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叩云番外(补字数) 叩云……
叩云抄近路穿过被茂密的竹林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小径来到府上东南角, 老远就看见程力武等在竹林另一头。
程力武瞧见她来,也不等她过去,主动向她跑来。
“这封信送出去。”叩云嘴上说着信, 手里却取出一截细细短短的小竹筒。
程力武接过竹筒收在怀里,往哪里送不必郡主明说, 他心里清楚。
叩云见程力武把竹筒收好, 这才拿出另一样装在小匣子里的物件, 连着匣子一起塞给程力武:“这是送去兴化坊的。”
东西送到, 叩云便要走, 程力武急忙拉住她:“我要去西市,你想吃什么,松子糖、菊花糕?”
竹子长得再高,也不会像树一样能遮天蔽日。明媚地天光从竹叶尖尖上滴下来,落在二人身上。
风一过, 四周都是刷啦啦的声音,叶片的影子在眼中晃来晃去, 怪恼人的。
叩云红了脸, 偏过头去嗔怪道:“府里什么点心没有, 你要吃就自己吃,不要带上我。”
程力武也不恼, 只呵呵笑着:“那我给你带些蜜饯樱桃好不好?”
叩云爱甜, 喜欢吃各种蜜饯点心。郡主因旧疾常年服药,饮食向来清淡, 吃不得太甜腻的东西,蜜渍的零嘴府上基本不会准备。
叩云犹豫了下,几不可见地点点头,算是应下。就算她不应, 程力武也会买,这些年程力武零嘴妆花送了不少,从没有哪样是叩云开口要的。
眼见程力武要走,叩云忍不住开口唤他,见他回头,才发觉自己也没有什么要说。她垂下眼去,轻轻说了声:“你在外行走,注意安全。”
“哎,你放心。”程力武痛痛快快应了,咧着嘴跟叩云招手,“你回吧,我走啦。”
叩云站着没动,一直目送程力武消失在拐角处,这才转身往回走。
摇晃的竹叶蹭在她脸上,痒痒的,叩云唬得一愣,发觉她竟不知不觉走偏了,眼看要栽进竹林里去。
真是的,风把枝叶吹得乱响,怎么把人也吹得乱想。
叩云顿住脚步,越想越觉得好笑,她都多大的人了,还有走道不看路的时候,真是羞人得很。见前后无人,她索性对着竹子暗自笑一会儿,方才拍拍脸颊,收敛神思往回走。
“做什么呢?慌慌张张的。”
刚踏进院门,就见一名小婢子着急忙慌地走来走去。
婢子转身瞧见叩云,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噼里啪啦地往外倒:“飞晴姐姐叫我去库房取东西,给了我钥匙。结果我路上摔了一跤,不当心把钥匙磕坏一角,去了库房打不开锁……”婢子摊开手给叩云看,手中一把黄铜钥匙,其中靠近尾端的一处齿尖有些扁平,似乎是撞在什么地方所致。
府上库房锁芯结构精妙,差一点都不行,钥匙齿尖有损,必然用不了。
小婢子紧抿着唇,脸上满是焦虑,眼看要急出泪来。叩云心下了然,这小婢子大概是自觉犯了大错,不知如何交代,才在此处踌躇。
她笑着安抚道:“钥匙损坏不打紧,只要没丢就好。我那里有备用的钥匙,你先拿去取东西,莫要耽误用。坏掉的这把就给我吧。”
小婢子听叩云这般说,大为惊喜,跟在叩云身后连连道谢,一拿到新钥匙,忙提起裙摆就往库房奔。
叩云将坏钥匙锁好并告知郡主,寻个日子请府上工匠将钥匙销毁,这事就算彻底了结。
晚间叩云对着镜子涂面脂。她们几个近身侍女所用脂粉都是府上特制的,没有香气,免得呛到郡主。叩云向来仔细,很少用妆粉,唯有面脂因天干物燥一直用着。
代灵趴在桌上,眼珠滴溜溜转。
“蜜渍樱桃是今日刚买的,你拿些尝尝。”叩云通过镜子瞧见代灵模样,主动招呼她。
代灵确实有些嘴馋,不过她也知这些果脯零嘴是送给叩云的,不好意思吃太多,只拈了几颗尝尝味道。
叩云见状,干脆当着代灵的面将果脯收在共用的小橱里:“我放在此处了,你要吃自己拿。”说着她取下披风披上,又吩咐代灵,“今晚怕要起风,你睡前记得关好门窗,不然你夜里爱蹬被,会着凉。”
代灵睡相一般,总爱踢被子,偏偏又睡得沉,雷打不醒。叩云夜间起来总要为她掖掖被角调调睡姿。
给郡主值夜本是她们四人轮班,叩云担心代灵睡着了听不见,郡主身体不好,晚上若咳起来,想喝口水都唤不来人,便主动替下代灵守夜。
今日也是轮到叩云值守。
代灵见叩云要走,忙喊叩云多带件厚衣服。
叩云嘴上应下,却没有回头取衣服,只打趣道:“你且放心,府上再没有比郡主房中暖和的地方,风再大也冻不着我。”
蜜渍樱桃还没吃完,天已经冷起来。眼看到重阳,叩云照着往年的份例安排给兰娘的节礼。听说兰娘的丈夫近日闪了腰,郡主吩咐挑些合用的药材一并送去,所以叩云趁晌午无事,带着人来挑拣药材。
也不知程力武怎么得知叩云来药库,悄咪咪自己跟来,非说库房杂乱,搬搬抬抬累人,执意要帮忙。
叩云心中好笑,几样药材能重到哪儿去,轻飘飘三岁小儿也拎得,枉他还煞有介事地编出许多理由来。
跟叩云一起来的小婢子倒是很高兴,有程小哥儿在,她动动嘴就好,就算不是什么累人的活,能偷懒也是好的。
小婢子抄着手跟在叩云身边,悄悄问叩云:“今日我瞧见程大哥儿在偏门跟人说话,看着很亲密。”
叩云不甚在意地回道:“许是程家的兄弟姐妹,程大公有许多孩子,只有他兄弟二人长住府上。”
小婢子“哦”一声,顿了片刻,突然问程力武:“程小哥儿,听说大公以前还是有品的官员,这样好的家世,你为什么在府上做活?”
