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废弃的军工坊里,一道雪亮的闪电劈开雨幕,精准击中军械库顶上的铜杆——那是南叙言多年前设计的引雷装置。刹那间,整个屋顶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中化作燃烧的碎片,仿佛天罚降世。
守将陆鸣带着亲兵赶到,眯眼望向扭曲的金属柱,总觉得那闪电落得太巧了些。但滚滚浓烟中,确实嗅不到半点硝石味。
同一刻,匠人们带着家眷已经摸到了暗道口,在解决掉几个守卫之后,几个年轻力壮的匠人带着火油、绳索打头,快速而入。
暗道入口堆了一堆鎏金箱笼和油纸包裹,几个年轻人麻利地将它们推挪腾放,让入口更宽敞些,并布好浸了防水火油的棉线,只待全部撤退之后便将暗道封死。
紧随其后进入的是妇女、孩子和年岁稍长的工匠,队伍里没有真正的老弱,那些有着过于老幼家眷的匠人,怕拖累队伍拒绝出逃。
南初引着绣娘柳氏母子进暗道。柳氏是家奴,自小跟随南初母亲学习织染结绣,对南书织染卷成册贡献巨大。她是个寡妇,其丈夫已在战场为国捐躯,膝下只有个七岁的儿子,小名麦芽。
麦芽在暗道口忽地扯住南初衣袖:“姐姐不一起走么?”
他嘴唇开合间,远处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震响。细听,竟是节奏分明的战鼓——梁军攻城了,动静比以往几次都大。
队伍开始出现骚动,这突来的情况,只怕会让被调走救火的守军改变计划。南初心跳突突,推着柳氏母子进去,对麦芽道:“你先跟娘亲和叔叔伯伯们走,我随后便来。”
她转身想去接应其他匠户,手心里忽然被塞个东西,细看,竟是只不足巴掌大的铜鸠车。
那是南叙言亲手所制,用麦芽父亲未射出的箭簇熔铸而成,鸟翼内侧还刻着“淬羽”俩字,孩子平日连睡觉都要攥在手心。
她正诧异麦芽竟将此物给她,抬头见他被娘亲夹在腋下裹进暗道,孩子挥着小手朝她喊:“阿箴姐姐,你要快点来找我们……”
嘈杂声中,多了一道低沉的轰鸣。南初留意到脚下水洼出现了诡异的波纹,仿佛地底苏醒了某种可怕的巨兽。
那暗道中,墙壁也开始微微震颤,碎土窸窸窣窣地掉落在急行匠人的头顶和肩头。
参与过暗道修建的老师傅周渠猛地僵住。这动静他再熟悉不过,当年那场洪泛来袭,便是这般惊天动地。他怔怔的,一时竟不知该向前还是后退。
这条暗道,当年是设置了水则装置的。此刻那些年久失修的陶管,正在地底发出垂死般的呜鸣。
想到留下来也是一死,周渠咬牙喊道:“大家跑起来!快!越快越好!”必须赶在陶管爆裂、洪水倒灌之前冲出去。
而此时的暗道外面,还有近百人没进来。
忽然,数点亮光从从雨雾中透出,军靴踏地和甲胄碰撞之声格外刺耳。南初脑子里嗡一声,因为攻城,救火的守军提前回来了。
“是什么人在这里?”风雨中传来守军的厉喝。
数十支火把照亮了夜空,火舌舔舐着细密的雨雾,南初望见了一身黑袍的陛下和簇拥着他的禁军。闪电撕裂夜幕的刹那,她看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阴鸷的目光扫过他的子民,嘴唇轻启:“杀。”
南初瞳孔骤缩,竟觉她的圣人好似地狱里的阎罗。
僵硬间有个匠人将她一把推到了军械车后的暗处,南初脑中一片空白,透过缝隙看到刀光追逐着仓皇奔逃的身影,那是手无寸铁的匠人和他们的家眷,孩子吓得哇哇大哭,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鲜血混入没过足腕的浑水中。
铜鸠车硌疼了掌心,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握着孩子的宝贝。她将铜鸠车塞入罗裙暗袋里,系好,抬眸便见龙靴踏过血溪,被禁军簇拥着向暗道而来。
不能让他进去,那里还有未及逃生的匠户们。南初此时唯有这一个念头,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出去滚到入口,抓起火石重重擦下。
