰,你腹中就开始练兵了?” 符岁被代灵闹得无法,只好先把五色缕搁下。 食盒第一层是一方小食案,琉璃碗装的酥酪面上整齐地码着去核的樱桃、切成小块的四月白和椰枣干,旁边摆着银质的小匙。飞晴先将食案端放在符岁面前,才去开第二层食盒。 第二层有三个素瓷小碗,里面装的也是酥酪,上面浇着桑葚果酱,也摆了些樱桃和桃肉。 趴在桌上装死的绩儿一听有吃的,猛得弹起,将书案上散落的纸张归拢了,捧着小碗与代灵叩云一道去旁边吃酪。 午后符岁留下弈虹陪绩儿抄书,自己歇了会晌后去小书房写奏请。书没抄完,符岁想出府得圣人应允。 正写着,叩云拎着新添的热水进来,取出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纸交给符岁:“是程力武送来的。”说罢不等符岁吩咐就退出去。 王懿甫及其仆从惨死京郊,圣人震怒,责令三司并金吾卫共缉凶手,限期破案。不过两日“真凶”便落网,经一名因昏迷而逃过一劫的王懿甫随从辨认无误后,于今日斩首。 此案共抓住凶犯七人,圣人钦点大理寺主审。一通大刑下去,几人招供原是荆王属下,荆王兵败皆因王懿甫违背承诺不肯相助,故而对王懿甫痛下杀手。 程力武去观刑,围观者中竟有人认出其中一名凶犯确实曾随侍荆王。该凶犯更是在刑场对王懿甫破口大骂,言语间对肃帝和太上皇也很不恭敬。 凶犯、供词、指认的随从、叫破凶犯身份的百姓。从王懿甫死到今天尚不足十日,杀人的理由虽然不如秦安为主报仇来得严谨,可人证物证俱全,竟也寻不出什么错处,怎么看都不像临机制变。 符岁倒转笔杆,一下一下缓慢地敲着桌面。如此看来,皇帝该是料到秦安瞒不过她,早就做了两手准备。 自己闹了一通白赚了五百遍罚抄,早知道就不管这烂摊子,反正王懿甫活不了。符岁在骂秦安和骂皇帝上一视同仁,这俩大爷就没一刻能让人省心。要不是跟皇帝同一个祖宗,符岁都恨不得去皇家祖坟上踹两脚泄愤。 纸里还夹带张纸条,封印完整,程力武应是不曾打开过。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冯妃复宠”。 符岁摸摸下巴,皇帝捏过的地方早已没有痕迹,实实在在的痛感却如附骨疽。她这个城府深阻的好堂兄一句话差点叫秦安送死,连她也挨了顿敲打,那冯妃还能是龙漦骨妖不成,假传圣意的罪过也压不住恩宠。 可惜冯家算计的是逆来顺受的盐山,换做符岁定是要趁机向皇帝大肆讨要好处的。 她烧掉纸条,一把将写了一半堆满了恭维和认错的奏请抓起来恶狠狠地揉成团掷在地上,另铺纸重写。除了例行恭维的“圣德广运神功丕显”,便只剩下“妾要端午出游”一句话,连带已经抄好的三十遍书呈到御前。 五百遍能抄到明年,原先自觉乱了皇帝的计划符岁还愿意装装样子,现在想到底谁算计谁还两说呢,有什么好装的。 第二日徐知义卡着符岁用完早膳的时辰登门。 “郡主要想出游圣人自是应允的,这等小事郡主自己决定就好,不必事事恭询圣意。”话里话外五百遍抄书一个字不提。 符岁暗自磨牙,这是真打算让她抄到明年,绩儿这笔字也算大成了。 叩云领人摆上点心水果:“劳烦徐内臣跑一趟,这些果子都是今日新送来的,徐内臣请用。” 徐知义摆着手站起来:“实在是歇不得,我这身上还有差事,得往渔阳伯府上走一趟。” “渔阳伯?”符岁心神一动,“前些时候听闻冯妃惹得圣人不快,莫非渔阳伯也受牵连?” “不是什么要紧事,圣人怜爱冯妃,怎会重罚?倒是渔阳伯和郡君平白担忧一场,圣人特命我送些角黍和蒲酒。” 符岁面上不显,只作埋怨:“圣人怎得只给旁人送角黍,却没有我的角黍?” 徐知义在御前当了九年差,皇帝跟符岁之间的相处模式多少也摸出些门道,他不着痕迹地泄些圣意:“郡主的角黍每年尚食局精心制作,今年也不例外。那些闲杂人等不过是圣人一时兴起随手赏些现成东西,哪里能与郡主相比。” 符岁听着了想听的话,也不耽误徐知义时间。秦安还在养伤,叩云将徐知义领到前院,由程力武送徐知义出府。 符岁抱着盘水果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皇帝有个好习惯,如果他对某位大臣内侍特别好,那这人离倒霉就不远了。前些时候符岁刚刚感受过一番,若不是生辰在即身边全是恭贺以致符岁过分松懈,断不至于这般后知后觉。 符岁纠结许久,命人悄悄给冯香儿递句话,让冯香儿赶紧找人嫁了,省得被冯家带累坏名声。多的话符岁不能说,以免冯家起戒心,希望冯香儿能听进去,这样冯家落难之时她还有夫家能赎她。 第30章 五月皋 将军会让我输吗 端午休假, 越山岭若留在家,周庄和周家嫂子便不会出门。他告知周嫂子今晚他回越府,不必给他留门, 就准备出门逛逛。 门外却早有人候着,见大门打开, 不由分说上来拉住越山岭就走:“小人在此等候多时, 越将军快随小人走, 莫教郡主空等。” 越山岭被拽得小跑几步, 还未等看清来者何人就被推进一辆车里。赶车人仿佛怕他跑了, 一扬鞭将马儿驱得飞快。 旭日高升,曲江畔已挤得针插不进。推着木车、挑着担子的货郎商妇在人群中穿梭吆喝,售卖艾团和饮子酒水。江面上十二艘龙舟并立,船夫身着短褐,腰缠各色绳绦以作区分。 江畔有几座观舟台供达官贵人使用, 符岁独自一人倚在中段一座观舟台上,百无聊赖地看台下一个老妪卖菖蒲糕。 脚步声响起, 符岁扭身回望。越山岭今日身着一件靛青色圆领袍, 腰间破天荒挂了一串彩绳编的角黍, 看起来与江边那个总角丫头卖的一模一样。 待男人走近,符岁指尖掠过他衣袖上沾染的艾草碎, 意有所指地轻笑:“将军今日倒是风雅。” 越山岭侧身避开, 立狮宝花暗纹在晨风中若隐若现。 “人人都配兰香艾草,将军怎的腰间空空?贵府上没给将军准备吗?” 越山岭垂目扫过符岁腰间。符岁今日穿间色裙, 袒露着雪白脖颈和纤巧的锁骨,臂上挽一条芽绿披帛,披帛质地轻柔随风而起,符岁如同坠在烟雾中。 “郡主为何不配香囊?”京中贵女爱用香料, 越山岭却从未见符岁用过。 符岁的肺疾从入京就开始治,直到最近两年才见好些。尚药局里符岁的脉案诊方足足几大本,宫里的皇子皇女们加起来也比不上她一人多。有旧疾在,叩云她们哪里敢让她配香,就连撒雄黄都要避着些。 “自然是为了与将军相配。”符岁做出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仿佛真是为了迎合越山岭才不用香。 越山岭沉默两息,硬生生转了话题:“还未恭贺郡主生辰,伏愿郡主芳辰永驻动止万福。” 提起生辰符岁就生气,她过得哪是生辰,简直是催命符。“哼。”她扭过头去望着远处蓄势待发的龙舟,“将军的诚意就是一套泥哨?好叫将军知晓,我过的是十五生辰,不是五岁。” 那套泥哨倒是做得精致,吹出的声音也各有不同,婉转清亮。不过这些话符岁可不会说,她才不是玩泥巴的小孩子呢。 身后男人语气轻柔,说出话却满含沧桑:“十五岁亦是年少,不似在下已是半截入土。” 符岁睫毛微颤,没有回头。 鼓声擂动,人群涌向江岸。一声嘹亮的号角划破长空,为首的鼓手暴喝一声,抡起缠着红绸的鼓槌重重砸在鼓面上。十二艘龙舟的船夫将木浆齐齐插入水中,一拨一推搅起翻飞浪花。 “有人开局赌竞渡头彩,赔率很高,将军猜猜我押的哪艘。”符岁语气谈谈,在嘈杂的鼓声和呼喝中听得不甚分明。 他们所在观舟台离起点有些距离,此时只能看见船首泛着白浪破水而来。越山岭诚实地回答:“越某无能,实在猜不到。” “将军可认识任道贞?” 任道贞并非京官,符岁与他应该并无交际,为何突兀提起此人?越山岭的目光从飞行的龙舟落到符岁背后:“见过几次。”任道贞任庆州刺史时,越山岭行军途径庆州,与任道贞打过交道。 “将军如何看待此人?” 越山岭站在离台边两步远的位置疑惑地看着眼前窈窕的背影。她虽在同他讲话,却一直看向台外,既不像在看竞渡也不像在看风景。 “任道贞文章宏丽,颇有风望。” 台下投胜会落下的两只鸭子在打架,符岁已经看了许久。船越行越近,被船桨驱赶的江水溃散回荡,惊得两只鸭子两脚乱踩,慌不迭地藏进石礁缝隙。 战局草草结束,符岁遗憾地叹口气,语气很是惆怅:“永嘉县主出降任道贞时,年仅十六,据说那时任道贞已四十有七。”若越山岭都算半截入土,那任道贞岂不是老棺材瓤子。 永嘉县主是许王的女儿,由圣人做主嫁于任道贞。永嘉出降没几年,身后孩子跟了一大串,任道贞是半点没有老棺材瓤子的自觉。 符岁偷偷翻眼看天,知天命的都不嫌害臊,他一将将而立的装什么正人君子。 越山岭被符岁叹得心神一震,他竟忽视了符岁宗女的身份。皇家嫁女以政治权衡为上,就算他再如何不肯承认,符岁也已经及笄,说不定哪天就会成为君王示恩的工具。 越山岭将他知晓的勋贵世家的郎君全想了一遍,竟没有一个是能让他放心托付的。 若真如永嘉县主一般……越山岭眼中墨浪翻滚,符岁还这样年幼,这样娇弱,这样步履维艰,她是晋王唯一的血脉。越山岭想到任道贞腰肥肚圆、鬓生华发的模样,顿觉胸中抽痛,止不住的恶心。 两艘龙舟齐头从台下驶过,船身漆黑的舟上鼓手突然变了节奏,桨夫跟着一声呼喝,桨板深插三尺,浪花高溅向另一艘龙舟扑去。 符岁微微撤身,刚才江水险些飞到她眼睛里。她抬手轻轻拭去颊边的水珠,转头想向越山岭抱怨两句。只见越山岭直愣愣地杵在当地,脸色铁青,那双黑压压的眼睛透着寒意,看得人心冷。 “将军?”符岁不知发生了什么,轻轻唤一声。 她眼角尚有水痕,是哭了吗?越山岭半眯眼睛,在符岁脸上搜寻着痕迹。上次见面她也在哭。越山岭当年得知晋王死讯又被罚去边关,也偷偷哭过几场,符岁如今还不及他当日年纪。 “越将军?”符岁见越山岭不知发什么呆,提高声音又唤一声。 越山岭压下心中情绪,上前半步:“郡主有何吩咐?” 符岁语塞,她能有什么吩咐,站得离她远也就罢了,竟然还在走神?她迈到越山岭身前,仰头凝视他:“越将军在想什么这般入神?” 越山岭低头见符岁瞪着眼睛,一脸责备。偏她生得娇俏,便是生气也只让人觉得可爱。刚刚还一身瑟意的男人放柔了语气哄着:“没什么,郡主不看竞渡吗?那船要夺标了,为首的可是郡主下注那艘?” 符岁小小地“哼”一声,撇过头去:“将军又不在船上,我有何可赌。若将军下场争渡,便是赌上整个郡主府我也要压将军胜的。” 越山岭暗觉好笑,刚刚还在哭泣,现在又生龙活虎地来招惹他:“郡主不怕输吗?” “将军会让我输吗?” 符岁站在高高的观舟台上,风携着她的裙角披帛,意气扬扬,眉间灼灼华彩如夏花正浓,在金戈铮鸣中裹挟着战旗而生。 嘈杂的声音淡去,只剩下一轻一沉的呼吸在高台上追逐。芽绿的帛纱也狰狞起来,不由分说将他缠绕,往那名为温柔乡的嫣红深渊拖去。 “咚!”重重地鼓音落下,原来是竞渡的魁首已经诞生。 越山岭看着像小鸟一样蹦跳着扑到台边、探出身子张望的小姑娘,悄悄松一口气,便是第一次迎敌他也不曾这样节节败退过。 符岁趴在台上看了会儿,围在岸边的人拍手跺脚炸作一堆,别处高台上也吵吵嚷嚷声音不绝。符岁没有下注,不像那些投注的人一样或喜或恨。她自然地仿佛拉叩云代灵一般拉起越山岭的衣袖就要下高台。 大庭广众这样拉一个男子的衣袖,若是叫人瞧见怕是对符岁名声不利。越山岭本想抽回,又怕他乱动害符岁站不稳摔下台阶,只好由着符岁带他下观舟台。 下得台来符岁却没松手,继续拉着越山岭向外走去。 越山岭环视一圈,周围竟没找到符岁身边常跟着的人,连那两个带他过来的仆从也不在,只有几个青年男子不远不近地散在人群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他心下了然,该是符岁不许他们跟着,不禁自嘲地笑笑,自己这一身腐血朽骨也值得她这样算计? 河岸边人多,越山岭小心护着符岁不被挤到,费了些功夫才从人群中脱身。 符岁循着记忆去找那个卖彩编角黍的小丫头,却怎么也寻不到,只好东挑挑西看看,漫无目的地逛。 她一路从小商贩手里买了一根串铃铛的络子、两串彩绳编的小鱼、一条编瓷珠的手绳,一股脑全穿戴在身上。好好的一身软纱衣裳,挂满了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岸边一颗粗壮的树下,韩贞一让侍女仆从围在四周不叫人接近,面色不虞地摸摸鬓发。 往年她都是跟王令淑一起出游,有王家的仆从开路,她只管游玩就好。今年王家长辈新丧,王令淑也不能随意出门,她问过几个别的小娘子都早有安排,只好自己出行。 她未料到今日人这般多,这一路上险些让那些脏臭男人挨到身上去。 此处离韩家停车驾的地方不远,韩贞一正打算上车去,转身间瞥见个眼熟的人。她顿下脚步仔细辨认:永安郡主竟然跟一个男子一起? 那男子背对韩贞一,韩贞一踮起脚努力张望,左挪右转也看不见他容貌。不过韩贞一能确定的是这个男人她从未见过,绝不是永安郡主那些表兄堂兄。 韩贞一嗤笑一声,今日真是值,竟能抓到永安郡主的秘密。她随手唤来个仆从:“你,去跟上那个人。”《 》 30-40 第31章 五月皋 今日便射一次风月又如何 符岁自然不知韩贞一心中如何窃喜又是如何编排她。 越山岭见有个卖五毒饼的铺子前围满了年轻小娘子, 想着符岁也是年轻小娘子,也许爱吃这种清甜点心,便让店家拣着卖得最好的馅料装了些。 此时符岁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越山岭打开油纸兜子, 迫不及待伸手去拿。 “呀。”符岁猛地抽回手,指尖现出通红。那饼子是刚出炉的, 夏季热气不显, 符岁不留神挨了烫。 越山岭听见符岁呼痛, 不及多想就抓住符岁的手查看, 见只是有些发红, 并无大碍才放下心。 他正要叮嘱符岁两句,一抬眼撞见符岁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噙着藏不住的笑意。越山岭耳后微热,若无其事地松开符岁的手,只低头沉默地将纸兜开大些, 好让热气尽快散去。 “将军害我受伤,可得赔礼才行。”符岁毫不客气地给越山岭定罪。“我饿了, 不如将军就请我用午膳吧。” 临近晌午, 符岁确实有些饿。 抛开一切不说, 越山岭也认为自己负有照顾晋王遗孤的责任,符岁想吃饭, 他哪里会不应:“郡主想吃什么?” “不知道, 走走看吧。” 刚走两步越山岭就察觉有人跟在身后,他借着与人错身的机会观察几次, 发觉这人跟踪水平很差,不像是受过训练。在第三次借机观察那人时,越山岭看见一名郡主府的护卫已悄无声息贴到那人背后。 符岁对此一无所知,只顾兴致勃勃地左右看两侧商家。 “今日可有新鲜, 保准叫爷欢喜。”路边一个伙计打扮的人正在揽客,身后堂中有丝竹声传出。 那伙计将人迎进门去,一转身便入眼一个高壮身影,伙计嘴角一咧,张嘴就喊“爷”,十足的热络。 “您可里面请,今日酒水菜品都是上乘,后头有小白兰的曲儿……”话没说完,伙计就看见站在一旁的符岁,眼睛一转就变了话头:“堂中设有歌舞,专门请的西域舞姬,郎君和娘子吃吃酒水点心,看看舞乐,正好歇息歇息。” 符岁抬脚迈入,她听得出后头的曲儿应该是给男子取乐的,但是这些做久了的伙计都是极有眼力,他敢将自己往堂中迎,就说明前堂的舞乐是能入眼的。 楼上的包间都订满了,符岁在堂中挑了个边角位置,听跑堂报菜。 此处多为下酒菜和荤食点心,少有清谈的热汤热食。女孩子身子娇贵,越山岭怕符岁尽吃冷的腻的不舒服,多给了些钱叫伙计去旁边的铺子里买一板艾叶馄饨来。 几声铃鼓响起,倚在二楼的粟特舞娘抖开七重石榴裙,拍着铃鼓一路旋转而下。旋开的裙摆下一双赤足踩在繁复艳丽的波斯地毯上。 不知哪位食客抛出几枚银币落在舞姬脚下,舞姬用足尖踩住一枚银币画圈,随即脚腕一转,轻巧一踢,银币打着转飞起,被舞姬收入手中。 “好!”堂中喝彩声不断。舞姬踩着乐点走下台子,如一只蝴蝶般在食客中跃动。各种钱币叮叮当当落一地,一个穿着条纹裹裤、包着鲜艳头巾的矮小侏儒跟在舞姬身后迅速地捡钱。 舞姬见符岁这桌有小娘子在,便不往这边来,只在那些男客中转。 符岁捧着五毒饼小口咬着,突然起了促狭心,倾身向前,手中咬过的五毒饼递到越山岭嘴边:“这五毒饼的莲子馅做得极好,将军尝尝?” 越山岭垂目看向近在咫尺的糕饼,上面叠着细小的齿痕,食客们的呼喝和欢笑就在耳畔,他们只需稍稍侧目就能看到这边的举动。 越山岭喉结滚动,他在边地不是没见过向郎君大胆示爱的女子,那时他们还调笑那郎君好福气,如今他才知晓女子的热情是如何令人吃不消。他求饶似地低声道:“郡主。” 符岁也没想真让越山岭吃,见越山岭讨饶就将手收回来,三两口把五毒饼填进嘴里,一双眼睛却像钉死在越山岭身上一样,把越山岭盯得心跳快了几分,不自觉地绷紧肌肉。 “两位的酒菜。”伙计端着大托盘打破了符岁和越山岭之间有些气闷的氛围。“还有娘子的艾叶馄饨。馄饨烫,娘子留心。有几样热菜还得等会儿,这是我们店里的招牌三勒浆,最是醇香甘甜。” 越山岭就见符岁喝过一次酒,对她的酒量很不信任。他先给自己倒一杯,入口柔和,酒味清淡、蜜味浓厚,尝着不像是会醉人的酒,这才肯把酒壶推到桌中间。 桌上大多菜品都是为符岁点的,越山岭只给自己点了一样肉食一样面食,风卷残云地填饱肚子,慢慢饮着酒水等符岁吃完。 “将军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符岁问得突然,越山岭一口酒水囫囵地团进嗓子,呛得他侧过身直咳嗽。 符岁却慢条斯理地吃着馄饨,头都不曾抬,仿佛刚刚的话不是她问的。 越山岭咽下喉中不适,郑重其事地思考符岁的问题。 年少时他只顾骑射习艺,一心要留名青史,从未考虑过男女情爱,甚至觉得女子娇柔无力又需恪守礼法,实在是麻烦。 去边关后每日里面对的只有漫天黄沙、呼啸的狂风和刺骨的冰雪,或有千里奔袭昼夜不休,或有枕戈以待夜不解甲,哪有机会想儿女情长。 他第一次以成年男子的眼光去认真地看一名女性,竟是上元节从他怀中抬起的一双剪水秋瞳。 “我不知道。”他含糊不清地应答。寄梦巫山,越山岭自己也说不清楚。 波斯毯上的葡萄藤一圈又一圈的框着摇摆的舞姬,由着她们踩过一遍又一遍。粟特舞姬的铃鼓早不知哪里去,她折下腰叼起一食客手中酒杯,一仰头饮个干净,换来一片叫好声。 有人跌跌撞撞扑进前堂,将前后堂间的门冲得歪斜,险些一头拱在粟特舞姬身上。粟特舞姬后退几步避开,被身后人一拉跌倒在身后的食客腿上。 后堂里快步走出个伙计扶住醉酒的客人向外走,粟特舞姬与客人推扯想起身,大敞的门里咿呀呀唱着“感郎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不知是谁先发出笑声,满堂食客意有所指地笑成一片。粟特舞姬羞恼地推食客一把,从食客怀中脱身,继续在堂中起舞。侏儒将撞开的门关好,前堂后堂又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片天地。 符岁埋头吃东西,对堂中诸情权作不知,晶莹的耳尖透着粉意。 越山岭腹内酒意翻涌,熏得他口干舌燥。他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拿起一枚五毒饼放入口中。 香甜的莲子馅混着舌根处泛起的涩意,有细微的钝痛从小指传来,滚烫地烙在骨头里。 吃完饭,越山岭陪着符岁沿街道慢慢走着消食。有人设了场子赌射粉团,瞧着热闹,符岁便也凑上去。 几张长案蜿蜒排列,案上间隔着用木盘盛着点着红点的粉团。最远处用细线吊着一枚粉团,那是今日头彩。两三张特质的小弓挂在铁钩上,供射戏者取用。 一名女子正在尝试。那女子不太会用弓,只凭着感觉拉弦搭箭,几次出箭都歪歪斜斜落在脚下。四周有人起哄,女子捂着脸放下弓,躲到同伴身后,又推着同伴去射。与她同行的女子也不善使弓,试了几次,最远的一箭勉强掉在案几上。 又有几名男子站出来。粉团滑软,箭头圆钝,有几箭落在粉团上却滑向一边,不算射中。 一男子叫嚷着实在难射,旁边人刚刚射中一个,将箭上粉团取下,在那叫嚷的男子眼前好一通显摆,气得那男子哇哇大叫要去抢他粉团。 符岁看着有趣,见那男子最终也没能射到粉团,直呼“可惜”。 “这些小弓不同于寻常弓箭,弦松箭轻,若弓术不够娴熟便只能撞运气,他确实运气差些。” 耳边传来越山岭的声音,符岁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他,见那男人一脸严肃正经,像排兵布将一般认真分析那男子落败的原因,符岁忍不住掩唇咯咯笑起来。 越山岭投来疑惑的目光,但见符岁笑得更欢。 “看那些围观的人们,有哪位是缺这一口粉团的?这里比的可不是射箭本领,不过是猎射风月罢了。”说罢符岁问越山岭:“将军弓马娴熟,可能射风月?” 越山岭不懂,射粉团作戏是端午常见的玩乐,符岁为何称其为风月事。不等越山岭询问,符岁便已分开人群走到案前,取了弓准备一试。 这种特质小弓与寻常弓不同,弓弦松驰张力不足,加上轻飘飘的箭和竹制箭头,莫说射粉团这种软物,就算射靶也不见得听使唤。 周围的人见是一个年轻的女娘,不等开射就先喝一波彩。 人群里传出一句“小娘子若射不中可不要哭鼻子”,周边人纷纷大笑。 旁边有人道:“娘子若要吃粉团,不如我来替娘子射。”即刻有人驳道:“娘子莫要听他胡诌,方才他射了十箭,一箭未中哩。” 符岁不听他们干扰,只瞄准最近的一只粉团,拉弓射去。 出箭力道足够,只是准头差得多,连案几都没挨上。 人们见这貌美小娘子的第一箭未中,有人遗憾地“哎呀”,有人拍掌而笑,有人叫着“再射,再射”。 符岁根据落箭位置调整下角度,射出第二箭。这一箭软软地戳在粉团上,又落在盘中,从盘沿翻倒,骨碌碌滚下案去。 人们对年轻的小娘子总是宽容些,这一箭虽也不中,却有不少人称赞符岁箭法了得,哄着符岁再射。 第三箭符岁算计了许久才射出,箭依旧落在第二箭戳过的地方,不过这次箭头冲破粉团软韧的外皮,埋进粉团之中。 “好!”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喝彩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守摊的人连盘子一起端到符岁面前,符岁从箭上取下粉团,扭身见越山岭就在身后,伸手将粉团按在他唇上。 突如其来的食物触感让越山岭一愣,本能地张口接了。等牙齿碾破粉团,松子香气充斥口腔,他才反应过来刚刚是符岁喂给他的。 一缕灼热顺着脊骨悄悄爬上来,原来这就是红粉风月吗? 边上有几个郎君本要问问符岁是哪家的小娘子,见粉团进了越山岭口中也都歇了心思。 “郎君吃了娘子的粉团,不该赔给娘子一个吗?”有人起头,场面就闹起来。 “郎君不射,莫非是技不如人?” “郎君忍心让娘子没有粉团吃?” 更有人喊着“我来为娘子射”,就要去取弓。 越山岭皱起眉头,莫名觉得这些人逾矩又碍眼,符岁哪里需要他们献殷勤。 他抓起符岁用过的小弓,拉弦搭箭,耳边回响起符岁的话,手中的箭抬高半寸。 今日便射一次风月又如何! 第32章 百邪驱 愿将军永远平安 轻盈的竹箭笔直弹出, 未落在任何一张案几上,却在空中荡来荡去。 “恭贺郎君射中头彩。”守摊人高呼着奔向尚在空中的箭,用剪刀剪断细线, 让带着箭的粉团落在盘中,直接端到符岁面前。 符岁毫不客气地取下粉团张口便咬。周围又是一片起哄声, 甚至有人祝贺符岁二人百年好合。越山岭应也不是, 辩驳也不是, 只能装聋作哑。 “这是郎君的彩头。”守摊人又为符岁捧来一只金银丝线编成的精巧小虎, 虎身上还盖着一片艾叶。 符岁收下小虎, 连忙跟越山岭逃离此处。那些“永结同心”的祝贺再多听几句,符岁怕是也要红成熟透的虾子。 一间茶楼的二层,越山峻带着家小和越泠泠坐在临街的包间内。 越山峻三岁的小儿子保儿扒着窗户向外看,忽然指着外面喊起来:“四叔叔,四叔叔。”越山峻的发妻胡氏怕保儿乱动掉下去, 连忙抱着保儿坐好。 保儿仍坚持指着外面念着“四叔叔”,越泠泠好奇向外看一眼:“好像真是四兄……” 话音未落, 越山峻就“啪”地将窗户关个严实, 面无表情地哄保儿道:“好保儿不提他, 提他爹爹头疼。” 符岁衣衫穿得薄,小虎无处放, 就将身上挂的彩编小鱼拆了个扣, 匀出根线头把小虎系上。 “好看吗?”符岁拍拍裙子问越山岭。 越山岭点头:“有艾虎驱邪避恶,郡主定能百邪不侵。” 连夸赞都这么古板无趣, 就不能夸两句衣衫容颜吗? 符岁摸摸腕上彩绳,叫男人伸手:“将军送我艾虎为我驱赶鬼魅,礼尚往来,我也该送将军礼物。伸手。” 越山岭不明所以手心向上摊开手。 符岁抓住他的手反转向下, 摘下袖中的五色缕系在越山岭手腕上。 “愿将军永远平安。” 保儿看见的确实是越山峥,他今天和几位同僚一起出来游玩。几人中午投壶喝了不少酒,又打了半下午六博戏,此时正勾肩搭背地在街上游荡。 “下午就属你赢得多,请客请客。”一男子推搡着越山峥道。 越山峥举着手喊冤:“我一共才赢几个钱,加起来还不知道有没有半吊,就你们几个我还不知道,一顿饭下来我浑身上下都得当出去。” “这样,”越山峥指着旁边穿柿色衣袍的男子,“豫之赢得也不少,我自愿将赢来的钱都给豫之,让豫之作东。” 被称为豫之的男子立刻反对:“先说好,我身上一共就三百个大钱,刚够咱几个吃一顿饽饦。” 一个嗓子有些粗哑的男子笑道:“怕什么,付不起酒钱就把季和押给掌柜娘子。” 越山峥闻言跳脚:“这是什么话,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你怎么不押你自己去。” 几人都哈哈大笑,那粗嗓子男子更是调侃道:“老子要有你这张脸,出入酒肆都不用花一个钱。” 最开始怂恿越山峥请吃喝的男子则揶揄说:“我看你平日喝酒也不怎花钱,可见跟脸没关系。” 几人说说闹闹,越山峥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豫之问道。 越山峥用手遮住西晒的日头,眯起眼睛:“我好像看见阿兄了。” 其他几人也凑上来向柳下望。粗嗓子男子一脑袋搁在越山峥肩上:“你哪个阿兄?” “还能哪个,我二兄你又不是没见过。”越山峥确定那个背对他的男子就是他三兄。 “左卫将军?”几人都有些兴奋,“咱还没见过左卫将军呢,你不给兄弟们引荐引荐?” 越山峥嘿嘿一笑,揽上几人就往那边走:“走,今儿个的酒钱算是有着落了。” 离越山岭还有几步远,越山峥就先叫嚷开,伸手去拍越山岭肩膀:“今日好巧,阿兄也来……” 手还没能落到越山岭肩膀上,走到越山岭身侧的越山峥已经看见被他三兄挡住的身影,心中一奇:这里怎么还有位美艳小娘子?再一低头,那小娘子的手竟还握在他三兄手上! 越山峥顿觉寒毛耸立,浑身骨头都在咯吱作响。他僵硬地收回悬在越山岭肩膀上的手,干笑两声:“呵呵,认错人了。”说罢转身扯着跟他同行的人就往回走。 粗嗓子男子还想问一句:“左卫将……” 越山峥头也不回,小声喝道:“闭嘴,快走!”走出几步干脆扔下同行人自己跑起来。 符岁歪头看着越山峥仓皇逃窜的背影问:“那位是……” 越山岭冷着一张脸,颇有些无奈:“是我四弟。” 符岁看看冷峻端肃的越山岭,再看看一溜烟儿跑没影儿的越山峥,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越山岭沉默地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符岁,伸手将腕上的五色缕往里拢了拢。 等符岁笑够了,看看天色,问道:“今日暂驰宵禁,将军若无事可愿陪我泛舟衍湖。” 这次越山岭是真无法应:“我已答应母亲今晚回府用饭。” 既是周夫人抢先一步,符岁也不好让越山岭失言于长辈,只能放越山岭离开。 周夫人和裴柔在看花样子,越山峥一路冲进屋里,抱住裴柔就埋在裴柔怀里装模作样干嚎:“心心儿,我怕是活不成了。” 裴柔怀身大肚,周夫人害怕越山峥伤着裴柔,连忙去拦:“你做什么,你快松开。” 越山峥不肯撒手,只一味在裴柔怀里蹭:“等我死了,你可不能不给我守丧啊。你快答应我,你会给我守丧的对不对。” 裴柔一头雾水,也不知越山峥在说什么,听他问就点头。越山峥见裴柔点头,恨不得双手双脚缠到裴柔身上去,满口“心心儿”地叫。 当着下人的面呼天喊地地叫裴柔的小字实在不成体统,周夫人挥挥手让伺候的人都出去,想扒开越山峥又投鼠忌器,只好骂道:“你满口里胡沁些什么,什么死啊活的,仔细吓着柔娘。” 越山峥被周夫人勒令坐好,老实交待出了什么事。 “阿兄马上就要打死我了。” 周夫人半点不信:“二郎何时打过人。” 越山峥塞了满嘴的枇杷,鼓鼓囊囊的:“谁说是二兄了,是三兄会打我。” 周夫人听见是越山岭,更生气了,指着越山峥的鼻子恨铁不成钢:“你可是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事?” 越山峥眨巴眨巴眼,乍着两只沾满枇杷汁水的手。 周夫人只看一眼就气得胸闷,一甩袖子气咻咻地离开:“罢,待三郎回来我去问三郎。” 三兄一个月也不见得能回来一趟,母亲说得好像立时就能见到三兄一样。越山峥把剥好的枇杷塞进张嘴等着的裴柔口中:“三兄什么时候回来?” 裴柔嚼着枇杷:“今晚呀,母亲今晚叫了三兄来家吃饭。” 越山峥怎料到今日竟难逃魔掌,顿时如临大敌:“今晚?我本以为跑回家中就能逃过一劫,这我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心思一转,讨好地剥着枇杷哄骗裴柔:“心心儿,你去把金银细软收拾收拾,咱们现在就去浪迹天涯。” 裴柔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不去。” “为什么?”越山峥做西子捧心状质问。 裴柔指指枇杷示意越山峥别停,态度坚决:“浪迹天涯吃不好睡不好,不去。” “吃睡重要还是你夫郎的命重要。” “当然是吃睡重要。” …… 越山峻越冷冷他们今晚不在家中吃,家里人不多,周夫人便摆了一张桌子,正值佳节,大家一起吃饭也热闹些。 越山岭一直到吃饭时才见到越山峥。他做贼一样猫在裴柔身后进门,偷偷摸摸地摸到椅子坐下。 周夫人懒得管他,吩咐人叫五郎来吃饭。太学端午放三日假,越山峨正在自己的书房温书。 为着越山岭回来,周夫人让厨房做了好些菜,还有各色角黍。怕裴柔吃多黏米不克化,今年府上做了不少粳米角黍,用不一样的线捆着。 “三郎回来也有小半年了,怎么没见增益,倒像是还清减了些?”周夫人细细看过越山岭,开口道。 “夏日衣裳薄,这才显得人也薄几分。让母亲担忧是我的不是。” 周夫人听见越山岭告罪,责备地看他一眼:“你在外奔波,想来衣食上难以周全,如今回京正该好好调养,朝堂上的事再忙碌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 说着拾起公筷拣着炙鹅、烩羊肉这样的荤菜给越山岭夹几样:“我看你那小院里也没有个伺候的人,周家的妇人又要照看自己孩子又要管着厨房,怕是也没时间做些精致菜。平日你忙公务不得空也就罢了,休沐时候不如回家中吃。厨房里养着这些人手,菜肉都是现成的,不过添副碗筷。” 越山岭忙拱手礼道:“都听母亲安排。” 一旁越山峥一遍又一遍地瞄越山岭,偏偏越山岭八风不动,竟看不出一点端倪。越山峥心不在焉的,一顿饭尽吃到鼻子里去,终于忍不住问:“三兄,今日那女子是谁?” 越山岭眼尾半抬,斜刺里给越山峥一记眼刀。 周夫人听见“女子”二字上了心:“什么女子,四郎你又胡闹了些什么?” 越山岭总不能当着周夫人和弟妇的面教训弟弟。越山峥胆气极壮,贼兮兮地说道“今日下午我瞧见三兄同一名极漂亮的小娘子在一起哩。” “漂亮?”正吃饭的裴柔抬头问,“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越山峥立刻一脸正色地表衷情:“你在我心中就是最漂亮的,但她确实比你漂亮。” 裴柔对前半句很满意,后半句当没听见。 周夫人见越山峥说得信誓旦旦,也起疑惑,难道是三郎心仪的小娘子? 上次辞去刘家后周夫人打听过不少人家。因为沈思明的缘故,周夫人总觉得亏欠了越山岭,便期望在婚事上能选个越山岭合意的,免得以后一日里也说不上几句话,夫妻间冷冷淡淡没个想头。 奈何越山岭公务繁忙,没有时间相看,这事只好一拖再拖。 若真是越山岭喜欢的女子,周夫人明日就托人议亲都要嫌慢的。可若只是风尘红粉,越山峥这样口无遮拦说出来岂不叫越山岭难堪。 周夫人犹豫一会儿的功夫,没遭遇任何阻拦的越山峥就开始倾倒不过脑子的话。 “三兄,我怎么从未在京中见过这等颜色的小娘子,莫不是从边地一路追来的?”越山峥撑着桌子身体前倾,只恨脖子太短桌子太大不能直接伸到越山岭面前。“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所以你才藏着掖着不敢让家里知道?” 越山岭看看一脸贼笑的越山峥,再看看满腹疑惑的周夫人,最终还是据实相告:“是永安郡主。” “永安郡主?”越山峥声音中充满不可置信。 周夫人也被郡主名头稍稍惊到,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永安郡主就是晋王之女。她深切地望一眼越山岭,谁想兜兜转转,三郎还是跟晋王脱不开干系。 越山峥旁敲侧击地打探越山岭跟永安郡主是如何相识。越山岭只一句“无可奉告”,把越山峥钓得抓心挠肺。 说来也巧,外面有人来报,郡主府上送来了角黍。 在场之人俱是一愣,目送越山岭起身出去。 越山峥看着越山岭的背影直摇头:“啧啧,招蜂引蝶,被人小娘子找到家里来了吧。” 扭头见越山峨也在瞧,他告诫越山峨道:“五弟你可不要学,多学学什么无盐女和柳下惠,管他咸啊淡啊,君子就得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才叫境界。” 越山峨被越山峥的歪理念得脑子里嗡嗡响,再多听会儿他读的那点圣贤书全得被搅成一锅粥。他站起身向周夫人告退,端上自己的碗回房吃,对越山峥连一个眼风都欠奉。 越山峥眼睁睁看着越山峨把桌上一盘炙鹅也带走了,急得冲着越山峨离开的方向喊:“全端走吗?一口都不给你阿兄留?”那盘炙鹅他还没来得及尝一口呢。 周夫人沉下脸喝道:“吃饭。” 越山峥一缩脖子老老实实扒饭。 周夫人虽然呵斥了越山峥,可她心中也记挂得紧,一双筷子抬起又放下,最终还是说一声“我去瞧瞧”,急匆匆起身出去。 周夫人一走,越山峥立刻从饭碗中抬起头。裴柔见越山峥一双眼睛咕噜噜直转,问道:“你不吃了吗?” “还吃什么吃。”越山峥一撑桌子蹦起来,跳着向外跑。 越山峥走得比周夫人快,二人同时到大门处。下人不知从何处抬来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两个装着角黍的竹编小筐并一个食盒。 “送东西的人呢?”周夫人询问周边的下人。 “放下东西就走了。”门房上当值的人回道。 周夫人想到收到郡主府的鲜笋那次也是这样,她看向低头查看竹筐上纸条的越山岭,当日她和阿泠皆猜测郡主是为青云台指路之情送了笋来,如今思量,那日三郎也在青云台。 越山峥风一样直接冲出门外。街上倒是有些人,可他也认不出哪个是郡主府上的,转一圈后背着手踢踢踏踏回来,身子往竹筐处探:“郡主府上的角黍都是什么味的?” 第33章 百邪驱 七王子,郡王府的大门在南面…… 符岁两筐角黍搅得越府鸡飞狗跳, 她却吃饱喝足一觉睡到天亮。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睡个好觉,比起符岁的大获全胜,盐山的端午过得心惊胆战。 自从围猎后七王子不知抽什么风, 三天两头往郡王府跑。 西平郡王听不得“库勒”两个字,七王子次次吃闭门羹, 好不容易进门一次, 不过三言两语就被客客气气地“送”出来。 端午这日一大早七王子来敲郡王府的门, 说要带盐山县主出门游玩。西平郡王忍无可忍, 把七王子暴揍一顿。 等到傍晚时分, 盐山在郡王府东侧的小花园中看花草,正吩咐两个婆子把几盆怕西晒的花挪到阴凉地方去,墙头上忽然蹿出个人来。 “哎呀”,先看见墙头有人的婆子吓得抱着花盆跌坐在地上。 盐山身边的侍女将盐山往身后一挡就要高声喊人来,还是盐山认出来人, 及时制止。 “七王子?”盐山半惊半疑。 七王子看见盐山很是欣喜,骑在墙上跟盐山打招呼:“这么巧, 原来你住在这边。” 盐山哭笑不得, 此处的游廊花厅四面大敞, 怎么看都不是住人的地方,也就七王子会把所有有门有顶的建筑都当作屋舍。 “七王子为何在此, 郡王府的正门在南面。” 七王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西平郡王派人守着门, 不许我进。”说着从胸前摘下一个包裹,作势欲扔, “我有东西给你,你快接着。” “什么?”还未等盐山反应过来,七王子已经将手中的包裹抛过来。盐山慌忙接住,刚要抬头询问, 却见七王子留下一句“我走了”,就直接从墙头跳下去不见踪影。 盐山目瞪口呆地看着高立的院墙,伸手摸上坚实的墙壁,七王子不会摔死在外面吧? “县主,这……”侍女看着盐山手中的包裹,不知作何是好。 包裹被扔来时盐山头脑一热就伸手接了,静下心来细想才觉包裹烫手。盐山不知怎么心中就冒出“翻墙私会”这四个罔顾礼教的字,吓得心砰砰直跳。 盐山将旁边几个婆子侍女看了一圈,人人都是面露惊慌,个个觑着她等她做决断。最终盐山一咬牙硬着头皮说道:“刚才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谁都不许往外说。” 手上的包裹收也不是、扔也不是,盐山干脆一扭身抱着包裹回屋。 包裹里并没有什么私密的物件,不过是几样点心。菖蒲糕、五毒饼、艾叶糕,都是节令糕点。有些打着点心铺印子,有些粗陋地包着,一看就是从推着木车叫卖的小贩手中买的。 大概七王子爬墙时不够小心,点心被挤碎不少。 盐山看着来气,伸手将敞开的包裹一推。他怎能这般堂而皇之地翻墙,若是传出去,还有什么名声可言,郡王府难道能缺他这几口点心? 破开的艾叶糕里流出油润的胡麻馅,混着艾草的清香。盐山恶狠狠地瞪了这堆点心一眼,撇过头去。这么高的墙他也敢往下跳,万一伤着怎么办? 菖蒲糕上有凸起的吉祥二字,表明是吉祥饼坊的点心。吉祥饼坊是京城最有名的点心铺子之一,日日店前排长龙,今日过节,也不知要排多久才能买到。 “憨货。”盐山拈起一块碎掉的点心放入口中,低声骂道。 节后符岁在家中做了几天书法大家,和绩儿双管齐下,以每日五篇的速度抄写罚书。 用功学习的下场就是错过了流言的诞生。 郑自在被引到书房中时,符岁还在埋头苦抄。待郑自在坐下,她才扔掉笔瘫在椅子中甩胳膊。 郑自在不动声色地瞄一眼堆叠的书卷,看着有些眼熟,应该她曾经读过的,只是印象不深一时想不起来。桌子上摞着厚厚一叠纸,案几上摊着几张写好的正在晾干,可瞧着符岁这架势,又不像练字。 郑自在面带微笑,称赞起郡主府的茶水,半点不问符岁在写什么。 “有事?”符岁睁眼闭眼都是“尽力守法,专心于事主者为忠”,看什么都像有字,实在是没有心力交际。 郑自在素来善察言观色,见状直入主题:“我来替钱家下帖子,请郡主赴榴花宴。” 钱家小九郎生下来就多灾多病,给大师批过说是命格贵重难养。钱家怕孩子小压不住早夭,就将小九郎送去道观寄养。 现如今小九郎在道观养满十五年可以归家,钱家为了庆贺大办筵席。 钱氏博陵祖宅中遍种榴树,夏日榴花似火十分漂亮,因而京中的钱氏也喜种榴树,只是现在都六月了,树上还能剩下几朵榴花。 郑自在的母亲就是出身博陵钱氏,钱家人按大宗排行,小九郎的父亲正是郑自在的舅舅,郑自在替自家舅舅下帖也算师出有名。 “我那表兄磕磕绊绊的,好容易过了命坎得以归家,说是赏榴花,不过是为了给表兄驱邪纳福。郡主天潢贵胄,若得郡主踏足,想来那些鬼魅邪祟是再不敢来侵扰的。”郑自在自有一套言谈的本事,对着什么人就说什么话,从不拐弯抹角与符岁打机锋。 符岁抄书抄得心累,听着不是什么要紧事便应下。 郑自在临走时隐约其辞地说道:“郡主读书练字,不为琐事扰心,不似我等俗人日日里净听些风言风语。” 符岁挑眉,郑自在要算是俗人,那满京的女子就没有一个通透人:“什么风闻,也说给我听听。” “说来也巧,这风闻与郡主还有些关系。原是有人看见郡主出游时有男子在侧,这便传扬开来。凡是有点身份的女眷出行,哪个没有车马仆从,有男仆随行亦是常事。想来是哪个好事的看错了护卫郡主的仆从,这才到处说嘴。” 郑自在是特地来提醒符岁可借着榴花宴消除流言。 韩贞一的嘴还挺快。 符岁没把钱家的榴花宴当回事儿。高门显贵家的女眷们日日里无事可做,今日做戏场明日开花会,东家请完西家请。她这个身份去露个脸吃吃东西就可以了,用不着花什么心思。 她也没把流言当回事,韩贞一交好的小娘子就那几家,她又不会嫁给她们的父兄叔伯。要是韩贞一真敢瞎传她私定终身,正好给她理由找越山岭逼婚。 “所以你俩就为来给我挑衣服?”符岁一头雾水地看着乔真真和盐山。 盐山抿嘴浅笑,将乔真真推到前面:“我可没说要来,是乔娘子的主意。” “还等什么呀,”乔真真指挥代灵,“快去把你家郡主的衣箱都开了。” 符岁举起双手阻拦:“等一下等一下,你们要把我弄去做什么,好歹让我死个明白。” 乔真真将符岁按在椅子上:“自然是给你挑身华丽衣裳参加榴花宴。” 符岁挣扎着大叫:“不对,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眼睛扫一圈落在盐山身上,用眼神询问。 盐山轻轻摆手,表示自己不知情。 符岁掐住乔真真的腰往怀里一带,乔真真立刻失去平衡倾倒在符岁身上,被符岁牢牢抱住起不来身。 符岁狞笑着拍在乔真真臀上:“赶紧老实交待。” 乔真真按着椅背不住蹬地:“你先放我起来。” 符岁非但不放,还抱得更紧。乔真真真切地感受到符岁的胸脯抵在她胸上,软绵绵地挤在一起,羞得耳朵通红:“我说我说,是我二堂兄让我榴花宴上低调些,切莫出风头。还说让我与你或盐山同行,若遇到事情就把你们推出去。” 乔真真被符岁挤得有些喘不过气,停顿两息才接着说:“你快放开我,我要把你的衣服首饰全挑一遍,一定要把你打扮得花团锦簇,我就跟在你身旁做个丑麻雀就行。” 乔二?乔二说好听些算交遍天下,说不好听些是狐朋众多,他知道许多小郎君们的荒唐事。 符岁甫一松手,乔真真就忙不迭从符岁身上爬起来,用手掩着胸口,嗔怪地瞪符岁。 “乔二郎可是有什么小道消息?” 乔真真理好钗裙,这才坐下说道:“我二兄与钱家的九郎君早些年就认识。九郎君所谓的命坎并非今时才过,只是钱家没对外说,也由着九郎君的性子继续在道观住着。至于这榴花宴,似乎是钱家临时决定的,与其说是为九郎君纳福,不如说是将九郎君推给各位贵女们瞧瞧。” 符岁戏谑地斜睇乔真真:“乔家没看上九郎君,所以叫你扮成丑麻雀?” 盐山也好奇地歪头看乔真真,等着听下文。 乔真真压低声音:“不是这样的,我二兄说,钱家可能想让九郎君尚主。” “尚主?”符岁很是疑惑,“怎么尚?圣人最年长的皇女早就定了亲事,只等成婚。第二长的皇女比我还小些,他要尚哪位主?”除非他愿意顶着既定驸马的名头等上几年,等皇女们长大。 “也不一定非得圣人所出。”盐山开口道。 今上的姊妹里没有驸马的可不多。常乐长公主在驸马病逝后就出家修道。庐陵长公主的驸马战死关外,庐陵长公主与子女一起生活。 圣人最小的两位妹妹倒是没出嫁,可是年纪比二皇女还小,连封号都未定。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万春长公主,她与陶家和离后跟上仙大长公主关系亲密,风评上…… “难道尚万春,钱家这样能屈能伸?”符岁愈发觉得这些世家真是不容小觑。 乔真真也觉得荒谬:“这都是二兄的推测,做不得准。何况无缘无故的钱家怎么会突然想尚主呢,还非九郎君不可。” 符岁不认为是无缘无故,王懿甫一死,皇帝对几个世家门阀的态度算是摆在明面上,钱家这时候尚主无非是向皇帝投诚。 “别的我不管,总之你必须光彩夺目,我和盐山就躲在你身后当个不起眼的小跟班。管他榴花宴上有什么,有我们大名鼎鼎的永安郡主出马,还不都是手到擒来。”乔真真下巴一抬,学着符岁摆出趾高气昂的样子。 “对,都是手到擒来。”连一向内敛恭顺的盐山也叉腰抬头学舌。 月余不见盐山都被带坏了,符岁抖着手指着她二人:“你俩就给我架高梯吧,早晚给我架到天上去。” 好容易选定了榴花宴那日的衣裳,乔真真拿着一对牙雕镯子和一对琉璃镯子,比来比去,不知选哪个好。 “要不都戴,这串彩宝珠链也好,也可以戴上。”盐山在一旁出馊主意。 符岁瞪大眼睛看盐山。都戴?拿她的小细胳膊当秤杆子用呢?是风尚变了还是盐山审美倒退,这样不讲究的乱戴也就七王子会做。 虽然越山岭天天穿得跟武夫一样,身上光溜溜没有半点珠玉,可真细究起来无论颜色还是放量都是舒服得体的,甚至能看出两分风致,与七王子那种全然的粗犷天差地别。 符岁人偶一样被乔真真和盐山拨弄,管了她二人两顿饭才将人送走,累得瘫在榻上一动不动。 第二日还没等符岁从床上爬起来,早就等在室内的叩云就来报:“徐知义送了一封手笺来,我一直守着,没让人动过。” 第34章 六月且 榴花宴榴花园 符岁顶着乱糟糟的头发, 挂着歪斜的小衣,睡眼惺忪地从叩云手里接过盖着封印的手笺,眯着眼睛拆开看。 “还做不做人啦!”符岁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从头到尾看了三遍才确定自己没看错,气得从床上跳下来, 鞋都没穿就往门外冲, “徐知义呢?” 叩云赶在符岁开门前把符岁拦下:“郡主, 徐知义放下手笺就走了。” 算他跑得快!符岁愤恨地抓两把头发, 气咻咻地在屋子里来回转圈。 叩云看着被符岁抓成一团的头发就心疼:“郡主若有气就砸些物件, 可别折腾自己的头发,待会梳发要受罪。” 符岁气得人都要炸了,哪还顾得上头发。她挥挥手叫叩云出去,在屋里环顾一圈,抓起枕头抡了一套拳。 驴拉磨还得管饱饭呢, 她就天天白干活。还免罚抄,早怎么不说, 她都抄完一百多遍了!符岁骑在床上掐着枕头猛擂, 累得气喘吁吁。 叩云在外面等了半晌, 听见屋里似乎没什么动静,试探问道:“郡主?”待得了令才带着端水的婢子进来。 屋子里还残留着一些燃烧的味道, 墙角的一个小铜盆里有一小撮黑灰。叩云不动声色地把茶壶里剩余的凉水倒在盆中, 端起混匀的黑水泼到屋外芙蓉树下。 榴花宴当日,符岁身穿缀着细小晶珠和金银丝线的绡纱裙走下马车, 阳光下无数闪烁的光点洒在如烟似雾的裙摆上,晃动间流光溢彩。 她看看左边穿着天青破裙的乔真真,再看看右边穿着淡翠齐腰的盐山,不禁眼角抽搐。 于是琉璃灯一样的符岁带着她的两个“装饰穗子”迈进花阁时, 果然激起纷纷议论。 符岁已是来得晚的,阁中或坐或站不少人,符岁浅浅扫一圈没发现万春长公主。 今日钱寺卿和夫人没露面,符岁她们是由钱家的小五娘迎进来的。 没有公主在,符岁就是品级最高的人,按规矩在场诸位都要给符岁行礼。可是各位贵女中有不少小五娘也是第一次见,她尚且认不全,一时不知该怎样给符岁介绍。 阁中郑自在见符岁来,主动上前引着符岁落座。小五娘看见郑自在揽下招待郡主的责任,暗自松一口气,与妹妹小六娘站在一起。 在场的人钱家的小娘子认不全,符岁却是都认得。 坚定的保皇派御史中丞梁元璬之女梁会,由今上一手提拔的大理寺少卿于纬之女于文君和于成君,曾为东宫属官如今位列副相的高子昂之女高先英,与太后同为陇右萧氏的秘书监萧琎之女萧姝儿。 其他都是宗室出女,包括襄阳大长公主之女张澄云,南昌大长公主之女封瑰,今上一母同胞的妹妹襄城长公主之女苏善德,甚至还有段玉婉。 能在这里看见段玉婉,符岁也很意外。 十七岁的段玉婉正是女子最美好的时候。夏日炎炎,她穿一件浅杏色窄袖坦领褙子和妃色齐腰裙,露着大片肌肤,脖子上挂着一串玛瑙珠串,红艳艳的玛瑙衬着白莹莹的脖颈。 符岁随意瞟过,她身边人脖子上都空落落的,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鲜艳的颈饰。符岁猜得到是秦安刻意安排,其实不必如此,伤痕和首饰她还是分得清的,只是她和秦安都不愿意主动提起那个被记忆封禁的画面。 “好久不见郡主,谁想郡主一来就将我们的风头都抢了去。”张澄云为人爽气,快言快语,“县主和乔妹妹今天怎么回事,这打扮我竟是看不懂了。” “县主与乔娘子衣着淡雅,如清风拂面,更显亭亭之姿。”同为宗室出女,苏善德严格来说比其他人低一辈。 其实宗室尊卑不看辈分,只看与圣人血缘远近。苏善德作为圣人外甥女,关系总比其他宗室出女要亲近。只是面对尊同公主、不拜皇子的符岁,苏善德时以小辈自居,言语上便恭敬许多。 张澄云哈哈笑:“我看是永安逼迫的。” 封瑰和萧姝儿也在旁点头赞同。 符岁连连喊冤:“天地良心,明明是她俩逼迫我,怎无人替我申冤。” 张澄云不依:“你能有什么冤情,还能是盐山欺负你不成。我且问你,你生辰怎得连顿饭都不请,莫非是嫌我礼送得轻?” 没宴请确实是符岁的不是:“我的及笄礼是大内主持,一日下来我都没喝上几口水。后来又被圣人拘在府中,哪有机会宴请。改日挑个时间补上还不行,想吃什么你们自己点。” 几位贵女也不差一顿半顿的宴请,只是恰好见着符岁便问上一问,听符岁这样说哪里还会计较,反而问起符岁的近况。 “怎么就给拘在府里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封瑰心乔,她们虽为宗室出女,能面圣的机会却不多,受圣人责罚在她们眼中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符岁闪烁其词:“被圣人揪住了一点小错处,罚我抄书呢。” 乔真真和盐山也不知符岁挨罚,正万分担忧,听到只是抄书略放下心来。 梁会等人都不敢置喙,还是高先英笑着搭话:“可见圣人宠爱郡主,换做旁人可不敢在圣人面前淘气。” 众人纷纷同意,张澄云对符岁“悍不畏死”的精神表示钦佩,钱家小五娘和小六娘虽对符岁的娇纵有所耳闻,今日才知何为“娇”何为“纵”,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震惊之意。 “郡主究竟是何错处?”段玉婉问道。 符岁未来时诸位贵女三三两两交谈,段玉婉就独自落单。符岁来后几位宗室出女都围在符岁身边,段玉婉却挤不进来,只能在旁边坐着。现下她一开口,原本气氛正热的花厅一瞬间就鸦雀无声。 和皇家沾亲带故的都不接段玉婉的话,几位官员之女只能一起沉默。 张澄云更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张澄云的母亲襄阳大长公主的生母就姓段,是段玉婉名义上的父亲段鉷的姐姐。 段鉷父随肃帝起事,征战多年,未能得见大统就埋骨燕赵。段家的孩子也大多在征战中夭折失散,只留下一女一子相依为命。 后来段女侍主,段鉷则封赞皇县开国公,降上仙公主。 段鉷和上仙婚后生活并不愉快。段鉷懦而不强,不足以执事。上仙因此纵情贪欢,豢养面首。两人勉强维持着表面和谐。 直到建武二十七年,段鉷奉旨离京寻人,半年才归,谁料归家时发现上仙公主竟怀胎四月。 此事捅到肃帝面前,肃帝本欲除此孽子,奈何上仙怀像不妥,强行落胎恐危及性命。肃帝顾忌女儿颜面,只能强逼段鉷认下上仙腹中胎儿。 这个孩子就是段玉婉。段玉婉降生后段鉷就与上仙分府别居,直到先皇即位,段鉷与上仙和离。 前些年段鉷病逝,段家几个孩子都不成器,靠着祖荫过日子,段玉婉则一直养在上仙大长公主身边,虽同姓段,段家人却不肯相认,也从不往来。 上仙大长公主之放浪不堪,身为表亲都略有所知,那些自持高洁的世家更是避之不及。不管段玉婉生父是谁,她宗室出女的身份是实打实的,钱家连段玉婉都请,当真是扔下世家的体面不要也要彰显自己的诚意。 张澄云其实也很想知道符岁犯了什么错,可是这话叫段云婉问了,她就只能装作毫无兴趣地岔开话题:“今日你能出来,看来是抄完了。” 符岁强颜欢笑:“差不多算是吧。” 郑自在心下了然,原来那日郡主是在抄书。有圣人的禁令,郡主自然不能在端午出游,那些谣言便不攻自破。 萧姝儿则是想到今日的游戏:“幸而郡主抄完了书,不然这投壶的魁首岂不让与他人?” “对啊。”张澄云一拍手,立刻道,“我要与永安一起。” 符岁不知她们在说什么,郑自在忙为符岁三人解惑:“是六娘的主意,今日我等各自分队,作三轮比拼,分别是藏钩、投壶和诗文。若哪队赢了,便从这满园榴树中挑一棵,今年这棵树所结石榴尽归赢家。” 比诗文郑自在、乔真真、高先英棋逢对手,钱家姊妹也不可小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是投壶在座各位中符岁若称第二,无人能称第一。 郑自在看着几人争抢要与符岁同队,打趣道:“这样可不行,郡主出手岂不是一点悬念没有。” 没有悬念好过去比诗文丢人,符岁一口咬死比投壶,谁劝都不松口。 “我看不如抽签好了,能不能与郡主一队就各凭手气。”小五娘提议道。 有小五娘安排,很快就有侍女捧着纸笔和盘子来。小五娘独自在角落写好数签放在盘中,命侍女端给各位贵女抽签:“一共五队,签子是我写的,我最后抽。” 符岁拿了一张,展开是个二。她探头去看盐山,见盐山是三。又去看乔真真,乔真真是五。三人竟都不在一队。 等众人都抽完,小五娘和小六娘拿走最后两张。 “我是三,不知谁与我同队。”小五娘展开看一眼,举起纸签问道。 盐山和封瑰一同站起来。 小六娘也将手中纸签展给众人看,上面是四,张澄云和于文君与她同队。 张澄云不甘心地伸着脖子来看符岁的签:“你是什么?” “是二。”符岁亮出手中的签纸。 “哈哈。”萧姝儿笑着也亮出一个二,“承蒙各位关照,我便与魁首一队啦。” 萧姝儿正打算去翻乔真真和郑自在的签纸,段玉婉缓缓举起她的签纸,也是二。 萧姝儿有些愣怔,颇为遗憾地看了乔真真和郑自在一眼,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与段玉婉站在一起。 剩下的人于成君、苏善德、梁会一队,乔真真、高先英、郑自在竟然分到同一队。 张澄云急了:“你们三人同一队,诗文还怎么比。” 郑自在也没想到会这样,重新抽签也不合适,她沉吟片刻说:“我看不如将诗文换做射覆,覆者答以诗句,这样也更有趣些。” “这个好,既是三轮比拼,也可用点数计算,每轮第一名记三点,第二名记两点,第三名记一点。三轮结束,按每队所得点数分胜负。不然郡主一人就将我等都比下去了。”于文君补充道。 其余人也觉得这个主意好,都表示同意。 规则定好,小五娘带着大家一起去园子里玩投壶。 符岁落后几步,跟在郑自在身边问:“怎么没见王令淑?” 第35章 六月且 你与圣人也不论本心? “怎么没见王令淑?” 郑自在用手掩着嘴凑近符岁小声说:“先前王相公遇害, 王家要办丧仪,王娘子孝期不能宴乐。” 符岁冷笑一声:“堂祖父而已,也值得这样兴师动众?” 郑自在当作没听到符岁言语中的嘲讽, 柔声细语地说:“王家重孝悌,虽说不是亲祖, 也在五服之内, 是该服缌麻的。” 她知道符岁与王令淑关系不好, 也不再多说, 转而介绍起园子里的景色。 “那边有人?” 符岁与郑自在落在最后面, 前面的人已经走到一片池塘旁。池塘面积不大,分出一条细流向另一边蜿蜒,从柳枝树影里能看到对面人影攒动。 “是阿兄与各府郎君们。”小五娘解释道。 “你说的阿兄可是九郎君?”有人问道。 小五娘点头称是。 大家对这个养在道观的九郎君都有些好奇,怂恿钱家姊妹叫九郎君来见见。 小五娘怎么能做得兄长的主,只好连连讨饶遮过此事。 符岁站到池边隔着湖水树影望去。那边人不少, 显然也发现了她们,有人起身往湖边来。梁会不想被对面的男子窥视, 见状催着钱家姊妹一起离开。 钱家姊妹竟然真的带人离开, 一点也没有要将九郎君介绍给诸位娘子认识的意思。 符岁慢悠悠跟在队伍后面暗自琢磨:莫非乔二情报有误, 钱家根本没有让九郎君“献身”的打算? 钱家姊妹在园子中挑了个极开阔的地方,周围遍种花树, 又宽敞又雅致。 待将投壶所需用具摆好, 各队需要选出一人来参与投壶。 钱家姊妹要去布置藏钩的屋子,不能留在此处参与投壶。张澄云本来自告奋勇做评判, 却忘记了她要下场比试,讪讪地把举起的手收回来。最终大家推举梁会做评判,于文君记数。 那边讨论得热火朝天,符岁与段玉婉站在一处, 两人各自冷着一张脸,一个冷淡地看着笑闹的贵女们,一个皱着眉盯着郑自在。 刚刚有个没见过的婢女过来与郑自在耳语,似乎在询问郑自在什么。明明是钱家的园子,钱家的婢女,钱氏姐妹却对此一无所觉。而那名婢女退开后也没有走远,就在角落里等着。 “郡主为何不去那边,反而与我一起。”段玉婉觉得符岁父亲早亡,生母被逐出京城声名狼籍,与自己也算同病相怜,刚想对符岁表达一番无人怜惜的愁怨,却发现符岁眉头紧锁目光凝聚,根本没在听她说话。 “郡主站在这里做什么,投壶就要开始了。”萧姝儿来拉符岁。 符岁嘴上含糊应着,眼睛却依旧盯着郑自在。 然而郑自在并没有久留,她称要帮钱家姊妹的忙,与钱家姊妹一起离开。等三人走远,那名婢女上前与盐山交谈。 符岁顾不上投壶,先过来询问盐山。 “郑娘子说她与钱家两位娘子都是要参加射覆的,为了公平,射覆用的物品就不能由她们准备,所以请我帮忙准备射覆用具。” 从这名婢女来符岁就一直关注着她,郑自在什么时候说过话?从头至尾只有这名婢女对郑自在说过几句。符岁总觉着关于这次榴花宴郑自在比钱家姊妹知道的更多,如果真是这样,这说不定就是个机会。 “你别去了,我去吧。” 在一旁等着领路的婢女听见符岁要代替盐山县主去,显得有些惊讶和焦急:“郡主不是还要投壶吗,一来一回怕是要耽误。” 符岁审视着婢女:“我都不怕耽误你怕什么?还是说只能让盐山去,我就去不得?” 符岁话已至此,婢女再反驳定让人起疑,她左右为难,只能磨磨蹭蹭地带着符岁离开。 看着前面带路的婢女一步三捱的模样,符岁更加确定心中猜测。 钱家终归是簪缨世族,无论如何也舍不下脸面来让自家郎君做万春公主的暖床客。何况姓符的不是只有公主,娶一位宗女也是符家婿。 那些官宦之家不愿意将筹码压在宗女身上,无非是因为宗女的父兄与皇帝天然对立,一旦这些亲王郡王们生有贰心或被皇帝猜忌,很可能会连累自身。 但是偏偏有两位宗女不存在这样的风险,那就是符岁和盐山。 钱家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符岁或盐山,不,看这位为难至极的婢女的样子,九郎君的目标只有盐山,所以钱家根本没想过让九郎君见那些宗室出女。 至于为什么选择与圣人关系相对冷淡的盐山而不是更受圣人宠溺的符岁,大概是因为盐山德言容功更符合淑女标准吧。 如果真是这样,倒方便了符岁。符岁随着婢女走到一处岔路,那婢女犹豫一会,毅然选择左转。 符岁刚要跟上,却听得前方隐隐有琴声传来。 她试探着往前走两步,那婢女果然来阻拦。符岁见状头也不回循着声音向前走去,代灵默契地一把抱住领路的婢女,不许她跟随。 琴声渐近,符岁绕过一丛青竹,竹后藏着一处休憩的地方,此时正有一名男子端坐抚琴。 那男子听见有人来,抬头看向符岁。 如远山含雾的一双长眉下嵌着一对水玉琢就的眸子,鸦青鬓发衬着莹白肌肤,薄唇浅淡。本该是至清至冷的容貌,偏生眼尾有一粒小痣,平添三分妖冶,让他像一只伤鹤一般,孤傲而凄婉。 祸水,符岁在心中如此评价。难怪钱家会推他出来,他确实有只凭容貌尚主的资本。 那男子垂下眼眸,孤寂而疏离地说道:“娘子怎么在此,可是误入?” 符岁撩开碍事的竹叶,径直走上前去:“郎君琴音瑟瑟,听得人心都碎了。”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他,“不知郎君可等到想等的人?” 男子抬头仰视符岁片刻,缓缓起身行礼:“钱頲之参见郡主尊前。” 再看他眉眼间哪还有方才的寂寥。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符岁有些许惊讶他这么快就猜出自己的身份,她试探道:“九郎君怎么不弹了,莫非是我扰了郎君雅兴?” 钱頲之挂上恰到好处的微笑:“靡靡之音,恐污了郡主耳朵。” 话说得漂亮,符岁要跟他绕弯子只怕能把符岁累死。她轻轻拨动琴弦,发出断断续续几声铮鸣。 钱頲之对符岁随意玩弄他的琴视而不见,临风而立,身姿挺拔端正,只从外表看去当真是如玉君子。 “九郎君为何在此等候盐山县主?”符岁是撂下萧姝儿过来的,她想节省点时间好赶回去投壶,免得把萧姝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出乎符岁意料的是,钱頲之并没有否认,而是直接说道:“县主柔明淑慎,在下处心积虑,不过慕少艾矣。” “慕少艾?”这种理由虚伪到荒诞,符岁逼视钱頲之,“九郎君想凭一句慕少艾就让盐山托付终身吗?” 钱頲之毫无惧色,坦然回应符岁的审视:“若得县主,頲之必以礼待之,相敬如宾。” 钱頲之这话也许会实现,可符岁从不赌也许:“九郎君心有所图,既无真意,谈何以礼待之。” “若能一生相敬,又何必在乎本心。”钱頲之用一张情真意切的脸,毫不避讳地对着一个闺阁女子说着夫妻间虚情假意的话,一双眼睛蛇信子似的,像“清净无为”的道袍里裹了条会笑的蛇。 聪明又有野心,皇帝是什么时候开始盯上他的。 符岁仔细观察着钱頲之的神情,问道:“不论本心,九郎君为何不尚万春长公主?” 在听到尚主时,钱頲之那张出尘绝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细微的厌恶。符岁紧绷住嘴角才没笑出声,果然这位九郎君就算做好了“以色侍人”的准备,也依旧不愿意做另一个段鉷。只是他凭什么觉得符氏女就能随他心意选择呢? 符岁收敛神色,反问钱頲之:“九郎君与新妇论迹不论心,难道钱家与圣人也是不论本心?” 钱頲之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一下,面上看起来坦然自若,声音却郑重许多:“为人臣者,自当忠心事主,肝脑涂地。” 哪个臣子不自称忠心,真论起来,眼中看到的都是利益。满朝文武写起“忠”字来,能有几人写得熟,至少符岁还翻来覆去抄过几篇《忠孝》呢,有些人上次写“忠”字,大概还是在贡举的考卷上。 符岁冷笑道:“娶一位柔顺可人的宗女就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钱家就是这样事主?九郎君就是这样忠君?” 钱頲之瞳孔微缩,他原以为这位天之骄女只是为盐山县主鸣不平,可是她既然敢这样问,那她与圣人之间的关系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他不是没听说过永安郡主的壮举,也正是因为她的蛮横,钱家选择了盐山县主。 钱頲之对情爱看得极淡,只要无损他的颜面,他不在乎自己的新妇是谁。不过他那位修得像现世观音一样的表妹曾向他极力推举过永安郡主,大概她也察觉到些什么。 钱頲之重新审视起符岁的行为,她与王家那些恩怨,究竟是私怨,还是圣人授意?钱頲之隐隐有种预感,今日的一切将会改变他的人生。 “远在博陵的钱氏有门阀望族的事主方式,天子脚下的钱氏有为君主赴汤蹈火的决心。” 一句话就将自己和博陵钱氏分隔开来,竟是把曾经世家与皇帝间的龃龉甩得一干二净。 符岁对这些世家大族厚脸皮程度也算是有了新认知,今上好不容易让世家不能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可不是要把话语权重新还给心系家族荣耀之人的。 “九郎君的姓氏不正是博陵钱氏。” 现在钱頲之无比确定,永安郡主就是一个传信人。 钱家那些他见都没见过几次的亲戚远在博陵,就算被圣人清算也不会伤筋动骨。可是他的父母兄弟就在京城,为了那些族人的利益罔顾圣人的意思断送自己的仕途,对钱頲之来说得不偿失。 他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说:“我之姓氏,也可胜过博陵钱氏。” 皇帝倒是会挑人。“听闻曾有世外高人言九郎君命格贵重,”符岁用手指在琴上写了几个字,“贵与不贵,就看九郎君如何选择。” 钱頲之被这几个字惊到,他怎么也没想到圣人会起这种心思,此事若能成行,正是一招釜底抽薪。 符岁只负责带话,要怎么做是钱家自己的事,她想到自己到这儿来的理由是准备射覆用品,就多问一句:“你家射覆用的东西都放在哪儿?” 钱頲之还在沉思那几个字,顿了一下才回道:“我命人把东西送过去,郡主不必管。” 符岁乐得当甩手掌柜,看在钱頲之长得好看的份儿上,额外附赠一点提醒:“圣人既看言行也要心诚,九郎君的忠心可要表得真情实意一些。” 第36章 六月且 我只喜欢你 符岁刚从竹丛转出来, 就看见叩云拼命冲她使眼色。她顺着叩云的目光看去,在树林中隐着一个高大矫健的身影。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越山岭,符岁眼底泛起惊喜, 提着裙摆欢欢喜喜奔过去:“数日不见,越将军英武依旧。” 越山岭肩背绷得僵直, 抬手行礼。符岁对越山岭莫名其妙的恭敬不太满意, 她斜睇着越山岭嗔怪道:“有些人说他闲吧, 他一个月也想不到找我。说他忙吧, 他还有功夫参加别人的宴请。越将军可知其中缘由?” 越山岭并没有回答符岁的问题, 反而说起了钱頲之:“今日我见过九郎君,他才貌兼备,又出身世家,饱读诗书……” “停!”钱頲之那张好面皮简直是鬼魅的画皮,底下藏着野心藏着欲望就是没藏点人东西, 符岁对读书人为数不多的信任经过与钱頲之的交谈又减少几分,已经快没有下降空间了。 “提他做什么?” “钱家似乎有意让九郎君迎娶贵主。”越山岭在这里站了很久, 他已经慎之又慎地考虑过。 有钱家托底, 钱頲之再差也不至于差到哪儿去。符岁嫁给钱頲之虽说会受到望族规训的约束, 但钱家就算是为了脸面名声也不会对符岁失礼,以九郎君的才情生活也不会过于无趣。 “郡主既然与九郎君相谈甚欢, 想必也能志趣相投, 若……若郡主……” 符岁站在越山岭面前不是想听越山岭说这些话的,越山岭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她的怒火上添柴浇油。她不明白越山岭就真是块无情无爱的石头不成, 还是她不够美貌不够贤淑配不上他,为什么越山岭总是把她往外推。 但是这把火还没来得及烧就被一句“相谈甚欢”浇灭。 越山岭怎么知道她跟九郎君相谈“甚欢”?符岁回身望去,越山岭站的位置正好能看见通往竹丛后的小路。 一个念头突然从符岁脑海中冒出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作为客人,在主家的府园中, 一动不动地等她与钱頲之聊完。他甚至以为她在跟钱頲之谈情说爱,可他没有离去,就算叩云已经发现他,他也依旧等着。 这个想法让符岁一切不满烟消云散,甚至有些心软。 她宽慰越山岭说:“钱家有意迎娶贵主已经是两刻钟前的老黄历,越将军放心,以我的名声,不会有人跟你抢的。” 越山岭并不接受这种说法,他一直明白自己是个乏味的人。以前他身边不是军士就是百姓,就算地方要员他也能不卑不亢从容周旋。回京后除了旧识和五品上官员,他也没有过多时间玩乐宴饮。 直到今日钱頲之的存在才让他意识到自己与真正俊采星辉的世家子差距有多大。 他们懂音律、擅诗赋,志趣高雅、才情斐然。他们能为妻子弄笔描花、能与妻子飞花泼茶。而他这双布满老茧的粗糙的手,甚至都不敢在符岁为他系上五色缕时反握住那双如绸似玉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认真地劝道:“郡主还年幼,也许不知对女子而言挑选夫郎有多重要。我既粗莽又无知,生活粗粝,不懂情趣,常年征战在外。也许我能留给女子的只有沉闷和无尽的等待,郡主不该被折耗在寡淡无聊生活里。” 符岁猝不及防听到一番剖白,人有些呆愣。她傻傻地看着眼前这个不停自轻的男人,听着那些贬低的词一个又一个被刻在他身上。 “越山岭。”符岁轻声打断他,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叫他的名字。 符岁凝视这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声音轻柔却坚定:“九郎君问我,相敬如宾何必在乎本心。我现在告诉你,因为我不喜欢,所以我在乎。 “我不喜欢虚伪的情感,我不喜欢假装的恩爱,我不喜欢像九郎君那样没有真心的虚情假意的夫郎。我也许不知道一个完美的女子该拥有怎样的人生,可我知道我喜欢什么,我想要什么。” “我只喜欢你。” 越山岭耳中轰轰作响,符岁前面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全然不记得,只记得一句“我喜欢你”。越山岭全身的血液都在符岁说出“喜欢”后凝滞,又全部呼啸着涌向心脏,震得他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将喜欢抛出,符岁面红耳赤地等了一会儿,不见越山岭有所回应,不禁有些气馁。她想了想说道:“要是将军觉得困扰,大可直言,以后我也不会再打扰将军。”话音未落便转身欲走。 擂鼓般的心跳剥夺思考的能力,越山岭根本没意识到符岁在同他讲话,他只看见符岁要离去,情急之下一把抓住符岁的手腕。 迎着符岁疑惑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是大脑一片空白,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慌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发颤:“我真是因为公务缠身,等我下个月就能正常休沐,要是郡主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可以……我任由郡主差使。” 腕上传来灼人的温度,连带着那些不成章法的话语都带着滚烫的急切。符岁感受着越山岭的慌乱,唇角逐渐弯起,眼波流转间漾开一抹狡黠:“那我可要好好列个单子,让将军一样一样完成。” 越山岭毫不犹豫地答应,手却依旧没有放开。若是可以,符岁也想再多与越山岭待一会儿,可是时间真的来不及,她只能依依不舍地提醒:“将军再不放手,我就赶不上投壶了。” 越山岭耳根瞬间红透,他急忙撒开手,支吾两下任由符岁离去,望着少女的背影,喉间滚出一声自嘲般的轻笑。 符岁心情大好地在前面走着,叩云亦步亦趋在后面跟着。两人走到岔路口,看见代灵坐在地上团抱着领路的婢女,还用手捂着她的嘴不许她出声。 符岁赶紧让代灵把人放开,原路往回走。婢女一语不发地跟在后面,眼看到了投壶的地方,趁符岁不注意立刻拐上小路跑没了影子。 符岁才懒得管她去找谁汇报,她一进去就被急得团团转的萧姝儿抓住,连拖带拽拉她去投壶。 其他人的投壶应该早就比完,符岁看到盐山和苏善德在一起投壶玩,梁会几人凑在一处喝茶,负责记点数的桌子上,砚台中墨汁的边缘都已经有些干。 钱家姊妹不在,但是郑自在已经回来。她看见符岁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和震惊,也没有问符岁取的射覆用具在何处。 散落在各处的贵女们见符岁出现纷纷聚集过来看符岁投壶,果然符岁赢得毫无悬念。 张澄云不依,嚷嚷着符岁把她们空撂在此处,逼得符岁答应待会儿陪她们玩飞花令才罢休。 后面的藏钩和射覆基本与符岁无关,符岁只管坐着吃茶看戏。 因为不懂占卜,所谓射覆不过乱猜一气。令人意外的是于成君得了第一,郑自在连第三都没拿到。