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一人端坐马上,墨色戎装裹着挺拔身躯,身后猩红大氅随风扬动。他微抬下颌,睨着魏荣一行人迎下阶来。
逆光,魏荣行至近前,才看清这位修罗将军的脸。
那张脸如冰雕一般,线条冷硬,薄唇紧抿,剑眉之下是双狭长锐目,只一眼,便让久经沙场的魏荣心头一凛。
他扫视萧翀左右,竟未见那位五旬监军。想来如他所料,那般年岁,如何跟得上这些悍将急行军?面对少了制衡的绝对权利,魏荣只觉接下来几日不大好过。
他紧走几步,朝萧翀抱拳堆笑,刻意拔高嗓音道:“军中事务繁杂,末将迎接来迟,还望大人海涵。”
萧翀未动。
连他胯下战马也悄无声息。两百铁骑与他们的首领,都冷得好似冰雕。
魏荣笑容又深几分:“萧大人一路奔波,请先下马歇息……”
萧翀眸色更暗。
“督帅……”魏荣喉结滚动,笑也有些发干。
“魏将军。”
萧翀终于开口,声线又冷又沉:“西渚弹丸之地,你打了半年,栾城不足立锥,你围了仨月。你是不会打仗,还是……不懂为臣?”
当着一众将士的面,他这话犹如当头一棒,打得极重。
不会打仗羞辱他的能力,不懂为臣更是诛心。
魏荣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额角青筋凸起,握刀的手紧了又松。念及对方是上锋,又持皇命行事,他终是压下怒火,沉声道:“督帅有所不知,栾城兵强城坚,又是南氏打磨了几十年的工事,一时绝难攻破。不过我已将它围成铁桶,他城中粮草再足,也撑不过半年。待到无粮可食,自会开城缴械,我军可兵不血刃……”
“哼。”
萧翀突然翻身下马,魏荣只觉眼前一暗,那道高大的身影已如山般矗立跟前,竟将晨光都遮去了大半。
“半年?”萧翀眼锋如刀,带着锐利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你六七万大军一月开销几何?国中两郡受灾,百姓勒紧裤腰带填你们的肚子,你还想打半年?”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越过魏荣,踏入山门。
其身后两百铁骑同时翻身下马,整肃入寺,战靴和马踏地砖的哒哒声,一下一下震在众将心头。
大奉先寺的寮房内,陈设极简,一榻、一几、一席,再无它物。
这是魏荣有意为之。他原想萧翀年少得志,又出自公府高门,必是骄矜之辈,便在食宿上刻意怠慢,想挫一挫他的锐气。可方才山门外那一番交锋,他自己先碰了一鼻子灰。此刻见萧翀对简陋居所浑不在意,魏荣反倒踌躇起来。
“传军中有脑子的参将来见。”萧翀拂袖落座,“再带一副地形图来。”
魏荣诺诺应下。不多时,狭小的寮房内已挤满了将领。众人屏息凝神,谁也不敢先开口。
沉寂中,魏荣硬着头皮道:“督帅方才说战事不宜拖延,不知……可有破城良策?”
萧翀的目光如刀锋般从他脸上刮过,起身踱至展开的地形图前。
“西渚虽小,却是块肥肉。”他指尖沿着渭水与黄河缓缓划过,描摹栾城疆域,“栾城依山傍水,土地丰饶,难怪南氏能在此经营数代。”
魏荣暗自腹诽:若非如此,何至于久攻不下?嘴上却附和道:“确实,积攒了不少家底。”
“正值春耕,你可见识过他们的堰坝堤渠?”萧翀目光锐利,望向魏荣,“以为如何?”
魏荣一怔,余光瞥见众人亦是面面相觑——仗都打到这份上了,谁还管他娘的春耕?
西渚水网四通八达,魏荣一路打过来确是见识过。他回道:“十分精妙。”
“既享了水利,便该受水噬。”萧翀扔出汛报,“三日后暴雨,掘堤吧。”
满室死寂。
魏荣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修罗将军:“督帅的意思……是要水淹栾城?”他声音染了一丝颤音,“那城中可有二十多万百姓啊……”
萧翀眼神如冰锥般刺来,魏荣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脊背,竟有些不敢直视。
不过很快这冷锋又转向了旁人:“你们也认为不可?”
帐中落针可闻。
这计策有伤天和,可又不得不承认,确是最有效的破局之法。
“西渚覆灭已是定局。”萧翀声音冷硬,“半年里,你们已伤亡三万人,西渚人口锐减三成,我大梁亦饿死过万,北狄也在虎视眈眈,再拖下去会如何?”
他唇角扬起一抹讥诮弧度,“饿死是死,淹死是死,但饿死要耗我半年粮饷,水攻三日可决。这笔账,魏将军不会算吗?莫不是你们觉得,饿死比淹死更高贵?”