小婢子话说得委婉,言下之意是程力武大小也算官宦子弟,怎得卖身为奴。
府上的内情不好跟这些做杂活的小婢子讲,程力武干脆认下奴仆的身份,挑些无关紧要的话敷衍她:“留在府上多好,你们不知我阿娘有多愿意我们留在府上,衣食住行都不用愁,还能跟着府上西席读书识字。”
他透过药架缝隙瞄向叩云,见叩云听得认真,他也不怕人笑话,小时候的糗事一股脑儿地往外冒。
“我家兄弟姐妹多,处处都要用钱,我小时候可没少被阿娘骂是小讨债鬼。我那时候跟着阿耶学些拳脚功夫,衣服鞋子磨损得快,每次阿娘发现我们又把衣服扯坏了,就骂骂咧咧要打人。幸亏府上每季四身衣服,年年量着尺寸做,不然光衣服鞋子也要把我阿娘愁死。”
程力武挑好药材,就着库房里的空匣子装好,交给小婢子:“我阿娘说了,我们爷仨不在家吃饭,米缸里的米都能多吃半年,连家里的耗子都养得比别家胖。”
小婢子抱着匣子嗤嗤地乐。叩云装作勾画在库籍册,低着头抿起嘴偷笑。
程力武撵着小婢子先走:“郡主估计急着用,你腿快,先把药材送回去,这里还得对册落锁,且得留一会儿。”
小婢子没多想,点头应一声,抱着匣子先走一步。
程力武等着叩云与看守库房的人交接完,凑上来与她并排慢慢往回走。
“我阿娘说我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家里早早把聘金都备好,就等着我寻个好姑娘把婚事定下。”程力武几句话把自己说得脸红,也不敢去看叩云神色,只埋着头往前走。
“我……我知道我这样说有些冒犯,但是我心里也装不下别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程力武支支吾吾的,好不容易把话说囫囵,支着耳朵等叩云的回答。
叩云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起婚事,又羞又恼,看他人都快红成熟虾子,叩云本想应下,可那小婢子的话却不知怎得浮现出来,如一记诫钟狠狠敲在她脑海中。
“程小哥儿,你这样好的家世,为什么在府中做活。”
她忘了,程宝定曾为五品官身,程力武家世清白,要科考要入仕都使得。他这样的出身,就算不配大家闺秀,也决不能受妻家拖累。
叩云霎时难过得要呕出来,怎么偏偏是她。这样好的真心,怎么偏偏要她来辜负,这样好的情意,怎么偏偏不能叫她如愿。
程力武小心翼翼觑着叩云,鼓起勇气再问一遍:“我心里只有你,你若是答应,我一切都听你的。”
叩云觉得自己快要被憋死了,胸口沉沉地压着,压得她吐不出半个字,压得她被狼狈地拖回那些她不愿承认的往事中。
整座府里,只有她是不一样的,她与府里其他的侍女都不一样。
飞晴和弈虹是客女,来自府中部曲,她们虽非良籍,却是郡主私奴,只要郡主放籍,即刻就能变为良人。
代灵则本就是良籍,她家在京郊,骑马半日便能来回。听说她刚出生时,家里人瞧着她生得白净,欣喜于粗野的农家得了个水灵丫头,就为她起名水灵。还是后来登记户凭,她阿耶反反复复念了许多遍,觉得加上姓氏后,“代水灵”实在读不顺口,这才一拍脑袋把大名改成了“代灵”。
若不是实在没有粮食,怕孩子饿死在家里,代灵的父母是舍不得送走代灵的。后来赶巧来了郡主府上,没受过什么磋磨,还能过上庄户人家没见过没想过的锦衣玉食的日子,代灵的父母每每提起,都会骄傲地说:“我家水灵是最有福气的。”
代灵虽自幼卖身府上,签的也是活契。士农工商,她是正正经经的良家子。
叩云不是像代灵一样籍清户明的良家子,不是客女,不是契仆,也不是登籍造册的官奴婢。
她本不叫叩云,她叫金串儿
她是从扬州来的,是从花街柳巷来的。
叩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或者说,金串儿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她的母亲名叫遥娘,没有姓氏,不知籍贯,就连遥娘这个名字也无人知晓是从何处来,只是那些进进出出的人都这样唤。
叩云来到郡主府后,把读音为“遥”的字翻了个遍。“遥”是叩云自己选的,她明白在那种烟花地里,小娘子的名字该是妖妖绕绕的,可她不想母亲叫“瑶娘”或是“摇娘”。叫遥娘最合适,因为母亲离她如此遥远,叫遥娘最好,因为离得够远,就再也不会相见。
遥娘,许是很年轻的,在叩云已经模糊的记忆里,她娇小、轻巧,她的面容还没有岁月的刻痕,她的腰肢在妓馆里数一数二的细,尽管她已经生育过一个孩子。
年纪小,就会不够心细,等遥娘发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出现变化时,她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妓馆里的妓子是不能生下孩子的,如果有了身孕,鸨母就会带着一个干瘦的老头来诊脉。诊完脉,就会熬一碗浓浓的汤药。汤药喝进肚子,整栋妓馆都能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叫。
落得下来,鸨母就会用一块白布包住那些不成型的肉块,找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埋了。那处前前后后埋过不少来不及降生的血肉,楼里的姑娘们很有默契,谁也不打听,谁也不提。
若落不下来,那也是命。
遥娘害怕,她害怕会持续一日夜的惨叫,害怕流出的淋漓血水,所以她藏着,瞒着,她说自己只是吃胖,等再也瞒不住时,鸨母阴沉着脸,领来一个干瘦的老头。
叩云是遥娘求来的,她哭着给鸨母磕头,磕得额头都泛青。
鸨母冷冰冰地垂视着哭啼的遥娘,过了许久,才扔下一句话:“你会后悔的。”
遥娘的肚子就这样一天天大起来。楼里的常客见遥娘摘了花牌,吵嚷着要见她。遥娘虽不接客,房里也不见清净,相熟的客人们互相打趣,泼酒掷彩,猜赌她肚子里是谁的种儿。
春岚强笑着,拉起客人的胳膊将他们往外推,反被人一把扯进怀里,在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醉醺醺的男人揉着她的小肚子调笑她:“春岚儿莫急,爷今晚就在你肚里也种一个。”
遥娘也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种儿,每日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她哪儿分得清呢。可不管孩子的阿耶是谁,她都是孩子的阿娘。
鸨母又来找过她,还是冷冰冰的:“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遥娘摇头,这是她第一个孩子,怀的时间越久,她就越舍不得。她与孩子有缘分,怎么能狠心害了孩子的性命?