最后一结算,是于成君、梁会和苏善德赢得了头彩,三人在园子里各挑了一棵又大又茂密的石榴树,在树干上系上红绳做标记。 张澄云和萧姝儿没赢下石榴,联合高先英和乔真真在飞花令上狠狠地坑了符岁一把,把“不学无术”四个字给符岁坐得死死的。 等符岁筋疲力尽回府,就看见府门口有一个面容白皙疏离的男子含笑等她。 徐知义!符岁恨得咬牙切齿,低头寻摸棍子石块。 徐知义机警地往旁边退几步,跟符岁拉开距离,陪笑道:“圣人还在等郡主呢,郡主赶紧入宫吧,别叫圣人等急了。” 符岁更生气了,驴也没有这么使唤的。她连衣裳都不忙换,先叫人去书房收拾好抄完的书,带着一百多遍罚抄直奔宫门。 案头堆成小山的纸几乎漫过笔架,皇帝拍拍最上面的纸面,望着摞得齐整的罚抄忍俊不禁:“不是已经给你免了吗” 符岁端坐一旁,气哼哼地回答:“阿兄说晚了,我已经抄完一小半了。” 皇帝随意翻动着,突然拿起一张仔细看过,又拿起另一张细看,接着把这一摞全都粗粗看过一遍,这才有些诧异地说:“你还真抄了?” 符岁立刻痛心疾首地向皇帝诉苦:“我焚膏继晷、夜以继日啊,手臂都痛得抬不起来,手指上都要磨出茧子了。” 皇帝微笑看着符岁喋喋不休地诉苦,拈起茶杯浅呡一口,打断她说:“宁宁受累了,说个心愿,阿兄替你圆了。” 符岁眨眨眼,想想也没什么特别迫切的事,思索片刻问道:“能先攒着吗?” “过期不候。”皇帝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也就符岁会跟他讨价还价,他说出口的话还从没有赊账的道理。 为了不浪费机会,符岁只好绞尽脑汁地想,不知不觉就想到越山岭。所向披靡的战将说话怎还颠三倒四的,符岁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翘。 她绷住面皮,委婉地说:“阿兄让宁宁自己做主婚事好不好。” 皇帝闻言瞥向符岁,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看上钱家那个假道士了?” 要符岁跟钱頲之虚与委蛇还如让符岁跟王令淑搭伙过日子,符岁连连摇头:“跟他多说一句话我都担心他把我卖了。” 皇帝轻笑一声:“就算他真把你卖了,阿兄也会将人连皮带骨讨回来,怕什么。” 讨是讨得回,只是什么时候讨就不一定了,符岁悄悄腹诽。 外面传来两声重重的脚步声,皇帝止住话头。过了一小会儿,徐阿盛走进来。 “陛下,四皇子和冯妃来了。” 第37章 溽暑日 皇帝的后宫平衡得极好 这都快天黑了, 冯妃来做什么? 见圣人应允,徐阿盛退出去唤四皇子和冯妃进殿。 符岁上一次见冯妃还是去年,远远打个照面, 连话都没说一句。 四皇子只有八岁,冯妃也不足三十。养尊处优的日子让她略有丰腴, 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情。 符岁见皇子公主不拜是今上定的规矩, 因而符岁并没有起身, 只是向四皇子微笑示意。 四皇子先拜见圣人, 再面向符岁执晚辈礼, 口称“姑母”。 “妾不知永安也在,可耽误圣人要事?”冯妃款款行礼,语气里充满自责。 “没什么,些微家事罢了。”皇帝示意冯妃和四皇子落座,“有什么事?” 冯妃朝符岁看一眼, 见符岁稳如泰山地坐着,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只好开口道:“燕儿说学了新篇, 要背给阿耶听呢。” 燕儿是四皇子的小字, 据说是因为四皇子幼时喜欢看檐下飞燕。 皇帝对自己的孩子还算慈爱,笑着听四皇子背诵, 遇上四皇子忘记的地方便提醒几个字, 好让四皇子继续背下去。 冯妃与符岁面对面坐着,难免有些尴尬。她微微侧过身去, 避开符岁的目光,装作仔细听四皇子背书。 后位空悬,储君未立,冯家做梦想凭冯妃一步登天, 冯妃自己也有谋算。 祖宗规矩立嫡立长,冯妃生了四皇子和六皇子,除非前头三个都死了,否则庶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四皇子。冯妃想为将来打算,就得让自己的孩子变成嫡子。 当年晋王生母临死前肃帝就封为皇后陪葬献陵,论起来比曹氏还要早。若是死后追赠自然是不作数的,只是那时杨淑妃虽重病缠身却尚在人间,肃帝非要以此为由把晋王当作嫡子,中书门下也不好辩驳。 如今贵妃出身郡望但是膝下无子,皇帝与她关系不冷不热,一个月也不见得能见她一次。 徐氏诞下皇长子和五皇子却只封为婕妤,郑贤妃生下皇次子但容貌普通为人呆板不得圣人宠爱。 其他几个皇子的生母都位分低微,不过才人美人,也难怪冯妃敢肖想后位。 皇帝的后宫当真平衡得极好,任谁都出不了头。 “上次渔阳伯治家不严,连累妹妹平白遭一场祸事,我替渔阳伯和郡君给妹妹道歉,还望妹妹宽宏大量,不要放在心上。”四皇子背完书,冯妃站起身对符岁说道。 三个月前的事,现在才道歉,冯妃的歉意真是姗姗来迟。而且一口一个妹妹叫得亲热,冯香儿在冯府呢,这宫里哪有她妹妹?符岁敷衍都不想敷衍,当着皇帝的面,也只能不情不愿应下。 “用过晚膳没有?”皇帝低头问四皇子。 四皇子答还没有,皇帝就叫人领四皇子去用膳。 冯妃本想趁机邀皇上去她宫里吃,可皇上话已经说出去,她也只好作罢。 四皇子一走,剩下符岁三人干坐着。冯妃有话想跟皇上说,当着符岁的面实在不好提,就拐弯抹角地撵符岁:“天色渐晚,快要敲街鼓了,妹妹今晚要不留宿宫中,不然等宵禁路上难走。” 不等符岁回答,皇上在纸上写写画画,头也不抬地说道:“留下用膳吧,用完让徐知义送你回去。” 符岁心中好笑,她今天刚给皇帝跑完腿,于情于理皇帝今日也不能太冷落她,冯妃何必非要挑今天来跟她斗法。 这下冯妃更为难了,看来那事只能改日再说。 “有什么事就说。”冯妃那点小心思瞒不过皇帝,正好符岁在,若冯妃提什么不好答应的要求,可以让符岁闹一闹挡掉。 符岁眼观鼻鼻观心在地上数砖。 皇上既然开口问,现在不说以后就不好拿这事再问皇上。冯妃没办法,只好答道:“妾的妹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妾想着为她寻个好人家。” “看上谁了?”皇帝只顾着从桌上抽出几张纸来回看。符岁明白皇帝这是不想管的意思。 “妾瞧着临海大长公主之子品貌端正,倒是个可托付的。” 这下不止是符岁,连皇帝都抬起头看向冯妃。 皇帝将手中的笔搁下,冷冷淡淡地说道:“阿续的婚事我做不了主,他铁了心不愿婚娶,我总不能按着他洞房。” 冯妃也知道田家和冯家素无往来,女方上赶着找男方议亲也不像话,原是打算把皇上请去她宫中用晚膳,温柔小意求个赐婚。现下皇帝不肯插手此事,冯妃只能讪笑着:“妾也只是想一想。” 符岁已经开始后悔刚刚没有立刻开溜,她哪里想到冯妃想给冯香儿和田乾佑扯鸳鸯谱。她眼巴巴地看着皇帝,祈求皇帝能看懂她想走人的迫切心情。 皇帝难得发一回善心:“想走就走吧。” 符岁连忙谢恩。 皇上从桌上拿了几张纸递给符岁,是符岁抄的书,上面用朱笔做了几处勾画:“好好练练那几个字,歪得不成样子。”等符岁千恩万谢表示谨遵教诲,这才叫徐阿盛安排人送符岁回府。 待她回到府中已经天黑,这一日尽是勾心斗角,疲累得很,符岁随意吃几口就早早睡去。 也不知是最近抄书累着了,还是精神太过紧绷,过两日早上符岁吃过早饭后,忽然觉得胸中闷闷的,气怎么也吸不进肺里,只好大口喘息。 叩云和代灵吓得要死,先是给符岁倒了温水喝,又将门窗全部打开通风。 最近豆苗一直在照料秦安,不曾当值。叩云没见过以前符岁病重时候的情形,怕处置不当,就想去寻豆苗。 符岁自己感觉虽然有些憋闷,却不太严重,告诉豆苗势必要把秦安招来,便没让叩云去。 叩云嘱咐代灵飞晴守好郡主,她挽着裙子一路疾跑去找程力武,叫他快马加鞭去尚药局请医官来。 “大家,郡主府上来人请医。刚刚带医官走了。”徐阿盛得了信报给皇帝。 皇帝算算日子皱眉道:“还没到月中,怎么现在请?” “来的人急得很,好像是郡主胸闷气短,喘息艰难。” 符岁的咳喘已有许多年没发作过,现在既不是冬寒,也不是春秋风急,怎就突然病起来。 皇帝沉吟片刻吩咐道:“出诊的医官回来后带他来,我有话要问。” 医官把符岁两手的脉都细细把过,斟酌了又斟酌,这才开下药方并留下几样食疗药补的方子。又将以前进补的食疗方都停掉,说了诸多事项。叩云和代灵一一记下确认无误后才送医官回去。 谁想还没迈出九如里,御医官就被人直接带到皇帝面前。 “依臣诊断,郡主不是哮症,是郁症。”那医官跪在地上,小心谨慎对答。 “何为郁症?” “郡主虚劳疲累,心神惶惶,肝郁气滞,气血难通。再加上郡主本就肺气虚弱,故而气血亏虚,胸闷憋气。因此病是由肝气郁结引起,故称郁症。” 虚劳疲累、心神惶惶,皇帝没想到抄个书竟把她累成这样:“可能治?” 医官连忙回答:“臣开了散结的汤药,只是此病还需郡主好生休养,万勿再劳心劳神,多思多虑。” 殿内陷入死寂,唯有铜漏滴答作响。良久后皇帝挥挥手道:“下去吧。” 医官伏首叩恩,弓腰退出大殿。 殿门缓缓阖上,徐知义望着医官离开的背影,小步挪到徐阿盛身边,避开他人低声私语:“前日我去郡主府时郡主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病了。” 徐阿盛幽幽叹气:“到底是幼时作下的毛病,也只能不好不坏地将养着。”想起这几次徐知义经常往郡主府跑,又提点道:“你在郡主面前没失规矩吧。” 徐知义比徐阿盛高一些,他半弯着腰,将头俯得比徐阿盛更低,极小声地说:“干爹放心,干爹教的我都记着呢。” 徐阿盛点点头,掀起眼皮看向徐知义:“不是我啰嗦,你看着郡主好说话,郡主府上的差事才是真难当。” 徐阿盛眼风扫过廊下当值的内臣侍卫,语气轻得几不可闻:“咱的爷心里记挂着,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就得把分寸拿捏好。尤其一点,上头要打要罚,到了郡主跟前都得留三分。就郡主那身子骨,真闹出个好歹,等那位消了气,倒霉的可就是办事的人了。” 徐知义一一记在心里,回道:“孩儿省得。” 符岁被一天三碗汤药灌得欲哭无泪,在抗议几次之后,终于得到吕御奉同意,减为一天一碗。符岁还想再闹,被吕御奉严词拒绝,只说这是补气血的药,不能再减。要是符岁肯好好吃药,一周之后可以再商量,要是连这一碗也不吃,那就一天三顿灌,先吃上半个月。 符岁抗争无用,只能每天苦着脸饮驴一样猛喝一碗。折腾没两天,符岁月事来了,这下什么心思都没了,恹恹地待在府里除了吃就是睡。 盐山来府上找符岁,刚一进门就闻到药味,知道只是些进补的药后,安慰符岁要好好吃药,认真休息。 符岁听说盐山想去游湖,立马就要换衣服跟盐山走,被秦安虎着脸否决。符岁想想自己现在确实不太适合去船上那种不方便更衣的地方,也只能歇了心思。 盐山瞧着符岁郁闷地守着冰釜喝热汤,怕符岁不知道轻重,仔细叮嘱符岁切莫贪凉吃冰,陪符岁说了会儿话才走。 离开郡主府盐山一时没想到什么可去的地方,干脆自己一个人去游湖,叫船夫撑着船在湖中漂着,自己坐在船头发呆。 “县主!” 盐山刚听见有人唤她,还没找到何人在说话,船尾处就猛得摇晃起来。 第38章 溽暑日 他捉的猫,捉到的鱼都这样蓬勃…… “什么人!”侍女喝道。 “县主。”那人从船尾绕到船头, 高壮的身体遮去半边太阳,拉长的影子将盐山完全笼罩其中。 “七王子?”上次他翻墙从墙上跳下去,盐山还担心了好几天, 只是后来再未与他相见,也无处问询。盐山瞥向他的腿, 看上去毫无异常。那么高的墙他也没摔着, 属猫儿的不成? “七王子是怎么上来的?”盐山疑惑地问道。 “我老远看着就像你, 走近看果然是, 那船尾离岸近, 我就跳上来了。”七王子边说着便往盐山那边走,他个高腿长,两步就走到盐山身边,露着一口白牙呵呵盯着盐山。 跟着盐山的侍女就是上次七王子翻墙时护在盐山身前的,看见又是这个没礼数的草原鞑子, 不太高兴地撇撇嘴。 上次七王子翻墙的事没人跟西平郡王说,但不代表没人跟皇帝说, 皇帝对此没什么表示, 侍女便没阻拦, 只是候在旁边。 盐山不太习惯跟别的男子站得这么近,她几乎能感受到七王子身上热腾腾的气息, 熏得她脸热起来。她悄悄向后退半步, 侧过身去,躲避着七王子亮晶晶的眼睛。 七王子对此浑然不觉, 他站在船上将四周景物看一圈,兴奋地问盐山:“县主也是出来玩吗?我也是出来玩。”说着试探着用力踩一踩脚下的小船,“我还是第一次坐船,这船看着真不稳当, 我都不敢用力踩。” 盐山偏过头看着他好奇地左看右看,微微弯起嘴角:“这种小船是容易晃,不过不怕踩。” 偶遇盐山,七王子眼中的开心藏都藏不住,围着盐山叽叽喳喳:“县主怎么自己在这儿,我看另一边的湖里好多人。” 那边湖中有荷花,正是开放的时候,人们大都去看荷花。这里水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盐山是因为不想去人群中挤才来这边。 想着七王子可能对京中不太熟悉,盐山对七王子解释道:“这里湖中没有荷花,上流就是净月河,那是从皇家别苑里流出的河水。另一边荷花湖景致秀美,上下连通礼河,因而大家都更愿意去另一边游玩。” 七王子没想到一个湖还能因上游河水不同而有所差别,他挠着头说:“我说那边都挤得走不动,这里怎么没有人呢,原来是这样。不过还好我没去跟着人群挤,不然就遇不上县主了。” 湖上偶有微风,在两人之间穿梭。七王子嗅着风中清雅的香味,似有似无的,格外地勾人心弦,让人想寻着源头好好闻闻是什么味道。 这段时间他学习不少礼法,虽然有些他并不认同,可他也明白若他行事无状会给盐山造成困扰,因而他只好克制住想要多闻几下的念头,有些尴尬地站着,两只手在衣摆上蹭,没话找话:“县主对这里很熟吗,会经常来吗?” 盐山轻轻摇头,柔声说道:“也不熟,这里我只来过几次。”她指着水流来的方向,“这边离城墙很近,从这里一直到城外就是净月河。沿净月河向上游走就是凌薇山,那里我也只去过一次,河里的鱼儿烤来很好吃。” “这河里有鱼?”七王子探头往水里看。 盐山见他几乎站在船边上,怕他掉入水中,提醒他说:“七王子不要站得太靠外,船晃,留心掉下船去。” 七王子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跟盐山说:“没事,我会游泳,我能在水下憋好长时间呢。” 盐山知道库勒是游牧为生,却不晓得七王子还会游泳,她好奇问道:“草原上也会有湖吗,与中原的湖水一样吗?” “草原有湖,有大河,不过跟这里长得不一样。草原上的河没有这里深。这里的河岸都砌得平平的,修得很规整。草原上没有人去修河,河水就在地上随意流淌。可能今年河水从这里流,明年河水就从别处流了,游牧的人就追着河水跑。” 盐山坐在飘飘荡荡的船板上,听七王子说草原的景色。 他今日穿得很寻常,衣服大概是在成衣铺子里买的,稍稍有些不太服帖,把他的身材掩盖掉一大半。 盐山想起围猎时他赤裸着上身站在自己面前,块垒分明的肌肉上覆着一层晶亮的汗水,她脸上顿时热得要着起火来,连忙捂住脸低下头去。 他那些乱七八糟的链子怎么不戴了,这次和上次都没见他戴过,还是戴在衣服里面了?盐山的思绪怎么也拽不回来,扯着她去偷偷瞄七王子的衣领。 “沙漠上也有湖,比草原上的水还要漂亮。”七王子嘴上说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盐山。 盐山侧对着他,用手掩着脸,连眼睛都是低垂的,被密密的睫毛挡住,可七王子就是觉得好看,比之前见过的盐山还好看。 明明她与郡主是姊妹,可是两人却是那样的不同。郡主看人直勾勾的,神气得很。县主呢?七王子心里想着,她的眼神像隔着水,隔着雾,还没等人看清她就转走了。 七王子最近新学了个词叫“烟视媚行”,他由衷赞叹中原人真的很会描述。盐山县主的目光就像烟一样,朦朦胧胧地拂过,抓不住也逃不开。 七王子不自觉沉溺其中,回神时才发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乱说些什么。 不过盐山县主似乎没有察觉,七王子心中有些庆幸,也不记得自己说到哪儿,干脆挑了新话题重新说。 “我们不怎么烤鱼吃,草原上鱼不常见,直接扔到火里烤,很快就焦了,所以就煮着吃,而且煮出来也不好吃。草原上没有那么多佐料,有盐巴就很好了,我也是来中原才知道原来吃的还有那么多做法。” “其实在野外烤鱼远不如家中做的精致,但就是觉得这样烟熏火燎的,比精心烹饪的菜肴更美味。”盐山回忆起仅有的两次野炊,不由地展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七王子呆呆地看着盐山,突然站起来说:“我抓鱼很厉害的,野海子里的鱼别人抓不到,我都能抓到。县主喜欢烤鱼,那我给县主抓一条吧。”说完直接翻身跳入水中。 盐山还未及反应,就见七王子扎进水里,吓得盐山趴在船边向水里张望。湖水深,如何能看得见,盐山寻不到人,焦急地喊着:“七王子,七王子。” 七王子就像落入水中的石头,一点响应都没有。盐山从船舷这头寻到船舷那头,怎么也寻不到踪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突然“哗啦”一声,七王子从离船十多米的地方冒出来。他在水中转半圈找到船的方向,水顺着他的眉骨鼻梁向下流,把带着野性的五官洗得清澈锋利。 他看见船上盐山的身影,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两颗显得有些幼稚的虎牙,高声喊道:“这里真的有鱼,县主等我一会儿。” 盐山看见他从水中现身,刚松一口气,还未说话就见他又消失在水中。悬着的心来不及落地,盐山只好倚着船舷,担忧地看着七王子在水中时隐时现。 “啪”,一条鱼被扔到船上。鱼弹动着一拍尾巴就要跃起,水中及时伸出一只手将鱼死死按住。 “你看,我抓鱼还可以吧。”七王子随着船一起一伏,趴在船边跟盐山说话,“这是那种好吃的鱼吗?” 盐山看向被七王子掐在手里的鱼,那鱼离开水大口喘息着,尾巴不甘心地甩动。 “是鳜鱼,这种鱼柔软,清蒸也很好吃。这水里鳜鱼不多,七王子竟然能抓到。”盐山有些惊喜地说道。 七王子只听见了“清蒸”,以为自己捉错了鱼:“这不是你爱吃的那种?那我重新抓。”一撒手又滑进水里。 “七王子!”盐山忙不迭喊他,见他落入水中下意识伸手去拉却捞了个空。 好在没多久七王子就露出水来,浮水问道:“那种鱼长什么样子的?” 盐山这次说什么也不让七王子再下水,直说自己要生气了,哄着七王子上来。 七王子以为盐山真的生气了,扒在船沿上赔好话。 盐山想拉他上来又不好意思伸手,只好答应着不生他气,看着他自己水淋淋地爬上船来。 七王子浑身沁透了,在船上一站沥下许多水来,在脚下聚起一滩不说,还向四周扩去。盐山还趴靠在船沿,七王子眼看着水迹要往盐山那边去,想也不想就要拉她起来避开水渍。 盐山被突然跨过来的七王子吓了一跳,懵然被他拉起,听他说着什么“这里有水快避开”才明白七王子什么意思,无奈地唤一声“七王子”。 七王子只想着不能让水流到盐山身上,正奇怪这水怎么一路跟着他们走。叫盐山一唤,才回过神这水是自己身上的。再看盐山裙子上被他甩上许多水点,衣袖上也印着一个水手印,登时涨红了脸。 “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哎呀都怪我,我给你擦擦。”七王子说着手忙脚乱想擦,浑身摸遍哪里都湿漉漉的,找不出一处干地方能给盐山擦裙子,只能乍着手尬在原地。 侍女取了帕子来为盐山擦拭。盐山身上只是沾上一点水,不怎么要紧,只有衣袖处湿得厉害。好在现在是夏天,把表面的水渍擦掉很快就能干。 盐山见七王子衣服都皱巴巴贴在身上,睁大眼睛自责地望着她,鬓角下巴都在滴水,可怜兮兮的,不禁抿嘴浅笑,伸手把帕子递给他:“七王子擦擦水吧。” 七王子双手小心接过帕子,先看了盐山一眼,才用帕子擦了擦头脸,至于湿透的衣服就在船边拧两把,等着自然风干。 船上自然没有七王子能换的衣服,盐山吩咐船夫将船靠岸。 七王子缠着一身湿衣服,一步跨上岸没了人影。等盐山小心地上岸,七王子已经提着一个竹编的物件回来——他竟不知从哪里寻来个装鱼虾的篓子。 他把在船上晒得半死不活的鱼装进篓里,又在篓里装上些水。侍女本想来接,七王子掂一掂觉得装水的篓子有点沉,就自己提着。 盐山怕他着凉,催着让他赶紧回家换洗一下,可怎么也拦不住他献殷勤,只能带着他一起往来路走。 “县主跟我说说那鱼长什么样子,我好好记着,以后一定不会错。”七王子还惦记着没给盐山抓到鱼的事。 盐山今天被他吓了一通,连急带忧的,一日里什么心情都尝遍了,他倒好,就只知道惦记那条鱼。 盐山心里嗔怪:“我只是随口说说,也值得你费心去抓。若我说要吃虎肉,七王子还要去博虎不成?幸而是夏日,湖中水不凉,这要是冬日可怎么办。” 七王子乖乖跟在盐山身后,听盐山这样说,仔细想了想后回道:“冬日是有些麻烦,不过河上结了冰,河里鱼又不会跑,可以把冰敲开再捉。” 盐山听着七王子说得离谱,前些年她就听说过有人掉进河冰里,被发现时困在河冰下早没了气息。“河冰是能困死人的,七王子切莫再说这种话,万一出了意外可如何是好。”盐山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语调都尖锐起来。 七王子以前也没在冬日下过河,不知道河冰如此危险。眼瞧着盐山冷下脸来,急得他赌天咒地地作誓绝对不在冬天下河,以后盐山不让他下河他就不下。 盐山气恼地撇过脸去不理他:“七王子要不要下河与我有什么相干。” 七王子垂眸偷觑盐山神色,对方脸上不见笑意,却褪去了几分怒气。 他张了张嘴想搭话,奈何盐山径直向前走并不理他,他喉间滚了滚又生生咽下,手无措地蹭着身侧的衣袍,整个人蔫头耷脑的,活像只湿漉漉的落水犬,巴巴地跟在盐山身后。 “其实我没有那么爱吃鱼。”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盐山突然开口,“我喜欢吃樱桃和杨梅,喜欢吃莲藕,喜欢吃软点心。” 七王子本还低着头踢石子,闻言猛地抬头,铁灰色的眸子亮得惊人。他大步跨到盐山身侧,路也不看只歪斜着身子看盐山:“我给县主买果子点心,还像上次一样给你。” 盐山真是怕了七王子爬墙之举,连忙否决:“七王子千万别再翻墙,那墙那么高,摔着可不是小事。何况人来人往的,叫人瞧见成何体统。” 不能翻墙,郡王府七王子实在进不去,他挠挠头,问盐山道:“县主下次什么时候出来玩?” 这个问题盐山没法回答,她就算出游,也不能叫上七王子一起。可盐山不知为何也不想拒绝他,万一呢,万一还能像今日一样偶遇,盐山不停地说服自己。 七王子没能等到盐山的回答就到达盐山车驾旁。他颇为不舍地把鱼篓交给盐山的侍女,站在两步外看着盐山上车离开。 风吹拂起盐山的裙角,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那片在眼前飘荡的轻柔罗纱,七王子手指不安分地动了动。那双灰色的眸子跟着马车压上石板路前行,直到车辆消失在拐角处还不肯移开。 盐山心不在焉地端坐在车中,衣袖上的水已经完全干透,娇贵的罗纱布料上却留下一圈水痕,依稀能辨认出手掌握在上面的形状。 下次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呢? 七王子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水渍叠在一起,绕了一圈有余。盐山虚虚拢上洇水的衣袖,怎么也盖不住那片水痕。 “哗啦”,水声打断了盐山的思绪,是鱼在篓子里撞击拍打。盐山有些失神地盯着鱼篓,不知是因为车马摇晃还是因为鱼的撞击,盐山隐约觉得鱼篓在微微晃动。 空悬在衣袖上的手落下,摸到带着若有若无的湿意的冰凉布料,盐山突然笑起来,他捉的猫,捉到的鱼都这样蓬勃有活力,就像他的人一样。 第39章 七月相 你打算在值房躲一辈子? 符岁闭门休养的时候, 钱頲之一封奏疏点炸了整个朝堂,这位养在道观的九郎君以石破天惊之势开启了他的仕宦生涯。 贞明九年六月十一日,钱頲之上奏请请求官员任命五服回避及实行流官制度, 官员不得在原籍任职,五服内亲属不得同衙任职, 不得为上下级, 不得为监察关系。皇帝于六月十五大朝会与百官共议此事。 世家之所以能屹立不倒, 凭借的就是在地方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官场上的互相提携, 流官制和五服回避几乎是砍在世家的根基上。朝上反对者众多, 连议两朝未有结果。一时间钱頲之和博陵钱氏都站在风口浪尖。 此奏章第三次朝议时,出身四姓之一京兆高氏的太常卿高邺出人意料的表示赞同,高家的倒戈让反对党阵脚大乱。 七月二十三日,争吵了一个多月的流官制落下帷幕。当日下午,皇帝召中书门下共议, 就具体实施要则、边陲地区的区别管理等方面进行商讨。 贞明九年八月十三日,流官制和五服回避盖着层层批印, 昭告天下。 越山岭确实忙, 一连好几日不着家。符岁使人悄悄打听过, 越家以为他住在兴化坊不曾多想,兴化坊周庄一家则根本不管越山岭去向, 他若是回来住就多做一份饭食, 不回来也不多问。 符岁寻了个借口找田乾佑,结果田乾佑也不在家。 符岁问了临海大长公主才知道, 冯妃居然派人来过公主府,话里话外问起田乾佑的婚事。 临海大长公主哪里还不明白,只是她虽盼着田乾佑娶亲,也不拘对方身份高低, 可她相看的也都是品行端正的人家,冯家如何能入她的眼。故而她随便拾些话搪塞过去,还叫田乾佑避着点冯家。 田乾佑想着有心算无心,总有个相遇的时候,干脆收拾东西又搬去千牛卫值房,冯家总不能当着圣人的面找他。 于是东躲西藏的田乾佑被符岁从千牛卫中揪出来。 “你有病吧!” 食味斋的雅间里,田乾佑刚一进来就发出铿锵有力地质问:“你找我跟南衙说一声就得了,你找圣人传什么话。圣人召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犯什么事被抓住把柄了,好悬没给我吓死。” 符岁慢条斯理地吃着甜醅,打趣道:“你怎么不想是圣人赐婚呢?” 田乾佑听见“婚”字就来气,一拍桌子:“那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大殿上。冯家算什么东西,我就算死也不沾他家一点半点。” 冯家新贵,冯妃又受宠,多得是人家想跟冯家攀上关系。冯家若是不求向上攀附,冯香儿还真不愁嫁。 冯妃选田乾佑也算费尽心思,田乾佑官职不算很高,却是天子近臣,他的母亲又是对弟弟侄子们都很照拂的临海大长公主。 田家祖上曾修著过兵法,在军中颇有声望,如今虽不十分显赫,也有勋爵在身,平素里又从不参与党争是非,嫁去这样的人家最是富贵安稳。 皇帝有句话说得对,婚事上田乾佑要是不愿意,谁按也没用。符岁问起越山岭:“左卫竟忙成这样,他一个三品要员也天天住在南衙?” 田乾佑也不跟符岁客气,支起一条腿坐着,自顾自吃起酒菜:“哪是忙什么正经事,左卫将军这一职位原来是袁审权的,叔和回京后袁审权就被调去燕然都护府做副都护。 “袁审权在卫中经营多年,叔和就职后,有人说是为了给叔和腾位置才强行挪走袁审权,原先与袁审权交好的卫中军官对叔和颇有微词,袁审权提拔培养的参军校尉也处处阳奉阴违。 “叔和既要周旋上下,又要分化袁审权留下的人员党朋,重新梳理卫内事务,从他领职后,我都不太能见到他了。” 现任的燕然都护忽哥赤原是个奴隶,后来凭军功一步步坐上现在的位置。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却为人狭促,燕然又远在边陲,袁审权再长袖善舞也无处施展。 符岁缓缓搅动着甜醅,袁审权的夫人出身河东王氏,与其说是袁审权给越山岭挪位置,不若说是为了支走袁审权才把越山岭调回京。 “你打算在值房躲一辈子啊?”符岁问道。 田乾佑仰脖灌下一杯酒,将杯子重重杵在桌上,垂头丧气地说:“我也不想,我只要在家,冯妃隔三差五就有名目派人来。本来我还能去叔和那儿躲一躲,结果叔和也不回家。叔和在家时周家嫂子做的虽然也难吃,好歹还能叫个菜。他不在煮的简直就是泔水,多吃两顿我都怕被毒死。” 符岁知道周庄的娘子平日里管着做饭,看周家娘子健壮爽利的模样,她还以为是个料理家事的好手,没想到厨艺这样差。 她宽慰田乾佑道:“放心吧,我已经帮你打听过,你跟冯香儿的事成不了,你要不还是回家住得了。” 田乾佑从没想过自己和冯香儿会成亲,所以对符岁说的“成不了”也没什么欣喜情绪,只是随口问符岁打听了什么。 “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跟你议亲就是冯妃一厢情愿,渔阳伯和马郡君嫌田家如今无权无势,你一个卫官在朝堂上也无足轻重,根本没看上你。” 田乾佑听见这话反而乐了,他冲符岁一仰下巴,使了个眼色:“你从哪儿打听的?” 符岁轻蔑地哼一声:“冯满和冯贤义两个色中饿鬼,身边漏得跟筛子一样,花点钱连晚上起几次夜都能打听到。” 田乾佑伸手示意符岁别说了,再说他饭都要吃不下了。 符岁难得乖顺地闭嘴,等着田乾佑吃饱饭摸着肚子喝水,才托着腮望着田乾佑软声说道:“待会儿你记得结账。” “什么?”田乾佑一口水差点呛着,脸上写满不可置信:“你叫我出来,竟还让我掏银子?” 符岁咬着嘴唇,秀眉微微蹙起,拧成楚楚可怜的弧度:“你作为兄长,难道要让妹妹给你付饭钱吗?” 田乾佑最怕这套兄长妹妹的说辞,每次都能把他堵得哑口无言。横竖要掏饭钱,不把茶喝回本岂不吃亏?反正田乾佑下午不着急回千牛卫,索性腆着肚子瘫坐在椅子里,小口小口饮茶水。 “回家的事再说吧,正好这段时间我也忙,住在值房还方便些。”田乾佑吃得太饱有些犯困,慵懒地倚着椅背,虚虚打个哈欠,“圣人敕道祈福,好大排场,你去看吗?” 符岁摇头:“圣人问过我,我说不去。”符岁对佛道之事都兴致缺缺,这种祈福的活动没意思得很,尽是些玄之又玄的说辞,还不能随意走坐,她不想去。 “宫中可有谁染恙?”皇帝不是痴迷佛道之人,举办法会必有缘由。符岁旁敲侧击问过徐知义,徐知义只说圣人身体康健。 田乾佑也没听说哪位皇子或皇女身体不适:“应该没有,只是圣人好像命太史局算天象,估计法会跟天象有关吧。” 算天象?高家倒戈后世族在反对流官制上日益乏力,眼看此事就要尘埃落定。秋收春种的时候不算、满朝文武打成一锅粥的时候也不算,这时候算什么天象。 符岁在心中编排皇帝,以她对皇帝的了解,肯定憋着坏主意,不知此番轮到哪个家伙要倒霉。 田乾佑歇了会儿,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发觉不对,倒回来问:“你寻我到底为何事?” 符岁原本是为了打听下越山岭在忙什么,之所以通过圣人找田乾佑,一来是因为近日他一直宿在宫中,找他需经过内侍近卫层层转递,二来朝堂上攻讦不断,朝堂外也争执不休,莫说中书门下,连崇文馆都日日门庭若市,这种敏感时期她在宫中传递消息难免有刺探天子之嫌。 不过这种话她怎么会跟田乾佑说呢,符岁眨着无辜的双眼,面上浮现出天真无害的笑意:“我就是告知你冯家没有结亲的意思,你只要避开冯妃就好,没必要躲在外面不回家。” 大费周章叫他出来就为这点小事,田乾佑哑然。换做陈景阳之流他少说也要骂几句,他一手悬在半空指向符岁,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无奈地放下手,佯作恼怒道:“这顿饭钱我可不管,你自己付!” 七夕这日一大早,飞晴就带着婆子小厮们开了库房书房,把书分门别类地拿出来翻晒。 符岁伸着懒腰出来,在院中转一圈,看看天气晴好,便亲去端一盆水放在花廊下。代灵她们收拾好房间,也纷纷端水来和符岁的水摆在一起,预备晚上投针用。 “郡主你看。”代灵翘着手给符岁瞧。 七夕民间有用凤仙花染指甲的风俗。符岁不爱染,嫌新指甲长出来后不好看。代灵她们都很喜欢染,好几天前豆苗就在帮她们染指甲。 不止她们,其他婢子也在染指甲。除了针线上,这几天时常有婢女晚上把手指包成萝卜,早上伸着十根红彤彤的手指做活。 凤仙花染指甲要染好多次才能染成均匀的红色,昨晚豆苗给代灵染最后一次,临睡前代灵还举着十根萝卜手指来给符岁看。 符岁握着代灵的手指查看。豆苗染得仔细,指甲上色均匀红艳,手指缺依旧白净。叩云和弈虹也都伸手给符岁看,三双细长白嫩的手摆在一起,符岁这边摸一把,那边捏一下,好不快活。 “郡主,去兴化坊的人回来了。”有婢子来报。 “怎么说?”符岁问道。 第40章 七月相 今日得不得巧可由不得织女 按惯例七夕百官休假, 符岁拒了一堆邀她七夕同游的帖子,特意留出时间来,今儿一早就派人去兴化坊守着, 准备故技重施像端午那日一样把人“绑”来。 婢子没回答,而是说道:“程小哥在外面候着。” 程小哥是程力武, 程宝定四个儿子两个女儿, 只有程力扬和程力武是长住郡主府的。因为他们不是奴仆又不同于护卫, 下头的人私底下叫他们程大哥儿和程小哥儿。 符岁叫程力武进来回话。 “去兴化坊的人走了空。”如果只是没找到人, 用不着程力武来说, “朝中大臣为流官制的事争论不休,今日一些反对的官员入宫请愿陈情。圣人担心这些人跪时间久了出意外,不止是近卫,连左右两卫也召进宫中看护。” 符岁有些傻眼,她左盼右盼好不容易盼到越山岭能休息一日, 结果被“死谏”的官员截了胡。 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她差人打听今日入宫的都有哪些人, 在纸上写了这些人的名字扔镖泄愤。 其他人都躲得远远地以免被误伤, 秦安从晒书的地方转过来, 看到符岁正在气势汹汹地扎小人,默默地转身就走。 唯有几个贴身的侍女在旁看顾着, 代灵饶有兴致地坐在一旁把纸撕成小人摸样, 举起来对着光端详,越看越欢喜, 感叹自己真是心灵手巧。 “咦,这个杜铉我知道,他不是贡举出身吗?他最开始租住的屋舍离我家不远呢,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怎么也掺和这些事?”代灵拿着一张写名字的纸问符岁。 符岁抓着一把短箭当作利刃掷出,扎在前面摆的靶子上。靶上贴了张写名字的纸,签子歪得离谱,连纸边都没挨到。她听见代灵的话,头也不回继续掷:“他当年通榜走的王博昌的路子。” 代灵听见“王”字,立刻对杜铉心生厌恶:“我还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王家的走狗。” 一个人好与坏不是一个字说清的,说到底不过是各谋其利罢了。 天地君亲师,从一个人一开始治学的老师到考场主考的考官,再到入仕时的引荐者、仕途中的提拔者,甚至与某个家族、某个亲王皇子的姻亲关系都会决定着他的立场。 如果不想背负背弃恩师的骂名为仕林唾弃,他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符岁掷得心烦,把余下的箭往桶中一扔,自顾自去花架下的藤椅上躺下,抱着一个大云枕发呆。 代灵见符岁不玩了,就唤人来将靶子桌台都撤走,地上也打扫干净。 流官制由钱氏提出,高家附和,崔氏作壁上观。王家虽然没有表示,但王氏党羽是反对党中流砥柱,王氏的态度可见一斑。 今上雷厉风行,步伐渐紧,而她所知所见大概只是冰山一角。符岁幽幽长叹一口气,扯起披帛蒙在脸上,风雨欲来啊。 临近中午符岁收到两份礼。一份是越府送来的,说是府上做的巧果。另一份是周庄的大儿子送来的,他上次来送过酒,门房上认得他。他也送来一份巧果,不过是从吉祥饼坊中买的。 门房这次好好询问他一番,原来是越山岭叫人告诉周家嫂子给符岁送点节礼,周嫂子只知道七夕节都吃巧果,偏生她厨艺不精不会炸巧果,只能让自己儿子去街上买了送来。 符岁收了巧果心情好转起来,管他是风是雨,总归不能次次都浇到她头上。 等到月亮初升,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一人手里捏着一枚针,要比比看是谁能得巧。 几个装水的盆子已经在廊下放了一天,符岁借着月光,把针轻轻放到自己的盆中。 铁制的细针没有沉底,而是横漂在水面上。几人一起去看针落下的影子。影子随着针一起在水中打着旋,飘飘忽忽,怎么看都是一条线。 五颗小脑袋齐刷刷凑上去。“怎么看不见了。”代灵使劲睁大眼睛往盆中瞧。 叩云抬头瞧一眼天色,又看一眼紧挨在一起的几人,笑着说:“挡光啦。” 几人忙退开一点,盆中果然又浮现出针影。 飞晴仔细看了又看,这才不确定地说:“怎么瞧着,像是一条线呢?” 代灵附和道:“我瞧着也像。” “呀,”弈虹低呼,“这样郡主岂不是没得巧?” 符岁歪着头沿着盆子转,怎么转也是一条线,指着盆子争辩:“依我看是这投针之法不准,我怎么可能不巧?” “对,不准,说不定是水晒得不好。”代灵是符岁的小应声虫,听符岁这样说,她重重点头,面色严肃,煞有介事地作出评判。 “你们也投投,看看到底准不准。”符岁催着代灵几人去投针。 叩云捏一枚针小心地横放在水面上。针轻轻晃动几下,并没有浸入水中,虚虚浮在面上,水底的影子却不是一条,而是一浓一淡两道影子交叉。 “哎呀,叩云出针花了呢。”飞晴蹲下来扒着盆子边惊叹。 弈虹轻轻用手肘拐叩云:“难怪郡主没得巧,原是叫你占了去。” 叩云偷偷觑着符岁神情,推拒道:“我粗手笨脚哪里能得什么巧,便是有半点巧处也是托郡主的福。” 符岁只是盯着两盆水来回看,仿若没听见几人的话语。 飞晴拉住弈虹的衣袖:“我们也来试试看。” 二人小心翼翼将针平放在水面。飞晴的针像符岁一样只投下一道影子,弈虹的针刚一入水就沉到碗底,连一道影子也没有。 “这……”飞晴还未等说话就瞥见了弈虹那静卧在水中的针,两人面面相觑。 虽说投针只是乞巧的玩乐,可针沉水底难免叫人扫兴。弈虹心中失落,在郡主面前不能表现,强扯出笑来自嘲道:“看来我是个笨的,竟连织女娘娘都无能为力。” “白日里我看见几只鸟雀围着盆子转,怕是动过盆里的水。投针用的水最忌晃动,想来你的水被那些鸟雀搅弄过,这才无法浮针水上。郡主的水大概也遭了鸟雀戏耍,倒是我的水离得最远,侥幸没遭殃,反而现出针影。”叩云柔声劝慰着。 弈虹也明白叩云是假托鸟雀宽她的心,她有些感激地握上叩云的手,正要谢谢她的好意,就被一只晃到她身前的手抓住。 “快看快看!”代灵兴奋地叫着,“我是不是也得巧了?” 飞晴还未起身,离盆最近,她扭头看去,还真有两道交错的针影。 弈虹闻言也挤过去查看,看清代灵盆中那浮在水上的细针和水中两道影子时,心中沮丧更甚。 “郡主说得对,投针法不准。”飞晴扶住弈虹胳膊站起身,斩钉截铁地说。 代灵一听着急起来,争辩道:“怎么不准,我巧得很,织女娘娘都知晓我巧的。” 飞晴笑得几乎站不住,直往弈虹身上倒:“是谁拿梨子哄喜蛛结网,结果第二日梨子只剩下核,喜蛛也跑没影子。” 代灵鼓起脸嘟哝:“我半夜肚子饿了嘛,再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她二人一番打趣,弈虹也跟着笑起来,沮丧散掉几分。 那边的吵闹符岁充耳不闻,她向后退几步,抬头观察月亮和照明用的灯所在位置。又向前走几步,一点一点用身体挡着一盏灯的灯光,突然一伸手,胸有成竹地说:“取盏灯来。” 还在笑闹的几人立刻噤声,飞晴小跑着取来一架风灯,举着灯将几个水盆照得通明。 “往后站。”符岁指着一处对飞晴说。 飞晴稳稳举着灯,退到符岁指的位置。 “再退。”符岁盯着白粼粼的水中一团黑乎乎的影子,继续吩咐,“举高点,再退。” 随着飞晴越退越远,失去明亮灯光的水面渐渐暗谈下来,水中竟浮出第二条影子,与原先的针影交错。 “针花!”弈虹不可思议地惊呼,“飞晴的盆中也有。”再去看代灵和叩云的盆中,针花依旧存在,只是比之前略略变了方向。 代灵惊得嘴都合不上,痴痴地看向符岁:“郡主莫非是仙子神女,竟有如此仙术。” 符岁伸手弹在代灵额头上:“不过是利用灯火和月光罢了,那些点石成金的戏法你也没少看,这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如此只有弈虹的针还未显影,符岁让弈虹把针捞出:“去用油将针抹一遍。”今日得不得巧可由不得织女。 弈虹估算下路程,转身跑向自己宿房,找出养发的头油抹在针上。怕针上的油干掉,一路小跑捏着针回来,再次将针平放在水面。 刚才还沉在水底的针刺破水面,沉甸甸地坠在水面上,晃悠悠地旋出两道影子。 叩云帮飞晴把灯挂在附近的树枝上,避开灯光走近。一排五根针皆展出两道影痕,互相交织着,呈现出五朵角度略有不同的针花,竟真是各个都得巧。 迎着几人倾佩的目光,符岁下巴高昂,有些骄傲地说:“本郡主钟灵毓秀,你们跟着我耳濡目染,自然是聪慧灵巧,区区投针小技,怎么可能不得巧。”说着一挥手:“将我的金针取来,看本郡主如何穿针引线。” 穿针也是七夕常用来乞巧的玩乐,将数根针插好立起,用红线来穿。同一根线穿过的针越多,就代表穿针人越灵巧。符岁有一套特制的金针,针孔较寻常针大上两倍有余,能穿几根针全看符岁想穿几根。 金针收在符岁放杂物的柜子里,叩云笑着问符岁今年想穿几根针,符岁豪气万丈地表示要给众人表演一线穿十八针。 “郡主。”一名婢女匆忙赶来,站定后仍在喘息:“越将军在府外。”《 》 40-50 第41章 折桑杞 这样好身手,是谁家逾墙仲子 那些官员平日里看着吃喝无度的, 身体却一个比一个康健,从早晨跪到晌午才倒下一个。 皇帝安排了饮食送去,他们拒不受领。皇帝无法, 只能妥协让左右卫“请”这些反对的官员们进殿奏对商讨。 至于皇帝本人究竟在不在殿中,殿门一关, 左右卫围得密不透风, 又有谁知道呢? 看来各位官员们都已被“送”回家中, 越山岭才能脱身前来。 “请他进来呗, 我不是说过他来不必拦着。” 婢女气息平顺许多, 说话也不再带有喘音,她低眉颔首应答:“越将军不肯入府。” 符岁挑眉,抬头望着白冽冽的月色,颇为无语。她自己都不太在意声名,他来都来了, 还要讲究这点惺惺作态的礼数? 抱怨也无用,符岁若想见他一面, 只能自己去府门处。等符岁慢悠悠晃到府门, 越山岭已经在外面站了两刻有余。 这是符岁第二次站在高阶上俯视越山岭。不同于如火的夕阳烤得人金红璀璨, 郡主府门前的灯笼大而明亮,一层一层地染到男人身上。 大概是交差后直接到这里来, 未曾来得及换衣, 他罩袍披甲,露出半边冷森森的贴身甲胄, 反射着粼粼寒光。镀着温暖光亮的柔软衣袍和锃亮生辉的冷硬甲片既割裂又谐和,宣扬着一个男子的英武神勇。 “越将军好大官威,次次都要本郡主亲自相迎。”符岁背着手,板起一张小脸垂眼看人。 若她语气再冷淡些, 越山岭可能真的会以为符岁生气了。可是她话音里七转八绕,尽是些小女娘的撒娇。越山岭仰头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暖融融的灯火中盈着笑意。 “劳烦郡主是末将之过,末将这就告辞。” “你敢!”虽明知越山岭有意逗弄她,符岁还是急得向前迈一小步,脱口喝止。 此话一出,符岁暗觉落了下风,顿时有些羞恼,重又扬起下巴,做出一副轻描淡写趾高气昂的样子:“白日里请都请不来,怎么入夜自己来了?来了又不肯进府,偏要在门外,我这府上还缺你这位门神不成?” 符岁待字闺中,越山岭入夜还来郡主府前已是逾矩,若是流连府内于符岁无益。他也不辩驳,只是道明来意:“今日未能陪同郡主出游,是我食言,总该来给郡主道个歉。” 是皇帝要抓壮丁,又不是他有意怠慢,哪里用得着为此特意走着一遭。符岁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果真见到越山岭后心中却不这样想,尤其见他甲胄未卸便匆匆来而,更是得意欣喜。 她弯起嘴角,睫毛在眼尾压出一道细长阴影,裙摆轻轻晃动,引得脚下影子如水波般荡漾。她清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更严肃些:“将军要赔礼就只靠嘴上说说不成?” 甲胄沉重,越山岭今日站得有些久,腿上隐隐有些酸痛。他稍稍挪动一下双脚,改变站姿,将重心压上右腿。 符岁少见的扭捏姿态映在越山岭瞳中,少女的情意和娇羞直白且青涩。越山岭突然感觉若是每日能来见她一面也很不错。 只是这个念头只冒出一瞬就被越山岭掐灭,难道要她日日夜晚在府前等他不成,莫说不成体统,岂不平白给她添了许多疲累。 “郡主想要如何赔礼,在下悉听尊便。”越山岭声音低沉却不沙哑,语气轻且长,比之他平日的寡言,面对符岁时却一次比一次更柔和多语,像是无奈的哄逗、又有几分亲昵。 符岁自诩平生最擅讨利钱,从不吃暗亏,偏偏与越山岭有关时总是仓促。她飞快地把衣食住行都想一遍,竟想不到自己想要点什么。 越山岭也不催,只是含笑注视着符岁,静静等她的回答。 等到符岁回想到田乾佑提过的往事,才终于有了答案:“南边如今兴起在藏书上盖印,听闻越将军会雕刻,本郡主府上也有些孤本名篇,正好缺枚闲章,不知将军可否替我制一枚章来?” 越山岭确实学过制章,只是自戍边后就再未刻过,如今他手边连柄刻刀都无。符岁既然想要,再拾起来也不过多加练习费些时日,越山岭不曾犹豫一口应下。 夜已深,两人不能站在府前聊一宿,似乎到了分别的时候。 “越将军今日也不留下用饭吗?”符岁歪着小脑袋问道。 一句话说得越山岭忍俊不禁,这府门他都进不得,她偏要说什么用饭。 符岁突然有些好奇,这都是越山岭第三次犯夜了:“上次越将军如何与坊正说的,可曾在录簿中记上一笔?” 越山岭想起取鱼符那回符岁说他是府上娇宠一事,当时他还不以为意,现在想来竟也有几分道理。他自己心甘堕落却不好累符岁在录簿上记名:“不过七尺坊墙,何须叨扰坊正。” 翻墙?符岁扫过越山岭衣袍下修长的腿,看起来翻墙是不怎么费力的样子,只是这翻墙说得这么轻松熟稔……“将军有这般好身手,莫非还是哪家逾墙仲子?” 好端端怎么吃起飞醋来,越山岭见符岁嘟嘴鼓腮,一双眼睛不住地向自己瞅,心中直觉娇憨可爱。“郡主多虑,我一凶恶之辈,只会吓得小娘子魂飞魄散,何处折桑杞?” 怎会无处折桑杞,明日就将府中种满桑树杞树,就等他来折。符岁这样想着,一股带着微微涩意的甜蜜从心中涌出来,眼前仿佛已看见缀着红果的杞树。 她不舍地将那男人仔仔细细描画一遍,终究还是开口道别。 “那我就不耽误越将军爬坊墙了,越将军慢走。”今日宫中事杂,圣人大概不会赐宴。莫说晚膳,越山岭午膳有没有用过都难说。早些放他回家,他也能早些吃点汤食休息。 越山岭目送符岁转身进府,刚要离去,门里忽得斜冒出符岁半边身体。 她扒着门沿飞快地说道“越将军行夜路多留心,可别吓到孩童美娘。”话甫一说完,符岁就缩回身体不见踪影,郡主府的大门也缓缓关闭,独留越山岭呆立原地。 这是什么话,他又不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张文远。 那边叩云等人已经将金针摆好,见符岁回来,掩嘴笑问符岁还穿不穿针。 符岁心情舒畅,看月亮都格外喜欢。“自然要穿,来人,将我那宝物红线呈上来,我今夜就要杀这金针阵一个十八进十八出!” …… 今夜被扰了拜月祈福的不止符岁一人。 盐山听见兄长归来,连忙到前面等着。 西平郡王并不像讨厌冯贤义一样讨厌七王子。他也知道七王子是因文化习俗不同才显得鲁莽,只是不管他是真心为禁苑之事愧疚想要弥补还是另做他想,西平郡王都不愿意让异族人接触盐山。 他能拒绝七王子登门,却不能扔掉盐山已经带回家的豹猫崽子。这小东西瞧着人畜无害,到底是吃肉的畜生。西平郡王怕盐山被伤到,特意托人寻到个善驭兽的训师来饲养豹猫。 那小东西活泼得很,每日在府中乱跑。西平郡王常常在草木中和屋檐上瞥见它一闪而过的身影。每每瞧见它总会无端联想到七王子,让西平郡王很是气闷。 七王子也知西平郡王不喜他见盐山。不知道是他福至心灵还是有人帮他出的计谋,他把主意打到西平郡王本人身上,隔三差五就邀西平郡王一同游乐。 西平郡王不想搭理他,可他绝口不提盐山,每次又邀着别的勋贵子弟一起,西平郡王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好跟他一起吃过几次饭。 也不知是七王子个人爱好还是库勒的习俗,每次西平郡王赴宴,七王子总有些礼物相赠。礼物也不止赠他一人,席间人人都有。 别人都收下,西平郡王也不能独自驳七王子颜面,好在每次回家打开里面都是些糕点、库勒风格的小装饰、扎成一小束的五彩羽毛之类不值钱的东西。 西平郡王不怎么吃糕点,那些点心最终都进了盐山口中。至于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西平郡王随手扔在书房,渐渐也都被盐山取走。 今日七王子亦是邀请西平郡王一同去拜魁星。西平郡王很是摸不着头脑,他们二人都是凭血统混饭吃的,又不去参加贡举,拜什么魁星。何况拜星都在晚上,哪有太阳还未落就拜的道理。 奈何七王子缠得紧,西平郡王稀里糊涂地跟他一起拜过魁星就被拉去吃酒。 等西平郡王醉醺醺地站在府中,手上不知为何多了个食盒。 “阿兄。”盐山正在拜月,听闻西平郡王醉酒归来,心里牵挂,急忙前来,此刻正关切地看着西平郡王。 西平郡王冲妹妹点点头,又甩甩昏沉的头让自己清醒些。刚想抬手揉揉,手里沉甸甸的食盒险些撞西平郡王脸上。 西平郡王一脸疑惑地盯着手里的盒子,一旁的随从连忙上前解释:“是七王子留下的。” 西平郡王还记得是七王子将自己送回,二人还在门口拉扯一番。他掀开食盒瞥一眼,里面俱是糕点。 西平郡王想不通七王子人高马大的,怎么尤爱送人点心,抬眼见盐山在侧,顺手把食盒塞给盐山,自己揉着额头踉踉跄跄地回房中醒酒。 盐山若无其事地提着食盒回房间,连祭拜到一半的月神都撂下不管。打开食盒时她竟心生期待,或者说,在她知道七王子又拉兄长去饮酒时就在期待着兄长归来。 盒里点心数量不多,但样式各不相同。角落里插着一枚削成柳叶形状的小巧竹片,烙着广陵高记字样。 盐山有些许惊讶。她来京近十年,还是因符岁才知晓广陵高记,七王子入京不过数月,这样冷僻的店也能被他打听到。 明亮的烛火将月光挤出屋子,月亮只能偷偷在窗棂上留下痕迹。盐山轻轻咬在糕点上,破裂的点心中溢出内馅的甜蜜,就像破开循规蹈矩生活的叛逆的悸动。 第42章 兰下秋 “什么破事也要参一参”…… 初八这日符岁收到了来自阳羡的节礼。节礼本该七夕前送到, 不料路上耽搁几日,竟错过七夕。 “有趣,此人字体朴茂工稳、结构严整, 书写内容却是私相授受、无媒苟合。明明是艳情故事,因这笔字竟显出两分端肃来。” 符岁歪在铺了软垫的榻上, 翻着阳羡送来的传奇小说。 阳羡那边不知如何探听到郡主府每年都会采买大量杂书, 因而也会搜罗些当地的话本子送来。这次的节礼里就有三本书籍, 其中一本描写地理风物的游记, 两本市面上已见不到的风月旧本。 市面上的书籍分做雕版印刷和手抄本两类。因为刻雕版费时费力, 像四书五经这类需求较多的书籍多为雕版印刷,一些不够流行的书籍或是地方出产的杂书就多为手抄。 给书局和富户抄书也是家境贫寒的读书人一项极为抢手的活计。一来能挣些银钱补贴家用,二来书籍昂贵,若能借抄书之由学习默诵,也能省下纸笔钱。 看这本风月小说的字迹, 不像专职抄书人那般油滑省力,大概是出自某个穷学子之手。 秦安正在整理书架, 昨日晒书后有些书还未归位, 今日扣云和飞晴去盯库房里的书册存放, 秦安便分门别类将符岁书房中的书籍放归原处。 见符岁将小说本子递来,秦安放下手中的书册, 接过翻看。看着看着秦安眉头微微拧起, 似有疑惑。他将书翻至扉页,见书页上盖着“半山亭”的大印, 了然地轻笑一声。 “怎么?”符岁问道。 秦安将小说本子交还符岁,回答说:“这是薛光庭誊抄的。” “薛光庭?”符岁喉咙中滚出难以置信的语调,她将手中的书翻来覆去地看,怎么也找不到誊抄人的名字。“这也未署名呀。” 秦安只顾着把手中的书摆回书架上, 漫不经心地说:“薛光庭的字还是好认的。” 再好认也得曾见过,符岁犹疑地询问秦安:“你该不会去偷贡举试卷了吧?” “我偷考卷做什么用,嫌脑袋太沉吗?”秦安对符岁天马行空的联想表示鄙夷,“京中米贵,薛光庭在京待考期间也没少接抄书代笔的活,他的手迹不难找。” “说不定是字迹相近呢,薛光庭应该不曾去过阳羡吧。” 秦安很确定那就是薛光庭誊抄,他示意符岁看扉页盖印:“半山亭是江陵府一家专做艳情传奇的书局。薛光庭荆州人士,从他待考期间都必须要靠替人抄书维持生计来看,他应该是读不起私塾书院的,荆州教授诗赋时策的官学就设在江陵。” 符岁听得目瞪口呆,她将书翻到中间,逐字阅读。 阳羡那人搜罗书籍时大概没仔细查看话本内容,只看开头才子佳人,结尾和睦圆满就当作普通的风月小说送来,没料到中间夹杂着许多白描式的露骨描写。 得知这是薛光庭誊抄后符岁越看越想笑,虽说薛光庭替半山亭抄书十有八九是因为这种活给钱多,可一想到那样清冷峭直的人用端正的字体一笔一划抄写淫-词-艳-曲,还是止不住的感到荒谬。 “可知他如今在做什么?”自上次知道薛光庭被绶官后符岁就再也没关注过他的消息。 杀掉王懿甫这个老贼也算卸下一处心结,符岁常年紧绷的心绪骤然放松,一些沉疴旧疾就寻着了机会。不怨符岁贪图安逸,许多时候实在是精力不济,难得有点闲心思也全用越山岭身上了。 加之王令淑守孝闭门不出,整个王家沉水王八一般一气不吭。若不是今日见到薛光庭旧年手迹,符岁都快忘记王家这个旧冤家,更逞论只是因跟王令淑有些许牵绊而被符岁留意的薛光庭。 不止符岁,秦安也松懈不少,被符岁问得一愣。 符岁看秦安反应就知道他也不清楚,便没再追问,只是让秦安再找几本薛光庭的手迹来。对着薛光庭那笔字看风月情话,颇有种看老学究逛青-楼的恶趣味。 ——————————— 京中禁军不同边地,向来是只认命令不认人,作为顶层将领对士兵的掌控力远不如中层军官,袁审权留下的亲信确实给越山岭带来许多麻烦。 现任左卫大将军是曾追随太祖打天下的老将,已年逾七十。圣人体恤,无需他日日到卫中检兵,连常朝都免了,左卫一应事务皆由两位左卫将军打理。 另一位左卫将军李镡制科出身,相处数月,越山岭与他也算不上熟悉。他既不约束袁审权留下的校尉军官,也不阻拦越山岭对左卫的管制,每日里只守着自己的公案,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越山岭一大早先入宫上朝。圣人昨日强行将诸位大臣护送回府的行径果然引起诸多不满,除了陈述流官制的弊端和对钱頲之的攻击,今日额外多了许多参左右卫的奏表。 右卫大将军阿兀思吉地勤察原是突厥王族,率部归降后曾征战龟兹,同时他也是淮南长公主的驸马。 阿兀思吉地勤察身长八尺,鹰鼻枭瞷,文官们对当着他的面骂他多少有些打怵,弹劾大多落在左右卫四位将军身上。 左一句“蔑视衣冠、殴辱朝臣”,右一句“暴虐士林、毁伤斯文”,越山岭上了半日朝,一句话没说,愣是挨了半日骂。 待到散朝几位坚决反对流官制的官员尚不肯离去,圣人留下三省相公继续议事。 “格老子的,这朝上得也太憋屈了。”右卫将军孟琰还没出宫门就开始抱怨。 他也是制科出身,甚至他题名的都不是军武科而是吏治科,在军中混了几年,说话竟比大头兵还粗。 越山岭和孟琰以及右卫将军呼延贺一同向长乐门走去,将鱼符交给监门卫检验。李镡落后几步跟在三人后面。 “你们说说这群文官是不是吃太饱没事干,什么破事也要参一参。毁伤斯文那些也就算了,竟然弹劾老子粗鄙?老子也是榜上有名的,他凭什么说我粗鄙。” 呼延贺冲孟琰使眼色,示意他小点声。 长乐门内外尽是刚下朝的官员,有几个官员听见这边声音,转头看来。孟琰收声小声嘟哝:“本来就是脑袋别裤腰带上,还里外不是人。” 呼延贺伸手捅孟琰一下,让他别再说了。 越山岭回头看李镡,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低头出神。 阿兀思吉地勤察一出宫门就骑马扬长而去。左卫和右卫不在同一处,呼延贺和孟琰在宫门处与越山岭道别,牵起各自的马分道而行。 越山岭和李镡则一前一后向左卫屯所走去。待到卫所门口,李镡冲越山岭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缩进他的公房中。 越山岭深吸口气,打起精神,这才迈步进去。 今日也巧,越山岭还没等迈进卫所就遇上从旁边千牛卫的屯所里钻出来的田乾佑。 田乾佑借口昨天多干了一日活,今天硬是向圣人要了一天休假。 他自从喝过阿彩的羊汤后就对阿彩的手艺念念不忘,奈何阿彩因符岁的邀请声名大噪,田乾佑去了几次都排不上号。 赵祈知晓后想着京中权贵得罪不得,就主动找到田乾佑,表示如果田乾佑想喝羊汤,可以提前告知一声,他直接将羊汤送来,也省去田乾佑与贩夫走卒挤在一起用饭。 田乾佑自然求之不得,正好今天无事,他就差人去阿彩的铺子要份羊汤来。 赵祈昨夜通宵值守,今天能歇半日。他草草睡两个时辰就赶紧起来帮阿彩忙活。皇城衙门赵祈进不来,田乾佑揽着越山岭出来时,赵祈正搓着手在延喜门外等待。 田乾佑接过食盒,招呼越山岭一起吃。 越山岭推却道:“你吃你的,不必管我。” 田乾佑也不跟越山岭多客气,提着食盒先回皇城内。 越山岭问起赵祈近况。 “我已经找好专为小儿启蒙的私塾,过几日小石头就要去私塾读书了。” 赵祈教儿子识字,多少也存着些将来能谋点功名的心思。无需秋闱的官学生徒身份赵祈不敢想,若能读个民办私学或官办府学,能参加秋闱就极好。 现如今越山岭主动跟赵祈提及可以帮他谋个官学名额,赵祈兴奋得好几日都没睡着,马不停蹄地就去打听给幼子启蒙的私塾,好让小石头跟着夫子好好学习。 “我听说官学收学生最小也要十四岁,小石头还有好些年。我已去要来了捐书需要的数目种类,大部分都好说,有些书目不好买,只怕得借书来抄才行。我想着等小石头去了私学,可以同夫子借书誊抄,我再找别的私学问问,应该能凑齐。” 官学捐书不止规定了数量,对书册种类也有规定,以免那些大富之家用雕版印刷的用一种书册敷衍。下州府学所用书册有一部分就是来自捐书,再由那些买不起书籍的学生自行誊抄学习。 越山岭见赵祈已有规划,点点头。想了下又说道:“可有什么难寻的书册?”越山峨就在国子监读书,通过国子监借书总比赵祈四处打听来得方便。 赵祈怕太过麻烦越山岭,又怕真有什么书借不到,只能说:“我读书不多,那些名录上的书我也是一知半解,眼下还好,就是费力些,倒也不难。若是以后有什么实在没听过的书册,我怕是要劳烦三哥了。” 越山岭应下,同赵祈闲聊几句,便让赵祈早些回去。 赵祈本想再跑一趟给越山岭送份羊汤,越山岭推说自己已用过饭,让他不要徒劳。 皇城附近最不缺的就是卖吃食的摊贩,越山岭等赵祈离开,随手买了两个饼子权当午饭。 忙到太阳西落,周夫人遣人来唤越山岭回越府用饭。 第43章 兰下秋 京城的七月笼罩在阴湿里…… “是上个月我带阿泠去听戏场遇上的, 她家车辕不知怎得坏了,见我们路过,便询问能否搭越家的车回府。后来说要宴请以表谢意, 又送了好些礼。” 周夫人把身边的人都打发到屋外,跟越山岭说起最近遇到的事。 “原是贤妃娘家长嫂, 原先也算见过, 多少有些面熟, 只是不曾说过话。”周夫人说到此处略做停顿, “席上她说瞧着阿泠蕙心兰质, 提起她家有个不成器的小郎,今年刚及冠,问我阿泠可许了人家。” 贤妃有两个兄长,大兄任右骁卫大将军,二兄出任江州刺史。 “本来想昨日同你说, 可你不曾回来,只好今日与你讲。”周夫人显得有些歉疚, 担心打搅越山岭忙公务。 越山岭对郑大将军没什么特别深的印象, 左卫和右骁卫素日也无甚交集, 他也不清楚郑家究竟是何光景。 况且女子看待郎君与男子看男子总归有些不同,越山岭一时想不到郑家有什么不妥之处, 只好说:“婚姻大事当由母亲做主, 我会寻人打探一番郑郎君人品风貌,若有消息便告知母亲。” 郑家权势自是无可指摘, 周夫人只担心郑家郎君不是良人,听越山岭这般说也多少心里有底,打定主意先拖一拖,等探得那郎君品貌再思量不迟。 符岁趴在桌子上等秦安写祭文, 中元节皇帝要祭祀,她也得上两篇祭文以表心意。 秦安写好放下笔,将祭文从头到尾看过,确认无误后才问符岁:“你真的不打算抄一遍吗?” 符岁枕着手臂趴伏在桌子上,用空着的手弹铜鸟玩:“不抄,他忙着呢,没空挑我祭文的毛病。” 秦安把写好的祭文摊开晾干墨迹,与符岁说起最近收到的消息:“听闻京郊最近出了不少怪事,有人说是应了鬼月之说,你近日出行也要多加小心。” 符岁才不信什么鬼月,若真是因鬼月之故,合该年年七月都不安宁,怎么鬼神也要挑年景吗? “都有些什么怪事?” 不过都是些市井传闻,也无处验证真假,秦安提起也是怕万一真有邪物作祟伤及符岁,希望符岁出行时能多带些护卫。 “似乎有哪个村子的井水一夜之间突然干涸,还有溪水倒流。这些也没什么……”秦安跟着晋王修过河渠,懂一点水文,对这等在民间足以引起轩然大波的异象并不惊奇,“最令人在意的是前两日献陵忽起狂风骤雨,雨中隐有哭号声。” 符岁很不以为然,献陵光陪葬就有二三十座,守陵的宫人过千数,有点声音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说不定是许王打孩子呢。”符岁猜测着,“许王不方便出门游乐,生活已经很枯燥了,还不许人家下雨天打打孩子呀,反正也是闲着。” 许王虽比皇帝年纪小些,孩子却养得早,今上初成亲时永嘉都已开蒙。 自从迁居献陵府门紧闭,许王更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男女之事上。府中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落地,今上都不得不为他扩建庭院广盖房屋。 许王要是把他对美人的劲头分一半用来教育子女,献陵一年到头都能哭得响亮。 符岁的打孩子论让秦安啼笑皆非,可仔细想想又不无道理。人心惶惶的异象竟这样被家长里短化解,秦安无奈地摇摇头,也不再困于鬼神之说。 “我收了几本薛光庭誊抄的书册,他在京中多是受想要子孙治学的人家雇佣抄录经史,只为书局抄过几次传奇小说,内容也是寻常。不过你猜薛光庭如今在做什么?” 秦安这样问,说明薛光庭一定没在做台院的事。符岁停下拨弄铜鸟的手,认真地思考一番。 真要塞人也不是没地方让他去,只是这些地方并不会让人觉得意外。她想不出皇帝能给薛光庭安排什么不同寻常的去处,只好问秦安。 “京兆尹忙不过来,他被借去京兆府,现在正在京外各烽燧查验戍丁烽子。” “什么?”符岁感到不可思议。京城周边各烽驿虽由兵部管辖,然而戍丁烽子都是京兆人,由京兆府负责。但京兆府不是有兵曹参军吗,这事怎会落到薛光庭身上。 “他不在御史台纠群臣的错处、做死谏的言官,跑去荒山野岭管烽燧?”皇帝大张旗鼓把他提起来难道是为了点烽烟为乐? 秦安不太认同符岁的看法:“京外烽驿多在人烟稀少之处,各烽燧间离得又远,一趟烽燧巡下来,便是中间耽搁十天半月也无人知晓。从薛光庭离京后,关于他的消息就只有零散几点,他的行踪更是无人说得清。” 符岁没见过烽燧驿台,听秦安这样说才明白查验戍丁烽子并不是件能有明确期限的事项,有些好奇地问:“他大概需要多久?” 秦安从未见过薛光庭本人,只能从他的年龄出身上猜测:“他不是京兆人士,自然不认得京畿的路。再加上他一介书生,万一路上生了病也要耽搁行程。况且他出身贫寒,想来骑术不佳,京兆府也没有马车牛车给他用,算下来两三月算快的。” 一个不受朝中任何势力牵制的人,有至少两个月能避开朝中绝大部分耳目的时间,寒气瞬间沿着脊背爬向符岁四肢百骸。还好她尾巴收得干净,不然只怕也寝食难安。 中元节这日阴沉沉的,清晨的浓雾化不开一般让人窒闷。 叩云和代灵为符岁穿戴好祭服,陪符岁入宫祭祀。 京城的七月笼罩在阴湿里,雾气深重,车夫只能让马缓走,以免撞到行人。 乳白色的雾中摇摇晃晃飘出一抬纸扎的肩舆,上面坐着青面獠牙的阎罗,一双眼珠要夺眶而出一样恶狠狠地左右转动。 车夫唬了一跳,跟在车驾两边的护卫立刻靠拢过来,将符岁的马车护在中间。 等看清不过是个纸扎后众人都长舒口气,想来是哪家百戏班子想出的新戏目。车夫跟身边一名护卫对了个眼色。按理这种凶物要避郡主车驾,以免冲撞。只是今日雾气实在浓,等看清对面是什么时已经来不及阻挡。 程宝定从车后赶上前来。那抬纸扎的领班也看见了对面似乎是贵人车驾,心知抬着这大东西不好与贵人相见,此时左右也没有能暂避的地方,他只好命队伍停下来,站在路边等候贵人示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程宝定吩咐车马不必理会继续前行。在经过百戏班子时他打马行在符岁身侧,挡在符岁和纸扎之间。 雾气沾的人湿漉漉的,车夫侧目撇了眼一人高的阎罗,暗道一声晦气。 祭礼繁琐,参加祭礼的官员清晨入宫,等到祭祀开始时已经艳阳高照。文武百官按次序分列两侧,符岁乖觉地站在亲王的位置,有宫人打起帐帘以做遮挡。 弘文学士一板一眼地诵读《道德经》和《庄子》,符岁借着帐帘的掩护向朝臣处看。 越山岭身量不矮,在寻常人中是极显眼的。奈何此时武将们混作一堆,光淮南的驸马一人就挡住了不知多少人,又有几名将领实在是虎背熊腰,符岁扭着脖子找了许久,才从人缝里发现越山岭。 符岁从未见过越山岭穿这样庄重的衣服,黑领黑袖的绛纱单衣显得人分外老成。 符岁移目看向旁边,广饶伯本来就黑,穿上红衣白裙更是看得人眼前一黑又一黑。 广饶伯身旁是温将军,温将军浑圆饱满的两腮被衣服映衬得透红,配上被包裹在红衣里的浑圆肚皮,符岁咧嘴,温将军都知天命了,圆点就圆点吧。 再向旁边看,符岁目光上移又上移。还好离得远,不然都看不全这尊庞然大物。也不知淮南的脖子受不受得了,她要是淮南她都懒得仰头看驸马长什么模样。 看完一圈再去看越山岭,符岁觉得顺眼了许多,这身朝服虽然过于沉稳,但是脸和身材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 越山岭似乎感受到符岁的目光,几不可察地抬眼看向那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帐帘,盯着晃动的珠串出神。 忽然有人转头向此处看来,越山岭连忙收回目光,颔首垂目肃立,仿若正专注地听弘文学士读经。 符岁正看得起劲儿,跟这个比比越山岭肩更宽,跟那个比比越山岭腰更细,跟崔行焉比腿长跟阿兀思吉比容貌,越比越满意。 蓦得一张脸毫无征兆地贴上帘子。符岁惊得后仰,定下神才看清是睦王。 平心而论睦王长得不差,情事上荒唐了些,人却保养得极好,平日又和颜悦色的,既不常动怒,又舍得赏人金银财宝,他府上许多小郎君是心甘情愿地往他身边凑。 可再好的脸也架不住突然被人盯住的惊悚感,符岁立刻板起脸目视前方,泥人一样不闻不看。 睦王见永安不理会他,有些失望。 以往永安入宫秦安大都相陪,他今日没见到秦安,忧心是圣人的责罚还没养好,因而特意跟韩王换了位置,想着找机会问问永安秦安近况。 刚刚他感知到永安在向外看,以为永安也听得无聊,就想趁机跟永安聊两句,谁想他这个侄女直接无视他。 睦王拉长脸郁闷地听《庄子》,听了几句忍不住好奇永安刚才在看什么。 他顺着永安看过的方向向侧后方看去。一排排站的俱是朝臣,穿着一模一样的朝服,一眼望去一张脸都记不住。 睦王梭巡两眼一下子就发现阿兀思吉地勤察,不禁了然点头,阿兀思吉的个头确实引人瞩目,不怪永安新奇。 弘文学士读完经,乐舞方起,祝史俱进,皇帝依序奠玉币,受爵于昊天上帝和太祖神尧皇帝前。百官随皇帝一拜再拜。 宫人为符岁准备了又厚又软的垫子,符岁虽不会膝盖疼,但按品大妆的朝服跪起已是不易。符岁小心翼翼展开裙摆跪下,既要保持脊背挺直姿态优雅,又要动作轻缓以免钗环发出声音。 好在祭礼已到尾声,符岁伏在地上听着治礼郎唱完最后一声“再拜”,以手扶地准备起身。 “嘶——”身侧传来睦王倒吸冷气的声音。 符岁抬头看去,正看见太祖神尧皇帝前正在燃烧的供香断裂一根,半截香磕在炉沿上,溅起几点火星,竟斜支在炉中。 符岁心头一跳,怎会出这种岔子! 治礼郎吓得脸色大变,腿一软又跪倒在地,趴俯下身不敢抬头。周围的礼官宫人见状俱是跪下。 几位大臣也随即跪倒,离得远的官员刚起身就见前面跪了一片,不明所以地跟着跪下。 李镡甫一矮身,手肘就被人拖住。 他转眼看去,越山岭冲他微微摇头。 李镡跪也不是起也不是,他环视一圈,祭祀本该是庄严有序的,此时却有跪有站,滑稽得很。 现任左卫大将军的卫国公就站在他前方,七十多的老头不知是眼神不好没看见还是别的原因,扶着旁边专门照看他的小内臣的胳膊,身姿虽不再挺拔却站得稳当。 李镡狠狠心,弯曲的腿重新站直。总归不跪的不只他一人,圣人应该不会过分苛责。 符岁盯着皇帝凝滞的后背,看起来香断之事皇帝也很意外。想想也对,无论是有人动过手脚还是香质量有暇,对皇帝来说都属不详,这种自讨苦吃的事皇帝是不会做的。 “陛下,此乃……”声音从身后传来,符岁眯起眼睛,心道果然来了。 徐阿盛斜刺里蹿出来一头杵在地上,强行打断那名官员的话,膝盖触地的声响听得人生疼:“陛下,是奴婢失职竟未发现这香存放不当以致受潮,奴婢这便去换一支。” 原要说话之人自是不肯让徐阿盛将此事轻轻揭过,犹自高呼“陛下”。 皇帝转过身来,缓缓扫过群臣,仿佛在审视每一个人的反应。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刚刚说话之人身上。那人趴伏在地,看不清他的神情,皇帝牵起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陛下……”那人浑不在意皇帝的注视,一心要将话说完。 “陛下,无人妄动而香自断于前,此乃太祖显圣。陛下自登基以来或有失德以致触怒太祖,获罪于天。陛下当深自省愆,罪己” “此言差矣!” 这个声音符岁认识,是大理寺于少卿。 “香火关乎材质、干湿、制作等诸多工序。若内库保管不当受了潮气,或制作时内部有轻微裂痕都可导致供香自断,岂能妄为天意示警。” 又有人附和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锐意革新,何来失德之说。依我看不过就是内侍省疏忽大意所致。周侍郎和于少卿何必为此争论。” 是郑公绰,这个圆滑的老狐狸。 第44章 兰下秋 “妇人阴类,岂可僭越本分。”…… 周侍郎不依不饶:“郑尚书, 太庙祭祖乃国之大典,众目睽睽之下香断于太祖神前,岂是区区‘疏忽’二字可以搪塞。此分明是上天降下凶兆, 警示我等君臣。若不深究陛下之失便是辜负社稷,臣恳请陛下速下罪己诏, 静心思过、更改弊政, 以安天下, 以定民心。” 周侍郎口口声声说皇帝有过, 偏偏他抓着香断为由, 众人也说不出什么。这人向来重礼又古板,符岁也说不好他是受人指使还是真的认为这是上天示警。 “区区器物之失,怎能归咎于陛下圣德!” “此言差矣,太庙之内,祖宗之前, 天意昭昭,岂可不察!” 身后又有几道声音响起, 互相辩驳, 说来说去不过是究竟是皇帝失德还是内侍失职。 大家心里都有一个猜测, 这个猜测有些人不能说,有些人不会说, 有些人不敢说。 早知就称病不来了, 符岁缓缓深吸口气,出言道:“陛下明章之治, 何曾有过。焉知不是有人暗通鬼神,假借天意攻讦陛下。” 方才还激烈争执的两派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死寂——比香断那一刻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死寂。 