魏荣一时语塞。
满堂寂静中,突然传来女子凄厉的哭喊。
萧翀眸色一暗:“寺中有女人?”
魏荣喉结滚动:“是……东宫要的几个西渚女子。”他朝外高喊一声,“让她们安静些。”
转头对上萧翀意味不明的眼,魏荣凑近试探道:“督帅若是有意……”说话间他瞧见一抹冷笑浮上萧翀嘴角,“可以先挑”这后半句,便硬生生噎住。
“两个时辰,”萧翀戳了戳地形图,“我要看到攻城详案。”
魏荣又碰个钉子,含着一股郁气带众将鱼贯而出。待离开寮房十余步,才有人长舒口气。
也不知是谁低喃一句:“活阎王!”
魏荣心头一跳,下意识又想起那缺席的老监军。若他在此,或许能稍稍制衡这活阎王的专断。可旋即他又在心底冷笑,那般老朽,便是在场,怕也只是多一尊被吓得面无人色的泥塑罢?
萧翀目送魏荣远去,指尖无意识摩挲过胸甲内半枚玉带钩,那是他父亲萧承翊的遗物,西渚天工司掌事南叙言所赠。
十六年前,他父亲因谏言“南书当以礼求之”而获罪,死在诏狱时,手中仍握着这枚残玉。
如今他兵临西渚,怀揣两道钧命:
一道朱批御令:南书十二卷,国之重器,务完璧归梁。
一道太子口谕:孤闻西渚南氏女玉质姑射,兵戈乱世,恐明珠蒙尘,着卿妥为护持,携归京师。
竟比圣谕还长。
三年来,他命人暗中搜罗南氏情报,南氏子弟的画像,府邸的布局,乃至南书残页的摹本,皆被誊录成册,呈于他案头。
这其中便有去岁南初及笄的小像,虽只是工笔勾勒,确已见倾城之姿。听说几个世家子为她争得险些闹出人命,直到皇帝将她指给太子卢允中,这场闹剧才算收场。
如今西渚太子已成枯骨,这朵名花,倒也不必再承大梁储君的恩泽。
南书他要夺,南氏女他也要截。太子的“美人恩”,可不在他的计划内。
入夜起了风,檐角铁马叮当作响,像在数这座都邑的余命。
如汛报所指,雷声轰隆中,雨水从天而至,天闪接二连三,雨势由细转猛,冲刷三日未绝,将整个栾城笼在一片混沌中。
南初站在廊下,看着雨帘将阶下青砖洗得发亮。
一道灰色身影穿过雨幕疾行而来,南叙言连伞都未撑,衣袍下摆溅满了泥水。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南初急忙迎上去,掏出帕子想要擦去父亲脸上的雨水。
南叙言自己抹了把脸,开口又急又沉:“东南角城墙怕要出事。”
檐下灯辉映着男人紧锁的眉头:“那段城墙的排水陶管年久失修,我方才同你二叔去看了,已在渗水。若是持续浸泡,形成虹吸,会加速夯土软化,墙体怕撑不了多久。”
他很是痛心疾首:“去岁我便三度上奏请修,可惜我们的陛下,宁可将钱财拿来办寿。”
南初心头五味陈杂,手中帕子不自觉绞紧:“是因为连日雨水吗?”
“恐怕不只,东城那十几口水井,水位都已上涨,快要漫到井口。我只怕……梁军在泄洪。”
南初只觉一阵寒意攀上脊背,门外雨声竟似震耳欲聋一般。
“今晚你们必须走。”烛火映着南叙言幽深双瞳,“再晚怕要来不及。”
南初声音发颤:“可工匠们带着家眷,几百人集中出逃,如何能瞒得过两方守军……”
“陆鸣那里我自有计较。至于城外……”南叙言沉吟道,“河道峭壁上的出口隐蔽,让会水的先下崖铺绳筏,能走一个是一个。”
南初突然抓住父亲衣袖,素来清冷的眸子里盈满了泪水:“父亲,我们当真不能一起走么?”
南叙言凝视着女儿尚显稚嫩的面庞,喉间似压着千钧重石。良久,才从齿间挤出一句嘶哑低语:“唯有南氏满门‘殉国’,藏书尽焚,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才会真正闭上。如此,亦不负我南氏三代清名。”
“父亲……”未尽之言化作了声声哽咽。
灯影摇曳间,南叙言从怀中摸出一枚玄铁令牌,只有掌心大小,通体乌黑,托在手上沉冷如冰。南初细看,当中一个“萧”字,四周螭龙盘绕,背面阴刻了一个“令”字,却贯穿了几道划痕。
“这是当年大梁镇北将军的螭龙令。”南叙言抚过令牌背后划痕,“十六年前,萧承翊被召回京问罪前,将此物赠予我。”
“虽是死铁一块,但若遇上萧翀……”灯辉映着他泛潮的双瞳,“希望它能有些用。”
雨小了,风却未歇。大奉先寺的铁马狂乱地响成一片,不似梵音,倒像无数怨魂在战栗、撕咬。
萧翀房里一灯如豆,昏黄的灯火映着他沉肃又锐利的轮廓。那半枚白玉带钩在他指间翻来覆去,柔光忽明忽暗。
“主上。”亲卫常赢叩响门扉,“魏将军已点齐众将,在大殿候着了。”
萧翀抬眸:“斥候可有消息?”