这次后鸨母就再也没有管过她,春岚找到鸨母,叫鸨母多少拦着些,不要让客人总到遥娘房里去。
鸨母“哼”一声,斜眼撇向遥娘的房间:“她自作自受。”
遥娘还是喊了一日夜,从她房间里端出的血水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唯一不同的,是金串儿裹上了柔软的细棉布,没有变成地里的一个小土包。
楼里的姑娘们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为孩子买布做衣服、买昂贵的牛乳。精致温暖的襁褓从一个女子手上传到另一个女子手上,每个人都想抱一抱,每个人都透过襁褓中的婴儿,回想着与她们没有缘分的孩子们。
只有鸨母不肯抱,她歪着身子往这边瞅,春岚笑着将襁褓递来,鸨母便皱着眉头躲开。
“且有后悔的时候。”鸨母板着脸,不知是训遥娘,还是训其他什么人,“托生在这种地方,真是造孽。”
姑娘们不管什么造不造孽,她们一起为孩子起了名字。在这种虚情假意的销金窟,金子就是最好最宝贵的东西,她们便给她起名叫金串儿。小小的金串儿、乖巧的金串儿,就是她们的金子。
金串儿就这样一天天成长。遥娘没有时间时时看顾她,她就成了大家的孩子。渐渐的,周边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个宝贝金串儿,若是哪个姑娘怀里抱着她,便是任谁都不给碰的,一定要姑娘找到了托付的人,将金串儿放下,才肯来与人喝酒戏耍。
“什么值钱的宝贝疙瘩,比老子还要紧。”客人大声吼着,不满女人来晚了。
“哪能有越过爷去的,不过是怕吵着爷,坏了爷的兴致。”女人扭着腰靠过去,好声好气地赔罪。
甜腻的劣质熏香燃着,几杯酒水下肚,没人会跟怀里的美人翻脸。身段放柔些,声音甜一点,再大的火气也给磨软了。
时间一久,连来此处的客人都习惯了这里有个宝贝小丫头。有那脾气好手头松的,还会多扔下一把铜币,叫拿去给丫头买糖吃,也会买些漂亮小衣裳或精致吃食送来。
每个人都在盼着金串儿长大,只有鸨母瞧见金串儿又短了一截的衣裳就生气。
“早晚把你扔了。”鸨母不只一次恶狠狠地说,姑娘们就将金串儿看得更紧。
等金串儿到了学说话的年纪,无数声音天天围绕着她,大家七嘴八舌地教,可教来教去,只教两个字:阿娘。
尾音软软的、含糊不清的“阿娘”,脆生生的、比甜瓜还水灵的“阿娘”,带着已经变调的乡音的“阿娘”。
“哎呀,你们这样教,让金串儿怎么学嘛。”
“就是就是,我听着都要糊涂啦。”
姑娘们商量了一会儿,还是得学官话,只有官话无论走到哪儿,都不怕听不懂、说不清。
于是她们推了春岚出来。春岚是这里最有学问的女子,写得一手娟秀的小字,讲得一口流利的官话,还能题诗。
春岚揽下了教金串儿说话识字的任务,可惜金串儿开口说的第一声“阿娘”,春岚没有听到,听到这声“阿娘”的人,高高兴兴念叨了好多年。
等金串儿再长大些,便跟在大家身后跑来跑去。
学说话时大家抢着教她“阿娘”,如今却不愿意金串儿叫她们姨母。她们让金串儿叫她们“阿姊”,因为“姨母”听起来就很老气,“阿姊”不一样,被稚嫩的声音叫着,就仿佛她们永远不会老去。
金串儿很听话,她会帮阿姊们送茶水点心,帮楼里的婢子给客人送酒水。阿姊们不许她一个人出门玩,她也没有别的玩伴,每日里在房间闲着没事做,不如帮阿姊们跑跑腿。
客人瞧见一个粉白小人小心翼翼端着酒水盘子,像模像样地捧到桌上,都会好奇多看几眼。还有铁山一样的壮汉,一伸手捉小鸡仔一般把金串儿拎起来,放在腿上。棒槌似的食指和拇指一夹,金串儿的小脸就皱成一团。
壮汉哈哈大笑,问小人多大年纪,宽大的手掌罩在她头上拍了拍,在她手里塞上几枚钱,叫她拿去玩。
金串儿便拱起小手,清亮亮地祝福壮汉福寿安康,换来一阵震耳的笑声。
鸨母瞧见,又来撵金串儿,叫她回屋里去,不许随便出来。
金串儿有一个自己的小房间,原来是堆杂物的地方,房间太小了,实在不合适用来招待客人,如今有了金串儿,就收拾出来,叫她无事就在那里面待着。
金串儿大部分时候就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窄小的房间里面,翻看那几本早就被她看过许多遍的小人书。
若是春岚得空,便来教她写字。袖子一挽,露出春岚纤细的手腕,也露出腕上纵横的红痕。
金串儿依偎着春岚,指着手腕说:“阿姊受伤了。”
春岚褪下袖子,把红痕遮得严严实实:“阿姊不留心撞到的,可是吓到金串儿了?”
