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她谋权篡位》 第1章 大霖逸闻 大霖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卯时未至,日光和煦,银杏叶子尚悬着露珠,赶来清安寺祈愿的香客们就已经踏破了山门,蜂拥而至。 “神通广大的神仙婆婆,信士赵谋虔心焚香。” 檀香炉前,膀阔腰圆的赵谋举香过额,恭敬垂首道,“一愿官运亨通,幸得权贵赏识提携;二愿财源广进,金银细软填满账房;三愿……” 身周香客众多,他偷瞄了眼下身,故意放轻声音说道,“三愿我赵谋子嗣兴旺,椒房得雄!” “贪得无厌!” 数丈之外的银杏树上,徐翊单举一只圆筒,置于眼前,不屑地道:“要是神仙真能实现,她早就下凡自己享福了,哪还轮得到你?” 精诚所至,心诚则灵! 赵谋紧闭双眼,摒除人声喧闹,将心愿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又俯身拜三拜。次次躬身都恨不得鼻尖碰膝盖,可谓心诚至极! 最后一拜即将起身,他顿感手上阻滞,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往前挪动些许,手持的檀香戳到前人的屁股,三支香通通熄灭。 赵谋瞠目结舌,耳畔炸响一记雷鸣,他血气翻涌,又恼又惧。 传言所说,清安寺灵验非凡,心中所念可随袅袅香烟上达天听,祷必有应。 可他的愿望还未飞升就已然湮灭尘间。 赵谋直起腰板就要训斥这不长眼睛的前人,竟然胆大包天折断了他堂堂朝廷命官的中秋请香,真是放诞无礼! 皱眉瞪眼,刚张开嘴,他的目光定睛看向前人衣裳,三个灰黑火洞赫然燎于金丝纹绣的锦缎。 赵谋登时泄了火气,手动将嘴合拢,又仔细通身一瞧,断了他线香的前人脚踩檀木祥云鞋,腰佩翡翠琥珀玉,头戴青山白玉冠。 身份不凡啊! 赵谋摸了把鼻子,自认倒霉。清安寺邻近京城,京中高官达贵都会就近来此焚香祈福。他只不过一小小侍郎,见到如此做派的贵人,还得恭恭敬敬唤声官爷! 惹不起总归躲得起,趁贵人还未发现衣裳被他火燎了火洞,赵谋赶忙耸肩佝背地悄悄躲远,重新焚香祈愿。 秋风忽起,吹得银杏树叶唰唰作响。 徐翊卧在老树枝杈,修长白皙的手指攀上窥远镜,细微扭转镜筒,便将数丈开外的鬼祟行径尽收眼底。 他冷笑一声,随手择了片银杏叶子,盯着镜内快步溜走的赵谋,手腕翻转,弹指发力,一片叶子飞射而出,横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精准击中赵谋的后脑。 “诶呦!” 赵谋疼得惊呼出声,他一掌捂住后脑勺,环视周遭,怒目切齿地吼道,“哪个王八蛋竟敢暗算本官?” 他身侧的女子被赵谋猝然的喊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否认:“不是我,不是我。” 赵谋上下打量,见女子一身粗布麻衣,补丁硕大,领口袖口毛茬尽现,不仅鄙夷嗤笑, “哼!若不是你,那将身子贴本官这么近作甚?” 赵谋扬声宣喝,全然不顾女子羞赧的面容,不明缘何的香客们误会女子,向她指指点点、刻薄审判。 女子失了清誉,忙出言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因为人太多了才离得近了些,但绝对没有碰到……” 赵谋“啧”了一声,此女子眼含泪珠,柔弱可怜,眼睛一转,见她腰线窈窕,胸圆臀翘,不禁更为心动。 应是神仙显灵,给他和这位好生养的小娘子牵了个姻缘线,他需得抓住机会缔结良缘,方才不负天恩赐福。 赵谋放缓了语气:“本官的脑子被你敲得疼痛难忍,到现在还眼前发花,按理说,你得给本官些诊金,好去医馆寻个名医瞧病,”他故作体谅,继而又道,“可是看你这穷酸样子,也定拿不出诊金,本官心善,给你指条明路。” “不,不要,不要。”女子见赵谋鼠眼猥琐,吓得连连退步。 赵谋不断迈近,猛然握住女子的手腕,诡笑利诱道:“本官身边恰好缺个日夜侍奉的贴心丫鬟,不如准许你以身抵债。日后若为本官喜添骥子,封于吾妻名下,脱离贫民贱籍……” 一缕微风拂过,眨眼间,两人之间的三支檀香齐齐断折,指尖遗留不足一寸。 女子霎时腿脚发软,潸然泪下:“大家快看,请香断了!苍天有灵,神仙发怒,我是冤枉的!” “一派胡言!” 赵谋恼羞成怒,一把推开女子,扔掉檀香,指着女子的鼻子骂道:“你个粗鄙贫妇,色诱不成反而怪力乱神,哪有神仙发怒……嘶——” 赵谋倒抽一口冷气,手背刺痛难忍。他收回一看,手背皮肉掀翻,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停地窜冒血珠。 远处的徐翊稳立枝上,单举镜筒,横眉愠怒,抬袖又择下几片银杏叶,指尖聚力,乘风劲射而出。 赵谋又觉前胸背后阵阵痛痒难耐,他反手摸了把背脊,入手滚烫濡湿。 围观的香客们见状骇声迭起,密密麻麻的人群如水面涟漪般渐次跪地,几百张嘴嗡嗡称诵。 “神仙莫怪” “神仙恕罪” 赵谋渐渐缓过神识。 身上的华裳似被锋利的刀刃划过,三五条长长的破口凭空乍现,冷冽的秋风吹抚肥润的皮肉,鲜血淋漓的伤痕纵横交错。 赵谋心下大骇,佯装镇定地问瘫坐在脚边的女子:“是不是你,装神弄鬼以求泄愤?不过雕虫小技……” 女子涕泪横流,瑟瑟发抖地说:“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赵谋登时头痛欲裂,肝胆生寒,通身血液倒灌拔凉。 日光不知何时隐于云后,天地昏暗,飘洒蒙蒙雨雾。 赵谋双目猩红,敬神而又惧神。 他想,一定不会是神仙惩罚降罪,他焚香供养何等虔诚,神仙怎么可能怨怪于他? 一定是,也必须是活人设计构害他! 黑压压的叩拜人群之中,一顶青山白玉冠尤为扎眼,赵谋眼前一亮,大步流星地朝玉冠走去,一边踹开挡路的香客,一边喊道: “不过就是燎了你衣裳几块黑洞,绸缎离火则熄,又没烧伤了你的胳膊腿,我多赔你几件衣裳便罢!怎生得针鼻儿心眼,青天白日耍弄装神弄鬼的伎俩报复我?” 玉冠香客被赵谋揪着领口拎了起来,被迫半蹲着身子,疑惑地问:“什么?我不知道……” 赵谋不敢直视香客茫然无知的目光,又怒又恐,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尊卑,提起一记重拳砸在香客面中。 “我不是……我没……” 香客鼻酸泪流,话音断断碎碎地掺在赵谋一拳又一拳的重锤中。 此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徐翊,于高处看得聚精会神。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沙弥气喘吁吁地跑到银杏树下,怀里的一沓书卷颠得散落一地:“徐公子,今日份的《大霖逸闻》刊登了爆炸消息:太子太师死于大火,罪魁祸首又是长公主林锦!” 无人回应,小沙弥扯着嗓子又喊:“我还寻来了富贵街那位说书人新编好的话本哦!” 小沙弥把书卷卸在地上,沿路捡拾掉落的书卷,说道:“徐公子别郁闷了,谁让你又跑下山闯祸惹事?这十日你就老老实实禁闭思过,好好养伤,也让师父消消气。” “呵呵……”银杏树上的徐翊轻笑出声。 赵谋被猝尔反击的香客打倒,抱头踉跄鼠窜,狼狈不堪。 小沙弥循着笑声仰头望去,金黄色的银杏叶子中,徐翊的猎猎青衫忽隐忽现。 小沙弥目瞪口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大张双臂迎向徐翊。 “徐公子!快下来!徐大人临行前特意交代你不许行危险之事!这么高,一不小心就摔伤了啊!” 叩拜神明的香客们终于惊觉事发有异,起身拉开摔成一团的两人,寺中僧人们也陆续涌入事发中心,好言相劝二人。 徐翊俯身下树,稳稳落地,道:“小清宁又来啦?今日又找来了什么书解闷?” 被唤作清宁的小沙弥两眼一黑,怨气冲天:“徐公子啊,你前些日子崴伤的脚踝刚刚恢复,怎这么能折腾,一会儿没看住又上了树!” 徐翊无奈,单腿立着,扭转那只受伤的脚踝,说道:“你看,早就已经全好了。” 清宁别过脸,阴恻恻地说:“这么不安分,早晚卦辞灵验,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卦辞?你指的那句‘阎罗索命,险关难逃’?” 徐翊将窥远镜收入怀中,发现指尖被银杏叶汁染黄。他蹲下身,揪起清宁的衣摆擦拭指头,满不在乎地说, “不过是江湖算子为了谋生乱扯的胡言,也就诓骗诓骗我父。我可向来不信什么鬼神天命,可那江湖算子委实巧舌如簧,三言两语便将我困在这清安寺一度十八载,白白浪费青春年华!” 清宁气得两腮鼓鼓,转头看见徐翊用自己新换上的衣服擦手,更是火冒三丈,大力抽回徐翊手中的衣摆。 “是啊!到底是我们这些和尚的不是,一边怕你受伤,小心翼翼地护你安危,一边挖空心思为你解闷,还得遭着数落埋怨……” 天气寒凉,汗珠顺着清宁光秃秃的脑袋滑落,浸湿僧衣领口。 徐翊看着惹火的清宁,窃笑着缓和关系:“我就是登高试试窥远镜好不好用,不会受伤的。” 清宁偷瞄了眼徐翊胸口,语气阴阳怪气:“你埋怨徐大人将你困在小小的清安寺,却对徐大人送来的物什视若珍宝。” 徐翊会意,顺势揽过清宁的肩,将窥远镜递到他面前:“好了好了,是我拂了你的好意。你不一直想试试吗?拿去玩,本公子向你赔罪。” 清宁一扫失落,眉开眼笑:“真的吗?你平时可是宝贝地连别人碰一下都不让,今日这么大方?” 话虽这么说,清宁已经举着窥远镜左张右望,欢腾地围着银杏树绕了几个圈。 哄好了清宁的情绪,徐翊松了一口气。自一摞书卷中抽出一册《大霖逸闻》。 展开首页,浓墨提笔,龙飞凤舞一行“顽劣公主纵火烧死太子太师”格外引人注目。 徐翊念出了声。 “可不是么,”清宁在一旁附言。 “怪不得百姓都说林锦无恶不作、胆大包天,她居然敢放火杀人啊!” 徐翊继续看着逸闻,不置可否:“小道消息,未必真相。” “没准就是真事,” 清宁反驳道:“民间传闻,林锦顽皮胡闹,打碎祭天礼器触犯天罚,导致边疆战乱不止。今日还有香客祈求边疆休兵罢战呢!我瞧着杀人放火也算作公主的稳定发挥!” 清宁后退数十步,透过窥远镜大声朗诵徐翊手上的逸闻记录。 “长公主林锦半年前被禁止接受讲学,眼红嫉妒太子,趁中秋日宫婢守卫疏漏、太子太师在书房备课之时,纵火烧毁书房,太子太师未能幸免于难……” “你看看!这不写得有理有据!”清宁底气十足。 “咦?这后面还写,林锦荒淫无耻,与殿前司暗地苟?合?” 徐翊唰地合上逸闻:“小孩儿乱看什么!” “你脸红什么?” 清宁将窥远镜对准了徐翊的面庞,吵闹道,“我还没看够呢!” 青山白玉冠的香客并非打酱油的路人,他不是什么好人,后文还会出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大霖逸闻 第2章 起心动念 “有什么好看的?” 徐翊别过脸,吐槽道:“整日无非就是这些事情,林锦闯祸,林锦受罚……《大霖逸闻》都快成她林锦专报了,一点新意都没有。” 清宁缓缓放下窥远镜,无奈地道:“谁让公主是舆论焦点呢,通观大霖,最目无礼法的人是她,最骄纵胡闹的人也是她。公主那糟糕不堪的名声怕是连巷子里的犬听见也要吠几声……” “不如说是这《大霖逸闻》背后的撰写者颇有经商头脑。” 徐翊将逸闻卷成圆筒,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真假难辨的故事,自然写得越鼓动人心越畅销。” 清宁不明白他的意思。 徐翊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道:“林锦胡作非为,惹得百姓厌烦,因此她恶名远扬。她的恶名越是响亮,便越遭人厌烦,关注她负面消息的人也就越多。以此循环,《大霖逸闻》背后的撰写者倒是赚得盆满钵满,而这报道的真假,根本无人鉴别。” 清宁恍然大悟,上手夺过《大霖逸闻》,抛出三五丈远:“我们才不要这带坏风气的鬼东西!” 徐翊抱臂倚在树旁,难得清宁发火,他打趣道:“倘若上面写的是真的呢?撰写者没有歪曲事实,而是正义执言?” “那你一会儿说真一会说假……” “嘴长在我脸上,我想说真就是真,我想说假就是假。” 清宁朝他翻了个白眼。 “那破书是真是假又能如何?”徐翊摊了摊手,“她林锦即便身份尊贵,也和我徐翊没半点干系。我只图看个热闹消磨时光。” 清宁故作深沉:“可你总会为毫无干系的人出头。” 他凑到徐翊面前,压低声音道:“打抱不平的神仙,你可是清安寺灵验的关键啊!” 徐翊突发惊叹:“这新编的话本真有趣得很!” 清宁用窥远镜戳了戳徐翊,眯缝着眼:“转移话题!你心虚了?” 徐翊又道:“若是能临场亲听说书人讲谈,绝对更有意思!” “你又要偷溜下山?” 徐翊嘴角勾起,笑容狡黠。 清宁心道不好,下一瞬飞身扑去,连徐翊的衣摆都没能抓住。 依仗于多年以来的出逃经验,徐翊早将清安寺的院墙布局熟稔于心,加之起跳翻越间动作轻敏流畅。 不过半盏茶,纵使清宁用上窥远镜也望不见徐翊的那抹青影了。 - 天空阴云低垂,一场暴雨巍巍逼近。 夜幕将至,大霖百姓们陆续在自家门前悬挂花灯。街头巷尾商贩云集,杂耍舞狮热闹非凡。 大霖皇宫,当朝皇帝正在集英殿宴饮百官。 殿堂之上,美酒佳肴层出不穷,丝竹舞乐宛转悠扬。觥筹交错间,官员高谈雄辩。圣上起兴,一挥拂尘,以指沾酒,洋洋洒洒一篇律诗,引得无数鼓掌叫好。 与此同时,宫中一角,无人清扫的甬道落满秋叶。 疾风骤起,卷起漫天昏黄。 林锦佝偻身子,步履蹒跚地穿过风幕,任由落叶打在脸上。她的腿脚虚浮无力,每艰难地挪动一步,膝盖的剧痛便沿四经八脉侵袭蔓延。 呼吸间,林锦的额头鼻尖溢满汗珠。 “听说了么?她纵火烧死了太师!” 甬道边,宫婢杵着扫帚,吐着嘴里的甜瓜籽,说道:“要我说,就罚她跪了一天也太便宜她了,依她这屡罚不改的顽劣脾性就该狠狠重重地罚” 另有位宫婢低头虚扫落叶,大声说道:“春红姑姑,谁让人家是高贵的长公主呢,那可是金枝玉叶、掌上明珠!” 林锦却并未置理宫婢两人。 这么多年来,嘲讽奚落她的话过耳千百句,这般程度倒也不算不能容忍。 林锦换了口气,吃力迈着步子。 两个宫婢见她势弱,对视一眼,会意偷笑。 春红随意地扫了扫空气,几步扫至林锦身旁,趁与她擦肩而过之际,挥起手中的扫帚,照着林锦的腿窝猛地一敲。 林锦失了重心,旋即朝前扑跪,膝盖骨砸在地上,下半身疼到麻痹。 她眉头一拧,咬紧牙关,硬是忍住不吭一声。 宫婢两人戏弄得逞,捧腹大笑。 林锦仰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春红。 她面上素净,周身上下也并未佩戴任何配饰,单薄清瘦的身子跪在那,却意外显得威严赫赫。 春红不禁脊背发毛,手一抖,扫帚砰得掉在林锦膝前。 自觉拂了面子,春红只得低头掸掸袖子上的灰尘,装作有意为之,窘迫地咳嗽两声。 林锦以手撑地,借力缓缓起身。 另一位宫婢揽过春红的胳膊,语气格外谄媚:“春红姑姑,今日中秋佳节,我们不与她浪费时间。皇上在集英殿设宴犒赏百官,也赏了银两甜糕给当值宫人,不如我们也去瞧瞧?” “这条荒僻地界也确实没什么可打扫的,” 春红单挑眉毛,清了清嗓子:“除了华殿司一人,也无他人造访啊!” 林锦起身的动作戛然而止,冷汗砸在地上,发出滴答响动。 宫婢立马迎合春红:“华殿司三不五时的就来逛逛,且都在日落黄昏之后,这孤男寡女,”她放慢语速,装作惊讶地道,“不会宫里要添位小官人了吧!” “还是你最会说话,” 春红心情舒畅,欣慰地道,“待我晋升,下一个姑姑的位置定是你的!我那还余了些给《大霖逸闻》提供线索得来的报酬,一会儿都赏赐给你。” 两人笑着携手转身离开。 宫婢喜上眉梢,没来得及出言道谢,耳边突然传来春红凄厉的尖叫,身子也被春红拽倒。 她在地上滚了几圈,浑身被石子咯得酸疼,耳鸣阵阵,头脑晕眩,恍惚见林锦竟抄起了扫帚,追打翻滚在地的春红。 林锦怒道:“你一个扫地的奴才,对孤出言不逊,还敢妄议殿前司,孤看就应该拔了你的舌头,滚水灌进去,再也张不开嘴!” 扫帚竹枝尖锐,划破春红的脸颊手臂,数颗血珠盈盈滚落。 春红躲闪不及,无力还手,气急败坏之下,道出的话更加冒犯无礼。 “我亲眼所见,你媚态尽显,勾搭诱惑华殿司,与他眉目传情、无媒私通!你们真是不要脸的杂碎,狼狈为奸,骂你的时候怎么还落了他?!” 他人眼中,林锦的名声卑劣不堪,可谓嚣张跋扈、无恶不作,可华殿司不该平白受她牵连,蒙受污名。 扫帚打断了,林锦便忍痛大步一跨,骑在春红腰间。手攥成拳,猛捶狠击,声音沙哑。 “往日你对孤不敬,孤并未深究,可你愈发猖狂挑衅,藐视当朝高官,散播谣言。断会给人编排定罪,你全族上下有几个脑袋够砍?” 春红气急怒骂:“林锦,你心狠手辣、丧尽天良!你当自己是什么高贵的人物?为非作歹,劣迹昭著,连皇上皇后都厌弃你,将你丢在冷宫不管不问。我要是你,我早就羞愧难当,自裁以谢罪!” “天家之事岂容你个奴才置喙?” 林锦用尽全身力气扇了春红一巴掌,打得春红头晕目眩。 “想死,不如现在。” 惊雷炸响,顷刻大雨如注。 林锦牢牢钳制春红的腰身,任春红手脚胡乱抓踢,也不允她移动分毫。 