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冷宫配殿。
“你可知集英殿起了大火?”
半梦半醒间,春红看见一个白衣女子飘在眼前。
“啊——有鬼!”
“不是鬼,”林锦俯身握住春红手腕,“你看清楚,是孤。”
春红心跳错拍,毛骨悚然。
腕间冰凉,春红只觉呼吸紊乱,仿佛林锦掐制的不是她的手腕,而是脖颈。
春红立马跪下,颤颤巍巍地道:“公主明鉴,奴再没敢散播谣言。”
“你今晚可曾去了集英殿领赏?”
春红虽有疑惑,但仍老实回答:“回禀公主,奴在……那之后,确又去了集英殿,”她试探地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林锦走到桌边坐下,喝了杯水润喉,徐徐开口:“却有不妥。”
春红连忙下榻跪在林锦脚边:“奴婢愚钝,还请公主明示。”
“集英殿突发大火,帝后太子、当朝宰相尽皆葬身火海、溘然离逝。”
林锦的手指沿着茶杯边缘打着转儿,语气散漫地道。
“今晚前往集英殿领赏的宫人均记录在册。这弑帝纵火的嫌疑、救治不及的罪名,你能躲得掉,还是躲不掉?”
春红的大脑一片空白,口中嗫嚅:“完了……完了……”
林锦抬眸,道:“孤倒是有一法子,能救你一命。”
她两指轻轻掐着茶杯,摇摇晃晃,不时有水洒落,打湿衣裙。
春红当机立断,高抬双手,将茶杯牢牢捧稳。
“集英殿的火是太子放的!”
春红自人群中走出,来到高官面前,下跪叩首道,“因为白日上午,就是太子烧死了太师!”
“皇上体恤太子殿下身虚体弱,允他不必苦读诗书。巳时阳光充沛、万物生发,特许太子此时接受讲学。”
大霖历八月十五,巳时末,太子书房。
太师年逾古稀,目力有限,今日出门讲学忘了携带放大镜,不得不将脸贴近书卷,将就看清文字。
纵使如此费力,太师依旧将书念得兴致勃发,读到趣味妙处不由摇头晃脑、品啧一番。
太子殿下躲在高高摞起的书本后面,嬉笑着转动手里的放大镜。
他天天看着太师拿着这个透明的镜子对着书照,一直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物什,今日趁着太师不注意偷来研究把玩。
阳光透过敞开的窗照在太子的背上,不一会儿太子就热得流汗。汗液打湿的里衣黏附后背,太子别扭不适地来回扭动身子。
正当他被阳光照得烦躁,将要掀翻桌子大闹一通时,他忽地发现纸上显现一个明亮的光斑,光斑之处隐有烟雾悠悠飘起。
太子殿下起了兴致,随着手中透明镜子的扭转,那光斑变得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将那光斑凝聚成最刺眼的光点,“噗”得一
声,纸张便会爆燃。
发现妙处的太子殿下欢欣鼓舞。
怪不得太师整日爱不释手,他想,原来老头子天天讲学都在玩这个镜子!
他伸头望向陶醉念书的太师,认定他日日偷懒怠职,将光点悄然移至太师的衣裳。
集英殿殿前广场一片沉寂,众臣缄口不语。
春红娓娓道来:“我发现了太子书房着火,急忙跑到吉祥缸边舀水救火,可是太子……”
「凡救火者,格杀勿论。」
太子书房外,一声震吼迫使冲向火场的宫人们停住脚步。
太子殿下亲口下令,无人敢逆。
火场里太师痛苦的惨叫声撕心裂肺。
太子殿下捧腹大笑,很是满意自己对“有罪之臣”的惩处。宫人们跪在地上,徒然看着熊熊巨火吞噬书房。
“还是后面闻讯赶来的华殿司不顾太子禁令,率领禁卫军将火扑灭的,”春红坦言,“可惜为时已晚,太子太师不治而亡。”
“胡言乱语!”
林锦含泪上前,怒扇春红一掌,“太子弟弟恭良谦顺,怎如你口中那般穷凶极恶?”
“奴婢没有胡说!”
春红不停磕头,额前鲜血淋漓,含冤地道:“太子白日纵火还不够,晚上又用放大镜在集英殿引了火!”
春红突然想起什么,猛然起身:“放大镜!这附近必能拾到太子引火的那只放大镜!”
她近乎疯狂地跑进集英殿废墟埋头翻找,没过多久便听她呼喊:“就是这个!找到了!”
众目睽睽之下,春红高举一只满是尘土污垢的放大镜跑了回来。
“太子殿下就是用这放大镜引了火!烧死太师!烧死帝后!”
人证物证俱在。
刘相身为国舅,自是知道太子头脑有疾的隐情,心中判定这场灾难是太子恣意胡闹的结果。
可不知内情的徐夫人忍不住开口问道:“太子惩处太师,禁止救火也算有理可依,可帝后大人,甚至连太子自己都身处火海,又怎会设下禁令?”
半个时辰前,春红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林锦的手肘搭在案边,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你只需一口咬定,太子就是下了禁令。”
“太子就是下了禁令!”