供香断裂乃是人祸,这个猜想一直盘桓在众人脑中, 现下被叫破,堂下朝臣亦各有心思。 郑公绰瞄了站在最前方的乔相一眼,见乔相不动,便垂首敛袖,学乔相一起当哑巴。 于少卿与高子昂对了个眼色,偏头看向几个王氏党羽。 帝党在等王家的反应,王家在等皇帝的应对,两派人默契的都没有开口。 其他小官则干脆伏在地上,生怕波及自身,千错万错,磕头总没有错。 唯有一人游离于状况外。 “妇人阴类,出入太庙已是亵渎,岂可妄议朝政,僭越本分!” 堂中寂静,声音在梁柱间激荡,竟是震耳欲聋。 符岁遭了骂,气得差点不管不顾回头去看究竟是谁在大放厥词。她攥着拳头忍了又忍,这般说也好,若能把香断归咎于她出入宗庙,今日倒还好收场些。 乔相公终于慢悠悠地开口:“郡主祭祀乃帝王家事,何来干政一说。圣人特许郡主随祀太庙,本是因太祖宠爱郡主。今日既有此异,日后郡主不再祭拜就是。” 乔相三言两语就将断香之由归因与符岁。 符岁正要跪地自省,周侍郎的声音又传来:“陛下” 符岁真是怕了这个死心眼喊陛下,她都认栽豁出去拿自己当台阶了,这人不但不下,还想把台阶拆了。 这次是皇帝亲自打断他。皇帝背手立于台上,不见一丝慌乱,声音低沉而威严:“周卿不必多言,上天有好生之德,怜朕一片赤诚之心,特降异象警示于朕,此乃天佑我朝,朕当勤勉自省以慰先祖。” 皇帝话音未落,睦王就已跪地,符岁连忙跟着跪下。等符岁摆好裙摆跪稳,睦王已经在高呼“陛下仁德圣明,孝感上苍,今天将异象助我朝避祸,全因陛下之德,实乃社稷之福”云云。 原先站着的诸位大臣此时也纷纷跪地高呼“陛下圣明”,“天佑我朝”。 质疑的声音被淹没在一浪又一浪的“圣德”中。 徐阿盛取来新香,皇帝单手取香点燃,深切地看了太祖画像几息,抬手把新香稳稳地插进香炉。 断香之事不过半日就传遍京城。在宫中再如何山呼万岁,到宫外都和神神鬼鬼的传闻一起成了成了圣人“天命殛之”的证据。 有人上表直言“天何言哉,垂象示诫尔”,再次请求皇帝下罪己诏以自省。更有人则把一切归因于皇帝执意要推行流官制。 符岁听着都想笑,专诸杀吴王也不过就废条鱼,这些人在祭祀大礼上动手脚就为这点小事? 符岁叫下面人不必再打听异象,左右不是她能管的事。流言再风行也要落到真刀真枪上,要是只凭学狐狸叫几声就真能称王,天下各个都是狐狸王。 十日后,太史局为断香之事找到了原因。太史局推算来年大旱,故而上天有所警示。 得知这个消息的符岁背着手站在庭院里抬头看天。云层厚若卷浪,泛着灰色,翻涌着压在人头上。 “代灵儿,你看明年像是大旱的模样吗?” 代灵学着符岁背手看天。她虽然耕种过,但都是进府之前的事情,也记不得许多,不过她印象里不下雨的天似乎不长这样。想到这儿,代灵摇头:“不太像。”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又默契地一齐抬头继续看天。 飞晴抱着一摞花样子进来:“眼看要下雨,郡主莫站在院子里,仔细淋雨生寒。”说着就催符岁和代灵进屋子,挑挑花样子好裁新衣裳。 秋初的雨水哗啦啦下,抗旱的政令一条条传。 符岁扳着指头等,既没有收到越山岭的印章,也没有听说有关流官制的事情,先迎来了许久未见的乔真真。 符岁一天一天地给乔真真算究竟有多久没见过,算来算去发现好像上个月刚见过。也不知是生病的缘故还是最近天气欠佳,符岁竟有点恍惚。 乔真真说的话更是让符岁心情复杂。 “王令淑定亲了?是许了哪一家。”王家对符岁千防万防,连带乔真真都不太能知道王家的事情。王令淑定亲的消息还是乔真真从郑自在处听说后又来说给符岁听,至于郑自在从何得知她就不知晓了。 “是陶公。” 能被称一声“公”的数不胜数,市井小民见面偶尔还互称一句“张公”“李公”。 符岁眨着眼睛看乔真真。 乔真真有些惊奇地问:“你不知道陶允中陶公吗?” 符岁继续眨着眼睛看乔真真。 乔真真只好把陶允中的身份跟符岁说一遍。这陶允中乃是当世大儒,自幼精学五经,只是不曾入仕为官,只效孔圣之志著书立传专求诸野,朝中许多官员都曾是他门下学子。 符岁终于想起来为什么会觉得陶允中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她以前的西席中有一位就是陶允中门生,她还真学过几天陶允中的《易论》和《礼乐经》 乔真真对陶允中极为尊重:“祖父以前也曾拜于陶公门下。祖父说陶公如良工之治玉,顺性而雕,其教通变如四时,化育若天地。又会禹域之渊薮,守经达权,诚师表之圭臬也。” 乔相对陶允中的评价符岁大多赞同,他的《礼乐经》中对于君臣关系和用人之法的论述确实在朝中有所影响。只是他的门生似乎并没有学到他育人论道的精髓,上课古板无趣,以致符岁每旬三天课能打两天半瞌睡。 符岁脑海里浮现出那位夫子头发稀疏,摇头晃脑念书的模样,再想想乔相的年龄,忍不住心中恶寒:“陶允中有八九十岁了吧,王令淑才多大,王家疯了吗?” 乔真真虽然也觉得陶允中与王令淑年纪相差过大,可还是要为陶允中澄清一下:“陶公不过五十有七。” 符岁有些发懵,陶允中比乔相小许多,怎么乔相会拜读他门下? “读经论道岂以年龄相分。孔子尚云三人行则必有我师,陶公有专长,祖父不及,师道解惑,何需在意年之先后。”乔真真认真地解释道。 就算乔真真这般说,符岁还是觉得这门婚事不妥。王令淑冬日生辰,尚未满十七,五十七相比符岁猜想的八九十不过是老和特别老的区别。 “王令淑不是守孝吗?孝期刚过就定亲,王家何至于如此着急。” “对外说法是原就议好,各类三书六礼都备齐全了,正要纳采遇上孝期,这才耽搁到现在。如今孝期一过,几日就纳采纳征,连婚期都已定好。” 王家这么说,不说符岁,就是乔真真也是不信的。四月里乔真真还见过王令淑一回,那时还未听闻王家有为王令淑议亲的传闻。 符岁靠在椅子中,手上无意识地捻着裙上挂的宝石珠子。王家这一步迈得属实大了些,有这样一位经世大儒做东床快婿,怎知王家没有号令天下读书人之意。她略带讥讽地问道:“王令淑也愿意?” 乔真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斟酌片刻才开口:“王娘子怀珠韫玉,陶公才学斐然,二人自是志趣相投。据说陶公正是看重王娘子才名,王娘子也对陶公十分崇敬。” 不过都是说给外人听的,真要只重才名,平康坊的名妓黎湘女也才名远播,怎不见有人为她赎身。王令淑要是真崇敬陶允中这种能为自己经营出满朝桃李之人,就不会爱怜薛光庭那篇孤直文章。 王令淑父母俱在,婚事是好是坏旁人也做不得主。乔真真也不是为此事来:“下个月隆兴寺有法会,母亲捐了五百两香火,说是时逢大旱为百姓祈福,母亲让我问问你去不去。” 若是寻常法会符岁自然不去,但是打着为旱情祈福的法会符岁不得不去,她不禁有些烦躁:“都有谁去?” 乔真真想了想说:“只怕去的人多。” 人多香火也多,符岁嘱咐乔真真:“长广姑母是一定要听经吃斋饭的,你别等我,我自己去供两篇经就走。” 留乔真真吃过饭,符岁让人把乔真真送去隔壁公主府,自己低着头在院子里绕圈。 叩云每天旁晚都要去各处角门巡查一眼,代灵一个人立在一旁随符岁步伐左右晃小脑袋,晃着晃着就觉得晕晕的。 符岁停下来时,正看见代灵正在用手拍自己头,疑惑问她:“你做什么呢?” “啊?”代灵还迷糊着,被冷不丁一问完全没反应过来,顿了两下才说:“郡主有吩咐?” 符岁哭笑不得地看着代灵迷懵的模样,轻声道:“我明日要出门,叫他们备好车。” 王家这块地符岁是第一次来,打眼看着平平无奇,仔细分连树都是古的。论底蕴冯家比不上王家门上一根钉,论豪奢王家甩冯家几十倍。 王家府上下人接过符岁的帖子,诧异地话都不会说了。还没等他请示家主,符岁的车驾就已经堵在门前。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护卫手按在刀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颇有种不开门就破门闯进去的气势。 那下人躬身趋步想向符岁行礼,还未走到近前就被一柄寒刀架在脖子上。下人骇得腿软,两只眼珠死死盯着紧贴在他脖子上的刀,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退后。”下人听到头顶一道声音响起,连忙向后撤步,可是他身体僵直,双腿也不听使唤,两脚一绊坐倒在地。 护卫面无表情地收刀归鞘,冲下人略扬一下下巴:“开门。” 下人坐在地上哪里敢动,其他下人见状忙将正门打开迎符岁进府。 一个有些年纪的男人从府中快步向外走,见着符岁小跑上前行礼,自称是府上管事,请符岁去偏厅稍候。 “王令淑呢?” 管事面色不虞,郡主此行只怕来者不善。他堆起笑容想将符岁往正房引:“夫人正……” 符岁却不听他说话,径直从他面前走过。 四五个婢女匆忙地跨过前厅,拦在符岁面前行礼。 符岁不得不停下脚步,那几位婢女将前路挡个严严实实。 “郡主不告而来,府上招待不周。郡主不如去偏厅歇歇脚等待片刻,待我去禀报夫人,夫人得空自然会见郡主。”管事三两步赶上来,再次拦在符岁面前。 符岁斜睨着皮笑肉不笑的管事,忽然拔出身旁护卫的刀抵在一名婢女额间:“王令淑在哪?”—— 作者有话说:马上要更我写的第二顺的地方,期待。 王令淑这个人物一生平安富足,也只有平安富足。她想做山上松、岩上雪,最终却只能是富贵床上的牡丹花、高门深户的金丝雀。 花朝节那未曾看向窗外的一眼,又何尝不是因为她明白自己爱的不是薛光庭,她爱的只是薛光庭所代表的铮铮意象。 第45章 抱孤贞 蕙质冰心,岂桃李之能俦 王令淑的母亲闻讯赶来时, 符岁的护卫早已将王令淑的院子守得水泄不通,连王令淑的贴身女婢都被赶出院外。 “郡主为何来此?” 王令淑的闺房不算大,布置得十分雅致, 墙上挂着几幅王令淑的书画。 符岁在一幅字画前驻足,仔细欣赏一番。 王令淑的画作水平跟乔真真差不多, 能拿得出手却称不上佳作。乔真真喜欢画花鸟, 用色艳丽描绘细致, 王令淑偏爱山水, 墨色清冷笔锋嶙峋。 画旁提着一首王令淑自作的小诗, 诗不错,字也好。 符岁欣赏完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听说你许了人家,我带了礼物来为你添妆。” 王令淑不见一丝慌乱,还有心思回怼符岁:“郡主竟还有这般好意?只是郡主这心意来势汹汹,我可不敢受领。敢问郡主擅闯朝臣府邸, 置礼法于何地?” 符岁转过身朝王令淑笑笑,不甚在意:“我无法无天无节无义, 你王家又不是第一日知道。” 王令淑也知晓就算告到御前, 圣人也只会偏袒符岁, 只好气呼呼地坐下,扭过身不理符岁。 王令淑不想跟符岁说话, 符岁却偏要说:“外面说你敬慕陶允中才学, 可是真的?” 王令淑背对符岁坐着,脊背挺得笔直, 一个字都欠奉。 符岁绕到王令淑身前歪头去看,王令淑把头一偏,扭过身去只给符岁看后脑勺。 符岁背着手在王令淑屋里慢慢踱,东摸摸西看看:“我听闻那陶允中五十有七, 前头娶过两任新妇,最年长的孙子再过几年都能下场考春闱了。都说这夫妻之道需得用心经营,必得阴阳调和进退有度方能长久。陶公这般年岁想来极善此道,与新妇该是蜜里调油,王娘子可高忱无忧。” 符岁话说得难听,王令淑脸色铁青,死死咬住下唇,手心里都要被指甲抠破,硬是逼着自己一言不发。 屋里有几个半开的箱子,里面似乎是布料,大概是为王令淑制的新衣裙。塌上小几摆着些针线,精致的喜盒上盖着一柄团扇,绣的是绚丽妩媚的花鸟。 符岁拿起那柄团扇细看,扇面上悬着一根线,一边多钉了几粒米珠。看来这就是王令淑的喜扇,不知是采买的还是王家绣娘绣的,拿来让王令淑绣两针以表心意。 这样娇艳的东西,与屋内摆设格格不入。 符岁把扇子放在小几上,又去拨弄喜盒里的其他物品。里面零零散散有些绣帕荷包,都是些打发时间的小物。除了面上几个几乎没动针的用的料子是喜庆颜色,底下两三个绣好的都是梅红、松石这些年轻女孩爱用的颜色。 符岁眼色一凝,从最下面摸出一个云水蓝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一把琴,一支兰草,旁边还有两个字——抱贞。 王令淑依旧背对她,夏末秋初天气还不算特别寒凉,王令淑穿的还是轻薄的夏衣,肩胛处有骨骼突起。不知是不是衣衫薄的缘故,符岁感觉王令淑似乎比春天瘦了些。 荷包用的是上好的锦缎,触手生凉。琴、兰草都是士人最常用来表达情操的意象,只是合起来……符岁隐隐有个猜测,她盯着荷包犹豫一下,再开口满是凉薄嘲意:“抱孤贞于浊世,传雅操于清流,这是薛光庭的文章。” 王令淑大惊失色,她本来打定主意无论符岁说什么都当作没听见,此时也顾不得,转头看见符岁手中的荷包,扑上去就要抢。 符岁一旋轻巧巧躲开,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 王令淑扑了两次都没抢到,见符岁举着荷包摇动,脚步渐渐顿住。她不该去抢的,琴也好、兰草也罢,任谁也挑不出理,也正是因此她才敢绣在荷包上,敢放在眼前,可她去抢坐实了她王令淑就是心虚。 “质本洁兮终不渝,香如故兮满衣裾,愿结佩兮长相守,寄素心兮在太虚。”符岁一瞬不瞬地看着王令淑,“王娘子心系何处与谁相守,瞧瞧这满屋子的喜匣新妆,洞房花烛王娘子可别喊错了名字。” “你!”王令淑指着符岁的手指都在颤动,她几乎是从齿间磨出一句话:“你休要胡言乱语,我知你存心来羞辱我,只是郡主若实在无事可做不如学学礼记,免得只会做闯人闺房辱人清白的饶舌鸱鸮。” 符岁将荷包扔给王令淑:“我无父无母又无教养,从来活一天算一天,不劳王娘子费心教我。我只是可惜王娘子青春韶华,满京的郎君哪个配不得?王家千挑万选就挑了这样一条路?” 王令淑想把荷包藏进袖中,又觉这样显得她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正巧梳台就在身旁,王令淑干脆往梳台前一坐,假装不想看符岁的脸才背对她坐下,趁机将荷包塞进抽屉。 等荷包进了抽屉,王令淑这才舒一口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着她听过一遍又一遍的话:“陶公乃当世大儒,贯通六籍,羽翼经传,岂是庸世俗人可比。” 符岁不想听王令淑说那些能直接抄进墓志的话,她打断王令淑:“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你自己清楚。什么时候王家嫁女开始只看重才学了?你敢说王家没有半点私心?” 王令淑闭口不答,符岁却不肯罢休:“好歹算认识一场,劝你一句,你要嫁给陶允中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王令淑冷淡地驳道:“用不着你假好心。” 符岁差点被气笑,王令淑是不是忘了她姓什么,符岁巴不得王家死。 屋中陷入沉默,外面也静悄悄的。符岁的护卫尽职尽责守着院子,只要没打起来,王家人别想踏进一步。 符岁稍稍平复一下,开口问道:“王家就不能退一步,钱家高家不都退了,退一步又能怎样?” 符岁的话问得莫名其妙,王令淑却不想装不懂。她身姿端正,微微昂头,既骄傲又脆弱:“王家传承几百年,乃衣冠望族,仕林表率,岂可居于人下,葬送数百年荣光。” 符岁无法理解,她甚至觉得荒谬:“这天下都没有永远的天子,王家还想做永远的门阀?不退不让,莫非王家还要与天子争权?那这皇位上坐的究竟是我符家的天子还是你王家的傀儡?” “世家传承乃累世之功,诗礼传家经史为业,代代砥砺名节,以忠孝仁义为立身之本。陛下欲求天下大治,四海升平,就当重用世家。世家与国同休戚,是天下至稳之基石。我王家不曾有过却屡遭打压,备受忌惮,使贤者裹足庸者幸进,王家不过是为国为民振肃朝纲罢了。”王令淑反唇相讥,与符岁针锋相对。 “哈哈哈哈……”符岁笑不可遏,“忠孝仁义,为国为民?王令淑,这话你自己相信吗?”她张开手臂在屋中绕行,穿过满屋喜妆:“你的父兄叔伯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有何图谋,你就毫无察觉吗?” “贤者裹足庸者幸进,谁是贤者,谁是庸者?是那些贡举入仕的庶民吗?那我倒要问问,为何王家自贡举改制后无一人中进士?近些年你王家上榜者哪个不是通榜。王令淑,你自己说,他们的文章可能入你的眼?” 符岁指着王令淑的后背诘问。 “才识低下自视甚高,世代微弱犹自云士大夫。哪有什么为国为民国之基石,不过是见不得那些往日只能被世家踩在脚下的庶民出入朝堂加官进爵,见不得自己跌下翻云覆雨的高位罢了。” 妆台上磨得光亮的铜镜映出王令淑倔强的神情,她眼中似有水光,只是那滴泪藏在眼中不肯落下。 符岁与王令淑隔着铜镜对视:“你知陛下为何对世家步步紧逼吗?尔等凭借盘根错节的姻亲故旧,相互援引,彼此提携,仿佛这朝廷官职生来就是尔等囊中之物,这大内朝堂不过是尔等私堂,地方州县便是自家后院。 “三公九卿俱为世家,皇帝政令需得世家首肯,这样的朝堂哪个皇帝能睡得安稳?旁支宗室且要自谋出路,世家门阀凭借一个姓氏就能作威一方,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如今光景不过是咎由自取。 “王懿甫死了,属于王家的时代结束了,王家也该死心了。” “昔禀国钧,今处下僚,此心何甘。”王令淑平静地说着,不知是感慨王家的处境,还是在自嘲王家对权力的迷醉。 “不甘又能如何,薛光庭的文章你只怕倒背如流了吧,王家要昔日荣光,那像薛光庭这样的人就永无出头之日。你可能想象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对世家大族奴颜卑膝摇尾乞生?” “他不会!”王令淑厉声反驳。 “对,他不会,忽哥赤也不会,于纬也不会,王家有几分把握能永远压制他们?” 或许是因提到薛光庭,王令淑声音有些颤抖:“世家与庶民亦可共存。” 王令淑脊背上突起的骨头像两只残缺的翅膀,拔去羽翼,只留下畸形的骨头刺出血肉。王家把她才女的名声传遍南北,人人提起王家都要赞一句广才高学。 可这个腌臜的门阀里,眼睛看向才学的只有她这个牌坊一样才女,那些把她筑成牌坊的人眼中早已写满权力和欲望。 符岁没有说话,她和王令淑都清楚,朝中官职只有这么多,向庶民让利就意味着世家衰落。王令淑不在乎王家是否衰落,可是王家其他人显然不这么想。 符岁轻声低喃:“悬崖勒马,尚有可为,东门逐兔,悔之晚矣。” 王令淑依旧端坐在妆台前,铜镜中已看不见她的视线,只能看见她低垂的睫毛。符岁不管王令淑听没听到,起身向外走。 临到门口,她犹豫一瞬,还是规劝王令淑道:“你虽姓王,也不是一定要走王家准备的路,这天下终归还是姓符。” 她还能走什么路呢?天下是符家的天下,她却是王家的女儿,她的父兄需要她,她怎能逃离? 屋外重新出现声音,嘈杂的吵闹声,纷乱的脚步声。王令淑突然起身,抄起剪刀将荷包和喜扇剪得破碎。惠质冰心,岂桃李之能俦。高洁的兰草被剪作两半,落在花团锦簇中。 有许多人冲进来,她的婢女,她的母亲,她的父亲。王令淑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人们,看着他们涌进来,看着他们围上来,看着他们散开去。 胸中闷闷的,她似乎应该难过,可是她却感受不到悲伤,她就像个局外人,抽离的灵魂在空中冷眼旁观这具行尸走肉。 “哎呀,怎么都给剪成这样,永安也太过分了。”她听见母亲说。 “重新置办就好。”她如是回道—— 作者有话说:惠质冰心,岂桃李之能俦 她是贵女,也是筹码 “王”是她的显赫身份,也是她的无边枷锁 第46章 八月壮 那人影渐渐走近,才朦朦胧胧地……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 符岁撩开车帘,徐知义正站在府门前向她行礼。 “调头,入宫。”符岁敲敲车壁, 对车夫说道。 皇帝穿一身梧枝衣袍,显得随和家常。 他招手让符岁上前, 让开半边书案:“写两个字我看看, 最近有没有好好练字。” 符岁从笔架中取了一只偏细的笔, 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 俱是上次皇帝圈红的字。 皇帝看了两眼, 沾取朱砂将其中几笔描改,改完放下笔说:“还算有长进。”既没有把改过的字交给符岁,也没有说符岁哪处不好。 “江南东道进了些新鲜蛤蜊、淡菜。知道你喜欢吃海贝螃蟹,正好留下用饭。”皇帝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似乎叫符岁入宫只为了吃一餐海货。 符岁笑盈盈应下, 还不忘跟皇帝撒娇谢恩。 宫人们将膳食奉上,一名宫女净手为符岁剥壳。海味鲜美, 符岁不介意把这顿饭当作寻常家宴享受美食。 “今日出门玩了?”皇帝夹着贝肉在醋碟轻沾, 状似无意问道。 皇帝这话问的时机不好, 符岁刚吃进一口食物,一时半会也咽不下。符岁吐也不是嚼也不是, 又不能让皇帝空等, 只好含着食物含糊不清地回:“唔,去找王令淑了。” 每次符岁在皇帝面前提起王家人都直呼其名, 没有半点尊重,也不顾当着皇帝这个男子的面提及女子闺名有多不妥。 皇帝不问符岁说了什么,只问符岁玩得如何:“王家院子修得精妙,奇石古木乃京中一绝, 几样珍奇玩物犹胜宫中,你可曾看见?” 符岁着急下咽,未嚼碎的食物划得嗓子生疼,她顿住偷偷咽下口口水润一润,才有些懊恼地说:“我跟王令淑话不投机,光顾着吵架了,别说院子,连根草都没看见。” “那还真是可惜,不过无妨,下次再看也是一样。” 下次?符岁实在猜不透这个下次是什么意思,她只能撇撇嘴:“这次都差点不让我进门,哪还有下次。” 皇帝柔声劝和:“你贸然上门,一时照料不周也情有可愿。王家若是懂事,日后怎会将你拒之门外。” 见符岁满面不忿,皇帝了然一笑,转而说起别的事:“听尚药局说你又不肯好好吃药,身边人怎么伺候的,这也由你胡闹。” 夏秋换季,忽冷忽热,尚药局怕符岁着凉引发肺疾,开了一些调养的方子。符岁不爱喝药,治病的药都能拖就拖,只要稍一好转就想偷偷停药,这些补身的药自然是敬谢不敏。 自从王懿甫那次后,符岁最怕皇帝提她身边伺候的人,她嘟嘟囔囔:“我又没有生病,为什么要天天吃苦药。” 皇帝眼中流露出不赞同的责备,嘴上却只是说:“药不吃也罢,药膳总不是苦的。吕正不是开了四时的药膳吗,就算不喜也要吃几口,不许再胡闹任性。” 符岁低头称是。 用完饭还是徐知义送符岁回府,府中早已送来海货橘米各色时令贡品,符岁挨个看一遍,没发现那张纸。 嫌她字不好偏偏改了又不给她看,那这字是练还是不练,莫名其妙。 八月初一是隆兴寺开法会的日子,寺前停满了各家的车马。这段时日凡是号称为旱情祈福的法会道场都热闹,京中大小官员的家眷皆会捧场。 不过这些烧香拜佛的人里不会有王令淑,她的婚期定在十三日,连中秋都来不及在家中过就要匆匆出嫁。 叩云将两卷手抄经交与寺内住持,又捐了一百两香火钱。 对京中权贵来说,一百两有些寒酸,接钱的主持却受宠若惊,永安郡主无心佛道,京中大小寺庙道观加起来一年能得郡主五十两银钱都是稀罕事,这一百两的香火钱属实是破天荒。 符岁连殿门都不进,只站在殿门外等,代灵拿了把烫花苇编小扇左右扇着风。看见叩云出来,几人就急忙向外走。 大殿的香炉里大小香烛塞得针插不进,烧得烟雾缭绕。殿外的大香炉里也挤满了臂粗的香,把个好好的寺庙烧得跟天宫一般云里雾里。 符岁循着殿后的石径往园中走,走出数十步依旧觉得浓烟斥鼻,满胸不舒服。 今日又在下雨。秋雨淅淅沥沥,裹着寒气打在伞上、落在地上,符岁的裙边洇湿一圈,冰凉的湿意顺着脚底向上爬,连空气都变得格外重,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直要将人坠入地里。 园中有处凉亭,符岁不想回寺内也不想现在就离开,只好趴伏在栏杆上无所事事地看雨。 树叶叮叮咚咚,静得让人睁不开眼。眼前的绿意浓浓地化开,和小径融为一体,叫人分不清在左还是在右。 迷蒙中石径转出一抹菘蓝人影,大概是来上香的香客。符岁有些犯困,伏在栏杆上不想动。 那人影渐渐走近,符岁才朦朦胧胧地认出是越山岭。 越山岭在此是因为周夫人今日也来进香。 今早入宫,皇帝被那些抓着异象喋喋不休的官员吵得头疼,大朝议只进行了不到一个时辰。 卫国公散朝后心血来潮去了左卫戍所,询问一番左卫值守作训情况。翻看一会儿关于左卫近期动向的记录后,卫国公称越山岭和李镡操劳辛苦,给了二人半日假。 被老将军支走的二人各回各家。越山岭想到周夫人说今日郑家会带小郎君来给阿泠见一见,犹豫了许久,还是换了衣服来到隆兴寺。 郑家想说给越家的是郑将军的次子,年纪比越泠泠大一些,没有门荫入仕,而是在国子监读过书,据说现在跟着某位大儒进学。 越山岭托人打听过,这位郑郎君在国子监时虽然才能不是顶好,但学习还算勤恳,也没听说过有赌博狎妓的嗜好。 周夫人是很满意的。郑郎君家世不错,人品似乎也不差,虽然现在没有一官半职,但是愿意读书也很好。 他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指望儿孙能多光宗耀祖,肯上进不是酒囊饭袋就很好了。 若是有可能,周夫人也是不愿意越山岭在外拼杀的。她虽没经历过老越侯常年征战不归的日子,可自从嫁给老越侯、结识许多武将家眷后,也听过不少她们心中对夫郎生死的担忧和独守空房寂寞的凄苦。 这样的话听多了,越山岭在边镇的时日里她竟也逐渐生出恐惧,害怕哪日越山岭也会埋骨边地。 因此郑郎君不曾从军正合周夫人心意,将来不论通榜还是门荫,谋点事情做,日子过得安安稳稳,比担惊受怕不知好多少。 听见郑家有意让儿女们见一面,周夫人欢欢喜喜地答应了。郑郎君再好也需要阿冷合意,有机会见一见,阿冷若喜欢才好与郑家往下谈。 与周夫人不同,越山岭不是很情愿郑家这门亲。 不是郑郎君不好,而是郑家有一位郑贤妃。郑贤妃抚育的二皇子与大皇子年龄相仿,圣人至今不曾立储立后,诸君之位尚有争论,难说郑家以后会不会有争储之心。 越山岭自己就曾因少年意气参与争储,当时老越侯一气之下险些失手杀了越山岭。 后来越山岭才逐渐明白,所谓争储就是用身家性命去赌一个从龙之功,一旦败落不但自身难保,还会连累家人乃至抄家灭族,父亲不过是不想因他累及全家罢了。 如今无论是他还是大兄都能支应门庭,阿泠无需攀附任何权贵就能过富贵日子,他不想阿泠嫁入一个将来有可能参与争储的家族。 可是看周夫人兴致勃勃的模样,这些没影的扫兴话他也说不出口,总归八字还没一撇,也不急于一时。 越山岭来寺中是想见见郑郎君。他到隆兴寺时周夫人正带着越泠泠听大师讲经,他便顺着后堂到处走走打发时间。 远远瞧见前面的凉亭里有女眷,越山岭本打算回避,只是那栏杆上趴着的人实在眼熟。 符岁一只手臂搭在栏杆外,一只手臂横放在栏杆上,下巴枕着手背盯着越山岭。 前天周家的大小子送来了制好的印章。符岁原想大概会刻些“澄怀观道”“春和景明”之类的话,结果打开竟是一枚缠丝玛瑙,上面细致地雕刻了一幅穿云麒麟。 麒麟被云纹环绕拥簇,前半身踏云而出,后半身藏于云中,额上还顶着一片银杏叶。 符岁仔细看过银杏叶中的花纹,描摹拆解了许久,才发现似乎是“岁”“宁”二字合体变形而成。 名讳也就罢了,他是如何得知她的小字?瞧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竟也会些窃玉偷香的风流手段。 第47章 八月壮 佛门净地,礼佛的人却没有一颗…… “坐。”符岁从栏杆上支起身来, 指了指亭中石凳。 刚经历过秋雨侵润的石凳寒凉的像块冰,一坐上去就感觉到无数细小冰晶穿透衣料的缝隙渗入皮肉。 符岁拢了拢身上侍女为她盖的披风,掩嘴打着哈欠。 “我记得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 越将军怎有闲情逸致来礼佛?”符岁的语气里多少有些抓包越山岭的小得意。 越山岭嘴角泛起笑意,符岁身上披风裹得乱七八糟, 小脸上还有方才伏在手背上压出的红痕, 此时她微翘的眼尾还带有一点水光, 亮晶晶的眼眸从长而密的睫毛中睇来, 像一只神气的小狐狸。 他认真地解释:“卫国公给了半日假, 正好母亲来此处礼佛,我便也来了。” “哦。”符岁小声应着,原来是周夫人在此,越山岭空闲时候陪周夫人连符岁也挑不出理来,她有些失落地埋怨, “你那印章送得那么急做什么,不然就能今日给我了。” 今天的假出乎意料, 哪是越山岭能未卜先知的。 那枚印章光料子他就寻了十多日, 白日里公务繁忙, 抽不出一点空隙,他怕让符岁等太久, 每日回家挑灯夜刻, 甫一完成就连忙叫周家的小子送去。 其实越山岭想过自己送,只是他一个男子, 总是夜入郡主府实在是不合适,这才让旁人代劳。若早知今日有假,越山岭自然不会急于那一时片刻。 越山岭暗自懊恼,却听符岁自顾自念叨:“中秋我想要一个兔子灯, 还要吉祥饼坊的月团。” 越山岭愣怔一瞬,随即明白这是说给他听的,他心觉好笑,将符岁所求牢牢记下。 符岁说完歪着脑袋看他:“你想要什么?” 越山岭没什么需要的,就如实回答什么都不缺。 符岁对越山岭的回答十分不满:“这哪里是缺与不缺的问题,但凡轻浮些的男子,这时就会讨了帕儿巾儿,香囊荷包什么的,哪有你这样什么都不要的。” 她都从哪里知道的这些歪理,听着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越山岭顺势问道:“不那么轻浮些的男子该要什么呢?” 符岁把脸一撇,没好气地说:“你们男子的事情,我哪里知道那许多。”话本子上也没有不轻浮的男子呀。 身旁传来男子醇厚的低笑,符岁扭过头去,越山岭那双总也看不到底的眼睛此刻盈满细碎萤光,整个人难得的现出一些柔和。 “笑什么笑。”符岁脸颊都鼓起来,跺着脚嚷着。 看着符岁小兽一样乱发脾气,越山岭只觉得可爱。她还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别家的小女娘这个年纪还躲在父母的羽翼下,不谙世事地等着父母为自己精挑细选一个靠谱的夫郎,而她却气势汹汹地对心仪的男子攻城掠地。 “若郡主不嫌,”越山岭轻声说道,“可否赏在下一口玩月羹。” 符岁挑眉,这算什么要求:“越将军家大业大,还差一口羹吗?” 越山岭仰头看向符岁。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只要越山岭稍稍支撑起身便能触碰到,近到能看清对方每一根睫毛。 符岁犹自不觉,垂眸逼视越山岭。 明媚的少女傲立着,如神明一般垂怜他,怅然的话从越山岭喉间滚出,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乞怜:“嗯,许久不曾吃过了。” 黑沁沁的眼眸就像边地的烈酒,只一口就从口腔烧到肠胃,从里到外将人火辣辣地点燃。符岁在富贵乡中见惯了甜美的果酒、甘冽的清酒,哪里知晓烈酒的威力,反将自己醉死其中。 恢宏的钟声响起,告知人们前殿的讲经结束。 佛门净地,礼佛的人却没有一颗清净的心。 “我该回去了。”越山岭提醒符岁。 符岁一副“我可没有拦你”的模样,貌似泰然地退开两步,让出路来。 他起身迈步时似乎没站稳,微不可察地略一踉跄,旋即调整好身形。 符岁的目光飞快掠过越山岭左腿,假装没看见,目送越山岭化作一道利落的剪影消失在林中。 玩月羹,一把年纪,倒会卖乖。 秋雨又绵绵不绝落下来。 ———————— 于夫人是在吃斋饭时找上周夫人的,用的借口是寺中人多,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不可以与周夫人共用一间房。 郑郎君跟在于夫人身后。他容貌并不突出,窄脸偏瘦,不笑时有些严肃,穿着宝相花纹的襕袍,看起来极有规矩。 他浅浅打量周夫人身边的小娘子,是很讨喜的长相,胜在灵动白皙。他移目周夫人身后的高大男子,有些疑惑。 “这是我家三郎。”周夫人道明越山岭身份。 第一次见越山岭和越泠泠的人很难想到二人是兄妹,越泠泠只继承了老越侯短而圆的眼睛,偏偏越山岭与老越侯最不像的就是眼睛。比起越家的几位兄长,越泠泠与肖母的沈思明更相像些。 两家人相对而坐,越泠泠左手边是周夫人,右手边是越山岭,她夹在中间只觉尴尬无比,连郑郎君长什么模样都没多瞧,埋头假装吃饭。 周夫人和于夫人相谈甚欢,二人聊了一会儿听经心得,话题逐渐转到儿女身上。 越泠泠用筷子一粒米一粒米地挑着往嘴里送,竖起耳朵听着两边动静。 于夫人对越泠泠满口夸赞:“瞧着就乖巧伶俐,我第一次见就心想怎么有这样讨人欢喜的女孩子,你不知晓我心里有多喜欢。” 不管对方真心还是恭维,有人夸赞自家孩子都会让做父母的与有荣焉。 周夫人脸上笑得合不拢嘴,口中还要谦虚一番:“哪里有那样好,这孩子也就看着机灵,家里娇养大的,笨手笨脚什么事都做不来。平日里我茶都不敢让她斟,就怕她翻了茶盏烫到自己。” 越泠泠低着头咬筷子,母亲真是的,怎么还当着外人的面揭她短。她是稍微毛躁些,也确实打翻过一次茶碗,可怎么也算不上笨手笨脚吧。 于夫人呵呵笑着:“花一样的女孩子,哪里能做得那些粗事,平白磋磨了。四娘这样娴静斯文你还嫌不知足,我家里那几个混世魔王但凡能有四娘一半懂事,我都要日日烧高香的。” 听到于夫人说自己娴静,越泠泠有些脸红。 “都是一样的,在家也是撒娇撒痴。”周夫人颇为无奈的叹气,“她是家里最小的,前头的几个都嫁了人,远些的几年也见不上一回,家里就剩下这么一个女娃,上面一群做兄长的娇惯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家里也是说一不二呢。” 越泠泠在心里悄悄反驳,她还是很听兄长们的话的,怎么让母亲一说仿佛她天天欺压兄长们一样。 另一边越山岭跟郑郎君也在寒暄。 “听闻郑兄在学业上颇有建树,又得大儒青眼,当真是年少有为。”越山岭语气平和不见喜怒。 郑郎君比越山岭年小,又是要与越山岭的妹妹议亲,怎敢当他一声“郑兄”,连忙自谦道:“将军称我彦宏就好。我不过侥幸跟随陶公学习经史,哪里称得上年少有为。将军才是战功赫赫,令人倾佩。” 越山岭微笑应答:“大将军勇冠三军,乃当世人杰,我不过一个无名小卒,靠着祖荫和圣人恩宠才有今日,彦宏谬赞,越某实在惭愧。” 越泠泠一粒米在口中嚼了八百遍,听得直倒牙。不过三兄似乎心情很好,越泠泠偷偷向身旁瞄去。 今日又不休沐,三兄莫非是撂下公务前来?越泠泠可不觉得自己在越山岭心中地位已如此崇高,她左思右想,深疑越山岭是为了报复她上次撮合他和刘书雅,所以这次专门跑来看她的笑话。 那头周夫人和于夫人互相分享几件家里孩子小时候的糗事,渐渐说到孩子进学上。 “我家没有读书的孩子,唯有五郎还算刻苦,守着这样一群舞刀弄棒的小子,你不知我有多羡慕那些读书人家。” 周夫人这是句真心话,虽说朝中尚武,儿郎们俱以马革裹尸为荣,可比起越家这种用命挣出来的功勋,她还是更期望子孙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越泠泠认为母亲说话有失偏颇。大兄她已经完全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二兄为人平和,每天不是围着嫂嫂侄儿转就是围着庄头管事转,三兄虽有威名,可她从未亲眼见过三兄舞刀弄枪,五兄一回家就扎进书房中,全家明明只有四兄会在家中练练拳脚,母亲说的“一群”从何而来? 于夫人也打趣周夫人:“越府上的郎君们各个争气,到你这儿反成了闹家的浑子。就说你家五郎,我可听说太学里的夫子们对五郎称赞有加,将来必要高中桂榜的。” 周夫人摆摆手说着“他才读了几天书,高中不高中的不过是夫子们鼓励他上进的话罢了”。 于夫人撇一眼端坐在旁的越山岭,忽然说自己要去更衣,问周夫人可要同行。周夫人本来不打算去,可于夫人已经握上她的手腕,她便答应了。 二人沿着寺中小道慢慢走,继续说着家中小辈。 “不说远的,就说沈家的小郎,才学不比我家这不成器的强多了。他明年可有意春闱?”于夫人话锋一转就问起沈思明。 当着越山岭的面,周夫人是尽量不提沈思明的。此时越山岭不在,又是于夫人问起,她也不好不答:“他自己有主见,我也管不了,全看他的意思。” 沈思明今年没有中榜。 知道沈思明落榜后,越山岭不知托谁将沈思明的文章递给乔相。乔相公看过后认为沈思明虽进士落第,可若专攻明经是可中榜的。 这些事越山岭没有跟家里说过,等得到乔相的评析才与周夫人讲。 周夫人心里感激越山岭能为了沈思明请托奉求,又气恼沈思明执拗,非说就算明经取名亦有通榜之嫌,不肯考明经。 于夫人顷身靠近周夫人,语重心长地说:“这学习一道还是要看师长,若有名师稍加指导,自然事半功倍。如今陶公在京,不如拜师陶公门下潜心修学,凭沈小郎的天资,桂榜提名指日可待。” 家里毕竟有个正在读书的郎君,周夫人也多少听说过一些陶允中的盛名。只是无论越家还是沈家与陶公都素不相识,拜师一事只怕难如登天。 于夫人像是看破周夫人的为难,主动说道:“说来也巧,二郎如今就在陶公门下,不如让二郎帮忙牵线。陶公爱才,此事未必难为。” 听于夫人这样说,周夫人也觉得此事可行,正想答应忽得想到今日是来为越泠泠相看,若是欠了郑家人情,以后怕是不好回拒郑家,万一阿泠不愿,岂不害了阿泠。 瞧见周夫人犹豫,于夫人继续劝她:“这是你我投缘,不为别的。何况二郎和沈家小郎若能同窗读书,将来在官场上也能互为助力。而且朝中文武争锋,若得兄弟相扶,总好过越小将军独木难支。” 周夫人心中松动,这事对沈思明来说是绝好的机会,于夫人的意思似乎也是看中沈思明才学,想为郑家小郎君培养桑梓友朋。 周夫人思虑再三,终究舍不下郑家这股东风:“此事若成,我都不知该如何谢你。” 于夫人笑吟吟地执起周夫人的手:“什么谢不谢的,我拿你当姊妹,你可不要说见外的话。以后我们还要常来常往,你这样说,教我以后都不好意思登门了。” 见周夫人似乎还有疑虑,于夫人轻轻拍着周夫人的手,表现地十分亲昵:“你也不要忧心四娘的事,若能成我自然高兴,就算两人没有缘分,四娘这孩子我也是真心喜欢。你要是舍得让她认我做个干亲,我便要欢喜若狂了。” 于夫人抓着周夫人的手不放,三言两语间竟好像二人已是相知多年的姊妹。 “越小将军年纪也不小了,就没个枕边人?”于夫人试探着问道。 周夫人想起永安郡主。自端午后她就再没听见越山岭提起过郡主,好几次她都差点按耐不住问越山岭,真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这几个月越府跟郡主府上是有些礼物往来,真论别有意味的赠礼似乎也没有。周夫人也拿不准越山岭跟永安郡主到底算怎么回事。 “以前我也为他思量过几家的小娘子,可他忙得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哪有心思去想那些,也就一直耽搁着。” “谁说不是呢,”于夫人顺势抱怨着,“我家那位也是日日不着家的主儿,一问就是卫中忙卫中忙。人家别的官员休沐,他们拱卫京师的总不能都撂挑子。说起来也是三品大员,实际上做的都是辛苦活。” 于夫人附到周夫人耳边:“卫国公年纪大了,万事不管的,大事小情还不都是压在下面人身上,我听着都累。” 她睃着周夫人神情,语气愈发真诚:“别的人我见不着,我家大将军我可看在眼里,回家扒几口饭倒头就睡,天不亮又得起床上朝。公事上我也帮不上他,只好让他在家里省省心。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我能料理了就不去烦他,不然他又要顾公事又要顾家里,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周夫人被于夫人说得有些惭愧,悄悄反思自己总拿家事劳烦越山岭,是不是也给他造成许多困扰。 于夫人似乎没注意周夫人走神,指着远处一株大树:“瞧那娑罗树,叶子都红了,真好看。” 周夫人和于夫人说说笑笑回到房间时,房间中正一片寂静。 郑郎君跟越山岭互相恭维了几句就冷了场。本来郑郎君还想与越泠泠说说话,当着越山岭的面也只好作罢。 他朝越泠泠看了好几次,每次越泠泠都在低头吃饭,完全没有感知到他的目光。隆兴寺斋饭味道尚可,也不见得这样美味,能叫越四娘子吃得头都不抬,而且她吃了这样久,怎么案上餐食一点也不见少。 郑郎君暗叹口气,端起饭碗,三个人沉默地吃饭。 周夫人和于夫人入座,屋内诡异的气氛终于又重新活络起来。 待用完斋饭,周夫人还要留下听戏场,于夫人则说家中有事先走一步,越山岭也随即告辞。 听戏场时越泠泠终于活起来,津津有味地听完戏场,回府的马车上越泠泠迎来周夫人的询问。 越泠泠傻眼,要她说斋饭中有几粒米她还有些头绪,郑郎君什么模样性情她已经全然记不得。 周夫人不解:“我和于夫人离开时,你们也不曾说过话吗?” 越泠泠摇头,大家都在很“认真”地吃饭。 周夫人这才想起当时越山岭还在,郑郎君就算想与阿泠交谈几句只怕也不方便。周夫人伸手点点越泠泠额头,怎么对自己的婚事一点也不上心,看来只好再寻机会让二人重新见面了。 越山岭本想回卫中看一眼,若无事就去趟郡主府。七王子最近在四处搜罗点心铺子,听他说东市有家店推出一种叫栗酥的新点心,不知符岁会不会喜欢。 然而越山岭最终也没能去成郡主府。 他到卫中时,卫国公还未离开。原是卫国公心血来潮要看左卫所有京中驻军的籍册和调动,翊卫一名姓岑的中郎在旁奉茶,严田青捧着厚厚的册子念给卫国公听。 严田青从来没有完整上过学堂,只在行军间隙跟着越山岭东学一点、西学一点。调动值簿还好说,籍册里满是人名地名,难免有几个严田青不认得的字。 偏偏卫国公不肯让他与岑中郎换,他只好硬着头皮念,遇上不懂的字就停下问问岑中郎。左卫在京不过千人,严田青愣是念出满身大汗。 卫国公见越山岭回来,也不与他客气,指着一处架子指使他将上面的籍册搬来。越山岭搬搬抬抬,陪着卫国公在南衙待到入夜。 第48章 问南宫 喜车被厚重的织锦一层又一层遮…… 田乾佑在人群中穿梭着, 忽然头上一疼,他“哎呦”一声捂住头顶,有什么小而硬的东西打在上面。 他抬头张望, 张牙舞爪地叫嚣着:“哪个不长眼的敢丢老子!” 沿街一处酒楼的隔间窗户大开,听见田乾佑叫骂, 探出一个小脑袋。 叩云?田乾佑抬腿就拐进酒楼中。 等找到刚才那间房开门一瞧, 果然符岁就在里面。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这里?”田乾佑拉开椅子坐在符岁对面。 叩云带人离开, 为符岁二人留出说话的空间。 符岁才要问田乾佑:“你怎么在这里?” 田乾佑拎起桌上的茶壶摇一摇, 茶壶轻飘飘的, 不像有水的样子。 符岁指一指桌上一个长颈琉璃花壶。田乾佑拿起琉璃壶,打开盖子凑到壶口看了看,又闻一闻,这才给自己倒一杯:“这些店家用的器具真是越来越新奇了。” 喝完一杯果茶,田乾佑才回答符岁刚才的问题:“我去了一趟田家, 田家在白渠上有座碾硙,我让他们赶紧拆了。” 碾硙是利用水流推动给谷物脱壳去麸的器物, 有钱人家常在河流上建设碾硙给百姓代加工谷物, 赚取钱财。 碾硙运作需要拦截河水, 这种大型水碾在河流中大量建设会造成渠流梗涩,更会严重影响下游用水, 甚至会造成下游河水断流。 京外的白渠专为京城周边农田灌溉和河运而改建过, 渠宽水深,极适合用来建碾硙, 京中权贵多有在白渠造碾硙者。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要拆了?”田家的碾硙符岁知道,是一座小规模的水碾,当初建造是打着临海大长公主的名号。 碾硙虽营收可观, 但临海大长公主性情温和良善,不想与夫家计较这点脂粉钱,碾硙的收入一直入的田家的帐。 驸马长住公主府,田家那边很少回去,连驸马都从不多嘴田家事,更逞论田乾佑。 田乾佑的态度很坚决:“圣人因旱灾的预言要梳理河政。白渠贯通上下,对防旱抗灾极为重要。如今白渠被私堰耗竭渠水,圣人定要惩治的,不如趁圣人还未下令自己先悄悄拆了,也省下一项罪责。” 白渠私堰背后哪个不是达官显贵,可不是人人都像田乾佑这样乖觉。京兆尹就算要拆碾硙只怕不易,一来二去说不得还真得闹到皇帝面前。 田乾佑见符岁心不在焉,想到眼前这位虽然不讲究排场,却实实在在是个不缺钱的主儿。 宗室中建私堰谋利是常事,像万春长公主在白渠上就有两座大碾硙,不然以她不足符岁十分之一的食邑怎能排场摆得比符岁还阔。 他宽解符岁道:“你不必担心,除非圣人专门交代,你的碾硙不必拆。”白渠重新开凿改建就是由晋舅舅主持,符岁就算在白渠上建造私堰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符岁并不担忧私设碾硙之事,她还真没有碾硙私堰。 白渠是晋王心血,秦安路过白渠瞧见渠上碾硙都要骂两句的。莫说符岁食邑私产丰厚,就算符岁入不敷出,她宁愿节衣缩食也不会截流白渠获利。 想起白渠重建,田乾佑无不可惜地感叹:“我也是为白渠出过力的,不知道能不能让圣人给我留一座。”话音未落又自行否决,“算了算了,总归钱也落不到我手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拆了好。” 符岁质疑:“修白渠时征劳役也征不到你这个年纪的,你能出什么力,还去搬过石头不成?” 田乾佑还真搬过,他一拍胸脯:“征役征不到我,架不住小爷我忧国忧民啊,白渠的石头里还真有我抬过的。” 符岁没想到田乾佑真出过苦力,一时对田乾佑有些刮目相看:“秦安怎么没提过此事?我还以为是你胡乱吹嘘。” 田乾佑轻蔑的“切”一声:“秦安只会讥讽我,怎么肯宣扬我的功绩。”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不晓得秦安以前性情有多暴,杀树的铁锯见过吧,秦安都是举着那玩意儿撵我。看着文文弱弱的跑得还挺快,小爷我差点没跑过他。” 符岁对秦安的个性还是比较了解的,十有八九是田乾佑主动招惹在先,她笑着反问道:“怎么单单追你,我看秦安跟越将军关系就还不错。” 田乾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承认是他先用虫子吓唬秦安,只能忿忿不平控诉越山岭:“叔和最不仗义了,他在高桩上盘着,不帮我也就算了,他还给秦安指路。” 符岁笑得花枝乱颤,好不容易笑够了,才想起问田乾佑:“你在河渠上干了几日?父亲也不管你?” “最开始没管,还让我们不要到危险的地方去,后来是见叔和真的跟劳役们一起凿渠抬石,手都磨烂了才管的。”田乾佑语气有几分别扭的不满,“也不知晋舅舅怎么想的,明明叔和住在我家,他却让越府去领人。周夫人大着肚子寻到渠上,叔和只能跟着周夫人回越家。” 田乾佑嘟嘟囔囔话说得含糊不清:“还不如不回,险些把命丢那儿。” 符岁没听清,刚想再问,窗外响起敲锣打鼓的喜乐声。 刚刚还有些愤懑的田乾佑眨眼间就趴在窗户上,兴奋地观望:“嘿,有人成婚。” 符岁靠向窗户,冷谈地注视着迎亲的队伍:“是王十娘。” 田乾佑很长时间没回公主府,卫里也不会讨论公卿世族的小娘子婚嫁,他还不知道与王家结亲的是哪一户。 “嫁给谁了?”田乾佑扒着窗沿向外探身,想看看队伍最前头的新郎是谁。 “陶允中。” “谁?”田乾佑诧异道,他几乎探出大半个身子,抻着脖子去瞧那骑在马上的人。 人已走远,又有花灯红帐遮蔽,田乾佑实在认不出那人是不是陶允中。 看了一会儿,田乾佑缩回来,比起惊讶于陶允中与王令淑年龄的差距,他更在意陶允中本人:“他不是在终南山讲学吗?这喜车可不往城外走,他什么时候搬进京了?” 给半个朝堂当过老师的人搬进京了。天地君亲师,君倒真成孤家寡人了。 喜车行过,后面抬着王家的陪嫁。田乾佑一边看一边数:“陶允中给了多少聘礼,王家的嫁妆可真够厚的。” 披红挂彩的骏马、卖力吹奏的乐手、手持宫灯侍女、不住赞叹的百姓、跟在送嫁队伍后捡铜钱的孩童,当真是热闹非凡。 符岁的目光跟随着远去的喜车,厚重的织锦一层又一层遮蔽着,风都不能吹起分毫,任谁也看不见喜车里的新妇是哭是笑。 符岁觉得胸中像堵着一口气,不停歇的喜乐催命一样,花花绿绿的披挂吵得人眼疼,一股无名的烦躁裹挟着她。 她心烦意乱地灌下半杯冷茶,大口喘气。 田乾佑还在看婚队,花团锦簇的、热闹喧嚷的,从一处显贵高门到另一处森规穆府。看着看着,他不知怎的生出许多惆怅。 “你知道吗,卫妹妹的婚事定了。”他趴在窗沿上,语气恹恹的。 田乾佑口中的卫妹妹是定安大长公主之女。定安姑母的驸马姓卫,她的女儿比符岁年长些,符岁要叫阿姊。 “你说京中这么多青年俊秀,总能挑出个合意的。便是京中没有,洛阳也有。实在不行,青州当地也有不少豪门世家,怎就嫁得那样远。” 嫁与谁哪里是卫家阿姊能决定的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符岁幽幽回道。 田乾佑一猫腰从窗外缩进来:“你可不要嫁那么远,你就嫁到京中,哪里也不去。若是圣人给你选的夫婿不合意,你告诉我,我去跟圣人分辩。” 符岁见田乾佑一副认真模样,泛起一丝暖意。“好。”她应着,满足一位兄长对妹妹的爱护之心。 “你和冯家怎样了?” 听见符岁问他,田乾佑叹气:“能怎么样,反正我阿娘是不同意的。满京这么多权贵,怎么就认上我了。” 大概暂时没找到比田乾佑更好的人选,冯妃明知临海大长公主不愿依旧不曾放弃。不过就凭马郡君那场生辰宴,冯香儿的婚事还不如交给冯妃操办更靠谱。 假传“和亲”的事虽然被捂死在宫里,伪造印信却是人尽皆知,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愿意家中未婚女子与冯家接触,冯贤义的亲事暂时没了下文。 只是……符岁防着冯贤义再出昏招,买通了冯家一名歌妓。 “我听闻渔阳伯和冯贤义近期与申国公来往密切。”符岁的语气里充满掩饰不住的厌恶。 申国公家事一团污糟,他有个天生痴傻的儿子,至今还未娶妻。去年申国公府上死了个女婢,说是痴儿屋里的,受不了国公府上规矩森严自缢了。 有官籍的奴仆死亡都要报于官衙销籍,隐匿不报是要挨板子的。因为这个女婢不是病故,所以官府还简单验尸以排除他杀可能,就是在验尸时发现此婢有身孕。 申国公为痴儿求过不少名医,自然也请过尚药局。符岁对痴儿病症好奇,软磨硬泡要来痴儿的脉案,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天阉。 因为女婢确为自杀,所以验尸结果也无多少人知晓,世人只当那女婢是不愿伺候傻子才自缢的。这事把符岁恶心好久,从此对申国公也甚为厌恶。 符岁学不会重才能轻私德,她和秦安都像晋王一样,总是视情感高于利益。 冯家和申国公,俩家私德不修的人凑到一起,不知要做多少烂事。 提起申国公田乾佑想起一桩事:“昨日我回家,申国公府吵得很,我瞧见睦舅舅带人去申国公府上闹,好像还跟申国公动了手。” 临海大长公主府与申国公府相邻,在公主府站得高些就能看见国公府景色。 田乾佑问符岁:“你猜是因为什么?”不等符岁回答他就说出真相,“申国公府上家仆赶车出行,遇上一名牵马步行的人不肯让路。两方起了争执,国公府仗着人多把那人一顿好打,结果被打的是睦舅舅府上清客。” “我还听见睦舅舅说,'车中坐的是国公也就罢了,里面不知是什么阿猫阿狗竟也敢当街伤人'。啧啧,我看申国公不会就此罢休的,睦舅舅打打下人也就算了,怎么能连申国公一起打了呢。” 说是清客,其实就是睦王脔宠,申国公的车里估计也不是什么上台面的人,说不得就是平康坊的娼妓。这事要真闹到御前,符岁都能想象到皇帝脸色有多难看—— 作者有话说:碾硙相关内容引自《释昇平公主“脂粉硙”——兼论唐代水力碾硙的生产效率和营利能力》 第49章 月团圆 无论何时,你都会接住我吗…… 符岁跟田乾佑看王令淑出嫁, 周夫人却在头疼中秋该怎么安排。 老越侯留下的几名妾室除了二郎的生母病故,其他都还健在。 以前越山岭和越山锋都不在家,周夫人便叫上妾室们一起过中秋, 人多热闹,几个庶子也能与生母一起吃顿团圆饭。 不但如此, 周夫人还会将沈思明叫来。沈家祖籍湘南, 京中再无亲眷, 沈思明又是在越府长大, 虽然现在另居他处, 中秋除夕总还是要回越府过的。 可是今年不同,今年越山岭回来了。周夫人一来不知与父亲的妾室共度中秋对他来说会不会显得不够尊重,二来她也不知该怎么处理沈思明和越山岭之间的关系。 越山峥还没回家,越泠泠陪着即将临盆的四嫂玩了会儿,过来找周夫人。 “阿娘又在愁什么?”越泠泠好奇, 她觉得日子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同样的舒心闲适, 阿娘怎么开始愁眉不展。 周夫人发愁的事情怎么好跟越泠泠说, 她只问道:“你那些小姐妹的人情往来都安排好了?” 越泠泠点点头。 周夫人又问:“郑家那边你还有什么要添的吗?” 郑家又约过一次出游, 不过因越泠泠在家玩耍时不留心踩空崴了脚而作罢。倒是于夫人要走了沈思明的几篇文章,说要给陶公过目。周夫人听说今日陶公大喜, 还送了份贺礼。 越泠泠没有想送给郑家的东西, 因而摇头,表示周夫人安排就好。 周夫人看着提起郑家时一脸坦然、完全不见娇羞的越泠泠, 心里叹气,怎么阿泠看起来对那郑郎君全无情意。 周夫人想不出所以然,只能去询问越山岭对中秋可有要求。得到的答复一如既往,越山岭回复全听周夫人安排。 这下周夫人更愁了。 中秋朝中有三日假。越山岭怕假中被召回卫所, 十四日一早就先去坊市寻兔子灯。 访遍大半个京城,千挑万选买了一只圆滚滚、能自己转动的灯。挑好灯又去吉祥饼坊买月团,吉祥饼坊每到节庆都会出时令糕点,在京中颇有盛名,等越山岭带着兔子灯和月团站在郡主府门外时已经到了下晌。 符岁睡到日上三竿。她在南边的庄子快马加鞭运来了新鲜螃蟹,符岁吃不了那么多,就给府上众人分了分,另外留出一筐送去越府。 听见越山岭来,符岁让人把越山岭带进来。 太阳还挂在当空,越山岭第二次走进郡主府,这次被带去了与上次截然不同的地方。 初秋的午后,竹架上爬满了已经开始干枯的葫芦藤,累累青果垂坠下来,在秋阳里泛着温润的光。 风轻轻拂过,悬垂的葫芦满载着心事在他眼中沉甸甸地晃动起来,一如她的裙摆扫过躁动的心弦。 符岁第一次种葫芦没有经验,架子搭得太高,得架梯子才能够到葫芦。 此时葫芦架下早已摆好梯子,只差写上“请君入瓮”四个大字。 “这个,还有那个!”符岁提着裙子在葫芦藤下转,纤细的手指在枯叶和藤蔓间点戳着,“不是那个,要最边上藏在叶子后头的。” 越山岭找到符岁要的葫芦,顺着葫芦柄往上摸。 “再长一点,多留点藤才好看。” 他拨开枝叶,用手在藤上比划,直到得到符岁许可才用剪刀仔细剪下葫芦,放进梯子上挂的竹篮中。 梯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稳稳站定,结实的手臂穿过密匝匝的葫芦,准确地握上符岁挑好的那只。 “当心些,莫把葫芦蹭画了。”符岁的眸子里映着叶隙间他忙碌的身影,亮晶晶的,偏要颐指气使地叮嘱。 越山岭手上稍稍用力,只听一声脆响,葫芦便连着弯曲的一小截藤蒂被摘了下来。他随即将其稳妥地放进篮中。篮子沉甸甸地坠着,里面已躺着好几只圆润可爱的葫芦。 他跨在梯子上,故意问道:“只当心葫芦,那我呢?” “你自然也要当心。”符岁背着手站在葫芦架外,显得漫不经心,“你若摔下来,我可不接你。” 话音未落,梯子突然晃起来。符岁大惊失色,慌忙伸手去扶。谁知还未碰触到梯子,梯子就已不再晃动,稳稳地立在地上。 带着促狭的尾音伴随着沙沙藤叶摩擦声:“当真不接?” 符岁立刻明白那人在戏耍她,她气鼓鼓地后退一大步,恶狠狠地瞪回去,斩钉截铁地说:“不接!” 小篮子放不了几个葫芦,符岁本想让越山岭把篮子递给她,但越山岭宁愿自己跳下梯子把篮子里的葫芦摆放到亭中后再爬上去,也不要符岁沾手。 大大小小的葫芦都摘了几个,符岁确认好已经把田乾佑和乔真真他们选定的葫芦都摘下后,让越山岭帮她扶梯子。 有一个指长的葫芦生得胖嘟嘟的,匀称又标志。符岁从第一次发现它就时时来看几眼,从夏天看到秋天,这个小葫芦也不负厚望,既无斑纹也无歪扁。 梯子搭在地上发出尖锐的沙砾鸣叫,她轻轻踩上一根横杆,没有晃动的感觉才继续往上。 那个小葫芦的藤夹在竹架的夹角中,符岁怕藤留短了不好修型,伸长了胳膊顺着葫芦蒂向上摸。 两只手同时抬起,让她有种不安全感。 她低头看去。越山岭牢牢抓着梯子的两端,那双宽大的手分外有力,让人生出一种“就算梯子离地,他也能端地稳稳当当”的信任。 符岁挺起腰,伸长胳膊将小葫芦剪下,攥着小葫芦半伏在梯子上,伸脚轻踢越山岭的手。 越山岭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符岁,见她摘了葫芦不下来,倚在梯上笑眯眯地看他。精致柔美的绣鞋在他手上蹭来蹭去,鞋尖缀着的宝珠刮擦着他的指节,带来难以言喻的痒意。 “扶稳些,仔细将我摔着。”符岁抓紧梯子探下一只脚,脚尖虚虚落在越山岭手腕上。 越山岭手臂绷得紧实,就算符岁真的踩着他上下也不会有任何晃动。他仰头对上狡黠的目光,眼中不见半分被戏谑的恼怒,只有柔和的笑意:“郡主若摔下来,越某一定会接住的。” “无论何时,你都会接住我吗?” 符岁重新踩回梯子上,居高临下睇着,尾音长而轻。 她就那样高高得站着,脚下是岌岌可危的支点,头上牢不可破的密网。她轻快地试探着,谨慎地等待着。 这种带着质疑的反问,换做年轻气盛的小郎君,此刻便会拍着胸脯许下漫天诺言,哪怕偷星星摘月亮都敢答应。可是越山岭已经既不年轻也无锐气,他只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符岁,平淡而真诚:“会的。” 符岁在秋风中笑起来,宽大的衣裙肆意地舞动,显得她摇摇欲坠,她低声叫着他的名字。 没有人应答,那个名为越山岭的男人惊慌地瞳孔中映着她一跃而下的身影。 脸颊撞在坚实的胸膛上,手中抓着算不上昂贵的衣料,符岁从男人怀中抬起头,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眼睛。 “多谢郎君相助。” 甜腻的声音在怀中响起,越山岭喉结滚动,手臂顺着轻薄柔软的弧度收紧,缓缓开口:“娘子不必多礼。” 越山岭蜷着一双长腿坐在花亭的台阶上,用竹片为葫芦去皮。 符岁打开吉祥饼坊的匣子挑拣着。吉祥饼坊每年的月团都会做好几种口味,却不会在月团上标明,只是做成不同颜色或形状以作区分。 符岁犹豫不决,许久才挑出一个她认为最漂亮的月团。她捏起月团欣赏一圈,递到越山岭嘴边。 越山岭正在埋头苦干,唇角触到油润的点心,他有些错愕地抬头。 符岁用眼神示意他张口。 只犹豫了一息他便张口咬去,牙齿相触咬了个空。再抬头时就见符岁已经把点心塞进口中,一边脸颊鼓鼓的,炫耀似的故意用力咀嚼。 男人舔了下后槽牙,看着她得逞后得意的神情,咬入口中的空气似乎都能品出甜味。 她抱着点心匣子去看兔子灯。月团太大,她一口气全塞进嘴里,嚼半天都嚼不完,说话也含含糊糊的:“这兔子怎么这么胖呀。” 越山岭背对她,头也不抬回敬道:“大概是她比较贪嘴吧。” 符岁哪里听不出越山岭话中有话,她冲着越山岭亮出拳头,也不管越山岭看不看得见,对着他后背的空气就是一通锤。 撒够气,符岁重去看兔子灯。 那兔子灯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新意,只是圆滚滚的分外可爱,符岁怎么看怎么顺眼,越看越觉得合心意。 兔子灯里有支撑,无论怎么滚动,火焰都不会熄灭。此时里面只有一小截火烛,并未点燃。 身边的人都让符岁打发走了,孤零零的花亭里找不到能点火的东西,符岁只好去问越山岭:“你带着火石吗。” 越山岭两手都是葫芦的汁水和皮屑,听见符岁问,他抬起手臂让出身子,示意符岁自己取。 装火石的袋子挂在越山岭腰间,因越山岭蜷坐的姿势被夹在他腰腿间的空隙中。 符岁并未多想,过来俯下身就要取,等手伸到他腰上才觉不妥。 不同于符岁扑下时的拥抱,此时两人虽无接触,却比拥抱还令人慌乱。 符岁发上的金钗划过他的耳畔,沿着颌骨一路向下,抵在旧伤痕上。覆盖在衣物下的胸膛急促的起伏起来,那胸腔里蓬勃的心脏冲撞着紧绷的肌肉,在布料上撞出涟漪。 密匝匝的热意向符岁涌来,带着来自于他的滚烫的、搏动的生命力,掠夺着符岁身体中的每一分空气。 他好烫,她好闷。 纷乱的思绪驱赶着符岁的理智,她维持着似乎要跌入他腰间的姿势,纤柔的指尖终于触上装火石的袋子。 越山岭的眼睛被符岁的秀发和钗环填满,西落的阳光金灿灿地在发钗上跃动,刺得越山岭眯起眼睛。 他眼前只剩漫无边界的金光,但是他的身体却能感受到符岁的一举一动。她的发丝蹭过他的下巴,她的裙摆扫着他的靴子,她的呼吸缠绕着他的呼吸,她的指尖摸向他腰间。 越山岭心跳猛得停滞一瞬,近乎狼狈地抽身后撤,冰硬的石阶撞在他的后腰脊骨上,发出“咚”的一声。尖锐的痛疼给予越山岭瞬间的清醒。 符岁要抓火石的手撞在越山岭腿上。一声短促的、压抑的闷哼从耳边拂过。 她稳住心神,张开手按上男人的腿,感受到霎那间紧绷起的肌肉,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快感。 “躲什么?”她嗔怪着问他。 那只手重新摸上装火石的袋子,她将袋口撑开,伸指进去取火石。不知是因姿势不好取还是因符岁不常用火石,她的手指在袋中动来动去,总也夹不住火石。 那两根乱动的手指一次又一次戳在越山岭腿上,符岁浑然未觉,一心只想着这火石怎故意与她作对,就是不肯老老实实落入她手中。 正努力着,一只粗粝的、沾着青色的葫芦皮的大手隔着布袋握住符岁的手指。那只手骤然发力,绑袋子的绳子被硬生生扯断,一个被攥到发皱的袋子举到符岁眼前。 符岁转头去看越山岭,他身上散发着她从未见过的带着侵略性的锐意,宛如野兽盯上了属于他的猎物,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翻滚起浓烈的情绪,似乎要把符岁摄入眼中,刻在心里。 符岁终于体会到了她一次又一次戏弄的反噬,她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一把抓起布袋,红着脸逃离。一直跑到兔子灯前才停下脚步,按在闷闷地胸口上,那里有一颗几乎挣扎着要逃出来,要扑向身后那男人的心。 符岁过了好久才平复下来,试了几次都打不着火,手指颤动着不听使唤,火石也格外难用。 都怪他,若不是他自己怎会心神不宁,连他的火石都来欺负人。委屈立刻就涌上来,符岁扁扁嘴,眼泪就在眼中打转。她转身气鼓鼓地抱怨着:“我打不着。” 越山岭起身过来,没用脏手从符岁手中拿火石,只摊开手让符岁把火石给他。 待打着火,他取下店家附赠的用来点火的长香,小心地点着兔子灯里的火烛。暖融融的光满盈起胖胖的兔子,显得兔子灯更加圆润可爱。 符岁扑在越山岭胳膊上用他的衣服蹭去眼中的泪水,欢欢喜喜提起灯跑出亭去。 兔子灯见风就会滚动,符岁在竹架花树间转着圈蹦跳,滚动的兔子灯把火光甩在她身上,分不清是她在玩兔子灯,还是她就是那只招惹虎狼而不自知的兔子灯。 “你看,风似乎大了些,它转得更快了。”符岁把灯举得高高的,秋风微醺,吹得兔子灯滴溜溜转个不停,在她身上旋出一圈又一圈流转的光晕。 “很少有人送我这些玩物,他们送我珠宝、送我金银,送我各种稀奇的物件,但是从不送我这些最寻常的玩物,你是第二个。”符岁又想起那套被当作生辰礼的泥哨,不禁笑出声。 越山岭脸上却不见笑意,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雄性特有的胜负欲:“第一个是谁?” 符岁有些讶然,回望越山岭:“秦安的醋你也吃?” 越山岭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只好尴尬地埋头把葫芦皮挂得唰唰响,假装刚才不曾问过蠢问题。 天色渐渐暗下来,所有的葫芦都被刮得干干净净,整齐地排列在花亭中。只有符岁亲手摘下的小葫芦被符岁放在竹篮里。 越山岭将竹刀和葫芦皮收拾好,忍不住又看向那枚孤单单的小葫芦,不知谁会给它刮皮,又不知它会作何用途。越山岭生出一丝隐秘的期待,甚至想着不如偷偷将它带走好了。 符岁把兔子灯放在花亭的桌上,暖黄的灯光笼着两人,她歪着头问越山岭:“将军今日留宿还是翻墙?” 越山岭喉结动了动,她怎么不问他要不要留下用饭了呢?如果她那样问的话,不如就留下,只是吃顿饭而已,不打紧的。 可是她没有问,越山岭说不上自己是不是在失望:“如果现在离开还不算犯夜。” “既如此,我就不留将军了。”符岁笑着回道。 符岁这样说,越山岭也不好再留,他跟符岁告辞,转身向外走。 眼看要转出花亭所在空地,身后突然传来符岁的声音:“下次越将军来,留下用饭可好?” 越山岭没有回身,他只是认真地、用力地、坚定地回答道。 “好。” 第50章 月团圆 好甜,这京中的月亮 中秋当日, 符岁是要进宫赴宴的。 她起个大早,不为梳妆,先去厨房把煮玩月羹要用的莲子、桂圆挑出来, 又吩咐厨房什么时辰做好,什么时辰送去。 厨房上捧着符岁特意选定的小碗, 看着碗中几颗桂圆莲子, 不解地说:“郡主不如多做些, 这么几颗怕是做不多。” 符岁却很坚决:“就这些, 一碗也不要多做。” 说好赏他一口玩月羹, 那就一口。 耽搁这些时辰,等符岁进宫时,宫人们早已等候多时。 宫中的中秋赏月宴在晚间。符岁中午依旧跟皇帝一起用膳,下午皇帝处理政务,让符岁自己玩一会儿。 符岁不想在宫中转, 花园的景色再好看也抵不过遇上嫔妃们的尴尬,甚至以前还有不得宠的妃子看符岁年纪小, 想哄着符岁去把皇帝骗到自己宫中。 后宫的女人对符岁来说就是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不如窝在宫殿里看看书, 睡会儿觉来得舒服。 等到晚间符岁再次见到冯妃。 不止冯妃,贵妃、贤妃、几个皇子皇女的生母和有名号的嫔妃都在, 皇子皇女们也齐聚一堂。 一派和乐融融的天伦场景中多出符岁一个外人, 好在符岁早已习惯,便也不觉得不适。 只是今日的座次依旧耐人寻味。嫔妃们按品级分列东西, 皇子皇女们居于左右,后位空悬,上首就只有皇帝一人。 但皇帝给符岁留的位置却在皇帝下首、诸位皇子之上。 符岁侧对皇帝坐下,面对长长两排妃嫔, 恍惚间仿佛下面坐的不是她未来的“嫂嫂”们,而她才是“副后”。 她强扯出笑颜接受皇子皇女们拜礼,努力像一个祥和的长辈一样对着与她差不多大的皇子们说着勉励的话。 “今日家宴,无需拘礼。”等诸位皇子皇女们都拜见完,皇帝才装模作样地免礼。诸位皇子皇女又谢一遍恩后落座。 殿内丝竹管弦的柔靡之音随宫人的衣裾浮动,一道道珍馐流水般呈上来。 贵妃精心装扮过的脸上只有厚重脂粉的色彩,显得浓烈又沉闷。一旁的冯妃对比下更显倾城之色,不施粉黛的脸上肤若凝脂,容光潋滟,只需点一点口脂就能让六宫颜色尽失。 见符岁看来,冯妃噙着得体的笑容,向符岁举杯示意。符岁只好举杯应合,两人隔着数人虚情假意地抿着酒水。 冯妃下首是郑贤妃。郑大将军虽然不曾征战边疆,但在京卫中很有声望,倒是个会经营的。 兄长们在朝中左右逢源,做妹妹的在宫中却似乎有些孤僻。 郑贤妃跟郑大将军长得很相像,大脸盘和方下颌放在男子脸上还能称上一句威严,放在女子脸上就不够精致。加之后宫争妍斗艳,郑贤妃就更显得容貌平平。 郑贤妃原是太子良娣,论资历远长于冯妃,如今却居于下首。 符岁仔细端详郑贤妃神色,有显赫的出身,得力的母家,却在座次这等代表尊卑的重要事上不发一语,符岁也不知郑贤妃究竟是性格使然还是另有所想。 再下首就是徐婕妤,这是个身量细高、浓眉大眼的女子。与她外形不相称的是她说话轻而细,若不留意极易忽略她的声音。 不同于郑贤妃嫁于“太子”,徐婕妤在今上还是江都郡王时就在府中。她陆续诞下皇长子、五皇子和一位小皇女,虽没能跻身妃位,也算得上荣宠不衰。徐家现今手中也有几个小官,都不是什么要紧的衙门。 皇长子如今的老师是贵妃娘家引荐的,管教十分严厉。贵妃的身体已然无法生养,若贵妃能登凤位,大概会将皇长子认来膝下抚养。 刚吃几口菜,符岁就感觉有人拉她裙子。转头一看,是小小的四皇女身后领着更小的六皇女。 皇帝最前头两位皇女都是贵妃所出。刚成为太子时,府中一位奉仪生下三皇女。 可惜那位奉仪生产时血崩不止,御医官忙了一夜也未能留住她。据说三皇女刚出生时就面色青紫,勉强养了十八天就夭折。 按理夭亡的孩子是不序齿的,皇帝念及奉仪已故,破例给三皇女序齿入宗牒。 后来皇帝很长一段时间都再无皇女出生,直到徐婕妤诞下四皇女后,宫中才开始有皇女降生。 也是因这些玄之又玄的事情,皇帝格外喜爱四皇女,将其称为“吉祥”。 符岁俯下身体,问四皇女可有事。四皇女不说话,只捂着嘴笑,六皇女也跟着笑。两个小粉玉团子一样的小姑娘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还是四皇女站出来塞给符岁一样东西就笑嘻嘻跑了。 几位宫人一路跟着,怕皇女们摔倒。皇帝见四皇女向他跑来,很是高兴,口中念着“耶耶的吉祥”,将四皇女抱起来放在腿上,低声问她想吃什么。 六皇女人小腿慢,说话也不顺畅,只能抓住皇帝的衣服“耶耶”“耶耶”地叫。皇帝一伸胳膊将她也抱起来,放在另一边腿上,揽着两个女儿一起用饭。若不看那身衣裳,当真是一副和乐场景。 符岁展开手,手里是一朵已经被攥坏了的花,也不知是哪处的花房遭了两个小丫头的毒手。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渐浓。年纪小些的皇子皇女早有坐不住的由宫人陪着出去玩,再小些的则被抱回宫歇息。嫔妃们三三两两小声谈笑,就连冯妃和贵妃也跟符岁聊了几句脂粉家常。 “我记得三郎近日得了夫子夸奖,可是有此事?”皇帝见三皇子正在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开口问道。 三皇子突然被问及功课,慌忙起身对答。 本来还在欢谈的嫔妃们也都停下,大殿中立刻就静默起来。 “今日月圆人圆,你们挑了应景的诗写来看看。”皇帝随意抚着膝盖,和煦地看着诸位皇子,表现地很是闲适。 皇子们却不敢像皇帝一样闲适。徐阿盛带人抬了几张小案供皇子们使用,连五皇子都分到一张小案。 几个年长些的皇子都铺开纸,略做思考后便起笔。五皇子不知该如何下笔,频频朝徐婕妤看去。徐婕妤又怎么能帮到他呢,只能用眼神示意他快写。 五皇子紧抿着嘴,小脸绷起,煞有介事地皱着眉头。刚要下笔又提起来,如此几次三番,把屋里屋外天上地上看了个遍,总算落下第一笔。谁料写完第一句又卡住,过了许久才想出第二句。 等五皇子终于写完,皇帝已经把前头四位皇子的书作一一看过。 下面皇子大大小小站成一排,几位皇子的生母也都满面紧张。 皇帝脸上不见喜怒,亦不作评价,只将诗作全部递给符岁:“你觉得如何?” 纸都递到眼前,符岁也不能不接。几位皇子书写各有不同,最面上的是大皇子所书,是一首七言。大皇子字迹端方,光从这一笔规规矩矩的字中也能窥得教授皇长子之人的严肃。 符岁仔细读过这首诗,平仄韵脚都还算整齐,虽然无甚新意,也能称得上是诗。 符岁翻开下一张,这张是二皇子所书。出乎符岁意料的是,二皇子写的诗也不是旧作。 符岁将所有纸张都看一遍,明明皇帝只说捡些应景的诗来写,并未说要诸皇子临场现作,便是挑了前人旧作写来也可,偏偏五个皇子一个书写旧作名篇的也无。 三皇子的诗比大皇子还强些,字写得也不错。符岁没有细看,以三皇子的年纪学识,这首诗大概是早早备好的。 