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宫中甬道。
“公主姐姐,你真跪在这里啊!”太子殿下蹲在林锦身前,歪着头问她。
林锦扯了扯嘴角,没出一言,只微微将重心后移了些,好让酸痛的膝盖舒缓片刻。
“他们说,只要我做了好事,就会让你在这跪着,”太子殿下跺了跺脚下的碎石,嚓嚓的声音让他情绪高涨,他开心地道,
“你不知道吧!我今日把州郡进贡的玉璧打碎了!父皇笑得直哭呢,还说什么祭天……”太子殿下挠了挠头,“记不清了,反正那块玉片子摔碎的声音比这个石子好听!”
“太子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有宫婢急急忙忙跑来,拉走太子殿下:“殿下莫要乱跑了,特别是离她远一点,跟着她会学坏的!”
“是么,”太子殿下频频回头,“我怎么觉得她挺疼的呢!”
“殿下不知,是她犯了错,理应受罚……”
两人的说话声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甬道尽头,林锦知晓了自己无端受罚的缘由,便托付往来的宫婢传话:“有劳你禀明圣上,孤被错冤受罚,请圣上撤下对孤的罪罚。”
宫婢来往匆匆,置若罔闻。
许是奴婢不敢面圣,林锦换了个说词:“辛苦你为孤向母后身边的婢女传个话,就说孤蒙冤受罚……”
宫婢依旧无视林锦。
林锦迷惑不解,自己虽被父母冷落,但起码公主身份在此,不至于连个宫婢都指使不动。
时间漫长而又难耐,林锦受罚于此,不能亲自面圣陈情,一滩碎石将膝下的衣裙磨破,细嫩的皮肉咯在粗粝石子上,痛得她满头大汗,几欲倒下。
皇后的身影出现在了甬道那头,林锦眼中浮现出希望。
“母后,州郡进贡的祭国礼器不是儿臣打碎的!”林锦膝行至皇后身前,苦苦哀求道,“母后,儿臣冤枉,求母后向父亲禀明真相。”
皇后退了一步:“圣上已向天下召明祭国礼器一事,君无戏言,你且领罪罢。”
“可是儿臣是冤枉的……”林锦拽着皇后的衣摆,“一国之君就可以妄加罪证吗?”
“是你说了要替太子顶罪的!”
林锦的手无力地脱落,她疲惫地撑着地:“是父皇母后跟儿臣说的,要儿臣照顾太子年幼,儿臣答应照料太子,可儿臣并未同意为太子领罪!”
“太子无知,难免犯错,你难道想要大霖子民责怪太子殿下吗?”
“那儿臣呢?就因为儿臣不是太子,就可以任人误会怨怪吗?”
“锦儿,太子不仅是你的弟弟,更是大霖朝都的未来,你就算不为你弟弟着想,也应该为大霖的未来着想。”
“你难道想看着大霖百姓对未来的君主失望吗?眼下蛮帮本就蠢蠢欲动,大霖朝基不稳,你想亲眼见着民心动摇,给你父皇徒添烦恼吗?”
“儿臣不领罪,就是儿臣不为他人着想?”林锦双目猩红。
皇后无言,只摇了摇头。
林锦愤懑难平,血气上涌,呛咳不止。
难道只要她把太子犯下的错误一概承担,大霖民心就定会坚如磐石吗?
难道整日沉迷求神卜卦的圣上不应为政务操劳身心吗?
难道智力有恙的太子殿下配当大霖未来的君主吗?
只这片刻未能出言,皇后已带着婢女走了很远。
“走快点,给太子驱惊的鸡汤要凉了……”皇后吩咐道。
林锦笑了几声,忿忿不平的怒怨顷刻消散,仅剩委屈哽在胸口,酸出眼泪。
一个白花花的馒头突然出现,对面的人说:“太子打碎礼器的时候,我在场,可惜没能拦住他。”
林锦夺过馒头,混着泪水咽下馒头,话音含糊不清:“连父皇母后都不阻拦太子,还夸他做的好,你又怎么可能拦得住?”
“你是谁?”林锦才抬起头问他。
那人眉目锋锐,英气十足,一身绛紫色锦袍,华贵无双,应是身份不俗。
“殿前司华卓。”他道。
林锦记得他:“我知道你,百战百胜的大将军。”
“公主若是觉得心中委屈,就不要替太子顶罪。”华卓递给林锦一张手帕,盘腿坐在林锦身边。
林锦蹭着满脸的鼻涕眼泪,说道:“可是想来母后说得并无道理,天下百姓轻视太子,于天家权威确有挑战。”
“既然公主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为何还如此难过?”
“孤被冤枉,当然心中委屈。”
“万事皆有舍有得,公主心中应做好取舍。”
林锦动作一顿,道:“难道你不会觉得不值当吗?”
林锦有所耳闻,华氏一族世代护守边疆,抵御外敌,战无不胜,可是前年那一场战役却胜得艰难,除华卓以外,华氏一族尽皆战死疆场。
圣上感念华家满门忠烈,体恤其多年镇守边疆之艰辛,收回了华卓手上的兵权,犒赏他入宫做了殿前司一职。
显而易见,这被收缴的千万兵权,自不是君主的体恤,确是权势的忌惮。
那这位尊权重的官位呢?是赏赐,还是枷锁?