金串儿摇摇头,盯着被衣袖覆盖的手腕:“阿姊,疼。”
春岚想笑,大约是笑得太久,已经笑僵了。她扯扯嘴角,怎么也弯不出像样的弧度,只好把金串儿拥进怀里,摸着她头上的小揪揪,轻声安抚她:“阿姊不疼。”
金串儿曾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她的身边有阿娘,有阿姊们,有总是板着脸的阿姆,有好脾气或坏脾气的客人们。
然而在她八岁这年,一切都改变了。
阿娘说有了好点心,叫她去吃,金串儿就离开了她的小屋子,到阿娘的屋子里去。短短几步路,偏偏遇上刚从一间房里出来的客人。
“你是谁家的?”衣衫不整的男子堵住路,伸手去捏她脸蛋。
金串儿后退几步避开,有些犹豫是该从他腿边穿过,还是该扭头往回走。
“你是这里的?”
男人问得不明不白,金串儿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好说:“我叫金串儿。”
“金串儿,真是个好名字,让我看看你身上到底有没有金子。”
金串儿到底没跑成,她甚至没来得及叫喊,就被拖进房间。
房里还有个没有穿戴整齐的女人,她曾是这里年纪最小的,便是如今也才十六。瞧见客人去而又返,她来不及多想,娇笑着一拧腰迎来。可当她看清被压在床上的金串儿,她不顾一切尖叫着扑过去。
金串儿站在门边,房门紧紧闭着,外面围满了人。
单薄的木门挡不住鸨母愤怒的吼声,金串儿知道,阿姆在骂阿娘,是因为她,阿娘才会挨骂。
“这次是赶巧了,那下次呢?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还指望这里能养出清清白白的良家子不成?”
楼梯处传来动静,大家转头看去,见一名干瘦的老头被引到一间房内。
阿姊为了她,叫那人好一顿打,鸨母请了大夫来开药。金串儿悄悄揉着手臂,她的手也很疼。揉一揉就好了,她今天已经给阿姆添了许多麻烦。
房间里的怒吼还在持续。
“你自己想清楚,你若能找着好人家,我不拦你们,你们爱做凤凰做凤凰,爱当夫人当夫人去,可这些年你找到个没?”
门内没有遥娘的应答,只有断断续续的哭声。
“哭有什么用,我不是没劝过你,你既然拿不出主意,那就听我安排。”
屋里声音低下来,有好奇的贴到门缝上去听,金串儿也想听,她明白,阿姆在同阿娘说她的事情。
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还没等她想好,屋里又吵起来。
砰砰的钝响,像是什么东西推倒在地上,遮去了鸨母的前半句话。
“……,不卖也行,把名字记上,等过两年,我给她找个知道心疼人的爷们□□……”
后面的话金串儿就听不见了。春岚将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捂住她的耳朵。
“阿姊房里有糖,我们去吃糖好不好?”
金串儿的脸颊贴上有些陈旧的布料,深深埋进属于春岚的温热气息,春岚说话时,她甚至能感受到属于布料另一边的身体内的震动。
金串儿再未踏出过房门,她窝在窄小的屋子里,等待着属于她的命运。
那天一大早,春岚又打开了这间房门,可她这次不是来教金串儿识字,也不是给金串儿吃食。她一改往日的温柔,拉起金串儿的胳膊就往外走。
金串儿第一次感受到恐慌,她努力抓住能抓住的一切物品,想要留在这间她熟悉的小屋子里。可是春岚是如此决绝,她硬生生掰开金串儿的手,不由分说地将金串儿向外拖拽。
金串儿一路哭着,求着,许多阿姊都探出头来,却没有一位阿姊开口。她们眼睁睁看着金串儿被拖走,当与金串儿绝望的眼神相对时,便扭过头去,视而不见。
金串儿终究被扔到大门外,春岚当着她的面,将大门紧紧闭起,把她彻彻底底锁在楼外。
早就候在外面的鸨母走过来,拉起呆立的金串儿的手。
有一位黑瘦的妇人并一辆板车在等着她。
“这是章婆婆,以后你就跟着她。”鸨母指指那妇人,把金串儿往车上推。
章婆婆凑来,掰着金串儿的脸,将眼睛,牙齿,耳朵都看个遍,又抓着她的手正反看过,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怎么说?”章婆婆问鸨母。
鸨母取出一张纸塞给章婆婆:“这是籍贯路引,不要卖到周边,越远越好。”
章婆婆抖开纸,啧啧两声:“这么糙的活儿,我可不好交代。”
鸨母也知那假契实在拙劣了些,可她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更好的,只能从怀里掏出早就预备好的银子,塞进章婆婆手心。
“相识一场,你费费心,家里遭了灾死绝的、大姑娘坏了身子扔出来的,总能有个说法,只要不叫人知道是我这种地方出来的就行。”
章婆婆把银子虚握在手心掂了掂,有些为难地说:“你也知道,卖婢子和卖妓子,那可不是一个价儿,她这个年纪不上不下的,若不往那楼子送,不好出手啊。”
鸨母咬咬牙,又摸出一块银锭子塞给章婆婆:“就当帮个忙。”
章婆婆这才勉为其难应下。
金串儿坐在板车上,瞧见鸨母要回去,想喊又不敢喊。
鸨母瞥见她一直盯着这边,主动走过来,摘下脖子上的围脖,把金串儿的小脸包得严严实实。