佳节在前,皇帝便是要考校也脱不开节庆,提前准备一番倒也不难。符岁将三皇子的诗作叠放到下方,认真看起二皇子和四皇子所做。 二皇子的字比四皇子好太多。两人毕竟差着年纪,臂力腕力差距悬殊,可是这两首诗却不分伯仲。二皇子以月为引写农家富足,四皇子颂圣人德明,二者殊途同归。 若不是两首诗词措风格相差甚远,符岁都怀疑两人找了同一位捉笔。 有这两篇诗做对比,大皇子和三皇子的诗作就显得粗陋直白、不堪入目。 符岁抬眼瞥向下首。徐婕妤显得有些紧张,一直在不停地看五皇子,大概是怕五皇子写得不好出丑。 贵妃身子虚,坐久了有些倦怠,她闭目揉着额角,对几位皇子的诗作似乎不感兴趣。 冯妃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郑贤妃垂目看着自己身前食案,像是对结果漠不关心。 自己的孩子与人比拼,便是泥人也该有三分期待,郑贤妃这个“贤”字当真是好,竟就真的做起无欲无求的菩萨了。 符岁将二皇子和四皇子文采斐然的诗作揭过,去看放在最后的五皇子。 纸上只有一首绝句,符岁抿住嘴角才忍下笑意。 开头一句起得还像模像样,第二句也算合辙,第三句就开始强堆平仄,第四句更是不知所云。 难怪五皇子写的时候东张西望犹犹豫豫,原来竟是全无准备,当场现作。 诗虽不通,字却不错,甚至比三皇子还强些,可见是下过苦功夫的。 符岁将几张纸重新归拢好交给身边宫人,由宫人捧给皇帝。 “圣人贤德圣明,诸位皇子亦是各有所长,妾觉得都很好。” 皇帝不以为然:“总有上下。” 符岁能感受到几位皇子和妃嫔投来的目光,她全然无视,只注视着皇帝:“永安不懂什么上下是非,阿兄说哪儿是对的,永安就觉得哪是对的。” “哼。”皇帝发出一声极轻的笑音,似笑非笑地看向符岁:“滑头。” “妾说得可是真心话。”符岁立刻展露出纯真的笑容,在说到后半句时稍稍加重了语气,“永安唯陛下命是从。” 皇帝睃视符岁,眼睛虚迷着,分不清是在看人还是在思事。过了几息,皇帝突然将几位皇子的诗作一收,扔给徐阿盛,也不再提诗作优劣,反而指着符岁笑道:“好一个唯命是从,我若要你桌上葡萄,你也唯命是从?” 符岁几乎在听到此话的瞬间就有了动作。她从案上葡萄中摘下一颗,不顾淋漓汁水,细致地剥去葡萄外皮,起身跪在皇帝面前举着葡萄说道:“自是唯命是从。” 皇帝捏起葡萄,莹碧的葡萄在他指尖转动:“吃你这颗葡萄,朕不知要被你搜刮多少。”他勾起唇角,将葡萄扔进口中,高呼徐阿盛:“去将库房开了,由着郡主挑。” 符岁伏首跪拜,朗声谢恩。 待符岁重新净手坐下,几位皇子也都退回席上。 精心准备的诗明明派上用场却功亏一篑,二皇子显得有些泄气。 徐婕妤却很开心,五皇子的诗作她不看也知道比不上前头几位兄长,不用被评高论低也就免去五皇子遭人耻笑,大好的节日总该高高兴兴过才是。 四皇女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依在徐婕妤身上给徐婕妤看她摘到的新花。徐婕妤扯了自己的帕子给四皇女擦手,四皇女乖乖让徐婕妤把手上沾的枝叶碎屑擦掉,伸着手要将花为徐婕妤插上。 皇帝朝二人瞥一眼,突然开口:“徐氏慈爱,有太祖卢皇后遗风。” 卢皇后与太祖少年夫妻,传言卢皇后少时性朗喜言笑,太祖起兵时亦随太祖征战四方。徐婕妤的性格像她的声音一样柔,真不知何处能与卢皇后相似。 席间众人果然都变了脸色。 贵妃并不担心徐婕妤会争抢后位,凭徐婕妤的出身性情,圣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入主中宫。贵妃自己不会再有子嗣,圣人越看重徐婕妤的孩子,对她就越有利。 她先是颇为认同地笑起来,转身看向徐婕妤,仿若真心欣赏徐婕妤。 冯妃的笑依旧挂在脸上,却没有最初的灵动。郑贤妃抬眼飞快地睃向皇帝,还没等符岁看清她又垂下眼去。 徐婕妤诚惶诚恐起身,皇帝随手一压,她便只能惶惶不安地坐下。 徐阿盛见状忙叫乐伎进歌舞,气氛勉勉强强又和融起来。 符岁在宫中如履薄冰,盐山在府中鸡犬不宁。 中秋团圆节,七王子拉着西平郡王哀诉自己无亲无故无处可去,就差哭出两滴泪来。 西平郡王也是心软,叫他这般一说,想到七王子孤身在中原为质,自己又何尝不是在京中为质呢。一时情动,稀里糊涂就答应七王子到府上过节。 等话说出口西平郡王才觉后悔,自己不曾问过盐山就将外男带来家中过节,还是那冒犯过盐山的草原鞑子。 西平郡王越想越悔,很不得当即就再去找七王子让他不要来。 如此捱到家中,将此事说与盐山,只等盐山不愿西平郡王就立刻去将此事推掉。谁料盐山竟痛痛快快应了,还说了几句七王子不易的话,让兄长好好招待。 十五这天天还没擦黑七王子都带着大大小小的礼立在郡王府外。 西平郡王备下一桌丰盛宴席,在座次上更是用足了心思。他将他与七王子的食案挨在一起,将盐山的食案远远的放。 七王子比量一下自己与盐山的距离,再看看近在咫尺的西平郡王,望向盐山的眼神哀怨地能滴出水来。 盐山对这只远远冲自己摇尾巴的大狗假作不见,自顾自用饭。 这边盐山安静优雅,那边两个男人吵闹不堪。七王子不停地灌西平郡王酒,好等西平郡王醉倒后能偷偷把食案往盐山处挪一挪。西平郡王则不停为七王子夹菜,好让他少说两句。 盐山为自己倒一杯甜酒,这般热闹地过节似乎也很不错。 郡王府气氛正烈,越府则有些冷淡。 裴柔快要临盆,越府怕吵吵嚷嚷的大动静惊着裴柔,也就没有大操大办,只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玩乐一下。 越山岭跟他父亲的妾室们不太熟悉,这些妾室也不好在越山岭面前随意言笑,这顿饭吃得比往年要安静许多。若非有越山峥插科打诨,引得众人笑几声,便真是食不言了。 虽然氛围差些,周夫人心里却是高兴的。 郑家透出话音说陶公对沈思明的文章满口夸赞,等再过几日沈思明说不定就该正式拜师了。 这件喜事周夫人跟谁也没说。一来事情还未定下,怕告诉沈思明教他空欢喜,二来她也觉得于夫人说的有理,越山岭在卫中公务繁忙,不能事事都叨扰他。 心里含着件天大的喜事,周夫人人也更活泛些,不停地劝菜,看谁都喜气洋洋的,唯有看向越泠泠时暗骂都多大了还不开窍,对自己的亲事一点也不上心。 话虽这样说,真叫越泠泠立刻嫁出门去周夫人又不舍,总觉得在家中再养两年也使得。周夫人矛盾得很,干脆不去想那么多,过节就该欢欢喜喜的,那些子烦心事改日再想也是一样的。 一顿饭吃完大家相安无事,沈思明和越山岭多少也算说过两句话。大家都是已成人,没必要为童年那点龃龉闹得府中不安。 待吃过饭,沈思明要起身告辞。周夫人有些不解,往年这时候沈思明都会在府上住几日。今年她也是早早就让人把沈思明的住处收拾妥当,他怎么突然就不肯留下了呢? 周夫人忍不住去瞧越山岭,又怕教越山岭察觉,连忙把视线拉回来。 周夫人劝沈思明留下,沈思明执意要走。 其实沈思明要走与越山岭并无关系。周夫人为他在京中置了处宅子供他居住,今年春闱时他认识了几位地方来的贡生,跟薛光庭关系尤为亲密。他知晓薛光庭拮据,住不起京中的房子,就叫薛光庭去他家中住,后来又有一位刘姓贡生也来借住。 薛光庭不知领了些什么公事不在家中,那位刘姓贡生却还留在京中待选。沈思明觉得将他一人扔下未免孤寂,这才想回去。 他刚想跟周夫人解释,越山岭先站起来告辞。 越山岭吃得就是行军打仗这碗饭,周夫人那一眼如何能不被他察觉。他也误以为沈思明是因不想见自己才不愿留下,既如此不如自己离开。 周夫人这下是真的左右为难,两人她都想留,却都不知该如何留。越山岭借口还有公事未完,径直离开。 沈思明这才意识到越山岭可能是误会什么,可让他喊住越山岭去解释,他又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越山岭离去。 也是巧,越山岭牵马出府时正遇上来越府送玩月羹的小厮。那小厮也是熟人,还是端午那日截住越山岭的那位。他瞧见越山岭出来就径直迎上来,那碗玩月羹越过越府直接送到越山岭手上。 广口窄底的琉璃碗小巧玲珑、晶莹透润,越山岭端在手上不过将将盖住半个手掌。他觉得有些好笑,说一口就真的只有一口。 他一手牵着马,一手端着碗缓缓走在空荡的街道上,今夜金吾不禁,街上却难见行人。 忽得街旁一处宅院传来“啪”的一声,引出女子惊叫。随后传出女子笑骂男子和男子求饶的声音,有一道稚嫩童声在其中“娘娘”“耶耶”地叫。 越山岭静悄悄地行过。碗中的玩月羹还是热的,黑夜里溢出袅袅雾气,在琉璃碗的映射中波光粼粼。 琉璃碗薄,越山岭端碗的指尖隐隐传来滚烫地热意。碗中藕羹只有浅浅半碗,莲子桂圆却摆得满满当当。煮得时间久了,桂圆都散成花,凝在藕羹中,把藕羹都晕上几分颜色。 越山岭停马驻足,将琉璃碗送到嘴边。莲子煮得绵密,混着黏稠的藕羹和软烂的桂圆进入口中,甘甜瞬间充斥口腔,五脏六腑都热腾腾地温暖起来。 好甜,越山岭想着。 好甜,他这般回味着。 亮堂堂的月光洒在碗中。越山岭倚着马抬头,浑圆的月亮气定神闲挂在空中,等待着人们的赞美和哀思。 好甜,这京中的月亮。《 》 50-60 第51章 人思乡 你也配做我门下臣? 符岁在宫中住到十七日才归家。刚回家没几天, 府上就来了客人。 杯中的清亮液体还带着微微的热度,这几日天气转凉,府中已经备上梨子水和百合汤。 符岁有一搭没一搭地缠着丝线, 听一旁坐着的人说话。 那人约莫四十出头,个头不高, 生得还不错, 几缕胡子打理得十分用心。 他穿一身靛青澜袍, 腰肩俱服帖, 浆洗得也挺括。许是为了来见符岁, 他只用一方巾子束发,不过澜袍的领口处露出一小截本色内里,瞧着像是细棉。 他端起杯尝了一口,大约喝不惯,只抿了一口放下, 满脸堆笑地向符岁说明来意。 “何氏心里惦记得很,日夜兼程催我来。我手上生意实在倒不开手, 这才耽搁到现在。若不是何氏不方便来京, 我便将她一起带来, 也省得她在家里日思夜想。” 那男人看符岁没什么反应,又说起他带来的礼。 “小地方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拣了些风物特产, 郡主就当看个新鲜。”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前段时间辽州产了好山参,也是巧,正好叫我遇见。知道郡主不缺这些,到底是我们一点心意。何氏惦念着郡主的身体, 我走这一趟也好叫她安心。” 符岁身旁的桌上摆着一个四格匣子,里面是菩提珠子与檀木珠子。符岁捡了几个珠子在手中比对。 这人会来让符岁很意外。 这是符岁第一次见他,他是何玉静再嫁的夫郎,姓赵,定居阳羡。 符岁听着他口口声声说何玉静如何思念她,心中没有半点波澜。 何玉静离开时她还不足七岁,往后数年她便自己住在偌大的郡主府,跟着秦安豆苗他们长大。 何玉静刚离开那几年她还会常常想念,虽然何玉静过分天真,完全不懂得如何教养孩子,但毕竟是符岁血脉相连的母亲。 那时候她身上病着,宫里盯秦安盯得紧,府中难免草木皆兵。符岁心里委屈,天天夜里偷偷哭,又不愿让豆苗知道,连声都不敢出,在被子里哭过半宿,早上又是一副欢喜模样。 如今连何玉静的容貌她都不记得了。何玉静大概也是后悔的,这些年阳羡送来不少吃的用的,虽有眼前这人的手笔,也有不少一看就知是何玉静的心思。 符岁信何玉静惦念她,却不信眼前这男人的诚意。口上说着何玉静催得紧,这么多年也就来这一次,还要被生意“耽误”了。 到底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吃过见过,符岁不说话,那男人也不见停,自己挑着话头说。又说阳羡奇事,又说府上家事,他言谈风趣,屋里也不显得尴尬。 说来说去,总归要回到他来的目的上。 “为了小郎们的学业,我也是操碎了心。我一介商贾,本就拖累了他们,叫他们考不得进士,只能在别的上尽力弥补。 “阳羡大大小小的书院学馆我都跑遍了,不过都是名头响亮,也不见得有多少真才实学。府学也去过,只是那里学员众多,夫子也难以看顾周全,又恐那些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将他们带坏了。 “想来想去,若是能来京中读官学自然是最好的。一来官学诸位司业博士都有济世之才,二来这官学生徒的身份将来参加贡举也能省一分心。” 那男人说到这里,去看符岁神色。官学名额有限,取士严格。若说参加官学入学选拔,他认自家的儿子没有这份天赋。可若朝中有人疏通,那匀出一个名额也不是难事。他正是为此才特地来这一趟。 符岁捻着一颗菩提珠子往绳上穿,仿若没听见。 那男子见状,只好将话说得再明白些:“郡主尊贵,本不该拿这些琐事烦扰的,实在是没有办法,这才只好来求郡主。往日是何氏没能照料好郡主,如今她亦是十分后悔。所谓血浓于水,何氏时常因思念郡主而寝食不安,我家人皆是知晓的。我知我这话实在僭越,可是郡主孤身一人在京中,若能有兄弟相扶,总好过郡主独木难支。何氏也能安心一些。” 符岁终于抬眼瞥向他:“我实在不懂赵郎君此话何意。我乃宗女,出身自有宗牒记录,宗牒上可没有何玉静这个名字。赵郎君口口声声说尊夫人思念于我,可这两不相干之人有何思念?” 说了半晌,那人也有些舌燥,瞧着杯中的梨子水又觉厌弃不喜。 郡主府上也不曾准备别的饮子酒水,他舔舔唇,笑着说:“话是这样说,终归是骨肉相连,这些年我们对郡主的心意郡主也看在眼里。虽说不在宗牒上,但天下母亲思念儿女的心是一样的。 “何氏身在阳羡,又不好随意入京,我一贱籍商户也不敢妄登贵人门。我与何氏无法为郡主排忧解难,可我那小郎天资聪慧,若能入仕临朝,必然能为郡主扫清弊障。 “郡主身在京中朝中,又有……”他覷了符岁一眼,压低声音,“又有晋王事在前。何氏无知,不懂其中利害,亦不知晓郡主的艰难。只是这些旧事到底不曾见光,保不准有人为此挟胁郡主,郡主也该在朝中留些眼线才是。” 听那人渐渐说到晋王旧事上,符岁这才正眼看向他。 他倒是比何玉静更有心机些,竟也猜到晋王之死不同寻常,甚至还想到以此劝说自己插手朝堂。 符岁看那人的目光多了几分玩味。为了给儿子谋个生徒身份,他竟是什么都敢说,就不怕被安个妄议朝政的名头,还是说他料定了自己会被他劝说动? 男人见符岁神色有变,以为是她心有所动,连忙趁热打铁:“那些朝臣,从进学开始,谁没有几个老师三两同窗,再加之各种姻亲故旧,自有一番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些人便是能拉拢,也需防着他们背后的师门族亲,用起来怎会顺手? “但郡主您亲手扶植的就不同。想我们这等小门小户,离了郡主怎可能有记名鱼符的机会。若能得郡主帮衬,我们一家对郡主当是俯首听命。而且再如何说还有一层血脉在,总比那些外头的更贴心不是?” 符岁慢慢揉搓着手中的珠子,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冷笑连连。她若是真的插手官学贡举、摆弄朝臣,只怕很快就该去跟许王为伴了。 晋王陵寝所在九璁山还缺个守墓人,有谁会比她这位晋王遗孤更合适呢。 指尖的珠子搓得发热,符岁的语气却是冰凉:“赵郎君生得一条巧舌,真是能言会道。不过我有一事好奇,官学所收学子最低尚要满十四岁,尊夫人满打满算嫁入贵府也不会超过九年,你二人是如何养出一个十四岁的小郎?” 说起这事男人有些窘迫,不过这本来也是瞒不住的事,郡主问起,他也不好扯谎,只能讪笑着说:“说出来教郡主笑话,我原来也娶过一位,生养过几个孩子。不过郡主无需担忧,那位早已病逝,我的孩儿无论大小都是喊何氏母亲的。何氏既嫁与我为妻,我便是一心一意与她相守,孩子们也只认何氏一个母亲,绝无奉亲争论。” 他倒是狠心,为了攀上宗室,连前头那位娘子的哀荣都要夺去。 符岁心里头还是想何玉静过得好。她虽在府上最难的时候离开,可那时她对一切一无所知,并非要故意舍弃。 符岁想起生辰那日的金笄。赤金的笄身掐满了繁丽的纹样,八宝花开的笄头嵌着瑟瑟珠和各色彩宝,俱是品相上佳。最中间一颗红宝切得艳光四射,周围一圈金刚石更是流光溢彩。 何玉静攒着些宝石怕是费了不少功夫。其实她不这样做,符岁也不会为难她,她就算日日在府门呼唤,符岁也不会回应她。也许她做这些只是求个心安,可符岁越是看透这富贵权力,越是希望何玉静能永远保持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眼中隐有热意,符岁低头轻轻抽气,将那一点酸涩咽下。 当年父亲是不是也是如此,才刻意将一切对何玉静隐瞒,甚至直到父亲身死,秦安依旧在执行着父亲曾经的命令。 “要入官学也不是不可……” 男人听到这句话,眼睛都亮起来,嘴角亦是抑制不住上扬的趋势,然而后面的话将他的期望砸得粉碎。 “不过我一个失怙宗女,靠着圣人的垂怜才有今日的荣华,我安分守己才是本分。官学生徒可越秋闱,入了官学便是一脚已踏入仕途。我从官学强要名额,就算没有结党营私祸乱朝堂之嫌,也是给圣人添乱,总归是我的不是。既如此,我总该有个能向圣人解释的理由。何氏的孩子要入官学,我可以为其周旋,将来入仕,只要不做那奸贼逆-党,我也可以为其在圣人面前说两句好话。” 符岁说道此处,嘴边扯出一丝轻蔑的笑:“但你赵郎君的子嗣,与我有何干系,也配做我门下臣?” 听得这话,男人脸色变了几变。若说悲,郡主允了他与何氏的孩子前程,若说喜,自己为长子的谋算就这样泡汤。 他似笑非哭,明白当着贵人的面不能丧脸惹人厌弃,连忙挤出笑来,口中感恩戴德地恭维着符岁,试探着询问道:“那位已是埋骨黄土,实在碍不着什么……” 不等他说完,符岁将手中菩提珠扔回匣中,端起杯子慢慢啜饮。 候在一边的叩云即刻上前挡在赵郎君与符岁之间,这是明晃晃地送客。 赵郎君无法,宗亲勋贵他实在得罪不起,只能怅然离开。 郡主这边不应,想另找门路为长子谋求更是难上加难,只怕要破费许多银钱。想想自己与何氏所出年纪尚幼,待到长成还不知是何情形,他面上客气地谢过带他出府的仆从,转身离开时便沉下脸来,另有愁云缠上眉间。 第52章 人思乡 “若不是我阿兄死了,哪里轮得…… 秦安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了。 赵郎君离开时看见门外有个极漂亮的男子还多看了几眼, 见秦安衣着不凡意识到怕是他开罪不起的人,就垂眉敛目,低头跟着叩云向外走, 不敢再胡乱窥视。 秦安走进后第一句话就是抱怨:“这种人理他做什么,还将他迎进府中来。” 符岁没多辩解, 只是轻声说道:“到底是何玉静如今的夫郎。” “他来做什么?”秦安对何玉静再有怨言也不会在符岁面前多嘴多舌, 若那人是来探望符岁, 也算他家有心。 符岁放下杯子, 似笑非笑的, 话音里透着无奈:“他的长子到了年纪,托我要个官学的名额。” 秦安立刻懂了他这长子并非何氏所出,当即嘲讽起来:“他算什么东西,也敢到府上攀亲。”若不是娶了何氏,凭他赵家一个地方商贾, 礼都别想送进府来。 “罢了,不提他。”符岁不想多说, 问起秦安来意:“有什么事?” 秦安也是刚得的消息:“京兆尹带着人去拆碾硙, 遭到各家家仆阻拦, 在渠上闹得不成样子。” 从田乾佑说圣人可能会拆碾硙时符岁就想到这一天,原以为京兆尹会先挑些门户差些的人家下手, 现下闹得如此快, 想必京兆尹先挑上棘手的人家。 田乾佑态度坚决,田家的碾硙本就是借临海大长公主名义建的, 如今田乾佑这个天子近臣要拆,田家也拦不住。不过一日,碾硙就成了一堆断木。 “由他们闹去。”反正无需符岁苦恼。 符岁没去主动打听拆碾硙的情况,跟京兆尹闹成一团的人却自己来到符岁面前。 已然入秋, 宫中给符岁上的茶水也换成了清热利咽的,还加了百合和鲜果熬煮。 今日是符岁主动入宫来。中秋圣人给了赏赐,她总得有所表示,这几日想了首赞颂的诗,写了呈给圣人略表感怀。 皇帝拿到诗表现得很欣喜,叫徐阿盛拿去装裱,挂在他书房中。 “前几日你府上有客?” 吃了些宫中的点心果子,陪着圣人聊了一会儿字画,圣人问起符岁近况。 “是何玉静如今的夫郎,姓赵。”符岁没什么可隐瞒的。 皇帝话说得和气:“若是何氏有什么需求,你帮帮也无妨,不必因她被革除宗籍的事有所顾忌。” 符岁垂眼看着手中的杯子,蜜黄的液体一盈一盈,琥珀一般。 “他想为他长子求个官学的名额,我没答应。” 皇帝眼皮微动,几不可见:“要进官学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若是不好开口,我叫祭酒留一个就是。” “不是不好开口,是我不答应。” 符岁语气坚定,皇帝捏起杯盖慢慢撩弄着茶面上漂浮的嫩叶果碎,听符岁诉说理由。 “他那长子是与从前的妻室生的。若是何氏所出,我松松口为他谋划一下也就罢了。他赵家子孙不知有几个,个个都要我来照应不成?何况赵家借着我的名头在阳羡大行商事,当地明府碍于我的面子对他家也多有容忍。我对他家已是仁至义尽,不然他赵家与我无亲无故,我何需理会他家死活。” 皇帝听着符岁有些怨气的话,叫宫人去为符岁削果子吃,赵家的事也不再提。 宫人正削着,殿外吵嚷起来。 有位小内侍低头躬身进来向皇帝禀告上仙大长公主来了。 皇帝对上仙大长公主不告自来有些意外,但他还是让人将上仙放进来。 上仙大长公主满身怒气冲进来,礼都不行就开始质问皇帝:“京兆府凭什么拆我碾硙。” 皇帝挂上平和笑意,似是和善地与上仙解释:“太史局推算来年大旱,白渠是水利要道,必得通畅无堵,是我下令命京兆府拆除渠上私堰。非是独拆你一个,凡是有私设水碾者俱要拆除。” 皇帝停顿片刻,语气已有斥责:“京兆尹奉命行事,若是执意阻拦,便是抗旨不尊。” 上仙不但没有被“抗旨不遵”吓到,反而更为愤怒。 她嗤笑一声,直视皇帝道:“我可是你姑母,区区几座水碾,你也要从长辈手中毁去?你阿爷就是这般教你尊亲敬长的?” 符岁暗暗心惊,上仙大长公主未免太敢说些,指责圣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攀扯到先皇身上。她偷偷瞄去,果然见皇帝面色铁青,眉眼间滚着不耐。 “住口!”皇帝喝道,“念在你是长辈,这次朕可以不与你计较。回去自己把碾硙拆了,以后再有口不择言之举,朕可不会再容你胡言乱语。” “朕?你还抖起威风来了?”上仙大长公主指着皇帝诘问。 “若不是我阿兄死了,哪里轮得到你来跟我称朕!你阿爷的皇位不过是偷的我阿兄的,你们也配来教训我?” 疯了,上仙大长公主真是疯了。这种话她怎么敢说? 先皇确实不是太祖嫡子。卢皇后只生养过两个孩子,第二个孩子怀像不好,生产时极为凶险,卢皇后算是捡了一条命,只是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那孩子体弱多病,七岁时就夭折。而卢皇后所生长子是太祖最喜爱的孩子,起名为曦,年及弱冠因一场病没了。 那时太祖还未起事,长子病逝对他和卢皇后都是沉重打击。太祖在位时每年逢长子忌日必要大兴法事,而太祖其他孩子再无从日命名。 前朝末帝昏庸,太祖领兵地方,卢皇后和身为第三子的先皇跟着太祖东征西战,其他孩子妾室则留在家中。 未想有贰臣起兵破城,太祖留在家中的妾室儿女们四散奔逃。当时上仙大长公主身为太祖第二子的同母兄长为了保护弟妹身死,这才让先皇成了太祖的最长子。 那次城破改变了许多。曹氏城破后抱着孩子一路奔逃,吃尽苦头寻到太祖,后来便跟卢皇后一起陪伴太祖征战,照料子女。 很多人都认为正是曹氏这一勇举才使她成为继后。符岁不认同这个观点,若是因此,为何卢皇后亡故后没有再立继后,而是过了许多年后才扶立曹氏,甚至中间还隔了晋王生母杨妃。 豆苗以前在宫中当差时,是在一位婕妤宫中。她曾说过太祖很少去看望这位婕妤,就算去也不过是说说话,每每必提及卢皇后。 那位婕妤入宫时卢皇后已时日无多,她也不过在朝贺问安时见过卢皇后一两面。便是这样的人太祖都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询问她眼中卢皇后的音容笑貌,何况那些与卢皇后有更深的交际的人? 宫中还会有谁比曹氏认识卢皇后更早,比曹氏与卢皇后相处时日更多呢。 说到底,太祖真正爱过的只有卢皇后一人罢了。就算上仙的同母兄长还活着,他也不一定能入主东宫。先皇成为储君可是卢皇后应允的。 上仙大长公主尚且在怒吼:“你们从我阿兄手中偷了皇位,还要来欺负我。若我阿兄还在,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皇帝怒极反笑,他冷眼看着上仙发疯,轻声吩咐道:“上仙大长公主病了,需要静养,送大长公主回府好好养病。” 皇帝话音刚落,徐阿盛立刻叫了人来,架着上仙两臂就要向外拖。 上仙犹自挣扎,不停地咒骂:“你放开我!你凭什么软禁我!你和你父窃我阿兄气运怕让人知道,还要软禁我?你窃国盗权不敬尊长,阿耶知晓后不会饶过你的……” 上仙大长公主的话没能说完,又有两位内臣进来,搬起上仙的腿,四人一起挟制着将上仙抬离。殿门一关,上仙的咒骂便烟消云散。 皇帝闭目倚靠在椅中,抬手揉着太阳穴,似乎有些疲累。 “宁宁,你看,阿兄这个皇位坐得辛苦。” 符岁抿出笑容来,柔声回道:“阿兄勤政爱民,夙兴夜寐。百姓们都感念阿兄恩德。” 皇帝听闻轻轻摇头,叹谓道:“她毕竟是朕姑母。” 符岁现在明白为何京兆尹初清私堰就争打起来。 白渠私堰涉及京中勋贵权臣,若是第一座就拆得和和气气,这些私堰的主人就有得是心力与京兆尹僵持斡旋。若第一座就拆得翻天覆地,剩余的私堰自然偃旗息鼓。 以上仙的性情一定不会任由京兆尹动她的私产,今日她如何出宫不出半个时辰就会传遍全京,那些权贵们若再阻拦,难道还要像上仙一样闹到御前不成? 符岁觉得很冤枉,上仙怎这般会挑时辰,偏偏拣她在宫中的时候来闹。若非今日是她主动入宫,她都要怀疑是不是皇帝故意将她召来。可怜她明明连座胭脂硙都没有,却要为这拆碾硙的事多费口舌。 “上仙姑母是病了才在御前胡言乱语,阿兄何必为此伤神。拆硙通渠乃是疏通水利、引泾流田的头等大事,便是姑母贵为大长公主也不可与民争利。想来等上仙姑母病愈自然会明白其中道理。” 皇帝并没有再回应符岁的话,他闭目浅思一会儿,突然开口叫符岁回去。 符岁连忙起身拜别,逃也似地离开皇宫,生怕走慢了再遇上位“上仙大长公主”。 上仙被禁足的消息传得比符岁想得还要快些。就在当晚白渠上便多了许多人影,趁着夜色锯木拆桩。 离渠近些的屋舍被叮咣声响吵得睡不下,气得站在屋外咒骂。渠上人充耳不闻,只顾干活。 待到天亮,白渠上林立的碾硙竟坍塌大半,有小一些的私堰只剩下一点木架。渠边小道瓜棱棱的,多了数条崭新的车辙印。 又过几日,白渠上难得空闲起来,只有岸边一处又一处拆不走的立桩和杂乱不堪的废木能隐约窥见昔日白渠碾硙盛景。渠上还有几处碾硙未拆,京兆尹自作主张带人将碾硙拆除,也无人阻拦。 白渠宽长,清理河渠一直进行到九月都未完成。 符岁在蛰伏近一月后,终于再次逮着了越山岭。这次越山岭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刚出南衙就被人拦住。 重阳是大节日,圣人再如何勤政也不会在重阳这日还将百官拘在衙中。流官制的政令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对中还是颁布施行。没有了时不时的请命,禁卫也终于能正常休假。 符岁早早就差人去过越府,告知周夫人重阳之时借越山岭一用。 周夫人自端午后再未听闻有关郡主的消息,忽得得知此讯,正是满腹疑惑无处消解。可是也容不得她揣测,她近日亦是忙碌得很。郑家约了她一起重阳登高,陶公处也有了消息。周夫人一边操心越泠泠的亲事,一边忙着为沈思明准备束脩和给郑家的谢礼。 沈思明知晓后也是十分惊喜。可惜薛光庭不知做何去了一直未归,他只能将这个好消息分享于刘姓贡生,急急收拾了书箱笔墨,九月初七那日便去陶公处读书了。 初九日一早,越山岭就等在郡主府外。 郡主府昨天派人来与他说了符岁今日游玩之处,本意是要他自行前去。但是越山岭想着节日人多,出行只怕不便,况且虽然他不想承认,可他确实也想早一点见到符岁。 外面的人来跟符岁通报越山岭在府外时,屋里刚刚摆上早膳。 符岁松松挽着头发,随意披一件家常衫子,探头看了眼刻漏。时间还早,她慢慢搅动着杏仁粥,刚要往口中送,突然叫起代灵。 “我新做的那条樱粉的裙子可熨过了?” 代灵正在挽珠帘,闻言扭头说:“刚送来就熨好了,如今挂在衣房。” “去取来,我今日穿那件。” 等符岁吃过饭梳好发穿好衣,越山岭已经在府外等了小一个时辰。 符岁没说让他进,门房上不敢擅自做主。偏偏越山岭也不说进,就只在门外等。也幸亏九如里这半坊少有人来,不然人来人往见着不知该有多少人驻目。 站得时间久了,他稍稍倾斜身体,把重心压在右腿上。 今日天气好,微风扫在人脸上痒痒的。越山岭眯起眼睛抬头看日头,忽得一束金光闪进他眼中。 符岁已经在门边站了有一会儿,她不许人声张,也没提醒越山岭。 从她这里看只能看到越山岭的脊背和半边臂膀。 郡主府上仆从多,又有早间来送新鲜菜蔬鱼虾的贩子和打扫板阶石路的下人,人多杂乱,越山岭也未曾注意到她。 他的马儿还是那晚那匹,见有人出来抬头看来。许是认得符岁,它只看一眼就失去兴致,低头在地上张望,给自己寻些乐子。 今日那男人穿了件白青澜袍,上面有珠联对鸟暗纹。见多了他穿些暗青、玄色的衣服,还是第一次见他穿得这样清雅。 衣服该是量身做的,服服帖帖展在他身上,从宽阔的肩膀顺下来,覆着脊背,在腰上被躞蹀带收成窄窄一圈。 符岁伸出手去,展开手指遥遥丈量起来。他离得远,符岁一只手就能将他的腰身全然盖住,虚虚一握,就仿佛掐在那段窄腰上。 符岁张开手,又掐住,再张开,再掐住,玩得不亦乐乎。她握起拳来,拳头只能覆盖大半,他的身形从两侧露出来。符岁将手又收近些,他便攥在符岁手中,任由符岁将那一截腰越收越窄。 那男人换了个姿势,将重心压在右腿上。 符岁收敛了笑容,伸出手指,从他腰后一路向下划,划过躞蹀带下微微的起伏,拐向左方,停在被衣摆盖住的膝窝处。上次,也是这里…… 她想起花朝节那日他握住缰绳的手。天气渐渐暖和了,他手上的痕迹也悄然褪去,如今天气又要凉了…… 空中拂过幽香。大长公主府中有两颗老桂,那两颗老桂离郡主府有些近,又不好挪动,郡主府前偶尔会飘过暖盈盈的香气。 符岁轻轻笑起来,好在京城的冬日不会像边地那般冷。 她一动,镶着金刚石的坠子晃动,引得那人回过头来。 轻快的颜色在他麦色的肌肤上并不显得突兀,就像覆在铜柱上的薄雪,只想让人拂去雪渍,看清那柱体上深刻而坚韧的花纹。 “越将军怎一大早就来我府前值守?” 明知他心思,符岁偏要故作懵懂。 越山岭实在说不出口,只能冠冕堂皇地说:“今日人多,我担心郡主安危。” 府里侍卫各个精悍,她能有什么危险?符岁歪着头笑:“是吗?那越将军可要将我牢牢看住咯。” 说着她向前两步,半抬手臂转了个圈:“我这身衣裳好看吗?” 天气还不算冷,符岁领子开得低,坦领华而不实地盖在玉雪肌肤上,露出一点似是而非的阴影。她自幼养尊处优,一身皮肉被豆苗叩云养得水晶肉一般通透,裹在樱粉的裙子里,像一段水玉滑溜溜地衬在丝绸上。 雪白的胸脯上压着多宝项圈,最正中挂着一枚越山岭再熟悉不过的鹿角韘,被流苏坠着,几要陷进那樱色丘谷中。 那是他久不离身、戴在手上的东西,她怎能怎能挂在那种地方。 越山岭喉中滚动,有些心虚地挪开眼。君子据于德,他不该有这样的遐想。 符岁还在等他的回答,那如花苞一般绽开的裙摆在她停身后犹自摆动,荡来荡去,扫得他心都漾起来。 他开口,干巴巴地说着:“好看。” 符岁得了他一句好看便开心起来,想了下回他:“将军也很好看。” 鲜亮的颜色照的他眉眼都鲜活起来,那双总是沉闷着的黑色眼睛终于有了些意气。失去了充满血腥的肃杀掩盖,他整个人都更为锐利,如久埋的利剑洗去层层旧衃,血淋淋地露出原有锋芒。 现在的他,“甚合我意。”符岁说道。 能合她意,是他之幸。 符岁本是要坐车的,越山岭早早来这儿,她就不想坐车了。 “牵马来。”她吩咐道。 侍卫很快牵来了一匹马,还是那晚那匹好奇心旺盛的马,还是一见到越山岭的马就要凑上去闻。 “将军今日还愿为我牵马吗?” 便是她不问,他也是愿意的。 时隔半年,他再一次握上她的缰绳。暖洋洋的光洒在符岁身上,二人在人流中慢慢地前进。 与那晚如此相同,又如此不同。 符岁垂目看向身前的手。 那只手还是那样丑陋,关节膨大扭曲,手背上的血管蚯蚓一样在皮下蜿蜒。 真难看,符岁悄悄腹诽着。她伸出自己的手,手指纤纤,指尖泛着粉色,连指节都是精巧的,嫩薄的皮肤下透出青紫的血管痕迹,光滑平整并不突出,反而显得整只手更为纤弱。 她轻轻将手覆在他手腕上,腕骨的形状在她手中逐渐显现。凸起的骨骼抵在她手窝,随着马动也在微微颤动,挠得她手心痒痒的。 符岁用拇指刮着那处关节,怎就这样硬。又摸上他手背,按住那奋力挣扎的血管。血管在她指下滚动如活物,蓬勃的脉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指尖。 十指连心,符岁对着句话有了别样的感悟,那脉动顺着手指涌到她心上,与她的心跳应和着、缠绕着,让符岁分不清。 心里慌慌的,像要跳出来,又像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符岁有些慌张,她握上越山岭的手,紧紧地抓住不放。浓烈的热意在她手中烧起来,将她滚烫地填满。 越山岭默默感受着她在他手上划动,轻柔的、带着刺骨的痒意,从手腕到手背,酥麻麻一片。 他去看符岁,符岁却不看他,只看着前方的人群,身姿笔挺地坐在马上,将他的手握紧。 越山岭悄悄松开手,将符岁一点指尖收进手中,再牢牢攥住。 重阳节城内郊外俱是游玩之人,就算侍从开路,两人也只能慢慢走。 符岁的指尖在越山岭手中捂得发热,他怕攥得太紧压痛符岁,又怕拽得太松不好控马,只能用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圈着,剩下的手指死死拉紧缰绳。 结实的马绳缠绕在他的小指和无名指上,深深嵌入皮肉。 路途这样远,他也不说话,哑巴一样只知道向前走。符岁蜷起一根手指,用指甲刮蹭着他的虎口。 修剪精致的指甲从他手上划过,不疼,越山岭却觉得痒。不是被骚动的痒意,而是来自骨骼深处、来自他的血液、来自他的情感。 这段路这样短又这样长,以至于在到达山脚下时,越山岭都忘记松开符岁的指尖,等他发现符岁歪着头含笑看他,才恍然大悟。热气瞬间烧到耳根,他匆忙松手下马,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去拴马。 符岁稳稳坐在马上等他将马栓好,才向他伸手。越山岭稍一犹豫,他有些担心符岁会嫌他的手丑陋粗糙。可是来时路上她就是扶着他的手,所以她应该是不嫌的吧。 就是这一犹豫,越山岭去接时,符岁已将手收回去。 她高高坐在马上俯视越山岭,问道:“将军为何犹豫?” 越山岭结舌。 “将军不是说过,无论何时都会接住我吗?” 近似诘问的话语,让越山岭羞愧难当。明明是他答应过她的,却因他的犹豫让她失望。 伸出的手空悬着,无情地嘲笑着他失信于人。他羞惭地垂下眼睛,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再次藏进睫毛的阴影中。 有轻柔的触感搭在手上,越山岭惊讶地抬眼。符岁将手放在他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着比日光更璀璨的笑意。 “将军会食言吗?” 不,不会的 ,永远不会。 越山岭定定地仰望着坐在马上的少女,蜷起手指,与她紧紧交握。 第53章 九月玄 勋勒金石,永祀无疆 这处山岭虽不是皇家别苑, 也是只有达官显贵才能进入的。 符岁提着裙子沿着山中石阶向上走,越山岭侍从一般跟在她身后。 秋日风卷着林果清香,符岁裙摆提得高高的, 露出一双精致的厚底绣鞋,前头翘起, 鞋面绣着茱萸花, 缀着极细小的红色宝石当作茱萸红果, 与今日时节正是相合。 越山岭紧盯着符岁脚下, 这样的绣鞋舒适又精巧, 只是鞋面软滑、鞋底平厚,并不适合用来攀登。山中路陡多石,越山岭忧心符岁会摔倒。 符岁浑然不觉,尚自在林间穿梭。这处山上有几株野柿子树,结得柿子又红又甜。没能让他像风月小说上那般摘风筝爬绣阁, 让他上树摘个柿子也不错。 符岁轻车熟路领着越山岭往柿子树那边去,越山岭不明所以, 只能跟着一路向前。 符岁从被粗壮树木和挤挤挨挨的灌木挤压得窄窄的小径中穿过。地上横着一截虬结的树根, 将铺设的石砖顶起, 石砖挨不住生灵对生长的渴求,碎裂成块, 散落在树根两侧的泥土中。 她抬脚迈过树根, 落在枯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每走一步都有“咔嚓咔擦”的碎裂声在脚下蔓延。符岁刻意放轻脚步,踮起脚尖落在枯叶的缝隙中。 越山岭瞧着符岁跳舞一般在林间跃来跃去, 心生疑惑。待发觉她每一步都落地无声,才知晓她竟有如此玩心。他停下脚步,仔细记着符岁的步伐,再迈步时便轻巧巧落在符岁走过的地方, 一样的悄无声息。 柿子树就在前方,符岁越过因缺了半块石砖形成的土坑,撩开枝叶往那边瞧。 这里的柿子没什么人来采摘,只有游山的贵客会摘几个当做野趣,因而年年满树挂红,远远看去艳艳一捧。 只看一眼,符岁就立刻缩身树后。 越山岭见状以为那处有异,上前查看。刚一走到符岁身边,便被她抓着衣服拽得一趔趄。 以符岁的力道并不足以撼动越山岭,只是她不许他看,他便顺从符岁的心意,被她拨到树后。 解决了越山岭这个人高马大的显眼阻碍,符岁这才从树后伸出小脑袋,探头探脑向那处张望。 她的手还抓在越山岭衣服上,越山岭只能在符岁身后半弯着腰,尽力压低身体让她抓得轻松些。 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他腰背上的肌肉被拉长,一根凸起的脊骨从腰上显现出来,撑着绷紧的衣料,在他背上塑出山川。 那只抓着他衣服的手向前拉,他也被迫折着腰向前。 符岁的脸颊就在他脸旁,近到他都能感受到符岁的发丝抚在他脸上的细微痒意。很快,这点痒意变成了灼热的滚烫。甜美的气息扑在他耳侧,符岁几乎是贴着他耳朵与他讲话。 “你看,那是不是盐山与七王子。” 湿漉漉的声音舔在他耳廓上,越山岭“咕咚”一声咽下纷乱的思绪,提起精神向符岁指的地方看去。 那几棵柿子树下站着一位穿黄衫的女子,身旁有个高大的男子。那女子不知同男子说了什么,只见那男子弯腰捞起衣摆扎在腰间,后撤几步,一蹬腿跃到树上。 柿子树的枝叶被他摇得颤巍巍直晃,亏得这山中柿树生长年岁久,枝干粗壮,不然非得被他踩折不可。 那二人正是盐山县主和七王子。 符岁扯着越山岭又往灌木丛中猫了猫,只露出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边。 七王子在树上又拉又拽,把一树枝叶欺负了个遍。盐山在下面踮着脚看,时不时冲树上叮嘱几声。 忽然树中发出一声惊呼,盐山在树下看不真切,急得攀着树干向上张望。树冠间却撒下一捧树叶,正巧尽数落在盐山身上,随后密实的枝叶中传出有些傻气的爽朗笑声。 盐山有些气恼,偏偏那人在树上教她气也无法。见那人还在兀自笑个不停,她抬脚轻轻踢了树干一下。 这树生得比盐山还要粗两分,别说轻踢,就算盐山卯足了力气踢只怕也难动分毫。七王子在树上却急了,俯身问盐山可踢痛了,眼看大半个身子都从树间掉出来。 盐山不理他,背过身去。 七王子顾不得许多,兜着衣摆直接从树上跳下来。他跳得急,落地时发出“咚”一声,亏他蹲得稳才将将站住。盐山被他唬了一跳,哪里还顾得上生他气,忙问他可有伤着。 七王子摇头表示无事,展开衣摆给盐山看,里面兜着几个红彤彤的柿子,圆润喜人。 他从里面挑出一个最漂亮的柿子,把衣摆一卷掖在腰间,腾出手将那柿子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直擦得表皮光亮才递给盐山。等递出去又觉得不好,拔了腰上别的刀子,打算削了皮再给盐山。 盐山看他手忙脚乱,眼中浮出笑意,从他手上取了刀子和柿子,自己削起皮来。七王子这下无事可做,便站在一旁一下又一下的偷覷。 那捧树叶落在衣衫上自是好拂去,只有一片落在盐山发间,盐山未曾发觉。 七王子瞧见了,伸手替盐山摘去,背过手偷偷将树叶藏进衣袖里。盐山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只看到他背着手,歪头咧开嘴笑,两颗虎牙从唇间露出,莹白可爱。 “他俩什么时候关系这样好?”符岁偷窥得起劲儿,迷惑不解地问越山岭。 越山岭怎么会知道七王子和盐山县主的情事,他只知道他半边身子都覆在符岁背上,只需他稍稍偏头,就能蹭上符岁的脸颊。 符岁抓着他衣服不放,又弯腰藏在树后。为了迁就符岁身高,他几乎是以扎马的姿态蹲在符岁身旁,又要小心维持着与符岁的距离,以免真的将身体压在她身上,越山岭全身肌肉都绷到极致,连呼吸都尽量放轻。 符岁又看了一会儿,悄悄往后退想离开。刚一退就贴上了一具坚硬的身体。她一愣,这才发觉自己竟一直抓着越山岭的衣服不曾松手,顿时有些脸热。 他靠得那样近,怎么也不提醒她。 她慌忙松手,侧过身后退几步,想从被那男人圈起的炽热的怀抱中离开。 山中石路年久失修,符岁为了偷看又踩在石路外的泥土中,一退之下踩上石板边缘,当即就向旁边崴去。 越山岭眼疾手快,立刻伸手一揽。他还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抻着身体去揽符岁重心失衡。为了不让符岁摔倒在地,他只好将她拉向自己。 “砰”。 符岁捂着嘴伏倒在越山岭肩上。没有惊叫声惊扰盐山和七王子,只有越山岭左膝撞击石板的钝响。 盐山二人显然并未注意到这边的状况,依旧在分食甜软的柿子。 “郡主可安好?”低到几乎要听不见的气声从身侧传来。符岁撑着越山岭的肩膀起身,目光扫过他跪地的膝盖。 柔软的布料在布满尘土的石头上擦出锉痕,他跪地的地方赫然立着一小块碎裂的石板,翘着尖锐的棱角竖直朝天。 他并未查看自己的衣摆上的尘土,只是蹲在符岁身前,小声询问她可有伤到。那片搓花的布料就盖在他腿上,随意得仿佛刚刚撞地的人不是他一般。 符岁收回目光,轻轻动动脚踝,有些委屈地说:“我崴脚了。” 崴脚不算什么大事,若在府中自然好处理,只是山野之间既无伤药又无敷冰,刚崴之时又揉不得。越山岭不方便脱去符岁鞋袜查看伤处,只能与她商议:“既如此,我们先下山好不好?” 符岁点头。 如今这样必然不能让符岁自己走路下山,越山岭思量一瞬,转身背对符岁:“若郡主不嫌,可否容我背郡主下山?” 符岁没回答,上前一步,把自己轻轻放在他背上。 坚实的筋骨肌肉在她身下一点点呈现,就像她看到的那样,是她所未想象到的那样。她清晰得感受着他背上肌肉绷紧,骨骼移动,稳稳将她托起,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他的膝盖不疼吗?符岁这样想着。她伸手环在他身前,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上山时走得那样快,下山时却希望他慢些,再慢些。 符岁侧头,他的脖颈上有浅浅的筋络痕迹,从肩膀连到耳后,一点细微的起伏,就分割出充满力量的独属于男子的风情。 以前相见时不都挺伶牙俐齿的,今日石头都比他多话些。符岁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她凑近越山岭,在他颈侧轻柔地落下一吻。 脚步停下,那柔软的触感印在肌肤上,久久不消。越山岭感觉自己呼出的气息都是烫的,从颈上到心脏,乃至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想说点什么,想问她点什么。可是身前的手臂抱得更紧了些,背上的人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重新迈步,两人静默地走在山林间。 到山下时,程力武和叩云几人都在。符岁有些奇怪,她今日出门未带程力武,他来做什么。 “郡主。” 不等符岁问话,程力武已焦急上前。 叩云和代灵见符岁是被背下山的,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符岁下来,仔细查探可有受伤。 符岁扶着代灵的手站定,问道:“何事?” 程力武扫了越山岭一眼,心里盘算着越将军该算郡主的“内人”,有些话倒是不用避他,这才回道:“京兆尹带人在修整白渠,结果渠中突现漩涡,从中浮出一石碑…” 河中石碑,符岁第一反应就是王家又在搞什么花样,不过这石碑出现的实在不是地方,怎么偏偏是白渠。还不等符岁心中抱怨完,就听得程力武说道:“碑上刻着——” 赫赫晋王,懿德天潢 百揆时叙,礼乐重光 晋水含悲,幽魂未彰 勋勒金石,永祀无疆 第54章 九月玄 “建武二十九年六月九日,中郎…… 符岁坐在塌上, 脚上鞋袜尽脱。叩云正小心扶着她的脚踝为她冰敷。 今日节庆,处处都挤满游人。白渠近段时间一直在清理私堰,如今河渠通畅, 又无豪强家仆阻拦,便有不少人到渠边游玩。 就是这般众目睽睽之下, 白渠中突然浮现出石碑。石浮水上, 不少人只当是河神显灵, 眨眼间就传得沸沸扬扬。 等符岁得知此事时, 早已无法阻拦遏制。 符岁靠着矮案软枕, 仔细思量此事。 声势闹得这样大,要说此事与王家全无干系,符岁是半点不信。可要说是王家的手笔,符岁又觉疑惑。 石碑上字字句句都是赞颂晋王功德,以王家和父亲的关系, 王家得是失心疯了才会去赞颂父亲。 就算其中“晋水含悲,幽魂未彰”一句似有所指, 可归根到底晋王之死也是王家手笔, 难道王家还要自诉其罪? 若二者都不是, 王家的目的究竟为何? 从外人的角度看来,会做这种事的人必然与晋王有所关联。能在京兆府眼皮子底下动白渠又与晋王关系匪浅, 除了她就是秦安, 不做第三人想。总不能晋王活着时候都没几个人看好,死了十多年反而冒出些手眼通天的晋王党吧。 莫非王家是针对她? 符岁托着下颌, 把碑上的话逐字逐句又想了一遍。 她与皇帝的关系确实不是亲密无间,皇帝需要一个不被朝堂牵制的帮手,她需要郡主府上下的安稳富贵。她与皇帝不过是相互利用,那些往事也彼此心知肚明。 要是用这种办法来离间她与皇帝就太想当然了。皇帝想要仁德圣明的名声, 想要标榜自己与“为民而死”的晋王深情厚谊,还有什么能比符岁这个活招牌更适合让皇帝发挥他的悲切与怜爱? 自王懿甫死后,王家的大部分事务和关系由王博昌接手。 比起王懿甫的圆滑沉稳,王博昌性情更浮躁。王懿甫能在河东龟缩不出十三年,王博昌不过一点风闻就称病不朝,由此也能看出二人心性不同。换作王懿甫绝不会因赌气丢了相位,也绝不会与符岁闹到御前。 流官制、陶允中,自王懿甫死后王家处处与皇帝相左,王博昌究竟接手了什么东西,让他底气这般硬。 叩云担心长时间敷冰冻伤符岁,敷了一会后就改成用冰过的帕子敷。 尚药局的医官再次被请来。区区扭伤随便找个医馆的大夫都能治,请尚药局一来能彰显符岁恃宠而骄,二来皇帝翻尚药局的医案比去坊中医馆打听要方便得多。在这些小事上符岁向来乖觉。 符岁的脚踝没什么要事,医官开了点舒筋活血的外用伤药便离开了。叩云想起库房里还有上好的大黄,便取了钥匙叫上飞晴一起去开库房。 符岁叫住叩云:“我记得前些日子才贡来些冰片麝香,可还在?” “在呢,冰片和麝香存放不易,都收到库房里单独放着。” 符岁想到越山岭的膝盖。虽然一路上他并未有所表现,可那样尖锐的石块怎可能不伤到,偏偏又是左膝…… “各取一些,并取些血竭儿茶,一起送到兴化坊。” 因为符岁那场突如其来的惊厥,府上众人最最怕受伤流血,药库里除了给符岁治肺疾的药,就属止血袪淤的药最齐全。 想了想,符岁又吩咐弈虹:“找人去七王子处走一趟,告诉他,盐山只嫁汉臣,不嫁异邦。” 相比符岁对王家行为的不解,越山岭则更在意“晋水含悲,幽魂未彰”一句。 晋王死时他尚在东宫六率,有关神山的一切消息都只能靠河东来的奏章。彼时他心急如焚却被囿于禁卫,好不容易等到晋王棺椁入京,还不等他去相迎就被囚东宫。之后便是受命戍边,再难回京。 当日他对晋王死因就有怀疑,只是十数年饮风茹雪,让他磨去锋芒,让他学会了“唯命是从”。 就算当初有异状,如今也早已不可查。河东之地越山岭现在去不了,也不是他能动的,他只能从京中下手。 晋王死后东宫所有属官几乎全部被困,对此事知之甚少,曹氏一族也尽数伏诛,参与过此事的只剩当初被太祖调动过的禁卫。 越山岭并未立刻行动,他等了几日后才寻了个借口调阅禁卫旧卷。 禁卫无令不行,所有禁卫调动都需各卫记档后统一交于案库存放。每次调动需包含人员,去向和调令副卷。 但事实上案库的留存并不全。圣人调兵或只传口谕,或有手令却未在卫中记档,最终各调案归于案库时便残缺不全,难以查阅。 就如上次七夕调动左右卫,虽有调令却不记档,这也是卫中与宫里的默契。 越山岭对找到当初禁卫的调令存档并不抱太多希望。太祖因晋王之死迁怒甚广,一时间朝堂上下人心惶惶。当日之事太祖与禁卫间必有阴私,若当时的卫将识抬举,就不会把这些事记录案中。 他按着年份找寻,卫中各调档虽看着规整,实则内里日期都残缺不全,有的一整年不过录入两三条调动。 晋王出事当年十二卫中留存的调动只有几次练兵和一次围猎。正当越山岭以为相关调动痕迹已经被太祖抹去时,一份马匹取用旧档引起他的注意。 “建武二十九年六月九日,中郎将杜惠调马十五匹,出河东。” 建武二十九年六月十八日,晋王逝于神山。 杜惠,时任右卫中郎将,与当日还是江都郡王的今上关系匪浅。 就这么巧,杜惠去了河东,晋王就死了。 就这么巧,所有的旧档都未记录,唯有这份马匹调动因为夹在军马调配的卷档中得以留存。 越山岭的手指划过一份份军马调配记录。 上个月卫国公尽调卫内名簿,把案库翻得一团糟,最后是他忙到半夜才将库内籍册按品类规整好。军马调配名录虽未出库,却因严田青不留心撞到架子,碰掉了几本。 当时他如何拾起,又是如何放置,现在还记忆犹新。 他停在夹在军马调配里的那本军马调动记录上。同样灰黄的封皮,若只浅浅扫过,很难察觉书脊上有一处字不同。 是谁放在这里?又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建武二十九年六月九日,中郎将杜惠调马十五匹,出河东,二十三日归。” 字迹陈旧,纸张泛黄,此页与前后页无论从纸张厚度还是质感上并无不同。卫中存卷都是先裁纸装订,再进行誊抄,若有添减便附录其后。这样的装订,能去得,却加不得。这一页从一开始就被记于册上。 不管建武二十九年六月九日,杜惠有没有调用马匹,那年旧案归库时都添了这样一笔。 太祖调遣禁卫前往河东寻找晋王时调用的是左右威卫和千牛卫。在当年的录册中完全没有这几卫的行动记载,就连军马调动中也是一片空白。明明连如此大规模的调动都能隐去,怎就独独留下杜惠这一笔。 建武二十九年冬日,杜惠因“失察”被斩。此后没多久原东宫属官陆续有人被贬,他也被调去戍边。 “失察”是个很耐人寻味的罪名。十二卫拱卫京城,遥领折冲府。杜惠这个中郎将并未参与过征战,在京卫中能有什么“失察”是需要杀头的罪过。 晋王亡故,为何东宫会被困。这一点当年越山岭亦心存疑惑,只可惜他被看得牢,哪里也去不得。眼看着东宫解禁,他却被安了个“不敬”之名发去边镇,一直到他抵达边镇都在太祖派下的人监视之中。 京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才会把他远远支走。可是那时他不过十六岁,与家中关系疏远,有什么事是需要提防一个无权无势的少年的? 除非这件事会让当时的他不顾一切地一追到底,除非这件事……与晋王有关。 无论这份马匹调用记录是真是假,将其放在此处的人是何居心,唯有一点越山岭可以确定,那就是建武二十九年,东宫内一定发生了不为人知的事情。 此时他若去询问近日有谁来过案库,想必会有个意外的人选,若他追查下去,必定有个令人震惊的“真相”。 越山岭的目光再次停留在“杜惠”二字上,杜惠有没有见过晋王,有个人定然知晓,但是这条专门留下的线,他也要去摸一摸。 他将录册原封不动地放回,离开时状做无意地向值守人员探听最近可有人员出入。 从值守处离开,几个名字在越山岭脑中盘桓,他一边从中捻着哪一位是为他准备的线索一边向皇城外走。 到城门时,许是他有心事没留意前路,也许是对面走路匆忙,他险些撞上一人。 待那人抬头露出容貌,越山岭盯着他的脸微眯起眼睛。这人他有些印象,似乎是右骁卫中人。右骁卫过街皇城时,他隐隐见过几次。 对面那人抬头看清是越山岭,弯起一双笑眼,右眼中一块红色的血痣藏进了眼角的缝隙中,只留下半条鲜红的线。 他并未与越山岭搭话,只稍微让开一步,擦肩而过。 越山岭望向斜前方,不远处有个人正在离去。 那人中等身材,穿着极普通的衣服,只看背影扔在人群中毫无亮眼之处。他微低着头,像是一个过路人一般沿着街道不紧不慢走着,抬步时会习惯性地用前脚掌蹬一下,落地时则是外脚掌先着地。 越山岭的目光追着他的脚步,直到他拐入坊中才收回。 第55章 共授衣 行曦上杳杳,结雾下溶溶 殿中还漂浮着沉香龙脑的味道, 几个宫人正将已经熄灭的香炉封起,一个内侍站在屋角摇动木机,带动殿中纱屏摆动, 送出徐徐清风。 过了一会儿,殿中剩余的香料味道散得差不多, 徐阿盛摆摆手, 示意宫人们都出去。又有几位宫人捧着堆满瓜果的大盘进来, 摆在角落处, 用瓜果香气掩盖最后一点残余的沉香气味。 符岁规规矩矩跪坐案后, 她今日是进宫来表忠心的。 重阳节庆白渠之中浮现带字石碑的事不过几日就传遍京中。本来还只是被当做一件奇异怪事供人们茶余饭后用作消遣,不知怎得突然就有“晋王贤德,上天昭彰”的说法开始在坊间流传,甚至不少读书人开始为晋王写诗立传。 符岁听说有人鼓动要为晋王立祠时,都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她不知道“晋王遗党”散落民间。为此她还特地与秦安把晋王以前在京中的关系全部重新梳理一遍。 那时候先皇占着东宫之位, 荆王占着嫡子的礼法。晋王虽也算得嫡子,一来比之先皇和荆王年少, 二来背后无舅家扶持。 朝中皆知杨妃不过是凭三分元后神韵才得圣宠, 且太祖对晋王虽有溺爱, 却从未透漏过有册立晋王的意图,故而朝中无一人看好晋王。 哪怕后来太祖真的要废储另立, 朝中也尽数观望。 若说当时一心追随晋王, 能称得上是晋王党羽的,越山岭算一个, 田乾佑算半个。只是无人会把一个得不到家族支持的少年的话当真,这唯一的一个也就形同虚设。 她查过那些为晋王颂赞的人,他们之间并无多少关联,有些甚至与王家都毫无交际。符岁动用了些手段才得知, 原是陶允中在一次授课时提及晋王修白渠之事,自然而然转到了白渠石碑的异象。 当时陶允中对晋王频频称赞,课后这些话流传出来,传到了那些只会读四书五经的书生耳中。 陶允中本就是经世大儒,仕林之师,他既赞颂,文人便附和,那些自诩读书人的更是大力吹捧。 符岁的人甚至还在赞扬晋王的诗篇中发现了沈思明的诗作,若不是对越山岭行事风格还算有些了解,符岁只怕也要怀疑越山岭在其中有所助力。 越家的人怎么跟陶允中搅在一起,那个石头一样的男人当真不让人省心。 既有陶允中参与其中,石碑之事可以确定就是王家的手笔。但是符岁始终未想通王家此举的目的。 晋王在京关系简单,之藩就国后更是人走茶凉,至于晋王死后这十数年,更是连点灰都剩不下了,唯一可发挥的就是晋王的真正死因。 今上确实在晋王之死上推波助澜,可死个亲王不过是帝王家事,就算翻出来顶多被私下说两句今上猜忍宗族。哪怕王家手上有确实的证据,可他王家不也是此事的幕后黑手?王博昌若要用此事攻讦今上,就不怕先把王家陷进去吗? 待宫人们都退出去,符岁开口道:“近日白渠显现石碑一事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白渠原为妾阿耶主持改建,建造之时从未有什么石碑藏于渠中,如今不知何人造出这石碑假象,妾心惶恐,只好斗胆来向阿兄讨个主意。” 今上在人前一贯表现得与晋王感情深厚。现下无论是石碑还是诗赋,都是颂扬晋王功德 ,今上不但不能大张旗鼓地查,还得褒奖宣扬。 符岁猜都猜得到皇帝心里憋气,故而语气恭敬再恭敬。 “妾听闻有人提及阿耶往事,虽是称颂,然妾心中实不安,唯恐有心之人假借阿耶造谣生事……”说到此处,符岁干脆起身上前跪于殿中,俯身拜道:“还请陛下明察,万勿给贼人可乘之机。” 皇帝笑眯眯的,显得极为和善,他挥挥手叫符岁起来,漫不经心地说:“晋王叔聪慧勇毅,在京中时便出类拔萃,就国后更是勤勉,如今百姓还能记得他的功德,朕心甚慰。” 皇帝话这般说,符岁可不敢这般听。 “阿兄与阿耶虽为叔侄,然情谊之深更胜旁人,宁宁也因此蒙阿兄照拂,才以孤女之身有今日荣华。然而白渠显碑一时实在蹊跷,岂知不是有人假托晋王之名暗中行事。妾知阿兄国务繁忙,若阿兄有用妾之处,妾自当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石碑浮水之时正是京兆尹整修水渠之时,每日夜里渠上都有权贵派人悄悄拆碾硙,车来人往,趁着夜色往水中扔块石碑也无处可查。 符岁暗中使人探听过重阳前几日渠上来人,零零总总有数百人,涉及京中十余家显贵,这些权贵家仆不能轻易捉拿拷问,符岁查到此处也只能被迫中断。 符岁不觉得皇帝能把这十数家的仆从尽数审问,故而也不担忧皇帝真的让她去查石碑一事,只不过她需要表明她的态度,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免得惹火上身。 她跪伏在地静静等皇帝的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皇帝的声音传来。 “好了,都是些闲人闹出闲事,不值一提。你安安稳稳在府中,不必理会。” 符岁拜别圣人,由徐知义领着出宫。 坐在车中时,她终于能分出心思来仔细琢磨皇帝那句话。 皇帝要她安分,不要插手此事她能理解,只是看圣人那意思,怎么像对石碑一事并不意外,或者说皇帝对石碑背后的用意了如指掌。 符岁第一次对王家的事感到棘手,她不清楚自己在这件事里到底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未知令她生出不安。 “右春坊的人说,看见卫中似乎有人跟宫中有往来。”秦安把一截小纸卷递来。 符岁打开随意扫一眼,就扔还给秦安。“不必管,皇帝若在京卫中没有安插探子才是奇事。” 秦安用长夹子夹着纸卷在火上烘着,直到纸卷变成铜盘中一小撮黑灰。 “左卫……也不管?” “不用管。”符岁还是那句话,越山岭要是认不清形势,晋王初逝时他就会死在边疆了。 等纸张燃烧产生的最后一点焦糊味也散尽,符岁轻声吩咐道:“叫宫里的人专心当好差事,若无十分紧急的消息,就不必往来传递。外面的人……也先停一停罢。” 卫中的探子都动起来了,看来是她小瞧王家。王博昌性情再急躁,也是做过宰相的人,绝不会只囿于水中浮石这等雕虫小技,不管王家为何要利用晋王,政事堂里的无上权柄才是王家的目标。 京卫……符岁毫不怀疑王家在京卫中安插有人手,袁审权就是例子,只是不知王家在袁审权后有会与谁搭上关系。或者,袁审权本就是那个可以被替代的弃子。 她的好堂兄铁了心要将所有权力都抓在手中,王家若不肯让步,只能采取些不同寻常的手段。朝议的大殿是一定要成为一言堂的,姓王还是姓符,就看各自手腕了。 符岁有些替王家可惜。不怪王家舍不下仕林之首的身份,王家真真切切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都不曾“一人之下”。 但是王家的败落也是必然,并非如今的王博昌不如曾经的王懿甫,而是王家在最鼎盛的时候走了一步最坏的棋。 王懿甫不该杀晋王的。晋王不死,京中风平浪静,荆王和先皇的储位之争鹿死谁手尚不可知,王家亦能隐身其中,继续做那皇位背后真正的掌权人。 王懿甫千算万算,终究是低估了肃帝对晋王的看重。不,应该说,王懿甫低估了肃帝对已故长子的看重。 好一个日出之曦,能让肃帝偏爱,能让肃帝发疯。 死个亲王没什么要紧的,皇权之下,哪朝不死人,只是人的念想能死一次,不能再死第二次。 晋王遇害,王懿甫再一次让肃帝失去了他年仅弱冠的“爱子”,所以王懿甫要面对一个疯癫到大开杀戒的皇帝。 王懿甫走错的第二步棋,就是从这件事中全身而退。 他付出了代价,那王家就是贪恋从龙之功的权臣,他没有代价,王家就是杀死肃帝一切幻想的凶手。 一个安然无恙的王家,让肃帝彻底明白,他“爱子”的性命从来不在他自己手中。他当然要报复,而恰好,他的孙辈里就有一个真正的野心家。 符岁伸出手指,在半空一遍又一遍的描画着“曦”字,描了一层又一层。她顿住,认真地写下一个“晞”。 不一样的,就算读音一样,字终究不一样,人也终究不一样,爱也终究不一样。 肃帝长子的棺椁从旧土中起出,与肃帝同室而葬。晋王的棺椁在烈日下千里迢迢入京,孤零零地葬在九璁山。 符岁想起被收在匣中的一副字画。 晋王不善诗画,留下的手迹并不多,书画便只有那一副。画中是群山远雾,题诗则是“行曦上杳杳,结雾下溶溶”。 父亲自幼聪慧善思,他自己大概也是明白的吧。 符岁看着自己的右手,那日刀刃捅入心脏的感觉依旧清晰,鲜明到她如今还记得刀刃上每一个缺口在肉-体上剐蹭而形成的凝滞感。 看着看着,她轻轻勾起嘴角,那张精致妩媚的脸上现出似有似无的笑意。 爱是假的又如何?她的一身荣华是真的,她手上的血也是真的。 打吧,认真地打,仔细地打,打得败落,打得惨烈。 今上让她做个安分的“局外人”,那她就如他所愿,作壁上观—— 作者有话说:“行曦上杳杳,结雾下溶溶” 《赋得山诗》 第56章 共授衣 若真心爱慕那笼中鸟 夜静悄悄的, 风早歇了。 皇城里一马平川,连棵树都没有,只有广运门另一边的宫里能见着点绿色。 从这里高高看去, 嘉福门前摆的两株福橘垂着枝条,叶尖卷着灰, 半黄不黄的, 暮气沉沉地悬着。 嘉福门后是东宫所在, 今上未立太子, 这里便一直空置着。闲得久了, 越发没有生气。 小校扶着腰站直,有人声传来,他探出身子,借着半圆半隐的月亮看去。 是巡夜的金吾卫巡过一圈,从广运门前过。 巡皇城比巡外头轻省, 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还驻扎着南衙禁卫, 能出什么大乱子?而且不比外头的还要捉拿犯夜的人, 皇城里时不时就有做不完事情的官员点灯熬蜡, 金吾卫瞧见了,问两句身份, 看一眼鱼符也就罢了, 旁的也不会多管。 所以每轮到巡皇城,金吾卫也比巡外城散漫些。不巡值自然最好, 在家舒舒服服睡大觉,巡皇城也不错,骑着马转两圈,也不是什么苦差事。 金吾卫说说笑笑的, 看见广运门上挂着灯,遥遥地招手,算是打个招呼。 “再转一圈今天就算完工了。”走在前头的金吾卫说道。 有人嘟嘟囔囔抱怨:“值个大夜,明天也不给休,轱辘也没老子能干。” 一旁的人听了哈哈笑:“行了,左右明天不用巡夜,再熬几日又能休沐了。” “诶诶,休沐那天我家小囡过周岁,都来喝酒啊。” 金吾卫中哄笑起来,嘈嘈杂杂传来“忘不了”“从上个月你就开始念叨了,逢人就说我家小囡过周岁,我家小囡过周岁,马都记住了。我跟你说,那天要没有好酒我可不饶你。” 一道比起旁人更年轻些的声音问:“上次休沐我看到有将军穿着常服从皇城出来,他们不休吗?” 马匹在横街上七扭八歪走着,男子大嗓门的笑声在夜里格外响亮:“你个吃兵粮还操心上穿紫衣的了?我要是能穿红穿紫,让我全年无休我也愿意。” 小校收回目光,活动着手臂肩膀在城墙上原地转圈。他天亮后不用像金吾卫一般还得继续当值,可以先去丰乐坊吃一碗热腾腾的饽托,然后回家美美睡一觉。 金吾卫越走越远,宫门上的监门卫也分立在城墙上,百无聊赖地捱着时间,任谁也没有注意到夜色中南衙潜出一道人影,翻入了静旷的右春坊。 越山岭对着进出案库的名单查了几日,竟一无所获。 他本以为这些人里会有留给他追查的线索,结果这几人进出案库皆有事由,往来交际毫无破绽,甚至他有意试探,也无人回应。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那本记载着杜惠行程的马匹调动案簿放在那里只是巧合。 不管是巧合还是蓄意,越山岭都不会放弃追查晋王死亡的隐情。从人身上找不到线索,那就从旧案中找。 右春坊负责东宫献纳、启奏,在右春坊公房西侧有一小库房,东宫诸事抄录归档后,录事抄录的誊本则会暂时封存在这个小库房。 越山岭年少时做过东宫骑曹参军事,对当时的东宫属官还算熟悉,右春坊也时常进出。他顺着石板路在房屋间穿梭,轻车熟路向小库房走去。 太子未立,右春坊荒置已久,平日里除了几名杂事小吏再无他人。这些小吏不敢轻易翻动库房旧物,如果今上不曾清理过右春坊,那些旧卷极有可能还堆放在库房中。 太久无人打扫,小库房的门在黑夜里涂上一层灰败的色彩。越山岭摸出两根带着弯钩和凸起的铁条,探入门上的大锁中,仔细转动分辨。 “咔”。锁扣弹出的声音在静谧中清晰可闻。越山岭推门而入,拿出提前备好的蜡烛点燃,在库房中搜寻起来。 他所料不错,库房中最靠里的几座架子堆得满满当当,俱是建武年间的誊本。 库房的门闭着,也许是年久失修,门与门框间也不再严丝合缝,透出一线时有时无的光亮。 一名小吏打扮的人从旁边的房中转出来,盯着那丝光亮看了一会儿,又扭头消失在错杂的公房间。 天蒙蒙亮,给贵人们送青菜瓜果的小贩就赶着车行走在坊间。清早摘下的最鲜嫩的菜芽,沾染的露水还未消,就被送入各位贵人府中。 程力武每天清晨会在角门处站一会儿。 一个有些矮胖的人领着一名老者过来。那老者肩膀上套着绳子,拖着一辆满载南瓜的板车。 这个矮胖的中年人是给贵人送菜的“掮客”,专帮贵人们寻了上好的果蔬送来。京中的权贵们一般按月与这些“掮客”清账,至于“掮客”们何时给那些种地的百姓钱,又能给多少,贵人们是不管的。 厨房上的人在南瓜里挑挑拣拣。 永安郡主是京中一等一的尊贵人,有什么好菜蔬都是先带到郡主府供府上挑的,甚至连公主也要排在永安郡主后面。 天已经凉下来,呼出的气儿都开始泛白。 那名老者穿得不多,脚上是双陈旧的单鞋。 程力武看了一会儿,叫厨房上的人多拿两个钱给那老者。 老人千恩万谢接下,重新套上车,佝偻着背随着中年人往公主府去。 九如里是各个“掮客”眼中最抢手的生意,这里贵人住得近,出手又大方,一车的菜蔬,九如里转一转就能卖空,省下了东城西城地跑。能被挑中来这里卖瓜,老人很是欣喜。 腰带里塞着一小块银子,指肚大小,老人却觉得沉甸甸的,缠在腰里硌得慌。这还是他第一次摸着银子,原来银子竟是这样可爱的模样。 破旧的板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老人却不觉得累。有了银子,也许能去买点羊肉,让家里的孩子尝尝肉滋味。 送走了两波掮客,几辆大车驶来。那些掮客带来的瓜果不过吃个新鲜,郡主府上下百余口人,这些大车里装的才是府上真正的耗用。 程力武在角门外转了转,没瞧着有什么人,正想回去,一名脚夫打扮的人低着头急匆匆走过,不小心撞了程力武一下。 程力武也不与那人多话,拍拍肩膀胸前的衣服,若无其事地回府,待到四下无人,他才展开手,一个压封的小纸卷正躺在手心中。 太阳高升时,这枚纸卷原封不动地呈到符岁面前。不过半刻后,门外树下又多了一捧泛灰的水。 符岁刚吩咐完,就听到外面报有人来。程力武带着人退出去,正巧与来人打个照面。 “那不上次来过那个,叫什么,名字怪拗口的?他又来做什么?”瘦高的男子问。 “少管那么多,把自己的差事办好。”程力武回道。 男子笑嘻嘻的,也不放在心上:“放心,若出了差错,我提头来见。” 程力武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小声说道:“安全为上,不管是你还是那边的人。郡主说过,事可以不做,命留住要紧。回去收拾收拾,有什么缺的就说,钱已经给你备好了。” 瘦高个儿一一应着:“还同程爷说一声吗?” 程爷指的是程力武的父亲程宝定。 “你现在是探子,不是死士。”程力武语气淡淡的。 瘦高个儿挠挠头,不再多话。 “你来做什么?”不只瘦高个儿好奇,连符岁也惊奇。 七王子进屋一屁股坐下,坐下后才想到郡主还没请他坐,这样很失礼,立刻又站起来,板板正正杵在堂中。 符岁懒得同他计较这些繁文缛节,只关心他来的目的。 “郡主上次派人跟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七王子倒是实在,开门见山。 符岁顿了一瞬,才想起是重阳那天的事。她撇了七王子一眼,这么一个憨货,是怎么被盐山看中的? “郡主说盐山只嫁汉臣,不嫁外邦,可我如今不就是汉臣?库勒归顺天朝,我亦在汉廷任职。朝中外族官员数不胜数,我与他们又有何不同?” 符岁没回答七王子,而是叫叩云:“去给七王子上茶。” 奉茶水的小婢子早就候在门外,里面没说让进也不敢进,只端着茶水在外面等。叩云嘴上应着,出了门就将四处候着的人都打发走,自己端着茶水来到七王子面前。 七王子双手接过茶杯,连声道谢。 叩云抿嘴偷笑,七王子的礼仪学得乱七八糟,实在有些客气过了头。放下茶,她也不多留 说着“奴婢去瞧瞧果子点心”就退出去。 七王子接了茶也不喝,只目光炯炯地等着答案,反而把符岁看得有些哭笑不得:“七王子姓叱伏烈,这可是库勒王姓。” “这与我姓什么有何关系?若说王姓,阿兀思吉也是突厥王姓,可是右卫大将军不也尚公主做驸马?”七王子实在不明白,同样是异邦王族,突厥远比库勒强悍有威胁,总不能是因为库勒势微,他才不能像右卫大将军那样求娶宗女吧。 “阿兀思吉将军率部归顺,他原有部属无论男女老少,全部随他入关并入汉籍。”符岁略略提高声音强调道,“七王子可知阿兀思吉将军原来的部属如今在何方?他们被全部拆分,分散安置于河南道、江南道、淮南道和岭南道,重新登籍造册,由当地官员管辖。而这些归顺的部族也不再放牧训马,全部改为耕种农田,年复一年守着几方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七王子也是率部而来吗?” “我……”七王子嗫嚅半晌,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当然不是率部归降,库勒虽说是归顺天朝,可是他的父兄族人都还如往常一样生活在吐护真水畔,不受约束,无人挟制,他的父亲依旧是草原上的库勒王。 符岁微微叹气。 自她认识盐山,盐山便是一副矜持和顺的模样。京中的贵女们比衣饰、比家世、比才学、比名声,出身要分三六九等,门庭要争高低上下。唯有盐山从不参与其中,座次是最边角的,赏赐是挑剩下的,与小郎君们更是恪守避礼,话都不多说一句。 不知其因的外人时常将符岁与盐山一同作比较,符岁对此嗤之以鼻。 什么乖巧柔和、什么逆来顺受、什么娴静敦厚,难道盐山是生来就寡言少语、只肯坐守半尺宅院吗?说到底,她与盐山最大的不同,是晋王死了,而彭王还活着。 与七王子在一起时,盐山大概是开心的吧。这个粗鲁无礼的草原鞑子,在马背上见惯了自由,如今可学会了“桎梏”二字? “七王子想知道什么才算汉臣,看看朝中那些手握大权的异族官员就明白了。如今的燕然都护忽哥赤是回纥人,可他镇守边廷,杀的最多的就是回纥人。新任安西节度使萨孤延的父亲来自吐火罗,但西域诸国于他而言,是未竟的征途,而非故国旧土。” 