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相为人因循守旧,敬奉祖宗礼法。
自大霖建朝以来,从未有过女子登基称帝的先例,现今林锦意想开创先河、首当女帝,刘相必定坚拒不服。
“国舅息怒,”林锦眉眼低垂,轻声说道:“莫不是国舅看林氏仅余一女,动了欺孤凌弱的念头?”
赵谋心头一颤。
林锦的语气惯常轻松,听起来无异于街坊口角,可林家实乃大霖天家,当朝公主堂然指责国舅欺凌孤弱,无异于给刘相暗戳戳地扣上了外戚干政的罪名。
“表妹莫要误会了父亲,”沉默已久的刘斐然开了口,语气亲切熟络,将话题隐含的倾向由朝堂政局拉回亲族宗堂,
“亲人骤忽离世,父亲心如刀绞、悲痛万分,一时难以接受。出口所言稍显激动,也不过是父亲过于疼惜甥女。”
“锦儿谢过国舅,”林锦哽咽地道,“不过林家分内之事便不劳烦国舅费心了,锦儿自行善后作罢。”
“天子之家,运筹决策攸关大霖胜衰,何来分内一说?”
刘相怒目横眉,愤慨言道,“尤是册立新帝,非同儿戏,怎可由着你的性子为所欲为?!”
“大霖皇室唯余孤一人,接替帝位怎么不算理所应当?”
林锦的语气温婉柔和,使人几乎忽略了她话中那寸步不让的强硬态度。
刘相亦不让分毫,言辞犀利地批判林锦。
“一介女流,谈何称帝!劣迹斑斑,如何服众!恣意妄行,怎能掌权!尔怎大言不惭地自称‘理所应当’?!”
两相争锋,剑拔弩张,空气凝结成冰,赵谋不由打了个冷颤。
纵览历朝历代,朝权更迭与党派纷争始终如影随形。
在朝谋官,能否机敏的选对派别不仅关乎着国势的兴盛衰败,更与个人乃至整个氏族的身家性命忧戚相关。
现如今,一边是德高望重、权倾朝野的当朝丞相,而另一边是恶贯满盈、无权无势的皇室孤女
毋庸赘言,朝堂百官自然归服前者。
林锦直言不讳:“那依国舅看来,应谁执掌江山?”
刘相敛起怒意,环视在场众人,沉思片刻,方道。
“吾儿斐然,可登帝位。福泽万民,泽被众生。”
闻言,在场百官接连点头。
刘氏一族世代簪缨,其父刘相更是与当朝皇后一母同胞,刘斐然身份纡贵,合该天潢贵胄。遑论其自身才德出众、谦恭有礼,可是名动京城的温润君子。
刘斐然登基即位,是天经地义,亦然众望所归。
“好一个举贤不避亲,”林锦字字悲恸,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接连滚落,“口口声声为民造福、公而无私,实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把这林氏的大霖更名换姓!”
林锦早有预料刘相会反对自己登基称帝,她故意抛出话题,诱导刘相亲口说出支持其子上位的论言,她方能抓住把柄,落实他外戚干政、谋权篡位的罪名。
终是弦崩剑断,一场激烈的唇枪舌战轰然爆发。
刘相听不得污蔑,高声反驳:“吾此生效忠大霖,丹心昭昭,乾坤可证!”
刘斐然忿然上前,为父亲辩白:“父亲公而无私,是以为百姓建言献策,公主休要妄加诋毁,误会了父亲忠心!”
“忠心?难道所谓忠心,就是冠冕堂皇地夺走属于皇室遗孤的帝位吗?”
林锦声泪俱下,她蓦地转身,朝帝后的尸体哭喊道,
“父皇!母后!你们怎如此狠心,独留锦儿一人存于人世遭人欺负!不过一夜之间,锦儿不仅失去至亲,连祖辈辛苦坚守的大霖山河也要被外人夺走!”
她这一番哭诉哀怨悲愤。逆境当前,她已经放弃说服刘相,决心破釜沉舟,将最后的赌注押于在场高官。
试看高官之中几人仁义,看在她悲惨际遇的份上,挺身而出为她正言。
在诸位高官眼里,林锦即便再胡作非为,也不过是年幼小辈,短短一夜历经人生骤变定然痛不欲生,他们不由得心生怜悯。
但高官们对林锦的关怀也仅限于同情怜悯,无人站出为她仗义执言。
与家国大义相较,一个公主的悲痛不足为道。
刘相被林锦的诬告气得满面通红、狂咳不止。
“父皇,母后……锦儿有愧,未能守好大霖……锦儿有罪,万死莫赎……”林锦泣不成声。
赵谋偷偷觑着林锦,美人梨花带雨、肝肠寸断,他心里涌起阵阵酸涩。意图出言劝慰,奈何一众高官都缄口不言,他一个仰仗家承余荫的小官自然不敢冒这个风头。
赵谋的嘴唇上下翕动,最后唯余一声长叹。
一个女子,最可悲的莫过于无人依附、孤身硬抗。
林锦等待许久,连一句高官的劝慰都没有听到,她始料未及,更是无计可施。
喉间如割,音涩生艰,她几近力竭,这番无用的痛诉也已然维持不了多久。
无计可施……也要另谋出路!
“公主,莫要感伤了。如您之前告诉妾的,亡人在天有灵,听闻哭声也会不安心的。”
与林锦怆然同悲的徐夫人开口说道。
亡人?!