在春红的认知里,林锦生性懦弱,以往无论她如何讥讽,林锦都不敢在她面前反驳造次,以至于尽管林锦出人意料地动手反击,她也以为骂上两句就能吓退林锦。 阴冷的雨水灌进鼻腔,呛得春红肺部抽痛。 感受到来自身上人凛冽的杀意,春红哽咽道:“快,过来,救救我!她真的要杀……” 头顶苍穹银蛇狂舞,雷声轰鸣。 林锦扼住春红咽喉,手臂青筋暴突,力道逐渐加重。 她对一旁怔楞已久的宫婢道:“还不滚,凭你也想救她?” 春红肺部的空气一点点消耗殆尽,濒死的窒息感使她肝胆俱裂,死死扣着林锦的手背,从喉咙里挤出字来:“官位、钱财,都给你……快救我……” 闪电晃亮照遭。 林锦面色苍白,双目血红,干裂的嘴唇因方才嘶吼牵扯而血迹斑斑,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 又一记惊雷倏然劈下,惊得宫婢魄散魂飞,汗毛战栗。 宫婢涕泪横流,猛然醒悟:林锦当真起心动念、决意掐死春红! 她颤巍巍地说道:“好的,奴婢这就滚开。” 宫婢手脚并用地爬起逃遁,模样落魄不堪,似只断脊野犬。 春红求援无望,眼眸涣散,嘴巴一张一翕:“奴错了,别杀我。” 林锦微微松了手,皱眉喝道:“大点声!” 春红猛地张口呼吸,眩晕欲呕,声若游蚊:“奴再不多舌了……全是奴胡说八道。长公主与华殿司清清白白,举止端正,无逾矩不妥之处……” “若孤日后听见了有损华殿司声誉的流言,孤第一个拿你治罪。” 林锦利落起身,睥睨春红,素手隐于背后,威胁道,“别忘了,连太子太师都是孤的掌下游魂。” 春红早已魂飞魄散,她翻身跪下,连连磕头谢罪。满面泪水混合污泥,髻乱钗横,骇然瑟缩。 她悄悄抬头觑见林锦面色愠怒、缄口无言,忙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逃远。 四下无人,唯雨声哗哗。 林锦袖中皓腕颤颤发抖,长气吁叹,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午时她被扣上烧死太师的罪名,在碎石堆里跪了半日,粒米未进。 方才她爆发力气教训春红,全凭精神毅力支撑,若再与春红多僵持半刻,恐怕林锦便将精气耗竭,给了小人报复之机。 林锦仰头灌了几口冰凉的雨水,消解口干舌燥,又忽地自嘲笑出了声:“雨露下肚,倒也不算腹中空空。” 她复拎起湿重的裙摆,拖行钝痛的双腿低头赶路。 不知走了多久,大雨倏然停止。 林锦狐疑翘首,一顶朱红绢伞遮在头顶,雨滴顺着伞边悬坠的璎珞落在撑伞人的肩头,打湿的牡丹更加妖艳怒放。 “母后?” 林锦不可思议地后撤一步,冷雨浇头,寒凉彻骨,眼前所见并非幻觉。 迟疑片刻,她颔首行礼,疏离地问道:“母后怎会来此?” 皇后笑意盈盈,提起手中的楠木食盒:“今日中秋,食些月团,祛病消灾。” 林锦并未接受皇后的好意,只低头问道,“天寒雨凉,不知母后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中秋食月团乃习俗礼制,理应吃些,” 皇后眉心一皱,上前将林锦笼于伞下,嗔怪道:“下雨却不撑伞,是要将自己淋病了不成?” 林锦纵火烧死太子太师而罚跪一日的事情,无论远在冷宫洒扫甬道的宫婢,亦或万仞宫墙外贩鱼卖肉的百姓都了如指掌。 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却对此事毫不知情,还怪罪刚刚服完刑罚的林锦不知避雨。 潮湿雨气隐隐泛着苦涩的中药味,一呼一吸间,林锦心头亦是苦楚翻涌,开口道。 “母后抱病前来,并不仅是为了关照儿臣吧?还请母后有话直言。” 皇后叹了口气,遥望天边,怅然道:“大霖与南蛮积怨颇深,年初时矛盾陡然锐化,两方百姓于边境爆发数起乱动,死伤惨重。两国态势愈发紧张,若不适时缓和,一场鏖战避无可避。” 林锦神色淡然,似并未听进去。 皇后继续道:“大霖近年专重休养生息,军力涣散。贸然交战恐不敌南蛮。权宜之下,唯有议和。圣上再三思量,不得不忍痛割舍珍宝……” “这与儿臣何干?”林锦耐心耗尽,打断皇后,“儿臣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皇后拉住林锦,迫切地道:“今夜子时,你便启程前往南蛮,与南蛮主和亲维系两国和平。” 林锦眉头紧锁:“和亲?” 小锦其实很温婉守礼的,教训春红有些狂躁,是因为春红真的冒犯了小锦的底线,也正是有了第一次成功的反击,后面小锦才敢于对忍无可忍的和亲安排说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起心动念 第3章 和亲南蛮 怪不得烧死太子太师的惩罚只是跪上一日,也怪不得多年未见的母后会突然造访,原来所行所举都是迫不及待地把她送去和亲。 林锦听见自己的心脏咯噔一声,沉了下去。许是方才教训春红的勇气尚存,林锦生平第一次向母后提出抗议,冷言道:“儿臣不会去。” “南蛮地处一万八千里外的荒漠,气候奇热、言语不通。南蛮主已年逾六十,性情古怪残暴,偏好强掳宗亲幼女做娇妻美妾,玩弄厌腻后或将其拆骨入腹,或投入兽场任由猛禽恶斗嗜杀……” 林锦滔滔不绝地说着,语气里有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哽咽。 她直视皇后,试图从她眼眸中找到疼惜或愧疚的情绪,发问,“父皇母后,可是不想要‘珍宝’的命了?” 皇后目光躲闪,只道:“护国安民,是你身为大霖公主应尽的责任。” “呵呵,”林锦摇头苦笑,“大霖公主?”她低声重述,喉头刺痛。 手背尚有几道抓痕猩红醒目,是春红求生挣扎时指甲划破留下的痕迹。遍身皮肤青紫淤伤不散,每逢天寒,肩肘膝盖酸胀麻痹,是常年替太子领罪受罚又治疗不当落下的顽疾。 还有那些扎入她脊背血肉的鄙夷轻视的目光,她洗不脱的污名…… 天下无人尊她爱她,皆视她为河底烂泥,却在需要有人奉献牺牲之际,想起她还是大霖高贵的公主。 并未多言委屈,深吸几口气,林锦便理清思绪,沉着分析道。 “父皇痴迷求仙长生,无心朝政。太子天生弱知、胸无点墨,盖无治国理政之能。通看全朝,唯徐、刘二相会提出和亲之举。” “请问母后,提议之人是徐,还是刘?” 皇后怔怔地看着林锦,半晌后柔声道:“圣旨已下,和亲仪仗已在南门候着了,谁提出的又怎样呢?” “大霖从未有过让女子和亲止戈的先例,”林锦眸光锐利,反问,“未战先怯,屈辱求和,提出决议的人可对得起大霖先祖?” 紫电撕裂墨色的天空,雷鸣声向天际翻腾,余音消弭,皇后久久不言。 林锦抬步,道:“母后不说,我便自己去问。” “林锦,”皇后扔掉楠木食盒,转手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颤抖地横在颈前,道,“抗旨不尊便是不忠不孝!母后宁愿自戕于此,也纵不得你肆意胡闹!” 林锦眼尾泛红,叹了口气,不解地问:“您事事听顺父皇,如今更不惜以命相逼,您这辈子难道就是为了他活着的吗?” “圣上口谕,你若敢抗旨不尊,挑断四肢经脉也要送上和亲仪仗,”皇后关切地提醒,“看在母后的份上应下吧!若一味抗拒不从,落个身残体障、卧榻度日,那就不体面了。” “不体面?” 林锦冷笑道,“母后今夜与儿臣说了不少话,但您始终都在说您想说的,对儿臣提出的疑问闭口不答。想来母后是大霖最体面的人了,不想听见的话语可以装作没听到,不想看见的事情也可以装作没看到。” 她顿了顿,接着沉声道, “但唯有一事儿臣要告予母后。儿臣曾受先师教诲,明理识节,知何事可为,而何事不可为。儿臣可以替皇弟抗下罪责、背负骂名,但是儿臣不会违逆祖辈气节,折断脊梁,向蛮帮摇尾乞和。” 雨夜的寒意浸透薄衫,皇后打了个冷颤。 她持稳伞柄,从头到脚将林锦扫视一番,道:“话不虚传,想必你真与那华卓交往过分,没了清白之身,这才惭愧无颜嫁于他人。” 林锦闻言呼吸一滞、心痛难捱。 自太子弟弟出生以后,她们母女二人就似被一张无形的屏障隔开,相处的时光越来越少。尤是太子三岁不语,御医诊断其弱识无智,一夕间,皇后对她的态度更加冷若冰霜。 她从没做错什么,一言一行小心谨慎,唯恐哪里失了规矩。 可太子头脑弱智、不通事理,又被父皇母后宠得性情乖张、暴躁易怒,惯常在宫中恣意妄为、惹是生非。 父皇母后整日愁眉不展,一边要遮掩大霖太子头脑患疾的皇室丑事,一边又得为太子遮掩过错、维护名誉,以免遭人口舌。 太子殿下的寻常吵闹尚能由父皇出面掩过是非,但他打碎祭国礼器、放火烧死太师这等的滔天大祸,非但给出说法公之于众,也要施以惩处平息民怨,父皇母后一合议,推出林锦去当那只替罪的羊。 她为了替父皇母后排忧解难,承担所谓皇室长女的责任,任由罪名加身,流言诬陷。 可是皇后明明是知道内情的,知道那些不切实际的流言蜚语都是因何而起。如今却反倒凭借流言来判定林锦的为人,认为她罔顾操守,贞洁尽失。 倾泻的暴雨忽地歇止,徒留一地断枝残叶,诉苦无处。 林锦抹去眼角的雨滴,抬步逼近皇后身前,出手猛敲皇后持刃的手腕,皇后惊呼一声,匕刃脱手飞旋,腾空数周后又疾速下降。 瞬息之间,刀刃重新迫于皇后的颈脉。 只不过,这次持刃的人换成了林锦。 “跪得久了,大家只觉得儿臣就那么高,理所应当的藐视儿臣,认定一切坏事恶事都出自儿臣的手笔,”林锦眼底猩红,悲咽道, “就连母后也无出其外。” 刀锋折射出泠泠寒光,皇后瑟瑟颤抖的脖颈隐现一条细细的血痕。 林锦看着皇后惊恐万状的神色,突地叹了口气,恍然释怀:“既然连母亲都不再信任女儿,那女儿又凭何承蒙冤屈,守护家人?” 她缓缓撤回匕首,从怀中抽出一张干净的巾帕,端正叠好,小心轻柔贴附在皇后脖颈的伤口上。 “自即刻起,儿臣不会再领认太子犯下的罪责了。”她道出的话语坚定强硬,不容半分转圜, “至于和亲,儿臣珍惜自己的性命,更珍惜大霖不屈的气节。于公于私,此事都绝无任何可能!” “林锦,你……你可想好了?”皇后苍白着脸,试图威逼林锦,“抗旨不遵,即为谋逆!” 林锦置之不理,提裙便走,皇后慌了心神,忙拉扯林锦的衣袖,语气近乎恳求:“圣上还在宴饮百官,你不可以唐突冒犯!” 林锦甩开皇后,心灰意冷:“再不去,难道还要要白白等死吗?” 皇后哑然失语。 林锦头也不回地越走越快,最后小跑了起来。 月亮终于从黑压压的云层中钻了出来,卵石铺就的甬路上,盛满月光的水洼似明镜般净澈透亮,林锦不顾周身伤痛,飞奔疾驰,踏碎明镜,水花激荡飞溅。 “一定要揪出是哪个奸臣不择手段!一定要找到化解边境矛盾的良策!快些!再快些!” 她的耳旁风声呼啸,湿冷的空气涌入喉头,满口血气腥涩。 甬路湿滑,一脚没踏稳,林锦扑倒在地。 她的眼前浮现斑斑黑影,心脏跳动轰烈,林锦将双眼阖上,咬牙起身,迈出的一脚又击碎一池明镜。 幽暗摇晃的世界陡然闯入一抹金色的身影。 林锦呼吸急促,眯眼瞧去,那抹金色的身影正朝自己快速移来。 “公主怎么在这儿?”华卓惊讶问道。 他从胸前挡甲后掏出了一个圆鼓鼓的布帕,“集英殿刚散了宴,臣给公主包了些吃食,想着给您送去……” “我要去集英殿,”林锦双眼昏黑,她摸索抓住了华卓的臂腕,咽下一口血沫,“快带我去集英殿!” - 骤雨过境,风朗气清。 大雨浇灭的烛火被百姓重新点亮,幽暗的京城街巷复又灯火璀璨。 清宁收起雨伞,抖落伞面上的水珠,寻了个路边的摊位歇脚休息。 中秋花街游人如梭,他寻遍各处也没能找到徐翊。不由喟然长叹,倒了杯热茶,绞尽脑汁思索徐翊到底去了哪。 突地被人拍了拍肩膀,吓得清宁手一哆嗦,几滴茶水溅在身上,洇出点点褐色斑迹。 他面露不悦,扭头看去。 来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脸庞消瘦、皮肤黝黑,头顶一块破布方巾,身穿一袭浆洗得褪色的粗麻短褐。 模样穷酸落魄,只有怀里抱着的一叠文册不染纤尘。平整无皱。 老者不语,笑眯眯地弯腰将手中文册呈送清宁面前。 清宁皱着眉头,伸头瞧去,只见册上“大霖逸闻”四字醒目标志。 原来他是个卖报的贩夫。 清宁本就对造谣生事的《大霖逸闻》没什么好感,摇了摇头示意拒绝。 老贩不死心地紧贴着清宁坐下,又是替他斟茶,又是揉肩捶背,一番推销殷勤热切。 清宁被他身上那一股子酸臭味熏得胃里翻江倒海,心情更甚烦躁,捂着鼻子将屁股挪远了些。 老贩又不识趣地捻着下巴的山羊胡谄笑贴附上前。 清宁退到了凳子沿边,怒气上涌,腾地跳了起来,朝他喊道:“我!不!买!” 老贩憾然点头,失落地饮下方才倒给清宁的热茶,又拱手向清宁作揖,喉咙呜呀几声,缓缓迈步离开。 清宁这才发觉,老贩从始至终都没开口说话,原来还是个哑者。 他顿时泄了火气,为自己冒失的态度愧疚不已,上下摸索一番,刮出五个铜板,追上前塞给了老贩,又合手倾身向他道歉。 老贩见有钱可拿,心生欢喜,朝清宁摆摆手表示无妨,乐呵呵地收下铜板继续沿路卖报。 戌时已过,老贩卖报的时辰委实太晚。辛辛苦苦走了几条街,也仅凭借林锦的煊赫大名卖出三两册逸闻,生意贫瘠惨淡。 他掂量着轻飘飘的破旧荷包,腹中饥饿难耐,一想到家中的妻儿也多日未曾饱餐,颓丧倒地,无措地呜呜痛哭起来。 一个阴影将自己笼罩。 老贩疑惑抬头,泪眼朦胧间,一个青衣人俯首挺立,满街昏黄的灯火给他的身上晕了层金色的光边。 感受到那人注视,老贩忙不迭抹净眼泪,起身将怀里的逸闻呈给青衣人阅看,又伸出手指比了个“四”。 “原来是个贩夫,我还以为你是行乞的流民。” 青衣人识明老贩身份,毫不犹豫地抬脚便走。 老贩刚扬起的假笑僵在脸上,自降卖价,收回两根手指,将“四”改做“二”,挡住青衣人的去路,口中呜呼不停。 “你是语障之人?”青衣人询道。 老贩连连点头,一手抱着逸闻,一手比划着各种青衣人看不懂的手势。 青衣人的目光掠过他怀里的《大霖逸闻》,只一眼便再难移开。 老贩见他紧盯不舍,已然起兴购买,内心雀跃,呜呜两声催他付钱。 青衣人眯着眼,道:“你这《大霖逸闻》是盗版的吧!” 老贩瞬间变了脸色,气愤瞪视青衣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上天,依次摁遍大霖逸闻四个浓墨大字。 青衣人这次明白了他比划的意思——苍天可鉴,绝对保真。 “《大霖逸闻》由数人誊写抄录,每份字迹各不相同,因此以钤印做记,标明正版。” 青衣人挑了挑眉,忆起白日里自己看过的那份逸闻,徐徐道来, “正版钤印规整圆滑,红痕鲜艳清晰,而你这上面印记晕染模糊,好好一朵精致漂亮的莲花印成了毛绒绒的黑球。仿版盗印无疑。” 老贩不曾料想竟碰上了个识货的主儿,心虚地扫了眼自己逸闻上的那团黑球,自知理亏,欲转身溜走。 “等等,”青衣人横臂拦住老贩,“正巧,鄙人专打假冒伪劣。” 老贩闻言慌了神,以身撞开青衣人逃奔,却不曾想青衣人看似身量细挑、瘦弱无力,实则肌肉精壮有力。 他使尽浑身全力都没能撞动青衣人半毫。 青衣人笑意盈盈:“挣扎无用,随我去见官罢。” 老贩恼羞成怒,冲青衣人啐了口唾沫,趁青衣人侧身闪躲之际快步逃窜,没跑出两步,只觉脖子一紧,腿脚悬了空。 “随地吐痰,真是无礼。”青衣人拎着老贩后领,嫌弃地道。 老贩面失血色,呼吸困难,喉咙里发出喀喀的动静。 青衣人未想害人性命,松开衣领,转手猛击老贩怀抱的一叠逸闻。当即纸墨翻飞,漫天簌簌飘落。 他身速飞快地将老贩双手反剪背后,以腰为轴,抬腿重压老贩肩膀,轻笑了声,道, “署衙厅堂平敞开阔,我推荐你去那里跑步。” 老贩被迫蹲下身子,使不出力气反抗,口中呜呜不停。 两人交手引得路人驻足围观。 待卷卷逸闻尽数落地,挤进前排探寻的清宁终于看清了那抹青影。 “徐翊!” 清宁唤他,小跑到他身边,道:“今晚游人太多,你真叫我一通好找。” 徐翊扣紧老贩手腕,朝清宁挑眉道:“抓到了个盗版贩子,我们给他送进官署去。” 清宁预感徐翊下山定会招惹是非,懒于埋怨他多管闲事,俯身凑近瞧瞧徐翊抓住的贩子。 恰有轻风拂过,那股熟悉的酸臭味扑面袭来,清宁立马闪身躲远。 “怎么是他?”清宁认出老贩,眉头紧锁,“我刚不小心冒犯了他,还赔了铜板致歉。” 徐翊略感惊异:“奸商挣了那么多不干不净的钱,哪里用得着你给他赔偿?快将你的铜板拿回来。” “不可以把我的钱要回去!” “你会说话?” “你会说话!” 徐翊和清宁异口同声地惊叹。 老贩不安地左右扭动身子,徐翊恍神时压制的力气小了些,他骤然起身反抗。 徐翊发觉老贩异动,巧力旋扭老贩手腕,扣其脉穴,以膝顶背,电光火石之间将老贩扼倒在地。 就连素来洁癖的清宁也顾不及嫌弃老贩,扑上前摁住他胡乱扑腾的双腿。 “见你没法说话我才心生惭愧,赔你铜板,你居然是装的!” 徐翊单手拾起老贩挣扎掉落的头巾,将他双手缚住:“还装哑欺诈,看来这官署你是非去不可。” 老贩晕头涨脑,腕处胀痛麻木,声音粗粝喑哑:“别,别送我去官署。” 徐翊拎起老贩:“制假售卖,装残骗钱,哪一桩都够你在牢狱蹲一阵子了。” “我实在没法子,”老贩虚弱地解释,“家中贫贱,一连几月都没能揭开锅灶,大人都饿得抓心挠肝,何况我那年幼体弱的孩子。” 清宁嗅着熏染上酸臭味的手掌,听到老贩提及孩童,动作一顿。 “真的假的?”清宁问道。 “许是真的,”徐翊看着满地散落的盗版逸文,说道,“他对这些假货珍视得很,方才顽力抵抗时一直护着,宁死不肯松手抛下。” 老贩诚恳说道:“这次我真的没有骗人。