七王子低下头去,其实话说到此他已然明白。库勒虽然归顺,但只是名义上臣服,而非真正受上朝管制。他只要还是库勒的王子,对于中原他就是异邦。 他知道盐山是宗女,身份尊贵,所以他学习中原礼法、学习诗赋文章,好让自己能与盐山的生活更近一些。他以为男女之爱只需两情相悦,却原来这层身份的隔阂能令人咫尺天涯。 郡主的声音还未停下,一个字一个字地拷问着他。 “库勒如今虽归顺,怎知来日不会反叛。若有朝一日库勒与突厥联手挥兵来犯,届时七王子究竟是库勒在本朝的内应,还是被抛弃的质子,又或者是能为圣人扫平边患的强将?” 他会是什么呢?他不想出卖圣人,他不想让盐山难过。可要他与父兄族人兵戎相见,他也做不到。要是库勒和中原能永远如此和平相处就好了,甚至只需要八十年,只要能维持八十年就好,只要能让他不需要在族人和盐山之间做选择就好。 “其实就算库勒反叛,圣人也不会让七王子与部族兵戈相向,七王子只要不与旧族联手,便称得上忠心。若要论为人臣子,七王子如今已经做的很好,可要做盐山的夫君还远远不够。” 符岁索性把话说明白,如果这个草原鞑子对盐山是真情实意,帮他一次也未尝不可,至少盐山与他在一起时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七王子,你是在天上飞的鸟儿,盐山是养在笼中的鸟儿。你在天地间自由自在,难道要让盐山独自在笼中苦苦相思、暗自垂泪吗?七王子若真心爱慕那笼中鸟,就请自己落入笼中吧,至少也该让养鸟的人知道,七王子此生不会再飞往天空中去。” 七王子其实并没太听懂符岁话中含义,但他听懂了他与盐山并非全无可能。懂不懂要什么要紧,只要能有一线机会,他只管照做就是。他急切地问:“我该如何落在笼中?” 符岁见着七王子迫不及待地模样,不禁笑出声来,浅浅笑过后却没有给七王子答案:“七王子若想,总会找到办法,只是这办法不该来问笼中的鸟。” 第57章 十月阳 好一个冥冥天意 案上摊着左卫近日来的训练记录, 冬月圣人要检阅京卫,各卫平日里训练也更勤快些。越山岭坐在案前,看似在查阅案上记录, 实在心中在想旁的事。 那晚右春坊之行一无所获,库中所有籍册都没有关于杜惠的记载。 不止如此, 越山岭翻遍了所有建武二十六年后的录册。这部分籍册的数量远比他想象的要少, 里面不但没有提及过晋王, 建武二十九年八月后更是一片空白, 再无记录。 若说八月之后是因东宫属官具被圈禁围困, 故而出现断档,但在此之前他身在东宫,东宫往来人员也略知一二,连他印象中一些谏言提阅都不曾落在籍册中,更何况那些不可为人知的密议。 难怪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旧档依旧堆放在库房不曾处理, 右春坊的录册同卫中的录档一样,誊录的不是事无巨细的政令, 而是记录者与上位者的心照不宣。 越山岭闭上眼, 心中烦躁不堪。不管是谁想让他发觉异常, 为何不曾留下追查的线索,难道背后之人想让他自己探索吗? 他一介卫官, 又离京多年, 在京关系几乎全被斩断,偏偏那些存放当年事件相关记录的案库是他进不去的。能查的已然都查过, 还有什么地方是他能接触到的呢? 有一瞬间越山岭想到了符岁。符岁身为郡主,在内廷行走远比他这个无诏不得入的外臣容易,可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他立刻掐灭。 晋王出事时符岁不过二三岁,他不确定符岁对晋王的旧事知道多少, 而且他也不想把符岁牵扯进来。 如果……越山岭想起杜惠,如果晋王之死真的跟东宫有关、跟今上有关,他是否应该继续追查下去?符岁如今的生活安稳富足,与今上的关系也颇为亲密。一但这些旧事被揭开,符岁该怎么办?她要怎么面对昔日依赖的兄长,她是否还能像现在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 他摸向颈侧,一边是经年不消的疤痕,一边是属于她的柔软印记。 他想要跟随的人已经魂归故土,他想爱的人他却不知该怎样守护。 下朝的官员三三两两地向外走。孟琰拍了拍越山岭的肩膀:“怎么回事儿,看着魂不守舍的。”说着凑近仔细看越山岭神情,“绝对有事儿,老实交代。” 越山岭笑笑,搪塞道:“这几天回去得晚,没睡好罢了。” 孟琰一听也抱怨起来:“哎呀,谁说不是呢,老子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等着忙完冬训,今年就算交差了,年底也能好好歇歇。” 两人一起往长乐门走,临近宫门,却见与长乐门相对的恭礼门敞开着,里面几个小内侍进进出出。 “仔细些,都是些要紧的录簿,弄坏了保你们屁股开花。”一个穿着内侍省衣衫的人在旁指挥,另有几个弘文馆的学士站在一旁看。 孟琰一探头,见那内臣是熟人,张口问道:“刘中官忙什么呢?” 正在差遣小内侍的人闻声转身看来,立刻堆起满脸笑容:“两位将军这是散朝了?” 越山岭与刘中官隔着一道崇礼门遥遥行礼。 刘中官快走几步,来到孟琰和越山岭面前,笑容不减:“都是时政记,这不到月底了,正往史馆搬呢。”他一指那些忙着搬书簿的小内侍们,“一个个毛手毛脚的,不看着点,弄坏了弄丢了不好交差。” 时政记是圣人与各位宰辅议政的记录,每月一整合,存放在史馆中。越山岭抬眼看去,史馆就在门下省后,临近虔化门。 卫内的调令可以不记录,东宫的誊本可以有遗漏,但是时政记却是要求详实以备查验。 晋王逝世后太祖曾调遣禁卫前往河东,也曾清洗朝堂官员,拟旨宣令、革职贬谪,都需要经由中书门下,时政记中必有记载。 越山岭心中暗暗盘算。虔化门后是内廷,此门无令不开。至于崇礼门,若他是文臣或崇文馆的学士,自然可以有理由出入,可他偏偏是卫将,该想个什么办法能进入史馆呢? “你忙你的,我们这就出宫了。”孟琰与刘中官寒暄几句,正要分别。 越山岭忙收回心神,若无其事地同孟琰离开。 回到左卫值房,越山岭凝视着桌案,皱起眉来。 案上放着一个信封,端端正正摆放在案桌正中央。自己案上有什么越山岭还是清楚的,这个信封绝不是本就在此处的物品。 他先是仔细观察了一番,案上除了这个莫名出现的信封,再无其他异样,甚至昨夜越山岭写废的两张纸还好好的扔在案上,被信封压住一角。印泥的盖子没有盖严,歪斜着搭在印盒边,与信封边缘虚虚相接。 昨日军令来得匆忙,越山岭盖印后便匆匆去戍所,没来得及将书案收拾妥当。之后他直接回府,直到今日下朝才再次来卫所。 他拿起印泥盖。 原先他用的是郡主府送来的印泥,卫国公来卫所那次看见了那盒印泥,随手盖了几个印,之后他就将那盒印泥收起来再不教其他人碰,公案上换了盒集市中买的红泥。 敞开一夜的印泥依旧红艳湿润,昨日盖印时按下去的印子还十分鲜明。 越山岭将印泥盖好,这才拿起那封信。 信封是市面上最普通的信封,没有封口,信纸也是最常见的纸,字体却很有个人特色。整封信自然得仿佛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书信,经由卫所的士兵转递,而不是越过卫所值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公案上。 越山岭如约来到茶楼时,终于见到了那封信的“主人”。 这是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子,生得有些削瘦,个头不高,留着一把不算茂密的胡子。他背有些佝偻,脖颈前伸,像是个在书案上趴了一辈子的文人。 那人见越山岭来,主动起身招呼,显得很是熟稔:“在下姓葛,将军可以称我良荣。将军请坐。” 那人大概也知越山岭无心与他寒暄,待越山岭坐下就直接道明来意:“将军可能不认识我,我是晋王在并州时的王府文学,将军若不信尽可查阅当年王府人员职事。” 越山岭没搭话,晋王府职官名册并不难寻,他敢道明身份,想来是不怕查的。 “今日邀将军前来,乃是有一事需向将军道明。”姓葛的男子直视越山岭,一字一顿地说着,“是关于晋王真正的死因。” 越山岭并未立刻询问他晋王死因,而是反问道:“卫中案库里那本马匹调动记录是你放的?” “怎知不是冥冥天意要为晋王沉冤昭雪呢?” 好一个冥冥天意,越山岭重新审视眼前这人。一个曾经的亲王府六品文学,如今也不在朝中任职,白渠石碑不可能是他的手笔,他背后又是哪家权臣?亦或者,是哪位宗室? “我不懂葛公何意,晋王因地动而亡,举朝上下俱悲痛万分,百姓感念晋王恩德,传颂晋王功绩,何来冤情?”越山岭假作无知,不肯接葛文学的话。 那男子似乎对越山岭的反应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问道:“将军难道就对晋王之死毫无疑问?将军昔日对晋王之忠义,我虽非京官亦有所耳闻。如今晋王沉冤难昭、英魂不宁,将军却为贼人蒙蔽,为杀害晋王的凶手披肝沥胆。我虽与将军初识,也为将军深感不值。” “杀害晋王的凶手?”越山岭挑眉,这人究竟有什么意图。 对面那人丝毫没有被越山岭满身肃杀影响,反而更加激愤,仿佛满腔怒火压抑已久:“杀害晋王的正是当今皇帝!” 越山岭静默地观察着那人每一分细微的表情,良久后才开口:“葛文学这些话该去同秦安说。” 葛文学呵呵一笑:“越将军莫非要把这些事讲给秦安听?” 见越山岭疑惑地抬眼看来,他继续说道:“秦安现在随侍郡主,有些话一但告知秦安,必然会传到郡主耳中。郡主年幼,又在今上密切监视之下,这些朝堂上的腌臜事只会让郡主平添烦恼。我等身为晋王旧臣,只希望郡主能远离一切纷争。越将军,郡主是晋王留下的唯一血脉,我希望越将军也能看在往日晋王的情分上,不要让郡主陷入不安。” 这些话正戳在越山岭心中,他自然是希望符岁能永远平安喜乐,可是若这些人当真要用晋王的死做文章,符岁真的能置身其外吗? 他沉思片刻,才说道:“口说无凭,葛文学这些话可有依据?” 葛文学等着就是这句,他眼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欣喜:“自然有,将军一看便知。” 再次站在崇礼门前,越山岭有些感慨。前些日他还在思量如何能进入史馆一探究竟,谁想现在便有了机会。 从白渠石碑开始,被刻意挑出的调动记录、突然出现的信封、主动找上门的葛文学、以及即将进入的史馆,一桩桩一件件让越山岭过分猜忌,甚至开始怀疑那日刘中官与孟琰的对话是否也是有人刻意安排。 崇礼门处值守的监门卫收了越山岭的鱼符和手令查看。葛文学并未与他同来,而是给了他一张来自内廷的通行令。 又是内廷,上次西平郡王被蒙骗时消息也是出自内廷。是这些人手伸得足够长,还是内宫中有人为他们传递消息呢? 不论是哪种,越山岭都能确定,谋划这一切的人绝不是曾经的晋王旧臣。 太祖驾崩后,原来宫中的一部分内侍迁往献陵守陵,宫女则放出一批。先皇退位后,又有一批宫人被指去侍奉先皇。直至先皇逝世,宫中再次遣人守陵。 如此几次,宫中早已没有太祖时的旧人,尤其是几个重要关节,俱是今上一手扶持。 晋王在世时就不曾窥伺内廷,晋王逝世后原有亲王府属官即刻遣散,就算当年这些人与内廷有所联系,如今他们没有一人在京为官,哪里来的机会能插手今上重新安排后的内廷。 监门卫将鱼符和手令都还给越山岭,吆喝着开门。门扇处的铰链嘎嘎地响着,沉重的宫门逐渐被推开缝隙。 几句谈笑传来,原是有几个内侍路过。有一人稍稍落后几步,与前面的人边走边谈,抬步时会习惯性地用前脚掌蹬一下,落地时则是外脚掌先着地。 越山岭目送那几人消失在宫墙转角,才收回目光,迈步走入崇礼门。 史馆内整整齐齐陈列着一卷又一卷的录册,按照时间分列在不同的架上。 越山岭先是快速翻阅了建武二十九年的相关记载,里面详细记录了太祖几次调令和旨意。其中虽有关于东宫属官的贬谪处罚和对河东地区官员的处罚,理由却与当年公布的旨意一致,并无任何出入。 没有差别意味着没有异常之处,至少当年太祖的心思并未落在纸上。 看完建武二十九年的录册,越山岭寻到建武二十五年。这一年朝中关于废储另立一事争论不休,之后不久晋王就匆匆完婚就国。这一年的录册也是葛文学叮嘱他要看的内容。 那时晋王尚在京中,离神山地动还有将近四年的时间,葛文学为什么偏要让自己看这一年的录册? 越山岭这样想着,翻开了建武二十五年的时政记。 “建武二十五年腊月,帝召中书门下共商大事。” 越山岭的呼吸猛地顿住,他颤抖着手按上时政记上工整的字体,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逐渐睁大的眼睛里倒映着他迟来的震惊。 第58章 十月阳 越将军,什么都不必做。…… 延喜门外的小贩守着自己的挑子木车, 蹲踞在街旁。离官员下值还有些时候,他们已经早早地来占上位子。 葛文学站在一副挑子前,一个中年男子弯腰把篓子里的东西翻给葛文学看。 葛文学瞥见越山岭过来, 随手指了两样,数了几枚铜钱递给中年男子。男子收了钱, 麻利地扯了张油纸打包。 等越山岭走近时, 葛文学已经拿着包好的油纸包转身, 越山岭脚下不停, 跟葛文学一起向一旁的小巷走去。 “那个摊主说是下晌刚蒸的, 还热着呢,尝尝?”葛文学打开油纸包向越山岭递来,里面是几个黍子糕。 越山岭摆摆手。葛文学见他不吃,又将油纸重新包好:“将军可看明白了?” 自然是看明白了,越山岭沉默良久, 才缓缓开口:“你们要做什么?” 葛文学冷笑一声:“晋王遭人戕害,真相却被粉饰, 我等必要为晋王讨个公道!” 讨个公道?如何讨?越山岭不敢想之后的事。 越山岭那双黑鸦鸦的眼睛冷瘆瘆的, 他侧目看向身边人:“你们要我做什么?” 旁边那人没有转头, 他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身后是巍峨的皇城, 嘴角是浅淡的笑容:“越将军, 什么都不必做。” 那人已经离开,黍子糕的香气也已散尽。越山岭孤身一人站在狭窄昏暗的小巷中, 面对着幽深的前路。 他转身回望,夕阳下的皇城金红璀璨,高耸的宫墙里隐隐反射出琉璃明瓦的光芒。 十月是地方进贡的月份,也是各地送参加春闱的贡生入京的月份。来自地方的贡生们怀揣着对题名取士的期望, 同瓜果锦缎一起被送往京中。 每到十月份郡主府中便忙碌起来,接收来自各地的贡品,清点库房,整理库房中积年的旧货,能从十月一直忙到正月。 各处的贡品单子堆了厚厚一叠,符岁一概不看。 接收有门房,清点有库房,造册有录事,府上养着这么多人,若是事事还要符岁亲自查办,那这些人不都白养了。但凡出了差错,尽管照着册子问责就是。 府里的下人虽然有从市集采买雇佣的,府上的护卫却是精挑细选。管你是厨房还是库房、贪了银钱还是偷了东西,查出来,该送官送官,该处置处置。再有那胆大包天的,护卫们自然有办法悄悄料理了。 上头的管事眼睛利,下头的护卫手段狠,郡主府上开的月钱又多,便是有些心眼多的,思前想后也只能歇了心思。 郡主府中年年流水般的金银,还从没出过大差错。 符岁仰躺在椅子上,捏着一张单子看。叩云心细,挑着吃的玩的常用的贡品单独誊了张单子,好叫符岁挑选。 正看着,秦安进来了。 “越山岭约我见面。” 符岁从单子后面露出眼睛,疑惑地眨了两下:“约你?” 秦安点头:“他约我单独见面。” 这是不想让她知道。 符岁想起那日送来的密信,垂下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她重新躺回椅上,举起的单子挡住她的脸,只有一句淡淡的声音送出:“知道了。” 小巧的画舫在水上浮着,越山岭久违地感到紧张和忐忑。 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此事告知秦安,不是他不相信眼中所见,而是比起来路不明的王府文学,他更愿意信任秦安。不管这些人想要图谋什么,他的官位、他的家族都不容许他袖手旁观。 他必须作出选择,也只能作出选择。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重阳日的承诺还近在眼前,他却已经是一个卑鄙的人。 “吱呀”一声,画舫的门被推开。 越山岭深吸口气,准备起身迎接秦安。就在抬眼那一瞬间,如惊雷劈过脊骨,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愣愣地望向来人。 符岁自寻椅子坐下,对着呆愣的男人笑道:“将军不必等了,秦安今日不会来。” 越山岭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僵硬地坐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符岁显得很随意,她拢了拢宽大的衣袖,理着裙上的丝带:“说说吧,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让我知道的。” 这一刻越山岭心中滚过许多念头,他有很多理由搪塞,可他不想欺骗符岁,正是因为不想欺骗,他才约秦安见面,也正是因为不想欺骗,他开不了口。 这些话一旦说出来,也许会给符岁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符岁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等,等到他不得不开口。 “前些天,有人找到我,跟我说晋王……”越山岭顿了顿,瞄一眼符岁神情。 符岁依靠在扶手上,闲适自在,像是在等他说一个市井传奇。 他隐在桌下的手紧紧攥起,手背上青筋林立。他几次尝试开口,才艰难地说出后面的话:“他说晋王之死并非意外,而是人为,谋害晋王的正是当今圣上。” 这话倒是有些意思,符岁心中暗想。她冲越山岭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没有想象中的震惊,符岁自然得像是在听邻里街坊的闲话。越山岭有些疑惑地望向符岁,他刚刚明明在说晋王死因,她……是没听懂吗? 符岁一挑眉,用眼神询问越山岭为何不继续。 越山岭狠狠咽下一口唾液,才接着说道:“他带我看了一些实证,此事并非信口胡言。” 符岁看着越山岭犹犹豫豫的样子,干脆自己问:“他们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越山岭回答。不是不知道,应该是不确定。 “他们让你做什么?” 越山岭几乎每说一句话就克制不住想要看向符岁,可是他问心有愧,他不敢,他害怕从符岁的眼中看到对他的失望。 “他们让我什么都不要做。” 符岁调整了下坐姿,稍稍伸展一下肩背,颇有些漫不经心:“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刻报于圣人,而不是什么都不做。” 这下越山岭更惭愧了,他低垂着头,觉着自己实在是没脸见符岁,连声音都因心虚细弱起来:“我已经见过圣人。” “呵”,符岁一声轻笑,“所以越将军今日是因自觉有愧于晋王,才相约于此?” 她怎么知道……越山岭沉默不语。 有人想利用晋王讨伐今上,晋王的死因会被旧事重提符岁并不意外。越山岭会选择向圣人告发符岁也不意外,他背后有整个越家,这个乱臣贼子他不能做。 符岁好奇的是他们为什么会找上越山岭,就算越山岭是人尽皆知的晋王党羽,可是那些人凭什么这么有把握能让越山岭对他们所言全然相信呢? “他们有什么证据?”到底是什么证据能让这些人敢大张旗鼓地策反京卫?如果这些人也听命于王家,那么这份证据是不是就是王博昌的倚仗? “是太祖的时政记,里面记录了建武二十五年腊月,太祖……拟旨立晋王为太子。”越山岭在害怕,他不敢想象这件事会给符岁带来什么影响。她还是个小姑娘,却要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面对来自朝堂的腥风血雨。 符岁沉吟半晌,突然勾起嘴角。 原来如此,王博昌的底牌竟是这个。 用当年的诏书把晋王之死归因于皇权争斗,届时不管是太上皇的意思还是今上的手段,王家都不过是夺嫡之争中被牵连的池鱼,奋力一搏为枉死的储君伸冤罢了。 压抑不住的笑声细细碎碎地溢出,枉她还在担忧王家的冒进,其中关窍竟这般送上门来。 皇帝也好,王家也罢,他们的计划意图符岁已全部理顺,只差具体的执行人。 符岁对这个计划很满意,现在谁都不能把她拉下水,甚至她的好皇兄恐怕还需要她在关键时刻为他澄清。 只可惜父亲已死十数年,依旧是他们争权夺利的工具。而这些争权夺利的人中,还有她这位亲生女儿。 “你……你怎么了?”越山岭慌张的声音传来。 符岁扬起一张笑脸,反问他:“越将军犹豫不定,就为了这些事?” 越山岭有些听不懂符岁的话,这些事哪个不是惊天异闻,符岁莫非是被刺激太过,难以接受才这般异样? 然而符岁的话让他陷入更大的震惊中。 “越将军,这些事我很久前就知道了。太祖拟了诏书,但是父亲没有受领,反而交给了当时还在东宫的先皇。后来荆王势大,今上为让荆王与父亲相争,削弱荆王势力,便将诏书一事透漏给荆王。” 符岁无视越山岭,仰头枕着椅背,盯着画舫顶上横竖交错的木梁。 “今上出卖消息,王家谋划,荆王动手,这就是父亲死亡的真相。是不是比越将军听闻的更齐全些?” 越山岭瞪大眼睛,嘴巴微微张着,半天发不出声音。后知后觉的错愕顺着脊椎爬上来,让他连呼吸都在打颤。 “你……都知道?” “我不是后宅里有父母庇佑的雏鸟。”符岁语气轻得像柳絮,缥缥缈缈地飞,寻不到根基。 “我是与父亲的棺椁一起来到京城的,我亲眼看着他被装殓,亲眼看着他被埋葬。我的住所是宫中赐下的,我的食邑是皇帝封赏的,我从来没有机会去做一个无知无觉的稚子。” 痛楚席卷着越山岭,他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符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境况。心口处传来密密麻麻的痛,她竟是这样艰难,这样痛苦,她从来没有像他想象中那般快乐过。 “将军也许会好奇,我为什么还会与今上关系亲密。我当然可以一刀杀了他,可杀了他之后呢?国不可一日无君,几位皇子年少,难保不会受人挟制。若是我接手大宝,大概不用到第二日我就会身首异处。” 符岁平淡地像在说别人的家事,这些她想过太多遍,一次又一次地权衡,一遍又一遍地思量,如今说出来她已经能坦然面对,正视自己的欲望。 “今上虽然多疑刻深,却不失为一个好皇帝,这个位置他坐得极合适,换个人不见得能比他更好。而且……没了他,谁来给我封赏呢?” “越将军。”还是同样的称呼,褪去了柔情和暧昧,属于皇家的冷情就展现地淋漓尽致,“我与晋王,将军要如何选?” 越山岭从来不觉得这是个选择,没有什么比符岁的荣华更重要。就算是晋王,也会乐见于符岁能平安富贵地度过此生,他也一样。 不,他更贪心一些,他想要符岁恣意无惧,他想要符岁象箸玉杯。 他想要符岁身边能有一个他。 他没有回答他的选择,他问她:“我该怎么做?” 符岁笑起来,如夏花般明媚,如烈阳般灿烂。 她开口叫他,带着他期待的柔情,带着他奢求的甜蜜。 她说:“越将军,什么都不必做。” 第59章 寒露生 唯一的青色行走在各藏心事的眼…… 十月的京城热闹非凡, 各位世家权臣府上更是门庭若市。 新到京中的贡生们四处投拜帖递诗赋,试图获得哪位高官显贵的青睐,在春闱上添些助力。各地官员也纷纷遣人运来特产送往相识的不相识的权贵府上, 希望能让他们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郡主府上热闹,也不算太热闹。 符岁不收拜帖、不荐贡举、不谋官位, 送来府上的贡品全部照着往年规矩从偏门入。所以大门外空荡荡, 库房上忙碌碌的, 静悄悄就把一车又一车的进贡入了库。 乔家也热闹, 但是与郡主府完全不同的热闹。 乔家没有人去送礼品, 就算送了进不去门。可乔家外面总有要参试的学子“不经意”间路过,今日你来,明日他来。 待到年后乔家门前会更热闹,一直持续到春闱开考前,符岁也是见识过的。 要数京中最热闹的, 还得是渔阳伯府,便是亲王宰辅家也没有冯家来往人多。 符岁将单子展开、展开、再展开, 直到展得跟书案一般大, 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来往渔阳伯府的人员和送入府中的物品。 “啧。”符岁皱眉, 不耐烦地快速浏览。 秦安凑过来一起看,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这些人真是不要命, 私底下什么都敢送。” 看着看着他便瞧见单子上写着“歌姬九人”, 来自扬州。 想起上次符岁纡尊降贵去冯府给冯香儿撑脸面,冯家却打着龌龊主意, 他便更为鄙夷:“冯满和冯贤义也不怕把自己给累死。满府的莺莺燕燕,平康坊都自愧不如,龟公都比他俩像个人些。” 这张单子虽大,却没有多少官员的名字。 那些地方官最是精明, 送出去的礼必要能换着实惠才行。冯家连一个假拜帖的事都得别人帮忙擦屁股,哪里来的本事提携那些地方官? 也就是被眼前的富贵迷了眼,冯家才觉着那遥不可及的位置唾手可得,不然就凭冯贤义如今连个正经活计都没有,冯家也该明白皇帝对冯妃到底能有几分真情。 要知道,同样是宫女出身,徐婕妤虽然位分低,母家的年轻子弟们也能分着几样差事做。看重不看重,还得是前朝的官位权力说了算。 “几个月前刚刚被皇帝申饬了,倒是一点没影响冯家敛财,这单子比去年的也差不了多少。”这么热闹的阵仗,够御史台弹劾到明年。 看完单子,符岁叫秦安折好收起来。年年十月和正月都是御史台的大日子,上到三省相公亲王公主,下到不入流的芝麻小官,各个都得被批评一番,也不知今年会是哪位言官领头。 然而今年御史台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奏章。踩着十月的尾巴,离京两月有余的薛光庭回来了。 靴底碾过青砖的细碎声音伴着衣料摩擦的声音,在空旷静谧的大殿上既清晰又寂然。 “渔阳伯冯满,自去岁冬始,借以修缮祖祠宗庙之名,强征梅原县民田三百亩。每亩仅支付粟米三斗,钱二百,尚不足市价十分之一。所征农田俱为丰产良田,岁收近二石。渔阳伯征得农田后,仅有不足十亩用以修房盖屋,其余二百九十亩依旧耕作种植,已成为渔阳伯府私田。” 薛光庭立在殿中,一字一句地说着冯家罪过。接连两月的奔波让他本就瘦削的身形又单薄些,宽大的青袍裹在身上空荡荡的,就像他一个人站在堂中,孤零零的。 官员家中兼并土地不是新鲜事,那几个世家大族哪家不是土地绵延万亩不绝。 虽然律令明令禁止土地兼并,严禁土地私自买卖,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高门放贷盘剥,逼得百姓不得不卖地以求自保,土地寄名寺庙,既规避了限田令,还能通过“施舍”的名义获得免征租祱的特权。凡是家里做个官有点钱的,都会买上一些土地。 朝中官员们低垂着头,谁都不说话,心里却嘲冯家做事这样不谨慎,叫一个初出茅庐的新科进士给查出来。 “梅原县一农户名叫赵贵,有三亩土地与冯家宗祠相邻。冯家以每亩三百钱向赵贵购买,赵贵不愿,执意不肯卖地。渔阳伯府管事钱琳污蔑赵贵之子赵大力偷窃,买通当地县衙将赵大力关入大牢严刑拷打。赵贵为救子,试图去府衙告状。钱琳收买当地地痞将赵贵拦下,打得只剩一口气后扔在赵家门前。丈夫重伤,儿子受刑,赵家娘子无奈之下只能交出土地。” 薛光庭事无巨细地诉说着冯家在梅原县所作所为。 皇帝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一言不发。 “赵贵因无钱医治,重伤而亡。赵贵之子赵大力被打断双腿,至今仍卧床难起。” 孟琰悄悄用余光偷瞄薛光庭,渔阳伯可是冯妃的父亲,这个愣头青当真是不要命。 越山岭则看向郑大将军。同样是妃嫔的母家父兄,郑大将军气定神闲地拢手站着,丝毫不受冯家被弹劾的影响。 “去岁六月初,冯家以为其买官为名,收受尚州一孙姓商贾白银两万八千两。” 郑公绰悄悄捋了捋胡子。官员出任调迁都会经由吏部,他身为吏部尚书,对官员调动最为清楚。从去岁至今,可从来没有什么姓孙的商贾出任官职。冯家话说得漂亮,钱收得痛快,事情似乎办得并不利落。 “后因买官不成,该孙姓商贾要求冯家退还银钱,冯家不应,以其身家性命相威胁。冯氏畏惧冯家权势,只能忍气吞声。” 郑公绰稍稍抬头,这个孙氏他闻所未闻,究竟是冯家收了钱却不办事,还是冯妃的枕边风吹不进圣人耳中呢。 他目光扫向薛光庭,青色的衣袍,从八品的官身。今日不是初一十五,来上常朝的只有五品上官员,薛光庭还是因言官的特殊身份破例参朝,至于冯家,渔阳伯空有爵位没有官职,连参朝的资格都没有。 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还是有冲劲儿些。 郑公绰微微一笑,收回目光,却正瞧见最前面的乔相正在打量薛光庭。 他在心里琢磨一番乔相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嘴边的笑意更浓,看来有好戏看了。 “去岁十月二十八日,渔阳伯之子在汇春楼饮酒,见民女吕氏貌美,命人暗中跟随,在无人处强行捆绑至府上。吕氏女家中仅有一眼盲老妇,母女相依为命。吕女失踪后,其母四处找寻。曾有目击人告知她吕女去向,吕母去冯府讨要女儿,反被殴打驱赶出府。据臣所知,吕女曾于今岁二月逃离冯府,却在逃离第二日被发现溺亡在礼河中。” 在大殿边角候着的徐阿盛听出端倪,去岁十月,冯贤义还在服妻丧。 虽然妻丧三年也没几个人能真的服满,但是半年之数还是多少要服满的。就算再心急的,也会装上三个月的样子。 在朝为官,声名礼数都是被攻讦的借口,不管私下如何,大家表面功夫总是要做足。 冯贤义元妻去世不足一月,他就敢大张旗鼓地饮酒、当街强抢民女,就这冯家还想给冯贤义谋个穿红穿紫的官做,真是痴人说梦。 “今岁正月……” 朝中终于有了些骚动,若是几样罪行也就罢了,这冯家被抓着的把柄也太多了些,一桩桩一件件没完没了。 太常卿高邺觉出不对,他皱起眉头。 薛光庭这个没经过铨选就直接被圣人任命官职的异类,朝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突然去为京兆府巡烽子时高邺就觉怪异,现在一想,原是借巡烽之名去京畿调查冯家。 高邺心中有些许庆幸,要说薛光庭此举没有圣人授意他是不信的。一个地方来的贡生,对京城一无所知,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仅靠自己就把宠妃母家的旧事差得一清二楚? 还好他在流官制一事上及时向圣人靠拢,不然说不定今日被弹劾的也有他高家一份。 “好了。”高高在上的圣人终于开口。 他叫停了薛光庭滔滔不绝地控诉,沉吟了许久,才说:“叫大理寺……叫刑部负责冯家一案,务必彻查清楚。” 刑部尚书并侍郎连忙接旨。 “可还有事奏?”圣人似乎有些不耐烦地问。 今日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御史台有几名言官手里捏着几份弹劾京中官员收礼太过的奏章,此时也不好再提,早朝就这样草草散场。 薛光庭收起手中的奏本,整理了下因伏跪而有些堆叠褶皱的常服,迈步向殿外走去。 散朝的官员各自结伴,无人与薛光庭同行。他走在熙熙攘攘的红紫中,像破开水面的利箭,在人流中走出一条空荡的路。 大理寺少卿于纬迈出殿门,站在殿前高阶上遥遥望着薛光庭笔挺的背影。 圣人本要让大理寺主审此案,临了却改了主意。案子交给刑部,圣人的心思难猜,也不难猜,只看这位新科进士是只弹劾冯家,还是真的守正不阿。 只是如此,怕是要吃些苦头了。于纬轻轻摇头,年轻人,可惜了。 “于少卿,还是年轻人有冲劲儿啊,看着他们才感觉到我真是老了。”郑公绰站到于纬身旁,眼睛盯着那一抹越走越远的青色身影,笑着说道。 于纬撇了郑尚书一眼,半真半假地恭维:“郑公举止言谈中气十足,风采更胜往昔,且治事之能愈发娴熟精妙,寻常壮年也难及郑公万分之一。” 郑公绰呵呵笑,笑过后长叹一口气:“到底是没有年轻人的胆气了。” 他放眼望去,明晃晃的太阳高悬的琉璃瓦上,唯一的青色行走在各藏心事的眼睛中。 第60章 寒露生 好戏才刚刚开始 “啪!” 茶杯在地上炸成一朵烟花, 一旁侍奉茶水的婢女吓得后退几步,险险避开迸溅的碎片,可裙子上还是免不了被溅上茶水。 屋里站着的人全部低垂着头, 大气都不敢喘,整个房间只能听到渔阳伯愤怒的叫骂。 “薛光庭算个什么东西, 芝麻大的小官, 也敢弹劾我?穷乡僻壤爬出来的泥腿子, 竟也想攀咬老子!” 冯满忘记了, 他也是泥腿子出身, 靠着女儿混上了爵位,就忘了当初自己做穷苦人时的窘境。 马郡君坐在上首的高椅上,眼中满是恨意。 气归气,到底是在家主持大局的人,她比冯满要想得周全些:“你派人去问问王相公, 这个薛光庭究竟怎么回事。我即刻往宫里递帖子,让花儿打探打探皇帝的意思。” 花儿是冯妃在家中时的名字, 冯妃得幸后就不肯再叫这个名字, 嫌花儿叫着俗气。 宫中妃嫔的名字除了皇帝无人会提起, 哪怕贵妃的家人见了贵妃,也要拜一声尊前, 就只有冯家还在花儿花儿地叫。 马郡君心思一转, 想起薛光庭提起的那几个人:“那个姓赵的又是怎么回事?钱琳怎么料理的?去叫他来!” 一名婢女连忙称是,退出去小跑着去找钱大管事。 钱琳也刚听说了冯家被弹劾的事, 一进来就先堆着笑推脱责任:“梅原县那群人拿了钱,连个残废都管不住。也怪我,想着他们当地人处理总比我们这些京里去的顺手些,却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马郡君狠狠瞪了钱琳一眼, 这才说:“还不赶紧去把那一家子处置了,还要留着给别人当把柄吗?” 钱琳忙不迭点头应下。 马郡君一扫旁边站着的渔阳伯,怒气立刻又顶上来,抄起手边的果子盘子就向渔阳伯砸去:“还有吕家那个,要不是你们爷俩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多祸端。” 当着下人和管事的面被兜头扔了一身,冯满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一甩袖拂去身上的残渣,没好气地说:“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的!” “我还说错你了?”马郡君声音骤然拔高,双眼圆瞪怒视渔阳伯,“要不是你心疼那贱人,叫她两句软话哄得放了那个老瞎妇,能叫那个薛光庭查到这些?结果那小贱人还不是想方设法要跑,若不是我当即就处置了,今日说不得那小贱人就在朝堂上告你呢!” 冯满被马郡君说得一肚子火,大声嚷着:“反正案子在刑部,老子有什么好怕的!”他伸手一指马郡君,“你少在这儿横眉竖眼的,老子……” 话没说完,一个小婢子突然闯进来。渔阳伯正在气头上,瞧见下人冒冒失失的立时训起来:“不长眼的东西,找死呢?” 小婢子吓得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地,颤着声音说:“刑部来人,请伯爷去一趟。” 渔阳伯到刑部衙门时尚且憋着一肚子气,一进门看见堂中立着个穿青袍的年轻人,正纳闷,旁边有人介绍道:“这就是薛光庭。” 一听“薛光庭”三个字,渔阳伯的火气腾一下直顶脑门。 “哼!”他一甩袖子,扶着腰带腆着肚子迈进门内,“这年景也是稀奇了,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能穿青戴冠了。放这样的东西进来,也不怕脏了刑部的地儿。” 这话说得谁大家心知肚明,薛光庭转过身来,规规矩矩一礼:“下官御史台薛光庭,见过渔阳伯。” 渔阳伯却像没看见一般,只斜着眼看人:“一个刚从乡野里钻出来的臭穷酸,大街上讨饭吃的货色,也配在太极殿上嚼舌根?” 门外几名路过的刑部官员纷纷停住脚步,朝这边看来。有些不认得渔阳伯的,跟身边人小声交谈,时不时传出几声压得极轻的“冯妃”、“冯府”。 薛光庭对渔阳伯的挑衅置若罔闻,只是认真解释道:“下官虽然官职轻微,但身处御史台,上朝奏对是经律令许可,得圣人首肯。且下官在朝堂所言句句属实,渔阳伯纵容家奴强占民田、收受贿银、欺辱民女都有人证物证,并非下官蓄意污蔑。渔阳伯,我朝例律严禁士族官员兼并土地,梅原县一事,按律理当……” “理当你娘的腿!”渔阳伯哪里耐烦听他那些律令政规,这个臭穷酸让他在朝堂上丢了大面子,他恨不能一口啐在薛光庭脸上。 “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的女儿是宫里的皇妃!老子是皇亲国戚!就凭你一个从八品的芝麻官,官帽子都没戴热乎呢,竟也敢攀咬到老子头上?” 渔阳伯一把揪住薛光庭衣袍前襟,满口喷沫地冲薛光庭吼着。 刑部侍郎从门外进来,瞧见堂中这一出,默默从二人身边绕过,到堂上坐下。他仿佛没看见一般,一句话也不说,只低着头假装看卷宗。 见着刑部的态度,渔阳伯更为嚣张,扯着薛光庭的衣领不放。 他养尊处优,肚子填得七月孕妇一般。薛光庭连日奔劳,本就不算健硕的身子熬得只剩一把骨头,被他这样一拽,不禁趔趄两步。 薛光庭强行稳住身体想要将衣服从渔阳伯手中抽出来,两相一扯,“刺啦”一声,竟把薛光庭的青袍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浆洗得起毛的麻布里衣。 渔阳伯像是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指着那露出半截的里衣哈哈大笑起来:“看看你这穷酸样,老子府里的狗都比你穿得金贵些。没根没基的泥腿子,谁给你的胆子来管皇亲国戚的事?” 边说他边扯住那半截旧里衣抖着:“连件像样的衣服都穿不起,我且问你,你在京里待考的钱是哪里来的?莫不是你凭着这张面皮卖屁股从哪个富户那里骗来的?” 门外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几个见惯风雨的老人连忙把头一低,拉着还想继续看热闹的年轻官员离开。 薛光庭再怎么出身贫寒,也是正经进士题名,挂职御史台的言官。冯家只会抖勋爵的威风,哪里懂官场的惊险,大庭广众下这般不像样的话也能说出口。 薛光庭脸色涨得通红,他寒窗苦读,靠着真才实学金榜题名,自认清清白白从未有令人不齿之事。渔阳伯嘲讽他贫穷他可以忍受,可是渔阳伯诋毁他名声他岂能无动于衷。 “渔阳伯还请自重!”薛光庭抓住渔阳伯的手用力挣开,厉声说道:“下官出身寒微不假,可下官所用每一分银钱都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渔阳伯凭空污蔑朝廷命官,就不怕受圣人斥责吗?” 渔阳伯才不信什么光明磊落。 他是靠卖女儿挣到的爵位,京里但凡有些家风家训的都不爱与冯家来往。 他每日里接触的都是些拈花惹草挥金如土的富户和靠卖祖产过活的落魄勋贵,见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自然觉得这种穷得叮当响的人,若没有人提拔,必不能出入朝堂。 他心中冷笑,薛光庭可没有能通榜的钱,指不定是给哪个考官当娈童,或是卖身给哪个权贵当走狗。 渔阳伯能认识娈童这个词,还得得益于申国公。他跟着申国公听说了些睦王的荒唐事,心里好奇,也去找过几个“男妓”,滋味确实有些不同。 他斜眼打量薛光庭,若再白嫩一些,比那男妓也不差。 一直不出声的刑部侍郎终于咳嗽两声。今日刑部叫薛光庭和渔阳伯来,是为了渔阳伯那几桩烂事。渔阳伯要讥讽几句也就罢了,可他越说越没谱,再不打断,传到圣人耳中,刑部也不好交待。 “他真是这么说的?”符岁难以置信地问。 来回禀的人答道:“小人跟刑部几个录事打听过了,门就大开着,渔阳伯吵得声音又大,大半个刑部都听得见。而且……”那人想到渔阳伯的举动,也觉得太过荒谬,竟有些说不出口,“渔阳伯还当众扯烂了薛光庭的衣裳。” 符岁这下当真是对冯满刮目相看,那些守边的将军、死谏的文臣算什么悍不畏死,渔阳伯这才是真正的悍不畏死。 薛光庭穿的是官袍,当的是御史,他竟然敢去撕薛光庭的官袍?他真以为这么做打的是薛光庭的脸吗? 台院有几个铁面无私的家伙,连符岁都不想去招惹。也就是渔阳伯没有个一官半职,不能上朝,不然台院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她叫来秦安:“派几个人去梅原县,找找那家姓田的,要是冯家有动作,别叫他们得逞。” 薛光庭在京中连自己住的地方都没有,还要借住在别人家,估计是没有地方安置一个瘫子,那户姓田的人家十有八-九还在梅原县。 冯家和梅原县当地耆老府衙互相勾结绝不会是一天半日的事情。强买土地也好,打人也好,都是去岁发生的。这么长时间,足够梅原县当地掩盖罪证。薛光庭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恐怕拿不到什么有利的物证,既然如此,人证的死活就至关重要。 “还有吕氏的母亲,也去打听打听,最好能打听到当时给她指路的人。”能给吕氏的母亲指路,说明此人要么亲眼目睹,要么知晓内情。 “还有……”符岁沉吟片刻,才开口说:“做事隐蔽些,如果发现有皇帝的人在,就不要再插手。” 如果皇帝真的想借此处理掉冯家,应该不会放任冯家消灭罪证。她若跟皇帝抢人,就显得她过分干预朝政了。不过若是皇没有派人去,她也不介意火上浇油。 符岁轻轻弹了下桌上的小鸟,小鸟立刻一前一后晃动起来,好戏,才刚刚开始。《 》 60-70 第61章 冬月辜 漕运,河堤,贡品! 刑部要提人去审, 冯家要拿人去杀,小小梅原县,接天神一样的热闹, 把个当地县衙上下吓得两股战战。 符岁的人是经过训练的好手,快马加鞭, 把冯家那些家仆甩得影都没有。就这还扑了个空, 田家只剩三间黄土屋子和半个草秸篱笆, 里面别说人, 会喘气儿的就没见着一个。 桌子上是干净的, 橱柜里是空的,连田大力躺的床上都只剩一张散边的草席。这一家子带着个瘫子,收拾好了全部家当,消失了。 符岁用笔杆戳着小鸟脑袋,由着小鸟一点一啄地弹动。 薛光庭好手笔, 他能把这家人藏到哪儿去? 吕氏的瞎眼老母也不在家中,左右街坊说是她侄儿将她接走了。可问起来, 都不知道她侄儿如今在哪儿, 只说她侄儿挣了钱就拿来给她看伤看病。 符岁没找到人, 落后符岁一步的刑部也没找到人。 虽说田家失踪让冯家忐忑不安,但没有人证又让渔阳伯胆子抖起来了, 嚷嚷着薛光庭污蔑皇亲国戚就是藐视圣人, 非要刑部治薛光庭的罪。 “从薛光庭弹劾冯满到现在,一共几日了?”渔阳伯那些乌七八糟的话听得符岁头疼。 天气渐凉, 冷气最易激起符岁的旧病根,每到冬日,府里烧炭通风都格外留心。 符岁端着一碗党参黄芪乌鸡汤,慢慢搅动, 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听到秦安回答:“今天是第五日。” 都五天了,薛光庭还没让田家人出现,他留着人证做什么用? “冯家干嘛呢?” “还能干嘛。”秦安嗤笑一声,“能撒的人都撒出去了,京里京外地找人呢。田家和吕家的人找不到,渔阳伯哪敢歇着呀。” “没找找王家?”符岁想了想,问道。 王家不是挺爱给冯家擦屁股吗?也不知王家看中了冯妃什么?就算冯家一家子脑子蠢好拿捏,王家也需要个能为他们传递内廷消息的人,可也不至于这么不讲究吧? 冯满从刑部回来当日就派人联系王博昌。“自然找过。”只是谈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符岁以前也尝试过在王博昌身边安个钉子,可王博昌自从被踢出相位后愈发疑神疑鬼,每每谈事从不许任何人在身边,连他自己的夫人靠近都不行。 长柄塑花的玻璃匙在碗中胡乱搅着,撞出叮叮当当的脆响。符岁实在想不通薛光庭拖着冯家究竟要做什么,莫非他手中还有后招? “冯家就没人去打探一下薛光庭?”从薛光庭回京,符岁的人就盯上了他。沈思明现在住的那座宅子旁边的门户无人居住,符岁借兰娘的名义租下来,留了人日夜监守。 提起这件事,秦安眼中多了些玩味:“冯家派人去过两次,都是晚上悄悄去的。” 悄悄去?符岁心中好笑,这是去做贼的,还是去杀人的? “第一次似乎没得手。薛光庭睡得晚,监守的人说他房间的灯丑末才熄,偶有几次一直亮到白日。也是不巧,冯家的人第一次去就遇上薛光庭一晚没睡。” 符岁虽然没见到薛光庭,不过下面的人说他似乎更清瘦了些。真是不要命,夜以继日恪勤匪懈虽是为官之德,可人也不能靠一口仙气儿活着。这么熬,别没把要扳的人扳倒,自己先倒了。 “第二次就更巧了。”秦安尾音轻翘,别有意味,“刚进巷子,就遇上了越将军。冯家的人见被人撞见匆匆就跑了,还被越山岭撵了一段。咱们的人怕被越山岭发现,没敢追出去看。不过冯家的人似乎没被抓住,不知躲在何处,天亮就灰溜溜回冯家了。” 笑话!晚间坊门禁闭,就冲冯家的人天亮才回,也知他们没那翻坊墙的本事。越山岭一个沙场上拼杀出来的,能连这么几个小杂鱼都抓不住?怕是根本没想抓。 他要见沈思明,大大方方叫门进就是了,大半夜鬼鬼祟祟在外面晃什么?不在郡主府前当门神,改去给沈思明当门神了? 符岁觉得越山岭是多虑了,冯家还没有在天子眼皮底下一把火烧死薛光庭的胆量,他大可不必担心沈思明被波及。 “催催河东那边,早些回来。” 人证失踪,薛光庭焚膏继晷,皇帝按而不发,此事应该不会就这样草草结束,她得早作准备。 果然,在薛光庭弹劾渔阳伯后的第六日,冬月初一的大朝会上,薛光庭拿出了第二份奏章。 “臣查得,渔阳伯勾结梁州刺史周显,私截漕运。凡经长江并汉水过梁州的漕船,均需缴纳三成‘过闸费’,否则便以货物有异为由不得通行。凡有运送珍奇宝物者,均被挑走一二,称之为‘水耗’。甚至有地方贡船行经梁州,也需从贡品中缴纳‘水耗’。” “薛光庭,你说话要慎重。渔阳伯勋位在身,梁州刺史亦是国之重臣,容不得随口污蔑。” 薛光庭话音未落,就有人开口,却原来是高子昂。他字字句句似是在指责薛光庭信口开河,仿佛为求证一般,他转而问户部尚书:“张尚书,这漕运往来,户部可有明细?叫薛御史看看,也好还渔阳伯和梁州刺史一个清白。” 户部尚书笑着拱拱手:“高相公这是打趣我们户部呢。众所周知,我们户部只管入京粮食验收和漕运船舻管理。这一路上的水耗船耗哪是我们管得了的。” 高子昂长长地“哦”一声,略带好奇地问:“那都水监可有明细。” 都水使者在听到高子昂询问户部时便知十有八九也要问自己,此时不慌不忙答道:“都水监虽管着江河湖泊、渡口桥梁,可我泱泱大国,境及四海,天下长堤大坝、池沼河塘多不胜数,也非我一监能看管周全。自盛德年间,除京兆府和河南府两地,其他地方水利漕运便交由地方诸津管理。” “呵呵,是我忘记了。”高子昂听见都水使者这样说,也不尴尬,伸手捋两下胡须,颇为遗憾地说:“如此一来,确实难知梁州漕运往来明细呀。” “下官有证据!”薛光庭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纷纷侧目看去。高子昂有些惊奇地问他:“你有梁州过闸费和水耗的账目?” 薛光庭站得笔直,从怀着掏出一物展开:“我没有梁州漕运的往来账目,但我有汉水梁洲段河提的勘验图。” 他将图纸转向众人,只见那勘验图上清清楚楚画着河坝尺寸和构造,在堤坝断面的构造图中,赫然写着“苇杆”和“碎石”四个字。 “启禀圣人知,前年初夏,汉水梁州段堤坝因建筑年久,出现破碎溃损。此事由地方津司勘验,报于都水监,共划拨白银五万八千两用于堤坝修复重建。” “嗯,是有此事。”听到这儿,户部尚书应和道。 “可是汉水梁州段如今的堤坝不过用掺杂着草秸碎石的泥土草草筑成,外面薄薄磊了一层石头。只要将石头扒松一点,就能看见里面泥土。这样的堤坝怎能抵御洪流,又怎需五万八千两白银?” 堤坝是怎么筑成的,派个人去梁州一看便知,薛光庭不可能在此事上说谎。朝中诸位闻言都是心中一跳,贪墨水利工钱可不是件小事。而薛光庭接下来的话更是石破天惊。 “那五万八千两白银,一半被梁州刺史和渔阳伯私吞,另一半,则送去了王博昌府上。” “不止如此,仅近年间贡船行走梁州,被扣押本要进贡入京的珍奇花木就有七株,奇石二十余座,牙雕摆件三座,珍珠宝石更是数不胜数。这些被截流的贡品除了一小部分被渔阳伯留下,其他大部分都送去河东。” 河东是王氏的地盘,薛光庭这是直言王氏截流贡品享用。若是想得再深些,便是连圣人用的也是王氏挑剩下的。 高邺脸色变得煞白。他身为四姓之一,知道四姓私下没少对皇帝阳奉阴违,可他万万不敢想王家竟连截流贡品这种事都能做。 他想起当日圣人单独召他时说的话,四姓看似并称,实则大不相同,高氏虽盛,盛不过天家皇权,何必执意争辉。 他当时不解,自觉高氏在四姓之中不说居首,也是排二。现下他才明白,这第一第二差距竟然这样大,王家是真的要盖过天家,要与紫薇争辉了。 薛光庭双手举着那张河提勘验图,翠竹一般脆生生地跪下。缺少肤肉的缓冲,骨骼重重撞在光可鉴人的明砖上,擂鼓一样敲在朝中诸位心上:“陛下,漕运水利乃国之要务,河堤内无基石,一但溃堤,洪流便会绵延千里。恳请陛下彻查此事,万勿容奸人扰乱河政,毁损堤坝,以致伤及百姓。” 太极殿内站满了参朝的大臣和随侍圣人的内侍禁卫,人愈多,愈发幽深。热热闹闹的紫红青填充着金碧辉煌的大殿,与梁上五彩斑斓的漆画交相辉映,这般鲜艳,却这般沉寂。 此时站在殿中的不是没有王氏党羽,只是现在反驳薛光庭并没有用处。 梁州堤坝到底是用什么建的,一看便知,此事瞒不过去。但是修堤坝的银两去向可不是薛光庭说了算的。梁州津司账目清晰,开支分明,这事想查到王博昌头上没那么容易。 比起现在与薛光庭争辩那些银两贡品,更重要的事是这件事会交给谁来查。 圣人一手支在案上,抚撑着额头,眼睛微阖。过了许久,他才睁开眼,不耐地一扫书案。案上笔墨七零八落滚到地上,乒乒乓乓地乱响。 皇帝压抑着怒气,沉沉说道:“上次渔阳伯的案子不是还没结吗?既然又与渔阳伯有关,那就一并归给刑部吧。” “散朝!” 第62章 冬月辜 他分明就是喜好此道 一池红鲤乌泱泱地挤在池边, 张着嘴抢食。 天冷,树枝都挂上冰凌,打理池塘的人为了这几条红鲤费了不少心思 , 就连夜间结的薄冰也每日敲得干干净净。 这本是荷花池,入秋荷枝枯败, 剪去残枝后池塘便光秃秃的。所以每到冬日, 这里就摆上玉石雕刻的彩树奇花, 好叫池塘不至于太过单调。 符岁将小木盒中的鱼食尽数倒在池中, 接过手帕擦手:“又给了刑部?真不愧是第一世家, 都闹成这样了,皇帝还想着给留面子呢?” 难怪薛光庭把田家藏得严严实实,原来根本就没想让这家人出来作证。贪墨拨银、私留贡品只要坐实,足够将渔阳伯打得翻不得身,那些霸占土地勾结县府的事有没有证据、查不查分明根本无关紧要。 擦过手, 把手帕递给叩云,符岁问道:“河东那边可启程了?” 程力武刚收到飞信, 听郡主问, 谨慎地答道:“已经在回程的路上, 要是顺利,大约三日就能回来。” “事情可妥当?” “来信报过, 都妥当, 郡主放心。” “那就好。”符岁轻笑。 银子上没有名姓,就算修堤坝的银子真的进了王博昌口袋, 或熔或兑,要查出来也没那么容易。 至于那些被截流的贡品,没到皇帝眼前,又凭什么说就是贡品呢?就算真有往来单据, 随便拿几样便宜货冒充一下就好。那些被截过的地方官当初就能不声不响任由贡品被截走,此时只怕也没有胆量出来指认。 漕运上的事,还不足以撼动王家。既如此,那她就帮着再添添火,好好推王家一把。 刑部压着渔阳伯三道案子,加上漕运,算第四道。前三道没有人证,也找不出物证,刑部按着不办,第四道却不能继续按着。 梁州的河堤已经派了人去勘验。修堤坝非一日之功,除非梁州刺史有通天的本事,几日间就能重建一座新堤,不然此事是断断瞒不过去的。 可是勘验的人一来一回,也要许多时日,这些时间足够做些准备。 不过两日,渔阳伯自请参朝,皇帝允了。 满朝文武纷纷往旁边挪挪,把薛光庭和渔阳伯让到中间去。 渔阳伯没有官服可穿,参朝也不能穿得太随意,只好拿出他带品级的公服。两人一个瘦高,一个矮胖,一个青翠,一个黑红。 有武官低着头偷笑,他们这些言官勋贵打架,不需担心被牵扯的朝臣们乐得看热闹。 “陛下,陛下!臣冤枉啊!”渔阳伯看见皇帝就抢先跪下,喊得洪亮,但缺些悲怆。 要说他冤枉,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可他另有办法。 “自薛光庭弹劾臣家仆逼殺农户、强抢民女,至今已有十日。刑部三番四次前往梅原县,查遍梅原县上下,并未发现薛光庭所说田贵一家人,至于吕氏的老母也是见所未见。薛御史口口声声说臣家仆有罪,却不知我家中仆人要怎么去欺辱不存在的人!” 话音未落,朝臣中就有了动作。 郑公绰撇一眼正在“慷慨激昂”辩驳的渔阳伯,微微皱眉。薛光庭明明弹劾的是渔阳伯与冯贤义,渔阳伯这一番话,竟全推到了家仆身上。不明就里的听了,还以为御史台的御史们已经闲到连勋贵家的仆人犯错也要闹到御前了。 薛光庭全然不为所动。回京十数日,他非但没有洗去奔波的疲惫,反而眼下隐约青黑,面色也很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渔阳伯此言差矣。”薛光庭声音铿锵有力,“梅原县虽未找到田贵一家人,但梅原县户籍上清清楚楚记录着田家的户籍。吕家左右街坊也能证实吕氏母亲曾居住此处。渔阳伯怎能说这两户人家是凭空捏造呢?” 渔阳伯狠狠瞪了薛光庭一眼。他当然知道田家有户籍,要不是梅原县那个不中用的叫不知哪里来的人吓着了,不敢把田家的户籍偷着销毁,田家早就真的“消失”得一干二净。 “而且人证虽无,物证却在。”薛光庭仿若没看到渔阳伯似要生撕了他的目光,继续说着,“只要将渔阳伯府在梅原县所占土地的面积和位置与梅原县原有土地籍册旧档一对比,便知这土地究竟是冯氏祖产还是原属农户耕地。再调查如今地上产出送往何处,就知这片土地与渔阳伯有没有关联。” 渔阳伯恨不能立刻掐死薛光庭。他上下打点,求爷爷告奶奶,才让刑部以缺少证物为由将案子暂时搁置,却没想这薛光庭三言两语就翻出端倪来。刑部的人不是说找不到人就没有证据吗?怎么又多出籍册物产这许多蹊跷。 心中再惊疑,也不能面上显出来。渔阳伯想到他怀中的东西,底气又壮起来。 皇位上坐的可是他女婿。他的女儿宠冠六宫,马上要入主中宫,他的外孙将来是要继承大统。凭他与皇帝的关系,还能栽在一个全无家世的臭穷酸身上? “我在梅原县是有些土地,可那都是正常买卖得来的。那些籍册物产,与我毫不相干,不知晓你在胡说什么!” 说到此处,渔阳伯侧过身,高昂着头斜视薛光庭,提高了声音喝道:“倒是薛御史,御史台号称纠举百官,肃清吏治,听闻薛御史也有些‘清直’的名声,只是薛御史自诩清直,怎么不敢让人看看你背地里都在做什么勾当!” 此话一出,原本都垂首肃立的官员们纷纷抬眼看来。连坐在上首一言不发的皇帝都微微挑眉,有些好奇地略略前倾。 渔阳伯从怀里掏出两册书高高举起,旁边立刻传来短促的笑声。 朝堂庄重肃穆,那位官员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笑音就急忙刹住。虽是如此,仍引得不少人将嘴角抿得死死的,免得控制不住上扬。 上朝官员若有什么要呈给圣人的,都会提前交给伺候笔墨的内侍。便是有随身携带的,也是双手奉上,静候内侍转呈圣人,哪有像渔阳伯这般鼓鼓囊囊塞在怀里,又高高举着要给满朝文武看的? 渔阳伯没做过官上过朝,自然不懂这些,他只沉浸在马上要让薛光庭难堪的兴奋中。 他将手中书册抖开,米白的书封,晕着暧昧的脂红,书页翻动,露出一副男女交缠的插画。既有此画,书上写的什么内容不言而喻。 “陛下,诸位请看。”渔阳伯一手捏着一本,高抬着把翻开的书册左右展示。站在他两侧的官员们纷纷侧过头去躲避,心中嘀咕着渔阳伯怎么能把这种不堪入目的东西拿到朝堂上来。 “这是臣无意中在书局里发现的,上面抄的都是淫词秽语。有认识薛御史笔迹的可以分辨一下,这是不是薛御史所写。” 说着渔阳伯将翻开的书册怼到薛光庭眼前:“薛御史好好认认,这上面的字是不是与你的字迹分毫不差!” 如此还不罢休,渔阳伯举着书册向各位大臣走去,一定要让每位大臣都仔细看过。 这下人群中再也压不住,低低的笑声蔓延开来。 薛光庭的脸色在看到书册上的字时霎那变得惨白。渔阳伯虽然只给他看了短短一瞬,可自己的字迹他怎会认不出,甚至连他在停笔时习惯带出的勾锋都清清楚楚。 渔阳伯讥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薛御史一边读着圣贤书博取功名,一边抄录这些顶顶下流的风月故事。莫非薛御史也想效仿这些书中的伪君子,当着婊-子还想立牌坊?我看着御史台的清白名声都要被薛御史毁去了!” 穷困时的往事在朝堂中被揭开,薛光庭耳根都涨得通红,他双手下意识攥起,浑身上下都透着无地自容的窘迫。 他虽曾以抄录风情文字为生,可他分明记得自己并未抄过带有插图的书册,也不曾抄过这样直白不堪的词句。但是那书上的字迹又让薛光庭不敢辩驳,时间太久,说不定是他记不清了。 他一撩衣摆跪下,干脆直接地承认:“回陛下,臣家中贫寒,无力供养臣读书。为了贴补家用、交付束脩,臣确实曾为书局抄录书籍,也确实曾抄过许多风情小说。”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很坚定:“臣抄录书册只为赚取银钱,绝非沉溺于此道。且臣之声名与御史台无关,更与渔阳伯所涉案件无关。还请陛下明查渔阳伯之案,还百姓一个公道。” 薛光庭俯身叩首,长久地跪伏在地。 渔阳伯没想到薛光庭会当场承认,提着两本书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表示。 站在百官最前方的乔相老僧入定般沉寂了大半个早朝,此时终于有了些动作。他缓缓转向那抹伏在地上的青色,定定看了许久,才垂下眼皮,遮去眼中神色。 渔阳伯冲上前与薛光庭并排跪下,抬头向那高高在上的人喊着:“陛下不要听信他的狡辩,什么家贫贴补家用,他分明就是喜好此道才专挑了这种书来抄。不然市面上书局那么多,他怎么偏偏要抄那些最污秽不堪的!” 薛光庭很想分辩他并没有抄过像渔阳伯所说那种□□,可那书上的字迹叫他辩无可辩。连他自己也怀疑起来,是不是自己真的曾抄过那种书,却因为自觉羞耻刻意忘记。 日光从殿门照进来,将宫人们每日擦拭的明砖照得闪亮,在殿中分割出一道锋利的明暗交界线。 薛光庭跪在不曾被太阳照射的阴影里,圣人坐在更深处的幽暗中。 “砰!” 那安静却令人畏惧的幽暗处终于有了响应。 一方砚台贴着薛光庭的手砸在地上,破碎的残片从薛光庭手背划过,擦出一道血痕。 砚台中残余的墨汁四溅而出,一视同仁地洒在薛光庭和渔阳伯身上。 第63章 游龙潜 这样坚韧的他,就该配最闪亮的…… “哈哈哈, 圣人真是这样说的?”符岁单手托腮,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越山岭是被从南衙叫来陪符岁吃饭的。吃过饭他马上就要回去, 临近冬训,京卫日日加练, 他不能离开太久。 看见符岁笑, 他也忍不住弯起嘴角。从那日画舫一别,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符岁。这些天他想了很多, 想过符岁会不会放弃他, 想过在这件事里他还能为符岁做什么。 最终他还是每日上朝,去南衙,回家,一心扑在左卫的冬训上。 符岁既然让他什么都不要,那他就不做, 已经辜负过她一次信任,不能再让她失望第二次。 “那是如何收场的?”符岁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黑葡萄一般, 看得越山岭心口直跳。 “圣人气得直接散朝了。徐大监着人清扫太极殿, 叫渔阳伯把两本书都带走。” 符岁万万没想到渔阳伯想了三天就想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那两册书定然是伪造的,符岁早就派人去过江陵府专门收薛光庭抄录的书籍, 半山亭书局虽然专做艳-情小说, 但内容上还算克制,绝不会有像渔阳伯手中书册那样配有详细的插图。 想起上次的伪帖, 符岁觉得去审审那位疯秀才,应该会有所收获。 只是这薛光庭的反应也令人意外。不论那两册书是真是假,若为了清名着想,这等淫-邪之事是绝不能认的。薛光庭大可辩驳此事是伪造污蔑, 天底下能仿人字迹的多了,仅凭字迹相似实在缺乏说服力。 这两个人,一个刚直到不肯说谎,一个蠢笨到无恶不作,好好的朝议闹得如街头巷尾吵架一般,难怪皇帝大发雷霆。 圣人既然没治薛光庭的罪,说明他也觉得渔阳伯的理由实在荒唐。不论王家想从中脱身,还是渔阳伯想拉薛光庭下水,指望轻飘飘两本淫-书可不够。 算着去河东的人回程的日子,符岁笑意更浓,是时候给薛光庭加点筹码了。 她这样想着,笑盈盈抬眼,正看见对面的男人盯着她出神。见她看去,那双沉静的黑眼睛受惊一般,快速地垂下。长而密的睫毛轻颤着,将眼底心事藏起来。 符岁突然觉得很有趣,他在躲什么?莫非还在因为上次的事羞愧?怎么变得连直视她都不敢。 “伸手。”她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这个命令来得太突兀,越山岭听见了,却不知该如何做。他犹疑地将两只手同时伸出,手心向上摊在符岁面前。 符岁也不多话,指指他的左手:“把袖子撸上去。” 这次越山岭是真的犹豫了,怎么偏偏是左手。他握住袖口,摸着里面微微的突起,隔着袖子推着那根突起一路向上。 小半截手臂露出,麦色的皮肤裹着嶙峋的腕骨,掌根处蔓延出来的血管透着浅淡的青色。 符岁不喊停,衣袖便继续向上走。越山岭手下压着的那条突起却再也走不动,卡在小臂上。 他有些期望地向符岁看去,符岁却不明所以地歪着头,用眼神问他为什么不继续。 越山岭暗叹口气,干脆将衣袖一撸到底,全部推到手肘上。 完整的小臂显露出来,同时暴露在符岁眼中的,还有那条卡在小臂上的五色缕。 那条五色缕戴了有些时日,彩色的丝线已不再明艳,呈现出褪色后的陈旧。整条五色缕也不够顺滑,毛毛躁躁的,显然它的主人并不是个安静的人,所以这条五色缕才会时常受到摩擦,以致有几处丝线岌岌可危,只有绳穗上坠着的几枚小金珠依旧光亮可人。 那几枚小金珠符岁再熟悉不过,是她从备着给她穿手链的金珠里挑拣,又亲手穿到那绳穗上去的。 端午时的五色缕,本该在节后第一场雨扔进水中。京中的雨下了不知多少场,这条五色缕怎么还在他手上。 越山岭低着头,耳根红红的。符岁突然轻笑一声,伸手沿着那线条利落分明的手腕,摸上紧实有力的手臂,一直摸到那条五色缕。 “将军往来宫廷京卫,威严的官袍下却藏着这等小孩子戴的东西,就不怕被同僚耻笑?” 当然怕,可是怕也不想摘,怕也要日日戴着,小心翼翼藏在官服下,不敢露出半点端倪。 符岁顺着手臂将那条卡出的五色缕勾下来,五色缕宽松地圈着他不算纤细却骨节分明的手腕,斑斓的色彩和硬朗的线条形成反差,平白添上一丝艳色。 这样坚韧的肌肤,就该配最闪亮的金玉珠宝。 符岁拿起桌上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躺着一圈银质宽镯。她不由分说,拿起宽镯就套在越山岭手腕上。 薄薄的、冰冷的银色紧贴着麦色的肌肤,如一湾冷泉漾在他手腕上。那细碎光芒间破开的一处镂空正紧紧吮住温润的皮肉,衬得那带着细浅伤疤的暗色更为鲜活。 “喜欢吗?”符岁问道。不枉她特意画了样子交给工匠定制,这宽镯果然与他很合。 “喜欢。”越山岭轻轻吐两个字。 其实他不太懂符岁为什么要送给他这种东西。手镯是女子的饰品,他一个男子戴一根五色缕已经够奇怪了,何况再戴一只手镯。 手上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紧紧禁锢着他的羞耻感,热腾腾地生根,密匝匝地扎进他的皮肤中,沿着血管一路缠绕到他心上。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符岁喜欢,那他就喜欢。 高高挽起的袖子被放下,五色缕和宽镯都被紫色的官袍遮掩住,这条手臂又变得庄严整肃,任谁也猜不到那紫袍下的艳丽光景。 寂静的深夜,除了几个有宴饮舞乐场所的坊内还欢歌笑舞,大多数坊间早就没了亮光。 沈思明住的院子里还算灯火通明。沈思明要备考来年的春闱,刘姓的贡生还在待选,也一心扑在吏部选试上,薛光庭更不必说,他的房间就算亮一夜也不稀奇。 等到子时,刘姓贡生率先灭了灯,不过一会儿,沈思明也上床睡去。唯有薛光庭一人的房间还透着灯火特有的暖黄色。 一个人影悄悄从隔壁翻入院中,悄无声息地来到薛光庭房前。 他掏出一本籍册放在房前的地上,然后抬手“笃笃”敲上房门。映在窗户上灯光中有人影晃动,向房门而来。敲门的人几个跃步转到房屋一侧,隐在阴影中。 夜已深,薛光庭以为是沈思明寻他有事,待打开房门却见外面空无一人。他有些疑惑地探头左右看,怎么看都寻不到半分人影。 薛光庭是不太信鬼神之说的,见此情景,只当是自己近日没能休息好,精神恍惚听错了。 刚要关门,他目光扫见地上似乎有东西。 看着像一本籍册,薛光庭心怀疑虑地将籍册从地上拾起。封皮上空无一字,脊背也没有线封,就像是匆匆套了个封皮,没来得及装订和题名就被扔在此处。 薛光庭拿着籍册走出房门,环视着不算特别宽敞的院子。夜色深重,能看清的地方不多,檐下屋后都黑漆漆的,像是有人又像是无人,薛光庭也不确定。 他定了定心神,警惕地向黑影处走去。 敲门之人自幼习武,身手哪是薛光庭这种文人能比的。他反手抵住屋墙,腿一蹬,两步就蹿上屋顶,在突起的屋脊后趴下,就彻底消失在黑夜中。 薛光庭沿着院子转了一圈,将每个阴影处都小心看过,没有一处发现有外人来过的痕迹。 这本籍册一定是有人故意放在此处,薛光庭抬眼巡视着。无论那人是进院还是离开,他都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可见此人身手了得。 他收回视线,沉吟片刻,拿着籍册回到屋内,不管来者是何目的,他们既然出招,他接便是。 随着房门吱呀一声关闭,屋顶上悄然出现一道人影。那人翻身跃下,弯腰潜行到窗户边,顺着窗棂的缝隙向里张望。见到薛光庭在书桌后端坐,他猫着腰离开,沿着来时路翻回隔壁。 薛光庭将灯芯拨了拨,好叫灯光更亮些。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翻开这本神秘的籍册。 套在封皮里的纸张有大有小,有些墨色很新,像是匆匆誊抄的,胡乱塞在了一个不合适的封皮中。 最开头几页都是人名,写着籍贯,年龄,金榜题名的年份和仕途变迁。 里面的人薛光庭几乎都不认识,少有几个也只是听说过或者偶然见过几面,印象并不深刻。 他往后翻,中间夹杂的几张比较大的纸上画的是土地勘测图。薛光庭穷苦出身,对土地勘测尺寸图纸很熟悉。他略略一算,心中有些诧异,这是哪里的土地,数量竟这样多。 后面几张不止土地,还有宅院园子的图纸。只是这些图纸都比较简单,只大致画了形状,标上占地面积,里面的构造都是空的。 每张图纸旁边都写着一个地名,都是薛光庭不认识的县府。 翻着翻着,薛光庭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这些土地庄园都属于同一家,那这一家岂不是占据了大半个州府的土地? 最后几页似乎是账目,薛光庭看了很久才弄明白是税收账目。账目进出清晰,粗略一算并无出入。薛光庭比照着账目和勘测图中的地名,发现都能一一对应。 勘测图上土地众多,账目上的税目虽然数额巨大,可若按勘验图中的土地数目计算,账目中缴纳的不足十分之一。 薛光庭越算越心惊,光这本籍册中的记录就抹去半个州府的税收,而籍册中的账目并非只有一年。 他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是一张州府地图,前页所记乡县在这张地图上都有标注。 地图之上,白纸黑字,浓浓地写着:河东。 第64章 游龙潜 他凝视着图纸上许久未见的熟悉…… 天还未大亮, 来上朝的官员算着时辰离开休憩用的朝舍,聚到长乐门前等候。 “怎么又来了?”孟琰环抱手臂,倚着宫墙冲一处抬抬下巴, 示意呼延贺看。 冬日里天亮得晚,浓重的晨霜中, 一抹青色隐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 呼延贺左右看看, 四周站满了等候上朝的官员, 大家各自整理着衣冠, 似乎并无人注意这边。 “小声些, 让人听见。”他压低声音同孟琰交流。 孟琰才不在乎被旁人听见,他那副大嗓门要悄声细语也难。不过真让正主听见了他也难免尴尬,只好努力夹起嗓子,用气声说话。 “这才几天,都闹了三出了。前两天渔阳伯那次, 成什么样子,我看着都臊得慌。” 呼延贺叹口气。圣人虽无表示, 架不住底下的人议论纷纷。这几天他没少听人谈及薛光庭誊书的事, 传得连卫里的兵卒都有耳闻, 还有人专门去各处书局搜罗薛光庭誊抄的艳-情本子。 昨日他还在卫中抓住有士兵聚在一起翻阅淫-书,叫他好一顿训斥。把书带来的士兵交待书是从书局买的, 说是薛光庭亲笔, 有好些人都在买。 呼延贺上朝时站在靠中间的位置,渔阳伯举着书给满朝官员看时, 他也看过两眼。 虽说他自己字写得不怎么样,但识人辨物还是拿得出手的,那些书局里买来的哪里是薛光庭的笔迹,这些商贾为了赚钱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家中困苦,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我去赈灾的时候也见过,那些穷人家为了几个铜板一口吃食,什么法子都使得,谁还能顾上脸面。要我说,给权贵行卷通榜、花钱买名的,不见得比他更体面。” 粗粝的摩擦声响起,孟琰和呼延贺收声。永乐门缓缓动着,逐渐裂开一条缝隙。 “走吧。”呼延贺拍拍孟琰的胳膊,两人随着人群进入宫中。 “臣,有本奏。” 郑公绰听见这耳熟的声音耳熟的话,心里犯嘀咕。渔阳伯能参的都参的差不多了,还要奏什么? “河东王氏在河东之地强取豪夺,侵占良田一百四十余万亩,更与当地州府县官勾结,将王氏宗族应缴赋税、应服劳役尽数转嫁佃农百姓身上。”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孟琰探着身子往薛光庭处瞧,被呼延贺一肘捣在肋侧,抽着冷气站直不敢再乱看。 前些天弹劾王氏与渔阳伯勾连扣留贡品也就罢了,那些贡品进了河东,王家自然有办法让它们不被找到。薛光庭口说无凭,此事并非无处转圜,可他今日竟又提王氏在河东兼并土地、偷逃赋税。 王家在河东盘踞几百年,早就将河东守得密不透风。便是朝廷派下来的官员,不守王家的规矩也别想安稳。 为官一任,日后晋升调迁还要在朝中看王家脸色,没有哪个官员愿意搭上一辈子的仕途与王氏为敌。 若真有那不识时务的,就算是亲王又怎样,不听话,自有办法收拾他。 “陛下,薛进士此言纯属无稽之谈。”有人站出来反驳,“我王氏家训谨信、为公,惟愿上不负皇恩,下不负黎民,岂能做出这等兼并土地、勾结官员之事?