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谋事已了了,这场朝参终于结束。
林锦拜别诸位朝官,先行出殿,其后的高官将刘斐然围成一个圈。
郑太尉率先含蓄起问:“斐然,可问刘相身体还好?”
“尚且昏迷。”
高官们满面担忧,纷纷出言劝慰刘斐然,一番假意关怀过后,郑太尉小心翼翼地问出高官们最关心的问题。
“斐然,今日何故替公主说话?”
刘斐然朝高官们倾了倾身:“公主隐瞒朝官帝后罹难一事,斐然以为却有益处,不为公主,为我朝邦。还请各位叔伯谅解
斐然作伪。”
郑太尉愁眉不展:“欲盖而弥彰,帝后罹难终难遮掩,若突有一日真相大白,流言四起,朝内震撼,民心霍乱,岂不是更难把稳朝局?”
刘斐然眉头一皱,微微轻叹:“父亲病重,我于榻前贴身伺候,实在无暇顾及朝政,公主提议,我便未反复深思,何况她执意称帝,我岂能反驳……”
“斐然孝心一片,吾等理解,可刘相并不同意公主称帝,”郑太尉道,
“若此时刘相苏醒,决不会任由公主肆意胡为,还下达修建皇陵的命令。唉,斐然百忙之余,也应掌权一二。”
“我自当为大霖尽心竭力,不过这修建皇陵乃是公主金口玉言,我若掌权控局,阻止公主……未免僭越。”
“怎么算是僭越?”
几位高官当即争先反驳,一面论述刘斐然想法有误,一面夸赞他忠心谦虚云云。
苏外郎和同僚顺着人流走出朝堂,同僚喋喋不休地小声训斥他,
“你说你入朝为官都几年了,怎么还是不会低头?那可是刘相的儿子,唯一的儿子,你与他为敌,是不是嫌头上这顶乌纱帽太重了!”
苏外郎充耳不闻,一门心思想着方才殿内身手高超的侠客:“你说他能入朝为官吗?”
“哼,你以为人人都和咱们一样只知道读书科考?”同僚用衣袖捂住被冷风吹痛的脸颊,说话声从布料里闷闷地传出来,
“你看看整日站在咱们前面的达官显贵,有几个是考学考上去的?大侠能迎合公主的心意,就算他把赵侍郎治死了,没准公主也能收他当个面首!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不比咱们这一月三两碎银强多了……”
同僚的话被秋风吹散,可苏外郎根本不在乎江湖游侠会不会过得比自己好。
苏外郎苦读诗书十八载,三考三落,第四次才堪堪入仕,做了个排不上名号的轻官薄吏。他自知比不上朝中家世显赫的贵公子仕途顺遂,但若是阿谀奉承、信口胡诌的江湖游侠都能轻易入这朝堂,这世道莫不是太不公了吗?
“带人前去赵府,务必看好赵谋,让徐翊顺利入朝,”
林锦拂袖掸落肩头的落叶,对平殿司吩咐道,“另外,再去太医局拿几颗救心提气的药丸,若赵谋生命垂绝,必须教他服下。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撑到明日。”
她并不相信徐翊真有治病救人的能力,只得思虑周全,暗自为他扫清祸患。
“是。”平殿司领命,快步退下。
冷风吹过空荡荡的甬道,林锦叹了口气,滚烫的泪珠盈出眼眶,瞬间凉得像结了冰。
翟衣单薄,并不保暖,林锦蹲下身子,缓缓怀抱自己,肩头耸动剧烈,头埋在臂弯,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
紧绷的神经于无人处悄然崩溃。
中秋之夜集英殿发生的那场大火,从未在林锦心中熄灭。
徐翊抹了把冰凉的眼泪,扶稳树干,定睛观察着窥远镜里赵谋的府宅。
他今日入宫时特意去了趟集英殿,据说,集英殿就是父亲最后丧命的地方。
徐翊踏进集英殿的残垣断壁里,满目疮痍荒凉,他伸手轻轻地触摸断壁,顷刻于指尖碎成了尘烟焦炭。
烟尘呛肺,酸腐灼喉,徐翊不受控制地咳喘连连,涕泪横流。
那夜父亲就是在这儿被大火活活烧死的吗?
他该有多疼啊!
徐翊想着,眼前的赵谋府宅又模糊不清了。
他赶紧用袖子擦干眼泪,目不转睛地盯着赵谋宅院的情况。
树上凉风习习,视野轩敞开阔,徐翊可将赵氏府宅一览无余。赵谋的生死安危直接干系他能否入朝接近林锦,他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又一个小厮叩门给赵谋送茶,徐翊眉头紧锁,折了节细枝,指尖飞射而出,精准击中小厮托盘上端放的茶壶。
“砰”得一声爆响,茶壶瞬间四分五裂,茶水溅了小厮一脸。
小厮早已见怪不怪,用搭在脖颈上的汗巾抹了抹脸上的茶水,旋即拿起一旁的扫帚清扫瓷壶碎片。
树上的徐翊甩了甩酸胀的手指,喟然长叹,这赵谋是一时半刻不吃东西就浑身难受吗?
才短短不过半天,他已经唤了四五次糕点茶水,难道他就不怕别有用心之人下毒谋害性命?