我青年时考中秀才,也曾是磊落光明、表里如一,若非走投无路,岂会容忍自己沦落到这贼鼠龌龊的行当。” “这世道不好,留不得什么清高的操守。”老贩说着潸然泪下。 清宁从地上捡起一册盗版逸文,见纸上字字遒劲有力、工整秀美,确不像是寻常乡野村夫的手笔,抬头望向徐翊。 徐翊解开捆绑老贩手腕的破布头巾,令道:“引路,去你家。” 老贩惊异,见徐翊神情严肃,依言将他带到了一间小小的茅草屋前。 门框悬挂的布帘被风鼓起,屋内置舍无几,一张干草垫子上躺着枯瘦孩童,不时干咳几声。 “孩他娘在府上做工,还没回来,”老贩无可奈何地愁叹:“你们不懂我们贫民的难处……” “错已酿成,多说无用,” 徐翊冷言打断,扯下腰间的钱袋丢给老贩,道,“容你半柱香时辰叮嘱家人,而后随我去见官。” 沉甸甸的锦缎钱袋似簇烈烈焰火,灼得老贩手心炙痛。 他一时错愕,反应过来后赶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感谢恩人!” 一炷香后,徐翊倚着官署门口的石狮子,惬意地环抱双臂,目送老贩迈入署衙大门。 清宁苦丧着脸,从远处走过来,将一叠盗版文册抛给徐翊。 “拿好你的战利品。” 他拍打着僧衣的灰尘,怪罪道:“这烂摊子真难收拾!你把逸文丢得到处都是,掉在地上脏兮兮的。围观的百姓都围着我刨根问底地问你们为什么要打架。” 徐翊接住盗版逸文,盈盈一笑,空出只手伸向清宁。 “刚那老贩留下的,说一定要还给你。” 清宁探头看到了五个闪闪发光的铜板。 “难道这是我给他的铜板?” “怕你嫌脏,老贩特意给你挑了最干净的,”徐翊晃了晃手,“快拿走快拿走,不然我可忍不住中饱私囊!” 清宁皱着脸,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 “我们接下来去哪?”清宁收好铜板,紧紧跟随徐翊的脚步,以为他终于肯回清安寺,却发现路的方向相反。 “这么晚了,我们还不回寺里吗?” “不回,”徐翊态度果决,“我们也回家。” 小锦顽强不屈,敢于抗争,遇事理智冷静,豁出性命也要坚守正道。 徐翊热心善良,心向正义,为人处世有一套理想主义的公正准则,从不人云亦云。 不知道经过这前三章,两个人的人设有没有立住。但是他们的羁绊就要下一章开始了,经历集英殿大火这个灾难事件的推动,他们会被迫站在风口浪尖对抗艰难险阻,希望小锦能攻破难题成为更强大的人,徐翊也能看清现实,完善心中的正道。 这个故事的大纲是我改了很多遍的,更改剧情的过程中也越来越了解小锦和徐翊,其实真的很心疼他们被我故意安排的悲惨遭遇,所以私心也更想让他们两个人互相温暖陪伴,爱情不是攻克难题的秘钥,但会是在这个纸片世界,二人不惧任何风浪的力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和亲南蛮 第4章 徐相遇难 清宁从小在清安寺长大,于他而言,清安寺就是他的家。他想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徐翊说的家是徐府。 “回徐府?”清宁道,“徐大人夫妇不是在京外巡查,没回家吗?” “就是因为他们不在才要回去,”徐翊眉眼含笑,狡诈地道,“怎么可以被他们得知我偷跑下山呢?” 清宁翻了个白眼:“放心,你偷溜出去的次数那么多,早晚会被徐大人抓个现行。” 徐翊洋洋得意:“迄今为止还没被发现过一次哦!” “那眼下就是第一次喽?”徐翊傲娇神气的表情转移到了清宁的脸上。 二人于徐府正门站定。 头顶的花灯烛影摇曳,身前的青石台阶整洁无尘,脚下马车的轱辘印痕深刻明显,处处彰示主人已然归家。 徐翊仍不可置信地踏上台阶,扒着门缝朝里看,庭院灯火通明,几名侍女捧持被褥走进主屋。 “完了,他们俩怎么回来了!” 他瞪了眼身后幸灾乐祸的清宁,道:“都怪你,路上非要洗手买新衣,耽误了时间。不然还能溜进府里偷吃两块月团。” 清宁摊手:“没办法,我忍不得脏。” “既然徐大人夫妇都在,正好你一家团聚,我吃上一顿徐夫人的美味饭菜。” 清宁欢欣地说着,抬脚迈向大门。 徐大人公务繁多,日夜深思竭虑,徐翊怕被父亲得知自己不听管教、偷偷下山,为他徒添担忧,说什么都不敢进门。 正与清宁推搡拉扯之时,徐翊耳畔听到了铁甲铿锵碰撞的声音。 他来不及深思,忙将手中的盗版逸文塞给清宁,又将他拦腰扛起,三五下躲上了道旁的树。 徐翊竖起食指,清宁明了,抿紧嘴唇不敢出声。 铁甲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徐翊仔细听辨,这清脆响声井然有序,无有冗音。 夜已深,这般训练有素的将士来到市井街巷是要为何? 只是路过,还是…… 徐翊想着,那铿锵之声愈来愈近,最终停在了徐府门前。 清宁表情凝重。那三位将士皆金甲披身、腰佩长刀,乃是大霖皇宫的禁卫军。饶是他也发觉事态有异,忙从怀里掏出白天徐翊 借给他玩耍的窥远镜,递给了他。 徐翊微微旋扭窥远镜镜筒。 透过层叠枝叶,他看着三名将士直入徐府。为首的那位将士独自进入主屋,另两位将士于房门外左右护守。不过片刻,连方才端送锦被的侍女们也都尽数走出。 徐翊心里越发不安,他教清宁踩稳树干,而后纵身一跃翻入围墙。 他身体轻盈,飞身踏上偏殿檐廊,循青瓦攀上屋脊,又接连腾越至主屋殿顶。 一路悄然无息,护守侍卫并未察觉。 徐翊轻轻揭开屋顶瓦片,一眼就看见了隐有怒意的母亲,接着便听到母亲的说话声:“大人入宫未在府中,您屏退左右,仅余妾身一人,稍显无礼。” 父亲居然不在家?! 徐翊讶然,真不愧是大霖的肱骨忠臣,连中秋之夜都不落政务。 他脚下蓄力,刚要踏碎瓦片,入屋教训这位对母亲倨傲不恭的将士,下一刻却见将士撩起裙裾甲片,向母亲单膝跪地。 徐翊堪堪止住脚。 将士脱下兜鍪,单臂抱着,埋头沉言道:“夫人节哀,宫中方才突发火灾,丞相大人不幸殒难。” 徐翊大脑嗡鸣,脚一软,险些跌下屋顶。 “怎么可能!他晚上出门时还好好的!” 徐夫人倏地泪流满面,悲恸地道,“我不信!我要进宫,我要见他!” “微臣前来,就是奉圣上旨意接夫人入宫的,只不过……” 徐翊脑中嗡嗡作响,他再听不清后话。 少顷,三名将士护送徐夫人入宫,徐翊沿袭来路攀回树上。 清宁等他太久,忍不住困意趴在枝上睡着了,那叠盗版逸文被清宁死死卡在树杈,明亮的月光照在“顽劣公主纵火烧死太子太师”那行隽秀清逸的字上。 宫闱重重,真假难辨。 父亲入宫,恰逢大火,不幸罹难……徐翊不相信会有如此巧合。 他攥紧双拳,关节发出咯咯的响。 许是冷了,清宁吸了吸鼻子,将脸埋进衣服里。 徐翊脱下外袍,罩在清宁身上,将他抱回了清安寺。 寺里禅房温暖宜人,清宁酣睡如泥,徐翊为他盖好被子,提了盏油灯,走向祈福殿。 圆月高悬,子时已至,有一些人注定今夜无眠。 徐夫人这边跟随禁卫军畅通无阻入了宫。 一路的空气弥漫着呛鼻的熏烟,徐夫人面色凝重,每行一步,心里便多一分慌乱。直到站在集英殿殿前广场,亲眼见到曾经宏壮雄伟的庑殿化为一片废墟,徐夫人潸然泪下。 将士将徐夫人带到一席盖着尸体的白布旁,轻声道:“大火势猛,徐大人尸身凄惨,还请夫人小心。” “半世夫妻,有何畏惧?” 徐夫人泣道,毫不犹豫地揭开白布。 一具焦尸猛现眼前。 尸体不见衣饰、不见五官,身躯蜷缩、血肉融连。 连惯见尸骸的将士都不忍蹙眉,徐夫人却毫无惧意,缓缓言道。 “妾与大人相识的第十二年,大人奉命彻查澶州水患,路上突遇流匪。匪徒暴戾,大人为了护我,不慎被那流匪砍断小指。” 徐夫人说着,擦干眼泪,定睛看向徐相的右手。 将士忙隔着白布抬起尸骸右臂,只见尸骸指骨焦黑扭曲,手指四根,清晰可辨。 徐夫人终于无法抑制悲伤,放声大哭。 “夫人节哀。” 一张雪白绢帕递至徐夫人面前,说话的人声音温柔动听:“眼泪落到亡人身上,会让他多生牵挂。” 徐夫人不假思索地接过绢帕,捂在脸上,哭声呜咽从绢帕下传出,闻者无不心酸伤悲。 将士重新掩好徐相尸身。 “林锦!就凭你也妄想登基称帝?” 集英殿殿前广场突响一声暴呵,沉浸在痛哭中的徐夫人闻声抬起头。 面前一位清秀素雅的女子娉婷而立,肤若凝脂,瞳似秋水。似刚刚被人唤醒,长发未挽,大氅下尚还穿着中衣。 “国舅来了。”面前的女子声音温婉清丽。 徐夫人听出,这便是刚才递给她手帕的姑娘。 她不常进宫,只在公主小时候见过一面,若不是有人当她面唤了林锦,她定认不出那个羞涩怯弱的孩童出落成这般清风朗月的姑娘。 林锦悲哀地道:“正如诸位所见,集英殿突发大火,迅猛难挡。父皇母后、太子徐相、华殿司五人皆不幸遇难、溘然长逝。” 徐夫人心里咯噔一声。 月光流银,五幅掩盖尸体的白帛明亮刺目。 徐夫人想起在徐府时,将士声称奉圣上旨意接她入宫。 可圣上既已宾天,那下旨的人是…… 带领徐夫人入宫的将士扶着腰间佩刀,默默站到了林锦身后。 “自古以来哪有女子登基称帝的道理!” 刘相重重拍打轮椅的扶手,怒不可遏地道,“更何况火灾原因尚且不明,你一句‘意外’概而括之,简直悖逆荒唐!” 刘相膝上有疾,不良于行。 今日天寒,膝上剧烈的疼痛使他躺坐难安,未能出席圣上的中秋夜宴。 当他听到林锦派来的将士传报皇帝已薨、公主登基时,悲痛过后勃然发怒。来不及穿戴整齐,刘相仓促套上外衣,叫上儿子刘斐然陪同自己入了宫。 林锦看着刘相,红了眼眶:“父皇长兄抱憾仙逝,接替帝位的若不是孤,还能是谁?” 此时大霖二品及以上官员尽数到齐,他们环顾四周,眼神频频交汇,递送疑色。 徐夫人同样疑窦丛生。 宫中各条甬道皆放置了储水充盈的吉祥缸,不仅宫人巡察昼夜不断,华殿司麾下的禁卫军也在时刻看守各处安危。纵使火情迅猛,也不应五人皆亡。 更遑论夜宴之时骤降暴雨,淋湿的庑殿并不易燃…… 谁都不敢相信这场大火与作恶多端的林锦毫无瓜葛。 谁都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勿能言谈的弥天大恶——夺权篡位。 “孤方才得知憾事,第一时间便通传诸位,吊唁之余也请诸位做个见证。” 林锦泫然欲泣,侧身看去,约莫百名宫人仍在扑救集英殿的余火。 她悲咽说道:“诸位一同听听,这火是到底是否意外。” 刘相授意,刘斐然立马召来今晚侍奉集英殿的全部宫人。过不多时,殿前广场密密麻麻跪了一片人。 刘相位高权重,连声音都颇具威压:“说,今晚大火因缘何起?” 一众宫人无人应答。 刘相继续施压:“帝后殡天,尔等救治不力,罪诛九族。若有人能道出内情,吾大霖左丞为之做主,免除其罪,并加赏黄金千两。” 话音落下,良久,无人回应。 正当刘相准备施加刑讯逼迫宫人开口道出实情时,春红在队伍后方蓦地站起。 “是太子纵火!”春红大喊,声音响彻殿前广场,“太子还亲自下令,禁止奴们救火!” 在场众人大吃一惊。 隔着人海,林锦遥视春红,眸中平静无波。 第5章 太子纵火 半个时辰前,冷宫配殿。 “你可知集英殿起了大火?” 半梦半醒间,春红看见一个白衣女子飘在眼前。 “啊——有鬼!” “不是鬼,”林锦俯身握住春红手腕,“你看清楚,是孤。” 春红心跳错拍,毛骨悚然。 腕间冰凉,春红只觉呼吸紊乱,仿佛林锦掐制的不是她的手腕,而是脖颈。 春红立马跪下,颤颤巍巍地道:“公主明鉴,奴再没敢散播谣言。” “你今晚可曾去了集英殿领赏?” 春红虽有疑惑,但仍老实回答:“回禀公主,奴在……那之后,确又去了集英殿,”她试探地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林锦走到桌边坐下,喝了杯水润喉,徐徐开口:“却有不妥。” 春红连忙下榻跪在林锦脚边:“奴婢愚钝,还请公主明示。” “集英殿突发大火,帝后太子、当朝宰相尽皆葬身火海、溘然离逝。” 林锦的手指沿着茶杯边缘打着转儿,语气散漫地道。 “今晚前往集英殿领赏的宫人均记录在册。这弑帝纵火的嫌疑、救治不及的罪名,你能躲得掉,还是躲不掉?” 春红的大脑一片空白,口中嗫嚅:“完了……完了……” 林锦抬眸,道:“孤倒是有一法子,能救你一命。” 她两指轻轻掐着茶杯,摇摇晃晃,不时有水洒落,打湿衣裙。 春红当机立断,高抬双手,将茶杯牢牢捧稳。 “集英殿的火是太子放的!” 春红自人群中走出,来到高官面前,下跪叩首道,“因为白日上午,就是太子烧死了太师!” “皇上体恤太子殿下身虚体弱,允他不必苦读诗书。巳时阳光充沛、万物生发,特许太子此时接受讲学。” 大霖历八月十五,巳时末,太子书房。 太师年逾古稀,目力有限,今日出门讲学忘了携带放大镜,不得不将脸贴近书卷,将就看清文字。 纵使如此费力,太师依旧将书念得兴致勃发,读到趣味妙处不由摇头晃脑、品啧一番。 太子殿下躲在高高摞起的书本后面,嬉笑着转动手里的放大镜。 他天天看着太师拿着这个透明的镜子对着书照,一直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物什,今日趁着太师不注意偷来研究把玩。 阳光透过敞开的窗照在太子的背上,不一会儿太子就热得流汗。汗液打湿的里衣黏附后背,太子别扭不适地来回扭动身子。 正当他被阳光照得烦躁,将要掀翻桌子大闹一通时,他忽地发现纸上显现一个明亮的光斑,光斑之处隐有烟雾悠悠飘起。 太子殿下起了兴致,随着手中透明镜子的扭转,那光斑变得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将那光斑凝聚成最刺眼的光点,“噗”得一 声,纸张便会爆燃。 发现妙处的太子殿下欢欣鼓舞。 怪不得太师整日爱不释手,他想,原来老头子天天讲学都在玩这个镜子! 他伸头望向陶醉念书的太师,认定他日日偷懒怠职,将光点悄然移至太师的衣裳。 集英殿殿前广场一片沉寂,众臣缄口不语。 春红娓娓道来:“我发现了太子书房着火,急忙跑到吉祥缸边舀水救火,可是太子……” 「凡救火者,格杀勿论。」 太子书房外,一声震吼迫使冲向火场的宫人们停住脚步。 太子殿下亲口下令,无人敢逆。 火场里太师痛苦的惨叫声撕心裂肺。 太子殿下捧腹大笑,很是满意自己对“有罪之臣”的惩处。宫人们跪在地上,徒然看着熊熊巨火吞噬书房。 “还是后面闻讯赶来的华殿司不顾太子禁令,率领禁卫军将火扑灭的,”春红坦言,“可惜为时已晚,太子太师不治而亡。” “胡言乱语!” 林锦含泪上前,怒扇春红一掌,“太子弟弟恭良谦顺,怎如你口中那般穷凶极恶?” “奴婢没有胡说!” 春红不停磕头,额前鲜血淋漓,含冤地道:“太子白日纵火还不够,晚上又用放大镜在集英殿引了火!” 春红突然想起什么,猛然起身:“放大镜!这附近必能拾到太子引火的那只放大镜!” 她近乎疯狂地跑进集英殿废墟埋头翻找,没过多久便听她呼喊:“就是这个!找到了!” 众目睽睽之下,春红高举一只满是尘土污垢的放大镜跑了回来。 “太子殿下就是用这放大镜引了火!烧死太师!烧死帝后!” 人证物证俱在。 刘相身为国舅,自是知道太子头脑有疾的隐情,心中判定这场灾难是太子恣意胡闹的结果。 可不知内情的徐夫人忍不住开口问道:“太子惩处太师,禁止救火也算有理可依,可帝后大人,甚至连太子自己都身处火海,又怎会设下禁令?” 半个时辰前,春红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林锦的手肘搭在案边,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你只需一口咬定,太子就是下了禁令。” “太子就是下了禁令!” 春红咬紧牙关,强硬说道。 她压下心中惶恐,转身面对跪了一地的奴婢太监,继续道着林锦交代给她的话,语气分外怒怨。 “大家难道都忘了吗?是太子殿下不让我们救火!他不让我们救太师,也不让我们救圣上!根本就不是我们渎职懈怠,而是太子下令我们不敢违抗!我们无罪!” 春红的这席话在大难临头的宫人们面前极具煽动性。 初时只有微弱的一两声抗议,渐渐反抗的声潮波涛汹涌,一声声“我们无罪”的呐喊响彻废墟上空。 宫人们不辩太子殿下是否当真下令禁止扑救集英殿大火,只想着若能证明自己不过听令太子,或可逃脱死罪、得见天光。 纵观大霖百年史书,也未有一页记载宫人集体鸣冤。 见证历史的高官们怔楞过后纷纷出言训诫,企图平息抗争。却不敌宫人数量众多,每人都抱着背水一战的孤勇,抓住最后活命的机会,声冤抗辩。 场面愈发混乱。 高官们慑服无果、手足无措之时,林锦一挥衣袖,抽出身后将士的长刀,利落挥向春红的后背,喷泄而出的鲜血霎时染红林锦素白的大氅。 春红双目圆睁,口中含着残缺的抗议,颓然倒地。 抗议的宫人们瞬间一言不发,高官们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锦。 将士拖下春红的尸体,血液在地上曳出一条长长的线。 林锦怆然泪下:“太子弟弟何般懂事可爱,孤不能容允一个苟且偷生的贱婢污他身后名!” 她望向徐相,眼中尽是顺应天命的苍凉:“国舅,这场大火,就是意外。” 林锦语速缓慢,故意将“意外”二字道得极重。 在关乎脸面的事情上,刘相与皇后的看法如出一辙,所行所举要的都是一个体面。 刘相不可能当众承认太子头脑智障,更不可能亲口宣告太子纵火弑父。 纵火弑父,那可是足以遗臭万年的恶行。 这场大火必须是一场意外! “这帮谎话连篇的奴才,竟为自保栽赃诬陷太子殿下,”刘相面色悲愤,道,“来人,都拖下去,凌迟处死!” 刘相令下,禁卫军置若罔闻、并无行动。 