薛进士年纪尚轻,又初入仕途,怕不是为人蒙骗、受人挑唆,拿些捕风捉影的事来朝上哗众取宠!” 王氏党羽对薛光庭的弹劾并不十分在意,他一个无门无路的小小新科进士,还没有能耐能瞒过王家的眼线悄无声息进入河东。 性子再刚直,说得再真切又怎样,没有实证,他就是信口雌黄。 “陛下,臣并非捕风捉影。”薛光庭无视朝中骚动,亦无视身后的质疑,只坚定地看向那高高在上的至尊。 “王氏以‘典田’之名,先引诱百姓以低价典当土地,换取钱财粮食,又在典当文书上暗做文章,逼使百姓无力偿还,一但逾期不赎,就强行征占。 “更有甚者,借官府重丈土地之机,与原潞州刺史石冠玉相勾结,将百姓私田划入王氏庄园界内。百姓稍有反抗,便以‘抗官’论处。 “如今仅潞州、沁州、汾州三地,王氏所占土地庄园就绵延千里,所缴纳赋税却微乎其微。” “休要胡说!”薛光庭还未说完就被打断。工部侍郎丰文林站出来躬身道:“陛下明鉴,王氏在河东地区虽有些许土地产业,但绝非薛御史所说绵延千里不绝。且王氏土地面积,缴纳赋税都有籍可查,从未有什么强占民田、偷逃赋税一说。薛御史夸大其词蓄意抵毁,陛下万不可信。” 皇帝冷淡地抬眼,丰文林的夫人是王博昌的女儿,皇帝虽然不觉得薛光庭短短两月就能揭了王氏老底,可他更不信王博昌的女婿。 “河东的赋税是什么情况?” 户部尚书听见皇帝问话,连忙站出来回禀:“河东地区的赋税与往年并无太大差异。河东的产出还是太祖时期就清算好的,这些年也一直按着当时的标准收缴赋税。” 户部尚书顿了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若说缴纳的赋税有所减少,也是有的。自郡主回京后,河东收上来的税银税粮就比往年少了一成,说是富庶之地都指给郡主当做食邑,因而税收有所消减。” 皇帝听了,面上平静,心中冷笑连连。 户部尚书也是个懂春秋的,口上说河东赋税如常,用的却是太祖时的产出标准。莫说太祖立国之时,各地刚经历过战乱,无论是物产还是人口都亟待恢复。就说太祖朝王懿甫为相,河东的产出还不是他想写多少写多少? 至于永安的食邑就更可笑。永安回京时,太祖按着亲王的规格为永安赐封两千户,后来他又加封三千户。这五千户虽说由永安自理,也不过是当地官员收缴赋税后匀出永安食邑部分不入国库,直接送入永安私库。 河东地区每年送入郡主府多少银粮,他大概比永安还清楚。河东口口声声说最富庶的地方都给了永安,以致赋税锐减一成。怎么永安每年收到的银粮还不到实封三百户的淮南长公主的十倍。难道河东最肥沃的土地,一年产出也只有别地半数吗? 皇帝敲敲桌案,问道:“薛卿可有话说?” 薛光庭双手捧着一册籍案,高举过头顶:“王氏侵占土地、转嫁赋税的证据俱在此处。更有王氏在汾州所建映园占地万亩,改汾河支流入园中造景,致使下游河道干涸断流无水灌溉,年年延误春耕。陛下,土地乃百姓立身之本,王氏所作所为伤天和、离民心,实乃动摇国之根本。还望陛下明察秋毫,还河东百姓一个公道!” 无数只眼睛盯着薛光庭手上那册案籍,直到徐阿盛将这一摞不甚整齐的纸呈到圣人案上,这些好奇的、探究的、怨恨的目光才有所收敛。 乔相微皱眉头,不管那案籍中写的什么,薛光庭绝无可能靠自己拿到河东地区的证物。这本东西从何而来,是圣人的意思,还是其他什么人的意思? 翻开这摞乱糟糟的纸,皇帝也心怀好奇。他本想利用薛光庭稍稍敲打一番王家,叫他们识相一些,却不想薛光庭差点把王家掏了个底朝天。 是谁这般恨,一定要置王氏于死地,一点退路都不想留。 开头几页是新誊抄的,分别是田地丈量勘验图和几个大庄园的占地图。图纸标注细致,少说也得费了几年的功夫。这些勘验图若是真的,王氏侵占土地一事倒是坐实了。 他向后翻着,在勘验图后是几处田地的实际产出和赋税对照,税目账本虽然并无瑕疵,却与实际产物出入巨大。 经年累积,想来王氏也能当得起一句“富可敌国”。 皇帝捏着纸页的手指都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把纸张掐出一片褶皱。他忍了又忍,才强忍下愤怒,继续向后翻看。 后面的纸张成色与前面大不相同,纸色泛黄,带着抚不平的折痕,边角已经出现破损。 纸上墨色依旧浓黑,该是用的上好的墨锭,才能过了许久也不褪色。上面的内容也多,有勘验图、有标注,在图纸的空白处,写满了见解和详情。 被侵占土地的位置、面积,庄园的修建过程,河东地区官员间错综复杂的裙带关系,还有汾河支流详细的水文图。 前面那几份崭新的土地勘验图与之相比,更像是对这份旧图记载土地的重新丈量。 皇帝凝视着图纸上许久未见的熟悉字迹,小心抚平纸张卷起的边角,露出那字迹最后印着的一枚小小的银杏章。 “渔阳伯的案子可有眉目?” 圣人看了许久,大家都在暗自猜测薛光庭呈上的究竟是何物,能让圣人这样重视。 王氏及其党羽也惴惴不安。薛光庭如此自信,难道真让他拿到什么要紧的证据不成?只可惜离得远看不到圣人案上,要是圣人问起,该怎样应对? 谁也没料到皇帝开口不问河东,先问渔阳伯。刑部尚书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怔一下才急忙回道:“证据不明,所以还在调查。” “今天什么日子?”皇帝看似随意地问礼部。 就算清楚圣人明知故问,礼部尚书也不敢不答:“冬月十三日。” “哼,已经查了二十余日,还没有头绪吗?”皇帝瞬间变了脸色,冷冷质问。 不等刑部尚书回答,他又看向吏部尚书:“王卿现在在哪儿?” “在洛阳。”郑公绰实在是个玲珑人,朝中王姓官员众多,他却只答王博昌。 “叫他回来吧。”皇帝将案上散开的纸一张一张整理好,重新归整进那个尺寸并不匹配的封皮中。 “陛下,洛阳事务繁多,王相公怕是脱不开身。陛下切勿听信小人挑拨,王氏……” “怎么,朕还请不动他了?”皇帝厉声打断那名王氏族人。 “洛阳既然事多,那便安排人暂替。”圣人垂目凝视着跪在堂中的薛光庭,“王氏的事,等他回京再说。” 第65章 游龙潜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永安最近在做什么?” 刑部尚书和工部尚书还候在外殿, 皇帝将薛光庭带来的那本籍册放进格屉里,顺手端起桌上剩下的半杯冷茶,泼在松石盆景中。 徐阿盛趋步跟在皇帝身后, 低着头回道:“哎呦,是老奴疏忽了, 老奴这就派人去向郡主问安。” 皇帝瞥向徐阿盛, 见他虽嘴上告罪, 却无俱意, 尚自满脸堆笑, 不禁不冷不热地“哼”一声。 徐阿盛是宫里摸爬滚打的人精,知道圣人不是真生气,反而与皇帝打趣:“那奴婢现在就派人去郡主府?” “江南那边是不是送来许多布料?” “可不是,奴婢瞧过一眼,都是顶好的苏绣, 花样绣工都好。” “去挑一些,再挑些珠宝, 给永安送去。”皇帝轻轻拍着已经闭合的格屉, “告诉她, 若是实在闲得慌,就在家裁裁衣裳打打首饰。” 符岁一匹一匹地让人拆开布料看, 指尖轻轻拂过缎面, 只觉丝质柔如春水。 苏绣精巧,能绣出花朵堆叠却不显死板, 晃动起来更是流光溢彩,每片花瓣都折射出不一样的光华。 正因如此,年年江南贡来的苏绣都是软薄布料,免得冬衣的厚重破坏了苏绣的轻巧感。好在宫中收了料子后, 等皇帝分赏、量身、制衣也要许多时日,刚好能赶上来年春日穿。 徐知义送来的几匹布料分别是百蝶穿花、鱼戏莲叶、碧色牡丹,都是鲜亮明快的颜色。 符岁在宫里送来的珍珠匣子里拨弄着,莹润的珍珠在指间滚来滚去,发出“刷啦刷啦”的碰撞声。 “王博昌要回来了?分别数年,他终于要回京了,我可得好好为他接风洗尘。” 叩云想到这些年王家连郡主府门都不敢过,有些担忧:“只怕王博昌不会应邀。” “他当然不会应邀。”可他应不应邀有什么关系呢?符岁笑着说,“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去将我那新衣备好,我要去城门处好好迎迎王相公。” 马车停下,随从扣响车门。 王博昌正侧躺在车中闭目养神。他的马车宽大,又是一路奔波,车中铺了厚厚的褥子,燃着银丝碳和龙涎香,车厢一侧还有一小桌,摆着盛白炭的红泥小火炉用以煮茶。 从冯满派人去洛阳见他时,他就已经料到今日。冯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的屁股擦不干净还要大张旗鼓找他拿主意。若不是王家原先留在宫中的人都被打发走了,王家也不会找上冯妃。 虽说那些关于河东的勘验图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但是王博昌并不十分忧虑。 皇帝暂时还不会动王家,无论薛光庭拿出的勘验图是真是假,凭他没去过河东就不足为信。王家昌荣数百年,乃仕林之首,皇帝要处置王家必须师出有名。那些勘验图要辨真伪,就得去河东验证,管他是谁,进来河东,真真假假还不是王家说了算。 来京中也好,来京中,有些事他也好安排。 “咚咚”的声音响起,随从在外面唤他。 “相爷,有人拦车。” 难怪车马停下来,王博昌撑身坐起,理了理衣衫。 “是谁?” 不等随从回答,王博昌就听到了一道清亮娇美却让他厌恶至极的声音。 “听闻王相公回京,我特意在此相迎,王相公不下车一叙吗?” 王博昌要撩帘探看的手顿住,随即迅速收回,背靠在车厢两眼一阖一语不发。 车辆和马匹两相对立,谁也不肯相让,行路的人不得不挨着道旁走。 宽敞的大道因为这一点小小的阻碍慢下来,渐渐地开始拥堵。人群中隐隐有不满地情绪,碍于那两位看起来就很显赫的身份,连低声咒骂都不敢,只能低着头密密挨挨地挪着。 前日刚下过雪,南边的坊墙下还有没化开的白痕。天冷,符岁是不跑马的,王博昌不出来,她也不出去,就窝在暖融融的车中。 “相爷。”王家的随从隔着车厢与王博昌低语,“外面堵得没法看了。” 王博昌心中冷哼,是符岁拦着他的车驾不许他走,今日就算整条街堵死又与他有何相干。 可惜符岁显然不给他继续耗在车里的机会。外面又有声音响起,这次换了一道清晰响亮的男声。 “郡主亲迎,王相公为何拒而不见,反而流连街上,以致长道堵塞,百姓难行。” 那男子声音大得很,王博昌坐在车里都觉得被震得耳朵嗡嗡响。他一腔邪火涌上心来,好个符岁,分明是她拦车,却倒打一耙成了他蓄意堵路。 “王相公。”车外声音不停,不把王博昌喊出来不罢休,“还请王相公体谅百姓不易,莫要停车长道。郡主已等候多时,王相公何必推诿拿乔。” “够了!”王博昌“唰”地撩开车帘,探头朝外喊,“你究竟要做什么!” 出乎他意料的是,外面并没有趾高气昂的符岁,只有几名骑着高头大马的侍卫立在街中。 几匹马能占多大的地方,符岁的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自然知道怎么站不会阻隔人流。相比之下,街道拥堵竟都成了王博昌一人的过错。 路过的人只知道这辆大车华贵又占地方,不知道车中究竟何人,不断有不满的目光射向大车,见车中人探出,更是肆无忌惮地打量起来。 王博昌恨死被当成戏猴一样围观,察觉到来自人群的视线,他立刻就想缩回车内,把那些戏谑的目光都阻挡在外,让随从家仆将他们统统驱赶。 他倚着车厢,不停地深呼吸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王家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他的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刚入京,对京中一切还未完全掌控,不能在此时留下把柄。 他重新撩开车帘,冷淡地问道:“郡主何在?” 车驾拐进坊内,走了不过数米又被拦住。符岁的车就停在前方,郡主府的护卫要王博昌下车前去。 拦路时明明只有几个人,进入坊内才发觉还有其他侍卫候在此处。 王家的车想退已经来不及,后方几名青年男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横马拦在巷口。 王博昌进退两难,心知今日不下车相见怕是不能善了。他下车慢吞吞整理了下衣摆,目不斜视从侍卫中穿过,径直来到那辆双驾车旁。 不等王博昌站稳,车窗里突然现出一张宜嗔宜喜的脸,将毫无防备的他吓得一抖。 娇俏的笑声立刻就响起来,王博昌的脸色愈发难看。 他率先开口:“郡主劳师动众,不知有何意图。” 符岁趴在车窗上,无辜地眨眼:“我出行向来这般规制,哪里劳师动众了?倒是王相公许久不在京中 ,一回来便受百姓夹道相迎,把那朱雀大街都堵了。想当年王相公便在朱雀大街受万人敬仰,如今故地重游,王相公可曾与百姓打个招呼?” 王博昌几要把牙咬碎,当年符岁让他颜面尽失,也让王家丢了相位,如今她还敢提起此事! “当日之事真相为何,你我心知肚明。郡主何必旧事重提?” 相位损失加在外磨练数年,王博昌发觉无论是符岁还是圣人,都是刻薄冷情、心狠手辣,与先皇和太祖截然相反。 太祖会被朝堂和仕林的声音裹挟,先皇会被亲近之人左右,唯有当今圣上,前一瞬还笑脸相迎,后一瞬就立刻要剜下你一块肉来。 这样的人若不受控制,宜解不宜结。再见符岁,王博昌心中有了算计。 “我知道郡主对王家深恶痛绝,可我实在不懂郡主为何如此厌恶我河东王氏。我王氏一族虽在朝堂上有些政敌,也用过些手段,却从未伤害过郡主的利益,郡主何必咄咄相逼。” 符岁冷眼打量王博昌,离京几年,这老头编瞎话的本事渐长,明知道她与王氏的恩怨不能拿到明面上说,干脆一抹脸装起糊涂。 她笑盈盈地道:“王相公此言差矣,我那两年在河东过得不舒服,心怀怨恨,所以处处针对你河东王家,有何不可?” 车驾比人高,符岁趴伏的车窗比王博昌高出半头,王博昌只能抬头仰视。王家除了天子,还从未仰视过任何人,王博昌眯起眼睛,在心中细细盘算。 “我知当日地动害郡主受惊,可是地动乃是天灾,而非人祸。王氏确实曾对地动放任逐流,不过是因天意不可违。说到底,地动是巨龙们翻身所致,又怎能全部归责于袖手旁观者。” 王博昌观察着符岁神色,继续说道:“郡主与其在王家身上消磨功夫,不如仔细想想究竟是谁因地动得利,也免得恨错了人,使晋王泉下英灵不安。” 王博昌不在乎符岁相不相信,她一个孤女,所作所为都是倚仗皇帝的权势,不足为惧。王博昌需要的是她安分守己,不要在皇帝面前一再挑唆,坏了他的大事。至于以后,找个由头处理掉就是。 符岁听着好笑,王博昌只会这招不成?挑拨越山岭是这招,挑拨她又是这招。可惜越山岭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能为晋王赴汤蹈火的少年,她不是什么无情无欲只讲公理、誓要为父伸冤的奇女子,王家自然也别想从晋王的死中摘出来。 至于这一切的源头,真相和富贵,符岁自有选择。 她向外探了探身,离王博昌更近些,似笑非笑地俯视着他:“恐怕要叫王相公失望了,什么得利不得利真相不真相,我只知河东是你王家的地盘,河东的事,我便只唯你王家是问。” 王博昌还想说什么,她已经不想听了,冷风吹得人脸疼,她把帘子一放,隔着有薄有厚三层帘子与王博昌说话。 “今日我来,是为王相公接风洗尘。坊间思念王相公久矣,王相公此番归来,想必坊间又能热闹许久。王相公为人坦荡有目共睹,不如再坦荡一次,什么时候王相公这番话能在朱雀大街对着千万百姓说出来,再与我说也不迟。” 王博昌眼中染上一层阴翳,这个遗孽,与她那不识好歹的父亲一样可恶,枉他还想“拉拢”她,如此看来,将来也不必与她客气。 只是现在还不行,王博昌环视一圈巷中的侍卫,他若因愤怒而有所动作,这些侍卫想必立刻就会一拥而上,再草草为他定个谋害宗亲的罪名。 想到此处,他不禁暗嘲符岁还是年轻稚嫩,竟然想出这样幼稚的圈套。不过想想也是,多年前杀马拆车那一遭,不也是荒唐至极,只恨他全无防备,竟叫一个黄口小儿暗算。 王博昌拱手道别:“郡主既已见过本官,若无其他事,本官告辞。”看透了她的谋算,也不必再与她费口舌,先离开此处要紧。 车内没有响应,散落在巷子里的侍卫们却让出路来。王博昌心下暗惊,怎么会如此顺利,难道她还有其他招数? 他犹疑地回望,正看见那车帘重被撩起。 甜若莓果的声音缠绕着他的脖子,爬向他四肢百骸。 符岁半隐在帘后,眼睛弯弯冲他挥手:“王相公,慢走。” 第66章 蒹葭苍 申……冤 朱雀大街上闹了一通, 王博昌回京的消息长了腿一样在京中跑开。 几年前的旧事本已被人淡忘,如今又成了坊间的趣闻。 旧事虽不新鲜,总有没听过的, 加之又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里的丑闻,更是钓人心弦。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褪去锦衣绸缎后也不过是副骨架皮肉, 也要撇屎撒尿, 与低贱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忍久了被达官显贵们欺辱的日子, 议论起那些贵人们的丑事, 都带着种撒气的舒爽。 王博昌闭门不出, 权当听不见外面的闲话。 符岁把他堵在朱雀大街,又让人高喊他名姓,又逼着他露脸,就差派人在京中转着圈吆喝“王博昌回来了”。 几年前那些屈辱的烂事被重翻出来,还在坊间传得那么快, 其中要是没有符岁的手笔,他便找块豆腐撞死。 王博昌在家中憋了几日, 发觉竟真拿符岁一点办法也无。 要说毁她名节, 她一个宗女, 就算是双从妓坊里出来的烂鞋,只要皇帝下了旨, 被赐婚的人家也得捏着鼻子风风光光把她迎进门。 要说网罗罪名, 她现在是今上敦睦宗室、怜孤恤寡的活招牌,跟皇帝沆瀣一气, 除非抓到她谋逆作乱的把柄,不然谁都动不了她。 王博昌恨不得把符岁也扒光了丢到大街上,以解他心头之恨,可惜郡主府守备森严, 符岁出行又是前呼后拥,实在无法得手。 他在心底念叨了好几遍才劝自己平心静气。如今紧要的不是符岁,等以后,有得是手段收拾她。 找田大力一家的人又被派出去,查看堤坝的人算着时间也快回来,王博昌也已经回京,皇帝却不提冯家和王家的事了。 连开了几日常朝,皇帝丝毫没有召王博昌入宫奏对的意思,薛光庭也没再破例上朝,那些漕运、贡品、土地的事情就好像没存在过。 王氏一党巴不得皇帝把这事轻轻揭过,刑部象征性的叫王博昌去公廨走一趟,就开始装糊涂。 奇得是王党不说话,高子昂那些铁杆皇派也不说话,整个朝堂像是一齐把此事忘记了,仿佛皇帝召王博昌进京只是一时兴起,而不是因王家要案在身。 金吾卫的值房不在皇城中,七王子不知着了什么道,最近天天往皇城里跑,进了城也不去找田乾佑、越山岭玩,只在宫门前打转。 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事情一桩接一桩,连九寺五监都人心惶惶,谁也没空搭理这个异族的质子。 七王子也知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可是那些中原官员的官司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了结,他心中着急,实在等不了。 独自在宫门前转了几日,他终于鼓起勇气求见圣人。 待站在宽敞的宫殿中,七王子心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中原宫殿华美,他初来京中圣人赐宴时就被震撼过。 那时他眼中心里只有对彩漆琉璃的赞叹和对粗柱高梁的艳羡,现下站在同样华美的宫殿中,面对同样和善的圣人,他却从心底生出一种不安与恐惧。 高高的梁柱看不到头,狰狞的盘龙无声怒吼,他像落在永远爬不出的深坑中的羊羔,只能被迫接受猎人的审视。 “有事?”皇帝笑着问道。 七王子腿一弯,恳切地说:“臣有一事,望圣人允准。” “臣虽出身库勒,却心系天子,此生愿为圣人洒扫庭除、除倭驱虏。然臣之名姓出自库勒王族,臣唤此名一日,就是以库勒人自居一日。” 七王子郑重地叩首下拜:“臣恳请圣人为臣赐汉名,从今往后,只为汉臣。” 圣人在沉默,七王子能感受到圣人的目光落在他头顶,缓慢的、探寻的。 他把头埋得更低些,好叫圣人看到他的臣服、他的恭敬。 前方传来一声轻笑,随即响起温和而遥远的声音:“喜欢什么名字?” 七王子心思转着,圣人一定不是让他自己取名,可他也真的在姓名上有所求,不管圣人会不会怪罪他自作主张,这句话他一定要说。 “臣唯求圣人勿赐国姓。” 这下皇帝是真的好奇。七王子想要汉名,赐一个就是了,朝中异族官员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可是那些异族来降的俱以赐国姓为荣,偏偏他不要。 “为什么?” “因为……因为中原有旧例,同姓不婚。臣心有所属,不愿与她同姓。” 赐了国姓,他就不能娶盐山了。 这个理由七王子不说皇帝也猜得到,他玩味地审视着那个跪在殿中的草原人,看着粗莽,竟也能为了儿女情长抛弃部落和王族的身份。 “可是她与你说过些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七王子心头一跳,突然间他就明白了郡主为何说盐山是笼中鸟。这巍峨的大殿何尝不是牢笼,如今期望着圣人答应他请求的自己何尝不是向主人乞食的鸟。 笼中的鸟儿若是爱上了天上的鸟儿,就会想飞到天空中去。想飞到天上去的鸟儿,就不是养鸟人想要的乖巧顺从。 盐山不能爱上天上的鸟,至少不能先爱上天上的鸟。 七王子有些急切地辩驳着:“是臣贪慕她颜色,心生妄念。她是知书达礼的女子,并不知臣的心思。” 知与不知,七王子和盐山何时见过面,说些什么话,皇帝一清二楚,但他不在乎。 用盐山留住一个库勒人并不算上好的买卖,不过既然是盐山自己情愿,她能欢天喜地地嫁,爱女心切的彭王也该有所表示。 皇帝从案上抽了一张纸:“既如此,就赐萧姓,名……将明,如何?” 皇帝起的名大概是有寓意的,可惜七王子实在读书不多,一时也想不到出处,只能感恩戴德地喊着“深感圣恩”之类的话。 “萧卿可有字?” 名刚赐下,皇帝就换了称呼。 七王子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唤他,忙说没有,又求着圣人赐字。 皇帝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为式”。 消息传到郡主府时,秦安怎么也想不通:“怎么没赐国姓,反而用了皇帝舅家姓氏?” 符岁看向尚蒙在鼓中的秦安:“姓了符,他还怎么娶盐山?” 眼见秦安由疑惑转为震惊,符岁笑眯眯地窝在椅子中,思量着皇帝赐下的名字。 肃肃王命,仲山甫将之。邦国若否,仲山甫明之。 夙夜匪解,以事一人。 皇帝起这种名字,是给哪些不忠不敬之人看的? 京兆尹提着衣摆,一路小跑往京兆府廨去。 刚散了早朝,除了那几位禁卫的将领需要操练冬训,急急忙忙离开,其他官员都慢悠悠从宫中出来,遇见相熟的官员,还能在宫门前聊两句。 京兆尹却没有这个闲心思。京兆府一年不知有多少杂事,永远没有歇的时候。 也难怪京兆尹这个位置没有人坐长久,不过两三年就要换个人来。现任京兆尹不过上任一年余,就觉白发都多了数倍。每日一睁眼就要面对永远忙不完的事情,京兆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熬过下个年头。 出了皇城,路上行人已经多起来,京兆尹穿着常服,不好再奔跑,只能大步快走。 案上还压着许多公事,日夜不歇地处理也不一定能理完。 临到年底,从除夕日的宫宴到元夕日的灯会,大街小巷的防火防盗、人员疏通哪样不是要事,真忙起来气都来不及喘一口。 京兆尹长叹一声,得赶着在腊月底前赶紧把手里的事情了结,才好腾出手来准备迎年。 他火急火燎地冲过去,又着急忙慌地退回来。 街边坐着的小贩见惯了这种情形,不等京兆尹说话,他翘着二郎腿气定神闲地伸手一指车上的菜馍:“三文一个。” 京兆尹从随身荷包里仔细数出六枚铜钱交给小贩。小贩利落地包了两个菜馍。 昨日京兆尹忙到子正才歇下,也亏得京兆衙门里给京兆尹配了住处,能让每任京兆尹忙完就能歇息,睁眼就能工作,省下了来回奔波的时间,不然等他再赶回家,还不知道要什么时辰。 就算这样,今早他还是起晚了,没赶上在上朝前吃早饭。 京兆尹攥着菜馍,眼看就要迈上京兆衙门的台阶,回到他的公案前边啃菜馍边处理永远看不到头的公事,却被人一把拉住,要上台阶的脚偏了一下,落在阶下。 “求明府为妾申冤啊!” 还没等京兆尹站稳,就听到身旁传来哭嚎。 他一撇嘴,要找明府去万年县廨、长安县廨,来他京兆府廨做甚。他每日里已经够忙了,还要断那些鸡毛蒜皮的官司不成? 京兆尹转头看去,见是一个年轻女子,穿着打扮都寻常,不像是有钱人家。 他刚想好心劝她一句,有冤情去县廨报官,京兆府里审出来的都是杀头的罪过,不是给他们邻里街坊断是非的地方。那女子先扑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哭起来。 京兆府廨不比御史台、大理寺那些地方,那些部衙的公房在皇城里,百姓轻易进不得。京兆府廨就设在光德坊,旁边多走两步就是民居民舍,左右街坊吵得声音大些,京兆尹坐在府廨里就能听得见。 那女子一跪,路过的百姓立刻围上来。 京兆尹用空着的手使劲拽自己的衣袍,偏偏那女子虽然嚎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抬着一只手将他衣摆攥得紧紧的,令他走也走不脱。 人越围越多,京兆尹只好先将女子扶起来,免得叫人看见误会他为官仗势欺人。 手上还有他刚买的菜馍,今日这顿饭也不知能不能吃上。京兆尹用手侧托着那女子的胳膊:“有什么话你先起来再说。” 女子不应,也不肯起来,只一味伏地痛哭,嘴里反反复复说着求明府做主。 京兆尹也无心去管被人一口一个“明府”地叫,他也不好生拉硬拽,只能劝着:“你先起来,有什么冤情去府廨里说。人来人往的,你一个女子,在大街上哭,叫人瞧见要说闲话的。” 那女子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她抬起被泪水浸满的脸哀求着:“明府在上,妾实在走投无路,还求明府还妾一个公道啊!” 京兆尹暗暗叹口气,看这女子戚容,怕是真的遭受到不公。 想来那些百姓字都不识几个,哪里分得明白县廨府廨,只见着个穿红穿绿的就叩头。罢了罢了,何必计较太多,既然求到京兆府,那受理了就是。 这样想着,京兆尹和言劝说:“你若真有冤情,京兆府自是能为你做主,只是你不要在门前哭,你随我到府廨中去,有话慢慢说。” 那女子全然不顾前面几句,只听得一句“为你做主”,就欣喜又急切地问:“明府真的要为妾做主?” 京兆尹一心想着先劝她起身,听到这话随口应着:“那是自然。” 话音刚落,就见那女子松开京兆尹的衣摆,膝行着退后两步,郑重地行个拜礼,一头磕在冰凉的石板路上。 “妾,云阳县虞氏,状告御史台监察史薛光庭,挟胁百姓,奸辱民女!” —— 作者有话说: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 让我们铭记历史,砥砺前行。 首先感谢大家看到这里,我想要在此推荐三本古言。 分别为: 《墟上筑机》ID:9780040 《姑娘今天当上异姓王了吗?》ID:9766041 《黄泉小秘方》ID:9801023 《墟上筑机》的作者我愿称其为古言界余华,把痛苦留给读者,把快乐留给自己(开玩笑,余华老师对不起) 它的开篇也许并不惊艳,它的故事却令人唏嘘。女主见过黑暗,却依旧活泼开朗,她身有残疾,却从未放弃追寻。 《姑娘今天当上异姓王了吗?》是一本大女主成长史,它的开篇是很传统的宅斗,女主从后院走向朝堂,有野心,有谋划。 只可惜女主对情感过分迟钝,面对男主的殷勤与羞涩,总是疑惑表示“猫为什么一直响”。 《黄泉小秘方》是两只小狐狸的小甜饼,互相救赎,互相扶持。 他们是万千生灵中的小小一个,可他们拥有彼此,拥有属于他们的美好小世界。 第67章 蒹葭苍 那我腹中孩儿,你也要不认吗!…… 京兆尹坐在案前, 只觉头大如斗。 他费了好些功夫才将那名自称虞氏的女子劝进府廨,还叫人搬了座椅让她坐下。 菜馍的香味飘进京兆尹鼻子中,勾得他胃里又烫又饿, 连肚子都瘪了三分。 他抬头瞥见那女子尚自顾自低着头抽泣,连忙趁无人注意把菜馍塞进公案下的, 眼不见为净。 “你说你是云阳县人?” 那女子抽抽搭搭的, 听见当官的问话, 立刻起身就要跪下。 京兆尹急忙摆手:“不必不必, 你坐着回话吧。” 那女子垂着头, 声音柔柔的,与她在府廨外时的决绝有些不同:“妾是云阳县人。” 在街上京兆尹不好细看,现如今一端详,发现这虞氏虽然衣衫简陋,发上也没有像样的首饰, 只用一条帕子包着,但是皮肤却不似常年劳作的粗糙, 细腻洁白, 柳眉桃腮, 生得自有一段风流。 京兆尹心中暗自琢磨,这虞氏确实容貌不俗, 他继续探问:“家中可还有别人, 做的什么营生?” “还有父母兄弟,没有什么营生, 靠着种地过活,农闲的时候就去给别人家帮工。” 她的出身只要去云阳县一问便知,谅她也不敢在此事上说谎。京兆尹眯起眼睛,再次打量起虞氏, 土里刨食的人家可养不出这样不见天日的水灵。 这时司户参军走进来,一进门就扬着手里的两份文报给京兆尹看。 虞氏听见有人进来,略有疑惑地仔细瞧了来人几眼,直到看见京兆尹收了文报,挥挥手示意司户参军先离开,这才定下心来,依旧低着头等着审问。 京兆尹将文报先搁在一旁,接着问道:“你是今日刚到京中的?” 虞氏摇头:“妾一直在京中。” 这话听得京兆尹心疑。 她若最近刚入京,一路上出城入城,城门郎处皆有记档,行程自然好查,可她却说早在京中…… 京中食住价高,她一个庄户人家的女子在京住在何处?哪里来的银钱?薛光庭尚且归京不足一月,总不能是他归京那日就将此女带回来了吧? 虞氏却对此另有一番解释:“妾虽在京,却未经城门查验。薛光庭胁迫妾来京,将妾藏在一木车内偷运至此。之后又将妾安置在一处屋舍内,前后院门都锁严实,不许妾出门。这些日妾见那歹人数日没来,这才想法设法爬出墙来,得以脱身。” 虞氏的说法听着合情合理,只是没经过城门查验记档,再查起来可就难了。 正问着,又有人走进来。 虞氏扭头瞥一眼,见是一个穿青色官袍的年轻人,瘦瘦高高的,也像之前来过的人一样进门就往里走。虞氏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自那人进门,京兆尹就一瞬不瞬地紧盯着虞氏的动作,眼见虞氏若无其事继续端坐,他心中苦笑一声,这种烂摊子怎么偏偏就让他遇上了。 瘦高的年轻人在离公案三步远处停住,拱手一礼:“薛某见过三辅公。” 虞氏听见“薛”字,立刻抬头看来,眼见京兆尹与那薛姓男子疏离客气,她当即明白来人身份。 “砰”的一声,椅子翻倒在地,虞氏神色惊恐,一双眼睛瞪着大大的,直直盯着薛光庭。她慌张地后退,正踩在倒地的椅子上,脚下一绊,她就向旁边歪去。 堂中没有别人,京兆尹早把人都打发走了,薛光庭见有女子摔倒,上前两步想要帮扶一把。 “你不要过来!” 虞氏尖叫着,手脚并用向后退,一不留神被椅子缠住衣服,整个人被带得一歪,狼狈地趴倒在地,手臂撞上椅子腿,推着椅子蹭出一道尖锐的摩擦声。 去御史台请薛光庭的小吏只说京兆尹有事相商,并没告知薛光庭有女子状告他,薛光庭还不知虞氏身份,猛然被吼,有些不知所措。 京兆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叫薛光庭站得离虞氏远些,暗道今日这官司怕是不好审了。 “明府,明府为妾做主啊!”虞氏艰难地撑着地坐起来,跪爬向公案处,泪眼婆娑地控诉,“就是他,他强行辱我,我不愿,他便以我爷娘性命相威胁。妾家贫无势,畏惧他的官威,只能从了他。” 薛光庭正一头雾水,这女子言语之间似乎与他有关,可她所说薛光庭实在听不懂。他疑惑地反问道:“什么威胁性命,你是何人,为何要污蔑于我?” “畜牲!”虞氏猛地回头,眼中俱是愤恨,她一手指向薛光庭,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自己做下的事,如今倒是不肯认了!” 虞氏几步爬到公案前,双手紧紧扒住案沿,眼睛赤红,声音颤抖:“明府为妾做主,这个畜牲他不肯认了,明明是他辱我身子,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在地上滚了一圈,虞氏的鬓发已经有些散落,几缕发丝落下来,被泪水贴在脸上,更衬得她形容凄楚。她双手死死抠着桌案,几要把指甲掐进木头里,指尖泛着瘆人的青白。 不管这个案子日后如何判,如今虞氏是苦主,京兆尹必须要把前因后果问清楚。 “你且说说,你们是如何相识,他又是何时欺辱你,不要扯谎,要详详尽尽、一五一十道来。” “三辅公,我……”薛光庭着急想要辩驳,京兆尹抬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虞氏用一只手随意抹了两把脸,擦去脸上糊的泪水。她在地上爬来爬去,手中沾了灰,顺着脸颊摸出两片脏印子。 她顾不上脏不脏,一心只想着向京兆尹倾诉:“妾第一次见他,是在去年。那时他似乎是要上京赶考,偶然遇上妾,当时他就说过些倾慕于妾的话,只是妾一个未嫁女,连他是谁都不知晓,怎敢答应他,因此妾便拒绝他,还告诉他若是再缠着不放,妾便要报官。” 虞氏哭了许久,又情绪激动,一段话说得上断断续续,不停抽气。 “后来他离开,妾本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也没放在心上。谁想他贼心不死,前些日子不知怎的就打听到我家中,又说了许多浑话。” “那日妾爹爹出门做活不在家中,家里只有妾和阿娘,我们两个女子撵他不得,他就得寸进尺,竟……”虞氏哀嚎一声,泪水重又涌出来, “他竟将我拖进屋中。” 说罢虞氏便伏在案上呜呜痛哭。 “你休要胡言,我与你素不相识,何来辱你之说?”薛光庭实在听不下去,厉声诘问,“且你所提云阳县我从未去过,你倒是说说,我是哪天哪时与你相见,若是说不出,你便是污蔑朝廷命官,是要被治罪的!” 虞氏哭得更凶,京兆尹不得不拍拍桌子,才让虞氏渐渐收了哭声。 她啜泣着回道:“是八月初,具体的日子妾也记不清了。后来他在妾家中停留了些时日,妾家里畏惧他是官身,不敢与他争执。” “后来……后来他不知有什么事情离开。”虞氏语气急切起来,她扒着公案,努力向京兆尹探身,“当时妾家中已打算趁机搬离,只是一时没有去处,还没等妾家中收拾好,他便突然回来了。” “他说他将要回京,要我与他一起走。他还说他得了什么好东西,马上要飞黄腾达。妾一个妇道人家,听不懂官场上事情,只是觉得不能再任由他欺辱,就死活不肯应他。” “谁料……谁料他竟说若妾不应,他……他便要杀了妾的爷娘。”说到激动处,虞氏整个人都在颤抖。 薛光庭抢上前几步:“三辅公不要听她颠倒黑白。我八月正在往返梁州的路上,怎会出现在云阳县。三辅公也知梁州路途遥远,我进入梁州时城门处有路引记录,三辅公派人一查便知。” “我胡说?”虞氏不可置信地回望薛光庭,她抬手高指,“青天在上,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薛光庭丝毫不惧,反而逼视虞氏:“我问心无愧,何惧天谴!” “好,好,好。”她眼框红得像浸了血,连睫毛都被泪水黏得一绺一绺的,新的眼泪从眼尾滚落,砸在早就湿漉漉的衣襟上。 “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好狠的心。”虞氏缓缓抚上小腹,强扯出癫狂而崩溃的笑,“那我腹中孩儿,你也要不认吗!” “真怀了?”符岁丢开手中的杂书,满脸好奇。 “她是这样说的,还没有大夫诊治过。”也许京兆尹已经请了人诊断,但是程力武还没打听到,只能先这般回复。 “哪里得来的消息?”京兆府中没有符岁的眼线,按理程力武不该这么快就得知京兆府中发生的事。 这消息还真不是从京兆府中传出来的,程力武回答:“虞氏闹着要去敲登闻鼓,京兆府的人顾忌她身孕不敢强行阻拦。” 光德坊本就民居多,虞氏当街告状,多少人围在京兆府门口想看热闹,虞氏一闹,立马就传开来。 符岁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当街污人清白这招怎么这么熟悉?这是谁偷学了她的招数。 符岁不觉得这事是薛光庭做的,他七月离京,十月归京,前后三个月的时间,既要找到吕家老母,又要安置梅原县田家人,还要去梁州。 河东的地图是薛光庭“捡”的,梁州的堤坝探测图可没有人帮他“捡”,非得他自己跑一趟不可。 丈量土地、探验堤坝、调查漕运,哪个也不是轻省活,何况还要来回奔波。便是符岁养的那些好手,三个月做完这些事也得狠歇几天。薛光庭一介文弱书生,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完,但凡了解其中辛苦的,谁看了不得赞句好一副铜筋铁骨。 若是薛光庭还能从中抽出时间绕路云阳县与人温存,那他还做什么文官,干脆去军中做先锋好了,谁也跑不过他。 哪怕状告薛光庭在家乡治学期间行为不端,也比状告他在这个三个月内流连他处可信。符岁不屑冷笑,王博昌可想不出来这么蠢的主意,十有八九又是冯家的手笔。 王博昌也不拦一拦,他不是与冯家有往来吗,精心挑选的“盟友”只有下三滥的本事,他也不嫌丢人? “又是冯满做的?”她随口一问。 盯着冯家的探子每日一汇报,若无要事就只回给程力武,符岁只有偶尔想起时才会问一问。 但这件事程力武也没有头绪:“冯家无人与虞氏接触过。” 符岁闻言略有惊讶,她本已认定是冯家诬告,却不料那虞氏竟真与冯家毫无关系。 “本月冯家可还与谁有来往?” 程力武皱眉仔细思考一番,才确定地答道:“申国公。” 第68章 蒹葭苍 凑一堆,一起仔仔细细问 冯家做事没规矩, 闹市纵马伤人都出过好几次,里里外外给京兆尹添了不少麻烦。 薛光庭弹劾渔阳伯,京兆尹对这个峭直新科进士颇有好感, 何况薛光庭也算在他手下做过几天事,勉强算是自己人。 京兆尹原想在没出定论前将这个案子捂在京兆府中, 等去云阳县查清了虞氏的家世行踪、辨明她所言真假、案子有些眉目再报于圣人, 却没想转眼就闹得满城风雨。 御史台的御史们向来铁面无私, 哪怕身边同僚也照参不误, 不过几日, 弹劾薛光庭私德不修的奏本就递到圣人面前。 待到御史参完,皇帝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京兆尹见氛围不对,连忙回禀道:“告圣人知,虽然确有民女状告薛御史一事, 但目前仅有虞氏一人供词,并无其他证人证物。薛御史对此案极力反驳, 自辩与那虞氏从未谋面。” 京兆尹弯腰低头, 目光小心翼翼从头顶上偷偷瞄向圣人:“臣已命人前往云阳县查阅虞氏户籍行踪, 也已派人搜查虞氏所言在京中落脚之处,只是目前尚未发现线索。” “哼!”申国公冷笑着打断京兆尹, 抬步出列。 见他出列, 殿中小半数的官员都扭头看去。高子昂冲萧少卿使了个眼色,萧少卿微微摇头, 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申国公为何突然掺和此事。 申国公踱到堂中,先斜飞京兆尹一眼,这才开口说道:“那女子当街诉冤,形容凄惨, 当日可有不少人都亲眼所见。难道还能有女子愿意自毁名节,只为诬陷一个素不相识之人?” 他转身看向京兆尹,意有所指:“你们京兆府收了虞氏的案子,却按着不肯查,那薛光庭也未曾收押。京兆尹口口声声说没有证据,虞氏所言不就是证据,她腹中胎儿还能作假?” 这一句问得京兆尹无言以对,不管虞氏话说得真不真,她有孕在身确非作假。京兆尹接连请了三个大夫诊脉,皆说虞氏怀胎已有两月,竟真与她所说时间吻合。 申国公见状乘胜追击:“陛下,薛光庭身为监察百官的御史,来京赴考期间就行止失矩,为官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才有此龌龊事,若不严惩,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朝取士无方?” 皇帝单手撑着额头,面上神情被手全部挡去,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申国公见皇帝不做反应,再次高声言道:“陛下!此事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若不速速将薛光庭定罪,恐损皇家颜面!薛光庭身为言官,本该是百官表率,今日若不严办,他日必有更多人效仿!” “申国公,无论涉案者是什么身份,都没有未审先定罪的道理。”京兆尹听到申国公立时就要将薛光庭定罪处罚,忍不住出言。 “我朝律令要求罪行合一,不管什么罪名,都需得有明确证据才能定罪论处。现如今案件尚未审办,一应证据全无,就为了堵悠悠众口就胡乱判决草草了事,律令疏议岂不成了摆设,我京兆府又如何对得起高悬的公正严明的匾额!” 申国公冷笑着睇向京兆尹:“京兆尹不必拿律令说事,我看分明是你京兆府与那薛光庭有勾连,这才刻意为其遮掩。” 京兆尹万万没想到申国公会指责他徇私枉法。他确实在此案上略有私心,可也不过是因为虞氏来历奇怪,他从没想过要为谁掩盖罪行。 就任此职一年有余,京兆尹自认问心无愧。他也是三品大员,位列三辅,被人在朝堂上指着鼻子骂为官不公,要他如何咽下这口气。 当着圣人的面,京兆尹虽气愤,还是强压下怒火,尽量语气平缓地说:“申国公,朝堂议事,当以律法为纲,而非凭意气定夺。” “京兆尹不必在这儿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心里怎么想你自己清楚。陛下,臣所说并非虚言。薛光庭既然自称是出京查访,为何回京不先回御史台复命,反而去了睦王府上。睦王领着雍州牧一职,薛光庭离京又是打着京兆府的名号,怎知其中没有猫腻。” 京城划属雍州,分管的最高官员就是雍州牧。按理说,京兆府是由雍州牧统辖,只是历任雍州牧皆由亲王担任,很少会真的插手京兆地区管理,所以京兆诸事都是京兆尹决断。 申国公这时候提起睦王挂领雍州牧一职,显得有些刻意。 申国公提得突兀,不耽误朝中浮想联翩。睦王喜好不是秘密,薛光庭模样大家也都见过,虽清瘦,五官生得很不错。他出入睦王府,难免引人遐思。 这下连京兆尹也不知该怎么反驳,他也是第一次听说薛光庭拜访过睦王。 睦王虽然是京兆尹名义上的上官,可京兆府自开国就设立,至今也没等到睦王屈尊踏足过一次。京兆尹都快忘了睦王身上还有个雍州牧的官职。 人群中传出一声轻笑,襄城长公主的驸马不屑地说道:“睦王府上人多了去了,各个都跟京兆府有勾连不成?” 申国公闻言哈哈大笑,语调都拉长:“睦王府上来往的都是什么人,诸位可都清楚,要是薛光庭与睦王没有私营,那就只能是有私情了。” 只是没笑几声,笑声就戛然而止,申国公闭嘴收声,收敛神情弓腰垂首。 坐在上首的皇帝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冷冷地凝视着堂下诸人。 各位官员纷纷屏气凝神,低下头去,作出恭敬谨礼的模样。皇帝看了许久,终究未发一言,径直拂袖而去。 事情没有因皇帝罢朝而了结,一张纸条在京中几个官员处打了个转儿,再上朝时就变了种说法。 前一日还是个大晴天,今天就见不到半点太阳。 大殿的门开着,冷风裹着细碎的冰碴呼呼往里灌,离殿门近的官员将冻僵的手缩进衣袖里,耸起肩打个冷颤。 徐阿盛从后面转出来,迎面被冷风扑了一脸,连忙指挥两个小内臣将殿门关上。 门一闭合,殿中就暗下来,只有烛火的光芒影影绰绰,晃在每个人脸上。 “臣有本奏。” 申国公自知昨日惹恼了圣人,今日不敢再出头,大家正以为今天早朝能安安稳稳结束时,秘书丞站出来。 “臣整理往日籍册之时,发现几篇睦王诗作,其中一篇不同寻常。” 秘书丞呈上一篇睦王游园旧诗,内容为“江声夜半卷云平,疑有蛟龙泣未晴。千尺寒松擎日断,一川霜荻借风鸣。” “回禀陛下,诗中蛟龙泣,擎日断,句句都在影射天子,睦王作此诗,正是包藏祸心,怨望其上。” 皇帝将诗作随手一搁,意味深长地看向秘书丞:“睦王爱饮酒,每每酒后必要题诗,十首里有八首词句不通。这首想必也是睦王酒后之作,秘书丞多虑了。” “陛下,臣以为秘书丞所言有理。” 刑部侍郎上前一步,禀道:“臣在调查梅原县时,打探到有人曾与薛光庭有过交谈,当时薛光庭就提及‘回问睦王’,他身为御史,当为天子言,为何遇事不问圣人旨意,却要回问睦王?” “陛下,”秘书丞也趁机进言,“诗为心声,倘若睦王写‘疑有神女泣未晴’,臣尚可理解为睦王雨日有所感悟,,可此诗‘蛟龙泣’三字不得不令人多思。龙者,天子也。睦王直言天不晴,不正是怨恨圣人?” 皇帝只觉可笑,为了两句隐晦不明的诗就要以谋逆的罪名处置一名亲王,这些人当他是什么,真以为他是不辨是非刻薄寡恩的昏君吗? 他摆摆手:“睦王是朕亲长,朕不能为两句捕风捉影的诗问罪于他。” 刑部侍郎从皇帝的话语中听出弦外之音,看来皇帝心已动摇,只是缺个更有力的借口,巧的是,这个借口,王相公早就为睦王和薛光庭备好了。 “陛下,此事并非捕风捉影。经刑部审问,薛光庭曾假传旨意,而他所传内容,皆是来自睦王。” 薛光庭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梅原县令县丞会帮他添上。之前田家一事只涉及冯家,梅原县想做缩头乌龟情有可原,如今王相公回京,可容不得他们再当墙头草。 “陛下,我朝律法制定之初,便是用来约束天下人的,自然包括皇室宗亲。陛下切勿因亲情而枉顾国法。” 今日要是不处置睦王和薛光庭,他就要坐实“罔顾国法”之名。皇帝虽然不信睦王有谋反的胆子,也好奇薛光庭因为什么出入王府,他一指京兆尹:“上次薛光庭的案子不是还在审吗,这件事一并审了吧。” 京兆尹刚要应声,就被秘书丞打断:“陛下,昨日申国公所言不无道理,睦王身为雍州牧,他的案子京兆府应当回避。” 皇帝缓缓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扫视秘书丞和刑部侍郎,王博昌回京后,这些人胆子都大起来。 “既如此,正好渔阳伯的案子还压在刑部,这一切由薛光庭弹劾渔阳伯而起,那便全归了刑部吧。” 刑部尚书并侍郎急忙领旨,退下时,刑部尚书多问了一句:“刑部审案与京兆府不同,京兆尹收了案子都不需审问涉案人,刑部却得事无巨细地问,薛侍郎还在御史台,只怕问起来不太方便。” “要审要押,随你。”皇帝冷冷应道,“既然薛光庭要押,冯家也一起押了,凑一堆,正好仔仔细细地审。” 刑部来人拿薛光庭时,薛光庭还在整理案籍。听到刑部来意,薛光庭也不多辩驳,归置好未理完的籍册,交待同僚几句公务,就准备随刑部人离开。 来押他的人满脸的笑意,拦住他:“薛御史要去刑部受审,穿着这身官袍,要我们这些小吏怎么敢审呢?” 旁边的人听得皱眉,虽然身着官袍出入刑狱是不合适,可这话说得实在难听。 薛光庭与来人商量:“可否容我回家换身衣服。” 那人皮笑肉不笑,不肯相让:“上官催得急,薛御史莫要拖时间。” “你这是什么话!”终于有人忍不住,一个胡子都花白的老御史冲到前面,怒斥那人:“不过是问话,今日审明日审都是一样的,人还能跑了不成,怎么就急到连换身衣裳的时间都没有。” 薛光庭拦住老御史,这些人摆明来为难他,不能因他连累同僚遭人记恨。 他双手摘下官帽,摆放在桌案上,解开衣扣,当着那些人的面脱下官袍。 “可以了吗?”他淡漠地反问那人。 不等他们回答,他便向前走去,穿着素白里衣,迈出御史台的大门。 第69章 仲冬霜 独一份的心思,就该让他记一辈…… 冯满和冯贤义被从家中带走时, 冯家勉强保持了表面的冷静。符岁原想去冯家瞧个热闹,顾及到冯香儿的脸面,最终也没有出行。 皇帝需要借着薛光庭的手敲打王家, 告诫王家“识时务”。 若没有那本有关河东的籍册,这一切就会是冯家揽下所有罪责, 王氏找一个看得过眼的理由申辩, 再向皇帝表一番忠心, 让渡出一部分权力, 做表面的纯臣。 可惜王博昌不会像高氏一样投诚, 符岁也见不得王家有退路。所以皇帝点了火,她便狠狠浇了一泼油。 王氏谎报赋税、与国争利一被揭露,王家与皇帝的关系就成了不可化解的死结。王家绝不会放弃对河东的掌控,那就只剩一条路可走。 论起来,薛光庭也算代符岁受过。 王博昌痛恨有人瞒过王家插手河东事务, 又急需以强硬手段重回百官视野,薛光庭就成了他杀鸡儆猴的棋子。 “刑部那些人, 不会悄悄把他弄死吧?” 听到薛光庭只着单衣被押走, 符岁第一反应是对刑部道德水准的极大不信任。 这事也不是没有先例, 伪帖案被抓的那名奴仆,最后就悄无声息死在刑部大牢。当然, 他是真的在刑部暴毙还是横着被抬进刑部的, 符岁懒得深究。 秦安将几样果仁一一放进小擂钵中,替符岁擂茶。 符岁因刑部的事分神, 发觉手中络子编错一扣,用金针慢慢拨弄着拆开。 秦安瞥一眼,随口说:“费力编那玩意儿做什么,府里绣娘有得是, 什么络子打不来,还用你动手?” 符岁不以为然,调侃他:“这你就不懂了吧,要的就是独一份的心思,让他看见就得记着我的好。我纡尊降贵地送他东西,必须得让他记一辈子。” 见秦安不屑地撇嘴,她问道:“街上卖荷包的多了,若是你买个荷包会怎样对待,若是豆苗缝制的荷包你会怎样对待?” 街上买的荷包别说脏了旧了,就算稍微磨坏一点秦安也就丢弃不用。但是豆苗给的荷包,就算已经旧到失去原有颜色,也是要妥帖收着的。 被郡主用豆苗打趣,秦安微微有些耳热,转念又觉得越山岭哪里值得郡主对他好。 以前看越山岭少时聪明懂事,后来再见他也觉他沉稳平和,现在得知他居然肖想郡主,秦安看他有千万个不顺眼的理由。 以武起家的勋贵出身,半点底蕴都没有,常年戍边,浑身上下都是边地的匪气,还有年纪也大。 秦安老丈人挑剔新婿一般挑剔越山岭,越挑越嫌弃,手里的擂钵舂得咚咚响。 编错的线被金针勾着挑出,符岁重新理顺丝线,继续编起来:“你要看越山岭不顺眼就去打他一顿,别拿我的擂钵出气。” 秦安缓下动作,就算他再挑剔,也不得不承认京中没有比越山岭更合适的人选,至少越山岭还算知根知底,要是他敢对郡主不好,就送他去见晋王。 “不说那些,你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薛光庭从刑部捞出来。”真让他无人问津地在刑部里待下去,能活着出来也是个废人。 “要不跟刑部打个招呼?”秦安试探着问。 “我让刑部关照他?”符岁听得直笑,“就王博昌恨我那个劲儿,本来刑部想让他明日死,我关照完他连今晚都活不到。” 她催秦安:“你想点正经有用的。” 秦安还真想到个办法,他犹豫着说:“要不你跟皇帝说你看上薛光庭了,让皇帝把他放出来给你做驸马?” 符岁抄起桌上对照用的花样子就朝秦安扔:“你就算看不上越山岭,也不至于把薛光庭塞给我吧?” 秦安嘴里喊着“茶”“茶”,捂着擂钵口将钵体高举,以免有纸落进去,白费了他的功夫。 待放下擂钵,弯腰把散在地上的几张纸样捡起来,秦安才不情不愿地嘟囔:“他那性子,还不如越山岭呢。” 符岁探着身子从秦安手里接过纸样,凝神思考片刻,才吩咐道:“去打听一下薛光庭在牢里吃什么,如果不是能饿死人的馊饭剩菜,就不必管了。” 按照刑部与王家的关系,若没人关照,薛光庭怕是想喝口水都要求人。 没等秦安应下,她又补充道:“如果他的饭菜还能过眼,就告诉刑部那些人一声,我不管他们怎么审问、用什么刑,只有一点,不许伤脸。若是他饭菜无法入口,那就得想想别的办法了。” 脸上无伤,就不耽误以后御前行走。再怎么说薛光庭落到这个地步也与她有些关联,总不能真放任不管。 没过半刻钟,秦安又回来了。 “安排好了?”符岁问道。 秦安点点头,面色不虞:“外面有人找。” 眼见秦安都要把厌烦写在脸上,符岁好奇道:“谁呀?” 秦安哼哼唧唧,白眼要翻到天上:“睦王府的人。” 符岁立刻明白,明知故问:“相貌不错的年轻男子?” 秦安对睦王避之不及,连带着对一切与睦王有关的人都没好脸色,他催着符岁:“赶紧撵走,脏了府前的地。” 符岁却没如他意:“叫他进来吧。” 睦王停职幽闭府中待查,王府中人员器物都要筛一遍,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人来她这儿? 很快来人就被领到她面前,是一个中等身材,皮肤白皙,细眉长眼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松花色的湖绸长袍,外面搭着灰鼠皮的披袄。看穿着,睦王对他府上这些清客属实大方。 在男子身后还跟着一名老妇,佝偻着背,穿着一身粗布袄子,怀中抱着一个小包袱,一手拉着男子的披袄随着男子走动,也不抬头看人,只盯着地面。 见到符岁,男子恭敬行礼:“余某见过郡主尊前,贸然叨扰郡主,是在下之过。” 符岁的目光在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之间打了个转,冷淡地问:“来做什么?” 受到冷遇,那男子有些尴尬。到底常年以色侍人,男子很快就调整好神情,微笑着回答:“睦王停职,王府每日都有人来往。先前我曾与申国公府上有些龃龉,睦王担忧我安危,这才令我来求助于郡主。” 原来他就是田乾佑提过的与申国公府上马车争路的人。睦王和申国公因此事结怨,申国公挨了打,怀恨在心,这才借着薛光庭与冯家的矛盾拉睦王下水。 只是睦王所谓的“反心”,大概是王博昌为了按死薛光庭“顺势而为”。 见郡主没有回应,男子继续恭维道:“睦王说过,满京中郡主府是最安全的地方,在下只求郡主怜惜,给个落脚之处。” 符岁耳朵里听着男子的话,眼睛却盯在他身后的老妇上。 那名老妇自进来就没抬过头。郡主府人多,奴仆婢子来来往往,路过难免有些声音,每有声音,那名老妇就会向着声音处微微侧头。 “余郎君身边这位,也是睦王府使唤的人?” 被贵人点到,老妇瞬间停了所有动作,浑身都透着谨小慎微,连身形似乎都收紧一圈。 余郎君回头看了老妇一眼,这才回道:“是我身边伺候的人,与我有些亲戚关系。” 符岁弯起嘴角冷笑一声:“一个瞎眼老妇,余郎君与她究竟谁伺候谁?” 男子被拆穿也不慌乱,温声解释:“让郡主见笑了,实在是亲戚走投无路,这才投靠于我。郡主放心,我二人绝不给郡主多添麻烦,只求郡主能看在与睦王同为宗室的份儿上,赏在下一片瓦遮雨。” 就算睦王怕申国公趁机作践他的枕边人,难道申国公还能去为难一个无处可去的瞎眼老妇?这位余郎君连“逃难”都要带着这名老妇,他二人究竟谁才是真的需要被庇护的人? 符岁一指老妇:“你这亲戚,前头夫家可是姓吕?” 余郎君脸色一变,张嘴就想否认,待看到郡主眼中寒意和身旁严阵以待的奴仆侍从,他硬生生咽下已经到口边的话,思忖良久才回答:“是。” 果真如此,看来薛光庭去睦王府根本不是联络睦王,分明是去寻吕氏那位被有钱侄儿接走的老母。 她还心道薛光庭人生地不熟,怎么能将吕母和田家人藏得那般隐秘,却原来根本就不是薛光庭的手笔。 “田家人呢?没同你一起来?”符岁问他。 余郎君摇头:“睦王府上没有郡主想知道的田姓奴仆。” 不在睦王府,那在哪里?薛光庭和睦王不怕他们被郡君找到灭口吗? 余郎君继续回道:“京中也没有郡主想知道的田家人。” 看来他是不打算交代田家人的行踪,或者说,他也不清楚田家人具体在何处。既然他们有信心保住那家人性命,符岁乐得省下一桩麻烦事。 “我府上西南角有几处空房,可以借余郎君暂住几日。”今日若是余氏自己来求,符岁不会留他,但是他带着吕氏的母亲来,符岁不能眼看着她被冯家发现。 余郎君听见郡主愿意收留,脸上现出喜色,一个劲儿地谢恩。吕母也分辨着符岁的方向,颤巍巍躬身。 “有句话带给睦王。”符岁警告余郎君,“睦王说我府上是京中最安全的地方,我却不这么认为。” 她虽然愿意庇佑吕氏的母亲,不代表随便什么人都能随意往她府里塞。 余郎君能持宠而娇与申国公府上奴仆起争执,符岁不信睦王是刚知道吕母的身份。他掺和冯家的事被申国公和王博昌反将一军收不了场,就指望她这个做侄女的来收拾摊子。 “依我看,这天下没有比献陵更安全的地方,下次若再招呼都不打就往我府上扔人,就别怪我全送去献陵陪祖宗。”—— 作者有话说:朝堂戏终于告一段落,以我的智商,这几章真是写得我抓耳挠腮。 第70章 仲冬霜 “这是我付出的代价”…… 沈思明思虑了好几日, 还是来到兴化坊。 他与薛光庭因春闱相识,将薛光庭视为知己,他不相信薛光庭会欺辱民女, 更不信他与亲王勾结。 自他听闻薛光庭入狱就心急如焚。奈何他无官无职,从前与那些勋贵子弟也无交际, 这几日他多方打听, 最终一无所获。 他也去求过陶公, 只是陶公轻飘飘一句“只教圣贤书, 不问朝堂事”就将他挡回。他最看不起岌岌钻营的人, 而今也试图往刑部送些银钱,好见薛光庭一面。 现在,他要去求他最不愿意求的人。 越山岭回得晚,周庄第一次见沈思明,听说他是来寻越将军, 以为是将军的朋友,热情地将人迎进屋里。 两进的小院子, 站在门口能一眼望到头, 前面两间北向的屋子周庄一家住着, 中间做了书房,再往里就是越山岭的卧房。 沈思明拘谨地僵在椅子里, 见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郎一趟一趟往这里端茶水点心, 忙不停地道谢。 等那小郎把要端的果子端完,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也没说越山岭何时能回,屋子里只剩下沈思明一个人。 沈思明坐立不安地等着。前院隐隐传来妇人呵斥的声音,屋中太静了,沈思明不自觉竖起耳朵想听听外面在说什么。念头刚起, 他就在心中唾弃自己,怎么能偷听别人说话呢,实在非君子所为。 又等了一会儿,他坐得腰都要僵了。这都什么时辰了,越山岭怎么还不回? 他百无聊赖地四处看,这间屋子不算宽敞,虽然用砖石铺了地面,用的却不是坚硬耐磨的青砖。年岁久了,砖石边边角角有些破碎痕迹,还有几块砖已经裂作两半。 左手边的墙上挂着一副字画做装饰,房门关着,采光就差些,沈思明有些看不太清。 他想站起来转转,活动活动筋骨,又觉得这是越山岭的地方,以他和越山岭的关系,随意在屋中乱走显得他不知礼。 沈思明盯着椅子上扶手发呆,扶手颜色深浅不一,面上一道白痕。他扣了扣,才知不是什么木头的花纹,而是经年累月摩擦,椅上的清漆剥落,露出下面黄白的木色。 沈思明如今住的院子也不大,却要比越山岭这里精致许多,房屋也多几间,不然他也无法收留薛光庭和刘贡生常住。 沈思明用拇指蹭着扶手上的斑驳痕迹,越山岭入仕十数年,竟还住得这样简陋。 太阳还没全落,屋中就黑下来。端点心的小郎又进来,把各处的灯点上。 沈思明叫住他,问他越将军什么时候回。 小郎回道还早呢,又问:“我娘问郎君要不要摆饭。” 被他一提醒,沈思明才发觉再留下去,就到了吃晚饭的时辰。可他还没见到越山岭,这时离开,难道要明日再来吗? 沈思明决定再等等,他告诉那小郎不必为他准备餐食。 话是这么说,到了用饭的时候,周庄去汇园订了四菜一汤送来。 沈思明这下再也坐不住,时不时开门看看夜色,焦急地在屋中踱来踱去。 亥初的更鼓敲过,沈思明终于等到他要等的人。 “周庄说你等了有些时候,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没派人去南衙叫我。”越山岭身上还穿着公服,长腿一迈,几步就走到沈思明面前。 真见到越山岭,沈思明反而想退缩。想到好友还在狱中受苦,他深吸口气,有些艰涩地开口求道:“薛光庭进了刑部大牢,你可有办法能帮一帮他?” 越山岭没料到沈思明是为了薛光庭而来,他有些意外地看向沈思明,见他紧抿着唇,眼神决绝,仿佛在做一件舍身取义的英勇壮举。 越山岭感到好笑,他这个弟弟,性格执拗,在他面前最要强,现下要舍下脸面来求他,依旧说不出几句软话。 可惜这件事越山没法答应,只能告诉沈思明:“我帮不了。” 沈思明一时没明白越山岭怎么会帮不了:“你在朝为官多年,总有些门路,薛光庭一定是被冤枉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则睿,”越山岭打断他,“我不能帮。” 接连被拒绝,沈思明有些着急:“你是因为我才不愿意帮他吗?我知道你对我有不满,可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与薛光庭无关。要是你不想出面,你告诉我怎么做,我可以自己去做。” 越山岭平静地看着沈思明急切地恳求,等他说完才回道:“春闱在即,你好好读书备考,外面的事就不要管了。” 说着他便往外走:“已经宵禁,我叫周庄拿上我的鱼符送你回去。” 沈思明一步上前扯住越山岭,一狠心直接跪在他面前:“以往的事都是我的错,你怨我,要打要骂都可,我只求你能听我说完。” 越山岭被沈思明突如其来的动作唬得后退半步,伸手抓住沈思明的胳膊就要拉他起来:“你这是做什么!不管有什么话都先起来说。” 沈思明手上用力,抵抗着越山岭的拉扯,大声哀求:“薛光庭的文章我看过的,他才华横溢、人品高洁,他会是个正清廉明的好官。” 他不断扯开越山岭拉他起来的手,身子放沉,两只膝盖生根一般死死压在石砖上:“他本该成为辅政的明臣,却因人诬告遭受牢狱之灾、断送仕途,实在令人寒心。刑名律令乃明是断非之准绳,如今证据全无,怎能未审先押,此举置律法于何处?” 沈思明一介书生,哪里比得上常年用武之人的力气,越山岭加重力道,直接将沈思明从地上拽起来。 “沈思明!” 沈思明尚在挣扎,忽得一道低吼传来,他停了动作,抬眼看向越山岭。 他已经很久没从越山岭口中听过自己的名字,自越山岭戍边后,再相见时,对方总会浅笑着唤他一声“则睿”。 越山岭对着呆愣的沈思明叹气,低声解释:“我不是不愿,是不能帮。” 这次沈思明终于觉出“不愿”和“不能”之间的微妙差别。 “为什么不能?”他问道。 越山岭松开攥着沈思明的手,斟酌着词语。 他觉得有些话是需要与沈思明说明白的:“你真以为薛光庭是因那两桩故弄玄虚的案子入狱吗?他是因圣人与王氏的纷争入狱的,这种事你掺和下去只会引火烧身。” 沈思明知道圣人和世家矛盾重重,也知道薛光庭弹劾王家,可他没想到薛光庭会成为皇帝与世家斗法的牺牲品,他不可置信地质问道:“朝堂纷争,怎能以无辜之人的性命做筏?” 越山岭一把按住沈思明肩膀,瞪他一眼示意他噤声,压低声音劝他:“你也读过史书,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沈思明自然是读过史书,此刻他却痛恨自己读过史书,正因为他读过,他才更清醒地明白,越山岭所言非虚。 他双目失神,摇摇晃晃地后退,魂不守舍地在屋中挪动,自言自语:“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忽然他仿佛想到什么,猛地转身奔向越山岭,急切地抓住越山岭的双臂,睁大的眼睛里满是孤注一掷的兴奋:“他的案子还没判,如果能证明他是被冤枉的,只要能证明他是被冤枉的,圣人也不能罔顾律法。” “对,是这样。”沈思明的话不知是说给越山岭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我得去找证据,有证据就能翻案,就能证明他的清白。” 睦王都识趣地闭门自省,他却不肯罢休。皇权争斗,一但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越山岭不能看着沈思明走自己的老路:“则睿,你年纪也不小了,别任性。” 沈思明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他疑惑地看着越山岭,满脸不解:“明明有办法为何不试,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好友被冤死?” 越山岭在朝为官,需要忌惮世家势力,他没有官身有何好惧,越山岭为什么一定要拦他。 “因为我任性过!”越山岭仰起头,指向颈侧。 一道伤疤横在绷起的脖颈上,微暗的颜色紧贴着皮肉,像屋中地砖上的裂痕。 “这是我付出的代价。”越山岭语气很轻,轻得仿佛站在沈思明面前的只是魂魄。 沈思明定定地看着那道伤痕。他当然记得,那时越山岭不过十四岁,躺到越府的院子里,鲜血汩汩地从他脖子里涌出,像是永远流不尽,把半片院子都染得通红,红到他以为越山岭救不活了。 后来那片地方总也洗不干净,刺目的红色渗入石头的缝隙中,永远地停留在那里。 越府里再也不许提及越山岭,外面也不再称越山岭为越家的三郎君,一直到老越侯去世,越山岭都不曾回来。 那片鲜红好像又出现在他眼前,从那道缝隙中,汩汩地冒出来,源源不断地,把每一块石板染成红色。 恍惚间,沈思明听见越山岭说:“若没有这一剑,越府也许早就因我而覆灭。则睿,越府不止你我,你总该为母亲和阿泠考虑。” 沈思明无力地跌坐在椅子里,他曾写过无数策论文章,对着政令律例高谈阔论,却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想做一件事是这样难。 “他,就只能死吗?他是新科进士,圣人对他青睐有加,圣人……也不能保下他吗?”沈思明喃喃问道。 圣人不是能不能,是愿不愿。 王家乃世家之首,在仕林中颇有声望,若王家退让,圣人也得卖天下读书人一个面子,给世家一个交代。所以王氏活着,薛光庭就只能死。但王氏死了,薛光庭就能活。 要救他,王氏必须死—— 作者有话说:他,是晋王,是薛光庭,是年少时的越山岭。《 》 70-80 第71章 腊月涂 明年会是好年景 卯初时刻天还蒙着一层墨蓝, 北门校场已经亮起连片的火把。 橘红的光将天空映得通明,禁卫将士披甲而立。天冷,马匹不住地刨蹄, 虽无一人说话,细碎的“咯吱”声、甲胄的摩擦声、马儿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吵闹。 已经进了腊月, 霜气比铁还重, 校场四周的旌旗冻得直往下坠, 唯有旗上那点猩红还透着几分生气。 孟琰背过身去, 扶着呼延贺的肩膀做遮掩,悄悄打着哈欠。 呼延贺撇他一眼,见他哈欠连天,忍不住问他:“你昨晚做什么去了,困成这样?” 孟琰伸出一根手指头揩去眼角挤出的泪水, 小声哼唧:“我能做什么,我睡得比狗晚, 起得比鸡早。” 呼延贺无奈笑笑:“你自己爱睡觉, 还要找上诸多借口。”说着一抬下巴, 示意孟琰往左卫那边看,“看看人家, 你还能比他累?” 左卫的军列中有人影穿梭, 孟琰摇摇头,自愧不如:“要换成我, 老子辞官不干了也不受那鸟气。” 越山岭正挨个检查士兵的马匹武器,这是他接手左卫后第一次正式演兵,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抬手拍拍一名士兵的箭囊。寒冬腊月,士兵们都穿上披袍, 这名士兵大概穿戴有些着急,箭囊勾着披袍的内里挂在腰侧,随着布料松动,已经隐隐欲坠。 士兵低头瞧见,赶忙摘下箭囊重新勾挂。 待巡过一圈,越山岭这才向高台下走去。 晨光袭来,各位将军金亮的盔甲晃得醒目,越山岭遥遥看见右骁卫大将军郑翟朝这个方向望来。朦胧的天光中看不清笼在头盔里的面容,但越山岭感觉郑大将军可能在对他笑,他便弯起嘴角权作回应。 待他走到高台下,李镡往旁边挪几步,给他让出个位置。 孟琰老远瞧见越山岭过来,正要打个招呼,一队千牛卫进入校场,本来还歪靠在墙上的孟琰倏地站直——圣人来了。 几卫的将军大将军纷纷迎上前,皇帝的目光转一圈,落在越山岭身上。 卫国公偶感风寒,在家将养,没能参加冬训,左卫只来了越山岭和李镡两位将军。 前些天皇帝刚翻看了各卫的练兵实录,左卫的记录比袁审权在时要详实明了,越山岭还根据边地的经验对小部分训练方式进行了调整。 从结果来看,确实有一定作用,实录上记录的几次小规模演练,左卫的作战配合度要比其他几卫稍微强一些。 皇帝对这份记录比较满意,越山岭是他做主调回来的人 ,他不希望左卫在冬训中的表现太难看。 “京卫跟边地多有不同,回京近一年,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皇帝微笑问道。 越山岭谨慎地低头回答:“蒙圣人关怀,臣自当竭尽心力。圣人治军有道,禁中卫戍纪纲肃然,校尉郎将莫不恪尽职守。臣虽仓促执掌,然而部伍整肃、令行禁止,宛若常态。臣亦因此顺势而为,未有扞格之处” 皇帝伸手虚指,笑着打趣:“叔和怎也变得这般油滑。” “虽有恭维之意,也是实言。圣人临朝,关内关外武备渐丰,军中法度严明,儿郎们尚武之心更盛以往,此皆因圣人文治武功并著,才有此太平气象。” 说话的是左武卫温大将军,温大将军也是一名老将,他的儿子就是大皇女的既定驸马,因而他与圣人言语便更亲近些。 圣人摆摆手:“不过是守着祖宗基业,不敢懈怠罢了。不说这些,赶紧开始吧,早些散了,你们也早些回去歇歇。” 高高低低的笑声和谢恩声响起,几位大将军随着皇帝登上高台,号角一响,代表着今年操练结束的冬训便正式开始。 冬训校阅,以阵型和骑射为要,先比骑射,再比结阵冲阵。 京卫没有边军那样人数众多,除了齐射,更多的还是以十人一组进行比试。 骑马射箭都是京卫们每日操练的内容,闭着眼射也不会歪得过分离谱。几轮骑射比下来,除了几位表现十分突出的,其他人都能力相近,也没有出现大失误。 皇帝命人赏赐了那几名士兵,箭靶撤掉,号角重新吹响,各卫持矛执盾,严阵以待。 孟琰他们在高台下,想着圣人应该不会特意低头看他们,他由站立改为更舒服的跨立,双手扶上腰带,神情都轻松起来。 冬训的阵型考校最简单,只要按部就班变换就好。 京城里街道交错、屋舍林立,哪里有地方让大军排开长阵,也就在北门校场能让京卫感受一下旷地冲锋。北门囤卫对结阵冲阵倒是擅长,南衙府军不过都是花架子。 如今骑射比过,各卫将领脸上不显,心中都松口气。 然而最不会出差错的冲阵偏偏生了变故。左卫一队人马冲锋过程中突然摔倒了一匹马,后面的人躲闪不及,被侧扬的马腿蹬在前蹄上,一并摔下马。 高亢的嘶鸣声此起彼伏,其他人为了不踩到同伴,只能勒马急停。有那离得近的实在停不住,调拨马头就向一侧冲去。 校场冬冰未融,马匹急转下难以踩实地面,一时间又有几匹马接连摔倒。 “糟了!”孟琰低呼一声。 再看左卫处已经躺倒一片,后面的人马挤成一团,士兵们纷纷控马游走,试图将窝在一起的马散开,哪里还有什么阵型可言。 越山岭当机立断,面向高台跪下。他甲胄在身,跪得艰难,坚硬的护甲抵在腹部和胸腔,硌得皮肉生疼。 他强忍着要抵进骨头里的甲片,俯身道:“陛下,臣操练不严,以致阵型失误,难辞其咎,请陛下治罪!” 皇帝眉头蹙起,手指缓缓摩挲着椅子的扶手。 他没有立刻开口,也没有理会台下跪着的越山岭,而是遥望着尚在地上挣扎起身的人马,神色难辨。 孟琰见状,想为越山岭求请。可他抬头瞧见站在皇帝身边的阿兀思吉大将军垂目扫向他,抬起的脚又落回去。 没等孟琰站稳,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出来。 “陛下,”郑大将军躬身道,“臣有话说。” 不管喜爱与否,皇帝对宫中嫔妃的母家都还算礼遇,他语气和缓地问:“郑爱卿有何话要讲?” “陛下,今日校场冰雪未消,路面湿滑,想必是因此导致摔马。”郑大将军声音不高,却很清晰,台上台下每个人都听得见。 地面有冰算不上借口,难道冬天大军就不行进了吗?而且同样的校场,别的京卫怎么就不曾摔马? 在场都是从伍多年的人,心里都清楚这个理由并没有说服力。 “何况越将军戍边多年,习惯了边军的作战方式,对京卫惯用的作战配合缺乏了解,所以有此意外,也情有可原。” 孟琰听得直咬牙,郑大将军这是求情还是火上浇油,越山岭若是就任一年还摸不清京卫的治军方式,岂不更失职。 他有些焦急地看向越山岭,希望他能为自己申辩几句,越山岭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皇帝不知是看在郑大将军面子上,还是被郑大将军的理由说服,脸色退去阴沉,只是语气依旧不满:“话虽如此,也不该有此疏忽。” “陛下所言极是。”郑大将军趁热打铁,“依臣之见,京中校场狭小,南衙卫日常操练多有限制。北门校场开阔,又有山脉相连,地势复杂,更有利于训练士兵的应变能力。不如让南衙来北门练兵,免得我们天天只在巴掌大的地方打转,到了旷地连跑马都不会了。” 带着探究的目光落在郑大将军身上,郑翟神情不变,任由皇帝打量。 片刻沉默后,皇帝应下他的提议:“就依郑爱卿所言。” 郑翟未料如此顺利,掩下心中狂喜,跪地谢恩。 皇帝命郑翟起身,见越山岭还在台下跪着,这才令他也起身。 李镡就站在越山岭身侧,左卫大乱,他心中惶恐,还未有所反应,越山岭已经跪倒在地。 他本要一起跪下请罪,可是郑大将军突然出声,他就停下动作。现下他眼见越山岭叩头谢恩,一股苦涩从舌根涌上来。 左卫操练亦是他的职责所在,阵型变换他也有指导,冬训失误,本该是他与越山岭一起承担,如今三言两语,竟成了越山岭一人的责任。 他踌躇着要不要向越山岭道谢,可是见越山岭撑地起身后若无其事地站回台下,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他好不容易提到嘴边的话又悄悄咽回去。 越山岭完全没注意到李镡的纠结,他重新看向左卫摔马的地方,摔倒的士兵都已经起身,几匹军马也被拉起带走,只有最开始摔倒的那匹马还在地上躺着,呼呼喘粗气。 他看得分明,那马不是因为踩冰滑倒,而是骑马之人手握一物,在马蹄高抬时俯身铲在马腹与前腿连接处,这才导致马匹失力倒地。 那匹马身下不见鲜血,应该是什么钝器,只是经此一击,马儿前腿韧带俱断,后腿也被拉伤。 可惜了,这匹马废了。 “在想什么?” 一只胳膊揽上越山岭,越山岭刚想挣脱,就看清来人。 郑大将军紧紧握住越山岭一侧肩膀,把他推进自己怀里,然后安抚一般轻拍着越山岭的手臂:“事情已经发生,就别想那么多。” 越山岭借着行礼挣出手:“还未谢大将军为我解围。” 郑大将军呵呵笑着,亲切地与越山岭低语:“年轻后生有冲劲儿,总想着什么事都靠自己解决,我年轻时也这样。” 他遥遥指向各卫:“手下人不好管教吧?以前老越侯就不爱交际,越家也没几个姻亲旧友。京中不比边廷,卫中关系错综复杂……” 他顿住,抬眼看向越山岭,语重心长地说道:“孤木难支啊。” “没人为你撑着,要吃苦头的。”他揽住越山岭后背把他往前推,“走,带我去见见左卫的人。” 越山岭被他推着,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左卫中郎将王元行见他二人过来,主动上前见礼。 郑翟立刻肃声质问:“你怎么操练的,竟然出这么大的纰漏!” 王元行与郑翟对视一眼,点头哈腰,小声辩解:“都是路滑……”说到一半,被郑大将军一瞪,立刻改口,“是属下失职,管束不严。” 郑大将军重重“哼”一声:“你们最会偷奸耍滑,打量越将军不爱罚人,就愈发张狂。我告诉你,越将军能饶你们,我可不饶你们,你们的心思要是不在练兵上,我就去禀告圣人,让圣人给你们换个地方!” 王元行忙作惊恐状,连声喊着“属下知错,再也不敢”。 “你对我说有什么用,怎么,连你们的上官是谁都不知道吗?”郑翟昂着头,斜眼睇向王元行。 王元行抬头瞄一眼郑翟眼色,转头向越山岭请罪。 越山岭哪里看不懂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做这场戏,不过是告诉他,他若不肯依附,以后在卫中只会更难。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越山岭就这样轻飘飘地“原谅”了他们。 等王元行离开,郑翟继续说道:“你看,事情就这么简单。” 越山岭再次致谢:“有劳郑大将军。” 郑翟表现出恰到好处的不满:“见外!你我又不是外人,何需这样客气,等四娘嫁过来,我们都是一家人。” 越山岭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手背上青筋突立,因过分用力而微微颤抖。最终他还是勉强扯出笑容,恭顺地回应道“以后还望郑大将军多加提点”,绝口不提郑翟所说的“一家人”。 郑翟见越山岭肯“识时务”,很是高兴,拍着他说:“晚上一起喝酒,军中都是粗人,哪有什么过不去的恩怨,多喝几顿就都是兄弟。” 越山岭依旧应下,目送郑翟往右骁卫去。 孟琰早就憋了一肚子话,终于等到郑翟离开,他忙不迭拽着呼延贺就往越山岭处跑。 “格老子的,什么狗东西,他分明是故意的!”孟琰一张嘴,呼延贺就忍不住苦笑,真不知道他当初怎么考中的制科,总不能满篇老子来老子去吧。 孟琰骂了一通王元行犹自不解气:“圣人怎么想的,把袁审权调走了,他的人怎么不一块调走,非得全留下,这谁管得了?不是纯折腾人嘛!” 呼延贺恨不得把孟琰嘴捂上:“噤声,胡说什么!” 孟琰撇撇嘴,小声嘟囔:“圣人都走了,又听不见。”眼见越山岭和呼延贺都盯着他,这才把嘴一捂,示意自己不说话。 呼延贺正要劝解几句,孟琰眼睛一转瞧见阿兀思吉大将军已经在整顿人马准备回营,也不管呼延贺话说没说完,扔下一句“回头聊”,就拉着呼延贺一路狂奔追赶阿兀思吉大将军。 越山岭对着孟琰风风火火的背影忍俊不禁,再回头就见李镡在一旁站了多时。 “我去清点人马。”李镡主动开口。 “好,”越山岭应着。 李镡犹豫几息,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胡乱地向越山岭点点头,仓皇地朝左卫走去。 偌大的校场,大家都三五成群,只有他总是孤身一人。 越山岭稍稍活动双腿,左膝隐隐抽痛,冬日里连天雨雪,最是阴冷,以前在边地缺医少药,习惯了也不当回事,现在身在相对温暖的京城,用着她送来的上好伤药,反而觉得难捱了。 冰凉的风落在脸上,大概又要下雪。 他抬头望向无垠的天空,都说瑞雪兆丰年,明年会是个好年景吧。 第72章 腊月涂 他喜欢这个“我们” 连着下了两日雪, 白茫茫的天终于见晴。 外面冷得吸口气儿都能从鼻子一路冻到肺,多站一会儿浑身就要由里往外长出冰碴儿,从后腰到手脚都酸麻的冷。 一进冬日符岁就不爱动, 每日里一多半的时间都懒洋洋的,赖在床上榻上不肯起身。 腊八这日摆早膳时, 已经是巳正。 徐知义知晓郡主起得晚, 特意等到辰末才来送御赐的腊八粥, 却未想郡主还没起。 秦安要留他坐会儿, 徐知义连连摆手, 放下粥便走了。郡主能安安分分待在家中,而不是去找王博昌麻烦就是喜事,多睡会儿不起来谢恩算什么,睡一天圣人也高兴。 等摆饭时,那碗放太久已经冷掉的粥早不知去向。 起得晚食欲就不好, 符岁随便吃了几口饭菜,只守着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慢慢喝。 厨房里为了这碗粥从昨日就开始忙, 豆子麦仁都是挨个挑的, 再配上莲子、龙眼脯和西域来的葡干、椰枣干, 一碗粥熬得浓稠香甜。 “这么说,皇帝也给王博昌赐粥了?” “徐知义说赐了。”秦安应道, “除了几位政事堂的宰辅, 他是头一份儿。” 粥里有一种符岁不认得的大豆子,格外绵软, 她用匙子翻弄着,专挑大豆子吃:“送下就走了,也没说点什么?” “应该是没有,在王家附近守着的人说, 那小内臣从进去到出来,不超过半刻钟。” 这碗粥给王博昌也是浪费,以他多疑多思的性子,说不定还怕皇帝下药毒死他。 符岁嗤笑:“要是我,我就派个内侍盯着他喝,吓死他。” 候在一旁的代灵“噗嗤”一笑:“不如咱们也送他一碗,吓吓他。” “哼,白瞎了我的好粥。”符岁放下匙子,叩云端水来为她净手,她撩着水问:“京卫那边怎么送的?” 已近晌午,该送的都已送完,秦安按着顺序回:“头一个是右骁卫郑大将军。” 那是郑贤妃母家,二皇子的舅舅,于共于私也得排第一位。 “最后的是越将军,外面天冷,粥送到时应该已经凉透。” 前些时候冬训出了岔子,符岁也听说一点,越山岭被放在最后也不奇怪。 符岁不想深究皇帝与越山岭之间有没有秘密,总归那个男人不会妨碍她。 “送哪儿去了?”她随口问着。 听到送去兴化坊,符岁有些诧异:“他在家?” 若是他不在家,该送去南衙。 叩云笑道:“郡主忘了,今儿是腊八,百官休朝的。” 符岁已经习惯了越山岭不回家,有什么事都只去南衙找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冬训已经结束,卫中能正常休沐了。 既然他在家,哪能让他闲着,符岁立刻命人去兴化坊劫人。 “最近京中有什么好玩的?”把人派出去后,符岁才开始考虑去哪儿。 叩云回忆着她记下来的各种事项:“今日大庄严寺有戏场。” 符岁摆摆手:“不爱听那个,还有别的吗?” “敦义坊梅园的梅花开得正好。” “不看,两株老梅树有什么好看的。” “平康坊今日应该很热闹。”每到节庆,平康坊都会演杂戏。 杂戏虽然好玩,但符岁刚迈出房门,被冷风一吹,就改了主意。 越山岭被引到一处屋舍。 他正在家梳理京中戍防,郡主府的人冲进门拉起他就要走,已经走到门口,他多嘴问了句去哪儿,却把来人给难住了。还是那人又跑回郡主府问一遭,这才将他带到此处。 他推开门,符岁已经在里面等他。 屋里没有椅子,铺了厚厚的地锦,符岁跪坐在一方矮案前,案上摆着一个铜炉。 越山岭坐下后,才看清那是个开口的铜炉,里面已经堆上木炭,面上搁着一张密实的铁网。 “季冬风寒,今日请将军饮茶。”符岁见他来,挑开铜炉上的铁网,拣起长铜叉就往炭上戳,“想来今日将军还要回越府,我只占用将军半下午时间,保证不耽误将军回府上过节。” 越山岭挑眉,他今晚确实要回越府,只是若她想他留下的话…… 符岁戳来戳去,捏着火折子面露难色,她犹豫几息,把铜叉一转递给越山岭,吩咐他:“生火。” 越山岭轻笑着接过铜叉,他看出符岁根本不会点炭,幸而她吩咐他来做,不然越山岭还要提着心怕她伤着自己。 他起身推开一扇窗户,锋利的风立刻插进屋内,符岁侧头躲避。 男人瞧见,将窗扇开小些,回身取过符岁丢在一旁的披风为她罩上,坐在她与窗户之间。 “屋里点炭,要开一点门窗通风。”越山岭柔声解释道。 符岁拢了拢鬓发。那男人肩宽背阔,将寒风挡得严严实实,符岁连一丝头发丝都吹不着。她有些好笑,风都被他挡掉,还给她添披风做什么,难道守着火炉,她还能被冻着不成。 被打量的人只顾低头生火,他夹出一块木炭点燃,再放回炉中,用铜叉拨着,将燃烧的炭埋到底下。 很快,红红的火光充盈了木炭间的缝隙,逐渐染上木炭的表面。 滚烫的空气将符岁包裹,分不清来自燃烧的炉火,还是身边那个沉默的男人。 越山岭把铁网重新架好,这才问符岁:“郡主想煮什么茶?” 案上摆着两个小壶和几个匣子,越山岭不知该开哪个匣子。 符岁没有取茶,而是问他:“圣人赐的粥,你喝了?” “嗯。”越山岭轻轻应一声。 “都凉透了,喝它做什么,也不怕伤着脾胃。” 越山岭没吱声,圣上的恩赐,哪是他能随心所欲的。何况戍边时也没少吃冰饮雪,要伤也早伤透了,不差这几口冷粥。 “别喝茶水了,喝点饮子暖暖身。” 符岁将其中一个小壶拎起来,越山岭忙接过放在炉上。 壶中是茅根、陈皮和一片生姜煮的驱寒饮子。茶水性凉,他今日刚吃了冷粥,再喝茶水不利于养生。 壶里饮子本就是热的,放在炉上没一会儿就咕咕作响,陈皮的清香溢出来,连炭火都添了三分清新。 “水开了。”越山岭取下壶,为符岁斟上一杯,“小心烫。” 白瓷杯子盛着淡黄的饮子,热气氤氲,暖洋洋的。符岁捏起杯子,递到越山岭嘴边,学着他的语气说着:“小心烫。” 袅袅热雾扑进越山岭眼中,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占据了他的思绪:俯身去喝,去喝她手上的水。 理智强行阻止他这样做,逼迫着他抬手去接那杯水,就在他将要触到杯子时,符岁将手抬高一寸,他的指尖擦过杯身,抓了个空。 纤白的手指捏着同样白腻的杯子,再次递到他眼前。 越山岭的理智被这一抬一递拉扯得支离破碎,那些疯狂的念头剥夺了他所有清醒,他微微张开唇,试图俯身含住那片细腻白瓷,那抹温暖的白色却从他眼前消失了。 符岁把杯子放在越山岭身前案上,仿佛她本来就要把杯子放在此处。 僵在原地的越山岭慢慢咽下一口唾沫,狼狈地抄起杯子一饮而尽。 滚烫的水落入腹中,冰冷的肠胃还不曾被茶水浇暖,浓烈的热意就已传遍全身。 跪坐久了不舒服,符岁动了动身子,改为侧坐。侧坐时身体歪斜,就离越山岭更近了。披风的毛边已经蹭上他前胸,隔着厚重棉衣,越山岭依旧觉得痒。 换姿势时压着了裙角,拽得符岁不舒服,她歪着身子整理裙摆,晃来晃去,几次要栽进越山岭怀里。 胸前更痒了,不知是她披风上镶的皮毛格外挠人,还是她,在悄悄挠着他的心。越山岭有些庆幸背后的窗户开着,冰凉的风维持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智。 几个匣子俱被打开,越山岭将火拨小些,摆上栗子菱角。 “咦,还有橘子呢。”符岁掀开最后一个匣子,有些惊奇地拿起橘子。 橘子不是这个时节的水果,但以郡主府的财力,寒冬里吃上橘子也不是难事。 这些匣子是叩云她们准备的,符岁本以为里面都是适宜火烤的食物,例如柿子、菱角,却没想到还有与火炉这样不匹配的水果。 “将军吃过烤橘子吗?”符岁有些兴奋地问,不等越山岭回答,她就自顾自说着,“我们来烤橘子吃。” 越山岭喜欢这个“我们”,在符岁眼中,他也是属于她的一部分。 栗子要慢慢烤,橘子也要慢慢烤,越山岭一边给栗子们翻面,一边拣着边地的志怪说给符岁听。 外面风停了,木炭燃烧的声音就格外清晰,当越山岭停下来,仿佛连栗子膨胀的声音都听得见。 他侧头看去,符岁不知何时支着胳膊睡着了。他灭掉炉火,又起身关闭窗户,继续坐回原来的位置,端坐着,沉寂的,专注地看着他日夜思念的人。直到那个人的手臂越来越斜,身体越来越歪,越山岭眼疾手快,在符岁歪下桌子前伸出手臂。 符岁被惊醒,不满地哼几声,就重新阖上眼睛,本来睡在桌上的人,一点一点滑进他怀里。 一双柔软的手臂环上男人劲瘦的腰,符岁在灼人的热意里沉沉睡去。 簌簌的声音打上窗棂,外面似乎又下雪了。 越山岭剥开烤软的橘子放入口中,软烂的口感配上带着温度的酸,越山岭皱眉,他从未吃过这样难吃的橘子。 被烘炙过的橘子香气在温暖的小屋中蔓延,他揽上怀里安睡的人,缓缓剥开第二个烤橘子。 等符岁睡醒,太阳已经西斜,符岁在家中懒惯了,改不掉午睡的习惯,竟然在他面前打起瞌睡。 “怎么不叫醒我?”符岁嗔怪道。 越山岭笑着,没有回答,暗暗藏起自己的小心思。 “橘子呢?”符岁这才发现她睡前摆上的橘子全部变成橘子皮,怎么一个都没给她留,符岁狠狠瞪偷吃橘子的人一眼,“好吃吗?” “很好吃。”越山岭的语气很是真诚。 这么好吃的烤橘子她却没吃到,符岁撇嘴,起身道:“将军送我回府吧。” 再耽搁下去,恐怕会误了他回越府的时辰。 “好。”他愉快地应着,与她一起踏进橘红的霞光。 刑部大牢里没有窗户,在里面关久了,就分不清昼夜,只能靠每日送来的饭食猜测着是否又过去一天。 “哎。”狱卒冲角落里的人影喊到。 那团影子抬起头,露出一张冰颜玉姿却消瘦憔悴的脸。 薛光庭每过几日就要被上一遍刑,狱里审讯自有些独特招数,皮肉无损,内里尽伤,最是折磨人。 薛光庭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还不到放饭的时候,狱卒叫他大概是又要用刑吧。 开门的声音没有响起,狱卒隔着门栏,推进来一碗粥:“外面人送进来的,腊八粥,赶紧喝吧。” 原来已经腊八了,粥还是热的,盛在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彩釉小碗中,香甜的味道几乎瞬间就充斥了整间牢房。 薛光庭倚着狱墙,一动不动,甚至不曾看向那碗粥。 夜晚的狱房冷得刺骨,微弱的热气还没来得及显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碗与牢房格格不入的粥孤零零搁在地面上,逐渐变成一捧寒冰。 第73章 腊月涂 将军不要忘记将这朵花送与我…… 临近年底, 家家户户都在忙年,郡主府的库房开了好几日,那些积久的布料、保存不当的药材香料都被清理出来, 分发给下人。此外还要发精米精面、鲜肉干菜、点心糖块和赏钱,一样一样清点发放, 要忙好多天。 秦安信奉底下人手里宽裕做事才会用心, 因此年节时从不吝啬。 这段时间也是府里最欢快的时候, 领到节礼, 过年就不用再花钱置办年货, 家里人劳碌一年,也能敞开肚皮吃一顿精米。有些家中困顿的,则会把领到的米面香料换成钱攒起来,留着买地买房。 符岁正翻着送来的库损名录打发时间,代灵端着一小篮茉莉花跑进来。 “郡主, 你猜是谁送来的花?”代灵难掩兴奋,举着花站在门口。茉莉花香气浓艳, 代灵不敢离符岁太近。 符岁抬头扫一眼, 冬天里养茉莉的符岁只知道一家, 那就是高阳长公主。高阳最喜爱茉莉花,府上专门建着养茉莉的暖房, 保证高阳一年四季都有茉莉熏屋子。 高阳把她的茉莉花看得宝贝, 从不送人,符岁跟高阳关系不好不坏, 还不值得高阳舍出一束茉莉花。 “是谁送的?”除了高阳,符岁实在想不到谁家还有茉莉暖房。 代灵把茉莉花篮挂在屋檐下,蹦跳着进来:“是越府,来送的人说, 是越将军送的呢。” 他?符岁才不信那个“木头美人”会有这等闲情:“周家的小子送的?” “不是。”代灵摇头,“门房上说是越府的人送来的。” 既是越府送来的,就必不可能是他的意思,这是越府上谁打着他的名义来讨好她? 符岁思忖片刻,突然问道:“前几天越府送来张帖子,可还收着?” “收着,郡主可要看?”叩云说着便去开收信帖的柜子。 帖子送来时正碰上年贡入府,符岁在见宫里来的内臣,一时没空细看,就吩咐叩云先收起来。未想这一搁下竟给忘记了,若不是今日越府送花来,符岁怕要错过这场宴请。 帖子是越泠泠写给符岁的,她是年底的生辰,邀符岁来参加她的生辰宴。 这是越泠泠第一次宴请符岁,从前越家与郡主不算熟络,越泠泠跟符岁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加之符岁“凶名”在外,越泠泠也不会自讨没趣。 可如今不同了。越泠泠琢磨着端午时听四兄说的“郡主与三兄双手交握,深情对望”,再想想这一年确实总能收到郡主府的大小节礼,越泠泠认为自己有必要与未来的嫂嫂搞好关系。 虽说郡主名声有点差,但与刘书雅相比,越泠泠还是更偏向郡主。刘书雅文绉绉的,越泠泠不爱听她说话,以己度人,她觉得三兄应该也不爱听。 就算郡主也一样文绉绉的,郡主生得好看,对着这张宜喜宜嗔的脸,再酸的话也能多听两句。 大约是听多了周夫人对婚事的唠叨,越泠泠总是会不自觉想起男女之事,偏偏她不想自己的,净想别人的,想得最多的就是她未来的三嫂嫂和五嫂嫂。 越泠泠掰着指头算,郡主比她生辰还要小一些,她就在心里悄悄唾弃三兄。唾弃完又开始担忧,三兄在家里话也不多,可会哄郡主开心?要是因为过于沉闷被郡主厌弃怎么办?该不会等五嫂嫂进门,三兄还是独自一人吧? 越泠泠越想越忧愁,因而郑家的花送来时,她灵机一动就打着三兄的名义转送给郡主。 生辰那日,郡主果然来捧场,越泠泠暗自开心,一定是她的聪明机智起了作用。 等宴会结束,符岁留下没走,她随着越泠泠往她闺房去,装作不经意地打听:“贵府上还种着茉莉花吗?” “没有种。”越泠泠没防备符岁套她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冬天种花要建暖房,母亲觉得打理暖房又费精力又耗银钱,就没有建。” “是吗?我见贵府送我茉莉花,还以为是府上产出呢。” 越泠泠连忙否认:“那是郑家送来的。” 她见郡主似乎对茉莉花很感兴趣,就主动说道:“郡主喜欢茉莉花吗?那我去问问郑家何处得的,有了消息就告知郡主。” 符岁神情微变,追问道:“哪个郑家?” 越泠泠丝毫没有察觉符岁语气变化,只当郡主好奇:“是右骁卫郑大将军府上。” 郑翟,郑贤妃的大兄。一束小花篮,除了摆在屋中观赏再无他用,郑家与越家什么时候关系好到能送这等玩赏小物? 符岁想不明白:“郑家为何要送越将军茉莉花?” 越泠泠刚要张口,忽然意识到那束花是以三兄的名义送去的,若她承认是郑家送给她的,岂不是露馅了。 她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答,偏生郡主追问不休。眼看郡主已经说到郑家府上未嫁的小娘子,越泠泠赶紧澄清:“郡主不要误会,我三兄与郑家娘子并不相识,那束花是……原是送给我的。” 越泠泠将符岁请进屋中,把身边人都打发走,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郑大将军家的二郎君送我的,之前于夫人跟母亲提过议亲。” 符岁眉头蹙起,她并不觉得郑家是个好选择,就凭中秋那日二皇子精心准备的诗,难保二皇子或郑贤妃没有争储之心。 只是男欢女爱终究要落在心甘情愿。纵使符岁不相信有情饮水饱,可若相看两厌,再门当户对也不过是一对怨偶。 “你喜欢他?”符岁问道。 郑家二郎君尚未入仕,就算有朝一日郑家倒台,他的性命也不是没有周旋的余地,如果越泠泠与郑二有情,符岁不会多管越府家事。 越泠泠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想了许久,才犹豫着说:“我与他也只见过一两面,他看着并不让人讨厌。” 不讨厌与喜欢的差别可太大了,从越泠泠的语气里,符岁感受不到对郑二的期待。 “他送你的礼物,你不好好保存,怎么还转送给我了呢?” “一束花而已,要是能得郡主喜欢 ,不比它放在我这儿落灰强。”越泠泠理直气壮,郑家的花送得巧,省下她绞尽脑汁为三兄谋划。 符岁见越泠泠提起郑家时完全没有羞涩情态,满眼都是对郑家挑选礼物眼光的赞许,不禁失笑。 看来是她多虑了,越泠泠对郑郎君全然无意。 想到三兄,越泠泠眼睛一转,神神秘秘凑近符岁:“郡主,你想不想知道我三兄在哪?” 今日恰好休沐,因为越泠泠过生辰,越山岭上午就回了越府。 符岁学着越泠泠压低声音,跟越泠泠咬耳朵:“在哪?” 越泠泠当即就要拉着符岁走:“我带你去找三兄。”话音刚落,越泠泠发觉郡主与三兄说悄悄话,自己在场似乎不太合适,马上改口:“我让人给郡主指路。” 符岁就这样不由分说被越泠泠打发来到一处院子。 越山岭背对符岁站在院中,不知在想什么。 昨日新下过雪,这个院子常年不住人,只清扫了进出道路,院中大部分雪还堆积在原处。 符岁躲在树后,握一团雪,对准越山岭后背扔去。 细微的破空声响起,越山岭瞬间回神,凭借本能侧身躲避。一道白色的影子从他胸前划过,砸在地上散成一滩。 雪?越山岭疑惑地转头看去,树干后有一道娇俏身影,弯腰捧起一捧雪仔细在手中团成圆球,一踮脚向他丢来。 越山岭没动,雪球砸在他肋间,簌簌落下,在衣服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碎末。 “将军怎么不躲了?”符岁背着手从树后绕出,向越山岭走去。 “躲了,没躲过。”男人面不改色地撒谎。 “骗子!”走到近前,符岁板起脸,指责越山岭,“烤橘子一点也不好吃。” 她竟然真的试了,越山岭有些愧疚:“是我的错。” 符岁可不是来听他道歉的,她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男人勾了勾:“蹲下,你肩上有雪。” 越山岭心下疑惑,两个雪球,一个被他躲过,一个打在他前胸,肩上怎么会有雪。虽诧异,他还是顺从地屈膝半蹲。 符岁背在身后的手倏地抽出,迅速塞进越山岭衣领。 被雪沁得冰凉的手指在锁骨一滑而过,激得越山岭不自觉地轻颤。 还未等他回味那转瞬即逝地触感,一团寒气就顺着衣领疾下,滑过胸膛,直至小腹才被腰带拦住。越山岭被这刺骨寒意迫得弓起腰腹,倒抽一口凉气。 符岁将一捧雪塞进他衣内。 男子体温高,雪落到腹部时已经化成冰水,顷刻浸透内杉,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又冷又腻。 越山岭仰首望去,只见符岁正为自己的诡计得逞而得意。他也不恼,信手一抓一扬,霎时,雪沫纷扬如帘,朝着符岁扑面而去。 符岁惊得紧紧闭上眼睛,然而想象中的落雪并未到来。她睁开一只眼打量,才发现那片雪尽数散在她身前寸许,未沾她分毫。 越山岭竟敢故意吓她! 符岁俯身掬雪,兜头向他扬去。越山岭也不躲,符岁扬了几下,他就如雪人一般,脸上身上落满雪水。 “为什么不躲?”符岁停下,伸手将他肩上雪花拂去。 越山岭一把抓着符岁冰冷的手,笼在自己手中为她取暖:“若早知是你,第一个我也不躲。” 花言巧语,符岁嘴上不屑,心中却很欢喜。 待她双手暖透,越山岭才不舍地松开,符岁也终于能问他些正事。 “听说四娘在与郑家议亲?” 提到郑家,越山岭面色严肃:“我已同母亲说过,郑家的亲事不能应,不过如今也不好一口回绝,所以我与母亲商议,能拖则拖。” 越家对这门亲事有应对,符岁也便不再多问。她面含戏谑看向越山岭:“前几日,我收到一捧以你的名义送来的茉莉花。” 越山岭眉头瞬间皱起:“我并未送过什么茉莉花,郡主可知送花的是什么人,长什么模样?” 符岁当然知道,可她偏不告诉越山岭真相,只抱怨道:“越将军自己不送,还不许别人送吗?” 越山岭顿住,郡主是在埋怨他没有情趣吗?可是那样来历不明的花,怎么能留在她身边。 “郡主喜欢茉莉花,我去寻。”他恳求道,“只是那束花未知来路,恐送花人居心叵测,请郡主务必丢弃。” “我不喜欢茉莉花。”茉莉花味浓,符岁难以消受。冬日屋内本就容易气闷,那篮茉莉花连屋门都没进,廊下挂了一日就全冻坏了。 “郡主喜欢什么花?” 听到越山岭这样问,符岁灵光一现有了想法。 “我喜欢冰凌花。”这是一种只生长在高寒地区的花朵,一但离开雪山进入中原就不再开花。 越山岭知道冰凌花,他四处征战时曾经偶遇过。可京中并不适宜冰凌花生长,他如今要职在身,不可轻易离京,也不能去边塞为她寻找。 越山岭只能实话实话:“京中从未见过冰凌花,恕我无能为力。” 符岁眼中透出狡黠:“谁说京中没有?可有笔墨?” 越山岭磨了浓浓一砚磨,符岁提笔,却不用纸,只拉着他的手,在他手背上勾画起来。 筋骨嶙峋的手背,被枝叶缠绕束缚,细细的叶脉附着着凸起的骨节,落下两朵娇艳的花。 符岁画完,趁越山岭尚在凝视,抬笔在他鼻梁蹭出一道墨痕。 迎上男人又惊又惑的目光,符岁笑得花枝乱颤:“越将军可不要忘记将这朵花送与我。” 晚霞映照之时,符岁已经离开,越山岭独自一人静坐书房,对着右手苦苦思索。 郡主想要这朵花,他倒是可以临摹下来,只是他这手,还要不要洗? 第74章 金蛇舞 朝臣们在冲天的光明中狂欢乱舞…… 越泠泠热情地邀请符岁参加她小侄女的百日宴, 符岁却没有时间,刚进腊月底,她和盐山就早早入宫陪太后。 除夕天未亮, 穿着红黑衣裤、带着面具的侲子就候在承天门外,从长乐、永安两门分别进入, 敲锣打鼓地于嘉德门前汇合, 向宫内前进。 太后觉少, 盐山起早, 只有符岁是爱睡觉的。碍于身在宫中, 又有盐山对比,符岁已经尽量早起,就这样,她依旧是最后一个。还好不用陪太后用膳,不然太后的早膳凉透了也等不到符岁来吃。 太后知她身体弱, 不用她冒着寒风日日来陪,还吩咐膳房留意着符岁起床的时辰, 为她重做早膳。 托符岁的福, 盐山的晨昏定省也一并免了。 等到符岁睡醒, 拉上盐山来看驱傩时,侲子们早已到太极殿前。 几百名侲子在殿前舞动, 站在低处什么也看不清, 符岁与盐山登上太极殿旁的上阁门门楼,居高临下看傩舞。 最前方手持木制盾牌和长戈、披着熊皮的是方相氏, 左边拿着木棒敲击乐鼓的是乐师,右边啪啪挥舞长鞭的是执事。 驱傩队伍在太极殿前停留,唱帅领唱十二神驱鬼歌,众侲子随声附和, 踏着鼓乐起舞。 侲子们站着不动时还算整齐,一舞起来当真是杂乱无章。动作不齐也就罢了,还有那同手同脚和跟不上鼓乐的,符岁和盐山站得高,一眼看去简直是群魔乱舞。 这些侲子都是十二至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里面大半是伶人,还有小部分混迹其中进宫玩乐的官宦子弟。 滥竽充数的官宦子们自然不能像伶人那般游刃有余,所以每年看侲子们出丑也是符岁和盐山的一大乐事。 她二人扶着门楼上的栏杆,向下张望,忽然盐山轻戳符岁:“你瞧那人,可眼熟?” 符岁顺着盐山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带着面具的振子手舞足蹈,全然不顾鼓乐傩歌,只踩着鼓点随心而跳,已然进入忘我境界。 符岁认了又认,才惊诧地说道:“这人该不会是檀小七吧。” 檀七自诩文人雅客,要做如卫玠一样的风流名士,且看他状若疯癫的舞姿,什么卫玠,刘伶还差不多。 符岁瞧着檀七实在不堪入目,连忙移开目光,四下搜寻一番,竟见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盐山也觉惊奇:“侲子不都是少年人吗?看其身形须发,怕是已有耳顺之龄。” 上了年纪的人就是比不上年轻人敏捷,那老者手也慢脚也慢,好在侲子的傩舞没有什么太难的动作,那老者虽跟不上,也勉强能跳个大概。 此人估计也是混进侲子队伍、想要进宫一观的,符岁有些佩服:“侲子要舞到明日日升之时,他这般年岁,也不怕累着。” 正说着,符岁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生得高大健硕,偏偏站在他旁边的侲子身形瘦小,两人比较之下更显那人健壮。 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跳傩舞,一直在看他身前之人的动作。只是傩舞每个动作都是与鼓乐和驱鬼歌相合的,看到他人动作后现学哪里来得及,加之他腿长手长却肢体僵硬,动起来格外滑稽。 他不等着参加宫宴,这个时辰混进侲子里做什么? 符岁拍拍盐山,示意她看。 盐山只瞄一眼,就立刻红着脸低下头去,无论符岁怎么闹,都不肯再看。 符岁干脆探身冲那人大喊:“七王子!” 正在摆弄自己手脚的男人听到喊声,立刻停下动作,抬头找寻声音来源。 盐山见七王子看来,“哎呀”一声,掩着脸落荒而逃,独留符岁一人倚着栏杆哈哈大笑。 待到日落之时,太极殿前点燃庭燎,桐油的气味弥漫,火焰如蛰伏已久的赤龙腾空而起,瞬间吞噬堆积如山的木柴,炙热的气浪扭曲着巍峨宫殿,驱散寒冬的凛冽。 松脂在火中噼啪乱响,浓郁的焦香飘出,迅速占据了宫墙内的一砖一瓦。火星如翩翩而舞的金红蝴蝶,争先恐后飞向漆黑的天空,又在升至高处时悄然湮灭。 一阵急促的鼓声响起,身着彩衣的舞者汇入,围着庭燎跳起健舞,侲子们亦是摇起手中幡旗铃铛,震天的鼓音也压不住侲子们的呼喝声。 参加除夕宫宴的官员们推杯换盏,笑语连连,今日就算醉倒在大内,也不会因失仪被弹劾,反是美谈一件。 符岁再次登上上阁门,在人群中搜寻。 能够参加宫宴的都是五品上官员,一片红红紫紫混杂,还有官员与伶人共舞,符岁眯起眼睛,找寻许久也没看见她想找的人。 正在欢饮的官员分开一道缝隙,有道紫色的身影逆流而出,径直来到上阁门下。 符岁定睛一看,正是越山岭。她找了许久都没发现他,他倒是不知怎的察觉到有人在上阁门上。 符岁扒着栏杆俯身探出,越山岭正抬头仰望,见到她大半身子都悬在外面,登时变了脸色,双臂都微微张开,以防她不当心摔落。 “接着。”符岁轻声说道,话刚出口,她就掏出一物向下抛去。 越山岭还没等听见符岁说什么,就见一道黑影极速下落,还好他反应敏捷,迅速伸手堪堪接住。 拿到眼前一看,却原来是一个指长的小葫芦,柄上缠着丝线,配着络子和流苏。 这个葫芦越山岭再熟悉不过,是那只由符岁亲手摘下的,是他曾想悄悄偷走的,也是他一直惦念着去向的。 如今这只小葫芦被仔细刮去青皮,晾至灿黄,系上精致的络子,以他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来到他手中。 越山岭抬头望去,上阁门上早已没有符岁的身影。他握着葫芦沿着宫墙找寻,却只能看见宫墙上悬挂的风灯和琉璃瓦上流动的金光。 正当越山岭怅然若失之际,葫芦上坠的络子随着走动沉甸甸地打在他手上,他低头仔细查看,那团花络子中间竟攒着一枚梅花形的小金锭。 他的拇指缓缓摸索着金锭,胭脂河上,他向她讨要鱼符时,她就企图用梅花金锭蒙混过关,没想到大半年过去,这枚金锭还是落在他手中。 黑沉沉的眼睛盈水一般,亮得惊人,越山岭嘴角弯起,不住地把葫芦从头到穗摸了一遍又一遍。 身后有人唤他,他随口应着,弯腰把葫芦往腰上挂,还没等挂上他便顿住,思考几息后,他把流苏理顺,同葫芦小心地叠起来,塞进怀里。 前殿热闹的庭燎烧不进后宫的焦虑。 趁着除夕,马郡君得了准许入宫,与冯妃在内殿说话。 “这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还不是为了你!”马郡君见冯妃犹豫,忍不住急吼。 冯妃立时瞪向马郡君:“低声些,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马郡君心里着急,又碍于在宫中,只能先压下情绪与冯妃商量。 她凑近冯妃,语重心长劝着:“你阿耶和你弟弟如今还在牢里。那大牢是吃人的地方,今日除夕,你看看你宫中这些花灯佳宴,你在宫中享福,难道就忍心看你阿耶和弟弟在牢里受苦?” 她回头看看殿门,内外殿的门都紧紧闭着,所有侍奉的人都已被打发到殿外,此时整个房间灯火通明,却冷清幽深,仿佛呼口气都会有回音。 马郡君的声音又压低几分,几乎在与冯妃耳语:“就算不为家里,你也该为你自己想想。我听说圣人对那个姓徐的婕妤大为称赞,不过一个给男人暖被窝的奴婢,仗着与圣人有几分少年情分才挣到位分,岂能让她踩到你头上?” 马郡君这话触动到冯妃,冯妃不担心徐婕妤翻身上位,可是中秋那日皇帝对几位皇子的态度和贵妃成竹在胸的神情深深地刺激着她。 她谋划良久,才从贵妃手中抢下协理六宫的权力,如今因为冯家被弹劾,连她手里的权力也被收回去。若冯家真的被定罪,那她便是罪臣之女,封后再无可能。 冯妃纠结地咬住下唇,秀眉紧紧蹙起,权衡良久后,她出言问道:“他可能确保我的燕儿顺顺利利地荣登大统?” “自然!”马郡君连忙回应,见冯妃态度松动,她脸上浮出按耐不住的喜色,“宫里没有他家的女人,除了你,他还能指望谁呢?” “好。”冯妃终于下定决心,“我答应。” 不是符岁不想与越山岭多说几句,实在是她还有要事要做。 代灵抱着一个半人长的锦袋匆匆跑来:“郡主,我去向徐大监说郡主想射鹿,徐大监就派人取来这个,郡主看看可得用?” 符岁看都不看,带着叩云代灵她们就往太极殿西边走。 王博昌站在肃章门前,南边就是中书省办公的地方,他曾任中书侍郎,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今日他应邀入宫参宴,一内臣声称有人寻他,将他领至此处。 王博昌沿着路慢慢往中书公房方向走,过了肃章门就是内廷,按理肃章门处该有监门卫值守,此时肃章门前空无一人,中书公房也寂静一片。 有脚步声传来,王博昌循着声音看去,火红的织金袄裙,无一杂色的白狐披风,随着那人走近,永安郡主的脸逐渐清晰。 “王相公,别来无恙。” 每次相见都是这句,听见少女娇俏的声音响起,王博昌脸色阴郁:“是郡主命人唤我来此?” 符岁哪会承认,何况这个地方还真不是她选的。 “偶遇罢了。”她走近王博昌,在他面前站定,“王相公故地重游,有何感怀?” 王博昌冷哼一声:“郡主一定要如此咄咄逼人吗?” 符岁闻言放声大笑,反问王博昌:“王相公莫非忘了自己姓什么?怎么能说是我咄咄逼人呢?” 此处诡异,王博昌不想在这里与符岁起冲突,只能退一步,试图与符岁说些软话好脱身:“晋王之死确非王氏所愿,只是郡主不肯相信。” “晋王埋骨多年,他生前事身后名与我有什么相干?”符岁歪着头看王博昌,语气很是委屈,“可是河东是我食邑所在,王氏盘踞河东多年,每年不知从我的食邑中捞走多少钱,王相公对此作何解释?” 多年前的立储之争还能辩一句各为其主,可这些年王氏伪造产出、转嫁赋税,侵吞她应得的税银,凭什么觉得她会与王氏和解。 她堂堂皇脉郡主,连自己的封地都要吃王氏剩下的,按太祖旨意,她的封地本该能“自理”的。 提及税银,王博昌便知王家与永安郡主之间再无共处可能,既如此也无需废话,早些离开为妙。 他警告符岁:“郡主身为女子,也该把心思用在后宅,少做司晨牝鸡。” 话不投机,王博昌不欲多言,拂袖而去。符岁望着他的背影,一伸手,代灵就将装在锦袋里的弓递来。 尖锐的风从王博昌脸庞飞过,一只箭钉在他身前的树干上,尾羽颤动不止。 他大惊失色,猛然回身。符岁尚且保持着举弓的姿势,没有搭箭,只空拉弓弦,瞄准王博昌:“王相公,有空来同我禁苑射鹿。”说着她勾弦的手一松,绷紧的弓弦骤然突进,在两端弓角的阻碍下发出嗡鸣。 虽无箭,王博昌还是觉得有利刃向他袭来,惊得他全身血液顷刻间凝固,寒意顺着脊椎麻酥酥地爬上来。 他抬手摸上耳廓,那一箭所携带的罡风在他耳廓割出一道细小伤口,刺痛无比。 符岁是真的想杀他! 王博昌环视着空荡死寂的深宫大殿,心中涌出一丝庆幸,还好,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届时,他可以与她慢慢清算。 符岁回到大殿时,皇帝正站在殿前观赏庭燎,见符岁来,问她:“去做什么了?” 符岁随口答:“与故人叙旧。” “既是叙旧,得饶人处且饶人。” 符岁扭头看去,皇帝背着手目视前方,若不是她亲耳听到,她都不敢确定刚才皇帝有没有开过口。 她的好堂兄,明明最懂斩草要除根。符岁露出甜美的笑容,柔顺地应着:“阿兄说的是。” 高阶之上,她与皇帝并肩而立,庭燎璀璨,朝臣们在冲天的光明中狂欢乱舞,熊熊火焰在她二人眼中燃烧。 第75章 灯花乱 最后的哀伤 正月的京城轰轰烈烈地热闹, 掩盖着繁华下的暗流涌动。 元夕刚过,彩纸灯花还黏在京城的飞檐翘角上,一股寒意已悄无声息地渗入一百零八坊, 惊悚秘闻在茶肆酒间、深宅后院愈演愈烈。 常年隐居终南山、于占星一道深有造诣的邴什夜观天象,竟见荧惑守心, 引得天火降其草庐。邴什死里逃生, 保住一条性命, 才得以道破天机。 荧惑乃“罚星”, 主司惩戒。心宿为天上皇宫, 是帝王的象征。代表灾祸的荧惑在帝星停留,莫不是上天对天子的警告? 令人心悸的“预警”如同滴入静水的浓墨,迅猛扩散,是天灾?是人祸?人人都等着皇帝的决断。 符岁把星象书一扔,上面各式各样的星图看得她眼花:“皇帝怎么说?” 这几日书局有关星象的书全被抢购一空, 坊间对于星象的议论不绝,连给府上送菜的掮客都要“闲谈”两句“我早就发现有颗星星不对劲”之类的话。 符岁也寻来许多星象书, 学了一通后别说占星, 连荧惑是哪颗都还没找到。 秦安见她扔下书, 忙将搁在一旁的补汤端过来,示意符岁趁热喝:“还能怎么说, 太史局咬死不认, 称荧惑守心纯属胡言。那几个油盐不进的老家伙可不听,尤其是周洮。” 周洮就是上次中元日痛斥符岁“僭越本分”之人, 这人性情古板,老旧守礼,最信神鬼之说,荧惑守心这么大的“祸事”, 都不用人挑拨,他自己就要咬住不放的。 秦安复述着周侍郎的话:“他说《史记》中云,‘礼失,罚出荧惑,荧惑失行是也。’,此星为勃乱,出则天子失德,当下罪己。皇帝气得罢朝,已经连续两天没开常朝。” 符岁失笑,要说周侍郎死板,他也不傻,荧惑占辞众多,最常用的“主去其宫,天子走失位,大臣为变,谋其主”,他是一句不提。 荧惑守心非一时之象,荧惑既然停留,前后十日必有轨迹可循,太史局每日观星,全然无觉,可见邴什所谓泄露天机做不得真。 可巧,年前陶允中教授时就提过几次星象之说,年后更是将《天官书》作为授课内容。受他影响,京中学子朝臣纷纷重拾《史记》,《天官书》一节还没翻热,邴什的示警就传到京城。 王博昌确实玩了手大的,他想用荧惑守心来暗示岁将天谴、天子当亡,怎就不记得“尽节转凶,大臣宜当之”?他就不怕他当了第二个翟方进? 满朝文武等着皇帝的态度,谁料皇帝一拖再拖,只召三省相公议事,全然不提复朝一事。 民间议论更甚,原先还只是亲朋间私语几句,如今竟有文人在酒楼大谈“天罚”。 皇帝不急,符岁也不急,翻翻史书,打打双陆,等来了徐知义。 “太史局推演天象,圣人请郡主惊蛰日观星。” 徐知义就送来一句话,为着这句话,惊蛰当晚,符岁特意登上府中最高的摘星台,忍着瞌睡在寒风中等候。 忽然,西北角的夜空撕开一条极细的缝隙,浓重的天空中烧起暖白的光,拖出笔直的光带。不过瞬息,那白色光点就扑入更深沉的黑暗中,连拖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符岁踮起脚左右张望,有些失望地说:“就一颗呀?” 秦安在旁回道:“这可是凶兆,一颗就不得了。” 符岁又等了片刻,不见第二颗的影子,只好打着哈欠往回走。 “邴什的占星术不怎么样嘛,早知有彗星,何必假称荧惑守心?” 秦安不太赞同:“荧惑守心乃大凶,岂是彗星能比。” 夜里露寒,符岁裹紧身上披的毯子,心想明天的朝议又要热闹起来了。 惊蛰日,彗星现,罢朝数日的皇帝在惊蛰后重开常朝。 万众期待的朝议只进行了两刻钟,暴怒的皇帝一脚踹倒书案,扬长而去。 两仪殿内静得骇人,门窗禁闭,皇帝独自一人委顿在椅中,撑着额头闭目沉思。 “陛下。” 娇柔的声音打破寂静,皇帝缓缓抬眼,瞥见一道绰约身影。 “你来做什么?”皇帝冷淡地问。 冯妃仿若没听见皇帝语气中的质问,移步上前:“妾许久未见圣人,心中思念。” 甜暖的香气随着她的动作弥漫,皇帝动动鼻子,冷着脸回道:“若是为渔阳伯求情,就不必说了。” “陛下,”冯妃拉长语调,满是嗔怪,“难道妾就不能与阿郎说说闲话吗?妾满心情思,阿郎却视而不见。” 皇帝垂目,缓缓吐出一句:“是吗?” 冯妃听出皇上语气中的松动,提裙上前,蹲在皇帝膝边,趴伏在皇帝膝上,仰头看向这个坐据九五至尊之位的男人。 “妾想阿郎想得紧,阿郎却不肯见妾,今日若非妾来,还不知何时能见到阿郎。” 皇帝伸手,抚上冯妃的秀发。她乌发浓密,盘着高髻,朱翠装点着她的尊贵,遮蔽着她的发丝,让皇帝无从下手。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只是个洒扫宫女,连随侍君王的资格都没有,是有一日负责整理床榻的宫女染病,尚宫临时指了她为圣人端水洗漱。 她第一次近距离面见君主,紧张得不行,端水的手都在抖,震得盆中水花起伏不歇。 年轻的君王笑着将水弹在她脸上,问她怕什么。 当日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皇帝至今还记得。那时候她梳着宫人的发式,只缠着两条彩带,黑鸦鸦的头发是那样的柔顺光滑。 冯妃偏头枕着皇帝的膝盖,轻轻出声:“阿郎在想什么?” 皇帝的手落下,没有摸到他记忆中的秀发,只摸到冰凉的珠玉。 “没什么,在想你的头发,养得极好。” 冯妃伏在皇帝腿上娇笑:“妾准备了阿郎爱吃的菜肴,阿郎都好久没有与妾一起用饭了,今日便陪妾一次,好不好?” 皇帝的手从发饰一路抚到冯妃脸上,冯妃微微抬头,用脸颊蹭着他的手心。 他凝视着手中这张娇美的脸,与曾经那张惊慌失措的脸逐渐重合,他早已学得喜怒不形于色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哀伤。 他缓慢地、细致地抚摸着冯妃的眉眼、鼻子,将她五官全都描摹一遍,终于怅然若失、又如释重负地应下:“好。” 太阳马上落山,再过几刻钟,宵禁的街鼓就要敲响。 早该回家的越山岭依旧留在南衙,王元行还没离开,他便也没有离开。 他将公案收拾好,沿着卫房巡视。 “这是在做什么?” 走到马房时,他发现有名卫兵正在喂马。喂马无可厚非,只是若卫中夜间不用马,此时就该把马鞍笼套卸掉,但马房中的马全都鞍鞯齐备,这显然不合常理。 喂马的卫兵看见越山岭,有些诧异,他支支吾吾说着“喂马”。 越山岭扫了他几眼,没再多问,转身向外走去。刚走没几步,他就被围住。 他刚寻找过的王元行拨开拦截他的人,走到他面前,和颜悦色问他:“越将军做什么去?” 越山岭见此情形,不假思索道:“回家。” 王元行却不相信,他呵呵笑着:“马上天黑,路上怕不安生,不如我等护送将军一程。” 这算什么?挟持吗?越山岭眯起眼睛,漆黑的眸子寒冰一般:“中郎将这是何意?” 王元行不为所动,避重就轻道:“属下也是一片好心,怕将军夜深走错了路,去了其他地方。将军放心,我们只护送将军回府,绝不打扰将军休息。” “王元行,”越山岭气极反笑,“你这是要软禁我?” “将军这是什么话,属下哪有这个胆子。”王元行丝毫不把越山岭的质疑放在眼中,反而向前逼近,“属下也是为将军着想,将军今日只要回府不出,来日便是无限荣华,这样的好事,将军可不要因一时冲动错失。” 说着他俯身凑到越山岭耳边:“听闻贵府四姑娘喜事将近,将军不为自己,也该为府上亲眷想想。” 越山岭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王元行,你就不怕我告诉郑大将军吗?” 王元行抚了抚越山岭肩膀,弹去不存在的灰尘,轻描淡写说着:“我说过,我是为将军好,也是为郑大将军好。” 越山岭听明白了,这就是郑翟的命令。他不担心自己的安危,真动起手来,凭这几个人还不能奈他何,只是他不敢赌越府上其他人的安危。 他环视一圈,向王元行讨要承诺:“你说的,只送我回府,绝不叨扰。” “不叨扰。”王元行见他态度有所缓和,笑意都多两分真诚。 “只守门,不进宅?” “不进。”王元行想也不想就应下,进不进宅不要紧,只要守好前后,保证越山岭不出来即可。 见王元行统统应下,越山岭也不再多话,抬脚向外走去。 围在四周的人一齐跟上,将越山岭包围在中间。 走到延喜门,许是皇城门墙阻碍视线,许是只顾行路没有留意,一个低头咬着石头饼的男子一头撞进延喜门中,与越山岭擦肩而过,将越山岭带得一趔趄。 “哎,你……”看守越山岭的人刚要呵斥几句,想到自己的任务,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任由那男子离去。 越山岭拍拍被撞到的肩膀,什么也没说,继续向前。 成队的卫兵在身后消失,咬着石头饼的人抬起头来,弯着一双笑眼,右眼中一块红色的血痣藏进眼角的缝隙中,只留下半条鲜红的线。 他将石头饼三两下塞进嘴里,整理下衣摆,转身向长乐门走去。 第76章 月如钩 时至五更,京城里敲响了开宵禁…… 李镡觉轻难眠, 被犬吠惊醒,他翻身朝向内侧,闭上眼睛。 不知为何犬吠不停, 李镡实在睡不着,从床边取来披袍, 趿着鞋子出门查看。 夜色尚浓, 不过寅初时分, 李镡在院中缓踱几步, 并未见异常。犬吠声还在源源不断从旁边传来, 想来是邻家有些许私事才引得犬吠不止。 李镡正要回屋去,向犬吠方向看了一眼,却发现天有亮色,这种红红的光李镡很熟悉,是火把映照所致。 半夜怎会有火光, 难道是谁家起火了不成?李镡提上鞋子,裹着披袍出门查看。一瞧之下李镡大惊, 这方向怎么像是皇城所在。 李镡不及多想, 匆忙套上披袍回房抓起鱼符就向延喜门奔去, 幸而他住得离皇城近,不至于被巡夜者发现。 李镡用鱼符叫开城门, 一路不停朝着火光方向跑, 越跑越是心惊,这分明是左卫处的火光。 翊二府中郎正拦在一队人马前, 李镡走上前去,才看清马上是几位郎将校尉,后头跟着的俱是左卫军郎。 “这是要做什么去?”李镡问道。 领头几人跨坐马上,看见李镡也不下马行礼, 只说“紧急调令,莫要阻拦”,就一把推开岑中郎,纵马向前。 李镡急忙侧身躲避,马匹擦着他身边行过,纵马之人连眼神都不曾给,只一味前行。 跟随的士兵将李镡和岑中郎隔作两处,岑中郎几次要拉住士兵问个清楚,可这些兵卒只知有调令,其中内情并不知晓,何况这些人也并非翊二府的士兵,岑中郎被推开一次又一次,无一人搭理他。 “将军,这是为何?”岑中郎跟着队尾小跑几步,企图做最后的阻拦,眼看无果,他急忙回身奔到李镡身旁,焦急问道:“我翊二府怎未有调令?” 李镡呆愣愣地看着通红的天光向远处移动,吐出一句:“我也不知。” 岑中郎也知道李镡并不怎么管理左卫军务,从前是袁审权大权独揽,现在是越山岭风头正胜,李镡名为将军,还不如一个校尉有声望。他试探着问:“莫非是越将军处有何要事?那翊二府是不是也要跟随?” 李镡皱眉思考片刻,还是认为不应轻举妄动:“禁军向来无令不行,既然不曾有明确的命令,那就不要动。” 他重新掩了掩歪斜的衣袍,低着头向南衙内走,在将要进入南衙大门时顿住脚步回头问道:“你今夜可曾见过越将军?” 岑中郎还在回头张望,不留意险些走到李镡身上,他茫然一瞬,才回答说:“不曾呀。”他张嘴想问李镡为何有此问,却见李镡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向卫衙内走去,岑中郎连忙抬腿跟上。 右春坊内一只拳头大的鸟雀跳上院墙,低头啄了两下被抓乱的胸羽,展翅向九如里飞去。 “郡主。”叩云闯进屋内,摸黑将符岁摇醒。 符岁睡得正朦胧,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叩云在旁,她闭着眼睛含糊问道:“怎么了?” 叩云哪里还顾得上尊卑,两手一掐托住符岁腋下将符岁搬起来:“郡主,小武在外面。” “嗯。”符岁咕哝一声,身子往下一滑正要埋进被子继续睡,忽得脑中一声惊响,她猛得从被子里钻出来,反问道:“你说什么?” “小武在外面。”叩云一边说,一边去给符岁取衣服鞋子。 屋里黑漆漆一片,只有外间没被纱帘掩住的窗户洒出明黄的灯光,已经朔日,夜黑得浓厚。这个时辰程力武过来,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符岁摸过衣服自己穿戴起来。叩云点亮内间的一盏小灯端到床边,拿起袜子替符岁往脚上套。这时也顾不得姿容仪表,只将外衣鞋袜穿戴了,叩云揽起符岁的头发草草梳几下,飞快地编作一条长辫子。 符岁推开门时,代灵正在门口守着,程力武站在檐下,看起来还算镇定,旁边是身着中衣披着外袍的秦安,显然他刚匆匆而来。 “什么事?”符岁不等程力武行礼就开口问道。 程力武不知是刚跑过有些喘还是心中慌乱,声音略有发颤,他压低嗓子:“左卫有异。” 左卫?越山岭?符岁对军中有异的第一反应是啸营,只是她话未出口,就听见程力武的声音传入耳中。 “左卫有队人马离衙,约有三四百人,像是往长乐门去了。” 符岁抬头看天,左卫是外府军,在京常备军总共也没有多少人,这个时辰禁军出动能为何事? “可知带队的是何人?” 程力武有些自责地说道:“人马行得急,没看清楚。” 左卫里人员复杂,袁审权留下的亲信还牢牢把持着一部分兵力,判断禁军动向需得根据领军之人推测。“可有越将军?” “没有。”这次程力武答得很肯定,“右春坊的人说越将军今日傍晚离开后再未到过左卫,他绝不会看错。” 越山岭不在,难道是李镡带人出行? 岑中郎热锅蚂蚁一般在屋中乱转,时不时打开门向外张望看看出去的人马可否回来。他频频看向坐在案后如老僧入定一样的李镡,满腹疑问不能对着上官倾诉,憋得他在原地直蹦。 李镡面上不显,心中却做着各种推测。他被岑中郎转得眼晕,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与其在这里转,不如去安抚其他士兵,让他们稍安勿躁。” 岑中郎想想觉得有理,左右人已经走了,他再急也无用,当即就要去联络剩下的校尉郎将,好各自管好手下士兵。 李镡在公房里干坐着也无趣,总归他也领着左卫将军的职,干脆跟岑中郎一起去检管士兵。 除了左卫有些骚乱,其余诸卫都很安静。李镡穿得不多,夜里露重,身上便凉沁沁的。 管着打扫的老头昨日贪嘴吃多了油水有些跑肚。卫衙住的都是大通铺,拉在恭桶一屋子都没法闻,老头刚去卫衙一侧的大茅房里拉完,抱着胳膊往回走。 “君也要出行吗?”老头看见站在庭中的李镡,好奇问道。 李镡见是一杂役,本不欲应,听他说“也”突然动了心思:“今夜可还有人马离衙?” 老头见李镡穿着不像个兵头,知他是个当官的,哪里敢不老实答:“刚刚就有一队走哩。” “昨天去北边的也走了,估计得下晌才能回。” 那老头后半句引起李镡警觉,他急急追问:“什么去北边的。” 老头上了年纪,弄不明白军中那些说法,说得不清不楚:“就是去北边,卫里不都去北边,今天这个去,明天那个去。” 李镡明白了,他说得是去北苑练兵。去练兵大都白天才动身,这是哪一卫这么着急,提前一夜过去?左卫那些人又去做什么,总不会也去练兵吧。越山岭也太能折腾了些。 越山岭?李镡感觉有些怪异之处就在他脑中盘旋,他却抓不住。以他对越山岭的观察,他若调兵就算不亲自前来,也会派信任之人带着调令来,刚刚那队人马中有严田青吗? 李镡快步找到岑中郎:“派个人去兴化坊,问问越将军在不在家中。” “去兴化坊的人说越家外面围了许多人,都穿着黑袍带着兵器,像是防着里面有人出来。咱的人怕被发现,没敢上前细察。” 秦安在跟符岁汇报兴化坊传来的消息。这个消息让符岁和秦安心中俱是沉甸甸的。符岁倚着石桌,指甲咔嗒咔嗒敲着桌面。豆苗、叩云几人都不知所措地站立一旁。 “郡主。”程力武几乎是奔命般的跑过来,庭院里没有点灯,府中也静悄悄的,程力武不敢高喊,他抖着声音说:“宫中打起来了。” 现在?符岁心头一跳,和秦安一同倏得转向程力武,瞳孔里都映着对方的震惊。 还是符岁先反应过来:“慌什么。”月黑风高,真是挑得好日子。 她问道:“程宝定呢?” 程力武被符岁一吼,纷乱无主的神思收回一半,他定了定心神回道:“父亲守着府门。” 禁军夜动,宫中用武,“宫变”二字板上钉钉。谁来行动,用何方法,皇帝对此有何布置,是王家终于按捺不住,还是另有其人? 符岁脑中一时转过许多问题,只有一点最清明,那就是她要对此“毫不知情”。 先在心中梳理一番,她才吩咐道:“小武去找你父亲,让他点几个心腹守好各处。豆苗你寻个借口,把府中仆妇婢子都点一遍,看看可有缺员,记住,不要点灯,悄悄地查。” 这个时候,总要防着府里有人背主求荣。 豆苗郑重应下。 秦安主动表示男仆那边他去查。 符岁反复叮嘱:“外头消息没传起来前,就当府中什么都不知道,一切照旧,只把各处偏门角门守好,不许任何人进出。” 传旨的内侍来时,岑中郎竟然有一丝庆幸,至少自己并没有被摈斥。他有些热切地等候着内侍的带来的旨意,期望能从中获悉今晚究竟发生了何事。 然而内侍的话却将他拉入另一个惶恐的漩涡。 冯氏谋反,陛下命左卫军入宫救驾。 岑中郎立时就要点兵随内侍入宫,一只手却拦在他面前。 李镡手心中全是汗,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在颤抖,夜行的禁卫,被围困的越山岭,冯氏谋反。他耳中轰轰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要变天了。 “将军,陛下还等着咱救驾呢。”岑中郎心急如焚,李镡却呆立原地不做表示,岑中郎恨不得立刻冲进宫中,这李镡平时不言不语也就罢了,怎么这等紧要关头还在犹豫。 李镡心中明白,越山岭今日是来不了了,左卫的一切行动都要靠他自己决断,可是真的把权力握在手中时,李镡只觉得恐惧。宫变在前,踏错一步就万劫不复。 李镡不动声色地深吸两口气,微凉的空气进入肺中,强压下心慌之感。他尽量保持语气平稳,开口问道:“可有谕令?” 内侍看起来比李镡和岑中郎二人冷静得多:“圣人口谕,没有手令。” “将军,都什么时候了,哪有功夫写手令,咱赶紧走吧,救驾要紧啊。”岑中郎都要把脚下土地转出个洞来,见李镡不动,急得来拉他。 李镡臂膀用力,抵抗着岑中郎。心脏在胸腔内鼓动,震得李镡浑身骨头嗡响,他颈侧因紧张绷得青筋毕现,却仍咬牙坚持己见:“左卫乃天子禁军,不见圣令,恕难从命。” 岑中郎眼中要冒出火来,李镡怎么如此刻板,虽说禁卫无令不行,可口谕怎么不算令?圣人大敌当前,他偏要在这等小事上纠缠。 内侍听了李镡的话发出一声冷笑:“李将军,圣人有难,你不肯发兵救驾,莫非是有异心?可别怪咱家没提醒你,圣人若是出了岔子,李将军有多少个脑袋能往里填?” 岑中郎拉不动李镡就去抓内侍:“这位中官莫恼,你稍等片刻,我这就整兵入宫。” 李镡有些茫然的看着二人,情况不明,真假难辨,此刻最保险的做法就是按兵不动。他自认没有做错,可是岑中郎的焦急和内侍的斥责不断动摇着他。李镡攥紧拳头,不断说服自己是按律令行事,合规合制。 一阵踏蹄声响起,这样一个混乱的夜晚,马蹄声格外惹人注意。 岑中郎反应最快,他三两步蹬上墙边堆着的草垛,趴上墙头。 李镡也紧跟着上去,能引得地面震动的马踏绝不是小数目,这次又是哪支军队? 内侍也被突如其来的马踏声弄懵了,这个时间不是只有自己来调动左卫吗?他看这二人都蹿上高墙,也手脚并用爬上去一探究竟。 墙那边是黑压压的兵马,整个右卫檈甲执矛,尽数出动,直奔长乐门。在前指领的正是阿兀思吉和孟琰、呼延贺。 “这……”若是急令怎会这般齐全,看右卫顶盔掼甲、井然有序,分明是早就做好准备。岑中郎攀着墙头,指着全副武装的右卫军,与李镡面面相觑。 传令的内侍见右卫向宫门方向去,顿时双目圆瞪,惊慌如见恶鬼一般。他滚下草垛,连衣服上沾染尘土也不在意,爬起来就向外跑。 李镡敏锐地感觉到不能让他离开。 “抓住他!” 他硬生生从胸腔里挤出这句话,声调尖锐刺空。 岑中郎军人的素质让他的身体比大脑先做出行动,他从墙上一跃而下,张开双臂向奔跑的内侍飞去,两人一起扑倒在坚硬的地上,搓起一团尘土。 “咚!”时至五更,京城里敲响了开宵禁的第一声街鼓。 第77章 月如钩 羔羊 郑翟借着夜色带着人马悄无声息来到玄武门前。他身后所带兵卒虽穿着右骁卫的衣服, 并不全是右骁卫的士兵,里面混杂着一部分私兵。从北面禁苑到玄武门一路畅通无阻,正是攻入皇宫的最好路线。 郑翟在玄武门前等了约半刻钟, 大门从里面缓缓打开。 他大手一挥:“走!”带着兵马步入宫门。 玄武门内地砖上有点点血迹,几个士兵正在将最后两具尸体拖走堆叠在宫墙下, 以免阻挡行军。门一侧站着高阳长公主的驸马, 左监门卫将军齐方。 郑翟经过他时, 抬手抱拳, 冲齐方说道:“有劳。” 齐方点点头。 人噤声, 马包蹄,借着如墨夜色从玄武门鱼贯而入。 有一宫装婢女早就等候在此,此刻见大军入宫,上前向郑翟行礼道:“大将军,女婢是贤妃宫中之人, 贤妃命我为大将军带路。” “好,”郑翟勒马停住, 问, “皇帝何在?” 王家说会让冯妃想办法留住皇帝, 郑翟怕冯妃不成事,若皇帝不在冯妃宫中, 那就得强攻了。 “正在冯妃宫中。” 如此甚好, 郑翟露出一抹嚣张且得意的笑,示意宫女前面引路:“先去拿皇帝。” 宫中禁卫只负责护卫皇帝, 郑翟入后宫如入无人之境,几乎未遭到什么阻拦就来到冯妃宫门前。 郑翟再次叮嘱手下道皇帝要拿活的。二皇子想在礼法上毫无瑕疵地登基为帝,现在的皇帝还有用处。 身边亲信问他:“那冯妃该如何处置?” 郑翟不屑地哼出一声鼻音:“冯妃?冯氏谋反,意图戕害圣人, 我们是来救驾的,谋逆之人自然是格杀勿论!” “听说冯妃艳冠六宫……”不知是谁小声嘟哝一句。 周围的人听闻都发出低低的笑声。 郑翟向后瞥一眼,今天朔日,天暗无月,虽有宫灯照路,也不甚明亮,大家都穿戴一致,分不出说话者是谁。他厉声喝道:“都把皮子紧起来,谁要敢误了大事,我饶不了他!” 皇帝妃嫔不多,连只被幸过一两次的宝林、采女都算上也不过十几人,后宫宫殿空闲大半。冯妃居于延嘉殿,从玄武门进入,绕过几座空闲宫殿和两名才人同住的承香殿就能到达。 延嘉殿宫门紧闭,门前铜鹤宫灯凭风曳动,在石板路上荡出一圈又一圈的影子。 几个穿着千牛卫军服的人分立两侧,最靠边的一人正百无聊赖的用鞋蹭着石砖上的一处裂痕。 踢踢踏踏的声音引起几人警觉,蹭石缝之人站直身体,一手按在佩刀上,循着声音向右方探头看去。 “咻!”一支铁箭冲破暗夜与星光,擦着他的面颊飞过,撞在铜鹤宫灯上,激起一小朵火花。 “何人?”一名千牛卫拔刀喝道。 回答他的是第二支、第三支铁箭。 面颊流血的千牛卫从怀中摸出枚铜哨塞进嘴里,他刚吹出第一声,两匹马已高举前蹄向他踏来。他即刻举起刀挥向马腿,刀刃离马腿还有半寸时,两支长矛贯穿了他的身体。 鲜血从突出□□的矛尖上一滴一滴滚落在地上,顺着石砖蜿蜒,填满了石砖上被蹭得发白的缝隙。 浓重的铁锈味蔓延开来。 两名侍卫一前一后冲上来,一人伏低身体砍向马腿,另一人在后趁骑马者从马上滚落之时一刀割在其脖颈上。 斜刺里一柄寒刀向在后的那名卫兵挥来,他及时抽刀格挡,未料刀后长矛突至,埋进他的肩膀中。 他双腿蹬地,绷紧腰腹,两腮咬得鼓胀,低吼着抵刀向前,将面前的敌人逼退。随着他的动作,矛尖埋入更深,他似浑然不觉,猩红双目暴然欲裂,令人望之生畏。他抬起腿,想要再往前踏一步。刀尖从他的胸口穿出,他还未来得及感受到疼痛,胸前就又透出一柄刀,这次的刀尖上似乎还挑着一丝红色的东西,一抽一抽地跳动着。 身后有人蹬在他背上,两柄刀从他身体中猛然抽离,带出两串鲜红的水珠。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离他五六步远的马儿被他倒地的声音惊到,向后挪动两步,后蹄便踩上一滩黏软的物体,上面还覆着一小块与千牛卫披袄相同的布料。 铜鹤宫灯只剩下一座还亮着,一名千牛卫从另一座上滑落,露出被浇染大半的宫灯,本该是火焰的位置漾着一捧暗色液体。 延嘉殿大门洞开,门里门外布满纷乱的或深或浅的脚印。几名宫女内侍惊叫着四散奔逃,又被兵士挨个揪出来,扔在庭院中。 人太少了。给郑翟带路的侍女在殿外差点呕出五脏六腑,她手软脚软地扶着墙进来。整个庭院里充斥着宫人们的尖叫和兵士的呼喝。人太少了,她心里想着,圣人下榻处怎会只有这些人? 侍女撑靠在墙上,有些茫然地看着满院的男子举着斑驳的刀挥舞,每挥动一下都会带出一阵腥甜的风。 郑翟提着刀从主殿中奔出,他张大手掌嵌住一名奄奄一息的宫人的后脑,不由分说把她从地上拽起来。 “皇帝呢?皇帝在哪?”郑翟竖眉眥溢,癫狂地嘶吼着。 主殿的半扇门损坏了,歪斜着与门框不肯分离,门内是华美的帐子,精致的多宝阁,碎落在地的瓷片和长久的寂静。 那名濒死的宫人经不起郑翟的折腾,一点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就闭上了眼睛。郑翟扔掉宫人,左右一寻,见角落里还有个蜷缩着的小宫女还活着,抬步就要过去。 弩机在吱吱呀呀的上弦,“噗”、“噗”,殿外传来弩箭射入□□的声音。 几名兵士跌跌撞撞闯入庭院:“大将军,外面有弩!” 弩?只一个字,就让冷汗顺着郑翟的脊背流下来。 他不死心地持刀冲出殿外,迈出的脚没能落在平整的石砖上,而是踩住了一具肌肉坚实的身体。宫街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皆为弩箭所伤,十几名兵士围成半圆护在郑翟身前,紧张地盯着弩箭射来的方向。 旁边明明是住着两名才人的承香殿,此时殿中正不断涌出披甲持刀的千牛卫,承香殿刚刚还空无一物的宫墙上架满了强弩,吱呀呀的绞弦声不绝于耳。 “郑大将军真是勤勉,五更天的街鼓还没敲,大将军就已在宫中大开杀戒。”承香殿的宫墙上冒出一个脑袋,遥遥冲郑翟喊话。 那人离得不近,隐在将明未明的天光中,面容晦暗难辨,但声音足以让郑翟认出来人。 “田乾佑!”郑翟几要把牙齿咬碎,事到如今还有何不明白,自己分明是落在套中。 郑翟呵呵两声,试图与田乾佑讨价还价:“我乃是听闻冯氏谋反,圣人为逆贼所挟,特来救驾。事出紧急难分敌我,加之夜色凝重,这才误伤了千牛卫的弟兄。” “大内有变,我千牛卫将士身为天子近卫尚且不知,大将军远在南衙,消息竟比内庭还要灵通吗?”田乾佑出言质问道。 郑翟见田乾佑这般不识趣,知道今日是断不能善了,谋图良久的大计竟如此草草收场,郑翟恨得要呕出血来。他抢过身旁兵士的弓箭,搭弦就冲田乾佑瞄去。 田乾佑虽然武艺不算上乘,人却是个灵活机警的,瞥见郑翟转身,他就立刻缩进宫墙后,等郑翟搭好箭,墙上哪里还有田乾佑的影子。 “郑翟夜闯宫闱,意图谋逆,杀无赦!” 随着一声令下,满天弩箭呼啸而来,郑翟慌忙退回殿内,命人将殿门闭锁。 留在殿外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歪倒在殿门上的身体砸得殿门摇摇欲坠。 他们就像躲在稻草后的羔羊,只等那恶狼啃穿草秸,便会将他们屠戮殆尽。 郑翟的几名亲信围上郑翟身旁:“大将军,困守此处不是办法,不如我等为大将军开路,只要能逃出玄武门就还有一线生机。” 殿外弓机声连绵不绝,两千人马有一多半都在殿外。宫街狭长,千牛卫占据高墙凭着强弩的射程优势压制着郑翟的兵马,待到殿外被千牛卫杀绝,这漆朱描彩的精致殿门又能阻挡几时? 郑翟一拳砸在墙上,若能抓住皇帝,只要能抓住皇帝就能翻盘,哪怕能杀死皇帝……他脸上的青筋暴起如扭曲的蚯蚓在皮肤下鼓动,威福由己的权利就在眼前却要一败涂地,叫他如何甘心! 皇帝既然不在延嘉殿,必然在太极宫。郑翟环视一圈,从此处到太极宫还有数道宫门,若人马齐备之时,杀到太极宫又有何不可,可是现在他们还能撑到吗? “大将军,万不可再拖延了。”亲信催促着。 郑翟缓缓展开拳头,手臂无力垂落,几个字从口中吐出,他的荣光、他的权柄也随着这最后一口气彻底葬送:“突围,去玄武门。” 郑翟在宫街上纵马疾驰,他不知道是怎么逃出来的,他不敢回头看也不能回头看,只能永不停歇地向前逃。 快一点,再快一点。郑翟身边已经不剩多少人了,有些倒在了千牛卫的追杀下,有些被他甩在后面。玄武门就在前方,厚重的城墙巍峨庄严。不是朔日吗?为何城门外一轮圆月光辉如玉,催着郑翟快来,快来。 城门裂开缝隙,带着露气的罡风迫不及待地挤进来,扑到郑翟脸上,郑翟还未来得及庆幸自己逃出生天就如石雕般呆立原地。 玄武门外,北门屯军列兵于前,已恭候多时。 第78章 月如钩 是月亮,是弯刀 徐阿盛小心地将茶汤注入玻璃托盏, 皇帝身穿赭黄袍,随意盘坐案后,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上次与卿一起饮茶, 还是十数年前。” 两仪殿内,千牛卫两位大将军分坐两侧, 明亮的灯火笼着殿内立柱房梁上灵动威严的图案, 宫人的身形印在薄如蝉翼的鲛绡上, 朦胧而轻柔。茶香和果香萦绕在四周, 伴着咕噜咕噜的煮水声, 为两仪殿镀上一层静谧闲适。 越山岭跪坐在皇帝下首,回应道:“臣蒙陛下垂青,十余载沐恩深重,衔结难报。” 皇帝把玩着手中茶杯,似笑非笑, 他稍稍歪头,斜看向越山岭:“你这伤当日瞧着骇人, 如今也难辨旧痕了。” 越山岭抬手抚上颈侧, 若不仔细摸, 连他自己也快要忘记这伤痕是何摸样。 “不过些许皮肉伤,时日久了, 自然淡去。” 皇帝示意徐阿盛为越山岭添茶, 笑着道:“老越侯刚愎而上悍,家事国事, 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越山岭微微颔首躬身:“是臣少不更事,荒唐乖谬,屡生事端,才惹得家父震怒。陛下垂爱殊甚, 臣实羞愧难当。” 风中似有金戈相交之声,黑夜里如虎狼潜伏的铁甲武士转头看向北边,盔甲摩擦发出细小的声响。误入的风在密匝匝的武士间寻找出路,最终消弭于无形。 两仪殿内的灯火都不曾有丝毫颤动,宫人将小炉的火拨小些,好让壶中水不至沸腾太过。 两位千牛卫大将军自顾自饮着茶水,对皇帝与越山岭之间的对话听而不闻。 回忆起少年时光,皇帝脸上浮现出一些怀念:“我记得那年除夕,你与阿续一起混在驱傩的侲子里,祖父在城楼之上一眼就将你二人认出。”想到此处,皇帝低笑两声,“祖父还命你二人献傩舞。虽说是临时起意,见你进退和度、雄健俊逸,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那时正是越山岭意气风发、纵横无惧的时候,就算与父亲决裂也不觉惶惶,深为自己替晋王守护太子殿下而自得。越山岭垂下眼睛,遮住眼中郁色,换上些轻快语气:“荒诞旧事怎当陛下称赞,真叫臣赧愧无地。” “上元你们打马过街,惹得多少小娘子魂牵梦绕,”皇帝收敛笑意,叹息道,“可惜怀谨体弱,年不及弱冠就药石无医,云舟也离开京城说要做一名云游天下的侠客,至于承光……不提也罢。”皇帝摇头感叹,“若非有你和阿续,朕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陛下仁德圣明,天下人无不求以身报陛下,臣能侥幸追随左右是臣之福祉。” 皇帝瞥一眼越山岭的神情,见他低垂着头,端肃恭敬。到底物是人非,十三年前的越山岭说话做事可不会这样谨慎。皇帝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扬声问鲛绡后的宫人:“茶可煮好了?” 宫人闻声起身,隔着鲛绡向皇帝行礼。 “福州新贡的茶,说是以花朵熏蒸,饮之有花香盈齿,三位爱卿一起尝尝。”皇帝一摆手,绡后的宫人便提着小壶绕行而出,跪坐在诸将身侧为三人奉茶。 “圣人有令,命我等搜检弘文馆。”王元行拿出一封命令,在长乐门前叫门。 负责长乐门值守的监门校尉从城墙上探出头来。只见城楼下有几百人整齐排开,看穿着应是南衙禁卫,为首者高举一物。监门校尉眯起眼睛,瞧着像是张纸,只是离得远实在是看不清。 “尔等何人?”宫门前的人举着火把风灯,倒是省下监门校尉亮灯辨认,他从垛口探出身子,冲为首那人喊道。 “吾乃左卫亲府中郎将王元行,在此皆是左卫兵将。圣人急令,命我等即刻搜检弘文馆,还请校尉行个方便。”王元行从腰间摘下鱼袋举给监门校尉看。 监门校尉看门外人气定神闲不似作假,命人从门上钓下一小篮。王元行翻身下马,收走几名郎将校尉的鱼符,将三封奏令和诸人鱼符一同放入小篮中。 宫墙上亮起数盏明灯,王元行看着小篮被收回墙上,舔了舔后槽牙,回身上马。 那三封奏令分别是左卫的调令、刑部以发现一名逆贼与弘文馆有所勾连为由申请搜检弘文馆的奏请以及皇帝的批令。 袁审权被调走时早早备下数封空白的调令,刑部的大印也真实无误,这三封里只有皇帝的批复是伪造的。 不过王元行并不担心会被看破,他们只是要进入弘文馆,离太极殿还有数道宫门,监门卫不会查验那么仔细。 监门校尉看着吊上来的一把鱼符直皱眉,最烦这些禁卫入宫,每次光查验鱼符官印都要费好大一番功夫。 好在长乐门平日也要承担查验入朝官员身份的职责,门籍都有现成的。监门校尉先查看三封奏令,看起来并无异常,又取来门籍,对着鱼符一人一人的查验,确认身份无误,这才冲王元行喊道:“中郎将稍候,这便开宫门。” 厚重的宫门缓缓推开,监门校尉率先走出来,将三封奏令和鱼符官印如数奉还。 王元令刚要驱马前行,却被校尉拦下。王元令有些狐疑地看着笑吟吟的监门校尉,右手悄悄摸上刀柄。 监门校尉对王元行的动作浑然不觉,只是笑着说道:“既入宫门,这些照明之物就不必带了。” 王元行不动声色地松开右手,做出一副懊恼的样子:“哎呀,看我这记性,军里随意惯了,连这等要事都忘记了,有劳校尉提醒。” 