她叹口气,已经起皱生斑的手慢慢抹掉金串儿脸上的泪珠:“别怪阿姆心狠,实在留不得。以后你自己一个人,要勤快些,嘴甜些,若是受了委屈,就忍一忍,再苦也没有比这儿更苦的日子了。”
说罢,她隔着围脖摸着金串儿后脑:“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金串儿最终也没说出一个字,她沉默地跟随陌生的章婆婆,离开了这座本应是她故乡的城镇。
外面的床是木板和草席,外面的饭是黍子面和凉水,金串儿脚上磨起水泡,头上生了虱子,也不曾抱怨一句。
不知走了多远,章婆婆把她交给一个矮胖的大胡子男人。
那个男人不满地嚷着:“人到我手,你管我往哪儿送。”
“你若应下,往后有得是买卖做,你不应,别的地方我不敢说,只扬州这边你别想再淘换到好货色。”章婆婆一点不惧,心平气和地威胁他。
矮胖男子撇嘴,他是个跑两头的,比不得地头蛇,章婆婆要不松口,往后扬州城的好生意怕是轮不到他。
章婆婆见他还是不甘心,又劝道:“你瞧瞧这丫头的模样,好好调教几年,往高门里一送,百八十两银子都好说,不比楼子里给的多?你做这行也有些年头了,眼光放长些,别总盯着花楼里那仨瓜俩枣。”
矮胖男子一拍大腿:“你这一说,我还真知道个去处。”
他把契书胡乱塞进怀里,看也不看,就去拉金串儿。
金串儿就这样再一次被转卖,没有人问过她的意思,她被塞进一辆破旧的驴车,去往未知的方向。
当金串儿踏上平整的长街,她的腿针扎般的疼,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
小小的驴车里挤着十多个像金串儿一样等待被贩卖的人,金串儿连翻身的空间都没有,蜷成一团,被死死压在摇摇欲坠的车壁上。
矮胖男人将其他人都赶进一间小屋子,唯独留下金串儿。他环顾一圈,从窗沿下抓起一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破布,沾着缸里剩的一点水底,在金串儿脸上擦几下。
看着金串儿抹干净的小脸,他满意地点点头,虽然比原来瘦了些,不过底子还在。
京里的胡老板是远近闻名的主儿,凡是经他手调教出来的,无论样貌身段还是诗乐礼仪,样样都是一顶一得好。京里的高门大户想买个婢子收个丫头,胡老板是头一个选择。
矮胖男子不是没往胡老板这儿送过人,可是胡老板眼光高,嫌他收的丫头们不够体面。
“您看看。”矮胖男人捏着金串儿的下巴让她半仰起头,“不是我吹,就这脸盘,一年里也不见得能遇上一个。”
胡老板正焦头烂额忙着,有贵人打招呼要来挑小丫头,胡老板眼毒,只一眼就知道来的人不是常人。能用上这种奴仆的人家可不是他能开罪的,因此他连忙把手头年纪合适的女孩仔仔细细选一遍。只不巧他前些日子刚给两处送了批调教过新人,现下手头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胡老板挑来挑去,总觉得差些意思,怕是入不了贵人的眼。
心头烦,他本不想搭理矮胖男人,听那人絮絮叨叨赖着不走,胡老板不耐烦地瞥一眼,只一眼,顿时又惊又喜。
他弓着腰走近,仔细打量一番,歪着头问来人:“哪来儿的?”
矮胖男人随口胡扯:“南边收的,生下来没人要,一家破落户捡了做童养媳,这不手头紧,又给卖了。”
胡老板似笑非笑,这个丫头脸上白嫩,手上干净,谁家童养媳不是打小做活的,哪会养得这般精细。
要说容貌,胡老板经手过不少更娇艳的,只这丫头瞧着娴静乖巧,很是讨喜:“会说话吗?叫什么名字?”
金串儿怯生生地行礼:“我叫金串儿。”
胡老板眉头一挑,懂规矩,还会说官话,倒是能让他省下不少功夫。
“想要多少钱?”他直起腰,问来人。
矮胖男人伸手比了个数。
胡老板斜眼一扫,摇摇头。
矮胖男人有些急,他是第一次跟胡老板做生意,一时摸不准价,只能试探道:“真不多,我一路从南方带来,胡老板总得让我赚点辛苦费。”
“籍契拿来我瞧瞧。”胡老板轻飘飘地说。
说到籍契,矮胖男人心里没底,这孩子的身世是他编的,与章婆婆给他那张粗制滥造的籍契完全对不上。
胡老板见他犹豫,心下明了,伸出指头:“知道你们来回跑不容易,我也不打谎,这个数,成就成,不成就算了。”
胡老板一下压掉两成价,矮胖男人有些肉疼,但就算压价,也比他在楼子里赚得多。
金串儿站在一旁看胡老板给矮胖男人点钱,她第一次见那么多钱,阿娘攒一年的钱也没有这么多。
原来自己这样值钱,金串儿偷偷想着,随即她又想到阿姆塞给章婆婆的银子,不知道这些钱与那些钱,哪些更多一点。
金串儿并没有在胡老板处停留很久,当她被领到房间时,她已经能够坦然地接受自己又一次被贩卖的命运,这一次的买主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一个漂亮的男人。
金串儿学的字不算多,她匮乏地词汇里找不到别的词可以来形容面前的男子。他的皮肤比女子还要细腻柔白,他的眼睛比烟雨还要朦胧可怜。
那人浅浅扫一眼屋内,缓缓坐下,既不动桌上点心,也不喝胡老板特意沏好的茶水。
胡老板陪着笑,把早备好的女孩子一个个叫上前。
轮到金串儿时,她恭敬谨慎地行礼。阿姆教过她,在外要勤快、要恭顺、少说话多做事,她都记得。
“叫什么名字?”