林锦泪珠连连,道了一句:“便依国舅所言。” 禁卫军们方齐声回道:“谨遵陛下旨意。” 电光火石之间,数十名禁卫军快步出动。 俯跪在地的宫人们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四下奔逃,殿前广场顿时乱作一团。 有的慌不择路撞倒了朝廷高官,有的迫不得已藏身集英殿的焦木瓦堆。 可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婢太监怎逃得过精兵强将的追捕? 不过一刻,作鸟兽散的宫婢太监被禁卫军尽数擒获,统一押至宫外斩决。 远处传来凄惨的嘶嚎,林锦面容悲戚,并非假装。 无论宫人们是否选择指认太子,单论救火不力这一条罪责,他们今晚都难逃一死。 她救得了春红一人,却救不了牵涉集英殿火灾的所有人。 这群毕生效忠的宫人们,也仅在最后为保全性命违抗了宫规。数百人命,甚至都称不上是政局棋盘上的一粒棋子,顶多算作纷飞缭绕的浮尘。 方才被宫人鲁莽撞倒的高官们相互扶起,唏嘘林锦果真乖张跋扈,砍死宫婢不费吹灰,又嗟叹这场火灾终究原因成迷。 高官们并不相信誉满天下、德行兼备的太子殿下会干出烧书房、烧庑殿的勾当,也并不相信这场惨烈的火灾只是意外。 可是帝已驾崩,徐相亦薨。通览全朝,唯有刘相一人德高望重,使人信服。 他道是意外,那便是毋庸置疑的意外。 不过,除去好奇,高官们也并不在意帝后到底因何而亡。能在波诡云谲的朝堂稳坐二品阶位的,无一是鼠目寸光之人。 高官们只在意接下来由谁主江山、坐帝位。 赵谋也是这般想法。 他职任工部侍郎,官阶从二品,本不够资质现身于此,只不过在中秋夜宴上喝得酩酊大醉,一步一个踉跄地走在出宫的甬道上,朦胧听闻集英殿走水、帝后被困,惊得酒醒大半,混在高官之中赶回了集英殿。 赵谋回到集英殿时,帝后的尸体刚刚盖上白绢。 夜风寒凉,他脊背骤起一层冷汗,醉意了无。 蓦地转头,皎如明月的女子翩然而至。赵谋从未在宫中见过此等绝色。若不是他全然醒了酒,定会将这个女子误当成画卷上神韵超然的仙使…… “林锦,休得胡闹!自古以来,何有公主登基称帝的道理!” 刘相疾声呵斥,将赵谋拉回现实。 太子太师确实是太子殿下纵火烧死的,因为太子是真的智障…… 小锦知道自己无法说服精明的高官相信火灾是一场意外,于是凭借深知太子病况的刘相之口,宣告灾因,刘相位高权重、深得官员信服,他开口,高官们不得不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太子纵火 第6章 绝处逢生 刘相为人因循守旧,敬奉祖宗礼法。 自大霖建朝以来,从未有过女子登基称帝的先例,现今林锦意想开创先河、首当女帝,刘相必定坚拒不服。 “国舅息怒,”林锦眉眼低垂,轻声说道:“莫不是国舅看林氏仅余一女,动了欺孤凌弱的念头?” 赵谋心头一颤。 林锦的语气惯常轻松,听起来无异于街坊口角,可林家实乃大霖天家,当朝公主堂然指责国舅欺凌孤弱,无异于给刘相暗戳戳地扣上了外戚干政的罪名。 “表妹莫要误会了父亲,”沉默已久的刘斐然开了口,语气亲切熟络,将话题隐含的倾向由朝堂政局拉回亲族宗堂, “亲人骤忽离世,父亲心如刀绞、悲痛万分,一时难以接受。出口所言稍显激动,也不过是父亲过于疼惜甥女。” “锦儿谢过国舅,”林锦哽咽地道,“不过林家分内之事便不劳烦国舅费心了,锦儿自行善后作罢。” “天子之家,运筹决策攸关大霖胜衰,何来分内一说?” 刘相怒目横眉,愤慨言道,“尤是册立新帝,非同儿戏,怎可由着你的性子为所欲为?!” “大霖皇室唯余孤一人,接替帝位怎么不算理所应当?” 林锦的语气温婉柔和,使人几乎忽略了她话中那寸步不让的强硬态度。 刘相亦不让分毫,言辞犀利地批判林锦。 “一介女流,谈何称帝!劣迹斑斑,如何服众!恣意妄行,怎能掌权!尔怎大言不惭地自称‘理所应当’?!” 两相争锋,剑拔弩张,空气凝结成冰,赵谋不由打了个冷颤。 纵览历朝历代,朝权更迭与党派纷争始终如影随形。 在朝谋官,能否机敏的选对派别不仅关乎着国势的兴盛衰败,更与个人乃至整个氏族的身家性命忧戚相关。 现如今,一边是德高望重、权倾朝野的当朝丞相,而另一边是恶贯满盈、无权无势的皇室孤女 毋庸赘言,朝堂百官自然归服前者。 林锦直言不讳:“那依国舅看来,应谁执掌江山?” 刘相敛起怒意,环视在场众人,沉思片刻,方道。 “吾儿斐然,可登帝位。福泽万民,泽被众生。” 闻言,在场百官接连点头。 刘氏一族世代簪缨,其父刘相更是与当朝皇后一母同胞,刘斐然身份纡贵,合该天潢贵胄。遑论其自身才德出众、谦恭有礼,可是名动京城的温润君子。 刘斐然登基即位,是天经地义,亦然众望所归。 “好一个举贤不避亲,”林锦字字悲恸,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接连滚落,“口口声声为民造福、公而无私,实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把这林氏的大霖更名换姓!” 林锦早有预料刘相会反对自己登基称帝,她故意抛出话题,诱导刘相亲口说出支持其子上位的论言,她方能抓住把柄,落实他外戚干政、谋权篡位的罪名。 终是弦崩剑断,一场激烈的唇枪舌战轰然爆发。 刘相听不得污蔑,高声反驳:“吾此生效忠大霖,丹心昭昭,乾坤可证!” 刘斐然忿然上前,为父亲辩白:“父亲公而无私,是以为百姓建言献策,公主休要妄加诋毁,误会了父亲忠心!” “忠心?难道所谓忠心,就是冠冕堂皇地夺走属于皇室遗孤的帝位吗?” 林锦声泪俱下,她蓦地转身,朝帝后的尸体哭喊道, “父皇!母后!你们怎如此狠心,独留锦儿一人存于人世遭人欺负!不过一夜之间,锦儿不仅失去至亲,连祖辈辛苦坚守的大霖山河也要被外人夺走!” 她这一番哭诉哀怨悲愤。逆境当前,她已经放弃说服刘相,决心破釜沉舟,将最后的赌注押于在场高官。 试看高官之中几人仁义,看在她悲惨际遇的份上,挺身而出为她正言。 在诸位高官眼里,林锦即便再胡作非为,也不过是年幼小辈,短短一夜历经人生骤变定然痛不欲生,他们不由得心生怜悯。 但高官们对林锦的关怀也仅限于同情怜悯,无人站出为她仗义执言。 与家国大义相较,一个公主的悲痛不足为道。 刘相被林锦的诬告气得满面通红、狂咳不止。 “父皇,母后……锦儿有愧,未能守好大霖……锦儿有罪,万死莫赎……”林锦泣不成声。 赵谋偷偷觑着林锦,美人梨花带雨、肝肠寸断,他心里涌起阵阵酸涩。意图出言劝慰,奈何一众高官都缄口不言,他一个仰仗家承余荫的小官自然不敢冒这个风头。 赵谋的嘴唇上下翕动,最后唯余一声长叹。 一个女子,最可悲的莫过于无人依附、孤身硬抗。 林锦等待许久,连一句高官的劝慰都没有听到,她始料未及,更是无计可施。 喉间如割,音涩生艰,她几近力竭,这番无用的痛诉也已然维持不了多久。 无计可施……也要另谋出路! “公主,莫要感伤了。如您之前告诉妾的,亡人在天有灵,听闻哭声也会不安心的。” 与林锦怆然同悲的徐夫人开口说道。 亡人?! 在天有灵?! 徐夫人的话提醒了林锦破局的要点。 她猛然想起父皇一向笃信神仙精怪,引领举国上下奉神敬神风气靡靡。 若将她的哀怨控诉与诡秘莫测的神明搭上关联,能否可以恐吓高官支持自己、反对刘相? 林锦哭得浑身发颤,来不及深思计谋能否可行,只得拼力放手一搏。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音带发出嘶哑的嚎啕:“皇室祖先!刘氏祖辈!你们生前可曾料想过有这江山易主的一天啊!” 林锦仰头望向昏黑的夜空,任泪水汩汩流淌, “你们看见了吗,刘氏后人正打着忠义的旗号夺皇权、占天下!祖辈们,你们若是与锦儿同样悲愤,在天有灵请给锦儿指条明路,助锦儿守护大霖江山!” 夜风习习,大火燎过的集英殿仍存滚烫的余温,阵阵温热扑到高官脸上,阴森可怖,他们不禁心生胆怯。 刘斐然心里发怵,却仍坚持为父亲论辩:“父亲贤良方正……” 他还未把话说完,只觉脑后一热,身后轰得炸开了锅。 刘斐然狐疑地摸向后脑,收手一看,手掌满是赤红的鲜血。 他惊诧转身,只见刘相口鼻涌血、阖眼昏厥,高官们前呼后拥,嘈杂纷乱地询情问候。 刘斐然再无暇争辩,赶忙拉开挡路的几名高官,推着刘相直奔太医局,几位高官关切备至,也连忙随行奔走而去。 刘相发病太过突然,赵谋茫然失措,他看了看脚下刘相呕出的那摊血迹,又看了看不远处赫然停放的一排焦尸。 适逢月影西斜,殿前广场昏冥幽暗,影影绰绰间,赵谋好似看见几片惨白鬼影在虚空漂浮游荡。 白日他前去清安寺请香祈福,三炷香通通断折,已惹神明不悦,眼下又亲遇大霖祖宗下凡显灵,赵谋汗毛倒竖、冷汗淋漓。 他不敢在此多待,快跑混进了送刘相去太医局的人群中,趁着众人惊慌无暇留意,灰溜溜出宫回了家。 林锦提起裙摆,缓缓起身。 她从不相信世有鬼神,刘相晕厥,应是她栽赃污蔑太甚,他气急攻心、引发恶疾。 林锦虽然心知刘相推举其子并非利欲熏心,可她欲想登基称帝就不得不与刘相站在对立面。 如今刘相发病离场,无疑是她掌权行事的大好时机,来不及愧疚担忧,林锦必须抓住机会,坐稳帝位。 “今晚异事庞杂纷乱,还请诸位莫要外传,以免民心有异,天下大乱。父母遗骨颇为惨烈,不必恪尊礼制、大行丧仪,今晚便入皇陵安葬吧。” 余下的两三位高官虽有异议,但刘相奇诡发病,他们心中恻恻,不敢出言反对。 林锦擦干眼泪,哑着嗓子又道:“华殿司功勋卓著、赤胆忠心,允其入身皇陵。徐相此生忠君爱国,为大霖政事肝脑涂地,也一并葬入皇陵吧。” 尸首葬入皇陵,路程近,时间短,便于暂掩耳目、拖延非议。 徐夫人红着眼眶反驳:“恕妾不能同意。” 徐夫人既不懂政局之上的勾心斗角,也不惧怕神鬼显灵降罪报应,她只知大人死因已然无解,而他最后的归身之处,她不愿再任人摆布。 “按氏族礼制,大人的尸首必须归乡安葬,”徐夫人说着又落下泪来,“妾必须把大人带回家乡,还请公主看在大人奉献 毕生的份上,应允妾身。” 徐氏夫妇情谊绵长,林锦并未强求:“那便准了徐夫人,” 但她又格外提醒道,“此次伤亡人数过多,且皆为大霖要员,虽最终无法隐瞒天下万民,但眼下皇权交替、政局动荡不安,还请希望徐夫人切勿声张招摇,以□□言叵测、动摇民心。” “圣上放心,徐大人此生最牵挂的就是大霖安危,妾会遵循大人遗志,”徐夫人泪珠连连,“将尸身焚作骨灰,隐匿不漏。” 林锦颔首:“夫人大义。” 几具尸体被禁卫军迅即撤走。 启明星现,天色渐亮,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过去。 余下的官员纷纷行礼拜别,准备出宫回府,林锦又出口言道。 “孤既已登基,是不是应要着手修建皇陵了。” 她语气沉稳,并不是在询问官员们的意见。 官员们闻言一愣,罔顾礼制将帝后即刻入葬已是过分之举,公主竟然还要趁着刘相昏厥擅自登基。 修建皇陵,那可是业已即位的皇帝才能号出的诏令。 官员们相互对视,今晚发生之事件件诡谲莫测,何况刘相病情未明,他们无法与皇室遗孤公然抗衡,只能不置可否、待时而动。 “不如,诸位给孤举荐个通晓风水堪舆的谋士,”林锦再次悖礼,哑言道,“需得择一块百年宝地,方能庇佑大霖万世长宁。” 公主当真不顾一切、决然称帝…… 官员看向林锦的目光深晦复杂。 这场与刘相的夺权之战,小锦也全无把握,只能闷头直闯,赢了就能松懈一口气,输了……就再继续战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绝处逢生 第7章 代理朝政 大霖历八月十七,朝参日。 短短两日,秋风忽变得凌冽萧瑟,呜呜得灌进朝服,冻得上朝参圣的官员们牙关打颤。纷纷拢紧衣袖,快步入宫。 晨鼓敲响,官员们结束寒暄,持好笏板排班入列,等待圣上御殿临朝。 不知何故,今日等待的时间格外绵长,晨鼓已被敲响三遍,圣上还迟迟没有现身。 疑惑的官员们忍不住窃窃私语,相互问询是否有人了解圣上还未出席的内情。有眼尖的官员发现,向来守时的刘相和刘尚书也尚未露面。 二品以上的官员列于队伍前方,不断有人上前探问圣上情况,他们不谋而合地掩下真相,佯装镇定地道:“一概不知。” 人群渐渐骚动不安。 听着耳边喋喋不休、愈发离谱的猜疑言论,赵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自做高明地道:“你们今早没路过集英殿吗……” 话音未落,殿外忽有女声传来:“集英殿昨晚走水,父皇不慎受了惊,尚于寝殿歇养。” 林锦的脚步停在赵谋身边,朝他问道:“赵大人,你说是吧?” 她今日穿了一身深青翟衣,腰佩青花环缀,发簪明珠,小施粉黛,除了骨子里的清冷淡雅丝毫未变,高贵的气质与那夜痛失至亲的凄楚孤女截然不同。 那晚月色迷蒙,公主容貌看不真切,而今赵谋第一次看清林锦,距离之近似能闻到公主身上的淡淡幽香,他不由眼迷心荡、如痴如醉。 未等赵谋应答,她循白玉石阶拾级而上,说道:“太子陪侍父皇脱不开身,故今日参会,由孤代为理政。” 二品以上的高官们默不作声地对视一眼,互递疑色。 公主之前不是还盛气凌人地对他们自称为帝,怎么如今在朝堂之上面对百官却生了怯、说起谎? “圣上受惊,应是公主侍奉,太子日理万机,怎可劳烦于他?”有位官员扬言道。 “太子孝悌。”林锦头也不回地答。 “前夜臣还在集英殿与圣上把酒言欢,怎么昨晚就走了水,公主可有查明情况?”另有位官员问道。 林锦立于高台,转身环视百官:“始料未及。” “皇上圣体如何?臣等担心牵挂,不如与公主一同前去探望。” “已无大碍,”林锦落座御位,耐心询问,“诸位还有何疑问?” 刘斐然不知何时悄然入殿,高官们见他并未出言反驳林锦,也随之闭口不言,静观其变。 不明真相的其他官员们发现软言相劝对公主毫无效用,她根本听不懂他们话中隐含的驱逐意味,满心满眼只有那至高无上的皇座。 传言非虚,长公主林锦嚣张跋扈、恣意妄为。 一位年轻官员义愤填膺地当堂言道:“前朝何等肃穆庄严,这不是公主横行无忌的地方。” 此话一出,如同洪水泄闸,官员们不再含糊其辞,怨声非议席卷而来。 “内廷之人妄议朝政,圣上如何纵容公主违反宫规?” “公主行事乖张,有何能力代为理政?” “圣上龙体安康否?莫不是公主藏匿祸心暗中作梗?” “朝堂之事无小事,圣上太子现下状况到底如何?公主休要玩弄老臣!” 他们深恶痛绝地对御座之上的林锦指指点点,不等她开口,俨然自成一套理论。激愤讨论间,场面愈发嘈杂混乱,态势凶猛,恨不能直接将林锦从御座上轰下来。 “公主所言无误,圣上确实同意公主代为理政。” 刘斐然悠悠出口,喧嚣吵闹的朝堂瞬间鸦雀无声。 刘尚书竟然帮着不守规矩的恶女说话? 光明磊落如刘斐然居然会为了林锦说谎? 不论官阶高低,朝臣们都大吃一惊。 刘斐然还怕大家听不真切,又重复说了一遍:“圣上旨意,由公主朝参理政。” 方才第一个出言指责林锦的年轻官员大着胆子问道:“圣上龙体如何?还有太子呢?” “臣今早刚拜过圣上,圣上龙体尚安,已无大碍。太子念父心切,执意在旁侍候,” 刘斐然看向年轻官员,道:“怎么?苏外郎可是不信臣?” 苏外郎梗着脖子,显然不信。 他身旁的官员见势拽了拽他的衣袖,见苏外郎依旧不动声色,赶忙俯首作揖,替他作答:“自然相信。” 放眼朝堂,除了圣上之外,唯有徐、刘二相堪主朝政。徐相鞠躬尽瘁、施行德政万千,使人心悦诚服,而刘相地位尊崇、世代簪缨,刘氏门生更是占据大霖朝堂的半壁江山。 今日朝堂异变,徐、刘二相都未亲自参朝。剩下的官员之中,唯有刘相之子刘斐然尚能服众。 只因他道出的话,必定隐含刘相的态度。 他支持林锦理政,那么刘相必然不会反对。 如此这般,但凡看清局势的官员,便不会出言反对林锦。 毕竟,除了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谁敢和权势滔天的刘相当众作对?而那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也不过只是政局边角料,兴不起什么大风浪。 朝堂恢复安宁祥和,林锦挑了挑眉,亦对刘斐然的仗义执言略感意外。 这两日她打了无数腹稿,晓之以情、强词夺理、威逼利诱、恳切央求……种种说辞复盘多遍,只为了可以说服刘斐然放弃 争夺帝位。 毕竟皇权诱人,即使她准备周全,也并非胸有成竹,所以她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刘斐然不同意,她就故技重施,将前夜在集英殿殿前广场的招数再用一遍。 可是连高官都曾无动于衷,其他的官员能有几人支持她?若朝中百官齐心协力支持刘斐然称帝,与她敌对……她或许也无胜算机会。 还是根除祸害,直接说服刘斐然放弃为上乘。 上朝之前,林锦特意在殿外拦住刘斐然,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她才开了个话头,还未展开改叙述,刘斐然便欣然同意了。 他道:“表妹有勇有谋、聪慧过人,既已下定决心接手江山,就大胆放手去做,臣定当竭尽全力,为表妹善后。” 他道:“臣与父亲不同,父亲囿于旧规,奉习俗礼制为圭臬,而臣期待革新,也希望表妹可以施行新政、开展新局。” 他道:“男子可做之事,女子未尝不可,臣相信表妹会给大霖女子搏一个公正。” 