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徐大人顺利通过测验。”
徐翊刚踏入殿门,便闻前方有女声唤来,林锦浅酌了口茶,身子往后一仰,懒洋洋地靠着圈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在下只不过通传天意罢了。是天选女帝庇佑大霖子民,壁上凤眼方有起死回生之效,不然那凤眼只是一颗血红珍珠,岂会有治病救人的妙用。”
林锦听腻了徐翊的阿谀奉承:“这里并无他人,你无需信口胡诌,既然赵谋此刻性命无虞,无论其中有无作弊,孤都会依言许你官位俸禄。”
徐翊惊疑:“……确是凤眼有奇效。”何来他作弊一说?
他在祈福书上得知冯尚书老母急需墨草后,曾查勘医书寻找墨草形态产地,偶然发现书上记载朱砂有镇心安神之用,恰好可赵谋失眠多梦、心忧多思的病症。
虽说过量服用朱砂会威胁生命,但只那一颗凤眼上的朱砂,总不至于毒死赵谋……
徐翊在脑中思虑了一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忙补充道:“更是公主福德盖世,润养世人。”
林锦摆了摆手,道破真相:“孤知你才疏学浅,特意暗派平喜带上了太医局的丹药。”
若不是有太医局的丹药,赵谋就死在他手上了?
徐翊懊恼自己竟未能全程看守,连平殿司什么时候给赵谋送药他都不曾知道。
他的眉头皱着,脸色青白交替。
赵谋就是好色了些、恃强凌弱了些,倒也不必因为他的一场测试而险些丢了性命,他还小心谨慎地防着别人暗害,原来从始至终要赵谋小命的是他自己啊。
林锦觑着徐翊的脸色,当场拆穿对方的坑蒙拐骗,定然使他汗颜无地,于是林锦出口安慰道:“孤既已允你入朝为官,就不会揭穿此事内情,你不必终日惶惶不安,亦不必想方设法对孤阿谀奉承。”
“孤许你入朝,另有他用,无需你有预测堪舆的本事。”
徐翊调整心情,俯身作揖:“在下必定唯命是从。”
林锦玩转着空空的茶杯,漫不经心地道:“你那日上朝也听见了,孤要修建皇陵,”她顿了顿,脊背不自觉地绷紧,
“是孤自己的皇陵,你需大张声势,让大霖世人皆知,公主陵墓在以帝王规制建造。”
“公主命定君主,登基之日,近在咫尺。”徐翊激情高昂。
“孤从不信天地鬼神,毋庸赘言,你照做即可。”
想来徐翊是个贪名逐利之徒,林锦红唇轻启,声线极具诱惑:“声势越大,俸禄越多……”
“可对于在下而言,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徐翊走进几步,目光真挚,“皇陵修建声势越大,或越不利于公主。”
“此话怎讲?”
“民间传言,帝后逝于大火,实乃公主意图篡位登基而谋害家人,若公主此时大张旗鼓为自己修建帝制陵墓,岂不是正中谣言?”
林锦眼底平静无波,单手撑着下巴看他:“你也信这谣言?”
徐翊背过手,昂首挺胸道:“在下自然不信,”
他挑眉轻笑,“可帝后刚刚驾崩,公主便大张旗鼓地建造皇陵,这之间不是太引人误会了吗?依臣来看,应先与公主商榷喜好利弊,待谣言风波平息,再议堪舆选址……”
林锦打断:“你由何得知帝后殡天?”
这一问让徐翊哑口无言。
他是从禁卫军那听说帝后崩逝的,可禁卫军到底有没有在集英殿火灾惨案中作祟,他还尚未查明,若真是眼前之人与禁卫军联手纵火,他这会儿实话实说,自己的处境就危险了。
徐翊指了指头顶:“在下夜观天象,测算而出。”
“既是测算而出,便做不得准,”
林锦并未瞧他,语气轻柔,却抬手重重磕碎了茶杯,她拈起一片碎瓷,步步走进徐翊,“朝中百官皆知,圣上受惊,太子侍候。你于孤面前诅咒父皇母后,是何居心?”
徐翊佯装惶恐,撩袍跪下:“公主息怒,臣并无恶意。是臣自知公主清白,不想公主被谣言中伤,这才大胆提醒公主。”
“世人对孤的评价,孤略有耳闻,你怎知孤是清白的?”