在天有灵?!
徐夫人的话提醒了林锦破局的要点。
她猛然想起父皇一向笃信神仙精怪,引领举国上下奉神敬神风气靡靡。
若将她的哀怨控诉与诡秘莫测的神明搭上关联,能否可以恐吓高官支持自己、反对刘相?
林锦哭得浑身发颤,来不及深思计谋能否可行,只得拼力放手一搏。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音带发出嘶哑的嚎啕:“皇室祖先!刘氏祖辈!你们生前可曾料想过有这江山易主的一天啊!”
林锦仰头望向昏黑的夜空,任泪水汩汩流淌,
“你们看见了吗,刘氏后人正打着忠义的旗号夺皇权、占天下!祖辈们,你们若是与锦儿同样悲愤,在天有灵请给锦儿指条明路,助锦儿守护大霖江山!”
夜风习习,大火燎过的集英殿仍存滚烫的余温,阵阵温热扑到高官脸上,阴森可怖,他们不禁心生胆怯。
刘斐然心里发怵,却仍坚持为父亲论辩:“父亲贤良方正……”
他还未把话说完,只觉脑后一热,身后轰得炸开了锅。
刘斐然狐疑地摸向后脑,收手一看,手掌满是赤红的鲜血。
他惊诧转身,只见刘相口鼻涌血、阖眼昏厥,高官们前呼后拥,嘈杂纷乱地询情问候。
刘斐然再无暇争辩,赶忙拉开挡路的几名高官,推着刘相直奔太医局,几位高官关切备至,也连忙随行奔走而去。
刘相发病太过突然,赵谋茫然失措,他看了看脚下刘相呕出的那摊血迹,又看了看不远处赫然停放的一排焦尸。
适逢月影西斜,殿前广场昏冥幽暗,影影绰绰间,赵谋好似看见几片惨白鬼影在虚空漂浮游荡。
白日他前去清安寺请香祈福,三炷香通通断折,已惹神明不悦,眼下又亲遇大霖祖宗下凡显灵,赵谋汗毛倒竖、冷汗淋漓。
他不敢在此多待,快跑混进了送刘相去太医局的人群中,趁着众人惊慌无暇留意,灰溜溜出宫回了家。
林锦提起裙摆,缓缓起身。
她从不相信世有鬼神,刘相晕厥,应是她栽赃污蔑太甚,他气急攻心、引发恶疾。
林锦虽然心知刘相推举其子并非利欲熏心,可她欲想登基称帝就不得不与刘相站在对立面。
如今刘相发病离场,无疑是她掌权行事的大好时机,来不及愧疚担忧,林锦必须抓住机会,坐稳帝位。
“今晚异事庞杂纷乱,还请诸位莫要外传,以免民心有异,天下大乱。父母遗骨颇为惨烈,不必恪尊礼制、大行丧仪,今晚便入皇陵安葬吧。”
余下的两三位高官虽有异议,但刘相奇诡发病,他们心中恻恻,不敢出言反对。
林锦擦干眼泪,哑着嗓子又道:“华殿司功勋卓著、赤胆忠心,允其入身皇陵。徐相此生忠君爱国,为大霖政事肝脑涂地,也一并葬入皇陵吧。”
尸首葬入皇陵,路程近,时间短,便于暂掩耳目、拖延非议。
徐夫人红着眼眶反驳:“恕妾不能同意。”
徐夫人既不懂政局之上的勾心斗角,也不惧怕神鬼显灵降罪报应,她只知大人死因已然无解,而他最后的归身之处,她不愿再任人摆布。
“按氏族礼制,大人的尸首必须归乡安葬,”徐夫人说着又落下泪来,“妾必须把大人带回家乡,还请公主看在大人奉献
毕生的份上,应允妾身。”
徐氏夫妇情谊绵长,林锦并未强求:“那便准了徐夫人,”
但她又格外提醒道,“此次伤亡人数过多,且皆为大霖要员,虽最终无法隐瞒天下万民,但眼下皇权交替、政局动荡不安,还请希望徐夫人切勿声张招摇,以□□言叵测、动摇民心。”
“圣上放心,徐大人此生最牵挂的就是大霖安危,妾会遵循大人遗志,”徐夫人泪珠连连,“将尸身焚作骨灰,隐匿不漏。”
林锦颔首:“夫人大义。”
几具尸体被禁卫军迅即撤走。
启明星现,天色渐亮,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过去。
余下的官员纷纷行礼拜别,准备出宫回府,林锦又出口言道。
“孤既已登基,是不是应要着手修建皇陵了。”
她语气沉稳,并不是在询问官员们的意见。
官员们闻言一愣,罔顾礼制将帝后即刻入葬已是过分之举,公主竟然还要趁着刘相昏厥擅自登基。
修建皇陵,那可是业已即位的皇帝才能号出的诏令。
官员们相互对视,今晚发生之事件件诡谲莫测,何况刘相病情未明,他们无法与皇室遗孤公然抗衡,只能不置可否、待时而动。
“不如,诸位给孤举荐个通晓风水堪舆的谋士,”林锦再次悖礼,哑言道,“需得择一块百年宝地,方能庇佑大霖万世长宁。”
公主当真不顾一切、决然称帝……
官员看向林锦的目光深晦复杂。
这场与刘相的夺权之战,小锦也全无把握,只能闷头直闯,赢了就能松懈一口气,输了……就再继续战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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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绝处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