林锦冲刘斐然粲然一笑,对方回视,颔首致意。 他当真坦荡无私、见解透彻,对这皇权高位毫不贪念? 林锦对他的慷慨持有怀疑,可既然刘斐然愿意支持自己,她便借势编出帝后尚在人世的谎言,暂且隐瞒百官真相,还能避免不少麻烦。 “不知徐相风寒好些没有?”林锦关切地道。 “回公主的话,近来天气突变,惹得父亲旧疾复发,尚还卧床不醒。” “那孤再派几个太医前往相府,为国舅诊疾。” “谢过公主。” 两人几句寒暄过后,朝堂再无人发言。 静默良久,林锦忽提起一句。 “之前让诸位找寻堪舆谋士,可有进展?” 官员们迷惑不解地面面相觑,而那几位知情的高官则暗自捏了把汗。 刘斐然又给百官解释了一遍:“公主下令诸位举荐擅长勘测皇陵风水的谋士,不知诸位可有人选?” 偌大的朝堂一瞬间更寂静了。 萧瑟的秋风挤进门缝,掠过官员们朝服的衣摆,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儿。 而百官心怨鼎沸轰鸣。 皇陵可是由开国皇帝亲自选址延用至今,她一个公主怎么可以动了改址皇陵的念头? 难道林锦在代为转达圣上的意思? 可是刘尚书明明说了是“公主下令”,与圣上毫不相干啊! 到底是哪位皇亲国戚闲来无事想死后换个地方埋啊! 眼看朝堂天翻地覆,那几位高官审时度势,故作无知。其他官员们更是唯唯诺诺不敢开口,生怕一字一句招灾惹祸。 “没有吗?”林锦隐有怒意,威慑众人,“大霖山河万里,竟连一个谋士都寻不出吗?” 殿门忽得被一阵疾风吹开,阴云不知何时消散,金色的阳光洒进殿内,一个清瘦高挑的人影逆光而立,未经传召,踏入朝堂。 随着他步步入殿,阳光在他身上逐渐褪去。林锦方才看清,此人一袭青衫,墨发高绾,俊朗丰神,步履轻快,潇洒不羁。 她问:“来者何人?” “江湖游侠,徐翊。” 林锦轻笑道:“孤要的是懂得勘测风水、擅长选验陵墓的谋士,可不是游侠,谁放你进来的?还不速速出去。” “是他。”徐翊遥指队伍中一个笏板抖如筛糠的官员。 众人循着徐翊手指的方向看去,吏部尚书冯喆心如死灰。 他明明只安排这个一心入宫做官的小子当个禁卫军,他怎还大摇大摆地入了朝堂惹是生非! 冯尚书深深低头,躲在窄窄的笏板后面,试图降低存在感。 徐翊笑意盈盈地道:“就是冯尚书无意间发现了在下的才能,不顾一切也要举荐在下入朝为官,为公主分忧效力。” 冯尚书自知避无可避,绝望地探出头,与徐翊的目光迎迎相对。 此时此刻的徐翊和善温柔、满面春风,与昨日夜里那个杀气腾腾的厉鬼判若两人。 帝后太子殡天,小锦自知外人眼中自己篡权夺位的嫌疑太大。于是她在事发当晚急召高官,既然这么大的事情终究瞒不过朝堂百官,不如起先说服一部分官员认定火灾是一场意外,那么未来在朝堂之上,小锦在声称集英殿大火是意外时也会拥有支持同意的声音。 但是她没想到官员如此势力,不看原因只看结果,不约而同支持刘斐然登基上位,于是林锦的担忧从洗脱自己篡权夺位的嫌疑,转变成了如何说服官员不支持刘斐然称帝,可她压根没法说服官员反对,亦没想到刘斐然居然不争不抢,自愿背着刘相放弃争夺皇位。 于是小锦在朝堂之上,既公而告之火灾是意外,又连通刘斐然证明帝后还未逝世,暂稳朝堂,给自己顺理成章上位周转造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代理朝政 第8章 丹凤朝阳 昨夜,冯尚书如往常一般伺候痴病的老母卧榻休息,落了老母房门的锁,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屋中。 甫一落座,一个衣衫肮脏、浑身戾气的男人突然从头顶跃下,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眼前。 冯尚书目瞪口呆,那一刻,他把这辈子所有结怨连祸的人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大大大大侠,我我我有钱,我给你拿,你要多少我拿多少,莫要伤我性命……” 他不顾前些日子上山采药摔断的小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要入宫。” 男人的声音很轻,似把削铁如泥的薄刀,轻轻一划便能使人皮开肉绽、鲜血喷流。 冯尚书咽了口唾沫,稍稍松了口气,他职任吏部尚书,掌管官员栓选升迁,送人入宫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好好好,”冯尚书连声应下,爬到案前,战战兢兢地研磨,“大侠,入宫做官得有身家姓名……” “徐翊,”男人的声音冷如寒冰,听的人浑身发抖,“官职越高越好。” 冯尚书眉头一皱,若真许如此凶暴恶戾之人做个高官,日后自己怕是会一直受他威逼胁迫。 他提笔蘸墨,心想这乡野村夫可能并不知道朝中官职,藏书阁正好缺个整理勘验的小吏,听起来风光气派,又远离朝堂政权,不如就把他安置那里。 冯尚书刚要在徐翊的名字后面填上藏书阁小吏,案上冷不丁被徐翊丢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冯尚书吓得心脏乱蹦,莫不是看出他给的官位太小,用什么“人体组织”胁迫他吧! 那一团肮脏东西看起来就像是连皮带肉的头发,还泛着腥臊的气味。 “给你。”徐翊道。 “不不不……”冯尚书结结巴巴地道,绞尽脑汁思索还能给徐翊安个什么官职。 “墨草,你不需要?” “墨草!”冯尚书震惊得看着案上的那团“人体组织”。 近些日子,冯尚书老母的痴病又加重了,不仅时常认不出自己的儿子,甚至走出了府宅就寻不到回家的路。 上次老母走丢,他花费重金聘请百名小吏才将老母寻回,花钱事小,担忧事大,老母总是趁他不注意偷偷溜出府宅,他便只能大逆不道地将老母反锁屋内,护她周全。 老母痴病加重,究其根本,在于每日用药缺少一味名叫墨草的药引。 可这味药引长于悬崖峭壁,数量稀少、采摘不易,因此千金难寻。就连京中最大的药材铺子也没得买,别说重金聘人了,连求药心切的他亲自采药都无功而返,还摔断了一条腿! 老母含辛茹苦抚养自己长大,而他却只能看着老母渐渐把自己遗忘,其中心酸,何其痛苦。 如今,这味让冯尚书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甚至上香祈福时也反复祷告的墨草,就放在自己的眼前,叫他如何能不感激涕零? “恩人,您怎么不早拿出来……我……我还以为……” 原来这个冒然出现的家伙不是打家劫舍的杀手,也不是威逼索官的贪佞,而是解救老母免于痴病的恩人啊! 冯尚书瘫坐案边,卸了一身惊恐,这才感受到小腿断骨的疼痛,悲喜交织地啼哭起来。 徐翊紧蹙眉头,按了按太阳穴:“我没拿吗?” 他已经两天一夜未曾合眼了,翻祈愿书,翻医书,攀在悬壁寻找墨草,徐翊疲惫不堪,早就不记得自己有什么话落了没说。 冯尚书胡乱抹泪,起身扯过一张宣纸,拍在案上,浓墨纷飞酣畅。 恩人开口要做官,那必须安一个最适合、最光彩、最严苛难进的官位。 依着徐翊那一身阴冷瘆人的肃杀之气,几乎不假思索,冯尚书大手一挥,将徐翊归入了禁卫军。 可朝堂之上、百官面前,恩人要做公主钦点的官。朝局纷乱,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却被徐翊连累深陷漩涡。 这个药引的代价,莫不是太大了些…… 冯尚书看着徐翊,对方依是笑脸相迎,他却能看见徐翊眼底的寒凉,隐有威胁的意味。 罢了罢了,不管是为了老母不能停断的药引,还是徐翊那并非寻常乡民的狠戾气质,这淌浑水他是不可能置身其外了。 “回圣上,此奇人是微臣为老母寻的治病先生,惊现他能力非凡,特向圣上举荐。” “医治疾病?”敷衍搪塞得这般明显,林锦有些恼怒,“孤是要看地势风水,并不是求医问药……” 徐翊拱手打断:“公主有所不知,冯尚书的母亲就是因为家宅风水不吉,才会疾病缠身、药石无医。公主若是不信,臣可当堂举证。” 林锦断然不信。 徐翊回身,扫视一众官员,仿效盗版老贩比划着众人看不懂的手势,口中念念有词,又阖上双目凝神沉思,俨然一副神仙附体的摸样。 片刻后,徐翊睁开双眼,朝百官说道。 “你们之中,有个壬戌年二月初二生人,家宅安置京中富贵坊,府中有妻无子。” 赵谋心中忐忑不安,徐翊的描述与自己确有几分相似。他偷偷窥视身边的其他官员,或许只是巧合,也有其他官员类似情况。 徐翊继续说道:“此人失眠多梦,睡卧难宁,心忧多思,烦躁易怒,难有子嗣,” 他缓缓站定赵谋面前,悠悠地道:“是否?赵,谋。” 赵谋瞠目结舌:“是……是……确是。” 实乃大神也! “请问大师,可有破解之计?”赵谋期盼地看着徐翊。 “府宅风水不宜,换宅居住,可解病疾。” 赵谋狐疑:“可是这座府宅乃是祖辈世代传承至今,怎会风水不宜?” 徐翊又阖上双眼默念咒词,突得叹了口气,问他:“敢问赵氏是否仕途顺遂?” 赵谋的心随之揪了起来,即便心中笃定,但话到嘴边也带了些许犹疑:“那是……自然。” “那便对了,”徐翊郑重严肃地道,“赵氏府宅利仕途,却大不利子嗣,越是官运亨通,就越是人丁稀落。” 徐翊没给赵谋思量的时间,蓦得打了几个手势,满面愁容地摇摇头:“现下怕是换府宅也来不及了。” “啊?”赵谋忧心如焚。 “赵氏世代受府宅所累,到您这一辈,算算时间,您怕是被克得时日无多。” “叮”的一声短鸣,是赵谋心碎的声音,也是林锦指尖叩击腰间玉环的声音。 故弄玄虚、诱人受骗,这就是他所要当堂证明的本事? 她欲选派谋士建皇陵,虽本意不在真的建造一座皇陵现世,可选用的谋士也不应一丁点花拳绣腿的本事都没有,演技这般拙劣,在场的官员但凡清醒理智,有几人能识不破? “大师,还请救我一命!”赵谋惧怕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将欲跪下。 怪不得最近日子总能遇见神仙显灵,就是冥冥之中鬼神前来索他的小命!神仙啊神仙,他不求生个儿子了,他只求能安安稳稳的活下去! 赵谋忧心忡忡地等着徐翊出言,徐翊环视整座殿堂,忽然眼睛一眯,道:“那得看公主愿不愿意出手相救。” 林锦唇角勾起,稍有兴致。 “实不相瞒,在下一个闲云野鹤,本意在江湖、无心朝堂,可在下前日夜观天象,惊觉启明星闪现异亮,大霖将现千古女帝,其命格与公主正正契合。在下便顺承冯喆好意,进宫入朝,辅佐女帝,开创盛世。” 徐翊面上云淡风轻,实际心下惴惴不安。 他本不知帝后太子也葬身大火的消息,是今晨去了禁卫军中点卯,才听说了这件已经在禁卫军内部传了个遍的事情。 公主将帝后仓促埋葬、秘而不宣,又下令为自己勘验皇陵,徐翊大胆猜测,公主是要在群臣得知实情之前,先为自己铺局造势。 而公主特需的这个建陵谋士之位,是给她助长帝王声势最关键的人,他徐翊想要接近林锦,就必须谋到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林锦轻笑,原来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试验的对象不是赵谋,而是她自己。 与其说徐翊是在当众证明自己的能力,不如说是在直接问她,她需不需要一个如他这般在朝中鼎力支持自己称帝的力量。 既然这番表明心迹的话如此诚恳,那便不用看他能力深浅了。 “赵侍郎可是朝中肱骨,孤自然要救。” 徐翊扬眉抬手,指向百官身侧,道:“女帝福泽苍生、庇佑万民,所以这壁上镶嵌的血红凤眼,实乃起死回生之无上灵药。” 文德殿壁上刻有一幅龙凤呈祥,徐翊大夸凤眼,而对龙珠绝口不提,偏颇之意不能再明显。 丹凤朝阳,血红色的凤眼在暖阳下熠熠生辉。 徐翊抬步走去,蓄势发力,原地起跃,攀住凤鸟的利爪,顺势荡起,借着凤鸟凸起的翅羽纵身一跃,眼疾手快摘下凤眼,稳稳落地。 闪烁红光的凤眼送至赵谋面前,赵谋视若珍宝。这凤眼不仅散发着林锦身上那股淡淡的幽香,而且还能救自己的命!保不准还能保佑自己填个儿子! 赵谋喜笑颜开,张大嘴巴欲将凤眼一口吞下,脑中突然闪现徐翊方才说的话,启明星……公主、女帝。 赵谋登时将徐翊的手推远,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集英殿火灾那夜他可是混入高官之中,亲历了一切的。 赵谋知道刘相坚决不同意林锦登基称帝,他若是服下了女帝福泽的凤眼,岂不是与刘相对敌?可刘相既已被大霖宗祖降了天罚,且这凤眼还是救自己性命的唯一良药…… 赵谋试探地看向刘斐然。 徐翊不知赵谋在磨蹭什么,急不可待。趁赵谋一不注意,捏住他的下颌,将凤眼推入赵谋口中,迫他高仰起头。 咕咚一声,赵谋将凤眼吞入腹中,徐翊松手,装作无事发生,却噎得赵谋跪坐在地,面色通红、干咳不止。 刘斐然发现徐翊强迫赵谋服药,愠怒地道:“赵侍郎已如公子所说服下药物,可若赵侍郎依然性命垂危,那谎言欺君、谋杀朝臣的重罪,公子难逃。” 徐翊俯身拱手:“在下自当其责。” “依规行事,举荐之人亦难逃其咎。”刘斐然补充道。 以为与自己再无干系的冯喆惶恐不安。他知道徐翊能寻到药草,但是他不确定徐翊会不会把人治死啊! 徐翊眉眼弯弯,打趣道:“那在下定要好生看护,以免遭人暗害。” “那是自然,”刘斐然抿唇一笑,召来十几名侍卫,“带赵侍郎回府,好生歇息。” “在下与诸位一同,”徐翊扶起赵谋,道,“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多上心才是。” 赵谋被几人架出朝堂,浑身虚软乏力,怎么他刚逃过鬼神索命,又要面临阴谋暗害,他的小命,无论是神是人都要抢走吗?! 第9章 入朝为官 赵谋事已了了,这场朝参终于结束。 林锦拜别诸位朝官,先行出殿,其后的高官将刘斐然围成一个圈。 郑太尉率先含蓄起问:“斐然,可问刘相身体还好?” “尚且昏迷。” 高官们满面担忧,纷纷出言劝慰刘斐然,一番假意关怀过后,郑太尉小心翼翼地问出高官们最关心的问题。 “斐然,今日何故替公主说话?” 刘斐然朝高官们倾了倾身:“公主隐瞒朝官帝后罹难一事,斐然以为却有益处,不为公主,为我朝邦。还请各位叔伯谅解 斐然作伪。” 郑太尉愁眉不展:“欲盖而弥彰,帝后罹难终难遮掩,若突有一日真相大白,流言四起,朝内震撼,民心霍乱,岂不是更难把稳朝局?” 刘斐然眉头一皱,微微轻叹:“父亲病重,我于榻前贴身伺候,实在无暇顾及朝政,公主提议,我便未反复深思,何况她执意称帝,我岂能反驳……” “斐然孝心一片,吾等理解,可刘相并不同意公主称帝,”郑太尉道, “若此时刘相苏醒,决不会任由公主肆意胡为,还下达修建皇陵的命令。唉,斐然百忙之余,也应掌权一二。” “我自当为大霖尽心竭力,不过这修建皇陵乃是公主金口玉言,我若掌权控局,阻止公主……未免僭越。” “怎么算是僭越?” 几位高官当即争先反驳,一面论述刘斐然想法有误,一面夸赞他忠心谦虚云云。 苏外郎和同僚顺着人流走出朝堂,同僚喋喋不休地小声训斥他, “你说你入朝为官都几年了,怎么还是不会低头?那可是刘相的儿子,唯一的儿子,你与他为敌,是不是嫌头上这顶乌纱帽太重了!” 苏外郎充耳不闻,一门心思想着方才殿内身手高超的侠客:“你说他能入朝为官吗?” “哼,你以为人人都和咱们一样只知道读书科考?”同僚用衣袖捂住被冷风吹痛的脸颊,说话声从布料里闷闷地传出来, “你看看整日站在咱们前面的达官显贵,有几个是考学考上去的?大侠能迎合公主的心意,就算他把赵侍郎治死了,没准公主也能收他当个面首!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不比咱们这一月三两碎银强多了……” 同僚的话被秋风吹散,可苏外郎根本不在乎江湖游侠会不会过得比自己好。 苏外郎苦读诗书十八载,三考三落,第四次才堪堪入仕,做了个排不上名号的轻官薄吏。他自知比不上朝中家世显赫的贵公子仕途顺遂,但若是阿谀奉承、信口胡诌的江湖游侠都能轻易入这朝堂,这世道莫不是太不公了吗? “带人前去赵府,务必看好赵谋,让徐翊顺利入朝,” 林锦拂袖掸落肩头的落叶,对平殿司吩咐道,“另外,再去太医局拿几颗救心提气的药丸,若赵谋生命垂绝,必须教他服下。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撑到明日。” 她并不相信徐翊真有治病救人的能力,只得思虑周全,暗自为他扫清祸患。 “是。”平殿司领命,快步退下。 冷风吹过空荡荡的甬道,林锦叹了口气,滚烫的泪珠盈出眼眶,瞬间凉得像结了冰。 翟衣单薄,并不保暖,林锦蹲下身子,缓缓怀抱自己,肩头耸动剧烈,头埋在臂弯,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 紧绷的神经于无人处悄然崩溃。 中秋之夜集英殿发生的那场大火,从未在林锦心中熄灭。 徐翊抹了把冰凉的眼泪,扶稳树干,定睛观察着窥远镜里赵谋的府宅。 他今日入宫时特意去了趟集英殿,据说,集英殿就是父亲最后丧命的地方。 徐翊踏进集英殿的残垣断壁里,满目疮痍荒凉,他伸手轻轻地触摸断壁,顷刻于指尖碎成了尘烟焦炭。 烟尘呛肺,酸腐灼喉,徐翊不受控制地咳喘连连,涕泪横流。 那夜父亲就是在这儿被大火活活烧死的吗? 他该有多疼啊! 