暗道在爆炸声中剧烈震颤,几乎擦着最后一位匠人的脚跟坍塌了。所有人都僵住了,回头望着被彻底封死的来路,眼底泛起血丝。
“继续跑!别停!”暗道里一声嘶吼打破死寂。队伍再次动起来,急促的喘息声在通道里回荡。
南初被火药爆破的热浪掀翻,额头重重磕在军械车的铜毂上,之后又翻倒在地,撞击处传来锥心的疼痛,有温热的液体从额角淌下来,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千钟齐鸣。她试图咬舌尖保持清醒,却尝到满嘴血腥味,意识开始一点点涣散。
恍惚中,有人在拖拽她的胳膊。她无力睁眼,忽觉身上一沉,横七竖八叠上来几个人,压得她浑身更疼,可她已无力挣扎,嗡鸣声中,似有个声音缥缈又虚幻:“小姐……藏好……活……
活不了了吧?她想,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黏腻温热的液体浸透她的衣衫,血腥气钻入鼻腔。南初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血,还是旁边尸身的。
意识如风中残烛,耳中仍在嗡鸣,却依稀听到一阵仓皇纷乱的喊声:
“陛下!城破了,洪水已灌入城中……”
“陛下,西门可以逃生,请速速移驾……”
“梁军杀过来了,陛下快走!”
城破,洪水,逃生。
这些字眼在她逐渐涣散的意识中浮浮沉沉,恍惚间她又听到了战马嘶鸣,浑身的血液开始凝固,人也像坠入了无边的冰冷深渊。
萧翀在南府火海中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循着爆炸声策马冲来,只见军械库的火已基本熄灭,浓重的白烟在雨幕中升腾。雨打得焦木噼啪作响,间或夹杂几声瓦砾塌落的碎响。
檐下足迹杂乱,尚有未及收拾的麻搭和唧筒。
“搜活口!”
萧翀一声吩咐,队伍四散开,不多时常便听赢喊道:“主上,这儿有情况!”
萧翀循声而至,只见一片尸体倒在水里,男人,女人,孩子,横七竖八,血腥气和火油气直冲鼻息。一辆废弃的重甲车七零八碎,铜毂滚在一旁,不远处地面塌陷成了水洼,断裂的陶管支棱着冒出水面,周围还散落着零星箱笼和陶瓮碎片。
萧翀挑开一具蜷缩的男尸,他颈部一条长长血口,眼睛瞪得老大,身下腥红一片。又查看了几具尸体,均是才死不久,看其穿着样式,似是些匠户。这些人拖家带口集中于此被杀,这让萧翀不免猜测,是西渚的当权者要“灭口”——竟是连妇人和孩子也未放过。
他父亲萧承翊的秘札中曾提及,当年南叙言在军工坊私凿密道,惹得皇帝震怒。眼前这被炸毁的塌陷,配上满地匠户尸首,处处透着蹊跷。
“挖开!”
话音刚落,便听身旁尸堆“啪嗒”一声,一只手臂垂落下来。
不待萧翀发令,数杆寒枪已围了上去。
一个兵卒挑落最上面的尸体,露出一片染了血的素纱衣和一只素白小手,手指极轻地蜷缩了一下。
常赢立即挑落覆在纱衣上的三具尸体,底下赫然是个女子。她浑身已被血染透,青丝散乱地遮住半张脸,胸脯微弱地起伏,那只垂在水里的手又动了一下,勾出几圈涟漪。
南初忽觉身上一轻,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将她拖离了窒息的黑暗。雨水不断拍打在脸上,寒意直透肌骨,却也让她清醒了几分。
长睫眨动几下,她终于撑开了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耳中似被塞了棉花,周遭声音听不真切,可脑中却还嗡鸣不止。缓了缓,这才强撑着坐起来。颈上突然一凉,一柄寒枪抵住了她的咽喉。
枪上红缨血气浓重,熏得人作呕,缨上污水砸落,顺着她破损的领口滑进了身体。
她喉中忽而一阵腥甜,一口血喷在了寒光凛凛的枪锋上。
那杆枪稳如磐石,颤也未颤。
南初缓缓抬眸,顺着那柄长枪望去,对上了一双比枪锋更冷的眼。
那人身形如山,岿然而立,一身玄甲在火把下寒光凛凛。雨水沿着甲胄纹路蜿蜒而下,如银蛇游走,那些陌生的纹饰刺进南初眼底,恨意瞬间绞上心头——他不是西渚的守军,是梁贼!是害她国破家亡的刽子手!