林锦俯在徐翊身前,碎瓷沿着徐翊棱角分明的下颌划过,浓眉星目,鼻梁高挺,白皙的脸庞与天青色的汝瓷相映衬,林锦不由暗叹了句好姿色。
“……也是夜观天象。”
林锦嫣然一笑,手中的碎瓷片滑到了他的喉骨,徐翊干涩地吞咽一口。
“自然不是,”徐翊仰头直视林锦,否认了自己的借口。
他拱手敬礼,坦诚直言:“世人多称公主嚣张跋扈、无恶不作,可顽劣之人不会囿于礼教,公主虽然一举一动散漫无羁,可您不经意间的小动作仍旧恪守礼制规范。”
“公主方才接见臣时,虽倚于椅上,可案下膝腿稳坐、未有松懈,公主即便玩转茶杯,可全程轻拿轻放,除了……”徐翊指了指颈间,“以外,不曾磕碰作响。可知公主自不是如传言所闻作恶多端。”
林锦瞳孔轻颤,她觉得他有些危险。
自打徐翊入殿,林锦一直与他相隔数步,她以为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发现自己的伪装,却没想到徐翊细微之至,还真被他发现了错漏之处。
她沉默片刻,不屑隐瞒:“孤不喜欢聪明人。”
“在下是鼎力支持公主登基称帝的人。”
“你想要高官厚禄?”
“不,”徐翊微微摇头,丝毫不惧喉前锋利的瓷片,“臣只是顺应天命……”
林锦眉眼凌锐,将碎瓷又逼近几分,他颈间的肌肤隐见血痕:“你到底想要什么?”
“臣要,靠近公主。”徐翊目光清亮。
“什么?”林锦蹙眉,自己好像幻听了。
“臣说,臣想靠近公主,”徐翊缓缓把住林锦的手腕,推远几寸,“公主命定天子,满朝文武却有眼无珠,以旧俗作梗,蒙昧抵制。”
“可臣与他人不同,臣愿于明处力鼎造势,于暗处筹谋策算,与公主同见大霖史迁。”
林锦手腕发力:“孤不需要同盟。”
徐翊怕捏疼了林锦,不敢用力,只维持僵态:“公主可还记得,今日朝参的满堂倒喝。”
“即便如此,孤依旧力排众议,允你入朝,甚至暗中相助,你以为孤……”
紧紧攥住的碎瓷片“叮当”一声掉在地上,碎片锋口沾染殷红血液,林锦低头一看,是自己掌心被碎瓷锋刃划破了伤口。
这般小伤小痛对林锦而言如同家常便饭,若不是徐翊发现林锦指缝渗出的鲜血,迅速叩其合谷致她脱手,她定要将碎瓷重新压至他喉间。
徐翊从青衫上撕了条布料,双手递给林锦:“臣是个粗人,随身没带干净的手帕,还请公主降罪。”
林锦停了话音,他不请罪诅咒父皇,不请罪与自己争执,却请罪自己没有干净的手帕。
林锦鬼使神差地接过徐翊的布条,缠好伤口。
“你测算的没错,父皇母后和太子的确死于集英殿大火。”
徐翊满口胡言,却格外聪明,不拘小节,却心思细腻,是个不好糊弄的人。
林锦不准备连他也骗。
亦不准备与他联手夺位:“你只需为孤宣扬造陵声势,本本分分坐好孤给你安排的官位,其他的毋庸多思。”
徐翊于她而言,不过是她谋权的工具,怎当同盟?
徐翊不知林锦的话可否深思,林锦说他测算的没错,是不是连带着他后面推断纵火的真凶不是她,也是正确的?
“公主不怕声势越大,世人就越误认您谋权篡位?”徐翊别有用意地问她。
林锦端坐案几,布条浸着血迹,柔荑拎起茶壶,为自己新倒了一杯茶,不疾不徐地道:“帝后崩逝,孤建皇陵,孰前孰后?”
徐翊呼吸一滞,眼眸低垂,敛下惊色,起身回道:“自当公主先建皇陵,而后帝后殡天。”
这般顺序,林锦在百姓心中就无谋权篡位之嫌。而这个反问,也打消了徐翊对林锦的怀疑——林锦她并无纵火弑父之嫌。
若她真想谋权篡位,大可以让现实如她所说般上演,先是下令建造皇陵,而后放火烧死帝后。
可现世恰恰相反,林锦甚至还冒着被禁卫军及那夜召去集英殿的官员们拆穿的风险,要他一个江湖草莽相助,宣扬声势。
林锦浅酌了口茶:“无论是看在孤予你的高官厚禄,还是盼复大霖民心安定,今日所闻所见,不可为外人道也。”
徐翊俯首称是。
助力林锦登基并非一日之功,既然她当下抗拒,徐翊便不多费气力说服林锦,只要他们二人目的一致,那口头上的说辞就毫无意义,他只管去做实事就好。
排除了林锦的嫌疑,徐翊准备再去探探平殿司的虚实。
他与林锦拜别,转身走向殿门,正逢平殿司张皇失措地冲了进来,徐翊躲闪不及,被他撞了个趔趄,肩膀生疼。
平殿司一向沉稳有礼,遇到何事竟让他在殿前失态?
徐翊顺势倒到地上,佯装痛不能行。
林锦站起身子,受伤的手隐于袖中:“发生了什么?”
平殿司双膝跪地,双臂颤颤发抖,脸色涨红,声有呜咽:“公主,华殿司的墓,被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