徐翊想着,眼前的赵谋府宅又模糊不清了。 他赶紧用袖子擦干眼泪,目不转睛地盯着赵谋宅院的情况。 树上凉风习习,视野轩敞开阔,徐翊可将赵氏府宅一览无余。赵谋的生死安危直接干系他能否入朝接近林锦,他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又一个小厮叩门给赵谋送茶,徐翊眉头紧锁,折了节细枝,指尖飞射而出,精准击中小厮托盘上端放的茶壶。 “砰”得一声爆响,茶壶瞬间四分五裂,茶水溅了小厮一脸。 小厮早已见怪不怪,用搭在脖颈上的汗巾抹了抹脸上的茶水,旋即拿起一旁的扫帚清扫瓷壶碎片。 树上的徐翊甩了甩酸胀的手指,喟然长叹,这赵谋是一时半刻不吃东西就浑身难受吗? 才短短不过半天,他已经唤了四五次糕点茶水,难道他就不怕别有用心之人下毒谋害性命? 照这么个严密的看守法,他怕是今夜也得不到休息了…… 正当徐翊百般无奈之际,平殿司带着一队禁卫军赶到赵府,将赵谋的府宅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徐翊扭转镜筒,将窥远镜里的视野放大,定在为首的平殿司身上。 平殿司身着一席绛紫锦袍,腰挂金鱼袋,并佩长刀。徐翊识出,平殿司就是那夜来家中报丧讯、领母亲入宫吊唁的禁卫军。 那时的他不过一身金装铠甲,以如今装扮看来,他是加官进爵,顶替了华殿司的位置。 平殿司看守格外严密,任何人事物一应禁止入内,徐翊稍懈精神,疲乏地仰倒树上,阖眼休憩。 有关大火起因,他倒是听禁卫军说了个大概。 意外走水,首先排除,普天之下无人相信这般敷衍托词。 其次太子纵火,据禁卫军所说,太子使用了一个叫做“放大镜”的物件聚光引火。 徐翊将窥远镜握于胸前,指腹摩挲着镜筒上的花纹,父亲送给他的窥远镜构造简单、零件无几,其中恰有一片可以放大聚光的镜片。 他在日头底下试过了,光斑下的纸张确实触感温热,但并不足以燃烧起火。 徐翊睁开双眼,今日天气阴晴不定,此时阴云又将太阳遮住,天色晦暗。 若说今日的亮光都不足以引燃纸张,那就算集英殿夜宴的灯火再通明璀璨,也必定不会引起熊熊烈焰,火势迅猛到无人生还。 远处又传来茶盏破碎的声响,平殿司狠冽的训斥紧随其后:“截至明日卯时,何物都禁止接近赵谋!” 殿前司遇难,副使就升任荣登正职。 圣上太子遇难,公主就要登基称帝。 这场火灾,难道真与这二位受益之人毫无瓜葛吗? 远处檐下垂挂的中秋花灯还没来得及摘下,一排美轮美奂的花灯在阵阵秋风中摇摇摆摆,灯影将熄未熄。 - “徐公子,公主有请。” 树下一声传唤,惊醒了浅眠的徐翊。 他下意识地攥紧胸前的窥远镜。晨光熹微,空气清冷,徐翊的意识瞬间回笼,原来他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侧头向下望去,平殿司正站在树下请他入宫。 冷峻的面容倏然消散,徐翊微微一笑,翻身跃下树干。 他将窥远镜收回怀中,双手抱拳向平殿司行了个礼:“看来赵谋安然无恙了。” 平殿司叉手回礼:“正是,公主请大人入宫一叙。” 徐翊笑着压下平殿司行礼的手臂:“我不过一介江湖草莽,大人不必拘礼。” “公主相邀,平喜自得恭敬相待。”平殿司语气淡薄,恭谨而又疏离。 平殿司快步在前引着路,徐翊紧紧跟着平殿司,与他拉进距离:“大人可用过早膳?不如在下请大人吃上一顿简餐?” “不必,公主相邀,莫耽误了时辰。” 徐翊眼睛一转:“大人平日公务繁忙吗?我这初入皇宫人生地疏,日后可得多叨扰大人。” “公子热情奔放,在宫中自会结交好友。”华殿司大步流星地走在前方。 拉拢失败,徐翊垂眸,有些气馁,不经意地道了句:“大人名叫平喜吗?平喜平喜,平安喜乐,真是个好名字!” 平殿司突然顿住脚步,毫无预料的徐翊险些撞在平殿司的身上。 “平大人,怎么了?”徐翊被平殿司的举止吓了一跳,见他回身一直盯着自己,徐翊道, “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平殿司怔怔半刻,折腰又向徐翊行了个叉手礼:“抱歉,平喜唐突了。” 平殿司继续转身在前引路。 徐翊心上疑惑,却也没在追问。 别人不愿意说的事情,就算问到了答案,也不一定是真话。 徐翊转而又想问问平殿司与已故的华殿司往日交情如何,又觉得对于分寸感极强的平殿司来说,这个问题过于唐突冒昧,索性就没再多问。 两人一路沉默无言,直到将近林锦传召的宫殿,平殿司才开口说道。 “平喜是华殿司给我起的名字,他起名的想法与大人一样,都是平安喜乐,”平殿司平淡的语调有些难以察觉的悲伤,“华殿司愿我此生平安喜乐。” 听起来华殿司对这位下属颇为关照,徐翊心下思忖,平喜对于他的上司,是知恩图报,还是以怨报德? 他真的因为华殿司的骤然离世而悲哀难过吗?还是为了自己加官进爵而沾沾自喜、假意悲伤? 有无害人之嫌,这光凭一句怀念故人的话可辨识不出来。 徐翊面色悲伤,安慰他道:“斯人已逝,平大人更应如他生前所托,平安喜乐、好好生活。” 平殿司将人领到殿门,道了声谢,便向徐翊恭敬拜别。 眼前高大的庑殿与未经火烧的集英殿同般庄严恢弘,里面待他拜见的人会是父亲遇难的罪魁元凶吗? 徐翊隔着衣衫抚着父亲送给自己的窥远镜,按捺崩崩狂跳的心脏,扬起笑脸,跨步入殿。 林锦坐于案前,已经等他许久了。 徐翊最初怀疑的对象,是因众人离世而得到好处的平喜和林锦,他不能确定是二人联手合作,还是其中一人穷凶极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入朝为官 第10章 细微之至 “恭喜徐大人顺利通过测验。” 徐翊刚踏入殿门,便闻前方有女声唤来,林锦浅酌了口茶,身子往后一仰,懒洋洋地靠着圈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在下只不过通传天意罢了。是天选女帝庇佑大霖子民,壁上凤眼方有起死回生之效,不然那凤眼只是一颗血红珍珠,岂会有治病救人的妙用。” 林锦听腻了徐翊的阿谀奉承:“这里并无他人,你无需信口胡诌,既然赵谋此刻性命无虞,无论其中有无作弊,孤都会依言许你官位俸禄。” 徐翊惊疑:“……确是凤眼有奇效。”何来他作弊一说? 他在祈福书上得知冯尚书老母急需墨草后,曾查勘医书寻找墨草形态产地,偶然发现书上记载朱砂有镇心安神之用,恰好可赵谋失眠多梦、心忧多思的病症。 虽说过量服用朱砂会威胁生命,但只那一颗凤眼上的朱砂,总不至于毒死赵谋…… 徐翊在脑中思虑了一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忙补充道:“更是公主福德盖世,润养世人。” 林锦摆了摆手,道破真相:“孤知你才疏学浅,特意暗派平喜带上了太医局的丹药。” 若不是有太医局的丹药,赵谋就死在他手上了? 徐翊懊恼自己竟未能全程看守,连平殿司什么时候给赵谋送药他都不曾知道。 他的眉头皱着,脸色青白交替。 赵谋就是好色了些、恃强凌弱了些,倒也不必因为他的一场测试而险些丢了性命,他还小心谨慎地防着别人暗害,原来从始至终要赵谋小命的是他自己啊。 林锦觑着徐翊的脸色,当场拆穿对方的坑蒙拐骗,定然使他汗颜无地,于是林锦出口安慰道:“孤既已允你入朝为官,就不会揭穿此事内情,你不必终日惶惶不安,亦不必想方设法对孤阿谀奉承。” “孤许你入朝,另有他用,无需你有预测堪舆的本事。” 徐翊调整心情,俯身作揖:“在下必定唯命是从。” 林锦玩转着空空的茶杯,漫不经心地道:“你那日上朝也听见了,孤要修建皇陵,”她顿了顿,脊背不自觉地绷紧, “是孤自己的皇陵,你需大张声势,让大霖世人皆知,公主陵墓在以帝王规制建造。” “公主命定君主,登基之日,近在咫尺。”徐翊激情高昂。 “孤从不信天地鬼神,毋庸赘言,你照做即可。” 想来徐翊是个贪名逐利之徒,林锦红唇轻启,声线极具诱惑:“声势越大,俸禄越多……” “可对于在下而言,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徐翊走进几步,目光真挚,“皇陵修建声势越大,或越不利于公主。” “此话怎讲?” “民间传言,帝后逝于大火,实乃公主意图篡位登基而谋害家人,若公主此时大张旗鼓为自己修建帝制陵墓,岂不是正中谣言?” 林锦眼底平静无波,单手撑着下巴看他:“你也信这谣言?” 徐翊背过手,昂首挺胸道:“在下自然不信,” 他挑眉轻笑,“可帝后刚刚驾崩,公主便大张旗鼓地建造皇陵,这之间不是太引人误会了吗?依臣来看,应先与公主商榷喜好利弊,待谣言风波平息,再议堪舆选址……” 林锦打断:“你由何得知帝后殡天?” 这一问让徐翊哑口无言。 他是从禁卫军那听说帝后崩逝的,可禁卫军到底有没有在集英殿火灾惨案中作祟,他还尚未查明,若真是眼前之人与禁卫军联手纵火,他这会儿实话实说,自己的处境就危险了。 徐翊指了指头顶:“在下夜观天象,测算而出。” “既是测算而出,便做不得准,” 林锦并未瞧他,语气轻柔,却抬手重重磕碎了茶杯,她拈起一片碎瓷,步步走进徐翊,“朝中百官皆知,圣上受惊,太子侍候。你于孤面前诅咒父皇母后,是何居心?” 徐翊佯装惶恐,撩袍跪下:“公主息怒,臣并无恶意。是臣自知公主清白,不想公主被谣言中伤,这才大胆提醒公主。” “世人对孤的评价,孤略有耳闻,你怎知孤是清白的?” 林锦俯在徐翊身前,碎瓷沿着徐翊棱角分明的下颌划过,浓眉星目,鼻梁高挺,白皙的脸庞与天青色的汝瓷相映衬,林锦不由暗叹了句好姿色。 “……也是夜观天象。” 林锦嫣然一笑,手中的碎瓷片滑到了他的喉骨,徐翊干涩地吞咽一口。 “自然不是,”徐翊仰头直视林锦,否认了自己的借口。 他拱手敬礼,坦诚直言:“世人多称公主嚣张跋扈、无恶不作,可顽劣之人不会囿于礼教,公主虽然一举一动散漫无羁,可您不经意间的小动作仍旧恪守礼制规范。” “公主方才接见臣时,虽倚于椅上,可案下膝腿稳坐、未有松懈,公主即便玩转茶杯,可全程轻拿轻放,除了……”徐翊指了指颈间,“以外,不曾磕碰作响。可知公主自不是如传言所闻作恶多端。” 林锦瞳孔轻颤,她觉得他有些危险。 自打徐翊入殿,林锦一直与他相隔数步,她以为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发现自己的伪装,却没想到徐翊细微之至,还真被他发现了错漏之处。 她沉默片刻,不屑隐瞒:“孤不喜欢聪明人。” “在下是鼎力支持公主登基称帝的人。” “你想要高官厚禄?” “不,”徐翊微微摇头,丝毫不惧喉前锋利的瓷片,“臣只是顺应天命……” 林锦眉眼凌锐,将碎瓷又逼近几分,他颈间的肌肤隐见血痕:“你到底想要什么?” “臣要,靠近公主。”徐翊目光清亮。 “什么?”林锦蹙眉,自己好像幻听了。 “臣说,臣想靠近公主,”徐翊缓缓把住林锦的手腕,推远几寸,“公主命定天子,满朝文武却有眼无珠,以旧俗作梗,蒙昧抵制。” “可臣与他人不同,臣愿于明处力鼎造势,于暗处筹谋策算,与公主同见大霖史迁。” 林锦手腕发力:“孤不需要同盟。” 徐翊怕捏疼了林锦,不敢用力,只维持僵态:“公主可还记得,今日朝参的满堂倒喝。” “即便如此,孤依旧力排众议,允你入朝,甚至暗中相助,你以为孤……” 紧紧攥住的碎瓷片“叮当”一声掉在地上,碎片锋口沾染殷红血液,林锦低头一看,是自己掌心被碎瓷锋刃划破了伤口。 这般小伤小痛对林锦而言如同家常便饭,若不是徐翊发现林锦指缝渗出的鲜血,迅速叩其合谷致她脱手,她定要将碎瓷重新压至他喉间。 徐翊从青衫上撕了条布料,双手递给林锦:“臣是个粗人,随身没带干净的手帕,还请公主降罪。” 林锦停了话音,他不请罪诅咒父皇,不请罪与自己争执,却请罪自己没有干净的手帕。 林锦鬼使神差地接过徐翊的布条,缠好伤口。 “你测算的没错,父皇母后和太子的确死于集英殿大火。” 徐翊满口胡言,却格外聪明,不拘小节,却心思细腻,是个不好糊弄的人。 林锦不准备连他也骗。 亦不准备与他联手夺位:“你只需为孤宣扬造陵声势,本本分分坐好孤给你安排的官位,其他的毋庸多思。” 徐翊于她而言,不过是她谋权的工具,怎当同盟? 徐翊不知林锦的话可否深思,林锦说他测算的没错,是不是连带着他后面推断纵火的真凶不是她,也是正确的? “公主不怕声势越大,世人就越误认您谋权篡位?”徐翊别有用意地问她。 林锦端坐案几,布条浸着血迹,柔荑拎起茶壶,为自己新倒了一杯茶,不疾不徐地道:“帝后崩逝,孤建皇陵,孰前孰后?” 徐翊呼吸一滞,眼眸低垂,敛下惊色,起身回道:“自当公主先建皇陵,而后帝后殡天。” 这般顺序,林锦在百姓心中就无谋权篡位之嫌。而这个反问,也打消了徐翊对林锦的怀疑——林锦她并无纵火弑父之嫌。 若她真想谋权篡位,大可以让现实如她所说般上演,先是下令建造皇陵,而后放火烧死帝后。 可现世恰恰相反,林锦甚至还冒着被禁卫军及那夜召去集英殿的官员们拆穿的风险,要他一个江湖草莽相助,宣扬声势。 林锦浅酌了口茶:“无论是看在孤予你的高官厚禄,还是盼复大霖民心安定,今日所闻所见,不可为外人道也。” 徐翊俯首称是。 助力林锦登基并非一日之功,既然她当下抗拒,徐翊便不多费气力说服林锦,只要他们二人目的一致,那口头上的说辞就毫无意义,他只管去做实事就好。 排除了林锦的嫌疑,徐翊准备再去探探平殿司的虚实。 他与林锦拜别,转身走向殿门,正逢平殿司张皇失措地冲了进来,徐翊躲闪不及,被他撞了个趔趄,肩膀生疼。 平殿司一向沉稳有礼,遇到何事竟让他在殿前失态? 徐翊顺势倒到地上,佯装痛不能行。 林锦站起身子,受伤的手隐于袖中:“发生了什么?” 平殿司双膝跪地,双臂颤颤发抖,脸色涨红,声有呜咽:“公主,华殿司的墓,被盗了……” 第11章 心跳同频 五年前,宫中甬道。 “公主姐姐,你真跪在这里啊!”太子殿下蹲在林锦身前,歪着头问她。 林锦扯了扯嘴角,没出一言,只微微将重心后移了些,好让酸痛的膝盖舒缓片刻。 “他们说,只要我做了好事,就会让你在这跪着,”太子殿下跺了跺脚下的碎石,嚓嚓的声音让他情绪高涨,他开心地道, “你不知道吧!我今日把州郡进贡的玉璧打碎了!父皇笑得直哭呢,还说什么祭天……”太子殿下挠了挠头,“记不清了,反正那块玉片子摔碎的声音比这个石子好听!” “太子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有宫婢急急忙忙跑来,拉走太子殿下:“殿下莫要乱跑了,特别是离她远一点,跟着她会学坏的!” “是么,”太子殿下频频回头,“我怎么觉得她挺疼的呢!” “殿下不知,是她犯了错,理应受罚……” 两人的说话声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甬道尽头,林锦知晓了自己无端受罚的缘由,便托付往来的宫婢传话:“有劳你禀明圣上,孤被错冤受罚,请圣上撤下对孤的罪罚。” 宫婢来往匆匆,置若罔闻。 许是奴婢不敢面圣,林锦换了个说词:“辛苦你为孤向母后身边的婢女传个话,就说孤蒙冤受罚……” 宫婢依旧无视林锦。 林锦迷惑不解,自己虽被父母冷落,但起码公主身份在此,不至于连个宫婢都指使不动。 时间漫长而又难耐,林锦受罚于此,不能亲自面圣陈情,一滩碎石将膝下的衣裙磨破,细嫩的皮肉咯在粗粝石子上,痛得她满头大汗,几欲倒下。 皇后的身影出现在了甬道那头,林锦眼中浮现出希望。 “母后,州郡进贡的祭国礼器不是儿臣打碎的!”林锦膝行至皇后身前,苦苦哀求道,“母后,儿臣冤枉,求母后向父亲禀明真相。” 皇后退了一步:“圣上已向天下召明祭国礼器一事,君无戏言,你且领罪罢。” “可是儿臣是冤枉的……”林锦拽着皇后的衣摆,“一国之君就可以妄加罪证吗?” “是你说了要替太子顶罪的!” 林锦的手无力地脱落,她疲惫地撑着地:“是父皇母后跟儿臣说的,要儿臣照顾太子年幼,儿臣答应照料太子,可儿臣并未同意为太子领罪!” “太子无知,难免犯错,你难道想要大霖子民责怪太子殿下吗?” “那儿臣呢?就因为儿臣不是太子,就可以任人误会怨怪吗?” “锦儿,太子不仅是你的弟弟,更是大霖朝都的未来,你就算不为你弟弟着想,也应该为大霖的未来着想。” “你难道想看着大霖百姓对未来的君主失望吗?眼下蛮帮本就蠢蠢欲动,大霖朝基不稳,你想亲眼见着民心动摇,给你父皇徒添烦恼吗?” “儿臣不领罪,就是儿臣不为他人着想?”林锦双目猩红。 皇后无言,只摇了摇头。 林锦愤懑难平,血气上涌,呛咳不止。 难道只要她把太子犯下的错误一概承担,大霖民心就定会坚如磐石吗? 难道整日沉迷求神卜卦的圣上不应为政务操劳身心吗? 难道智力有恙的太子殿下配当大霖未来的君主吗? 只这片刻未能出言,皇后已带着婢女走了很远。 “走快点,给太子驱惊的鸡汤要凉了……”皇后吩咐道。 林锦笑了几声,忿忿不平的怒怨顷刻消散,仅剩委屈哽在胸口,酸出眼泪。 一个白花花的馒头突然出现,对面的人说:“太子打碎礼器的时候,我在场,可惜没能拦住他。” 林锦夺过馒头,混着泪水咽下馒头,话音含糊不清:“连父皇母后都不阻拦太子,还夸他做的好,你又怎么可能拦得住?” “你是谁?”林锦才抬起头问他。 那人眉目锋锐,英气十足,一身绛紫色锦袍,华贵无双,应是身份不俗。 “殿前司华卓。”他道。 林锦记得他:“我知道你,百战百胜的大将军。” “公主若是觉得心中委屈,就不要替太子顶罪。”华卓递给林锦一张手帕,盘腿坐在林锦身边。 