林锦如是发问。
“起初臣的确并不情愿,认为这是哪门子的赏赐,分明是把人当牲畜一般栓在眼皮子底下监视,”华卓笑了笑,又接着说,
“可后来臣想到,守护子民是守护,守护皇家亦是守护,人命平等,别无二致。臣便不觉得委屈了。更何况如今臣在京中有了牵挂,也想让自己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公主也是,要学会自洽。”他语重心长地道。
“孤明白其中利弊,可孤理不清其中对错,”林锦泄了气,“孤没办法自洽。”
“世间之事皆有利有弊,对错掺半,”华卓道,“臣私以为,只要觉得值得,那便是正确的事情。”
“利大于弊,就值得吗?”
华卓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臣认为非也,值不值得并无定论,也与利弊毫无干系,所行一切仅看公主心中如何权量。”
“公主只要自己认为正确,就去做,”他缓缓地道,“不要勉强自己接受厌恶的东西,由心而行,走自己选择的路。”
可身为大霖公主,怎么可以不顾大局、随心所欲。华卓,身为人臣,纵使能道出由心而行的道理,不也需遵守圣上旨意上缴兵权,入宫为官。
所谓“走自己认为正确的路”,不过是接受现实的另一种“自洽”。从不得不接受的结果出发,反推出让自己觉得值得的理由。
父母之令,帝王旨意,犹何难抗?
她不得不领命听顺,替罪受罚,维护天家尊荣。
会觉得不公吗?
当然。
可是林锦觉得,比起让大霖百姓对未来的君主失了信心,只她一人被百姓误解,是一件再值得不过的事情。
时光似水,潺潺流逝。林锦渐渐淡忘了其中被迫的自洽,只记得自己身为大霖公主应尽的责任——保护太子殿下,将民间对皇室的不满通通引到自己的身上。
再后来,大霖公主的责任要她作为筹码远赴和亲。
触及底线,她终才幡然醒悟,顽力推翻多年来的不公。
“嘶——”手心灼热的痛感让林锦不禁倒吸一口气。
车厢摇摇晃晃,行驶在前往皇陵的路上,她要亲自看查华卓陵墓被盗的情况。
徐翊坐在她侧方,正往她手心被碎瓷划破的伤口上涂抹药膏。
“你什么时候上了孤的马车?”林锦皱着眉,将手抽回。
“就刚刚啊,”徐翊头也不抬地答,“臣请给公主上药,公主应允的。”
林锦一直沉浸在回忆中,倒真不记得自己答应了他。
林锦往后靠了靠,道:“伤势无碍,你下去吧。”
“那可不行,”徐翊一丝不苟地将竹匙盛满药膏,举在空中等林锦伸手,道:“公主的伤是因臣而起,臣不可弃之不顾。”
马车车厢逼仄,林锦的双腿随着马车的摇晃不时磕碰到徐翊,她偷偷将腿也往后撤了几寸,暗自绷紧肌肉,道:“孤看你在朝堂上挺桀骜不恭的,怎么私下与孤相处这般知礼守节?”
“臣本来就特别守礼,特别守礼,”徐翊抬起另一只手,手心上覆着一张手帕,得意洋洋地道,“方才给公主上药,臣都是隔着手帕的,未敢丝毫逾矩。”
“不敢逾矩你上孤的马车?”怕惊扰车外行人,林锦只能小声训斥。
徐翊一脸委屈:“明明是公主同意的。”
“现在,立刻,下去。”林锦气红了脸。
外面路人的交谈不合时宜地闯进车厢。
“唉!这遭天谴的林锦啥子时候没嘛!那南头的仗都打了多久了。”大婶的声音尖细刺耳。
大叔怨气冲天:“就说是呢,我家养的鱼这两天也死得多,定是被那公主给咒的!”
车厢气温陡然升高,林锦的脸红到了耳根,没有什么比发号施令时听到自己的坏话更折面子的事了。
徐翊用手肘敲了敲车壁,催促车夫驭马快行,车夫却道闹市人多,无法驭马。
徐翊看着林锦,瘪瘪嘴,道:“人太多了,臣一下去就会被人看见同乘有女子,会致人误会,有损公主清誉。”
“那你刚才怎么上来的?”
“方才街巷僻静,路人不多。”
林锦与他相顾无言。
她早就不在乎自己在百姓心中的名声,也并未在民间露过面,可车厢外路人攘攘,若被哪个官员认出来,暴露了身份,届时百姓拦车辱骂殴打,她估计天黑了也到不了皇陵。
“你离孤远一点。”徐翊没法下车,林锦只能尽量保持两人距离。
徐翊的后背贴着车壁,连后脑勺都紧紧抵在壁上:“已经很远了。”
车厢外人声喧嚣,车厢内静默无言,两人的心跳被马车晃成了同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