她攥紧了拳头,目光如毒刺般射向他。
“匠人?”萧翀冷声发问。
她没听清,只见他薄唇轻挑,寒光一闪,收了枪。
可她还没来得及喘息,一只铁掌又擒住她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乱发黏着血水糊了她半张脸,着实狼狈。可那恨火熊熊的眼,却让萧翀心头一颤。他脑中闪过案头那幅小像,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拨开她颊边湿发确认清楚。
“别碰我!”
南初挥手挡开,用尽力气去扒他擒住自己的手。可那只铁掌纹丝不动,反而捏得她更疼。
挣扎间她左腕那只龙凤纹翠镯摇晃生光,这东西落在萧翀眼里,他便又确定几分。再看那张小脸,她已被他被逼出泪花。那副倔强眉眼,与小像中笑靥盈盈、云鬓华服的世家贵女判若两人。
“倒是条硬命。”他不再跟她较劲,铁掌一松。
南初猛吸口气,可下一瞬又被他扣住了后颈,像拎猫崽般提出了尸堆。
掌下之人没什么分量,肤如凝脂,脉搏却微弱,萧翀只觉像捏着一只雨夜寒烛,明明下一刻便要熄灭,偏在固执地跳动。
南初扒着他的手臂使劲踢腾,挣脱不开,不免又抓又打,挣动间只听“啪嗒”一声,有东西从他身上掉落。
那是一枚白玉带钩,竟未摔碎,坠在了他脚下的水洼里,漏出半截莹白玉纹。那是他从南叙言半焚的尸身上取下的,与他怀中那枚残玉样式相同。
南初动作一僵。
“认得?”他声音沉了三分。
不知是冷还是疼,南初唇瓣不可自抑地颤抖,她猛地仰头,对上萧翀鹰隼般审视的目光。方才一瞬间的怔忡化作更剧烈的挣扎,染血的绣鞋狠狠踢向了他。他腿上承了她一脚动也未动,她却觉那一下好似踢到了石头,疼得她脚趾似要断掉。
萧翀将手中长枪掷给亲卫,手臂突然一沉,俯身捞起那枚玉带钩揣进怀中。南初足尖刚着地,尚未站稳便又被他重新提了起来。
他将人拎到马前,一把扯下身后被火星燎出洞的大氅,将人囫囵一裹,隔断了冰冷的雨丝,也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南初未及反应,便被一双铁掌掐住腰肢,整个人被横按在马鞍前。
“主上!这处……”常赢请示。
“你带人继续挖!”
萧翀翻身上马,战马嘶鸣着冲进雨里。南初被裹得死死,又被他一双铁臂按住,竟是挣不动分毫。冰冷的鞍桥抵在她胸口,每次颠簸都撞得生疼,她愤怒大骂:“天杀的梁贼!你放开我!”
“还有力气?”萧翀声音里多了丝玩味:“你尽管骂。”
铁掌下的少女剧烈挣扎,那力道对萧翀却无甚威胁,只要他稍加用力,那副娇小身躯便随时会折掉。他箍着她的手掌松了几分,却足以将人牢牢钳住。
南初被迫伏在马背上,视线里尽是翻腾的水面,马蹄带起的浑浊泥水打得她脸颊生疼,几下里颠簸,她竟连再骂的力气也无,天旋地转又晕了过去。
萧翀感受到掌下人忽然瘫软,不禁加快了马速。战马一刻不停地趟过浑水跃出城去,载着昏迷的少女,一路直奔大奉先寺。
萧狗是真的狗,但他捡到宝了。只是这会儿还做不到完全怜香惜玉,你们可以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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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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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拾珠