说着回身招呼身后儿郎们:“将火束都灭了,放在……”这个时候总不能再回左卫放火油火把,王元行有些为难。 “若中郎将不嫌,不如先放在宫门处,待中郎将出宫时再取回。”监门校尉似乎看懂王元行的为难,出声提议道。 瞧着监门校尉还主动为自己解围,王元行彻底放下心来,他跨在马上冲监门校尉拱拱手:“如此有劳校尉。” 进得长乐门,恭礼门就更省事些,早有驻守长乐门的监门卫告知恭礼门处有禁卫入弘文馆,恭礼门处草草看过调令就开门放行。 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和几名同僚一起吭哧吭哧地推宫门,他是今年刚入监门卫的新兵,有什么脏活累活他都自觉去做,好给卫里长官留个好印象。 “别推了,白费那劲儿,待会还有人来呢。”暗处转出一个穿着内饰衣衫的人,宽大的衣袍贴着他瘦削的肩背,黑夜里显得他很是白皙。 少年扶了扶头盔,转头看了来人一眼,继续埋头推门。 监门校尉快步迎上来,走过少年身边时顺手拍了下少年的头盔,斥道:“瞎了你的狗眼,徐中官也不认识。” 徐知义见那少年还一脸稚气,挨了长官训,连忙站直,傻里傻气地望向这边,嘴边荡起一分笑意:“看着年纪小。” 监门校尉不敢怠慢徐知义,又怕徐知义刁难那少年,满脸堆笑着说:“刚来的新人,没见过世面,让中官见笑了。” 徐知义淡淡回道:“挺好的,瞧着就像是听话孩子。”他取出一封诏令交给校尉,“圣人有令,诏右卫入宫,阿兀思吉地勤察大将军你也认得,门籍就不必查了。” 恭礼门后是门下省,门下省东侧就是崇文馆,此时两处屋内都还有点点灯光。 圣人时常与朝臣议事至四更,崇文馆通宵修纂经史亦是常事,王元行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带人穿过崇文馆直奔后方。 崇文馆后就是武德门,过了武德门便是大皇子如今居住的武德殿,若大皇子在冯氏谋逆中被波及死了,那皇帝退位让贤之时二皇子继位便更名正言顺。 王元行抽出佩刀握在手上,向着武德门前的卫兵冲去。 武德门不比外宫门有墩台城墙可以御敌,皇长子站在武德门的门楼上,左右各有一名持盾执矛的金吾卫护卫在侧。 沉闷的木石摩擦声响起,是长乐门开启,咔哒的卸栓声,是恭礼门开启。 大皇子的手心里汗津津的。他不想当着金吾卫的面要帕子擦手,这会显得他胆怯懦弱。他又怕手中有汗会握不住刀,只能展开手心悄悄蹭着衣袍。 有人进入弘文馆,来人似乎比大皇子想的要多。他偷偷咽口唾沫,说到底他也不过是生在深宫、长在京城的少年,见过最血腥的事就是围猎,而今却要正面迎战。 这算战吗?几百人的战斗与立国之战、边关纷争比就是儿戏,大皇子虽这样想着,却还是心生畏惧。他手中只有一百金吾卫,就算占据宫墙之利,可是与对面人数还是相差甚远。 大皇子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他的曾祖、他的祖父、他的父亲都是马上天子,他又怎么能被区区数百人吓退。 排在最前面的敌人已经进入射程,距离大皇子两步远的一名金吾卫侧目看向大皇子。 大皇子站得笔直,直勾勾地盯着来人。 敌人又跑近了些,大皇子依旧未有表示。一名张弓以待的金吾卫用眼神询问长官,却见长官轻轻摇头。 更近了,近得大皇子已经能感受到奔马带来的疾风,还有擦拭武器所用生油的难闻味道。 武德门前的值守卫兵已经拔刀横立准备迎战。大皇子死死地盯着最前面的一名左卫士兵。他身下战马疾驰,离武德门仅剩十米,他提起长矛,矛尖对准一名卫兵的面门。 “放箭!”裹挟着雏鸟冲碎蛋壳的奋勇,太极宫的夜空,回荡起少年坚定而炽热的嘶吼。 阿兀思吉牵马停在长乐门与恭礼门间的宫道上。右卫的士兵在他身后排列整齐。 徐知义仿若没听见恭礼门后传来的厮杀声,只是客气地与阿兀思吉交谈:“圣人的意思是先等等,若那边实在怯战,再劳烦大将军相助。” 提矛的士兵没能跑到武德门前,他的马中了两箭,跪倒在地。还没等他爬起身,身后另一匹中箭的马就撞在他身上。 王元行在第一波箭矢落下时就心知不妙,身下战马团团转圈,他不停调拨马头,继续向着武德门冲去,只要破开宫门,几个羽兵不足为惧。 一滴鲜血跃过王元行的肩膀,落在马鬃上。 半截手臂从后方骨碌碌滚到奔跑的士兵脚下,险些将士兵绊倒。 正在冲锋的士兵顿下脚步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的刀尖,挣扎着想要回头,却见一柄金瓜锤向他飞来,一直飞进他的眼睛里,他便再也看不见了。 从后方围上来的金吾卫放弃了卡在骨头里的刀,捡起敌人的横刀继续作战。 金吾卫像海浪一样冲进左卫中,又因为人数的差距被反围打散,武德门前早已分不清敌我,数百儿郎野兽一般,只凭着本能厮杀 细碎的血肉从高举的武器上甩脱,糊在大皇子身前的栏杆上。栏杆光滑洁净,那团半红半黄的肉糜顺着栏杆的弧度滑动、拉长、掉落,只在栏杆上留下一团粘腻的痕迹。 王元行一枪捅进眼前人的喉咙,被喷溅的血雾洒了一身,他抹一把脸,扫掉碍事的尸体。金吾卫能靠偷袭占据一时之利,然而他的部下哪个不是精悍之人,缠斗起来金吾卫只能自讨苦吃。 他抬头看向门楼,无知小儿也想学先祖身先士卒,今夜就是你魂断之时。王元行取下弓箭,张弓便射。大皇子两边的金吾卫及时将盾牌合拢,堪堪挡下这一箭。 一击不成,王元行啐一口唾沫,缩头乌龟罢了,只敢躲着王八壳子后面装腔作势。既如此,那便杀上门楼取其首级。 王元行冲开一条血路,直奔大皇子。忽然马前冒出一人,那人生得高大,举刀就向他劈来。 不自量力,王元行讥笑一声,长枪一挺一转,那人手中环首刀就被王元行缴去,打着旋儿飞向一旁。 那人失了武器不退反进,让过王元行枪尖,一把抓住枪杆,另一手按在马颈上一跃而起,竟跳上马来。 近身揉战长枪没有优势,王元行急急收枪想要格开他,却见他从腰后摸出一柄弯刀,月光栖于刀刃,划出一道银色的轨迹。 王元行轻飘飘起来,他看到出刀人铁灰色的眼睛,看到身后苦战的部下,看到石砖缝隙中长出的野草,不停的翻滚让他眼晕,他终于停下,面向天空,皎洁的、冰凉的,是月亮,是弯刀,倒映在他扩散的瞳孔中。 街鼓响起来。 第79章 旭日升 今日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太常寺治礼郎一手提灯笼, 一手握缰绳,催促着小毛驴跑快些。 今日开朔朝大朝会,九品以上在京官员都要参加。治礼郎家住京郊畿县, 怕误了时辰罚俸,早早就出发。 小毛驴脾气倔, 夜路又难走, 每走两步就得治礼郎哄一哄, 如此紧赶慢赶, 终于在开坊街鼓敲完之时赶到城门。 城门前已经排起队, 错过入城时间的货商在城外等候一夜,赶上今早第一个进城。 来换值的小兵打个哈欠,拍拍脸让自己清醒清醒,借着风灯的光亮开始查验入城人的路引货物。 各坊中民居逐渐响起声音,舍不得灯油的百姓借着天光舀水做饭, 住在城南的官员则起身洗漱准备上朝。 靠近皇城的地方虽然灯火不歇却依然安静,天还未放亮, 这里离皇城近, 就算要上朝也可以多睡一会儿。 治礼郎驱赶着他的小毛驴沿朱雀大街前行。贩卖吃食的小贩一早就在坊门处等候, 坊门一开就推着木车往皇城几处城门处赶。 治礼郎在朱雀门外被一个卖胡麻饼的小贩绊住。新烤制的胡麻饼热腾腾地散发着香气,治礼郎咽了咽口水, 似乎已经感受到胡麻饼酥脆的外壳和韧性十足的内里。 他摸摸空扁的肚子, 跳下毛驴买上两个胡麻饼裹在怀里,反正还未到开宫门的时辰, 不如找个角落先填填肚子。 治礼郎来得早,承天门外有供早到的官员歇息等候的左右朝堂,治礼郎不过九品小官,也未到垂垂老矣的年纪, 自觉进朝堂等待不合适,就牵着他的小毛驴沿着宫墙走,找到一处墙角背对大街面朝墙角,掰小一块胡麻饼塞进嘴里。 陆陆续续有官员来到承天门前,这些官员大都是住在京郊畿县的小官,怕误了时辰早早前来。他们也不敢喧哗交流,只能在三三两两候在门外,偶尔有几声极低极轻的交谈。 有一顶轿子从安福门进入,缓缓行至承天门前。 “乔相公。”正在等候的官员们纷纷行礼,治礼郎也匆忙把吃到一半的胡麻饼塞回怀里,整整衣服小跑过来行礼。 马车颠簸、牛车笨重,乔相经常使用腰舆或轿子来回,总归他年纪大了,不怕人笑话他“坐轿乘舆,做妇人态。” 乔相扶着轿门起身走出,正要进入朝堂休息,一个人跌跌撞撞从街上跑过。 乔相本以为是来上朝的官员,不打算理会,可一眼送过去却见那人衣衫俱是泥污尘土,忍不住呵道:“何人奔行于御街?” 岑中郎正六神无主,听见呵斥才发觉宫门前已经聚集了许多等待入宫的官员。一灰白头发的老者独立于群臣之中,清若野鹤、傲若孤松。 岑中郎几乎要流出泪来,他踉跄着扑到乔相面前,一声“乔相公”喊得惊惧悲怆。 乔相皱起眉,好声劝道:“还不快回家换身衣服,难道要这样去面圣吗?” 岑中郎如抓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乔相衣袖,连指尖都在颤抖:“贼人谋逆,圣人危矣。” 在场之人俱是哗然,乔相一把反握住岑中郎手腕,眼中厉光毕现:“当真?” 不等岑中郎回答,乔相就从他的神情中获得答案。“何时?”他又问。 “现时。”岑中郎只是猜测,那名内侍什么都不肯说,他和李镡根本无法确定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李镡压着左卫不许动,只是空等下去岑中郎如何能心安,因而趁李镡不备偷跑出来在宫门前游走,祈望能得到一星半点消息。 乔相脸色大变,立刻高举鱼符叫门。连叫数声却无人应答,连以往在承天门前值守的监门卫今日都不在,御街上静悄悄的,只有乔相的叫门声在回响。 岑中郎跑到长乐门叫门,长乐门也无应答,明明之前右卫就是往长乐门来,此时长乐门却只剩一片死寂。 天渐渐亮了。 一名年约五十的干瘦男人抱着一卷布料缓缓而来,洗得发白的衣袍像挂在他那枯枝般的身体上飘荡。 承天门前已聚集几百名大小官员,此时早已过了开宫门的时辰,承天门却依旧紧闭。宫变之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乔相仍不肯放弃,尚自寻各种方法进宫去。 有些胆小的官员不想掺和着趟浑水,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离去,正向人群外蹭。 “哎呦。”一名官员撞在那枯枝一样的人身上。 那人被撞得一趔趄,眼珠连转都不曾转一下,只直愣愣地盯着承天门,一步一顿地向前去。 第二个挡在他前行路上的官员被他撞开。 “你这人……” 抱怨的声音戛然而止,众人纷纷回头看向这个像是从棺材中倒出来的人。有站在承天门前的官员自觉退开为他让出一条路,生怕沾染到他身上孤魂野鬼之气。 他停在承天门前,将怀中布卷放在地上缓缓展开,肃立高呼:“吾乃建武二十一年进士,曾任太子詹事府录事。现劾今上谋害储君,矫诏嗣位,诛戮宗藩,罪舒王而诬许王,狎侮宗亲,兄妹□□。更凌辱衣冠、毒虐良善,逼杀忠良、纵容外戚,悉更太祖成法,政事一委权奸。大兴兵祸,怨嗟盈路,星辰无度,慧扫军门,水旱疫疠,连年不息,虽变异多端而酗乐自如。吾虽远朝堂,然心感天恩,不忍太祖天下毁于一旦,谨录奏闻,以明己志。” 随即躬身一向前,触承天门而亡。 朱漆宫门炸开一朵血花,那节枯木轻飘飘坠地,带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尸谏……”一位年轻的官员喃喃自语,被他的上官横斜一眼后缩着脖子噤声,只是眼睛不停地向涂血的宫门看去,隐隐透出兴奋。 他见上官并未继续关注自己,猫身向前挤去。这可是自开国从未有过的死谏,还是弹劾君上失德背礼,罔顾人伦,文武百官哪个不惊奇,若非身在宫门,早就议论纷纷。 他终于挤到那死谏者置于地上的白布前,从人隙中探头去看。 白布上写满血字,斥责今上谋害晋王,嫁祸荆王,威挟太祖令太上皇无诏登基。 血书之上则是一封加盖中书门下印的册立诏书。 “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河东道行台并州都督晋王怀晞,地居茂亲,才惟明哲,至性仁孝,淑质惠和……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 这是册立晋王为皇太子的诏书!难道血书所言都是真的? 得知围在越山岭家外的人在开坊门时散去,符岁松了一口气,不管这些人为何要围守越山岭,至少幕后主使暂时不会要他性命。 但是坊间冯氏谋逆的传言让符岁百思不得其解。冯妃手里一个兵都没有,哪来的底气谋反,只怕符岁自己篡位都比冯妃谋逆成功性高些。 大皇子占长,二皇子有郑家,四皇子有什么?一个声名狼藉的外家?就算冯妃跟王家有勾连,王家又何必非要选四皇子?哪怕选三皇子也比四皇子好堵悠悠众口,冯满和冯贤义可还在牢里关着呢。 虽有疑虑却不再紧张,符岁把能想到的情况都盘过一遍后觉得无论如何王家也不能把这事扯到她身上,只要天下不改姓,她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现下只需安安稳稳待在府中等结果就好。 程立武进来时,符岁正双腿架在扶手上仰躺在椅子中,秦安则摆开一整套茶事用具,用小石碾磨茶。 不等程立武说话,秦安就问道:“死了没?” 程立武看看秦安期待的目光,再看看死鱼一样挺在椅子中的符岁,有些茫然地问道:“谁死了?” “皇帝呀。”秦安白了程立武一眼,连这都领会不到。 每当程立武感觉自己已经不会再因任何大逆不道的话而震惊时,秦安总能打破他的幻觉,他甚至下意识想环顾四周看看可有人窥听。 “不知道。”程立武做贼一样低声回道。 秦安颇为失望地哼一声,而符岁保持着一个非常难受的反折姿势一动不动。 程立武做事还是比秦安妥帖得多,被秦安这般打岔也不曾忘记自己过来的目的。他尽量简洁地向符岁回报现状:“有位自称做过东宫属官的在承天门前死谏,称今上谋害储君、矫诏嗣位。还拿出了册晋王为皇太子的诏书。” 话音未落,符岁一个激灵弹起来:“拿出何物?” “立晋王为皇太子诏。” 符岁按住桌沿从椅子上站起来,当年那份诏书父亲并未带去并州,按理说不是在太上皇手里就是在今上手里,如今却流于外人之手,还被在大朝议之日拿到承天门置于众目睽睽之下。 这份诏书究竟是什么时候流落出去的?是晋王离京,荆王与太上皇针锋相对时?还是晋王横死,太祖勃然大怒时?原来她的好堂兄从没变过,在他的棋盘上,连他自己都是筹码。 立晋王为皇太子诏,短短八个字让秦安瞬间眼眶积红,他一言不发起身就要向外走。 “做什么去?”符岁喝道。 秦安声音有些哽咽,他尽力平复汹涌地要将他溺毙的情绪,轻声说道:“我去看看。” “看什么!”符岁毫不留情地呵斥,“你是晋王旧臣,这时候现身还嫌不够乱吗?” 谋害储君,矫诏嗣位,他们这是要逼皇帝退位。既要篡位,还想要合乎礼法,鱼与熊掌俱揽。 通了,都通了,太祖灵前的断香,白渠石碑,惊蛰异象,难怪一桩桩一件件总也与晋王脱不了干系,竟都应在这封诏书之上。 也对,王家窃威弄权多年,唯有让他们自觉万无一失,才能逼得王家孤注一掷。若没有这封诏书,只怕也换不来这场宫变。 只可怜晋王,诏书一出,他的死因就成了攻讦的借口,任人涂抹,还有谁会在乎真相。 包括符岁。 她双手抵着桌沿,肩膀不住颤抖,抑制不住的笑声从她喉中传出。既如此,那便由她亲手将真相埋葬。 承天门终于开启。 徐阿盛手捧一物,跨过伏倒在地的枯筋瘦骨立于百官前。他身后几个小内侍趋步而出,将血书上的诏令卷起,双手捧过头顶,垂首弓腰送入宫中。 人群中有人皱眉凝视,有人互递眼色。还有人悄悄后退,打算逃跑。 除了先前早备好散播的消息,宫中生变后再无任何音讯传出,原本还以为是皇帝自顾不暇,现如今开宫门的徐阿盛,那说明郑翟大概是失手了。 徐阿盛扫过几个向人群后挪的身影,不紧不慢高声道:“圣人知诸公心有疑虑,特命我来宣读一物,孰是孰非,诸公听后自辨。” 徐阿盛展开手中有些年岁却保护极好的纸张,一字一句地念道。 “臣儿怀晞顿首再拜父皇陛下,伏惟陛下绍天明命,统御八极,恩泽如海。臣以冲幼之龄,荷蒙圣眷,夙奉明诏,进退维谷,益深危惧。” “……周公制礼,嫡长承祧,万世不易。今太子仁孝,中外皆服,因臣废之,世人恐讥陛下以私爱易公义。” “……昔伯夷叔齐逊位,义感千秋,臣虽樗栎庸才,窃慕高义,愿追遗风。” “……惟愿陛下哀臣愚诚,削臣储仪,使臣得守藩邸,读书养志,长为陛下守土。” 读毕,他将纸面高举转向文武百官:“诸公可还有惑?” 也是治礼郎站得巧,他一个芝麻小官本来站不到前面,恰好有几人意欲偷溜,挪出了位置,又有人想凑前细看,他稀里糊涂就被人群挤着带到前排。 他捂住怀中胡麻饼以免掉落,随着旁人一起探头去看。纸上所写与徐阿盛所读一般无二,只有最后多了一段朱笔御批。 治礼郎眼神不太好,眯起眼睛仔细分辨:“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观吾儿诚如是,心甚慰之。长子监国,以尧舜之道,幼子守土,有伯禽之风,此非独朕之幸,实宗庙之福,苍生之望。惟愿永葆此心,雍睦无双,可使史笔书矣。” 徐阿盛将手中信放在小内侍捧的红漆盘上,将盘上另一封书信面向百官打开。 郑尚书就站在徐阿盛正对面,一眼认出是太祖手迹。这是一封太祖给太上皇的手令,写得很随意,称呼也很亲昵,更像是父亲给儿子的信,然而内容却足以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手令上先是讲了太祖已经知道晋王将诏书留在东宫的事情,诘问东宫为何不曾上报。话锋一转又说诏书虽已盖印,尚未宣告,那便就此作废,留于东宫自行处置。废储另立之事今后不再议,让皇太子自勉。最后提及晋王,称河东之地,晋王与帝共治,并州之事晋王自决。 郑尚书不赞同地皱眉,这天下哪有亲王与皇帝共治的道理,必要闹出事端。太祖此举虽不妥,但由此可见太上皇以储君之身嗣位,礼法周全,那所谓矫诏嗣位自然是污蔑。 郑尚书侧头瞥向身后交头接耳的人们,晋王既然不曾真正成为皇太子,谋害储君之罪也便不成立。至于陛下究竟是否曾对晋王出手,无关江山社稷就只是皇家的家务事罢了。 治礼郎的手紧紧按住衣襟,不知是捂着他的胡麻饼还是捂着他狂跳的心脏。 徐阿盛慢条斯理地把密信折成原样。他的身后几名监门卫将水泼在承天门上,承天门被水浇得鲜艳,分不清是漆红还是血红流淌。 不过片刻,承天门前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未有人横尸于此。 “诸公请吧,莫误了上朝的时辰。”徐阿盛退到门侧,笑盈盈地看着各位官员。 郑尚书理理衣摆,率先迈步,正巧乔相也迈出一步。郑尚书立刻满脸堆笑地伸手:“乔公请。” 乔相示意郑尚书同行,二人一起并肩进入承天门。 围在宫门前的官员陆续有人站出来进入承天门,渐渐共行者越来越多。 无人再提今早的异变,就仿佛今日只是诸多按部就班的大朝议中平平无奇的一天。 第80章 共合欢 —正文完— 贞明十年二月初一, 永安郡主捧晋王血衣并金鱼符跪于承天门前,泣言“先父王薨逝十数载,生前忠勇真孝, 身后竟为奸人所乘,泉下难安。伏望陛下明鉴, 勿惑于奸佞, 恶于宗亲。” 上闻之, 亲出掖门扶之, 执血衣恸哭, 涕泗交颐,久不能语。 贞明十年二月二日,冯、郑二妃并黜为庶人。是日,二庶人暴毙于禁中。 贞明十年春,郑翟因谋逆腰斩于市, 株连父兄子侄。刘孝恪、陈器等五人勾结逆党,收财枉法, 处绞刑。齐方斩首, 高阳长公主自裁。六部及禁卫中有勾连者, 共斩一百二十一人,流五十四人, 贬十八人。 王博昌、王博兴, 王成琦坐谋反赐自尽,流其五族。王瞻、王慧、王怀宣、郭志冲等三十七人杖一百, 发配戍所。 特赦王氏妇得父族五品以上官印并三老联名作保者,可削籍归家,王氏女已适人者,得夫族三老联名作保可免-流徙。 马萍、冯满、冯贤义, 因横征暴敛、虐害黎庶、强逼良家、戕害奴仆诸罪,斩首示众,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掖庭,籍没家产,尽抄九族。 田乾佑托军中关系寻到新城县一户人家,家境还算殷实,听闻冯氏貌美,愿意娶冯香儿为妻。 皇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冯满问斩的前一天深夜,田乾佑把冯香儿从牢中接出,一架青油小车连夜送往新城。 时隔数月,薛光庭终于沉冤得雪。狱卒受人之托为薛光庭送来一身新衣,让薛光庭不至于破衣跣足受人窥视。 脚腕上被枷锁磨烂的皮肉摩擦着鞋袜,每走一步都钻心得痛。他已太久不曾见过太阳,外面的光晃得刺目,让他不得不抬起手遮住眼睛。 刑部牢房外停着一辆没有标识的马车。马车一侧的帘子被撩起,车内坐着一名头发灰白的老者。 “乔相公。”虽然不知乔相为何在此,薛光庭还是主动上前见礼。 乔相将薛光庭上下打量一番,衣冠还算整齐,露出来的脸上倒是不见伤痕,只是被关了许久愈发瘦削。 听到乔相让他上车,薛光庭疑惑抬头,马车上的帘子已经放下,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车夫驱赶马儿,车辆起步,出皇城沿朱雀大街行驶。 “御史台本就是多设之位,现今早已裁撤。” 薛光庭没想到乔相直截了当提及他原有官职。既然裁辙,薛光庭就不再有官复原职的可能。这点薛光庭早有准备,他从未奢求过能官复原职。 “刑部空出许多职位,人手短缺,有些公事只能一拖再拖。” 刑部如今群龙无首,原刑部尚书也被罢官,只靠着几名主事和一位上任不久的侍郎勉强维持。 “刑部也不错,只是有些案子压得时间久了,梳理起来颇费精力。”乔相的目光落在薛光庭的手上。 薛光庭手上的指甲全都秃秃,有几根还有断裂后的痕迹,指节处布满血痂和疤痕。 “不过也不急于一时,先把身体养好。” 乔相的车马行得慢,听见车后传来车轮声,赶车的车夫拽着缰绳让马向旁边靠一些,为后面的车留出路。 一辆结实的牛车从后面赶上来,越过乔相的马车向前去。牛车后面跟着数辆拉货的牛车,压得车轮在青石板上擦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这队牛车吱吱呀呀地驶出城门。忽得最前头的车上撩开帘子,探出一张少女的面庞。 这是陶允中的车驾。皇帝没追究他与王家的关系,但是他也无颜再留在京中,因而打算启程去滇南,专心修书教化。 王令淑目不转睛地看着雄伟的城门离她越来越远,渐渐地已经看不见门上的字。 她的骄傲、她的文名、她的恩怨、她不为人知的悸动,都埋葬在这座城中,她终究离开了这座她生长的繁城,终此一生再也不会回来。 王令淑执拗地探着身子回望京城,一滴泪水终于她眼中滚落。 阳光漫过窗棂,窗外的合欢树抖着满身粉云,簌簌地散出绒絮。符岁伸手接住一朵飘入窗中的粉红绒羽,在手中捻动着。 二月的宫变没有给这座城池带来任何变化,百姓在看过斩首的热闹后就回归柴米油盐。就算刑场杀得人头滚滚,与平民百姓来说也不过是解决温饱后的一段谈资,远不如地里的收成和米价重要。 七王子在那夜表现英勇,立了大功,受到嘉奖,终于让皇帝松口赐婚。临海大长公主替盐山周旋,竟让皇帝同意在盐山大婚之时,彭王夫妇可以来京观礼。 唯有西平郡王大为郁闷。 他刚听闻皇帝赐婚时立时就要冲进宫请圣人收回成命,待看见盐山扭扭捏捏地阻拦,这才明白盐山心意。 西平郡王一想到那个粗俗又无礼的草原鞑子竟在他眼皮底下勾搭盐山就恼火,干脆将七王子暴打一顿。 七王子哪里敢还手,愣是由着西平郡王打,打完还要腆着脸“送”西平郡王回府。 哪想到西平郡王搬出古礼声称婚前不可相见,大门一关就把七王子拒之门外。 盐山好歹是县主,婚事又是大内主持,自有一套繁琐流程。饶是七王子天天去太史局求,婚期也只定在秋末,还有大半年的功夫。七王子想见盐山又怕坏了古礼,只能每日在郡王府前当望妻石。 符岁将手伸出窗外张开,合欢花瓣飘飘转转打着旋儿落下去。到底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谁能想到兜兜转转盐山还是没脱开“库勒”二字。 有人推开门走进来,坐在符岁对面。 京城是个迷人眼的地方,越山岭比起一年前也终于沾染到一点闲适从容。 符岁扫过越山岭腰间依旧空荡的躞蹀带,至少把随身带行军用具的习惯改了,不至于让人一眼误认作役兵。 越山岭率先开口:“不知郡主……镇国长公主尊前寻末将有何事。” 这一声“镇国长公主”叫得符岁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骄奢淫逸起来,好像不做点什么仗势欺人的事就对不起皇帝给她新换的名头。 比如那个八宝臂钏,身为镇国长公主想看男子戴臂钏也不是什么劳民伤财的事吧,想看左卫将军打打马球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吧,他都欠了一年了。 符岁斜睨着越山岭,有些不满,天冷的时候穿得薄,天暖和了倒是穿得严实。 她清清嗓子,改成端坐的姿势,郑重其事说道:“听闻左卫为歹人利用,将军身为上官也遭圣人申斥,不知将军可受责罚?” 虽说闯宫的是袁审权留下的人,但越山岭和李镡也脱不了管束不利的罪责。他不甚在意道:“圣人开恩,只罚俸一年。” “一年啊……”符岁若有所思地拉长语调,随即苦口婆心地为越山岭出主意:“这京中生活不易,处处都要花用银钱,将军足足一年没有薪俸,这该如何是好?我这里倒是有桩不大不小的差事,不知将军可愿赚这份利钱?” 符岁微微俯身,一双眼睛笑眯眯地,写满狡黠。 越山岭不知符岁又在打什么主意,但他依旧弯起嘴角,符岁同他耍心思他自是甘之如饴:“公主请讲。” 符岁便说边观察越山岭神色:“我向圣人讨了一道赐婚的旨意,前些天中书门下已盖印……” 越山岭脸上的笑意淡下来,若是已经过中书门下个各官员签字确认,那诏令应该已经宣读,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不过嘛……”符岁话锋一转,“这人选暂时空缺,只等添上姓名就可宣告。” 越山岭刚提起的心瞬间降落,又急急顿住,被符岁钓得一悬一落,抻在当中,离地面不过半个脚尖的距离,就是怎么也挨不到。 符岁话说得慢,好好一句话偏要拆得七零八落,卖够了关子才意有所指地说:“不如将军帮我物色个人选,若是选得好,我定会好好答谢将军。” 听到是要他荐人选,越山岭喉结滚动,泛起一丝无奈的酸涩。她明知他心意却偏要他荐人,是吃准了他会倒戈弃甲。 但越山岭也说不出任何一位郎君的名字,他怕符岁真的会答应。他认真地思考良久才开口:“我认得的人不多,实在无从选择,若公主不嫌,可允我自荐?” 符岁讶异地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越山岭,她已经习惯了越山岭的内敛,本以为还要与他推扯一番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怎知他也能如此干脆地说出“自荐”。 对面人略有些羞窘的模样取悦到符岁,她的眼睛不自觉眯起来,嘴角怎么也压不下。 腮边发间闪烁的光华也无法夺走越山岭眼中她明媚笑容的半分光彩,清脆的声音黏上越山岭的灵魂:“圣旨难得,不知将军字写得如何,可能写好自己的名字?” 少女的笑顺着风从层层叠叠的粉合欢上滑落,粉色的烟雾纵情摇曳,簌簌中混杂着男子的低喃。 “放心,就算我将一切都写错,写给你的名字也一定不会错。”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本文中的引用包括: 曹植[魏晋],《洛神赋》 庾肩吾[南北朝],《赋得山诗》 司马迁[西汉],《史记》 其他参考文献: 孙丽丽,《唐代公主生活研究》 陈扬,《唐太极宫与大明宫布局研究》 张冠凯,《从〈通典〉中的赐姓看中原王朝与突厥的关系》 马云龙,《唐代宗室赠官探析》 黄农,《制天命而用 星占、术数与中国古代社会》 方万鹏,《释昇平公主“脂粉硙”——兼论唐代水力碾硙的生产效率和营利能力》 于赓哲,《烧尾:于赓哲说唐才子才女》 荣新江,《唐代长安城中的甲第》 尚文婷,《唐代谏官职官结构及信息通讯研究》 林文娟,《唐代除夕节俗与诗歌研究》 朱红,《唐代节日民俗与文学研究》 《全唐文》 《唐律疏议》 《新唐书》 《中国历史饮食文化:食经》 部分习俗、职能、生活习惯根据文章内容需要另做调整。 因为不够连载榜字数,所以有一篇付费番外,之后再更新的番外都是福利番外。《 》 【END】 第81章 叩云番外(补字数) 叩云…… 叩云抄近路穿过被茂密的竹林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小径来到府上东南角, 老远就看见程力武等在竹林另一头。 程力武瞧见她来,也不等她过去,主动向她跑来。 “这封信送出去。”叩云嘴上说着信, 手里却取出一截细细短短的小竹筒。 程力武接过竹筒收在怀里,往哪里送不必郡主明说, 他心里清楚。 叩云见程力武把竹筒收好, 这才拿出另一样装在小匣子里的物件, 连着匣子一起塞给程力武:“这是送去兴化坊的。” 东西送到, 叩云便要走, 程力武急忙拉住她:“我要去西市,你想吃什么,松子糖、菊花糕?” 竹子长得再高,也不会像树一样能遮天蔽日。明媚地天光从竹叶尖尖上滴下来,落在二人身上。 风一过, 四周都是刷啦啦的声音,叶片的影子在眼中晃来晃去, 怪恼人的。 叩云红了脸, 偏过头去嗔怪道:“府里什么点心没有, 你要吃就自己吃,不要带上我。” 程力武也不恼, 只呵呵笑着:“那我给你带些蜜饯樱桃好不好?” 叩云爱甜, 喜欢吃各种蜜饯点心。郡主因旧疾常年服药,饮食向来清淡, 吃不得太甜腻的东西,蜜渍的零嘴府上基本不会准备。 叩云犹豫了下,几不可见地点点头,算是应下。就算她不应, 程力武也会买,这些年程力武零嘴妆花送了不少,从没有哪样是叩云开口要的。 眼见程力武要走,叩云忍不住开口唤他,见他回头,才发觉自己也没有什么要说。她垂下眼去,轻轻说了声:“你在外行走,注意安全。” “哎,你放心。”程力武痛痛快快应了,咧着嘴跟叩云招手,“你回吧,我走啦。” 叩云站着没动,一直目送程力武消失在拐角处,这才转身往回走。 摇晃的竹叶蹭在她脸上,痒痒的,叩云唬得一愣,发觉她竟不知不觉走偏了,眼看要栽进竹林里去。 真是的,风把枝叶吹得乱响,怎么把人也吹得乱想。 叩云顿住脚步,越想越觉得好笑,她都多大的人了,还有走道不看路的时候,真是羞人得很。见前后无人,她索性对着竹子暗自笑一会儿,方才拍拍脸颊,收敛神思往回走。 “做什么呢?慌慌张张的。” 刚踏进院门,就见一名小婢子着急忙慌地走来走去。 婢子转身瞧见叩云,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噼里啪啦地往外倒:“飞晴姐姐叫我去库房取东西,给了我钥匙。结果我路上摔了一跤,不当心把钥匙磕坏一角,去了库房打不开锁……”婢子摊开手给叩云看,手中一把黄铜钥匙,其中靠近尾端的一处齿尖有些扁平,似乎是撞在什么地方所致。 府上库房锁芯结构精妙,差一点都不行,钥匙齿尖有损,必然用不了。 小婢子紧抿着唇,脸上满是焦虑,眼看要急出泪来。叩云心下了然,这小婢子大概是自觉犯了大错,不知如何交代,才在此处踌躇。 她笑着安抚道:“钥匙损坏不打紧,只要没丢就好。我那里有备用的钥匙,你先拿去取东西,莫要耽误用。坏掉的这把就给我吧。” 小婢子听叩云这般说,大为惊喜,跟在叩云身后连连道谢,一拿到新钥匙,忙提起裙摆就往库房奔。 叩云将坏钥匙锁好并告知郡主,寻个日子请府上工匠将钥匙销毁,这事就算彻底了结。 晚间叩云对着镜子涂面脂。她们几个近身侍女所用脂粉都是府上特制的,没有香气,免得呛到郡主。叩云向来仔细,很少用妆粉,唯有面脂因天干物燥一直用着。 代灵趴在桌上,眼珠滴溜溜转。 “蜜渍樱桃是今日刚买的,你拿些尝尝。”叩云通过镜子瞧见代灵模样,主动招呼她。 代灵确实有些嘴馋,不过她也知这些果脯零嘴是送给叩云的,不好意思吃太多,只拈了几颗尝尝味道。 叩云见状,干脆当着代灵的面将果脯收在共用的小橱里:“我放在此处了,你要吃自己拿。”说着她取下披风披上,又吩咐代灵,“今晚怕要起风,你睡前记得关好门窗,不然你夜里爱蹬被,会着凉。” 代灵睡相一般,总爱踢被子,偏偏又睡得沉,雷打不醒。叩云夜间起来总要为她掖掖被角调调睡姿。 给郡主值夜本是她们四人轮班,叩云担心代灵睡着了听不见,郡主身体不好,晚上若咳起来,想喝口水都唤不来人,便主动替下代灵守夜。 今日也是轮到叩云值守。 代灵见叩云要走,忙喊叩云多带件厚衣服。 叩云嘴上应下,却没有回头取衣服,只打趣道:“你且放心,府上再没有比郡主房中暖和的地方,风再大也冻不着我。” 蜜渍樱桃还没吃完,天已经冷起来。眼看到重阳,叩云照着往年的份例安排给兰娘的节礼。听说兰娘的丈夫近日闪了腰,郡主吩咐挑些合用的药材一并送去,所以叩云趁晌午无事,带着人来挑拣药材。 也不知程力武怎么得知叩云来药库,悄咪咪自己跟来,非说库房杂乱,搬搬抬抬累人,执意要帮忙。 叩云心中好笑,几样药材能重到哪儿去,轻飘飘三岁小儿也拎得,枉他还煞有介事地编出许多理由来。 跟叩云一起来的小婢子倒是很高兴,有程小哥儿在,她动动嘴就好,就算不是什么累人的活,能偷懒也是好的。 小婢子抄着手跟在叩云身边,悄悄问叩云:“今日我瞧见程大哥儿在偏门跟人说话,看着很亲密。” 叩云不甚在意地回道:“许是程家的兄弟姐妹,程大公有许多孩子,只有他兄弟二人长住府上。” 小婢子“哦”一声,顿了片刻,突然问程力武:“程小哥儿,听说大公以前还是有品的官员,这样好的家世,你为什么在府上做活?” 小婢子话说得委婉,言下之意是程力武大小也算官宦子弟,怎得卖身为奴。 府上的内情不好跟这些做杂活的小婢子讲,程力武干脆认下奴仆的身份,挑些无关紧要的话敷衍她:“留在府上多好,你们不知我阿娘有多愿意我们留在府上,衣食住行都不用愁,还能跟着府上西席读书识字。” 他透过药架缝隙瞄向叩云,见叩云听得认真,他也不怕人笑话,小时候的糗事一股脑儿地往外冒。 “我家兄弟姐妹多,处处都要用钱,我小时候可没少被阿娘骂是小讨债鬼。我那时候跟着阿耶学些拳脚功夫,衣服鞋子磨损得快,每次阿娘发现我们又把衣服扯坏了,就骂骂咧咧要打人。幸亏府上每季四身衣服,年年量着尺寸做,不然光衣服鞋子也要把我阿娘愁死。” 程力武挑好药材,就着库房里的空匣子装好,交给小婢子:“我阿娘说了,我们爷仨不在家吃饭,米缸里的米都能多吃半年,连家里的耗子都养得比别家胖。” 小婢子抱着匣子嗤嗤地乐。叩云装作勾画在库籍册,低着头抿起嘴偷笑。 程力武撵着小婢子先走:“郡主估计急着用,你腿快,先把药材送回去,这里还得对册落锁,且得留一会儿。” 小婢子没多想,点头应一声,抱着匣子先走一步。 程力武等着叩云与看守库房的人交接完,凑上来与她并排慢慢往回走。 “我阿娘说我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家里早早把聘金都备好,就等着我寻个好姑娘把婚事定下。”程力武几句话把自己说得脸红,也不敢去看叩云神色,只埋着头往前走。 “我……我知道我这样说有些冒犯,但是我心里也装不下别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程力武支支吾吾的,好不容易把话说囫囵,支着耳朵等叩云的回答。 叩云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起婚事,又羞又恼,看他人都快红成熟虾子,叩云本想应下,可那小婢子的话却不知怎得浮现出来,如一记诫钟狠狠敲在她脑海中。 “程小哥儿,你这样好的家世,为什么在府中做活。” 她忘了,程宝定曾为五品官身,程力武家世清白,要科考要入仕都使得。他这样的出身,就算不配大家闺秀,也决不能受妻家拖累。 叩云霎时难过得要呕出来,怎么偏偏是她。这样好的真心,怎么偏偏要她来辜负,这样好的情意,怎么偏偏不能叫她如愿。 程力武小心翼翼觑着叩云,鼓起勇气再问一遍:“我心里只有你,你若是答应,我一切都听你的。” 叩云觉得自己快要被憋死了,胸口沉沉地压着,压得她吐不出半个字,压得她被狼狈地拖回那些她不愿承认的往事中。 整座府里,只有她是不一样的,她与府里其他的侍女都不一样。 飞晴和弈虹是客女,来自府中部曲,她们虽非良籍,却是郡主私奴,只要郡主放籍,即刻就能变为良人。 代灵则本就是良籍,她家在京郊,骑马半日便能来回。听说她刚出生时,家里人瞧着她生得白净,欣喜于粗野的农家得了个水灵丫头,就为她起名水灵。还是后来登记户凭,她阿耶反反复复念了许多遍,觉得加上姓氏后,“代水灵”实在读不顺口,这才一拍脑袋把大名改成了“代灵”。 若不是实在没有粮食,怕孩子饿死在家里,代灵的父母是舍不得送走代灵的。后来赶巧来了郡主府上,没受过什么磋磨,还能过上庄户人家没见过没想过的锦衣玉食的日子,代灵的父母每每提起,都会骄傲地说:“我家水灵是最有福气的。” 代灵虽自幼卖身府上,签的也是活契。士农工商,她是正正经经的良家子。 叩云不是像代灵一样籍清户明的良家子,不是客女,不是契仆,也不是登籍造册的官奴婢。 她本不叫叩云,她叫金串儿 她是从扬州来的,是从花街柳巷来的。 叩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或者说,金串儿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她的母亲名叫遥娘,没有姓氏,不知籍贯,就连遥娘这个名字也无人知晓是从何处来,只是那些进进出出的人都这样唤。 叩云来到郡主府后,把读音为“遥”的字翻了个遍。“遥”是叩云自己选的,她明白在那种烟花地里,小娘子的名字该是妖妖绕绕的,可她不想母亲叫“瑶娘”或是“摇娘”。叫遥娘最合适,因为母亲离她如此遥远,叫遥娘最好,因为离得够远,就再也不会相见。 遥娘,许是很年轻的,在叩云已经模糊的记忆里,她娇小、轻巧,她的面容还没有岁月的刻痕,她的腰肢在妓馆里数一数二的细,尽管她已经生育过一个孩子。 年纪小,就会不够心细,等遥娘发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出现变化时,她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妓馆里的妓子是不能生下孩子的,如果有了身孕,鸨母就会带着一个干瘦的老头来诊脉。诊完脉,就会熬一碗浓浓的汤药。汤药喝进肚子,整栋妓馆都能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叫。 落得下来,鸨母就会用一块白布包住那些不成型的肉块,找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埋了。那处前前后后埋过不少来不及降生的血肉,楼里的姑娘们很有默契,谁也不打听,谁也不提。 若落不下来,那也是命。 遥娘害怕,她害怕会持续一日夜的惨叫,害怕流出的淋漓血水,所以她藏着,瞒着,她说自己只是吃胖,等再也瞒不住时,鸨母阴沉着脸,领来一个干瘦的老头。 叩云是遥娘求来的,她哭着给鸨母磕头,磕得额头都泛青。 鸨母冷冰冰地垂视着哭啼的遥娘,过了许久,才扔下一句话:“你会后悔的。” 遥娘的肚子就这样一天天大起来。楼里的常客见遥娘摘了花牌,吵嚷着要见她。遥娘虽不接客,房里也不见清净,相熟的客人们互相打趣,泼酒掷彩,猜赌她肚子里是谁的种儿。 春岚强笑着,拉起客人的胳膊将他们往外推,反被人一把扯进怀里,在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醉醺醺的男人揉着她的小肚子调笑她:“春岚儿莫急,爷今晚就在你肚里也种一个。” 遥娘也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种儿,每日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她哪儿分得清呢。可不管孩子的阿耶是谁,她都是孩子的阿娘。 鸨母又来找过她,还是冷冰冰的:“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遥娘摇头,这是她第一个孩子,怀的时间越久,她就越舍不得。她与孩子有缘分,怎么能狠心害了孩子的性命? 这次后鸨母就再也没有管过她,春岚找到鸨母,叫鸨母多少拦着些,不要让客人总到遥娘房里去。 鸨母“哼”一声,斜眼撇向遥娘的房间:“她自作自受。” 遥娘还是喊了一日夜,从她房间里端出的血水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唯一不同的,是金串儿裹上了柔软的细棉布,没有变成地里的一个小土包。 楼里的姑娘们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为孩子买布做衣服、买昂贵的牛乳。精致温暖的襁褓从一个女子手上传到另一个女子手上,每个人都想抱一抱,每个人都透过襁褓中的婴儿,回想着与她们没有缘分的孩子们。 只有鸨母不肯抱,她歪着身子往这边瞅,春岚笑着将襁褓递来,鸨母便皱着眉头躲开。 “且有后悔的时候。”鸨母板着脸,不知是训遥娘,还是训其他什么人,“托生在这种地方,真是造孽。” 姑娘们不管什么造不造孽,她们一起为孩子起了名字。在这种虚情假意的销金窟,金子就是最好最宝贵的东西,她们便给她起名叫金串儿。小小的金串儿、乖巧的金串儿,就是她们的金子。 金串儿就这样一天天成长。遥娘没有时间时时看顾她,她就成了大家的孩子。渐渐的,周边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个宝贝金串儿,若是哪个姑娘怀里抱着她,便是任谁都不给碰的,一定要姑娘找到了托付的人,将金串儿放下,才肯来与人喝酒戏耍。 “什么值钱的宝贝疙瘩,比老子还要紧。”客人大声吼着,不满女人来晚了。 “哪能有越过爷去的,不过是怕吵着爷,坏了爷的兴致。”女人扭着腰靠过去,好声好气地赔罪。 甜腻的劣质熏香燃着,几杯酒水下肚,没人会跟怀里的美人翻脸。身段放柔些,声音甜一点,再大的火气也给磨软了。 时间一久,连来此处的客人都习惯了这里有个宝贝小丫头。有那脾气好手头松的,还会多扔下一把铜币,叫拿去给丫头买糖吃,也会买些漂亮小衣裳或精致吃食送来。 每个人都在盼着金串儿长大,只有鸨母瞧见金串儿又短了一截的衣裳就生气。 “早晚把你扔了。”鸨母不只一次恶狠狠地说,姑娘们就将金串儿看得更紧。 等金串儿到了学说话的年纪,无数声音天天围绕着她,大家七嘴八舌地教,可教来教去,只教两个字:阿娘。 尾音软软的、含糊不清的“阿娘”,脆生生的、比甜瓜还水灵的“阿娘”,带着已经变调的乡音的“阿娘”。 “哎呀,你们这样教,让金串儿怎么学嘛。” “就是就是,我听着都要糊涂啦。” 姑娘们商量了一会儿,还是得学官话,只有官话无论走到哪儿,都不怕听不懂、说不清。 于是她们推了春岚出来。春岚是这里最有学问的女子,写得一手娟秀的小字,讲得一口流利的官话,还能题诗。 春岚揽下了教金串儿说话识字的任务,可惜金串儿开口说的第一声“阿娘”,春岚没有听到,听到这声“阿娘”的人,高高兴兴念叨了好多年。 等金串儿再长大些,便跟在大家身后跑来跑去。 学说话时大家抢着教她“阿娘”,如今却不愿意金串儿叫她们姨母。她们让金串儿叫她们“阿姊”,因为“姨母”听起来就很老气,“阿姊”不一样,被稚嫩的声音叫着,就仿佛她们永远不会老去。 金串儿很听话,她会帮阿姊们送茶水点心,帮楼里的婢子给客人送酒水。阿姊们不许她一个人出门玩,她也没有别的玩伴,每日里在房间闲着没事做,不如帮阿姊们跑跑腿。 客人瞧见一个粉白小人小心翼翼端着酒水盘子,像模像样地捧到桌上,都会好奇多看几眼。还有铁山一样的壮汉,一伸手捉小鸡仔一般把金串儿拎起来,放在腿上。棒槌似的食指和拇指一夹,金串儿的小脸就皱成一团。 壮汉哈哈大笑,问小人多大年纪,宽大的手掌罩在她头上拍了拍,在她手里塞上几枚钱,叫她拿去玩。 金串儿便拱起小手,清亮亮地祝福壮汉福寿安康,换来一阵震耳的笑声。 鸨母瞧见,又来撵金串儿,叫她回屋里去,不许随便出来。 金串儿有一个自己的小房间,原来是堆杂物的地方,房间太小了,实在不合适用来招待客人,如今有了金串儿,就收拾出来,叫她无事就在那里面待着。 金串儿大部分时候就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窄小的房间里面,翻看那几本早就被她看过许多遍的小人书。 若是春岚得空,便来教她写字。袖子一挽,露出春岚纤细的手腕,也露出腕上纵横的红痕。 金串儿依偎着春岚,指着手腕说:“阿姊受伤了。” 春岚褪下袖子,把红痕遮得严严实实:“阿姊不留心撞到的,可是吓到金串儿了?” 金串儿摇摇头,盯着被衣袖覆盖的手腕:“阿姊,疼。” 春岚想笑,大约是笑得太久,已经笑僵了。她扯扯嘴角,怎么也弯不出像样的弧度,只好把金串儿拥进怀里,摸着她头上的小揪揪,轻声安抚她:“阿姊不疼。” 金串儿曾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她的身边有阿娘,有阿姊们,有总是板着脸的阿姆,有好脾气或坏脾气的客人们。 然而在她八岁这年,一切都改变了。 阿娘说有了好点心,叫她去吃,金串儿就离开了她的小屋子,到阿娘的屋子里去。短短几步路,偏偏遇上刚从一间房里出来的客人。 “你是谁家的?”衣衫不整的男子堵住路,伸手去捏她脸蛋。 金串儿后退几步避开,有些犹豫是该从他腿边穿过,还是该扭头往回走。 “你是这里的?” 男人问得不明不白,金串儿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好说:“我叫金串儿。” “金串儿,真是个好名字,让我看看你身上到底有没有金子。” 金串儿到底没跑成,她甚至没来得及叫喊,就被拖进房间。 房里还有个没有穿戴整齐的女人,她曾是这里年纪最小的,便是如今也才十六。瞧见客人去而又返,她来不及多想,娇笑着一拧腰迎来。可当她看清被压在床上的金串儿,她不顾一切尖叫着扑过去。 金串儿站在门边,房门紧紧闭着,外面围满了人。 单薄的木门挡不住鸨母愤怒的吼声,金串儿知道,阿姆在骂阿娘,是因为她,阿娘才会挨骂。 “这次是赶巧了,那下次呢?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还指望这里能养出清清白白的良家子不成?” 楼梯处传来动静,大家转头看去,见一名干瘦的老头被引到一间房内。 阿姊为了她,叫那人好一顿打,鸨母请了大夫来开药。金串儿悄悄揉着手臂,她的手也很疼。揉一揉就好了,她今天已经给阿姆添了许多麻烦。 房间里的怒吼还在持续。 “你自己想清楚,你若能找着好人家,我不拦你们,你们爱做凤凰做凤凰,爱当夫人当夫人去,可这些年你找到个没?” 门内没有遥娘的应答,只有断断续续的哭声。 “哭有什么用,我不是没劝过你,你既然拿不出主意,那就听我安排。” 屋里声音低下来,有好奇的贴到门缝上去听,金串儿也想听,她明白,阿姆在同阿娘说她的事情。 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还没等她想好,屋里又吵起来。 砰砰的钝响,像是什么东西推倒在地上,遮去了鸨母的前半句话。 “……,不卖也行,把名字记上,等过两年,我给她找个知道心疼人的爷们□□……” 后面的话金串儿就听不见了。春岚将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捂住她的耳朵。 “阿姊房里有糖,我们去吃糖好不好?” 金串儿的脸颊贴上有些陈旧的布料,深深埋进属于春岚的温热气息,春岚说话时,她甚至能感受到属于布料另一边的身体内的震动。 金串儿再未踏出过房门,她窝在窄小的屋子里,等待着属于她的命运。 那天一大早,春岚又打开了这间房门,可她这次不是来教金串儿识字,也不是给金串儿吃食。她一改往日的温柔,拉起金串儿的胳膊就往外走。 金串儿第一次感受到恐慌,她努力抓住能抓住的一切物品,想要留在这间她熟悉的小屋子里。可是春岚是如此决绝,她硬生生掰开金串儿的手,不由分说地将金串儿向外拖拽。 金串儿一路哭着,求着,许多阿姊都探出头来,却没有一位阿姊开口。她们眼睁睁看着金串儿被拖走,当与金串儿绝望的眼神相对时,便扭过头去,视而不见。 金串儿终究被扔到大门外,春岚当着她的面,将大门紧紧闭起,把她彻彻底底锁在楼外。 早就候在外面的鸨母走过来,拉起呆立的金串儿的手。 有一位黑瘦的妇人并一辆板车在等着她。 “这是章婆婆,以后你就跟着她。”鸨母指指那妇人,把金串儿往车上推。 章婆婆凑来,掰着金串儿的脸,将眼睛,牙齿,耳朵都看个遍,又抓着她的手正反看过,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怎么说?”章婆婆问鸨母。 鸨母取出一张纸塞给章婆婆:“这是籍贯路引,不要卖到周边,越远越好。” 章婆婆抖开纸,啧啧两声:“这么糙的活儿,我可不好交代。” 鸨母也知那假契实在拙劣了些,可她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更好的,只能从怀里掏出早就预备好的银子,塞进章婆婆手心。 “相识一场,你费费心,家里遭了灾死绝的、大姑娘坏了身子扔出来的,总能有个说法,只要不叫人知道是我这种地方出来的就行。” 章婆婆把银子虚握在手心掂了掂,有些为难地说:“你也知道,卖婢子和卖妓子,那可不是一个价儿,她这个年纪不上不下的,若不往那楼子送,不好出手啊。” 鸨母咬咬牙,又摸出一块银锭子塞给章婆婆:“就当帮个忙。” 章婆婆这才勉为其难应下。 金串儿坐在板车上,瞧见鸨母要回去,想喊又不敢喊。 鸨母瞥见她一直盯着这边,主动走过来,摘下脖子上的围脖,把金串儿的小脸包得严严实实。 她叹口气,已经起皱生斑的手慢慢抹掉金串儿脸上的泪珠:“别怪阿姆心狠,实在留不得。以后你自己一个人,要勤快些,嘴甜些,若是受了委屈,就忍一忍,再苦也没有比这儿更苦的日子了。” 说罢,她隔着围脖摸着金串儿后脑:“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金串儿最终也没说出一个字,她沉默地跟随陌生的章婆婆,离开了这座本应是她故乡的城镇。 外面的床是木板和草席,外面的饭是黍子面和凉水,金串儿脚上磨起水泡,头上生了虱子,也不曾抱怨一句。 不知走了多远,章婆婆把她交给一个矮胖的大胡子男人。 那个男人不满地嚷着:“人到我手,你管我往哪儿送。” “你若应下,往后有得是买卖做,你不应,别的地方我不敢说,只扬州这边你别想再淘换到好货色。”章婆婆一点不惧,心平气和地威胁他。 矮胖男子撇嘴,他是个跑两头的,比不得地头蛇,章婆婆要不松口,往后扬州城的好生意怕是轮不到他。 章婆婆见他还是不甘心,又劝道:“你瞧瞧这丫头的模样,好好调教几年,往高门里一送,百八十两银子都好说,不比楼子里给的多?你做这行也有些年头了,眼光放长些,别总盯着花楼里那仨瓜俩枣。” 矮胖男子一拍大腿:“你这一说,我还真知道个去处。” 他把契书胡乱塞进怀里,看也不看,就去拉金串儿。 金串儿就这样再一次被转卖,没有人问过她的意思,她被塞进一辆破旧的驴车,去往未知的方向。 当金串儿踏上平整的长街,她的腿针扎般的疼,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 小小的驴车里挤着十多个像金串儿一样等待被贩卖的人,金串儿连翻身的空间都没有,蜷成一团,被死死压在摇摇欲坠的车壁上。 矮胖男人将其他人都赶进一间小屋子,唯独留下金串儿。他环顾一圈,从窗沿下抓起一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破布,沾着缸里剩的一点水底,在金串儿脸上擦几下。 看着金串儿抹干净的小脸,他满意地点点头,虽然比原来瘦了些,不过底子还在。 京里的胡老板是远近闻名的主儿,凡是经他手调教出来的,无论样貌身段还是诗乐礼仪,样样都是一顶一得好。京里的高门大户想买个婢子收个丫头,胡老板是头一个选择。 矮胖男子不是没往胡老板这儿送过人,可是胡老板眼光高,嫌他收的丫头们不够体面。 “您看看。”矮胖男人捏着金串儿的下巴让她半仰起头,“不是我吹,就这脸盘,一年里也不见得能遇上一个。” 胡老板正焦头烂额忙着,有贵人打招呼要来挑小丫头,胡老板眼毒,只一眼就知道来的人不是常人。能用上这种奴仆的人家可不是他能开罪的,因此他连忙把手头年纪合适的女孩仔仔细细选一遍。只不巧他前些日子刚给两处送了批调教过新人,现下手头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胡老板挑来挑去,总觉得差些意思,怕是入不了贵人的眼。 心头烦,他本不想搭理矮胖男人,听那人絮絮叨叨赖着不走,胡老板不耐烦地瞥一眼,只一眼,顿时又惊又喜。 他弓着腰走近,仔细打量一番,歪着头问来人:“哪来儿的?” 矮胖男人随口胡扯:“南边收的,生下来没人要,一家破落户捡了做童养媳,这不手头紧,又给卖了。” 胡老板似笑非笑,这个丫头脸上白嫩,手上干净,谁家童养媳不是打小做活的,哪会养得这般精细。 要说容貌,胡老板经手过不少更娇艳的,只这丫头瞧着娴静乖巧,很是讨喜:“会说话吗?叫什么名字?” 金串儿怯生生地行礼:“我叫金串儿。” 胡老板眉头一挑,懂规矩,还会说官话,倒是能让他省下不少功夫。 “想要多少钱?”他直起腰,问来人。 矮胖男人伸手比了个数。 胡老板斜眼一扫,摇摇头。 矮胖男人有些急,他是第一次跟胡老板做生意,一时摸不准价,只能试探道:“真不多,我一路从南方带来,胡老板总得让我赚点辛苦费。” “籍契拿来我瞧瞧。”胡老板轻飘飘地说。 说到籍契,矮胖男人心里没底,这孩子的身世是他编的,与章婆婆给他那张粗制滥造的籍契完全对不上。 胡老板见他犹豫,心下明了,伸出指头:“知道你们来回跑不容易,我也不打谎,这个数,成就成,不成就算了。” 胡老板一下压掉两成价,矮胖男人有些肉疼,但就算压价,也比他在楼子里赚得多。 金串儿站在一旁看胡老板给矮胖男人点钱,她第一次见那么多钱,阿娘攒一年的钱也没有这么多。 原来自己这样值钱,金串儿偷偷想着,随即她又想到阿姆塞给章婆婆的银子,不知道这些钱与那些钱,哪些更多一点。 金串儿并没有在胡老板处停留很久,当她被领到房间时,她已经能够坦然地接受自己又一次被贩卖的命运,这一次的买主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一个漂亮的男人。 金串儿学的字不算多,她匮乏地词汇里找不到别的词可以来形容面前的男子。他的皮肤比女子还要细腻柔白,他的眼睛比烟雨还要朦胧可怜。 那人浅浅扫一眼屋内,缓缓坐下,既不动桌上点心,也不喝胡老板特意沏好的茶水。 胡老板陪着笑,把早备好的女孩子一个个叫上前。 轮到金串儿时,她恭敬谨慎地行礼。阿姆教过她,在外要勤快、要恭顺、少说话多做事,她都记得。 “叫什么名字?” 金串儿听到那人问。 “奴婢名为金串儿。”她低着头答。 “官话不错。”漂亮的男子不咸不淡地夸一句,“哪里人?” 胡老板抢着说道:“南边来的,家里没别人了,您也知道,这两年光景不好。” 男子没出声,只从眼尾瞄向胡老板。 花楼最是鱼龙混杂,金串儿长居其中,也懂得看人脸色,来人这是不满胡老板插嘴,看来不是好脾气的主儿。 “去倒碗水来。”男子吩咐她。 桌上有一盏茶水,原是胡老板斟的,男子连手都没伸,胡老板只能不尴不尬放在桌上。 不过金串儿不会多想,叫她做什么,做就是了。她重新捡一只杯子,注入大半盏茶水,连杯带托,稳稳当当地举到男子面前。 男子不接,金串儿不能像胡老板一样自作主张放下,只好一直举着,幸而水不烫,又有茶托相隔,不然不等胳膊酸,手指先要烫得端不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串儿手上一松。男子接下茶水,搁在手边桌上:“就她吧。” 说罢,男子起身便走。胡老板急忙跟上,满脸堆笑地送男子出门,金串儿这才能抬起头来,空荡荡的椅子上冰凉凉的,没有残存的热意,也没有弥漫的熏香,桌上两杯茶水并排摆着,一口未动。 金串儿在很久后才知晓,买下她的是郡主府,那位漂亮的男子是内侍。她跟一名叫豆苗的姐姐学了很长时间的规矩,行止坐卧、言谈礼仪,细致到洗手的水该是什么温度、盖茶壶时怎样不发出声音。 金串儿尽力做好每一件事,豆苗姐姐教导她们,府上有位小主人,她们以后便是小主人的侍女,照顾小主人起居、陪小主人玩耍,最最重要的是听小主人的话。 做事,听话,都是金串儿擅长的。 然而留在府上,不是只会做事听话就足够。 金串儿站在厅中,对面是买下她的秦中官。偌大的房间只有他们二人,门窗紧闭,幽暗又空旷。 “金串儿,扬州人士,你知不知道妓子是最低等的贱籍,就算赎身也依旧是贱籍?” 金串儿惊恐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 秦中官嗤笑一声:“人牙子买的那些假户籍,骗骗一般人家也就罢了,你生母是谁,如何来到京城,一路经过哪些人的手,稍微一查,就都一清二楚。” 寒气从金串儿脊背中渗出来,她再一次被惊慌包围,她说不出半分辩解的话,一张嘴,仿佛立刻能听到牙齿相叩的咯响。 “我可以容你留下,”男子的语气冰凉,如同那两盏摆得整整齐齐、无人再动的茶水,一滴接一滴,敲打在金串儿心头,“但若被我发现你有貳心,便回你的扬州去。” 金串儿不知该感激还是庆幸,就像一把闸刀,在落到她脖颈上的前一刻停止,而金串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闸刀重新拉高,继续悬在她头顶。 她更加拼了命地努力,只为了能不回扬州去。 上天似乎终于眷顾她一次,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日子,她与其他年龄相仿的女孩一齐被带到一间华美的屋子。 铺着柔软绒垫的榻上,一名约莫六七岁的女孩歪靠在小几上,自己一人打棋谱。见着她们进来,榻上的人偏过头,懒洋洋地听她们报上姓名。 轮到金串儿时,她稳步上前,姿态端庄优雅地行礼问安:“奴婢名为……” “她原先的名字不好。”隐在暗处的秦中官突兀地打断她,面向矮塌说道:“重新取个吧。” “是吗?”金串儿听到身前传来如风撞碰铃般清亮幽致的声音。倚在小几上的郡主笑意盈盈地看向她:“那就叫……叩云,如何?” 自此,府中再无扬州的金串儿,只有最细致、最得体的叩云。 那些往事太久太久,久到叩云刻意忘记。刚刚离开扬州时,她还会日夜思念阿娘与阿姊们,盼着有一日能回去。 可等思念淡去,那些欢乐的时光如岩石上的沙子一样被吹散,遥娘胡乱罩着外衫、依靠在床上麻木地数银钱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她能看清遥娘耳边垂落的头发,能听到铜钱相撞时一下又一下叮当地声音。 她剩下的只有害怕,她害怕扬州的一切,她害怕想起阿娘与阿姊们,她害怕那扇被春岚关起的门会再次打开。 她已经习惯了被叫作叩云,全然忘记了金串儿才是她本名。 她不能答应程力武,《户婚律》有云:诸杂户不得与良人为婚,违者,杖一百。良人娶官户女者,加二等。杂户官户尚且如此,何况是比杂户更低一等的妓子。一旦被人查到,不但程力武要被她牵连,丢掉大好前程,还要“各还正之”,她也会被送回扬州。 叩云踉跄着想要逃离,她就像藏在阴暗缝隙中、不见天日的虫鼠,守着不堪的身世,欺骗着每一个人。 “叩云?”程力武见她脸色不好,轻声唤她。 叩云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假装平静地说:“郡主还等着我回话,我该走了。” “叩云?”程力武不明所以,可是叩云已经快步离开,头也不回地将他甩在身后。 叩云若无其事地做事值夜,只是变得沉默。 “叩云,你最近遇上什么事了吗?”就连最没心没肺的代灵都发觉叩云似乎心事重重。 “没,没有。”叩云忙扯出笑容。 代灵见叩云否认,便立刻开开心心与叩云说起闲话,把那点疑惑抛之脑后。叩云最聪明和善,从来不会诓骗人,她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代灵对叩云最是信任。 叩云却觉得自己就是被架在火上的鱼,烛火般的小火苗,慢慢地煎着,烤不死她,也不叫她好过。她靠着假户籍换来郡主十几年的信赖和倚重,换来了在府中超然的地位,换来了程力武真挚的感情。可这一切都是她偷来的,这一切是属于叩云的,不是属于金串儿的。 这便是她欠下的债,她终究要还。如果注定要被揭穿,不如她自己主动承认,至少不会那么狼狈。 叩云这样想着,终于下定决心,跪在郡主面前:“我有一事欺瞒郡主。” 符岁刚吃过午饭,这段时间本是她午睡的时辰,谁想叩云进屋突然跪下认错。她打个哈欠,挑个舒服的姿势倚上椅子扶手,不甚在意地说道:“说来听听。” 叩云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深吸口气,声音颤抖着将一切和盘托出:“我来府中时所用籍契是伪造的,我本是扬州人士,乃是妓生贱籍。” 符岁等了半晌,没听见下文,眉尾一挑,反问道:“就这?” 叩云被符岁问得一愣,这还不够严重吗?伪造户籍本就是大罪,她还以卑贱之身随侍郡主多年,若是被人知晓,定会对郡主的名声清誉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 符岁见她没有其他事要秉,挥挥手叫她起来:“我还当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这点子事也值得你心神不宁许多天?” 叩云这才回过味来,犹疑地问道:“郡主知道?” 符岁当然知道,叩云籍契有异是秦安亲自去查的,秦安既然知道真相,她怎会不知。 其实秦安在胡老板处就发觉叩云双手无茧、面皮干净无晒痕,绝不是胡老板所说穷人家卖掉的女孩。不过符岁与秦安并不在乎出身,只要求听话忠心。 那日胡老板误以为秦安是替贵人挑美婢,选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小心思,只有叩云初来乍到不懂内情,真把胡老板那儿当作卖粗使婢子的地方,一心只想表现自己会干活。 后来查到叩云为妓生子,秦安也想过留着她会不会影响到符岁,但是叩云心思纯净、勤勉刻苦,想再找个如她一般贴心的也难,再加之有豆苗作保,秦安再三考虑,最终还是留下叩云。 这些事秦安从没瞒过符岁,符岁打一开始就知道叩云的真实名字和出身。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叩云竟然还会被曾经的出身困扰。 符岁心下好笑,看着叩云尚且一脸惊慌担忧,她终于忍不住,越笑越大声。 叩云呆愣愣站着,不知所措。符岁笑得呛气,咳嗽几声,叩云立刻快步走到桌前,用手指探一下茶壶外的温度,感受到壶壁微烫,这才倒一盏水递给符岁润喉。 符岁抓着叩云的手,顺势将她拉近,示意她坐下:“我问你,若府中采买新奴仆,该如何入籍申报?” 叩云不假思索答道:“先在府中人事录簿上登记,再报与官衙存档。”若是郡主身边添置新人,这边报与官衙,那边宫中就会得到消息,若是不想叫宫里知晓,自然也有不入官籍的方法。 “既是如此,你可曾想过,你随我出入禁中,宫中可曾质疑过你的身份?” 叩云有些不解地眨眨眼:“郡主为何有此问……”话音未落,她便恍然大悟。她是郡主贴身侍女,她的来历宫中岂能不知。若宫中知晓她是妓生子,断然不会容许她随侍郡主。 她瞪大眼睛,出口的话都有些磕巴:“这……这是为何?” 符岁笑眯眯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叩云,解释道:“因为我身边从来没有什么金串儿,只有一位出身武功县农户的柳大娘子。” “柳大娘子家世代务农,家中人丁不丰,三代单传,到柳大娘子父亲一代,只剩下一支独苗。也是柳家运气不好,柳大娘子的父亲和母亲误食有毒的野菜,一命呜呼,柳大娘子只好借居远房叔父家中。叔父家贫,对柳大娘子多有怨言,柳大娘子无法,投身富户挣点工钱养活自己。可巧,就来到我府中。” “这位柳大娘子,大名柳叩云。” 叩云将这番话反反复复琢磨数遍,才不敢置信的望向符岁,眼中逐渐浮起水光。 她本以为叩云这个名字只是主人家随口赏下的方便称呼的名字,她谨小慎微地维持着属于“叩云”的体面,却不想当年郡主赐下的不只是一个名字,还是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可以让她挺胸抬头做人的身份。 泪水从眼中涌出来,叩云一时有诸多感慨,她有许多许多话想要说,可张开口,只颤抖着喊出一声“郡主”。 伪造一份“真实”的户籍对人牙子来说也许不易,对手握权势的宗室来说并不难。叩云来时符岁年少又常年抱病,府上大多数时候都是豆苗和秦安在打理,她原以为秦安早就将户籍的事跟叩云说明,却不想让叩云提心吊胆了这么久。 符岁抽出帕子递给叩云:“哭什么,快擦擦,待会肿着眼睛被人瞧见,还当是我欺负你呢。” 叩云擦了又擦,越想赶紧止住眼泪,眼睛就越不听她使唤,泪珠连成行地向外流,叩云干脆把帕子捂在脸上,微微侧过身去,无声地抽泣。 符岁抚着叩云的脊背,缓缓开口:“你若想去看一看扬州,我便准你假,容你去玩几天。只是不许玩太久,要快快回来,扬州再好,也不能栓住京城的叩云,何况去了扬州,可就见不着我这样貌美的小娘子了。” 叩云正抹泪,听到最后一句破涕为笑,说话还带着哭音,嘴角却已经扬起来:“郡主说得是,全天下的小娘子也不及郡主仙姿玉色。” 符岁很是受用,得意地说:“还是我们叩云眼光好,爱说实话。” 等到叩云终于停止哭泣,符岁犹豫一下,索性一次问个明白:“程力武来找过我,他说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你生气,想求我说和说和。” 叩云垂下眼睛,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不说,符岁也能猜到:“你是怕良贱互婚违反律令,所以才躲着他?” 叩云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符岁自己的婚事都悬而未决,保媒拉纤她也是第一次做,比起利益权衡,她更希望叩云能发自本心地正视自己的情感。 叩云头埋得更低,小声说着:“全凭郡主做主。” 符岁轻笑一声:“我做什么主?他还不值得我给他做说客。你若有情,叫他备上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来娶。我们叩云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学有才学,嫁给他是他三生有幸。你若无意,直接回绝就是,你们虽都在我府上,可情谊是情谊,职责是职责,你要拎清,他也要拎清。” 叩云自然拎得清,正是因为她拎得清,反而生出别的忧虑来:“我是郡主近侍,他管着府中探子,我若与他一心,岂不把控内外,于郡主不利。” 符岁哈哈大笑,叩云竟也开始考虑内外制衡了:“我与程力武,你选择谁?” “自然是郡主。”叩云脱口而出。 “相互制衡很重要,内外一体也未尝不可,你如今信念坚定,何必为虚无缥缈的也许而忧虑。有朝一日你若觉得无法再像现在一样在我与程力武之间做出选择,可以直接和我说,我名下田庄铺子不少,去外面做个大管事也不错。”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涌出来,叩云一张小脸哭得花猫一样,眼中却不再有迷茫和哀伤,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跪下给符岁磕头。 符岁见状忙拉她起来:“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到年节,我可没有赏钱给你。想好了,就去回他一声,你再不理他,他怕是要急得天天来烦我。” 时隔月余,程力武终于有机会跟叩云好好说几句话。他跑去东市先买了一包栗酥,怀揣着糕点一路小跑往叩云相约的照水亭奔,甚至在路上欢喜地蹦了几下。 到达照水亭时,叩云已经在亭中等候,程力武忙不迭道歉自己来迟,说着从怀里掏出纸包捧给叩云:“刚出锅的栗酥,东市新开的铺面,听说可好吃啦,你趁热尝尝。” 叩云没接,她掩下眼中翻滚的情绪,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有一些事情想要跟你讲清楚,我们之间的事,我希望你能在听完再做决定。” 程力武有些茫然,叩云的语气这样凝重且严肃,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要听,他也许不会听到他想要的答案。但是他的脚却像被钉死在地面上,让他不能转身离去,独留叩云一人暗自神伤。 他深吸口气,挨着叩云坐下,把衣摆袖子都整理得整整齐齐,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这才开口:“你说,我听着。” 太阳已经西斜,曜目的光芒变得金红,映着粼粼水面,像是水下燃着暖洋洋的火焰。遮挡在石景后的水面依旧幽深静谧,宛如深不见底的洞穴,与火光鼎峙僵持。 叩云静静注视着不断变幻的水面,那些让她恐惧的过往,那些她惶惶不安的夜晚,呼啸着奔流了十年,如今都像湖水一样平静。 刚开始的话还略有艰涩,说得越多,叩云反而越流畅:“在来府中前,我不叫叩云,我的名字叫金串儿……” 叩云说了很多很多,说她不堪的母亲,说各有风情的阿姊,说总是冷着脸的阿姆。 说爱絮叨的章婆婆,说急脾气的矮胖男人,说精明的胡老板。 说她不为人知的身世,说她冷汗淋漓的噩梦,说她自欺欺人的隐瞒。 红丸一般的太阳沉进云里,湖水中的炽热被幽冷湮灭,但是湖水没有被黑暗吞没。 洁白的月亮挂起来,璀璨的星星挂起来,湖水抱着满怀星光,闪烁着,荡漾着,绽放出宝石般的华彩。 “我欺骗了所有人,靠着伪造的籍凭来到郡主府。郡主没有惩罚我,还给我一个全新的身份。我可以用这个全新的身份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但这不是全部的我。现在,我把真正的我说给你听。” 叩云如释重负地说完最后一句话。两个人并排坐着,中间有一道细窄的空隙,夜风从空隙中穿过,悄无声息地流向更远处的天空。 程力武一言不发地端坐着,过了许久,才回神一般,抬手掏向衣襟:“栗酥还温着呢,你还吃吗?” 月光下两道影子拉得细长,穿过照水亭,穿过矮石,穿过花枝。 停歇在梅枝上的小鸟被月光惊醒,抖抖翅膀,把枝条踩得乱颤。两道身影在抖动的枝条上晃来晃去,逐渐靠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