金串儿听到那人问。
“奴婢名为金串儿。”她低着头答。
“官话不错。”漂亮的男子不咸不淡地夸一句,“哪里人?”
胡老板抢着说道:“南边来的,家里没别人了,您也知道,这两年光景不好。”
男子没出声,只从眼尾瞄向胡老板。
花楼最是鱼龙混杂,金串儿长居其中,也懂得看人脸色,来人这是不满胡老板插嘴,看来不是好脾气的主儿。
“去倒碗水来。”男子吩咐她。
桌上有一盏茶水,原是胡老板斟的,男子连手都没伸,胡老板只能不尴不尬放在桌上。
不过金串儿不会多想,叫她做什么,做就是了。她重新捡一只杯子,注入大半盏茶水,连杯带托,稳稳当当地举到男子面前。
男子不接,金串儿不能像胡老板一样自作主张放下,只好一直举着,幸而水不烫,又有茶托相隔,不然不等胳膊酸,手指先要烫得端不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串儿手上一松。男子接下茶水,搁在手边桌上:“就她吧。”
说罢,男子起身便走。胡老板急忙跟上,满脸堆笑地送男子出门,金串儿这才能抬起头来,空荡荡的椅子上冰凉凉的,没有残存的热意,也没有弥漫的熏香,桌上两杯茶水并排摆着,一口未动。
金串儿在很久后才知晓,买下她的是郡主府,那位漂亮的男子是内侍。她跟一名叫豆苗的姐姐学了很长时间的规矩,行止坐卧、言谈礼仪,细致到洗手的水该是什么温度、盖茶壶时怎样不发出声音。
金串儿尽力做好每一件事,豆苗姐姐教导她们,府上有位小主人,她们以后便是小主人的侍女,照顾小主人起居、陪小主人玩耍,最最重要的是听小主人的话。
做事,听话,都是金串儿擅长的。
然而留在府上,不是只会做事听话就足够。
金串儿站在厅中,对面是买下她的秦中官。偌大的房间只有他们二人,门窗紧闭,幽暗又空旷。
“金串儿,扬州人士,你知不知道妓子是最低等的贱籍,就算赎身也依旧是贱籍?”
金串儿惊恐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
秦中官嗤笑一声:“人牙子买的那些假户籍,骗骗一般人家也就罢了,你生母是谁,如何来到京城,一路经过哪些人的手,稍微一查,就都一清二楚。”
寒气从金串儿脊背中渗出来,她再一次被惊慌包围,她说不出半分辩解的话,一张嘴,仿佛立刻能听到牙齿相叩的咯响。
“我可以容你留下,”男子的语气冰凉,如同那两盏摆得整整齐齐、无人再动的茶水,一滴接一滴,敲打在金串儿心头,“但若被我发现你有貳心,便回你的扬州去。”
金串儿不知该感激还是庆幸,就像一把闸刀,在落到她脖颈上的前一刻停止,而金串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闸刀重新拉高,继续悬在她头顶。
她更加拼了命地努力,只为了能不回扬州去。
上天似乎终于眷顾她一次,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日子,她与其他年龄相仿的女孩一齐被带到一间华美的屋子。
铺着柔软绒垫的榻上,一名约莫六七岁的女孩歪靠在小几上,自己一人打棋谱。见着她们进来,榻上的人偏过头,懒洋洋地听她们报上姓名。
轮到金串儿时,她稳步上前,姿态端庄优雅地行礼问安:“奴婢名为……”
“她原先的名字不好。”隐在暗处的秦中官突兀地打断她,面向矮塌说道:“重新取个吧。”
“是吗?”金串儿听到身前传来如风撞碰铃般清亮幽致的声音。倚在小几上的郡主笑意盈盈地看向她:“那就叫……叩云,如何?”