“回主上,未发现异动。”常赢略一迟疑又道,“按您部署,这三日定向减量泄洪,东南城墙已现裂痕。如今护城河水与堤坝齐平,城中地下水脉理应倒灌,可城内却不见动静……莫非连日阴雨麻痹了他们?”
萧翀冷笑:“百姓或许大意,南氏却不可能不察。此等危急之下都无人出逃,这是要殉城啊。”
他将玉带钩按进胸甲,起身道:“走,去大殿!”
巍峨的大殿中灯火通明,正中的沙盘前,众将恭然肃立,静候督帅来做最后部署。
萧翀冷肃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站到了沙盘前。
“按既定计划,今晚攻城。”
他手指从沙盘上扫过,“分七队同时攻击七座城门,除魏将军的东门是主攻外,其余具是佯攻,为的是牵制守军不向东门增援。”
“东南城墙已现裂痕。”萧翀看向魏荣,“这一段便是你攻城的突破点。”
他又指向几处闸口:“战鼓声一起,二、三、五号闸口全面泄洪,半个时辰内,洪水便会咆哮着涌向城门,城中必将惶恐大乱。魏将军,不拘你用何招,我要在洪水没膝前,看到城头换旗,可能做到?”
魏荣想起三年前凌云关一役,眼前这人火烧良田茶山后,御史台那些纷飞的弹劾奏章。此战之后,那奏章上也会见到他魏荣的名字。
但此刻萧翀眼底的寒光,比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文本更厉。魏荣从未见过哪个年轻人眼中,有他这般决绝和杀意。他深知此番暴力攻城势在必得,赢了便罢,倘若出了岔子,大抵也不用朝廷降罪,眼前的活阎王怕要先撕了他。
他喉咙滚了滚道:“能。”
萧翀挑了下嘴角,视线不经意扫过高高在上的金佛,忽而放缓了语气,带了三分玩笑道:“若洪水没过胫骨时你还没搞定,便不能封闸截流,届时栾城将成为海上泽国,那些被淹死怨魂的账,可要记到你头上了,魏将军。”
魏荣恶心透了眼前这人,这阴损战术分明是他的主意,眼下竟饶得他魏荣才是那个千古罪人。
魏荣胸腔里梗着一口浊气回道:“督帅放心,今夜之后再无西渚!”
“好,听着提气。”萧翀这才满意。
魏荣正暗自腹诽这年轻人毒辣,沙盘前的身影又继续道:“城破后开西门,许百姓逃生。”
此言一出,场面有些许骚动,几位将军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困惑和拧巴。魏荣直接皱起眉头,不理解眼前这人矛盾的军令,可一时又未敢冒然开口。
常赢上前半步,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也足够几个核心副将听到:“督帅三思!开城门易,控局面难。万一西渚狗皇帝和他那些庸臣混在百姓中逃脱,后患无穷,届时朝廷追问……”
萧翀的目光从沙盘上抬起,扫过众将不解的脸,最后落在常赢身上,声音不高,但清晰冷彻:“凌云关之后,弹劾我的奏章,摞起来有几人高。内容无外乎‘杀孽过重,有伤天和’,你们跟着我行此举,不也是担心这个?”
一句话让殿中几位将军莫名垂下了眼眸。
萧翀恍若未见,继续道:“水淹栾城,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雷霆手段,是为了最快结束战争,少死自己人。这个道理,你我知道,陛下……或许也知道。”
“但若二十万生灵涂炭,这便不是战术,而是屠城。即便今日我们是功臣,可他日东西一统,这便是悬在我等头顶的利剑,朝中衮衮诸公的口水便能淹死我们,更不论西渚余孽。”
“凌云关一役后,本将帐下多了三十名孤儿。今日攻破栾城,大梁的国祚可承不动二十万怨魂,本将的枪,也镇不住。开一道门,给百姓活路,也断我们身后之患。我要的是西渚土地和臣服,而非一座死城和二十万冤魂债。”
殿中有片刻的死寂。众将心头复杂,似觉眼前的修罗将军与传说的也不尽相同。
众人领命而出,魏荣在门槛处回望一眼,见萧翀仍端坐如钟,慢条斯理擦拭长枪。其背后金佛低垂着眉眼,映着铁甲寒光。
那一刻,魏荣竟觉他手中长枪,像极了佛前诡谲的判官笔。
这本萧狗人设更复杂些,他这个人半魔半佛,前期狠厉张扬,好在也不会做太绝,轻点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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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督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