春红咬紧牙关,强硬说道。
她压下心中惶恐,转身面对跪了一地的奴婢太监,继续道着林锦交代给她的话,语气分外怒怨。
“大家难道都忘了吗?是太子殿下不让我们救火!他不让我们救太师,也不让我们救圣上!根本就不是我们渎职懈怠,而是太子下令我们不敢违抗!我们无罪!”
春红的这席话在大难临头的宫人们面前极具煽动性。
初时只有微弱的一两声抗议,渐渐反抗的声潮波涛汹涌,一声声“我们无罪”的呐喊响彻废墟上空。
宫人们不辩太子殿下是否当真下令禁止扑救集英殿大火,只想着若能证明自己不过听令太子,或可逃脱死罪、得见天光。
纵观大霖百年史书,也未有一页记载宫人集体鸣冤。
见证历史的高官们怔楞过后纷纷出言训诫,企图平息抗争。却不敌宫人数量众多,每人都抱着背水一战的孤勇,抓住最后活命的机会,声冤抗辩。
场面愈发混乱。
高官们慑服无果、手足无措之时,林锦一挥衣袖,抽出身后将士的长刀,利落挥向春红的后背,喷泄而出的鲜血霎时染红林锦素白的大氅。
春红双目圆睁,口中含着残缺的抗议,颓然倒地。
抗议的宫人们瞬间一言不发,高官们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锦。
将士拖下春红的尸体,血液在地上曳出一条长长的线。
林锦怆然泪下:“太子弟弟何般懂事可爱,孤不能容允一个苟且偷生的贱婢污他身后名!”
她望向徐相,眼中尽是顺应天命的苍凉:“国舅,这场大火,就是意外。”
林锦语速缓慢,故意将“意外”二字道得极重。
在关乎脸面的事情上,刘相与皇后的看法如出一辙,所行所举要的都是一个体面。
刘相不可能当众承认太子头脑智障,更不可能亲口宣告太子纵火弑父。
纵火弑父,那可是足以遗臭万年的恶行。
这场大火必须是一场意外!
“这帮谎话连篇的奴才,竟为自保栽赃诬陷太子殿下,”刘相面色悲愤,道,“来人,都拖下去,凌迟处死!”
刘相令下,禁卫军置若罔闻、并无行动。
林锦泪珠连连,道了一句:“便依国舅所言。”
禁卫军们方齐声回道:“谨遵陛下旨意。”
电光火石之间,数十名禁卫军快步出动。
俯跪在地的宫人们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四下奔逃,殿前广场顿时乱作一团。
有的慌不择路撞倒了朝廷高官,有的迫不得已藏身集英殿的焦木瓦堆。
可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婢太监怎逃得过精兵强将的追捕?
不过一刻,作鸟兽散的宫婢太监被禁卫军尽数擒获,统一押至宫外斩决。
远处传来凄惨的嘶嚎,林锦面容悲戚,并非假装。
无论宫人们是否选择指认太子,单论救火不力这一条罪责,他们今晚都难逃一死。
她救得了春红一人,却救不了牵涉集英殿火灾的所有人。
这群毕生效忠的宫人们,也仅在最后为保全性命违抗了宫规。数百人命,甚至都称不上是政局棋盘上的一粒棋子,顶多算作纷飞缭绕的浮尘。
方才被宫人鲁莽撞倒的高官们相互扶起,唏嘘林锦果真乖张跋扈,砍死宫婢不费吹灰,又嗟叹这场火灾终究原因成迷。
高官们并不相信誉满天下、德行兼备的太子殿下会干出烧书房、烧庑殿的勾当,也并不相信这场惨烈的火灾只是意外。
可是帝已驾崩,徐相亦薨。通览全朝,唯有刘相一人德高望重,使人信服。
他道是意外,那便是毋庸置疑的意外。
不过,除去好奇,高官们也并不在意帝后到底因何而亡。能在波诡云谲的朝堂稳坐二品阶位的,无一是鼠目寸光之人。
高官们只在意接下来由谁主江山、坐帝位。
赵谋也是这般想法。
他职任工部侍郎,官阶从二品,本不够资质现身于此,只不过在中秋夜宴上喝得酩酊大醉,一步一个踉跄地走在出宫的甬道上,朦胧听闻集英殿走水、帝后被困,惊得酒醒大半,混在高官之中赶回了集英殿。
赵谋回到集英殿时,帝后的尸体刚刚盖上白绢。
夜风寒凉,他脊背骤起一层冷汗,醉意了无。
蓦地转头,皎如明月的女子翩然而至。赵谋从未在宫中见过此等绝色。若不是他全然醒了酒,定会将这个女子误当成画卷上神韵超然的仙使……
“林锦,休得胡闹!自古以来,何有公主登基称帝的道理!”
刘相疾声呵斥,将赵谋拉回现实。
太子太师确实是太子殿下纵火烧死的,因为太子是真的智障……
小锦知道自己无法说服精明的高官相信火灾是一场意外,于是凭借深知太子病况的刘相之口,宣告灾因,刘相位高权重、深得官员信服,他开口,高官们不得不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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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太子纵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