自此,府中再无扬州的金串儿,只有最细致、最得体的叩云。
那些往事太久太久,久到叩云刻意忘记。刚刚离开扬州时,她还会日夜思念阿娘与阿姊们,盼着有一日能回去。
可等思念淡去,那些欢乐的时光如岩石上的沙子一样被吹散,遥娘胡乱罩着外衫、依靠在床上麻木地数银钱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她能看清遥娘耳边垂落的头发,能听到铜钱相撞时一下又一下叮当地声音。
她剩下的只有害怕,她害怕扬州的一切,她害怕想起阿娘与阿姊们,她害怕那扇被春岚关起的门会再次打开。
她已经习惯了被叫作叩云,全然忘记了金串儿才是她本名。
她不能答应程力武,《户婚律》有云:诸杂户不得与良人为婚,违者,杖一百。良人娶官户女者,加二等。杂户官户尚且如此,何况是比杂户更低一等的妓子。一旦被人查到,不但程力武要被她牵连,丢掉大好前程,还要“各还正之”,她也会被送回扬州。
叩云踉跄着想要逃离,她就像藏在阴暗缝隙中、不见天日的虫鼠,守着不堪的身世,欺骗着每一个人。
“叩云?”程力武见她脸色不好,轻声唤她。
叩云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假装平静地说:“郡主还等着我回话,我该走了。”
“叩云?”程力武不明所以,可是叩云已经快步离开,头也不回地将他甩在身后。
叩云若无其事地做事值夜,只是变得沉默。
“叩云,你最近遇上什么事了吗?”就连最没心没肺的代灵都发觉叩云似乎心事重重。
“没,没有。”叩云忙扯出笑容。
代灵见叩云否认,便立刻开开心心与叩云说起闲话,把那点疑惑抛之脑后。叩云最聪明和善,从来不会诓骗人,她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代灵对叩云最是信任。
叩云却觉得自己就是被架在火上的鱼,烛火般的小火苗,慢慢地煎着,烤不死她,也不叫她好过。她靠着假户籍换来郡主十几年的信赖和倚重,换来了在府中超然的地位,换来了程力武真挚的感情。可这一切都是她偷来的,这一切是属于叩云的,不是属于金串儿的。
这便是她欠下的债,她终究要还。如果注定要被揭穿,不如她自己主动承认,至少不会那么狼狈。
叩云这样想着,终于下定决心,跪在郡主面前:“我有一事欺瞒郡主。”
符岁刚吃过午饭,这段时间本是她午睡的时辰,谁想叩云进屋突然跪下认错。她打个哈欠,挑个舒服的姿势倚上椅子扶手,不甚在意地说道:“说来听听。”
叩云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深吸口气,声音颤抖着将一切和盘托出:“我来府中时所用籍契是伪造的,我本是扬州人士,乃是妓生贱籍。”
符岁等了半晌,没听见下文,眉尾一挑,反问道:“就这?”
叩云被符岁问得一愣,这还不够严重吗?伪造户籍本就是大罪,她还以卑贱之身随侍郡主多年,若是被人知晓,定会对郡主的名声清誉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
符岁见她没有其他事要秉,挥挥手叫她起来:“我还当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这点子事也值得你心神不宁许多天?”
叩云这才回过味来,犹疑地问道:“郡主知道?”
符岁当然知道,叩云籍契有异是秦安亲自去查的,秦安既然知道真相,她怎会不知。
其实秦安在胡老板处就发觉叩云双手无茧、面皮干净无晒痕,绝不是胡老板所说穷人家卖掉的女孩。不过符岁与秦安并不在乎出身,只要求听话忠心。
那日胡老板误以为秦安是替贵人挑美婢,选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小心思,只有叩云初来乍到不懂内情,真把胡老板那儿当作卖粗使婢子的地方,一心只想表现自己会干活。
后来查到叩云为妓生子,秦安也想过留着她会不会影响到符岁,但是叩云心思纯净、勤勉刻苦,想再找个如她一般贴心的也难,再加之有豆苗作保,秦安再三考虑,最终还是留下叩云。
这些事秦安从没瞒过符岁,符岁打一开始就知道叩云的真实名字和出身。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叩云竟然还会被曾经的出身困扰。
符岁心下好笑,看着叩云尚且一脸惊慌担忧,她终于忍不住,越笑越大声。
叩云呆愣愣站着,不知所措。符岁笑得呛气,咳嗽几声,叩云立刻快步走到桌前,用手指探一下茶壶外的温度,感受到壶壁微烫,这才倒一盏水递给符岁润喉。
符岁抓着叩云的手,顺势将她拉近,示意她坐下:“我问你,若府中采买新奴仆,该如何入籍申报?”
叩云不假思索答道:“先在府中人事录簿上登记,再报与官衙存档。”若是郡主身边添置新人,这边报与官衙,那边宫中就会得到消息,若是不想叫宫里知晓,自然也有不入官籍的方法。
“既是如此,你可曾想过,你随我出入禁中,宫中可曾质疑过你的身份?”
叩云有些不解地眨眨眼:“郡主为何有此问……”话音未落,她便恍然大悟。她是郡主贴身侍女,她的来历宫中岂能不知。若宫中知晓她是妓生子,断然不会容许她随侍郡主。
她瞪大眼睛,出口的话都有些磕巴:“这……这是为何?”