林锦蹭着满脸的鼻涕眼泪,说道:“可是想来母后说得并无道理,天下百姓轻视太子,于天家权威确有挑战。” “既然公主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为何还如此难过?” “孤被冤枉,当然心中委屈。” “万事皆有舍有得,公主心中应做好取舍。” 林锦动作一顿,道:“难道你不会觉得不值当吗?” 林锦有所耳闻,华氏一族世代护守边疆,抵御外敌,战无不胜,可是前年那一场战役却胜得艰难,除华卓以外,华氏一族尽皆战死疆场。 圣上感念华家满门忠烈,体恤其多年镇守边疆之艰辛,收回了华卓手上的兵权,犒赏他入宫做了殿前司一职。 显而易见,这被收缴的千万兵权,自不是君主的体恤,确是权势的忌惮。 那这位尊权重的官位呢?是赏赐,还是枷锁? 林锦如是发问。 “起初臣的确并不情愿,认为这是哪门子的赏赐,分明是把人当牲畜一般栓在眼皮子底下监视,”华卓笑了笑,又接着说, “可后来臣想到,守护子民是守护,守护皇家亦是守护,人命平等,别无二致。臣便不觉得委屈了。更何况如今臣在京中有了牵挂,也想让自己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公主也是,要学会自洽。”他语重心长地道。 “孤明白其中利弊,可孤理不清其中对错,”林锦泄了气,“孤没办法自洽。” “世间之事皆有利有弊,对错掺半,”华卓道,“臣私以为,只要觉得值得,那便是正确的事情。” “利大于弊,就值得吗?” 华卓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臣认为非也,值不值得并无定论,也与利弊毫无干系,所行一切仅看公主心中如何权量。” “公主只要自己认为正确,就去做,”他缓缓地道,“不要勉强自己接受厌恶的东西,由心而行,走自己选择的路。” 可身为大霖公主,怎么可以不顾大局、随心所欲。华卓,身为人臣,纵使能道出由心而行的道理,不也需遵守圣上旨意上缴兵权,入宫为官。 所谓“走自己认为正确的路”,不过是接受现实的另一种“自洽”。从不得不接受的结果出发,反推出让自己觉得值得的理由。 父母之令,帝王旨意,犹何难抗? 她不得不领命听顺,替罪受罚,维护天家尊荣。 会觉得不公吗? 当然。 可是林锦觉得,比起让大霖百姓对未来的君主失了信心,只她一人被百姓误解,是一件再值得不过的事情。 时光似水,潺潺流逝。林锦渐渐淡忘了其中被迫的自洽,只记得自己身为大霖公主应尽的责任——保护太子殿下,将民间对皇室的不满通通引到自己的身上。 再后来,大霖公主的责任要她作为筹码远赴和亲。 触及底线,她终才幡然醒悟,顽力推翻多年来的不公。 “嘶——”手心灼热的痛感让林锦不禁倒吸一口气。 车厢摇摇晃晃,行驶在前往皇陵的路上,她要亲自看查华卓陵墓被盗的情况。 徐翊坐在她侧方,正往她手心被碎瓷划破的伤口上涂抹药膏。 “你什么时候上了孤的马车?”林锦皱着眉,将手抽回。 “就刚刚啊,”徐翊头也不抬地答,“臣请给公主上药,公主应允的。” 林锦一直沉浸在回忆中,倒真不记得自己答应了他。 林锦往后靠了靠,道:“伤势无碍,你下去吧。” “那可不行,”徐翊一丝不苟地将竹匙盛满药膏,举在空中等林锦伸手,道:“公主的伤是因臣而起,臣不可弃之不顾。” 马车车厢逼仄,林锦的双腿随着马车的摇晃不时磕碰到徐翊,她偷偷将腿也往后撤了几寸,暗自绷紧肌肉,道:“孤看你在朝堂上挺桀骜不恭的,怎么私下与孤相处这般知礼守节?” “臣本来就特别守礼,特别守礼,”徐翊抬起另一只手,手心上覆着一张手帕,得意洋洋地道,“方才给公主上药,臣都是隔着手帕的,未敢丝毫逾矩。” “不敢逾矩你上孤的马车?”怕惊扰车外行人,林锦只能小声训斥。 徐翊一脸委屈:“明明是公主同意的。” “现在,立刻,下去。”林锦气红了脸。 外面路人的交谈不合时宜地闯进车厢。 “唉!这遭天谴的林锦啥子时候没嘛!那南头的仗都打了多久了。”大婶的声音尖细刺耳。 大叔怨气冲天:“就说是呢,我家养的鱼这两天也死得多,定是被那公主给咒的!” 车厢气温陡然升高,林锦的脸红到了耳根,没有什么比发号施令时听到自己的坏话更折面子的事了。 徐翊用手肘敲了敲车壁,催促车夫驭马快行,车夫却道闹市人多,无法驭马。 徐翊看着林锦,瘪瘪嘴,道:“人太多了,臣一下去就会被人看见同乘有女子,会致人误会,有损公主清誉。” “那你刚才怎么上来的?” “方才街巷僻静,路人不多。” 林锦与他相顾无言。 她早就不在乎自己在百姓心中的名声,也并未在民间露过面,可车厢外路人攘攘,若被哪个官员认出来,暴露了身份,届时百姓拦车辱骂殴打,她估计天黑了也到不了皇陵。 “你离孤远一点。”徐翊没法下车,林锦只能尽量保持两人距离。 徐翊的后背贴着车壁,连后脑勺都紧紧抵在壁上:“已经很远了。” 车厢外人声喧嚣,车厢内静默无言,两人的心跳被马车晃成了同频。 第12章 纠缠不休 徐翊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听说,公主与华殿司交情匪浅。” 林锦机警地抬头:“怎么了?” “华殿司生前战功赫赫,不知历经家破人亡、羁旅异乡之苦,可对天家有所不满?” 徐翊坦荡直言,他登上林锦的马车,自不是为了给她涂抹伤药,只是看着刚刚平殿司禀报华卓陵墓遭窃的慌张样子,心下隐隐觉得平喜是真的看重华卓,为了一个殿前司正职而火烧恩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排除了林锦与平喜,余下人员中,徐翊想到了已故之人——华卓。 他猜测华卓有无可能含冤报仇、失手**。 林锦揪紧袖口:“你凭什么妄议华卓?” 她当下终于知道为何车厢里的气氛如此局促窘迫,缘由是徐翊太过无礼。 林锦再次驱逐:“出去!” 不知为何,徐翊并不惧怕公主的怒意。 在这个小小的车厢,二人的相处方式仿佛剥夺了身份阶级的差距,虽然徐翊口口声声唤着公主,可是他的语气态度丝毫不见谦卑,甚至有点明知故犯、顶风作案的倾向。 “公主,莫要生气,臣亦气愤贼人盗毁大将墓穴,可是臣也想问问华殿司对大霖君主有无异议,也好稍加改动华殿司的墓穴方位朝向,承蒙天恩,规避恶事。” “还与孤耍那招摇撞骗的把戏?”林锦愠怒。 徐翊收好药膏,再用手中的绢帕层叠包好,呈给林锦:“是真心想让华殿司安息。” 林锦只觉此人甚是奇怪:“华殿司如何,与你何干?” “与臣无关,但与公主息息相关,”徐翊想到《大霖逸闻》刊登的那条华卓与林锦关系暧昧不清的消息,模糊不清地说道, “公主与华殿司,交情匪浅,臣想替公主分忧。” 林锦被惹恼,徐翊全无利益图谋,只一门心思在她身上,又要助她登基,又要替她分忧。可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甘愿付出却又别无所求? 林锦看不透他,她发誓,若是此时有官员向她推举另一位谋士,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人、罢免徐翊。 林锦看着徐翊手心的药膏:“徐翊,你到底想要什么?” “臣想,靠近公主。” 一国帝后、太子、重臣尽皆葬身大火,除非新帝,否则谁又能粉碎意外大火的虚言,还父亲一个公道。 “下去!”林锦又一次冷言驱逐。 “可是外面人头攒动……” 徐翊还想搬出那套有损林锦清誉的说词挽留,怀里突地出现一套女子的衣裙,他身子一僵,止住话头。 “你换上这件衣裙下车,用袖子挡住脸,旁人发现不了你是男人,”林锦又从厢坐下面取出一件薄衫,罩在自己头上, “孤也将脸挡住,不会占你便宜,亦不会被他人观到身份。” 怀中衣裙素丽曼妙,暗香靡靡,徐翊有些抗拒,他坦白实话:“其实臣动作快些,旁人根本看不清……” 他的话可信度略忽于无。 “少废话,快给孤换。”林锦低声令喝。 薄衫遮下林锦紧闭的双眼。徐翊长吁口气,极不情愿地解开腰带。 早知道就不编这套说辞了,徐翊悔不当初,凡事都得张弛有度,惹急了的小孩还得哄着些。 像对小清宁一样。 徐翊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慢吞吞地褪下衣裳。 他平日长于折腾,甚少安分,故而身体发热耐寒,秋风簌簌的日子,也只单穿了一件衣裳。 他探向腰间的绸裤,又看了看身侧的林锦。薄衫将她裹成小小的一团,她靠着车壁,身子随着马车规律地轻晃,斑斑光影穿过车牖照在林锦的脸上,徐翊能透过薄衫直见她微颤的睫毛。 飒爽不羁的徐翊生平第一次感到忸怩不安。 喧闹的人声吵得憋闷的车厢燥热更甚,徐翊额前渗出了汗珠。 装装样子而已,倒也不必一毫不苟。 徐翊抓起衣裙,穿在身上。 “好了没有?”林锦催促道。 话音刚落,盖头的外衫被人拉下,轻纱抚过面颊,带乱几丝碎发,林锦抬起眼帘,男子白皙虬劲的臂膀直直闯入视线。 林锦懵了一瞬。 “你只给了我内裙,头上这件……得套在外面。” 彼时街巷人潮拥挤,车马停滞驭行,阳光穿过车牖驻留在徐翊裸露的肩头,映清他肌肉筋脉的纹理。 他的身形并非孔武壮硕,但也并不嶙峋消瘦。 肌肉匀称、轮廓分明,凸起的筋脉由臂弯延伸至遮在胸前抓着衣料的手背,影绰缝隙之下,林锦隐约可见他紧实饱满的胸膛。 骤然间,林锦血液滚沸、惭颜羞涩。 她偏过脑袋,移开目光,道:“抱歉,你请更衣。” 徐翊红着脸套好外衫:“可以了。” 他的声音绵弱如蚊,像从嗓子眼里艰涩地挤出来。 林锦这下才敢回头看他。 女子的衣裙自带拘礼束缚,徐翊不得不并拢双膝,脊背挺直,将手老老实实交叠于腹前,十分不自在。 “臣这就下车。”徐翊只想逃离。 “等等,”林锦上下打量徐翊,“发髻重新束下。” “……” 不等徐翊反驳,林锦向前探身,解开徐翊高束的马尾,挑起几缕发丝,青葱指尖缠绕撩拨,给徐翊松松编了个辫子,末尾又用他的发带打了个周正的蝴蝶结。 “下去吧!”林锦终于放人。 徐翊如获大赦,长袖掩脸,揭开车帘,等不及查探车下有无空余,闷头跃下马车,莽莽撞撞地踩了卖鱼鮨的大叔一脚,又不慎打翻买菜大婶的菜篮。 “我的菜!天杀的造孽,下车没长眼啊!” “诶呦我的鱼鮨,看着点别踩啊!” 街巷摩肩接踵,物什掉到地上,不等捡起就被旁人踩了个稀烂,那从马车跳下的侍女脚步极快,一时匿于人海无处找寻,叔婶二人气急败坏,大力拍打马车车厢,企图索要赔偿。 车里还尚存徐翊掀帘时涌入的清凉空气,林锦的心跳刚刚缓和平稳,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扰乱了频率。 “何事?”林锦靠到窗边,问道。 “你家侍女下车毛躁,踩碎了我整整一筐的青菜,都是我早晨从城东新买的青菜!” “还有我的鱼鮨,都是用我亲手养大的鱼做的!个顶个的肥美鲜香,一条鱼只出一小碗鱼鮨,都被你家侍女打翻了!” 他是在为她出气吗? 林锦听出了二人的声音,徐翊不招惹别人,偏偏惹了方才叫嚷她坏话的人。 “喂!”大婶听车里没了动静,又拍了拍车壁,“你可别想抵赖,我们都亲眼所见,那人就是从你这跳出来的!” 林锦叹息一声,不论徐翊出发点如何,她的人在外惹了事,她总要站出来赔偿一二。 可是……林锦没有钱——她早就被父皇罚停了俸禄。 大叔等得急了:“我的鱼鮨二两一钱,你可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信不信我这就报官,我闹得人尽皆知,我要让你颜面扫地!” “对!”大婶附和,立马拉尖嗓子向四处喝道,“大家快来看啊!就是这家主人嚣张跋扈,任由随从欺负人……” “主人,我这有些许铜板。”车夫低声传言。 “不必。” 林锦咬了咬下唇,既是徐翊闯出的祸,那拿他的钱赔偿也理所应当吧! 她的手摸向徐翊换下的衣衫,刚一探进,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包滑入林锦手心,她拿出一瞧,竟是满袋的碎银。 林锦啧啧称奇,怪不得高官厚禄对他而言毫无诱惑,原来徐翊并不缺钱。 她将钱袋慷慨抛出窗外,说道:“全当鄙人买下了。” 大婶被这钱袋砸得头晕目眩,大叔手忙脚乱地拆开钱袋,碎银折射出夺目的亮光,在他的眼中熠熠闪烁。 “发……发财了……”大叔字字颤抖,“这够我卖一年,哦不,三年的鱼了!” “什么?”大婶闻言醒了神,上手就要夺过钱袋,“也有我的一份!” 大叔背过身,将钱袋死死捂在怀里,势要独吞。 大婶手绷成爪,一把挠向大叔后脑,咬牙切齿地道:“拿来吧你!” 方才一道辱骂林锦的二人因意外横财而反目成仇,他们互相撕扯、拳脚相加,引得路人围观嘲笑。 马车辘辘驶离闹巷,车厢里的温度逐渐降低,林锦适才放松下来,她舒缓地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徐翊换下的衣衫,青色的布料不甚华贵,边边角角还有些磨损的旧痕。 “哪里像是有钱人。”林锦感叹道。 突然,她眼神一凛,视线定在衣衫角边漏出的一截铜制圆管。 知道擅动他人物品是逾矩的行径,可林锦仍抑不住好奇,探手拎出圆管。 长度未及掌根,却沉得坠手,两端剔透盈光,筒身雕刻素朴花纹。 这是什么? 林锦细细审视,匕首?短棍? 圆筒入手温热,是徐翊余留的体温。 他为何随身携带暗器? 难道他也想杀了她? 能言善辩,城府极深,财富殷实,纠缠不休。 徐翊啊徐翊,你当真只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吗? 林锦冷笑一声,看来她亲自举用之人,也不能掉以轻心啊…… 掉马倒计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纠缠不休 第13章 发丘摸金 徐翊跻身穿过拥挤的人潮,深埋着头窜入甬巷,女子的衣裙束缚太紧,他一路大步奔走,生生崩断了襦裙胸前的绑带。 徐翊尴尬地无地自容,他将襦裙往上提了提,又拉紧外衫护住泄露的春光,一时手忙脚乱,左支右绌。 他欲寻家铺子购置衣衫,空出只手摸向腰间,却猝不及防扑了个空。 徐翊心血一凉,想起方才更衣之时居然将钱袋也一并摘下,这会儿哪里有钱再买新衣? 衣裙拉拢不住,将将掉落,露出半边肩头。 徐翊丧气颓叹,难得抓住接近林锦的大好时机,却落得此番境遇。林锦聪明出奇,心存戒备,日后借她之手寻明火灾真相也定是难如登天。 恰时自他身后有脚步声徐徐渐进,杂乱无章,约莫三五人许。 徐翊眉峰紧蹙,叫苦不迭。无奈之下蒙头盖脸,挪动身子紧贴墙壁,让出一条宽阔小路,允他们畅行通过。 “呦!好香的小娘子啊!” 一个男人贴附上前,在徐翊颈侧贪婪闻嗅,“可要与吾同游,赏赏春花秋月?” 男人话音缠绵风情,听得徐翊胃中反呕,他暗中咬紧牙关,静待那人离去。 男人不依不饶:“小娘子莫怕迷路,吾带去你寻欢作乐。” 末了,还朝着徐翊挺翘的臀部拍了一掌,惊得徐翊浑身一震。 其余几人并未多言,上前拉住徐翊手臂,拖他往甬巷深处去。 徐翊怒不可遏,反唇相讥:“谁是你的小娘子?” 他不是女人! 一行几人失声惊呼,拉住徐翊的手尽数散开,粘在徐翊身后的男人也一连后撤数步。 “你你你……你是男的?” 徐翊扯下蒙头的衣襟,抬眸冷视那举止放荡的男人,微风撩过徐翊额前的碎发,俊美无俦,雌雄莫辨。 “方才是你,嘴痒手欠?”徐翊沉声问询,周身气质阴狠。 男人被他盯得脊背发毛,强撑胆魄,道:“是!又怎么了?” 徐翊一一扫视来人,见他们皆为男子,便不再费力遮掩,手一松,长裙褪落,半身毕露。他跨过地上那摊衣裙,挥动臂膀走向玉冠男子。 玉冠男子不由瑟瑟发抖,捞了个护卫挡在自己身前:“光天化日之下,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徐翊的拳头咯咯作响,道:“为民除害。” 卸了衣裙负累,徐翊尽展身手。男人拉过一个护卫,他便出击撂倒一个,几息之间,三名护卫横竖躺倒一地,口中连声呼痛。 身前再无防护,玉冠男子大难临头,腿脚发软,跪倒徐翊身前:“不是我!不是我!是是是是他们……他们对公子出言不逊,行举孟浪!” 徐翊甩了甩拳头,见他脸上已经青紫块块,莫名有些熟悉之感,目光上移,男人头顶的青山白云冠颤颤抖动。 徐翊眉毛一挑,不由嗤笑:“原来是你啊!” 中秋那日在清安寺与赵谋互殴——打赢的那位。 “不是我!”玉冠男子厚颜无耻地狡辩,气愤地指向躺在地上的护卫,“都是他们干的,你要报仇找他们去!” 地上的护卫被主子的污蔑吓得吐血,生怕再捱徐翊的铁拳,他们双手扒着地面,向甬路出口顽强爬行。 徐翊不听玉冠男子辩解,他揪着男子衣领,迎迎对上男子惊惧的目光,拎起拳头,重重挥向玉冠男子面门。 拳风迅猛,一阵冷风扑面袭来,玉冠男子神情惊惨,双眼紧闭,却并无意料之中的剧痛,他试探地睁开双眼,瞳仁倒映出徐翊紧握的拳头。 “你,信了?”玉冠男子哆嗦着道,“真不是我?!” 徐翊扶着玉冠男子稳稳站起,反复抚平男子褶皱的衣领。 玉冠男子见徐翊怒意了无,以为他信了自己清白,抿唇一笑,唰得铺开手中折扇,状作风雅地附在胸前翩翩扇动。 “误会,都是误会……” 话音未落,玉骨折扇倏地被徐翊抽走,玉冠男子错愕失神。徐翊趁机反扣男子臂膀,寸推关节,男子痛呼一声,肩臂覆满酸麻胀痛。 徐翊慢条斯理地将他的衣服剥得一件不留。 “打你,太便宜你了!”