照这么个严密的看守法,他怕是今夜也得不到休息了……
正当徐翊百般无奈之际,平殿司带着一队禁卫军赶到赵府,将赵谋的府宅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徐翊扭转镜筒,将窥远镜里的视野放大,定在为首的平殿司身上。
平殿司身着一席绛紫锦袍,腰挂金鱼袋,并佩长刀。徐翊识出,平殿司就是那夜来家中报丧讯、领母亲入宫吊唁的禁卫军。
那时的他不过一身金装铠甲,以如今装扮看来,他是加官进爵,顶替了华殿司的位置。
平殿司看守格外严密,任何人事物一应禁止入内,徐翊稍懈精神,疲乏地仰倒树上,阖眼休憩。
有关大火起因,他倒是听禁卫军说了个大概。
意外走水,首先排除,普天之下无人相信这般敷衍托词。
其次太子纵火,据禁卫军所说,太子使用了一个叫做“放大镜”的物件聚光引火。
徐翊将窥远镜握于胸前,指腹摩挲着镜筒上的花纹,父亲送给他的窥远镜构造简单、零件无几,其中恰有一片可以放大聚光的镜片。
他在日头底下试过了,光斑下的纸张确实触感温热,但并不足以燃烧起火。
徐翊睁开双眼,今日天气阴晴不定,此时阴云又将太阳遮住,天色晦暗。
若说今日的亮光都不足以引燃纸张,那就算集英殿夜宴的灯火再通明璀璨,也必定不会引起熊熊烈焰,火势迅猛到无人生还。
远处又传来茶盏破碎的声响,平殿司狠冽的训斥紧随其后:“截至明日卯时,何物都禁止接近赵谋!”
殿前司遇难,副使就升任荣登正职。
圣上太子遇难,公主就要登基称帝。
这场火灾,难道真与这二位受益之人毫无瓜葛吗?
远处檐下垂挂的中秋花灯还没来得及摘下,一排美轮美奂的花灯在阵阵秋风中摇摇摆摆,灯影将熄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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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公子,公主有请。”
树下一声传唤,惊醒了浅眠的徐翊。
他下意识地攥紧胸前的窥远镜。晨光熹微,空气清冷,徐翊的意识瞬间回笼,原来他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侧头向下望去,平殿司正站在树下请他入宫。
冷峻的面容倏然消散,徐翊微微一笑,翻身跃下树干。
他将窥远镜收回怀中,双手抱拳向平殿司行了个礼:“看来赵谋安然无恙了。”
平殿司叉手回礼:“正是,公主请大人入宫一叙。”
徐翊笑着压下平殿司行礼的手臂:“我不过一介江湖草莽,大人不必拘礼。”
“公主相邀,平喜自得恭敬相待。”平殿司语气淡薄,恭谨而又疏离。
平殿司快步在前引着路,徐翊紧紧跟着平殿司,与他拉进距离:“大人可用过早膳?不如在下请大人吃上一顿简餐?”
“不必,公主相邀,莫耽误了时辰。”
徐翊眼睛一转:“大人平日公务繁忙吗?我这初入皇宫人生地疏,日后可得多叨扰大人。”
“公子热情奔放,在宫中自会结交好友。”华殿司大步流星地走在前方。
拉拢失败,徐翊垂眸,有些气馁,不经意地道了句:“大人名叫平喜吗?平喜平喜,平安喜乐,真是个好名字!”
平殿司突然顿住脚步,毫无预料的徐翊险些撞在平殿司的身上。
“平大人,怎么了?”徐翊被平殿司的举止吓了一跳,见他回身一直盯着自己,徐翊道,
“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平殿司怔怔半刻,折腰又向徐翊行了个叉手礼:“抱歉,平喜唐突了。”
平殿司继续转身在前引路。
徐翊心上疑惑,却也没在追问。
别人不愿意说的事情,就算问到了答案,也不一定是真话。
徐翊转而又想问问平殿司与已故的华殿司往日交情如何,又觉得对于分寸感极强的平殿司来说,这个问题过于唐突冒昧,索性就没再多问。
两人一路沉默无言,直到将近林锦传召的宫殿,平殿司才开口说道。
“平喜是华殿司给我起的名字,他起名的想法与大人一样,都是平安喜乐,”平殿司平淡的语调有些难以察觉的悲伤,“华殿司愿我此生平安喜乐。”
听起来华殿司对这位下属颇为关照,徐翊心下思忖,平喜对于他的上司,是知恩图报,还是以怨报德?
他真的因为华殿司的骤然离世而悲哀难过吗?还是为了自己加官进爵而沾沾自喜、假意悲伤?
有无害人之嫌,这光凭一句怀念故人的话可辨识不出来。
徐翊面色悲伤,安慰他道:“斯人已逝,平大人更应如他生前所托,平安喜乐、好好生活。”
平殿司将人领到殿门,道了声谢,便向徐翊恭敬拜别。
眼前高大的庑殿与未经火烧的集英殿同般庄严恢弘,里面待他拜见的人会是父亲遇难的罪魁元凶吗?
徐翊隔着衣衫抚着父亲送给自己的窥远镜,按捺崩崩狂跳的心脏,扬起笑脸,跨步入殿。
林锦坐于案前,已经等他许久了。
徐翊最初怀疑的对象,是因众人离世而得到好处的平喜和林锦,他不能确定是二人联手合作,还是其中一人穷凶极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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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入朝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