符岁笑眯眯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叩云,解释道:“因为我身边从来没有什么金串儿,只有一位出身武功县农户的柳大娘子。”
“柳大娘子家世代务农,家中人丁不丰,三代单传,到柳大娘子父亲一代,只剩下一支独苗。也是柳家运气不好,柳大娘子的父亲和母亲误食有毒的野菜,一命呜呼,柳大娘子只好借居远房叔父家中。叔父家贫,对柳大娘子多有怨言,柳大娘子无法,投身富户挣点工钱养活自己。可巧,就来到我府中。”
“这位柳大娘子,大名柳叩云。”
叩云将这番话反反复复琢磨数遍,才不敢置信的望向符岁,眼中逐渐浮起水光。
她本以为叩云这个名字只是主人家随口赏下的方便称呼的名字,她谨小慎微地维持着属于“叩云”的体面,却不想当年郡主赐下的不只是一个名字,还是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可以让她挺胸抬头做人的身份。
泪水从眼中涌出来,叩云一时有诸多感慨,她有许多许多话想要说,可张开口,只颤抖着喊出一声“郡主”。
伪造一份“真实”的户籍对人牙子来说也许不易,对手握权势的宗室来说并不难。叩云来时符岁年少又常年抱病,府上大多数时候都是豆苗和秦安在打理,她原以为秦安早就将户籍的事跟叩云说明,却不想让叩云提心吊胆了这么久。
符岁抽出帕子递给叩云:“哭什么,快擦擦,待会肿着眼睛被人瞧见,还当是我欺负你呢。”
叩云擦了又擦,越想赶紧止住眼泪,眼睛就越不听她使唤,泪珠连成行地向外流,叩云干脆把帕子捂在脸上,微微侧过身去,无声地抽泣。
符岁抚着叩云的脊背,缓缓开口:“你若想去看一看扬州,我便准你假,容你去玩几天。只是不许玩太久,要快快回来,扬州再好,也不能栓住京城的叩云,何况去了扬州,可就见不着我这样貌美的小娘子了。”
叩云正抹泪,听到最后一句破涕为笑,说话还带着哭音,嘴角却已经扬起来:“郡主说得是,全天下的小娘子也不及郡主仙姿玉色。”
符岁很是受用,得意地说:“还是我们叩云眼光好,爱说实话。”
等到叩云终于停止哭泣,符岁犹豫一下,索性一次问个明白:“程力武来找过我,他说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你生气,想求我说和说和。”
叩云垂下眼睛,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不说,符岁也能猜到:“你是怕良贱互婚违反律令,所以才躲着他?”
叩云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符岁自己的婚事都悬而未决,保媒拉纤她也是第一次做,比起利益权衡,她更希望叩云能发自本心地正视自己的情感。
叩云头埋得更低,小声说着:“全凭郡主做主。”
符岁轻笑一声:“我做什么主?他还不值得我给他做说客。你若有情,叫他备上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来娶。我们叩云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学有才学,嫁给他是他三生有幸。你若无意,直接回绝就是,你们虽都在我府上,可情谊是情谊,职责是职责,你要拎清,他也要拎清。”
叩云自然拎得清,正是因为她拎得清,反而生出别的忧虑来:“我是郡主近侍,他管着府中探子,我若与他一心,岂不把控内外,于郡主不利。”
符岁哈哈大笑,叩云竟也开始考虑内外制衡了:“我与程力武,你选择谁?”
“自然是郡主。”叩云脱口而出。
“相互制衡很重要,内外一体也未尝不可,你如今信念坚定,何必为虚无缥缈的也许而忧虑。有朝一日你若觉得无法再像现在一样在我与程力武之间做出选择,可以直接和我说,我名下田庄铺子不少,去外面做个大管事也不错。”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涌出来,叩云一张小脸哭得花猫一样,眼中却不再有迷茫和哀伤,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跪下给符岁磕头。
符岁见状忙拉她起来:“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到年节,我可没有赏钱给你。想好了,就去回他一声,你再不理他,他怕是要急得天天来烦我。”
时隔月余,程力武终于有机会跟叩云好好说几句话。他跑去东市先买了一包栗酥,怀揣着糕点一路小跑往叩云相约的照水亭奔,甚至在路上欢喜地蹦了几下。
到达照水亭时,叩云已经在亭中等候,程力武忙不迭道歉自己来迟,说着从怀里掏出纸包捧给叩云:“刚出锅的栗酥,东市新开的铺面,听说可好吃啦,你趁热尝尝。”
叩云没接,她掩下眼中翻滚的情绪,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有一些事情想要跟你讲清楚,我们之间的事,我希望你能在听完再做决定。”
程力武有些茫然,叩云的语气这样凝重且严肃,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要听,他也许不会听到他想要的答案。但是他的脚却像被钉死在地面上,让他不能转身离去,独留叩云一人暗自神伤。
他深吸口气,挨着叩云坐下,把衣摆袖子都整理得整整齐齐,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这才开口:“你说,我听着。”
太阳已经西斜,曜目的光芒变得金红,映着粼粼水面,像是水下燃着暖洋洋的火焰。遮挡在石景后的水面依旧幽深静谧,宛如深不见底的洞穴,与火光鼎峙僵持。
叩云静静注视着不断变幻的水面,那些让她恐惧的过往,那些她惶惶不安的夜晚,呼啸着奔流了十年,如今都像湖水一样平静。
刚开始的话还略有艰涩,说得越多,叩云反而越流畅:“在来府中前,我不叫叩云,我的名字叫金串儿……”
叩云说了很多很多,说她不堪的母亲,说各有风情的阿姊,说总是冷着脸的阿姆。
说爱絮叨的章婆婆,说急脾气的矮胖男人,说精明的胡老板。
说她不为人知的身世,说她冷汗淋漓的噩梦,说她自欺欺人的隐瞒。
红丸一般的太阳沉进云里,湖水中的炽热被幽冷湮灭,但是湖水没有被黑暗吞没。
洁白的月亮挂起来,璀璨的星星挂起来,湖水抱着满怀星光,闪烁着,荡漾着,绽放出宝石般的华彩。
“我欺骗了所有人,靠着伪造的籍凭来到郡主府。郡主没有惩罚我,还给我一个全新的身份。我可以用这个全新的身份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但这不是全部的我。现在,我把真正的我说给你听。”
叩云如释重负地说完最后一句话。两个人并排坐着,中间有一道细窄的空隙,夜风从空隙中穿过,悄无声息地流向更远处的天空。
程力武一言不发地端坐着,过了许久,才回神一般,抬手掏向衣襟:“栗酥还温着呢,你还吃吗?”
月光下两道影子拉得细长,穿过照水亭,穿过矮石,穿过花枝。
停歇在梅枝上的小鸟被月光惊醒,抖抖翅膀,把枝条踩得乱颤。两道身影在抖动的枝条上晃来晃去,逐渐靠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