徐翊的话音难掩嫌恶,“人模狗样,何须穿衣?” 玉冠男子恼怒反抗,手臂却连抬起的力气也无:“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徐翊将他的衣服穿戴上身:“为民除害。” 玉冠男子冻得牙关打颤,又恼又惧,见徐翊将自己的发辫拆散,他连忙将头躲了很远:“我这青山白玉冠可是传家宝物,你切不可以拿!” “放心,我可不用你的身份标志物,”徐翊挑衅地将折扇置在他的面前,笑容讨打:“我可不想有人把我错认成你。” 玉冠男子毫无反击之力,敢怒不敢言,目露恨意凶光,口头振振默骂。 徐翊未有留意男子的小动作,束好马尾,回身一一揽起被自己打倒的三个护卫,搭持走出甬巷。 玉冠男子无衣蔽体,双臂脱臼,看着他们渐渐走远,怯意更甚,壮着胆子叫喊出声:“喂!你们走了,剩吾一人如何是好?” 徐翊闻声脚步一顿,思索片刻后折返回来,玉冠男子讨好地做出笑脸,却见徐翊于腰间摸出钱袋,高高抛到隔壁墙檐:“不好意思,忘了给你留钱。” 玉冠男子面如土色,他这个样子怎么够得到啊! “你个男扮女装的怪人!”玉冠男子崩溃嚎叫,“丧良心!没天理!” 徐翊掏了掏耳朵:“有犬在吠。” 巷外天色通亮,车马人声鼎沸吵闹,狗唤声几不可闻。 徐翊将几名护卫送至医馆疗伤,赶到郊外皇陵时,日头已近正午。 皇陵入口被禁卫军严密防守,无论何人入内,都须得出示腰牌证明身份。 林锦应允徐翊入朝,只是口头承诺,并没有给他腰牌证物,禁军依律行事,不见证物,不准他进入皇陵。 徐翊丧气长叹,无计之下搬出自己禁卫军的身份,试图拉拢昔日同僚通融一二,可压根没人记得他不说,禁卫军中职责分明,普通将士并无职权勘察线索,只负责警戒四周,防范意外。 口舌焦躁良久,徐翊反倒给自己落了个“擅离职守、玩忽渎职”的军中罪令。 都头手拎军鞭向他逼近,以军中铁律,擅离职守,鞭刑三十,就地处罚。 徐翊仰头望天,心头憋闷,应是老天故意作怪,今日的他分外倒霉。 都头试挥一记军鞭,撕破空气,枭响剧烈,徐翊嗡嗡耳鸣,这一鞭若是打在身上,必定皮开肉绽,伤可见骨。 两名禁军强压徐翊下跪受罚,徐翊万不敢反抗宫中禁军,急迫之下,他闷声大喝:“都头且慢,我是陵墓盗窃案的罪魁祸首!” - 京郊西处高山林立,一曲霖水浩荡东流,秋风不燥,冬雪不落,是风水绝佳的洞天福地。 自开朝皇帝崩后入葬京郊西处,历任帝后与生前功勋卓著的大臣都会依礼按品阶下葬于此。 华卓逝世猝然,陵中并无他的寝墓,入葬那夜月黑风高,平喜做主,强征了位边疆亲王的墓穴将华卓仓促下葬。 距今不过两日,帝后殡天的风声还未传出,华卓的陵墓竟遭贼人盗了窃。 若说贼人穷困潦倒,企图发丘摸金,为何放着皇帝皇后的陵寝不盗,偏偏看上了区区殿前司的墓。 林锦神情严肃地站在华卓陵前,百思不得其解。 “墓穴周围毁坏严重,室内棺椁安然无恙,”平喜愤恨难平,将盗窃情况报给林锦,“墓穴附近找到几把耕耙镐锤,许是作案工具。” 石像断头,墓门半裂,墓穴前室东蹂西躏,混乱纷杂骇目惊心。 林锦不禁问道:“几把镐锤就能把陵墓毁成这般?” 平喜以为林锦是在斥责禁军办事不力,连忙解释:“当夜入葬虽然仓促匆忙,但是禁卫军行令莫不含糊,覆土封墓不会敷衍塞责……” 他说着,戛然而止:“公主的意思是,这不是作案工具。” 林锦俯下身子,禁军搜出的耕耙镐锤还粘着新鲜的泥土。 如果这些农具就是盗陵用具,林锦实在难以想象,盗贼花了多大的力气,在这么短的时间破坏这么严重…… 不对劲……这有些矛盾…… 盗贼发丘,必定无声无形,怎会大张旗鼓盗得人尽皆知,还嚣张狂妄地将作案工具丢弃原地? 林锦看向旁侧瑟瑟下跪的守陵一户,道:“是你们上报陵墓失窃?” 守陵一户原是跟随华家军冲锋陷阵的医官大夫,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夫妇二人医术精湛,挽救无数将士性命。后来华氏惨遭灭门,华卓应诏入宫,守陵一户追随旧主,凭靠多年功劳,得先帝赐职护守皇陵。 守陵一户于平喜有恩,尽管华卓陵墓失窃与其渎职逃不脱关系,可平喜也并不忍心他们下跪受罪。 “起来说话。”平喜道。 夫妇二人面色悲伤,不肯起身。 他们的女儿云舒泪流满面,愤然站起应道:“是我发现的华殿司陵墓被窃的,也是我上报平殿司的,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是谁跟你说的华卓陵墓遭盗?”林锦问她。 云舒涕泪涟涟:“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也就是说,你们并没有查探墓穴之中是否有器物失窃。”林锦看向平喜。 平喜慌愕摇头,连忙下令禁军彻查陵穴。 “我怀疑,华卓的陵墓并没有失窃,”林锦拧眉深思,说出心中猜想,“倒像是恶人泄愤,只图痛快。” 此言一出,震惊在场众人。 他们不是没听闻过前朝传言,有人怀恨在心、无以消解,直待仇人死后,砸其棺椁、挫骨扬灰。 那是生前结下多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死后都不得令其安宁! 云舒的眼泪簌簌流下:“不会的,不会的。” 禁卫军仔细勘查,回报平喜:“禀告殿司,陵中陪葬器物无一丢失。” 云舒突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平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亲自扑进华卓墓穴勘察。墓穴里的陪葬器物寥寥无几,俱是华卓生前最最喜爱常用之物——那夜入葬仓卒,平喜只挑用几件陪他下葬。 平喜面无血色地走出墓穴:“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林锦眼底蓄泪,好在恶人良心未泯,只毁坏墓室,未糟蹋棺椁尸身。 但这依然远比陵墓遭窃更让人心痛难过。 一寻到机会就给她打包吃食的华殿司,苦口婆心教她随心而行的华殿司,善良热心如他,会与谁结怨积恨? 林锦仰头望天,逼回泪水,沉着地道:“华卓入陵一事,守陵人应是知情。” 此话非在问询。 她继续阖眸言说:“他们不说,又是谁得知华卓已逝,前来毁陵。” 夫妇二人连连叩头认罪,坚守不力,酿成大祸,请求重罚。夫人还使劲拉扯云舒,责令她赶紧认错。 云舒的泪珠挂在眼角,违抗母亲:“不是我们的错,父母为何揽责!” 林锦没想责怪守陵一户,怅然又道:“除了镐锤,就没有其他发现吗?” “皇陵北面发现一条小径,可避过看守,直通郊外,”平喜的声音沧桑粗哑,似一瞬间年老十岁,“派出追查的禁卫军回报,小径出口广而开阔,四面通达,无处可寻,也无任何可疑踪迹。” “那就是毫无线索了,”林锦心如刀割,不免垂头丧气,“仅凭几把稿锤如何锁定真凶?” 云舒红着眼眶冲向林锦,力道之猛,将拦住她的夫人掀翻在地:“林锦,都怪你!要不是你,他怎会死得不明不白!要不是你,他怎会平白无故被人辱骂清白!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 云舒抬起手掌,就势挥向林锦脸颊。 林锦站在原地并未闪躲。 华卓惨遭毒手,她亦自觉有愧,受这一掌惩罚,也好解内心痛苦煎熬。 “啪”得一声脆响,云舒的巴掌强劲地扇在一个人的脸颊,白皙的面颌瞬间红肿充血。 但那不是林锦的脸。 林锦震惊地看着挡在身前的高瘦人影,听见他说:“抱歉公主,臣来迟了。” 青山白玉冠是第一章出现的人物,赵谋上香时把他衣服烧漏了洞,后来徐翊从中作梗促使两人互殴 无稿裸奔,实在爽哉(三次工作好忙好忙[痛哭流涕.jpg]) 还好没什么人看,没有心理负担(更想哭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发丘摸金 第14章 一枚玉佩 云舒打错了人,一时怔怔,手心火辣辣的疼痛让她缓过神来,未达目的,云舒怨怒更盛,使尽浑身解数跃起扑打林锦,发誓要为华卓报仇雪恨。 徐翊双手捆缚,行举受阻,夹在两人中间,无端遭了云舒几次暴打。 云舒气急,口不择言,连同徐翊一并责骂。云氏夫妇惊惶起身拉开云舒,平喜也赶忙上前制止云舒冲撞冒犯。 “孤可没让你来。”众人手忙脚乱地拉开云舒时,林锦对徐翊暗暗说道。 话中潜意,他替她挨的那些打,她可不会感激领情。 徐翊的脸上挂着爪痕,微微侧向林锦,笑着道:“是啊,是臣心甘情愿。” 云舒情绪激动,平喜令禁卫军将她带离看护。 皇陵重归平静,焦头烂额的平喜问向徐翊:“你怎么在这?” 徐翊无辜地举起自己被捆住的双手。 押送徐翊前来面见的小将未曾料想他竟敢招惹祸事,胆战心惊地向上司解释:“回禀殿司,此人自称是盗窃陵墓的罪魁祸首,属下依律将他押来面见。” 平喜疑惑皱眉:“盗窃?他?” “将他松绑,他不是贼人。”林锦扶额言道。 “是啊是啊,”徐翊趁机应和,“臣前夜一直与平殿司看守赵谋府宅,今个白天又与公主寸步不离,哪有盗墓的空儿!” 平喜心力交瘁,无暇顾及徐翊,指挥禁军各队扩大范围,继续搜查可疑行迹。 林锦斜睨徐翊一眼,解释道:“华卓陵墓并未失窃,没有贼人的存在。” 小将麻利地解开徐翊腕上的麻绳,随之问道:“禁军查案,无关人员皆要离场。请问此人是否需要末将带离?” 徐翊揉着手腕,楚楚可怜地望着林锦,衣裳袖口翻卷到肘间,手臂还有云舒抓挠的道道红痕。 林锦不吃徐翊这套装乖卖惨的把戏,刚要勒令将士把他带走,徐翊腰间一枚古朴的碧绿玉佩吸引了她的注意。 林锦会神凝视半晌,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之后,格外谨慎地问他:“你这玉佩,从何而来?” “玉佩?”徐翊不明其意,“就是这件衣服的配饰啊。” 他在换上玉冠男子的衣裳时,这枚玉佩就挂于革带,不过寻常配饰,徐翊懒得摘下,就任其挂在腰间带了过来。 “你喜欢它?”徐翊将要摘下送给林锦。 林锦无心回答,继而又问:“那你这衣服又是从何而来?” 徐翊解开革带的动作一停,这枚玉佩好像对林锦有很重要的意义:“一个好心人赠予给臣的。”他说起谎话信手拈来。 “普通百姓?”林锦追问。 徐翊喉结滚动,“嗯”了一声。 “平喜!”林锦面色严肃,扬声喊道。 平喜疾奔而来:“公主……” 他话还未出半句,就听林锦令道:“去查其他陵墓有无失窃!其他,全部!” 平喜猛然一怔,林锦从不空谈虚言,平喜心中生起不敢想象的念头:“微臣得令。” 平喜快速集结军队,严密排查其余墓穴。 气氛更加凝重。 “这是地下的东西?”徐翊紧张地吞咽口水,顿觉手中玉佩凉如玄冰。 “此玉之主,是孤的太师,他死于八年之前,入葬京郊皇陵,”林锦眉目悲伤,“希望只是流落民间。” 徐翊略有迟疑,八年之前,宫中确是有个高官猝然暴毙。不过他那时并未留意,只依稀记得全京城的文人都在哄抢他的遗作,仅仅一幅手稿就炒出了黄金百两的天价。他还与清宁调侃唏嘘:人都没了,大家才发现他写得一手好字。 “孤很敬重他。”林锦遗憾地道。 于他而言可以随意调侃的对象,于她而言却是无比敬重的老师,看着林锦哀愁的面容,徐翊有些惭愧。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小心翼翼地将其解下,呈给林锦,话中却道:“目前华殿司的陵墓是什么情况?” 林锦很想收下玉佩,可是徐翊身份可疑、目的不明,她不想与他过多牵涉。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道:“怀疑仇家泄恨。” 除了先帝,徐翊不知道华卓还与谁结仇结怨,只觉这几人的关系真是越理越乱。中秋夜集英殿的那场大火,看来并不是简单的夺权之争。 千头万绪慢慢理,先找出毁坏戍边大将的陵墓的坏人再说。 徐翊把玉佩往林锦眼下推了推,道:“可查到什么线索?” 林锦摇了摇头:“只有几把稿锤。”她勉强把目光从玉佩上移开。 徐翊不明所以地问:“公主想要,为何不收?” “没有想要。”林锦死不承认。 徐翊不懂她为什么心口不一,他想了想说:“臣送给公主,希望公主借托相思,聊以慰藉……不要钱。” 林锦深知拿人手短的道理,她不想亏欠人情,受制徐翊,再次出言拒绝。 徐翊的手臂抬得发酸,他也不想理清女儿家弯弯绕绕的心思,直接抓起林锦的手腕,不容分说地将玉佩塞进她的手中:“想要,就直说,这又不是天上的星星,看得见摸不着。” 林锦还想推脱。 母后的热汤,公主的月俸,从小到大,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多了,那些不属于她的,不是她说了就会拥有的。 想要而不得,林锦早就已经习惯了。 徐翊却牢牢攥住林锦的手,不让她挣开,压低声音私语道:“臣能入朝为官,多亏公主暗中相助。” 徐翊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在理。 她让平喜带了救命的丹药,护住赵谋性命,徐翊才能入朝为官。 一枚玉佩作为感谢的报酬,这也无可厚非。 林锦不再挣脱:“那孤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徐翊点头致谢,这年头,送人东西还要哄着对方收下,好人难做罢! 平喜探查陵墓回来,就见两人双手相牵的一幕,事态紧急、刻不容缓,平喜重咳一声,打断互诉衷情的徐林。 “启禀公主,属下探查发现,几乎每座墓穴都被贼人盗窃。” 林锦与徐翊互相对视一眼,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墓穴的毁坏迹象极其隐蔽,若不是此次华殿司陵墓被毁,禁军周密排查,还不知何时才能发现。” 平喜话音悲凉,心情跌宕,他从没想过,祥和安宁的京城竟然比刀枪嗡鸣的疆塞战场更加可怖。 即便林锦早有预料,面对无证可查的困境也不免有些手足无措,她看着摆放在地的耕耙镐锤,道:“这些农具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巧合。” 徐翊顺着她的目光走向农具,蹲下身子窸窣翻动。 林锦拧着眉头,心中隐隐猜到这些农具所谓何用,可她仍不敢相信,皇陵固若金汤、牢不可破,仅用这些普普通通的农作用具,如何潜形匿迹地盗开各个陵室、大肆窃取墓宝? “盗贼生活穷困,哪里会有料子专门制做盗墓的工具。”徐翊的话打消林锦的疑虑。 他将农具一一分辨:“锹、铲、镐、锄、锥,镰,这些日常劳作的普通用具,已经足够经验丰富的盗贼探囊胠箧了。” 徐翊又抬眼看了看华卓的墓穴,瓦砾遍地、一片狼藉。 显而易见,毁陵与盗墓,这是两拨人。 只是他们今日彻查华卓陵墓遭毁,意外发现了皇陵各墓失窃。 事情越来越错综复杂。 林锦当机立断:“徐翊,你去找到赠你玉佩之人,问清玉佩从何而来,尽你所能追根溯源! ” “平喜,你将附近农户全部拿问,能把皇陵各墓偷个遍的,必定就住在附近,”林锦话语一顿,欲言又止,法不容情,最终她下达命令:“云氏守陵失职,罪不容恕,就地拘押,听候发落。” 平喜心负千钧,云氏夫妇再有恩于他,犯了重罪,他也不能徇私。 他咬了咬牙,接下命令,留下一队禁军审讯云氏一户,带领其他禁军挨家农户搜查盘问。 徐翊若有所思地看着林锦,迟迟没有行动。 “你可还有疑问?”林锦问他。 徐翊点出漏洞:“声势如此浩大,或许臣还未来得及为公主宣张建陵,百姓就已然知晓帝后殡天。” 林锦焦头烂额:“皇陵被盗,不止父皇母后,小心些口风,总能遮掩一二……”她百般无奈地叹息一声,“无所谓了,瞒不住就瞒不住吧,总不能任恶人逍遥法外。” “还有……”徐翊犹犹豫豫,没有说出后话。 林锦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徐翊笑了笑,道:“还有你就放心吧!”说完,他闪身走远。 日头偏西,阳光渐渐没了热度,风有些凉,林锦手中攥着的那枚玉佩却暖意融融,她将玉佩抵在额前,合上双眼。 很久以前,她是可以与太子一同接受太师讲学的。时任太师博闻强识、有教无类。写得一手好字,也能提出许多不落窠臼的新观点。 比如,鼓策天下兴建女子学堂,提议奏请女子入朝为官。 太师的策议罔顾礼法纲常,不被权臣接纳。偏偏他心志坚定,不惧官员排挤打压。那时朝堂对抗激烈,弹劾太师忤逆的奏章堆成了山。 林锦深受太师感召,暗自许诺,等她羽翼丰满,定要与太师共同革新改制。 不过寻常一日,太师染病离世,林锦被禁止接受教学。师徒二人那不成文的诺言也落了个空。 “老师,学生面前有太多险阻障碍,但是学生不惧,”林锦唇畔翕动,声音微不可察,“学生定会顺顺利利!” 林锦成长为今天的林锦,除了世俗环境的影响之外,华卓和太师的教导规劝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林锦。 她不是生来独立清醒,年幼的小锦也理所当然地认为父母之命不可违,祖宗教条不可抗……诸如此类。 我想说写新章真的好难啊,每天都抓耳挠腮地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一枚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